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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我的朋友

“田尾老师!”

我抬起头,四处张望。头上降下嗤嗤的窃笑声。

“老师,你在做什么?”

从窗户探出头来的,是千穗和郁夫。

“我等一下啊,要更换花坛的土喔。”

我如此回答,手持铲子使劲。我既不是教师,也不是幼保人员,只是个临时职员,但对“若鲇园”的小朋友们来说,一律是“老师”。分派来这所育幼院时日尚浅的我,还不习惯这个称呼。

今年春天,我靠父亲的人脉,好不容易被县政府聘为临时职员。从大阪的大学毕业后,有段时间我在一家制药公司当业务员,但是受不了繁重的工作量与医疗关系者交际的派头太大,干了一年五个月便辞职了。我转个念头,心想反正自己不适合大都会,干脆返回家乡。

这里不用喝酒、打高尔夫应酬,也不需无酬加班。刚开始不知道该怎么跟小朋友相处,习惯了之后倒也没什么。父亲说只要撑过两年临时录用期,应该又会把我调到其他职场去,但我现在还挺满意在城山西麓的这间若鲇园里工作的。

我挖出郁金香的球根,在界石上摆放成一排。取出花坛的土并过筛。清除掉取出球根后残留的根和小石子,混入园艺店买来的赤玉土。从城山林间吹来的风轻抚过我汗涔涔的额头,十分舒爽。

千穗和郁夫不知在什么时候从二楼跑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把土放回花坛。看我在花坛里撒起消石灰后,他们表示也想撒撒看。我打开消石灰的袋子,他们便将小手伸进去,抓起些许白色粉末,撒在土上。

“老师,你这次要种什么?”

“这个嘛,要种什么好呢?”

聪慧的千穗接二连三地说出一堆花名,郁夫则是在一旁微笑。

今年就读当地小学的,包含这两个人在内总共有五人。背着扶轮社捐赠的全新双肩书包,朝气蓬勃地上学去。

“小郁,要这样做啦。这样。”

千穗教郁夫怎么把撒落的消石灰混入土中;郁夫拼命地模仿千穗的手势。郁夫是唐氏症宝宝,在学校上的是特教班。

大门那边突然热闹了起来,高年级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回来。有几个原本拿着玩具在玩耍的小朋友朝他们飞奔过去。也有一些孩子是兄弟姊妹一起来到这间育幼院的。郁夫从花坛抬起头,指着某个东西说道:“那……那个!”注意力被大门那头吸引的我和千穗,望向他指的方向后,就看见一只灰猫趴在泥砖墙下。

“是猫咪!”千穗大声呐喊。猫颤抖了一下身子,但没有逃跑。

“啊,是那只猫啊。”

戴着黄色项圈的猫从四、五天前就在育幼院的四周徘徊。似乎在若鲇园和城山之间来来去去。是走失的小猫吗?它的警戒心很强,不肯亲近人类。千穗僵住身体,只移动眼珠,轻声呼唤一名正要走进园舍的瘦巴巴男孩。

“阿显,你去把猫咪抓来。”

被叫住的五年级生阿显,脱下书包,放在玄关的踏板上,走向我们。他绕到花坛的另一侧,停顿了一下。悄悄地把重心往下移,朝猫伸出一只手。他温柔地动了动指尖后,猫便像是被吸引似地慢慢站起来,维持低姿势,一步一步地靠近阿显。那动作宛如小心翼翼的野生猫科动物。

阿显耐心十足地等猫走向他。不久后,灰猫将鼻尖蹭上阿显的指尖,直接低下头,用后颈摩擦阿显的手掌。阿显用一只手抚摸猫的背部,片刻过后,一把抱起猫咪。

“阿显,你好厉害喔!”

千穗在花坛柔软的土上留下足迹,奔向阿显和猫咪。战战兢兢地抚摸阿显怀中那眯起眼睛的猫的头。

“真不愧是阿显。”

在一旁看热闹的孩子们,像是魔法解除一样,恢复各自的动作。森冈老师就站在其中。阿显把猫给郁夫抱,郁夫得意洋洋地望向这里。

“这是哪里来的猫啊?饲主肯定在找它吧。”

年约五十的森冈老师,是资深的幼保人员。森冈老师走向阿显等人的身边。猫咪已完全放松,郁夫把它放到水泥地上,它便肚子朝上仰躺着伸展四肢。

“它……它是不是肚……肚子饿了?”

