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呼唤我。我认得那道声音,是姊姊。姊姊的声音不是特别大或高,却穿透力十足。或许是学生时期曾加入合唱团的关系吧。
我从深深的水底轻轻浮起,感觉有光照射在水面上。水面充满不断变形的网眼波光。我穿过那些网眼波光,将脸探出水面。似乎隐约听见了美妙的音乐。
“啊!她好像醒过来了。”有人在探头窥视我的脸。“小千,认得出来吗?是我。”
我怔怔地注视眼前的两名人物。这两个人的穿着打扮都很奇怪,身穿像是烹饪服的白色罩衣,头戴宛如浴帽的白色帽子。
“啊啊,太好了。听说手术很成功。太好了呢,小千。”
像这样再三弯下身子跟我说话的,是姊姊晴子。唯独这件事我一清二楚。我脑子还转不大过来。我为什么会躺在这种地方?站在姊姊身后的又是谁?
我闭上双眼。光线太刺眼了,我没办法长时间睁眼。
“啊啊,又睡过去了。麻醉还没消退呢。”
我听着姊姊对她背后的人物如此说道的声音,又沉入水底。
接着清醒时,已不见任何人影。光线相当刺眼,令我眨了眨眼睛,之后护理师便走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呢?”
我想讲话,却发不出声音。对方似乎也对我这种患者的反应习以为常,微微一笑后,替我诊脉,填写在板夹的纸张上。我虽然发不出声音,倒是有余力观察周围的状况。
映入眼帘的,几乎都是冷冰冰的白色天花板,我好不容易微微转动脖子后,便看见躺在其他病床上的患者、杂乱无章的医疗器具,以及灵巧地穿梭其中、卖力工作的医疗人员。从我自己的心电图萤幕所发出的电子音真是刺耳。
“这里,是哪里?”我总算发出声音后,护理师将嘴巴凑近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
“这里是加护病房。”
她的声音太过响亮,令我皱起眉头。我本来想说用不着在我耳边这么大声说话也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的头脑渐渐清晰。因为腹部长了动脉瘤,我接受开腹手术。医生说我有动脉硬化的症状,为了保险起见就做了大动脉的超音波检查,结果发现了腹部动脉瘤。沿着脊梁向下移动的大动脉,在靠近肚脐下方一带分成两条肠骨动脉。我的动脉瘤正好长在那个分界处。已经有四公分大。医生说动脉瘤几乎不会出现症状,在破裂前就发现真是走运。
我那部分的大动脉被割除,换成聚酯纤维制成的人工血管。稳定至极的人工器官,至死都会在我的腹中持续运作。
我再次仰望着白色天花板,搜寻自己宛如蒙上一层雾的脑内。于是,突然认出刚才站在姊姊后方的,是我的丈夫克也。我不禁笑了出来,竟然会认不出自己丈夫长什么样子。丈夫会感到不悦吗?不过,当时那种情况也是无可奈何。我睁开眼睛只有短短数分钟。何况爱鸡婆的姊姊还一直弯下身挡住我的视线,当然没有丈夫出场的份。
姊姊比我大十岁,我从小就习惯依赖她。她在外县市的医院当护理师。所以,我经常找她商量这次生病和动手术的事。克也应该也十分理解我们的关系才对。
刚才的护理师带着我的主治医生回来。
“手术很成功喔。”
接着他简单解说手术的过程,但我听不大进去。这并非是麻醉的关系,我本来就听不大懂这类艰涩的话,就连术前的说明,我也特地请我姊陪同我们夫妻俩一起听。医生画了一张图,仔细说明“把这里和这里用夹子夹住”等内容,但我几乎记不得了。当时也是姊姊一个劲儿地提问,最后医生对姊姊热心地说明。
所以,刚才姊姊只是说了一句“听说手术很成功”,我就整个人放心了。无条件认为姊姊都这么说了,肯定没问题的。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习惯。
住在远处的姊姊平常都是工作、育儿两头烧,因此日常生活我只能依赖克也。结婚七年,年近三十五岁都未能怀孕,更助长了我这种性格倾向。
医生离开后,护理师确认吊在床边的点滴量,调节点滴滴速,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扎着点滴针。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透明液体一滴一滴落下,进入我体内的画面。我总是如此被动。对于外来之物,我一概视为“更加优良”、“有人已帮我鉴定完毕”而全盘接受。
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话少到我都替他感到忧虑,担心他这样有办法胜任在银行从事的融资工作吗?不过工作归工作,那方面他处理得很妥当,可见他在家里和外头是两副面孔吧。他不大谈工作上的事,我不清楚、也不过问。他来探病的时候顶多是问个一句:“今天怎么样?”等我聊完当天的身体状况、接受什么治疗、医生和护理师对我说的话后,两人便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
第二外科的病房位于七楼,视野极佳。尤其入夜之后,点了灯的古城飘浮在城山上的景色更是一览无遗。不过这件事在我转到这间病房后就立刻跟丈夫提过了,没办法每次都拿这个来当话题。
“有衣服要洗吗?”
