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袋不好。
并且老早就有自知之明。国小、国中的成绩经常是倒数前几名,高中读不到一年便中辍。在那之后,我工作也一副爱做不做的样子。不对,说是游手好闲会比较贴切吧。赚到玩乐的钱后就马上辞职,等到钱都花光了只好再去工作,类似这种感觉。
年过二十时,我才后知后觉地醒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所以,我还满认真地在找工作。
之所以会当高空作业员,纯粹是因为很帅气罢了。我憧憬高空作业员那宽宽大大的灯笼裤工作服。遮住脚踝的灯笼裤配上胶底布袜,在夏天依然穿着袖口如腕甲的长袖衬衫。我想成为适合那种装扮的男人。
我先在桑岛组这间搭建临时鹰架的公司打工。打半年工后就能转正,为此我十分努力。起初做的是搬运支柱的体力活,被前辈们操个半死,但我还是咬牙撑过来了。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当上学徒。
结果还是半途而废了。前辈们口出“你脑袋是装屎吗!”、“笨得跟猪一样!”、“你的脑袋长在脖子上,就只为了戴安全帽吗!”等训斥,让我相当火大。就连我也受不了自己这种火爆的脾气。我去跟社长表明不干了,又跟社长吵起来,实在是无可奈何。
社长是个彻头彻尾的高空作业员,对自己也是在挨骂、受苦中学习成长一事感到自负,因此认为最近的年轻人个个都抗压性不足。
“因为这点小事就叫苦连天是怎样?混帐!前辈们也是为你好才斥责你的。这点道理也不懂吗!像你这种废物,做什么工作都无法胜任啦!”
“我也不想走人好吗!但你们这间公司实在是烂透了。我到别间公司,肯定干得下去!”
“哦,是吗?那你就另谋高就吧。反正像你这种家伙,过没几天顶多也只能站在夜晚的街头拉客啦。”
“最好是啦!懒得再跟你废话!”
我火冒三丈,扯下头上的安全帽。气愤得甚至想把安全帽摔到地上,但我没胆子这么做。因为对方是表情凶神恶煞的高空作业员老大,不是我这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惹得起的对象。我的脑袋笨归笨,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好了、好了,社长。长濑小弟或许忍耐力不足,但你也用不着骂人骂得那么难听,把人赶走吧。”
出面缓颊的,是事务员木村鲇美。鲇美姊总是很体贴年纪最轻的我,在各方面都对我十分照顾。当我决定辞职时,也只对她一人心怀歉疚。
“长濑小弟,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辞掉我们公司,你也无处可去吧?”
鲇美姊的话令我内心有些动摇。身体胖得快要撑破、脸庞圆滚滚的鲇美姊,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来回望向社长和我的脸。她一手包办桑岛组所有的事务工作,连社长都要敬她三分。
“快点辞一辞啦。挽留这种家伙也没什么屁用。”
社长连鲇美姊出面当和事佬也不给面子,盘起胳膊,发出威吓十足的声音:
“再说了,要是把工作交给这种毛毛躁躁的家伙,会损害我们公司的信誉。搭建鹰架最重要的是安全第一。我不是说过以前我们公司搭建的鹰架曾倒塌过一次,为此伤透脑筋吗。当时还有人受伤,事情可严重了。”
“那都好几年前的事了。”
鲇美姊立刻吐槽社长。这件事我也听年长的师父说过几次,据说刚好路过那里的家庭主妇被压在底下,还受了重伤。
“而且社长你不是老是叨念说,那肯定是有人动手脚,把螺栓松开了吗?”
鲇美姊毫不留情地激动说道,但社长也只是朝她低吟了一声。
我想,这时是我道歉的最后时机。鲇美姊朝我使了个眼色,然而我却扔下一句:“多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便转身离去。在我关上门之前,传来鲇美姊夸张的叹息声。
于是,我又变回了无业游民。
回到独自生活的房间,呈现大字形仰躺在地板上思考。我明明心想势必要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高空作业员的。决定这次一定要好好地坚持做下去。为了激励自己,还勉强入住位于城山北侧的时髦单间公寓,连附近的大学生也趋之若鹜。下个月起,我要如何支付这里的房租才好?
为了让那个社长对我刮目相看,必须快点找到工作才行。我想归想,还是渐渐地坠入梦乡。
不出所料,我完全无心找工作。顶多只是传讯息给猪朋狗友询问有没有什么好工作而已。结果对方也只是回传一句:“什么?你又辞掉工作啰。”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对方也是个好逸恶劳之人,我怎么会傻到对他抱有期待。
为数不多的积蓄,逐渐坐吃山空。
我不能向岛上的双亲哭穷。这座城市的外海漂浮着一群小岛,我老爸原本在其中最小的一座岛上生活,如今正在本岛的医院住院。辛勤栽种柑橘维生的他,发生轻微的中风。所幸似乎没有留下后遗症,但再也经不起劳累了。
说起来,我从本岛的县立高中分校中辍时,就是为了要对他认为我不会读书,要我留在岛上帮忙打理柑橘山的决定表示反抗,我才愤而离家的。目前则是老妈跟我国中三年级的弟弟代替老爸,一起照顾柑橘园。家里还有一个失智的奶奶,要是他们知道我辞掉了工作,肯定会把我叫回去。
弟弟智则与我不同,头脑聪颖。老爸跟老妈都打算明年让他去读城里的高中。我如果回到岛上,不就正好称了他们的心意吗?我压根儿就不想回去那座无聊的小岛。仅仅百人守望相助、共同生活的柑橘与渔业之岛,半点乐趣都没有。
“啊!可恶!”