阿显仰望森冈老师说道。

“喂它喝牛奶看看吧?”听见森冈老师说的话,“我去拿!”千穗立刻拔腿就跑。

猫专心一意地喝着倒进盘子里的牛奶。灰底黑条纹的毛色。我对猫不熟,但应该不是宠物店里卖的那种价格昂贵的猫。如此判断后,突然觉得它喝牛奶的姿态莫名地优雅。森冈老师发现它背上有块跟毛色不同的褐色污渍。

“哎呀,这不是血吗?可能有哪里受伤了。”

老师抱起喝光牛奶正在舔嘴的猫,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不过,看不出有哪里受伤的样子。

“老……老师,这……这只猫咪怎么办?”阿显一脸不安地询问。

“这个嘛。”森冈老师沉思了一下。“它现在很亲近你,把它放出去外面也一定会跑回来吧。我去问问看园长能不能先收留它,直到找到饲主。”

阿显开心地接过猫,用脸颊磨蹭它。抱着猫的阿显和千穗、郁夫围绕着森冈老师,走向园长室后,我又转身面向花坛。

我更换完土后,进入园舍。那只猫的全身已用泡过热水的布擦拭得干干净净。爱猫的年轻幼保人员安井诗织老师说,这是一种叫美国短毛猫的品种。毛色的条纹在背上形成漩涡。

由于获得园长的许可,得以暂时在园里饲养它。不过条件是,在找到饲主之前,不能带进孩子们的房间,并且要好好照顾它。

它是母猫,所以千穗将它取名为小小。园里的人在游戏室的一角做了个窝给它。小小上厕所的习惯已被训练得很完美,只是暂时有些神经过敏,对声音也很敏感。孩子们总想不停地摸它,但小小不喜欢被摸。它躲在细小的隙缝和暗处,长时间都不肯出来。然而却唯独对阿显情有独钟,一认出他的脚步声,不管身在何处都会飞奔出来。阿显一坐下,便会立刻跳上他的大腿。无论是在游戏室、餐厅还是穿堂空间,小小总是追逐着阿显。

阿显有轻微的智能障碍。说是“轻微”,但我想应该是不清楚实际的程度吧。他跟郁夫一样都就读特教班。因为有口吃,无法顺利和他人沟通。我自己也还不曾好好地与阿显说过话。

与他心灵相通的对象不是人类,而是动物。园里饲养的金鱼和仓鼠明明有安排值日生照顾,结果职责却落到了阿显的头上。森冈老师说,阿显天生就有与动物变得亲近的能力。

“那孩子之所以不怎么说话,也许是根本没那个必要吧。”森冈老师接着说。

“因为能与动物交谈吗?”

我打趣地如此询问后,森冈老师便一本正经地点头。

“你有发现吗?动物也像是能理解那孩子的意思般在行动。不只如此。阿显会在脑海中将鸟兽任意组合,创造出新的生物。他很沉迷这种幻想游戏。我有时候也会觉得那种生物是否真的存在呢。”

如果阿显沉迷于躲在自己的壳里幻想的话,应该不乏幻想的素材吧。城山里栖息着无数的野生生物。不只野鸟类和昆虫类,还有野鼠、狸猫、鼬鼠、白鼻心、蛇和蜥蜴。山里的某处似乎有蝙蝠洞,一到黄昏,就有黑色的小蝙蝠在育幼院的四周飞来飞去。这些动物很容易闯进位于城山旁的若鲇园,孩子们放学后也经常去登山步道和堀之内公园玩耍。

市区的正中央有顶着古城的山以及与山相伴的深邃森林,多么奇妙的景观啊。明明距离包含县厅厅舍和百货公司在内的大厦群不远,一入夜,城山便化为被漆黑的幽暗与阴森的寂静所支配的异界。

夜晚的黑暗领域根深柢固,城山上蠢蠢欲动的小动物气息更加浓厚。这个时间也鲜少有人通行,就连身为男性的我,在值夜班时也不敢外出。正因为如此,去年才会发生数起女性在城山附近遭受袭击的强暴事件。听说那是我还在大阪工作时发生的事。