当丈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代表他要回去了。对于拜托他帮我清洗内衣裤一事,我感到很歉疚。
“对不起喔。我会赶快康复出院的。”
丈夫从置物柜中拿出塑胶袋,离开病房。我又涌起罹患这种病的自己真是不中用的想法。我从未像姊姊那样出外工作。大学毕业后,我一直与父母同住,学习新娘课程,直到与丈夫相亲结婚。
我总是在某个人的庇护下生活。所以,无法融入社会,也不擅与人交往。倒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将分配给自己的职责包办得完美无缺。可惜肚皮没动静,没有机会扛起“母亲”的职责,但我自认为身为“妻子”,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丈夫过着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日子。不过看在像姊姊这种职业妇女的眼里,我这种微小的坚持和实际在家所做的家事,肯定琐碎得可笑。
丈夫离开后,我再次百无聊赖地眺望点起灯的古城。
我术后恢复良好。转到单人病房的三天后,医院拔掉导尿管,要我试着自己去上厕所。是已经排除缝线出血的危险了吗?在护理师的催促下,我推着点滴架在走廊上慢慢地前进。手术疤痕还是很痛。本来就讨厌活动身体的我,想要躺在床上多休息,但是被告诫如此一来会在血管里形成血栓,堵塞心脏或脑血管,很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我,伤口过一阵子就没那么疼了,再过两个星期左右就能出院。
我转达给丈夫后,他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听到好消息,我的心情也平静许多。我会透过别人的反应,来决定自己内心的基准。肯定是因为一直以来都依赖父母、姊姊和丈夫生活的关系吧。只要身边有一、两个人能像这样成为我的基准点就好。否则,我会混乱。这或许就是我无法灵巧地与人交往的原因吧。
我虽然就读市内的高校、大学,却没几个朋友。我不大能与他人打成一片,相貌不佳,对女高中生和大学生感兴趣的事物也不了解,所以也无可奈何吧。旁人大概是连把我当成霸凌的对象都嫌无趣吧,但倒也没有被当成空气排挤就是了。有一部分的同学看我在发呆,便会窃窃私语地嘲笑。
个性不怎么活泼的丈夫克也,就这层意义而言,是我最佳的伴侣。
我立刻被赶出了单人病房。像这种大学附属医院,会不断地有重症患者来接受治疗。术后恢复良好的病患,就必须把个人病房让给他们。我因此转到同一栋病房大楼的双人病房。
是七一一号病房。
靠窗的病床已为我腾出。当我踏进那间病房时,靠门那边的病床布帘是拉起的。一名护理实习生帮我搬来行李。我心想必须跟同病房的患者打声招呼才行,但布帘却文风不动,可能是在睡觉吧。实习生也没提起半句话。实习已经忙得精疲力尽,未必能掌握所有病房的患者状况吧。
我躺在病床上,与实习生交谈了片刻。
“从这间病房也能清楚看见古城呢。”我说道后,她回答:“夜晚打上青白色灯光的古城,有点可怕呢。”
实习生离开后,我躺着快速翻阅杂志。丈夫每隔两、三天就会带杂志给我。我想像丈夫购买女性杂志时的模样,就觉得有点好笑。
这时,隔壁的布帘拉了开来。我停止手部动作,坐起上半身。一名长我几岁、年约四十的女性,双脚垂下,坐在床边。
“你好。”她说。
“我刚移到这间房。不好意思,没有马上跟你打招呼……”
我如此说道后,那个人便笑答:“没关系啦。”她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寂寞。接着自我介绍她叫远藤友纪。我也报上自己的名字,低头再次说一声:“请多指教。”
这段期间,我一直看着远藤小姐的脸。她长得真是漂亮。深邃的双眼皮与卷翘的长睫毛令人印象深刻。鼻梁尖挺,每次说话便动得文雅的嘴唇,形状也十分端正。由于肌肤透亮白晰,明明没有化妆,唇色看起来却异常红润。
不过我之所以会盯着她的脸,是因为她头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绷带也包住了她的右眼,因此她那美丽的面容被遮住了将近一大半。我先提起自己的病名和刚动完手术的事,接着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的病名。