就在我朝着天花板怒吼时,对讲机匆忙地连续响起三次,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晚上七点四十五分,我猜不出有谁会在这种时间上门拜访。我只是坐起上半身,注视着房门,于是对讲机又再次响起。感觉有点可怕。
“长濑小弟!长濑小弟!你在家吧?”
我闻声后,全身放松下来。是鲇美姊的声音。是担心辞职的我才过来的吗?我连忙打开门。
鲇美姊巨大的身躯跌跌撞撞地走进门来,她的怀里紧抱着一个婴儿。她先把手上提的大包包“咚”的一声放在玄关地板后,就把婴儿塞给目瞪口呆的我。
“长濑小弟,这是我毕生的请求,你能帮我暂时照顾这孩子吗?”
“咦?咦?”
“我只能拜托你了!”
“咦?”
我一头雾水,只能丢脸地重复同一句话。
“只要一星期就好,可以吗?长濑小弟,反正你还没找到工作吧?”
“是没错啦,咦?”
我顺势接过她塞给我的婴儿。仔细一瞧,鲇美姊双眼充血,发丝紧黏着流汗的额头,肯定是一路奔向这里的。她也住这附近,我在超市遇过她几次,也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她。我现在对此是后悔莫及。
“我跟你说,我的伴侣逃跑了。”
“逃跑了?”
我记得鲇美姊有个同居男友,她大约在五个月前产下小孩,于我受雇不久后重回工作岗位。得知我这个在自己休产假时入社的新面孔碰巧住在附近,便对我照顾有加。
鲇美姊购物时经常带着这个名为健太郎的小婴儿,所以我对他有些印象,也见过几次她的男友。听说他是从外县市来这里工作的,然后认识了鲇美姊。
“他瞒着我提出调职,很快就跑回去了。”
“这代表——”
这代表你被抛弃了吧——我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总之,我必须把他给带回来。”
鲇美姊以坚定的眼神凝望着我,突出的傲人双峰不停晃动。我被她的魄力所震慑,抱着健太郎后退一步。
“我没办法带那孩子去,因为要四处找人。真希家的孩子生病了,所以目前无法帮我照顾。”
我想起鲇美姊曾说过上班时间,她会把健太郎托给朋友照顾。现在想起这种事也无济于事就是了。
“可是——”
“只要一星期就好。不,五天就好。”
鲇美姊以不容分说的语气接着说道:“这里面有他的换洗衣服。”看我无言以对,“啊,对了。”她又翻找斜背在身上的肩背包。拿出一只皱巴巴的信封袋,塞进我的手中。
“这是一星期的费用。”
“那个,鲇美姊。你这样我很为难耶,小婴儿——”
鲇美姊完全不理会我说的话,用脸颊磨蹭健太郎。
“小健,你要乖乖的喔。我一定会带爸爸回来。”
然后迅速分离,推开门。
“呃,等一下啦!鲇美姊!”
“我有多放点钱在里面,用那些钱顺便买奶粉和纸尿布。我快去快回。得在那个人失去行踪之前,把他抓回来才行。”
“奶粉……?”
我像个呆子般伫立原地。
鲇美姊背对着我,消失在黑夜中。
信封里装了十万圆。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钞票时,健太郎突然哇哇大哭。我吓了一跳,差点把胖嘟嘟的婴儿摔落在地。
我先把他放到地板上,急忙铺床。让他平躺在被褥上后,他依旧哭个不停。是知道母亲离他而去了吗?我再次将他抱起,摇晃他的身体来安抚他,结果他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啊,对了。奶粉。”
我抱着健太郎,把信封硬塞进臀部口袋,穿上拖鞋外出。
面向平和通的那间药局应该还没打烊吧,那里似乎营业得挺晚的。抵达药局之前,健太郎一直在哭。不过,声音越来越小了,等我踏入店里时,就只剩下微微抽泣而已。
药局有两名顾客。一对学生模样的男女,似乎是一起来的。年迈的老板只顾着招呼他们,我便一边哄着健太郎,在后面等待。
“这可真是严重啊。”
身穿白袍的老板,将脸凑近男子的左手,扶着眼镜的镜框,仔细地观察。
“应该是接触到什么东西导致皮肤炎吧。”“是鳞粉。”
“咦?”