小小来了之后,这只猫在阿显的心中占的比重越来越大。阿显似乎活在小小与其他生物所形成的封印世界里。要把他拉出幻想的世界,好好面对日常生活,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对我这种临时老师而言更是如此。阿显正如森冈老师所说的那样,不必透过语言就能操纵小小它们。唯一能用言语打动阿显的,是指导阿显如何养猫的安井老师,她也不像其他大人那样担心阿显与小小之间的奇特关系。

“动物一定是那孩子的心灵依靠吧。我认为每个人都需要一段有生物愿意全心全意接受自己的时期。只是对阿显来说,对象刚好是小小而已。阿显迟早要跟猫咪分开的。”

与我年纪相仿的安井老师说的这番话,令我莫名地感动。阿显在人类世界的确很孤独。像暑假这种长期放假的日子,有许多孩子都会回父母身边度过,但阿显却无家可归,也不曾有亲人来看过他。阿显与小小理解彼此的境遇,像是互相安慰般地紧贴着肌肤。

然而,安井老师所说的“跟猫咪分开”的日子却突然到来了。因为小小的饲主找到了。森冈老师与经营药局的丈夫生活在城北地区,她丈夫听说住在不远处的一对夫妻所养的猫不见了。确认过后,发现果然是美国短毛猫。

那对夫妻飞奔过来迎接小小。猫真正的名字叫爱丽丝。

可是,刚才还在这里的阿显和小小却不见踪迹。看来是阿显不想跟小小分开而逃进了城山。安井老师、森冈老师和我,分头在山中搜寻。黄昏之际,我终于找到了阿显。阿显抱着小小,在苦楝树下熟睡着。附近的岩石裂缝涌出无数的蝙蝠,在阿显的周围盘旋。究竟他正在做着什么样的梦呢?

“真可怜。”安井老师不知在何时走了过来,抚摸阿显的头。阿显脏兮兮的脸颊上留有泪痕。之后,我背着削瘦的少年步下山。

回到园内后,阿显老老实实地把小小归还给饲主。

第二学期开始后,若鲇园发生了问题。起因是郁夫不想去上学,好像是被普通班的孩子欺负。身上的伤痕和瘀青变得显眼,郁夫原本开朗的个性蒙上了阴影。根据千穗的说法,大概能猜得出是哪些人一直在欺负郁夫,不过因为他们欺负的方式很巧妙,学校老师才没有发现。园里试着跟带头的六年级男童的监护人沟通,但他的父母却反过来跑到园里叫嚣:“你们有什么证据!”

森冈老师教导阿显:“你要帮助小郁喔。要常常陪在他身边。”阿显只是一直咬着唇,没有回答。要对抗年长的健全儿童,这个要求太过残酷。尤其阿显的体格差距又格外悬殊,说话也不顺畅。

这时,小小的饲主打电话来说猫又不见了。告诉对方这次猫没有跑来园里后,对方大失所望。据说美国短毛猫独立心强,又保有强烈的野性本能,但我实在不认为小小当野猫有办法生存得下去。到处都不见小小的踪影。

后来郁夫受霸凌的事件也暂时消停下来。特教班的六名儿童有个去郊外的陶艺窑参加体验学习课程的机会。郁夫也鼓起勇气,搭乘巴士出门。他们在陶艺教室捏制各自的作品。数日后,陶窑将大家烧好的陶器送来了。看到阿显的作品后,所有人都僵住了身体。那是他创造出来的虚构生物。

“这不是小小吗?”

千穗指着装饰在餐厅的陶艺作品说道后,其他孩子们便发出笑声。身体的条纹的确是小小的毛色没错,但头部怎么看都是蝙蝠,张开的嘴巴里长着细长的獠牙。加上前脚是三根脚趾,还像猴子一样挺起上半身坐着。

这个作品有名称,卡片上写着『我的朋友』。我回想起阿显不得不和小小分离的那天,他抱着猫熟睡的画面。我似乎窥见了阿显当时所做的梦境。他或许幻想着如果有这样的生物存在,就能代替弱小的自己保护郁夫了吧。

隔天,郁夫从校舍的二楼窗户摔了下来。

所幸二楼的高度不高,郁夫只有左脚骨折。校方的解释是郁夫坐在二楼窗户玩耍的时候不小心失足坠落。但是,我实在不认为胆小的郁夫会做出这么危险的行为。

“是……是那家伙!是那家伙推的!”