“我得的是脑瘤。”远藤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她对哑然失声的我说:“叫恶性神经胶质瘤,是反复动手术也会不断复发的恶性脑瘤。我已经动了第三次手术。”
远藤小姐似乎已经习惯谈论这种事,流利地说明自己的病情。她说自己的右额叶有血肿,肿瘤就藏在那里面。接近肿瘤位置的内侧有视神经通过,动第二次手术时不小心伤到视神经,导致她的右眼失明。
“这里——”远藤小姐指着自己的右耳上方。“必须打开这里的头盖骨,切除位于深处的肿瘤才行。得一边止血、一边把肿瘤清干净,否则马上又会复发。”
我这时呈现出何种表情呢?肯定是感觉自己的头盖骨开了一个洞,露出一副觉得很恶心的表情吧。
“可是啊,医生说要是过分深入,控制左手左脚的神经就位在那里,有可能导致左半身麻痹。”
远藤小姐说得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我猜想她搞不好对任何人都故意用这种方式说话,以让人感到惊恐为乐,把无聊当有趣,于是便观察她的神情。不过,远藤小姐爽快地说完后,露出有点腼腆的笑容。
“不好意思喔,让你看到我这副难看的模样。”她伸手触摸绷带。
“不会,别这么说——”我连忙回答。“肿瘤已经全部清干净了吗?”当我思考也许不该问这种问题时,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已经动了三次手术了,我希望如此。”
远藤小姐嘴上这么说,但从她的语气听来,复发的可能性很高。这个人也许已不久人世。因为她太过美丽——
我没头没脑地如此思忖。
我在七一一号病房的医院生活,全耗费在术后的体力恢复以及为了确认而做的检查。我再次进行术前做过的血管摄影检查。针刺进局部麻醉的右鼠蹊部,将显影剂注入动脉。有种十分不舒服、受到压迫的感觉。粗大的针头探索着动脉,在我的肉里扭来扭去地移动。检查结果良好。
我又把这件事告诉丈夫,好让自己也放心。在丈夫来到病房时,远藤小姐紧闭布帘,没有露面。
“我不想让男人瞧见我这副鬼样子。”远藤小姐说。
所以,我没有刻意将远藤小姐介绍给我丈夫认识。丈夫也并未提起隔壁病床的事。我心想,远藤小姐根本不如她所在意的那般丑陋。我甚至认为那令人不忍卒睹的白色绷带,反而衬托出她的孱弱之美。不过,我立刻想到她罹患的绝望疾病,便训斥自己这种不妥当的想法。
我有生以来,就跟漂亮、可爱这类词汇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身材肥胖又不会打扮,看见漂亮的人,先涌起的是放弃的念头大过羡慕之情。会客观地认为五官太过端正的人看起来很虚幻,或许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自己望尘莫及的美,只能远远地欣赏。
然而远藤小姐无懈可击的美丽,却令我深深着迷。她的美,并非是充满青春活力的那种美,应该说是岁月刻划出的纯净之美。而且这份美丽,可能会因为疾病而即将消失。
不过,随着身体逐渐康复,也让我体会到有同房者可以聊天是多么庆幸的一件事。没有人来探望过远藤小姐。她只说过有一个哥哥在远方,没有结过婚,因为仰赖这间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才离开乡下,朋友也不方便过来看她的样子。
“那你应该很寂寞吧。”我一说完,远藤小姐便笑回:“不会,一点都不。”她一笑,红润的嘴唇两端便形状优美地上扬。
“在你来之前,我不是都一个人吗?我就靠天马行空乱幻想来度过。这是我的专长。毕竟我已经有三次长期住院的经验。”远藤小姐说完后,又笑了笑。“脑瘤越来越大,不是会压迫脑袋吗?听说会导致头痛、恶心之类的症状。可是我不一样,我会看见幻影。”
“幻影——?”
这时,护理师走了进来。远藤小姐立刻拉起布帘,再次窝回里面。可看见布帘内她躺在床上的影子。或许她必须待在床上静养吧。不过,目前看不出她有头痛或身体不适的状况。
“从今天起,你可以冲澡了。”
“真的吗?”
“现在要不要去洗呢?”