“鳞粉。附在蛾或蝴蝶翅膀上的东西。”
“喔喔,原来是鳞粉啊。不过好像发炎得很严重呢。”
“我对鳞粉过敏,有去皮肤科看过医生。”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
老板面向后方的柜子,寻找药物。
“我看看——要擦什么药喔。”
我等得不耐烦。健太郎又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男子回过头来,我们认出了彼此。他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大学生。但对方假装不认识我,于是我也保持沉默。
站在男子身旁的,是他的女友,经常来他的房间。我望着两人并肩而立的背影,轻声叹息。这男的跟我年纪相仿,却上大学、交女友,生活过得多彩多姿。反观我自己,不仅失业,还被迫照顾别人的婴儿,日子过得苦哈哈。
药局老板总算拿出药膏,极为详细地告知用法。
“据说蛾的过敏反应,抗原性很强喔。”老板重回刚才的话题,害我又烦躁了起来。
“就是说啊。因为我有气喘,医生叫我要小心。”
“鳞粉很容易诱发气喘。有时甚至会致命喔。”
“可是啊,平常哪那么容易碰到鳞粉。起码得全身接触到,才有可能致命吧。”
两人啰哩啰嗦、废话连篇地聊个没完。
“翔太,我们走吧。”
他的女友顾虑到在后面等待的我,催促他离开。拿出钱包付钱的是女方。真可怜,这家伙根本不值得你如此牺牲奉献——我在心中低喃。
“若是擦药膏没好的话,要去看医生喔。”
老板目送两人离开。
两人前脚一走,我后脚就站到玻璃柜前。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而且是从头到尾打量我,真教人不舒服。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抱着出生五个月的婴儿,这画面想必看起来很奇妙吧。
“我要买奶粉和纸尿布——”
老板用手抵着玻璃柜,仍然透过厚厚的眼镜来回望着我和健太郎。
“啊,他是我大姊的小孩——”
我不小心就编造了一个借口。
“要什么尺寸的?”
“啥?”
“纸尿布的尺寸。”
纸尿布有分尺寸吗?我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看我不知所措,老板便问我婴儿的月龄,这一点我倒是回答得出来。我买了纸尿布和老板建议的擦屁股湿纸巾。老板还教我怎么泡奶粉。
“你没问题吧?”
老板一脸担忧地探头窥视健太郎的脸庞。健太郎心无旁骛地吸吮着手指,大概是肚子饿了吧。
“啊,没问题。谢谢您。”
我拿出皱巴巴的信封付款。
“有什么事情不懂,再随时过来。”
大概是相信我帮忙照顾姊姊小孩的这个谎言吧,药局老板抚摸健太郎的头说道。
我回到住处,按照老板教的方法,烧开水泡奶粉。慎重地用流水冷却奶瓶,调节温度。我做着这种事,一边心想鲇美姊这人也真是随便。我怎么可能会泡什么奶粉嘛,要是我用热水泡完奶粉就直接喂小孩喝,该怎么办?
躺在被褥上的健太郎又开始嚎啕大哭,我急忙喂他喝奶。他喝得又猛又急,果然是饿了吧。
健太郎喝光牛奶后,发出一声巨响,排便了。我花了大把时间,把他的屁股擦拭干净,帮他换上纸尿布。搞得我精疲力尽。
我疲惫不堪,困得要命,但健太郎却不肯睡,在头脑朦胧的我旁边放声哭个不停。婴儿这种种族,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获得满足呢?我完全不明白他到底有哪里不满的。健太郎就这样哭到黎明,才终于进入梦乡。
早晨来临,我再次冲泡奶粉。健太郎听到声音后又开始哭了起来。我的头部中心像铅块一样沉重。喂健太郎喝奶时,仔细一瞧,发现他的衣服沾上了黄色的粪便。因为我换尿布的技巧不好,才不小心弄脏了他的衣服。喂完奶后,我帮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我把鲇美姊带来的行李都倒出来后,从最底层冒出了玩具。那是一颗洞洞球。我心想找到了法宝,就塞到健太郎手上,可是他却把球扔掉,又开始哭泣。
我放弃哄他了。因为我领悟到不管怎么做他都会哭,根本是徒劳无功。
我把脏掉的婴儿服扔进洗衣机,这时才终于发现自己肚子饿了。我放着嚎啕大哭、宛如怪兽的健太郎不管,摇摇晃晃地走向小小的厨房,啃咬备粮用的面包。我一边咬碎无味的面包,拨了电话到鲇美姊的手机。有响起回铃声,但没有接通。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越来越火大。
干脆把婴儿扔在家,到外面去算了。若是玩一整天回来,这家伙死掉的话,会算到我头上吗?哪有那么扯的事啊。
这时,对讲机连续响起。啊啊,谢天谢地,鲇美姊回来了。也对。怎么可能抛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嘛。
然而,当我兴高采烈地跑去开门后,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住在隔壁的男子。
“喂,你有完没完啊。”
之前被喊作翔太的大学生,以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整个晚上吵死人了!”
此时我才终于明白,这家伙是来抱怨婴儿哭声的。
“啊。”
“让那家伙闭嘴啦。”
如果能办得到的话,我就用不着那么辛苦了。想归想,我还是老实地低头道歉:
“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个头啦!你也顾虑一下别人好吗!我现在身体不舒服耶。”
翔太的左手,有一部分的皮肤红肿隆起。“那样叫身体不舒服?”我若是这么回嘴,他肯定会更生气吧。不过是皮肤过敏,少在那大呼小叫的啦。明明就是个无虑无忧的大学生。健太郎不可能听得懂男人说的话,却手脚僵硬,发出洪亮的声音。哭得脸红脖子粗。
“拜托想想办法好吗?把他给弄走啦。”
我终于也爆发了。
“你是怎样。我没回嘴,你倒是越说越起劲了是吧。我也有我的苦衷好吗!”