是在学校不敢说吗?阿显一回到若鲇园就激动地提起带头集体霸凌的那个孩子。我和森冈老师听见后,面面相觑。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老实说,我无法对有障碍的阿显所说的话全盘接受。

不过,森冈老师却愤然站起身来,陪同园长一起去学校抗议。对方当然是不承认。那个带头霸凌的男童名叫佐藤陆,据说陆的父亲还反过来把阿显给骂个狗血淋头。

护送左脚打上石膏的郁夫去上学,成为我目前的工作。阿显再次变得沉默寡言,缠绕在他身上的阴影令我相当在意。他内心正在孕育的东西是什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秋意转浓时,这次换佐藤陆发生了意外。他在城山中玩耍时,从快要坍塌的石墙上跌落。伤势本身并不严重,但他却迟迟没有出院。似乎是一直发着原因不明的高烧。他的状况好像被认为是某种感染症,听说陆一直诉说自己在山中被敏捷的小生物追赶,还被抓伤了。不过,这是事实,还是因为高烧而导致意识障碍,就不得而知了。

陆罹患髓膜炎,一度性命垂危。不过总算康复了。他并没有回到原本的学校,因此不知道之后的情况怎么样。

郁夫也在冬天时拆掉了石膏,开始精神奕奕地去上学。

我是从家里骑机车去若鲇园上班的。从城山的山脚下绕一圈,穿过位于城北地区的大学和高中之间,就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围墙和电线杆上贴着寻找走失猫“爱丽丝”的传单。传单上附加的照片很眼熟,无庸置疑是在若鲇园短暂落脚过的小小。看来那只猫还没有找到。

搞不好阿显把小小偷偷养在城山里。说出这句话的,是安井老师。她说阿显常常会带走食物。我质问阿显,但他只是猛摇头。若鲇园位于城山西面的二之丸公园下方,黑门口登山道从二之丸公园一直延续到山顶。这条登山道是藩政时代的正面登山口,光线明亮又好爬。没有郁郁葱葱的感觉,四周环绕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杂树林。二之丸公园与这条登山道入口,正适合小朋友们玩耍。

“不过啊,阿显去的好像是古町口登山道那边。”

安井老师悄悄对我咬耳朵。说到这里,之前阿显带小小逃进去的,就是位于城山西北的古町口登山道那一带。樟树、杜英、朴树等大树覆盖天空,下方则有繁茂的桃叶珊瑚、白新木姜子、全绿冬青等耐阴树。简单来说,就是通往深邃森林中的道路。园长也时常提醒小朋友不要接近这条登山道,但这个场所用来偷偷养猫再适合不过了。

所有职员都开始不着痕迹地关注阿显,于是阿显便不再登上城山。不久后,所有人都把那只走失的猫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在冬天的寒气渐缓时,发生了那起事件。

那天是个下雨的冰冷天气,安井老师在值完晚班回家的路上,被人拖进城山强暴。由于这起事件太过震惊,所有职员无不哑然失声。

我这时才初次耳闻去年犯下数起连续强暴事件的犯人仍旧逍遥法外的消息。在城北地区的城山山脚下的停车场发生两起,在从古町口登山道拨开草木进入森林深处的地方发生过一起。一年多来偃旗息鼓的犯人在春天来临前,又再次犯下罪行了吗?安井老师提出停职申请,县政府立刻派遣新的幼保人员来补职缺。我们对孩子们隐瞒这起事件,对他们说安井老师因为生病必须休息静养。不过,职员间蔓延的忐忑心情,也渐渐扩散到了孩子们身上。

尤其是阿显的状况产生变化一事,森冈老师和我都有所察觉。自从和小小分开后,他彻底沉浸的独特幻想世界又更加多彩多姿了,这似乎也使他离现实世界更加遥远。我毫无根据地心想,阿显搞不好清楚地理解他的知音安井老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森冈老师似乎也跟我抱持着同样的感触,在各方面都很关心阿显。因为家里离若鲇园很近,老师下班后依然陪在阿显的身边。

不过,失去安井老师和猫的阿显,不再轻易地与人亲近。

一个月后,安井老师没有复职,而是提出了辞呈。“希望还能在其他地方担任幼保人员。”她传达了这句话给我们,却没有来若鲇园跟大家告别。安井老师说过的“阿显迟早要跟猫咪分开”这句话,始终悬挂在我脑海一隅。若是有障碍、躲在自己的壳里,拒绝成为大人的阿显,并没有与猫分开呢?我内心冒出这种愚蠢的念头。如此一来,小小会幻化成何种形态呢?