我拿着盥洗用具走向浴室。然后一边冲澡一边俯视自己的下腹部。医院帮我消毒伤口时,我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是像这样站着俯视后,显眼的疤痕看起来特别大。手术疤痕从肚脐的正上方,避开肚脐,沿着腹部中线一直延伸到耻骨一带。
我用手指轻描那道伤痕。
身上有这么一大道伤疤,丈夫克也会愿意与我行房吗?在发现我生病许久之前,正确来说,我们夫妇已经有两年左右没有性生活了。丈夫还不满四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不过也有个人差异吧。我听说社会上增加了不少无性夫妻。
没有朋友的我,不知道能找谁商量。也不敢向姊姊倾诉,因为她肯定忙得分身乏术,毕竟她的工作压力很大。抑或是,对丈夫而言,性爱不过是单纯繁衍后代的行为。或许他已经发现跟不孕的我行床笫之事也是白费力气吧。
既然丈夫没性致,我也不勉强。老实说,当我想像着丈夫用舌头由下往上舔舐这道伤痕之类的画面时,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更衣处的大镜子上映照出我现在的模样,全身皮肤松垮,看起来十分苍老。我落寞地心想,丈夫已经不会再与我缠绵了吧。
我依旧持续着在走廊上漫步这项运动。点滴已经撤掉了,所以我可以不必麻烦地推着点滴架,反复往返走廊。等到意识到时,就发现有许多人像这样在走路。有人像以前的我那样推着点滴架行走,也有人抓着助行器、步履蹒跚地前进。我在那里遇见了谷冈芽衣。
在此之前,我曾在检查室前碰见二十岁出头的芽衣,有过一面之缘。她似乎也在做术后运动,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信步而行。我与她并肩一同行走,走着走着便开始聊起天来。
得知芽衣也动了腹部动脉瘤手术后,我突然涌起一股亲近感。我平常不怎么随随便便与人交谈的,大概是医院这种特殊环境使然吧,因为我们迟早会离开这里,回归各自的人生。仅只一时的短暂深交,让我放松心防。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也会得动脉瘤啊。”我如此说道后,芽衣便回说这是她家的家族病史。
“我奶奶死于蜘蛛网膜下出血;爸爸动过胸部动脉瘤手术。不过,听说腹部动脉瘤手术比胸部简单。阿姨,你知道吗?”
被叫“阿姨”令我不禁气得直跺脚。在这个二十岁女孩的眼里,三十五岁就已经是阿姨了吗?还是说,我看起来太苍老了?
不过,个性始终开朗的芽衣,没有一丝歉疚地谈笑风生。若非处于这种状况,我绝对不会向芽衣这种高中辍学、当飞特族的年轻孩子攀谈吧。
芽衣十分介意自己染成金色的头发留长后,在头顶露出天生的黑发、变成布丁头的这件事。她的病房位于走廊的另一端,中间夹了个护理站。由于已经快要出院了,所以入住的是四人病房。偶尔会有一名疑似她男友的年轻男子来探病,鼻子、嘴唇都有穿环,我搞不懂这个人的品味。
那男人一来,芽衣便会兴奋地大声喧哗,引起同房者的反感。有时又会在病房大楼休息室与那个男人低声长谈,哭哭啼啼。当男友搭电梯下楼后,她又来到正在进行走路运动的我身边,开朗地找我聊天。情绪起伏非常激烈。
“那孩子就快要死了。”
远藤小姐看见从七一一号病房前走廊经过的芽衣后,便如此说道。这话实在太不吉利,是最不适合在这种场所吐出的话语。不过,或许唯有大限已近的她有资格这么说吧——我如此思忖。
但这句话也令人难以置信。芽衣不愧是年轻人,恢复的速度很快,精神状态也绝佳的样子,刚才还情绪激昂、有说有笑地跟我聊天,生龙活虎得连我都嫌烦了呢。
“那是你看见的幻影吗?”我故作爽朗地询问后,远藤小姐回答:“没错。是我看见的幻影——”
三十分钟后,芽衣从医院顶楼一跃而下。
我暂时没跟远藤小姐交谈。
并非是害怕,而是担心她耿耿于怀的一种体贴之意。忧虑她无心的一句话偶然应验,会令她郁郁寡欢。
偶然——当然是偶然。
远藤小姐大概是敏锐地感受到芽衣情绪不稳定的心灵吧。不知道埋进芽衣体内的聚酯纤维人工血管怎么样了?术前说明时,主治医生所展示的白色伸缩人工血管,在我的梦里蛇行蠢动。我想我应该是做了恶梦,远藤小姐三更半夜来到我的床边叫醒我。我流了一身冷汗。
“你还好吗?”