“就真的很吵啊,还怕人说喔!”
接着我们就展开一来一往的唇枪舌战。彼此怒上心头,争执得都快揪起对方的衣领。不知不觉中,我想起桑岛组社长对我说的“像你这种废物”这句话,甚至涌起了想把对方打趴在地的念头。
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健太郎实在是哭得呼天抢地。对方大概也心软了吧,“我警告你,要是他今晚还哭,我就让你吃不完兜着走!”撂下这句狠话后,便转身大步往大学的方向走去。
我气还没消,也没心情喂健太郎喝奶。他的尿布应该湿了,但我提不起精神帮他换。我怔怔地俯视健太郎。他哭够了后,可能也是哭累了,便开始昏昏欲睡。
若是继续待在这里,我怕我可能会虐待他,便悄悄外出。
我在围住植栽的砌砖上落坐,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但我一个好主意都没想到。因为我是个笨蛋。
当我仰望着天空叹息时,一个女孩迎面而来。是刚才跑来破口大骂的那个叫什么翔太的女朋友,昨天有一起去药局。女孩低垂着视线经过我面前,适度地按响翔太房间的对讲机。
那家伙不在,自然没有回应。女孩不知所措地伫立原地。明明是女友,却没有男友家的备用钥匙吗?也对,毕竟若是有人随便进去他的房间,他可就伤脑筋啰。刚才的烦躁情绪又涌上心头。
“那家伙刚才出去了。”
女孩惊吓地回过头。不知是否是打算微笑而勾起嘴角,但那怎么看都像是泫然欲泣的表情。她的左手紧抓着肩背包的背带,这个动作代表必须寻求依靠,否则会感到无比不安。
我看见她这种态度,内心突然涌起恶意捉弄的念头。
“你啊,常常来这里,是在跟那家伙交往吗?”
女孩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打算从门前离去。但怎么样都必须经过我面前不可。
“我看搞不好只有你自己这么认为喔。”她停下脚步。“那个男人花心得很。除了你以外,还带过其他女人进房。”
女孩缓缓抬起头,望向我。我可没胡说八道。辞掉工作后,我白天也赋闲在家,因此对隔壁男人的行为举止可是一清二楚。
“那女人五官深邃,画着浓妆,顶着一头染成褐色的鬈发,不过是学生没错。我记得——啊,对了!好像叫作麻理子。”
我头脑笨归笨,女人的名字倒是记得挺熟的。女孩脸色瞬间刷白,苍白到连我都觉得不妙的地步。一定是对那男人劈腿的对象心里有底吧。该不会还是这女孩的死党吧?如果是的话,那家伙就太渣了,竟然对女友的朋友下手。我的脑袋不受控地开始胡思乱想。
如此一来就会演变成感情纠纷,惨烈的修罗场啊!虽然我连修罗场三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骗人。”
女孩发出细小如蚊的声音嘟哝一句。我一把火冒上来。
“没骗你啦。最近她常来,都算准你不在的时候过来。两人光明正大地挽着手跑来,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想也知道在干什么好事。连叫床声都很高调。”
我稍微加油添醋了一下,算是回敬那家伙刚才找我麻烦的事。我心情痛快不已,甚至浮现这女孩甩翔太巴掌,把他打趴在地的画面,不由得嘴角上扬。
不过,女孩却当场蹲下,双手捂住了脸。看来她受到的打击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大。终究不是掌掴恋人后提出分手的那种个性。
我顿时觉得这女孩有点可怜。她就如此迷恋那个面不改色背叛恋人、叫什么翔太来着的花心大萝卜吗?
“总之啊,我想说的是,你跟那种男人交往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最好还是跟他分手吧。”
在我说完之前,女孩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本来以为她在哭,然而并没有。她的嘴紧抿成一字形,一双怒眼笔直地凝视前方。这种专情的女人钻起牛角尖来,可是很恐怖的。
我目送着女孩渐行渐远的背影,如此思忖。
健太郎睡醒后,又在房内哇哇大哭。
我联络不上鲇美姊,束手无策之下,最后决定回岛上投靠老妈了。虽然辞职一事会因此败露,但也无可奈何。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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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手提着装有健太郎换洗衣物的包包、一手抱着婴儿,以这般难堪模样搭上了渡轮。渡轮会先在本岛停靠。我如果以这副模样去探老爸的病,肯定会害他脑血管破裂吧。当渡轮驶向故乡所在的岛屿后,四周就只剩下岛民了。换句话说,都是些认识我的人。所有的人(大多是老人)都兴致勃勃地聚集在我身边。面对耳背的老人,我必须再三重复一样的话,也就是职场的前辈拜托我照顾小孩这件事。
“哪有那么荒唐的事。这是你的孩子吧?要不然谁会把自己的宝贝孩子塞给你这种人照顾啊。”
感觉听起来像是在暗讽“像你这种蠢货”。
回到家后也是老妈第一个对我说出同样的话。烦死了。但她总算接受了我的说辞,抱起健太郎。不愧是经验老道的家庭主妇,哄婴儿的方式已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我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总之,我已经精疲力尽了。
奶奶从里屋慢慢走出。
“啊,奶奶,我回来了。”
我想摆脱老妈的追问,于是立刻转向奶奶。奶奶表情痴呆地望着我,是已经认不出孙子的脸了吗?