我果然还是在城山中找到了答案。

我这个无事一身轻的单身男子,一星期值一次夜班。安井老师离职后那周,当我正在值夜班时,就被一道轻微的声音给吵醒。是从二楼光着脚走下楼的安静脚步声。是哪个小朋友睡迷糊了,跑出房间吗?我在被窝里侧耳倾听。隐约感受到有人的气息,从建筑物的内侧打开门锁,踏出门外。我吓得跳了起来。

我随手往运动服外披上一件外套,拿起手电筒出去外面,这时小小的黑影已经在门的另一端了。好在今晚是满月,夜晚的视线清晰。虽然人影很模糊,但我坚信那就是阿显。阿显一刻也不停歇地前往古町口登山道入口。当他经过灯罩破裂、光线微弱的街灯下时,证实了我的推测无误。

我追在阿显的后头,进入登山道后,发现有一辆黑色汽车停在大弯路上。那是一辆车身很低、装着粗管消音器的改装车。我有种不祥的感觉。但我还是必须沿路前往登山道才行。经过入口的街灯后,就再也没有灯光照明设备了。宛如落入洞中,充满浓稠的黑暗。阿显已不见踪影。

我依靠着小小的手电筒,战战兢兢地迈开脚步。狭窄的山路是石子路,加上从两侧延伸而来的树根盘根错节。不带照明器具就行经此处的阿显,是很习惯走夜路吗?

——吱吱吱吱。

划破黑夜的尖锐鸣叫声突然传来。究竟是什么鸟会在大半夜鸣叫呢?身体因寒风与自我妄想而颤抖。

无论我怎么爬,都追不上阿显。手电筒的光环,只是更凸显出周围的黑暗。当我开始感到不安时,森林里发出了声响。是草丛的沙沙声,与数人互相推搡的气息。在思考前,我的身体已抢先一步行动。我认为是阿显发生了什么事。

我脱离登山道,拨开高度及腰的柃木群落,踏进森林深处。人的气息越来越浓厚。斜面下凸出一块大岩石,岩石的另一端是铁芒萁生长茂盛的空地。位于下方的人物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悄悄关掉手电筒,只凭借月光和星光的照耀,看到了羊齿植物丛以及身处丛中的三个大人。不见阿显的身影。

眼睛习惯后,理解他们处于何种状况时,我冻结在原地。半没入铁芒萁中的是一名年轻女性,一名男子压在她的身上,而另一名男子则是绕到女性头部那一侧,好像是在捆住她的双手或捂住她的嘴。这两个男的正打算强暴那名女性。女性激烈反抗,发出含糊的惨叫声。不过,在这个时间的深邃森林里头,除了我以外,根本不会有其他人听见。

我犹豫不决。必须要救她,那两个人肯定就是袭击安井老师的犯人。可是,这次我的身体没有擅自行动。

“笨蛋,按好啦!”

“快点上啦!”

听见两个男人紧迫的声音,我的双脚不住地发抖。出声大叫就好了,或是用手电筒照他们就好。不过,对方有两个人,要是手上有凶器该怎么办?我想我犹豫了短短数十秒。最后终于毅然决然地踏出一步。

当我将视线向上移时,看见阿显站在两个男人对面的灌木中。他从刚才就待在那里了。在我感到吃惊的那瞬间,阿显旁边的树林晃动了一下,某个东西飞窜而出,是一只黑色的小生物。那家伙展现出惊人的跳跃力,扑向女性身上的男人。起初先跳到男人背上的生物,迅速奔向上方,接着一口咬住男人的后颈——看起来是这样。

“呀!”男人发出短促的叫声,抬起上半身,拼命扭动,想要甩掉那只诡异的生物。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另一个男人从芒萁中捡起手电筒,往同伙的头部一照。

“把这家伙弄开!”

我想起霸凌郁夫的佐藤陆、想起他在城山森林中遇见的生物。不过,我无暇深思。

“喂!你们在那边做什么!”