“嗯。不好意思。”
我拿起床头的茶杯,啜饮白开水。远藤小姐慢慢躺回自己的病床,说起她过去所看见的幻影。
最初看见的,是宛如阳焰般晃动的现象。它飘浮在人的右肩上方。这个现象并非出现在每个人的肩上,但确实存在。然后,逐渐化为固定的形体。“就像是硬邦邦的冰块一样。”远藤小姐说。
右肩上顶着冰块的人,在熙来攘往中来来去去。定睛细看,冰块并非透明,里头似乎闪烁着什么有颜色的东西。远藤小姐当然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于是便跑去看眼科。眼科医生介绍她转看其他科,经过各式各样的检查后,发现她的脑袋里有肿瘤。据说那个异常症状就是脑瘤所引起的视觉障碍。
远藤小姐动了第一次手术,医生说能摘除的肿瘤全摘除了。然而,那名医生的右肩上也飘浮着那个诡异的冰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冰块,便清楚地理解了那名医生的心事。那名医生为了他儿子不上学的事情烦恼不已。”
据说冰块里塞满了那些事情,像是从中溢出来似地,化为非常短暂的瞬间影像,出现在远藤小姐的面前。远藤小姐称之为“那个人的故事”。
动完第二次手术后,她的这种能力越来越精湛,能随心所欲地解冻冰块,阅读里头的故事。
与此同时,她的恶性神经胶质瘤再三复发。会引发出血的脑瘤大多是恶性的,但远藤小姐发现肿瘤时,肿瘤已经长到约六公分大,被袋状囊胞包裹住。癌细胞不知是沿着脑纤维转移,还是手术时分散的癌细胞随着髓液流动抵达,一再复发。
神经胶质瘤就这样在脑内形成后,发展成浸润性。摘除肿瘤,就代表有可能连同正常的脑细胞也一起摘除。
“所以,动第三次手术时,把受到肿瘤侵犯的脑袋本身取出来了。”
远藤小姐笑了笑,敲打自己的前头部。右颞叶被视为功用不大的部位,把前额叶或颞叶与肿瘤一起切除,似乎是常有的事。
“我这里,是空的。”我凝视着紧紧缠绕住远藤小姐头部的白色绷带。
“可是,那个洞里面啊——”远藤小姐一副乐开怀地发出轻微的笑声。
“塞满了我看见的幻影。”我们沉默不语。
走廊遥远的另一端,传来患者的呻吟。
据说脑瘤的症状也包括产生幻觉和精神错乱。我怀疑远藤小姐看见的幻影,是否属于这类症状。然而,我却如此询问她:
“我的肩上也有冰块吗?”
“没有。”远藤小姐立刻回答。“你的肩上看不见冰块。”
我松了一口气,身体不再紧绷。
“就我的经验看来,通常是心怀秘密或严重问题的人,肩上才会飘浮着冰块。”
芽衣明明表现得那么开朗,难道是默默独自在烦恼吗?我又被远藤小姐煞有介事的幻影之说牵着鼻子走。远藤小姐接着说道:
“不过,你先生的肩上倒是飘浮着冰块。”
我转头望向窗户。微微打开的窗帘缝隙外一片漆黑。照射古城的灯光早已熄灭。
我的体力恢复了,食欲却不振,这令护理师感到忧虑。
“总之,再努力多吃一点吧。现在摄取食物中的营养,比吃药还重要。”
我游移着视线,最后停在隔壁病房紧闭的布帘上。护理师循着我的视线凝视那片布帘。布帘内没有人的动静。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拖拖拉拉地拖延时间。或许是因为我不习惯自作主张吧。毕竟过去我什么事都找丈夫和姊姊商量,欠缺决断力和判断力。
昨天,我问远藤小姐:
“你有偷看我丈夫肩上的冰块内容吗?”
我在如此询问之前,必须再三思索远藤小姐所见幻影的真伪。不,答案早已揭晓。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荒诞不经的事。而且远藤小姐自己也说是幻影了。
然而,我却被她的话给迷惑,深信不移。可说是鬼迷心窍吧。证实这奇幻迷离说辞的,是远藤小姐的美。如此美丽之人,怎么可能说谎。我完全颠覆了以前对美所抱持的想法。或许是因为远藤小姐的美濒临死亡,散发出凄艳的光芒吧。
“没有。我还没有看。”
丈夫肩上的冰块,会流出什么内容呢?也许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多半是工作上的烦恼或纠纷这类我不知情的事吧。
“别担心。我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不会随便解冻的。”
远藤小姐如此说道,却婉转地催促我下决心。
我能待在这间七一一号病房和远藤小姐身边的时间所剩无几。即将出院的患者,通常会移到更大的病房。丈夫前来探病的时间快到了,我终于决定要窥视丈夫的秘密。这个决定是好是坏,我至今仍没有得到答案。反正自那之后,我便步上了孤独之路。
我跟在远藤小姐后头,下楼来到一楼大厅。
夜晚的大厅冷清寂静,只有几名住院患者坐在成排的长椅上。他们用完晚餐,在悠闲的气氛下轻声细语地交谈。柜台和结帐处也拉起布帘熄灯。
我们坐在离门口十分遥远的走廊长椅上等待。
丈夫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名面生的女性。丈夫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就此分别后,那名女性便在大厅的其中一个椅子落坐。丈夫则是往电梯厅走去。
我默默观察那名女性,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不过,她身材高挑、手脚细长。脸上化着淡妆,头发也只是在后脑勺扎成一束的简单发型,却有种妩媚的感觉。她拿出文库本,埋头阅读起来。
看见这副情景,我终于完全相信远藤小姐所提起的那些离奇古怪的事。我丈夫也爱看书,经常像这样摊开文库本阅读。我心想,这种知性的女人果然比我更适合他。我轻易地接受了丈夫出轨这件事,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真正害怕的是鸠占鹊巢这件事。最怕丈夫提出想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要我成全他们。
我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搭乘其他电梯回到自己的病房。远藤小姐则留在原地。她解冻那女人右肩上的冰块,读取里面的“故事”。
我走进七一一号病房。丈夫坐在病床旁的折叠铁管椅上等我。“你跑去哪里了?”丈夫以未带丝毫责备的语气如此问道。
“抱歉,我去了一下洗手间。”我凝视丈夫右肩上方的空间,却空无一物。
丈夫递出书店的纸袋。我接过它,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如此贴心地买女性杂志给我。帮我洗内衣裤的,会是那个女人吗?