“妈,久志他啊,竟然带这么个小婴儿回来,说是帮忙照顾别人家的孩子。我真是傻眼到都快说不出话了。”
“啊啊……”
奶奶嘴巴大张,原本迷离的双眼发亮,接着倾身冲到老妈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健太郎。
“啊啊,拓马!拓马,你跑去哪里了?”
奶奶从老妈的怀中一把将健太郎抱了过去。老妈和我瞬间愣在原地,任由奶奶把健太郎抱走。
奶奶用脸颊磨蹭健太郎,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他小小的手。满是皱纹的脸庞,笑开了花。我悄悄地偷看老妈,老妈只是呆站在原地,以炽热的眼神凝视着嘴里喊着“小拓、小拓”、逗弄健太郎的奶奶。
我们家现在是两兄弟,但上头其实还有个哥哥,名叫拓马。所以户籍上我是次男,弟弟智则是三男。拓马在摇摇晃晃学步的时期,掉落海里溺死了。基于这样的原由,对老妈而言算是又把自以为遗忘的痛苦记忆挖掘出来了吧。
“奶奶,不是啦。那家伙叫健太郎。”
奶奶根本听不进我说的话。健太郎目瞪口呆地仰望着皱巴巴的奶奶,令人吃惊的是,他竟然露出了微笑。
“是嘛、是嘛,小拓很开心啊。”
“奶奶!”
我试图硬把健太郎给抱走,奶奶却狠狠地回瞪我。
“你做什么!这是我的孙子。你是谁啊?”
竟然对真正的孙子破口大骂,我拿奶奶没辙了。老妈头一甩,从后门走到屋外。我只能叹息。
老妈跟奶奶关系不怎么融洽。老妈是都市人,并不愿意嫁来岛上。实际上她也曾说服过老爸,在结婚初期时还待在岛外生活的样子。然而生活过不下去,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搬回岛上居住。因此奶奶才会看老妈不顺眼。
“看吧。就跟你说娶城市姑娘不好伺候吧。”奶奶会口出这一类的话,把老妈骂得十分难听。
个性倔强的老妈,一旦决定在岛上过活,便硬着头皮逼迫自己融入岛上的生活。被人说必须以半农半渔的方式才能维生,她就跟着老爸出海捕鱼,把婴儿交给奶奶带。根据老人家耳提面命的说法,这座岛上的人都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不过,拓马却在和奶奶看家时落海了。
因为发生过这种事,两人的婆媳矛盾越来越深,老妈也不再乘坐渔船出海了。到了我出生时,她绝不让奶奶碰我一根汗毛。老妈无时无刻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不让我离开她的身边,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我印象十分深刻,也记得那两人总是争吵不休。
不久后,智则出生,老妈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我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玩耍。奶奶也上了年纪,个性圆滑了许多,不再说什么尖酸刻薄的话。不过,长期以来,两人的心中还是存在着冰冷的小疙瘩。平常是岛上随处可见的婆媳,但有时会因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针锋相对。
然后,奶奶痴呆了。
“喔喔,肚子饿了吗?小拓,要跟奶奶去那边吗?”
我把健太郎就这么交给躲进里屋的奶奶,正在发呆时,智则回来了。智则都是搭乘渡轮,前去本岛的国中上课。
“咦?哥,你怎么在家?又辞掉工作了吗?”
我低吟了一声回应他。
不过,回到岛上来是正确的。老妈虽然嘴上叨念,似乎挺享受有幼童在身边的生活,和奶奶抢着照顾健太郎。不过对奶奶而言,他终究是拓马,并非健太郎就是了。
是认为自己一时疏忽害死的孙子死而复生了吗?我想痴呆也是一种救赎吧,让她勤快地照顾拓马。老妈则是帮我替健太郎喂奶、洗澡、哄睡。我终于从照顾怪兽婴儿的地狱里解脱了。
我由衷地认为女人真是伟大。不仅生出这种麻烦的生物,还得勤奋地加以照顾。鲇美姊之所以袒护桑岛组最菜的我,或许也是发挥了这种母性吧。可能是心里有了余裕,我甚至还希望鲇美姊能顺利地把她的伴侣带回来。当她把健太郎硬塞给我照顾时,我的脑袋一片混乱,还对她心怀怨恨。如今想来,帮忙照顾几天婴儿,也算是报答鲇美姊的恩情吧。
在老妈专心照顾健太郎的期间,智则承接了修整柑橘山的工作。又是疏果、又是除杂草的,手法可俐落了。我也有跟去,但半点忙都没帮上。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干山上的活儿的?”
“跟着爸爸上山,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干这种活儿,开心吗?”