我高扯声音呼喊,打开手电筒四处乱照。即使如此,依然发挥了效果。黑色生物用后脚朝男人的背一蹬,消失在树林间。

——吱吱吱吱。

原来这是那家伙的声音,那只诡异生物所发出的叫声。

那两名男子原本正要离开芒萁群落,听到我的声音后,便惊慌失措地冲下坡道。当我把视线移回来时,对面的灌木中已不见阿显的身影。我茫然自失地呆站在原地。从芒萁丛中站起来的女性十分冷静沉着,她说自己是在下班途中被强押上车,再带往这里的,甚至连车牌号码都记得一清二楚。

强暴犯因此立刻落网。去年的事件和前阵子对安井老师施暴的,也确定是他们两人犯下的罪行。等警察在三天后找到持有车子的男主犯时,他已经发病了。全身严重发冷想吐,接着立刻发起高烧,就跟佐藤陆的症状一样。结果,他感染脑炎,在事件发生两个星期左右后身亡。

我什么都没说。

当主犯的同伙用手电筒照到他时,我目睹了一瞬间的画面。那只小动物的外形,就跟阿显先前创作的陶艺作品一模一样。生长着短毛的躯体是美国短毛猫特征的条纹毛色,还有像鞭子一样柔韧的无毛长尾巴。它那像极了蝙蝠的头部转过来望向我的瞬间,张开了血盆大口。刚抽出男人后颈、长得夸张的獠牙,上头沾着男人的鲜血,闪耀着黏稠的光芒。

不满一秒内目睹的动物姿态,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我这才恍然大悟。

那个纯真少年阿显的内心,孕育着与纯真勾不上边的情感。那是憎恨、恶意、邪念与嗜虐。他将这些负面的情感完全复制过去,创造出了那只怪物。阿显以幻想力纺织出来的产物,借由小小的身体化为实际存在的生物。就这样,他忠诚的仆人、抚慰孤独的朋友、执行他黑暗扭曲正义感的伙伴,就此诞生了。

它代替阿显保护郁夫,又为安井老师复仇。

那晚我回到园里后,阿显已躺在被窝中。他的鞋子沾满了山上的泥土和碎草。我涌起一股想把他摇醒质问的冲动,最后还是作罢。

如果我诘问他“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势必会回答“我的朋友”吧。

春天来临时,阿显也升上了六年级。至少他没有再半夜偷溜出去了。

不过阿显的境遇倒是起了变化,他的亲生母亲突然说要把他领回去。据说她在十六岁时生下阿显,因为当时没有经济能力,只能遗弃他。之后她在外县市工作,重建生活,三年前与一名年龄差距悬殊的男性结婚。夫妻俩商量后,决定回到本地,把阿显带回去生活。

儿童咨询所介入其中,开始评估是否该该让阿显回归家庭。只要建立起安稳的家,让收容的孩子回归家庭是最好的方法。因为对孩子们而言,充满亲情的场所才是他们原本的容身之处。阿显的双亲大野义之和荣子也来面会过好几次。阿显也在儿童咨询所的指导下,到家人那边过夜。

咨询所唯一视为问题的,就是阿显的继父没有工作这件事,当然也因此没有收入,目前是靠母亲外出兼职维生。况且夫妻俩之所以会回到妻子荣子的出生地,也是因为义之遭到裁员的关系,打算在新的土地找工作。义之与荣子年龄相差近二十岁。荣子目前还只有二十几岁,染了一头金发、脸上化着浓妆,似乎是在酒店兼差。而正在找工作的义之则是个疲态尽显的中年男子,完全感觉不到他有心想就业。

当然,若鲇园的职员并不信任这对夫妻。大家都不明白在两人的生活也过得不顺遂的情况下,突然想把有碍障的阿显留在身边究竟是有何用意。园长对于交出阿显一事表示为难,结果儿童咨询所还是决定把阿显交还给父母。

在双亲的身边,阿显一副紧张不已的样子,他无法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就此踏上了新生活,也转到了新的小学就读。最后儿童咨询所之所以会答应让阿显回到父母身边,是因为义之找到了警卫的工作。幼保主任森冈老师直到最后都很担心阿显。由于阿显一家人恰巧与我住在同一个镇上,加上森冈老师想要知道阿显之后过得如何,于是我便若无其事地观察阿显的生活状况。阿显依旧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独自一人上下学。远离城山的阿显,既孤独又空虚。

暑假期间有几名孩子入园,我每天都埋首业务,忙得不可开交。任职第二年,承接的工作变多,也值了不少夜班。没闲暇关心已经离开育幼院的孩子是事实。起初感到寂寞的千穗和郁夫,也渐渐习惯了阿显不在身边的日子。