“你先生总是和女人一起来这间医院喔。”
远藤小姐这么告诉我。这跟她拥有的奇妙能力无关,只是恰巧撞见两人同行的画面。
“如果你不想知道你先生的『故事』,我本来不打算说出这件事的。”
不过,我选择知道丈夫的一切。已经无法回头了。
幸亏我们夫妻俩平常不多话。丈夫对一如往常简短的对话并未起疑心,就此打道回府。或许是想赶快跟那个女人享受两人世界吧。他会去那女人的家吗?还是会在我们家里与她翻云覆雨?我轻抚着腹部的疤痕。丈夫会在那女人光滑无瑕的肚子上射精吗?明明这几年来,都没碰我一根手指头——
丈夫回去后许久,远藤小姐才回到七一一号病房。然后说起那女人的“故事”。
我首先得知那个女人名叫小仓洋子。我丈夫任职的银行融资给一家铁工厂,她就是那间铁工厂的老板娘。丈夫因为融资的工作经常出入铁工厂,两人便日久生情,背着老板小仓暗度陈仓。我丈夫克也倒是连瞒着我的这种麻烦事都省了吧。我还愚钝得连丈夫微妙的变化都没发现。
不过丈夫竟然会选择如此复杂的婚外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以丈夫的性格,实在难以想像他会和有夫之妇产生亲密关系。但我又懂什么呢?最不了解男女之情的微妙变化的,就是我本人。
无论是就读女子高中时,还是就读位于城山北侧的私立大学时,都不曾交往过足以称之为恋人的男性。不仅如此,男学生还厌恶我的长相与阴沉内向的个性,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对方是有夫之妇这一点,倒是让我有些安心。这两人会不惜抛弃家庭,也要双宿双飞吗?再怎么互相吸引,离婚都是十分耗费心力的一项工程。只要我佯装不知,他们的关系或许会慢慢地自然消灭。我开口提出这个想法后,远藤小姐说:
“那倒未必。小仓洋子的丈夫已经过世了。”
“咦!”
“因为工厂经营不善,自杀了。”
她唯一露出的左眼,发射出凌厉的视线凝视着我。
我哑然无言。熄灯后点亮的床头灯,从下方照射出远藤小姐惨白的面容。
“要不然,她怎么有办法每天跟你的丈夫形影不离。”
远藤小姐异常红润的双唇,弯曲成诡异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在微笑。这时,我第一次因为感受到她类似恶意的情感而战栗。
远藤小姐说我丈夫在楼下的大厅与洋子交谈了一会儿后,一起离开了医院。她趁两人交谈的期间解冻了丈夫的冰块。我紧咬嘴唇。希望她这么做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于是,远藤小姐娓娓道来丈夫与洋子共有的骇人秘密。
洋子十分厌恶爱花天酒地的丈夫小仓。不过,在铁工厂经营顺利时,还是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仓利用铁工厂的营收,做起外送便当的生意。那时,因为接受融资的关系,我丈夫克也负责银行的融资业务,便开始进出铁工厂。小仓做什么事情都不懂得精打细算,因此把会计事务全权交给洋子负责,克也与洋子便熟稔了起来。
便当店经营不善,产生一大笔呆帐而收摊时,洋子得知负责经营便当店的就是小仓的情妇,也发现便当店每日进帐的收人,都被那个情妇挪用来与小仓一起享受奢侈的生活。便当店的倒闭,也留给铁工厂庞大的负债。那个情妇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与小仓分手,回到高枕无忧的生活。
铁工厂的经营也每况愈下。银行提议裁掉几名员工,缩小规模。即使如此,依旧无法填补资金缺口。洋子对成天酗酒的小仓心灰意冷,终于与克也发生了关系,据说是两年半前发生的事。个性原本就正经八百,不懂变通的克也,对洋子如痴如醉。而洋子也抛弃小仓和铁工厂,渴望成为银行员的妻子。
想必小仓应该比我棘手吧。因为没见过世面的我,若是听到丈夫提出离婚,肯定不知所措,忐忑不安、哭哭啼啼,最后称了他的意吧。
“所以那两个人才先把你放到一旁,想办法对付小仓。”
“他们去拜托小仓离婚吗?”