“不知道耶,我没想过开心不开心这种事。但总不能让柑橘树枯萎吧。”
我在山的斜面坐下,望着大海。渡轮缓缓地驶过海面,留下航行的痕迹,片刻后即消失了。四吨左右的小渔船也悠闲地四处漂浮。眼前仿佛在强调这座岛有多乏味的无聊景色,我以前待在岛上时看都看腻了。如今却百看不厌。
“爸爸种了新树苗,是红玛丹娜。虽然需要细心照料,但爸爸说若是栽种得好,价格能卖得比温洲蜜柑还要高。”
“这样啊。”
“然后就买一艘新渔船,我要出海捕鱼。”
“傻瓜,你给我乖乖去读高中啦。你那么会读书,也能考上好大学吧?别待在这种穷酸的小岛,不求上进。”
“什么啊,怎么突然像个为弟弟着想的大哥一样,说这种话。”
智则嘻嘻笑了起来。
奶奶把健太郎放到自己的助步车上的置物篮坐稳,带着他到处散步。健太郎很中意这个奇特的乘坐工具。无论他怎么哭,只要奶奶让他坐到助步车上,他便眉开眼笑。
“好了,小拓,走啰。”
奶奶腰腿还够力,但毕竟有老人痴呆,不能放任她独自乱跑。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便跟在奶奶身后。老妈大概是不放心吧,也跟了过来。老妈说,奶奶坚信婴儿就是拓马,对他做的事全跟她以前对拓马做的一样。用橡皮筋把健太郎的浏海绑成冲天炮头;攀折路边的花朵,拿给健太郎把玩;岛上野猫多,她会把野猫抱来让健太郎摸。
健太郎心惊胆战,任由奶奶摆布。
“哎呀,阿鹤婆。那是谁家的孩子啊?胖嘟嘟的。”
听见岛上的居民这么问,奶奶毫不犹豫地如此回答:
“当然是茂夫的孩子啊。他叫拓马。可爱呗。”
对方闻言,脸上绽放的笑容瞬间褪去,然后一脸抱歉地朝着跟在后面的我和老妈点了点头才离去。每当遇见这种事时,老妈都难受得愁眉苦脸。
我平常完全不会想起死去的大哥。只觉得一岁上下便夭折的婴儿,等同一开始就不存在。不过,看着喜获长孙、带着人到处散步的奶奶,和忆起丧子之痛而内心五味杂陈的老妈,我油然心想,拓马这个孩子的确曾经存在于这个世上。
短暂接触这个世界的拓马,当他吹拂着海风、聆听海浪声、摘花、抚摸猫毛时,有什么感受呢?
搞不好老妈也跟我思考着同样的事,内心十分煎熬。我跟老妈说,我会盯紧奶奶,她用不着跟过来。不过,老妈劝不听,宛如着魔似地跟在奶奶和健太郎身后。并且以锐利的视线看着奶奶对健太郎做的一举一动。
我担心连老妈都把健太郎当成是拓马。健太郎对大人之间的心结浑然不知,坐在助步车上,玩得兴高采烈。
喂,你现在的处境也没那么无忧无虑好吗!要是你妈没回来的话该怎么办?我在心中呢喃。不过,健太郎很黏奶奶是事实,我倒乐得轻松。想起在公寓的一个小房间内照顾婴儿,还要忍受邻居投诉,现在简直是天壤之别。
玩得不亦乐乎的婴儿与照看他的老婆婆,以及悠悠慢慢跟在她们后头的我与表情严峻的老妈。这个奇妙的队伍继续往前进。奶奶只对健太郎说话,大概没把跟在身后的我们看在眼里吧,神情恍惚地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我不知道恍惚这两个字该怎么写就是了。
我们几乎走遍了整座小岛。岛屿的东侧地形细长且凸出海面,堤防也就此中断。前方没有柑橘田,无人踏足。再往前的地方突然无路可走,低矮的堤防也呈现半坍塌的状态。堤防下就是大海,浪花朵朵。
“啊!”奶奶轻声惊叫。
已经半转过身打算掉头的我,因而停下脚步。
“等一下,小拓。待在这里不要动喔。”
奶奶叮嘱坐在助步车上的健太郎,然后轻盈地从道路下到岩石地带。看见半驼背的奶奶做出这项出乎意料的举动,我才想“啊!”地惊叫一声呢。奶奶果敢地避开海浪,穿越岩石地带,伸出双手攀登未与道路相连的山壁。
她正徒手挖起一根生长于斜面的树根,这画面令我震惊得目瞪口呆。定睛一看,奶奶似乎打算挖起缠绕在粗木上的某种蔓性植物根部。奶奶把植物的根从土里拽出来,她的力气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接着她用沾满泥土的手抓住那莫名其妙的根,得意洋洋地返回。我怕被弃之不顾的健太郎探出身体会有危险,只好抱起婴儿。
奶奶踩踏坍塌的堤防,爬上道路。
“小拓,你看。这是野葡萄的根喔。用这个——”
话说到这里,奶奶才发现助步车上空无一人,脸色瞬间发青。
“小拓!小拓!”她把特地采来的根扔到海里,奔向助步车。一看助步车上真的空空荡荡,奶奶打起了哆嗦。只见她颤抖着身躯趴在堤防上,拼命地窥视海里。
“小拓!”