所以——我渐渐不再关注阿显一家人。也不知道义之老早就辞掉了警卫的工作,这个男人的工作老是做不长久。当位于老旧两层木造租屋处的阿显家失火时,我正好休假在家。大白天响起了消防车的警笛,我才知道发生了火灾。冷汗滑落心窝,我两手空空,随便套上凉鞋奔向城郊。那天秋意转浓,刮着强风。

当我得知陷入火海的是阿显家时,我差点腿软。

“没人在家喔。”邻居说。“夫妻俩早上出去还没回来。小孩也在学校上课吧。”

我火速地赶回家后,赶紧打电话通知若鲇园。等到我再次奔回现场时,消防员正如火如荼地准备灭火。园长和森冈老师也搭着计程车赶来。

“我打过电话到阿显的学校。”园长双眼充血。“学校说阿显今天感冒,没去上学。”森冈老师紧接着说。

“可、可是,我听说家里没半个人——”

我的嘴唇干燥不已,被火烘烤的背部发烫。这时,看热闹的人们开始鼓噪起来。

“阿显!”

在我回头望向后方前,森冈老师便大声呐喊。因为二楼的玻璃窗打了开来。黑烟以猛烈的速度窜出,接着就看见阿显站在其中。他的脸被熏得漆黑,将身子探出窗外,大口喘气。

“阿显!”森冈老师再次大喊。不知阿显是否有听到这声叫唤,感觉他朝这里瞥了一眼。不过,他就这样被乌黑的浓烟给吞噬。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最后抓住窗框的手滑落窗内的画面。

森冈老师就是在这时冲出群众的。闪过园长和消防队员的手,奔向阿显家。那时消防队员正好打破玄关的玻璃门,开始喷水。但没有人阻止得了森冈老师。

森冈老师从玄关冲进家中后,立刻响起“喀啦喀啦喀啦”的巨大声响。原来是二楼的地板坍塌了。“啊啊……”园长发出呻吟,跪倒在地。而我只是窝囊地在原地颤抖。

几名消防员下定决心冲锋陷阵,喷水也朝玄关处集中。一楼的火势稍微减弱,烟的颜色也从黑色变成灰色,可看到银色的防火衣在里头蠢动。淋成落汤鸡的他们把森冈老师拉了出来,救护车立刻横停在前,将老师送上去。园长也打起精神,一同搭乘救护车离开。

园长吩咐我留在火灾现场,我便待了四十分钟,直到火势扑灭。前来支援的儿童咨询所儿福人员和我一起确认阿显那小小的遗体。由于地板坍塌时,阿显位于巨大的梁柱下,身体受损的并不严重。

他的双亲直到入夜前都还联络不到人。竟然把感冒的儿子扔在家外出,实在是太荒唐了。而且起火的原因似乎是忘记关瓦斯炉。因为强风的关系,火势蔓延得很快,导致在二楼休息的阿显无法逃生。

森冈老师听说这些事后,在医院的病床上潸然泪下。老师和烧毁的楼梯一起坠落,造成脊髓损伤,导致下半身不遂,一辈子都无法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了。她很想出席阿显的葬礼,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若是没有被那对不负责任的夫妻领回家的话,阿显就不会死了。那孩子适合在城山的山脚下平静地过生活,却因为大人的自私而落得这种下场。森冈老师肯定难过得肝肠寸断。之后老师在意志消沉的状态下辞职,窝在平和通的自家内,足不出户。她的先生则是不辞辛劳地照顾她。

警察和消防局也锲而不舍地调查起火原因。甚至到附近人家四处问话。

“那孩子好像保了高额的保险喔。”

明明没人在偷听,我母亲却压低声音说道。

“你说谁?”

“阿显啦。那个被烧死的可怜孩子。”

我慢慢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凝视啜茶的母亲,花了半晌才意会过来。母亲又接着往下说,据说是有邻居听见阿显的继父不小心说溜了嘴。

也就是说,大野夫妇之所以把阿显领回家,是为了故意害死他,诈领保险金?怎么可能——

“不至于吧。”

母亲跟我抱持着同样的想法,轻声咕哝道。

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也造访若鲇园,证实阿显确实投保了巨额保险。这件事实在太诡异了。我不认为原本勉强度日的夫妻有能力持续支付高额的保险费用。

——阿显是被杀死的。

这个想法在我心中变得牢不可破。

经过三番两次慎重的调查,保险金迟迟没有发放。大野义之气愤地跑来园里。

“死了儿子还拿不到保险金,简直是欺人太甚。”义之对园长激动地大吼。“而且还怀疑是不是我们夫妻俩杀了那孩子。”

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有别于来收养阿显时的态度,滔滔不绝地说着。“家里发生火灾后,我身体不适卧病在床。我们的生活一塌糊涂。竟然还不给付保险金,还有没有天理啊!”