我猜想这句残酷的话迟早会轮到我听见,一边颤抖一边问道。远藤小姐摇头否认。
两人采取完全不同的手段。克也告知小仓,银行答应融资给铁工厂一大笔款项,令原本陷入绝望深渊的小仓感到欢天喜地,并且对克也满怀感激,殊不知他是个与自己妻子有奸情的男人——只要接受这笔融资,铁工厂便有望东山再起。
小仓从那天起便戒酒,投入原本的工作。为了得到新订单,他决定导入新机床,也雇用了技工。老顾主也因此表示愿意下订单。
小仓干劲十足,简直判若两人。也向洋子发誓不再让她过穷苦的日子、也不会到处拈花惹草。洋子则是冷眼注视着这样的小仓。就在万事看起来一帆风顺时,克也告知小仓融资一事泡了汤。
当天夜晚,小仓就在铁工厂上吊自杀。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融资这件事。两人没有直接下手,就解决掉了小仓。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我在静谧无声的病房里如此询问远藤小姐。“如果我不答应离婚,也会被杀掉,对吧?”
“我不知道。”远藤小姐说。“我只能阅读过去的故事。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远藤小姐只留下这句话,便将缠绕着绷带的脑袋枕在枕头上,呼呼大睡。
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感谢远藤小姐吧。因为若是丈夫突然要我离婚的话,我肯定会心乱如麻。而且,她不仅告诉我情妇的事,甚至把两人背负的罪状当作故事说给我听。丈夫与他的情妇,已化身为恶鬼。
所以,当医院要我从七一一号病房移到更大的病房时,我郑重地向远藤小姐道谢。
“别客气。”远藤小姐只说了这句话。
并未说出“我是不是多嘴了?”或“你今后打算如何?”,而是静静地目送我离开。
我也没对她说“祝你早日康复”。那时我早已清楚地明白她陷入的病情有多么严重。我想起她绷带下脑袋里的空洞,以及填满那里的许多人的幻影。她与我同病房的期间,滴食未进。她食用自己脑袋中的幻影维生。
我移去的六人病房与七一一号病房、还有更之前的单人病房位于反方向,因此无法看见古城。
丈夫听说我快要出院了,看起来也相当开心。他什么时候会提出那件事呢?说他往后的人生不再包含我。是我出院那天?还是一星期后?一个月后?无论如何,我确实感觉到他与我离婚,并且能和洋子共结连理的日子近了。
“好想赶快回家喔。还是家里最好。”我说完后,他回答:“就是说啊。”接着离开病房,走向在楼下大厅等待的情妇身边。
片刻过后,我步履蹒跚地走向电梯厅。然后注视着丈夫搭乘的电梯灯号,依序往下亮到一楼。电梯厅旁边是护理站。站内只有值夜班的护理师,十分安静。
“不是有个患者从七一一号病房移到大病房吗?”
一名靠近窗口的护理师突然开口如此说道。她并未发现患者本人就站在附近。
“对啊。”不远处的另一名护理师回答。
“那个人是不是有术后谵妄症啊?”
术后谵妄——我有听担任护理师的姊姊提过这个症状。是指接受重大手术后,头脑暂时陷入混乱,无法掌握自己所处的状况,脱口说出莫名其妙的话。姊姊说,动完手术经过一阵子后,症状就会慢慢减轻,不需要担心。
“嗯。护理纪录上也写着她的确有那个症状。”
“对吧?果然没错。”两名护理师继续对话。“她隔壁床又没人,却老是对着那边说话。”
“可是移到大病房后,就没有这种情况了吧。”
“那个人的术后谵妄,持续得还挺久的呢。”
我悄悄离开护理站旁。然后穿过电梯厅,行走在长廊上。
熄灯时间还没到,七一一号病房却早已关了灯。我打开房门,走进病房后,伸手按下墙上的开关。明亮的日光灯照耀出整间病房。我搬离后的靠窗病床,似乎还没有人入住,寝具叠得整整齐齐。靠门的病床,一如往常地拉起布帘。
“远藤小姐。”
我出声叫唤。无人回应。我快步走近,一把拉开布帘。
空无一人。和靠窗的病床一样,只有剥下被单的寝具折成豆腐块,好迎接下一个患者。我在那张病床落坐。
我并非术后谵妄,这一点我自己十分清楚。因为我从小就经常看见不存在于人世间的东西,会突然就与那一类的存在对上频率。罹患恶性神经胶质瘤的远藤小姐,早已因病去世。
然而,因为她太过鲜明美丽,导致我把自己与生俱来的特质忘得一干二净。我逐个回想起自己在七一一号病房与远藤小姐长谈过的对话。白色绷带,偶尔伸手触摸绷带的姿势。红润的嘴唇吐出一字一句冷静着沉的话语。从头到脚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过,我依然相信远藤小姐的“故事”。
丈夫在我出院半年后,才提出离婚。想必他十分有自信吧。认定即使不使用当时对付小仓的那种粗暴手段,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逼我离婚。
“我爱上别人了。”丈夫挺诚实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他连忙补上这一句。我想他大概已经做好我会哭得死去活来的心理准备,或是惊慌失措,一发不可收拾吧。
“不要。”我冷静地回答。以宛如手术后麻醉退去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位于沉静湖面下般的声音回答:“不要,我不离婚。”