这时,我才将视线转向老妈。老妈当场蹲下,嘴唇颤动。她在哭泣,但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一头雾水。
“奶奶,健太郎在这里啦。”
奶奶将身体探向海面,都快要滑落大海了。我单手压住她的脚,大声呐喊,可是她却丝毫充耳不闻。奶奶在堤防上嚎啕大哭,老妈则是回过神走来,把奶奶给拖了下来。奶奶脸皱成一团,倚靠着堤防,像个孩子一样仰天哭泣。
“小拓死了。小拓——”
“是怎样啦。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妈,好了。别哭了。”
老妈用烹饪围裙的衣摆替奶奶擦拭眼泪。片刻过后,奶奶抽抽噎噎地靠在堤防上睡着了。老妈牵起奶奶的手,开始搓揉。
“当时啊,你奶奶的指甲也沾满泥土,黑抹抹的。”
为了挖出奇怪的根而奋斗的奶奶,指甲里充满泥土,脏兮兮的。
“当时?”
“拓马落海的时候。”
“咦?”
“拓马啊,是在这里掉进海里溺死的。”
我转头望向大海。怀里的健太郎拍打我的脸颊,一脸笑呵呵的模样。
“奶奶当时把小拓一个人留在这里,去采野葡萄根了吧。”
“野葡萄根?”我脑海中浮现刚才奶奶得意洋洋地拿在手上、沾满泥土的蔓根。“采那种东西要做什么?”
“把野葡萄根磨碎、加上米糊,铺在纸上,贴在有肿包的地方。贴个几次就能消肿。”老妈眉开眼笑。“在这种偏僻的小岛,民俗疗法一传十、十传百。老一辈的人都深信不已。”
我无言以对,和老妈聆听着片刻的海浪声。
“当时,拓马的侧腹部肿了一个大包。”
“肿包——?”
“你奶奶是在这里发现野葡萄根了吧。一心想要用它来治好拓马的肿包——”
把摇摇晃晃学步中的婴儿拓马暂时扔在一旁,于是酿成了悲剧。
“当时奶奶半句话都没提到野葡萄根的事。只是不断重复是自己没把小孩看好——”
奶奶打起鼾来。老妈抚摸着她的脸颊,肮脏的脸颊上残留着泪痕。
“因为她态度冷淡又坚持这么说,我——”航行海面的船只呜响汽笛。“我还以为你奶奶恨我入骨,把拓马扔进海里杀了。”
不过,奶奶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在这两、三天里我清楚地明白她有多么疼爱、重视她的长孙拓马。
奶奶和老妈因为健太郎这名婴儿,重新体验了二十几年前的事。健太郎在我的怀里往后仰,呵呵大笑。拓马也像这样胖嘟嘟又可爱吗?我想如果他还活着,或许会在这座岛上和老爸一起栽种柑橘吧。
鲇美姊打电话联络我。
“长濑小弟,不好意思喔!我费了一点时间,也没有跟你联络。小健还好吗?你在哪里?我在你家门口了。”
我告诉她我回岛上的老家了,最快也要三小时才能赶回去。鲇美姊先对竟然还劳烦我老家帮忙照顾小孩一事向我道歉,然后表示她先回家里一趟,放个行李。她并未提及是不是成功将她的伴侣带回来了,而我也不敢多问。
我匆忙整理行囊,告诉老妈健太郎的母亲回来了。老妈紧抱着健太郎,用脸颊磨蹭他。
“小健,谢谢你来到我们家。你要健健康康地长大,不要生病受伤喔。”
奶奶在睡午觉,老妈要我趁现在赶快带健太郎离开。她觉得奶奶应该正在梦里跟拓马度过美好的时光吧。希望离开后能不引起风波就好了。如果奶奶知道婴儿不见了,一定会精神混乱、哭哭啼啼吧。也许还会推着助步车寻遍整座小岛。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痛了起来。
不过,自己的母亲要回来了。健太郎应该很开心吧。
我再次搭上渡轮。我生长的岛屿,以柑橘与渔业维生的穷酸小岛;我那素未谋面的大哥拓马出生的小岛,已逐渐远去。
从码头搭计程车抵达城山下的公寓时,太阳已经西下。鲇美姊就站在我家门口等候。不知为何,隔壁那个男人的女友也站在一旁。
“小健!”
鲇美姊从我怀里夺走健太郎。健太郎大概是认得自己母亲的脸吧,露出满面笑容,还发出了奇特的声音。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过程中依然十分在意站在身后的女孩。房间紧闭了几天,充满停滞的热气。我敞开房内的所有窗户(虽然就不过两扇而已)。
鲇美姊沉重的脚步踏得地板咚咚响,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她回头催促女孩:“你也进来吧。”这里的主人是我吧。我想归想,并未说出口。
“我刚才在这里等你的时候啊——”鲇美姊毫不客气地走到房间中央一屁股坐下,然后开始说明。“听到隔壁传出一阵声响,然后这孩子就从房里冲了出来。这时有个男人揪住她的头发,想要把她带回房间。”
站在玄关地板处的女孩,只是低垂着头。看来鲇美姊是碰上货真价实的修罗场了。搞不好她是去质问我前阵子告状的那件事。之后的发展用膝盖想也知道。
“我就闯进隔壁房间,问那男人:『喂,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把女孩拖倒在地、正打算动粗的男人马上露出怯懦。这也难怪,毕竟鲇美姊那接近八十公斤的体格充满魄力,又表现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你现在要打女人对吧。好啊,有种你打啊。不过在你挥下拳头之前,老娘会踢爆你那个跩个四五八万挂在胯下的东西。”
“——你这么说吗?”