我们职员都竖起耳朵,偷听到义之从用隔板隔开的会客室传出的声音后,都感到相当不快。比起阿显丧生,这个父亲还更想强调夫妻俩的清白,控诉无法给付保险金的不合理。至少可以理解这个男人对失去阿显一事毫不哀伤。

阿显虽然有障碍,但心地善良,懂得照顾年幼的孩子,还与动物心灵相通。把他一个人留在火场,让他在恐惧中死去才没有天理吧。这个男人到底来做什么?当园长和职员们开始纳闷时,义之终于提起他这次前来的目的:

“我想去那位试图救出阿显的老师家道谢。可以告诉我她住在哪里吗?”

交谈了一会儿后,园长便指派我带他去森冈老师家。我气愤地站到义之面前。这家伙打算开始搞些小动作,来消除周遭人对他的怀疑吧。宣称要去向森冈老师道谢,其实是为了增加警察和保险公司对他的好印象吧。

义之不知道我内心的想法,嘴上还说着:“你那么忙,真是不好意思啊。”然后跟在我后头。森冈老师也无法以平常心与阿显的父亲见面吧。我踏着沉重的脚步,绕着城山的山脚往城北方面前进。天色阴沉暗淡,看起来就要下雨的样子。我来到古町口登山道的登山口,停下了脚步。

“我们穿过城山过去吧,这样比较近。”

我胡诌的。不过来自外地的义之不疑有他地跟在我的后面踏进山路。我一语不发,健步如飞。头上交错的树枝沙沙摇晃,天气越来越差了,在这冷清的山路上,脚边的光线也变得昏暗不明。懒散肥胖的义之早已气喘吁吁,大汗直流。

“老师,可以请你走慢一点吗?”

我无视他的请求,加快脚步。义之绊到石头,呈现出踉跄的丑态。我把他留在蜿蜒曲折的小道上,笔直地向前爬。一股潮湿的风吹了下来。

——吱吱吱吱。

我在风中分辨出那只怪物的叫声。

“老师!请等一下啦。”

下方传来义之的声音。周围的森林随风起伏,沙沙作响——那家伙沿着弯曲的树枝,拨开树下生长的杂草丛而来。

“呜哇!”义之大叫。“这什么东西!”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放慢脚步。气喘吁吁,一心一意向上爬,最后转为奔跑。

我在登山道尽头的干门处打发了一下时间后,又慢慢地返回坡道。义之坐在路旁的石柱上发呆。他一看到我的脸,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副连我们为何来这里都忘记的样子,然后直接下山。我追在他的后头,在山脚下并未交谈就分开。

结果,大野义之没有去森冈老师家拜访,也领不到阿显的保险金。一个星期多之后,义之说他头痛、发高烧、想吐,被送进了医院。

据说他在医院对声音十分敏感,也感到异常害怕的样子。他全身的状态立即恶化,变得无法言语。后来似乎诊断出化脓性髓膜炎,住院四天后便断气身亡。在他的髓液中发现了细菌,但最终还是无法得知细菌从何而来。

我母亲又听说警方将阿显的死视为案件着手调查,但由于荣子也离开了本地,没有人知道后续的发展。

——吱吱吱吱。

——吱咿!

在值夜班时,我至今仍偶尔会听见那家伙的叫声。只要我阖上双眼想要入睡,便会想起那天我跟在义之后头下山时的事。他的后颈有两个并列的小红点。是野兽在那里刺进了细牙。伤口小到不注意观察就根本不会发现。

那家伙仍栖息在城山的森林之中。

等待着永远不会再归来的饲主。阿显所幻想出的产物,今后也肯定会在那里一直生存下去。

搞不好阿显的灵魂偶尔还会对那只野兽下达命令也说不定。命令它帮助对这世上不合理的事物感到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小孩,对不公不义的大人展开复仇。

阿显做的陶艺作品,至今仍摆放在若鲇园的玄关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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