丈夫露出哭笑不得般的困惑表情。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出的反应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因此哑然无言吧。
“可是,我已经不想跟你一起生活了。抱歉。”
“那样也无所谓。反正我不会跟你离婚。”
丈夫沉默不语。
这半年来,我并未特别烦恼这件事,或是去思考自己今后的人生该何去何从。只是淡淡地过日子,然后自然而然便得出这个答案。我对丈夫莞尔一笑。他一副感到毛骨悚然似地挪开视线。丈夫根据我出乎意料的反应,接着提出希望我跟洋子见个面,打算给我来一记震撼疗法。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时序进入十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丈夫带着洋子来家里。而当时我进入大学附属医院住院准备动手术的时候,是初春时分。我没怎么感受到季节的变化,等我意识到时,已经更迭了两个季节。
坐在我面前的洋子,身穿高雅的芥末黄针织衣与外套,搭配碎花裙。妆容比我以前跟远藤小姐在医院看见她的时候还更精致浓艳。是想要把我比下去吗?根本不需要那么费心。我依然像个黄脸婆,而且不擅言辞。有别于摊牌后露出本性、厚颜无耻的丈夫,洋子在我面前双手交叠,低头道歉:
“太太,真的很抱歉。”她如此说道。“不过,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成全我们。”
当她说出“我们”这个词汇时,我感受到她透露出些许的优越感。她诉说自己的境遇、与丈夫克也相识的过程,以及强烈想要和克也在一起的理由。假如我没有事先听过远藤小姐的“故事”的话,也许会被她所说的话打动。认为丈夫抛弃自己,想要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也是情有可原。
“我丈夫自杀了。”洋子说。“因为工厂经营不善,将他逼上了绝路。”洋子拭泪。真的潸然泪下。
“我当时很难过。是克也支持着我,给予我力量。”
她再次拿起折叠整齐的手帕触碰眼角。
“是呀,我想也是。”我回答。“我明白。”
我发现丈夫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你先生是在铁工厂上吊过世的吧。把绳子挂在入口处一进来左手边的铁梁上。那里是空下来要放新机床的地方嘛。”
并肩坐在我面前的两人,倒抽了一口气。我冷静地说出从远藤小姐的故事中得知的事情。
“你先生傻傻地相信融资的事,受骗上当后陷入绝望了吧。他过世时还穿着你买给他的衬衫。没想到自己的太太伙同别人,设计把自己逼上绝路——”
洋子的脸色瞬间刷白,然后开始不住地颤抖。颤抖到非得让我丈夫从旁边支撑住她不可。丈夫的脸色也苍白如纸。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洋子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
我温柔地微笑道:
“因为你先生就站在你身后啊。脖子还缠绕着绳索。”
洋子昏厥了过去。
我并非好巧不巧就正好看见幽魂。我说洋子背后有她死去的丈夫,是故弄玄虚的。即使不这么做,我也很清楚远藤小姐告诉我的都所言不假。
不过,我的威胁足以吓得两人浑身发抖。丈夫不再提起离婚的事,仍持续与洋子维持这段关系。我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无论是丈夫离开我所产生的孤独,还是因为拒绝离婚可能会遭遇不测的预感,都不足为惧。
丈夫到洋子家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也不再回家。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他并非是强烈地渴望与洋子生活,而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太可怕。
所以,当那年秋天傍晚,我买完东西回家、路过一间新建中的房子旁时,铁制的鹰架倒向我,在那个瞬间我也没有特别感到吃惊。因为没有逃跑的意思,所以甚至没有移动脚步。
睽违已久回家一趟的丈夫说想要吃火锅,要我出去买东西,以及在鹰架倒下前,我似乎看见我丈夫这两件事,我决定当作是自己多心了。巧妙地搭建在两层楼房屋周围的沉重鹰架,气势汹涌地倒向我。我被夹在脚踏板与钢管之间。头部受到重创。
我从鹰架下面被救出时,还保有些微的意识,知道双耳流出黏稠的血液。
我保住了小命。
丈夫开始与洋子同居,已经不再逼我离婚。他会乖乖付我生活费,但不想再看见我的脸。
那件意外害我又得住院两个月。由于头部受创,导致听力衰退。医院订做了助听器给我,但总是出毛病。
从此以后,我的耳中就栖息着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