我感觉自己的胯下紧缩了一下。
鲇美姊愉悦地大大点了点头。据说男人推开鲇美姊后,转身便不见踪影。
“在你回来前,我听这孩子说,那男人经常对她施暴。真是人渣一个。”
我表现出一副“我就说吧?”的模样,望向那女孩。隔壁有时会发出声响,原来是男人殴打自己女友的声音吗?为什么这女孩不跟那种暴力男分手啊?脸色苍白如纸的女孩,低垂着双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喂,不要呆站在那里,进来吧。”
鲇美姊语气说得很强硬,于是女孩也脱掉了鞋子。
她步履蹒跚地走来,坐到鲇美姊的面前。
“啊~跟小健分开的期间,我涨奶涨得好不舒服啊——”
鲇美姊露出一边巨大的乳房,让健太郎含住。健太郎乐意之至地吸住不放。我仿佛听见咕噜咕噜咽下喉咙的声音。鲇美姊的乳房浮现青筋。那是分泌乳汁,维持婴儿生命的器官。明明盯着女人的胸部,我却没有一丝污秽的思想,反而感觉十分神圣。
我与这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孩跪坐在鲇美姊的面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这副光景,看得出神。
“啊,对了,你找到你老公了吗?”
鲇美姊抬起视线,瞪了我一眼。
“找到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不知为何,我开始冒汗。
“他回到他妻儿身边了。”
“妻儿?”
“那家伙已经有老婆和小孩了。”
“是喔。咦?”
“他只是只身来这里赴任而已。那家伙完全没提起他有家庭的事,只说过一阵子再登记结婚,要我再等一下。”
“结果怎样了?”
“还能怎样。我冲进他们家里,问他要选我还是那个女人——”
原来经历过如此惨烈的修罗场的人,是鲇美姊啊。
据说男人向鲇美姊下跪道歉,求她跟自己分手,因为他不能破坏自己重要的家庭。这说辞还真是自私,明明跟鲇美姊都有孩子了。
“那时我才清醒过来。”
鲇美姊露出另一边乳房,让健太郎吸吮。
“自己怎么会鬼遮眼爱上这种男人。所以啊,我就要他认了健太郎,支付养育费,全都谈妥了。”
对鲇美姊,我除了尊敬还是尊敬。我瞥了一眼隔壁,女孩也一脸钦佩万分的样子,凝视着大口吸允奶水的无邪婴儿。
“那么,鲇美姊跟健太郎就变成单亲家庭了呢。”
说完这句话后,我立刻就后悔了。不过鲇美姊却毫不介怀。
“家族这种存在啊,如果想要多个家人,自己生就好。女人强就强在这一点啊。根本不需要紧抓住男人不放。”
鲇美姊豪爽地哈哈大笑。
“长濑小弟,怎么样?要不要当小健的爸爸啊?”针对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恕我拒绝。”看见我畏惧的表情,鲇美姊再次放声大笑。
女孩默默地凝视着鲇美姊,最后倏地站起来。先前那种不安无助的气息已消失无踪。
“打扰两位,我先告辞了。”
她深深地低下头。看起来有些开朗的征兆,虽然只有一点点就是了。
或许这女孩也不再鬼遮眼了吧。
约一小时过后,鲇美姊也站起身子。
“我说长濑小弟啊,真的很谢谢你。你这人不错,回来桑岛组吧。我会好好帮你跟社长说情的。”
鲇美姊一边穿鞋一边说。健太郎在她的怀里睡得格外香甜,一副彻底放心的表情。
我郑重地向她道谢,婉拒了她的提议。
“我打算回岛上。我老爸身体状况也不大好。”
“你真的是个好人呢。”
我在门口目送鲇美姊,看着她抱着健太郎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窝在那座穷酸的小岛,庸庸碌碌过一生,或许也不坏。
老妈联络我,说老爸出院了。我终于开始准备回到岛上,专心一意地将行李塞进去超市要来的纸箱。拜托搬家公司太浪费钱了,我打算从家里开小卡车过来搬运行李。老爸和老妈还在怀疑我的决心,只有智则欣喜地说:“哥,我们再一起去钓鱼吧!”
就在我忙着整理行李的这几天,发生了一起事件。
隔壁的那个男人死了。似乎是白天造访他家的社团成员发现的,那家伙就死在房间里。据说脸部红肿,有抓挠喉咙的痕迹,好像是因为强烈的过敏反应导致窒息身亡。药局老板好像向警察做证,说那男人对鳞粉严重过敏的样子。由于死在房内,算是异常死亡,警察也有找上门来问我话,但我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要多少鳞粉才有办法致死呢?警察的话中也透露着这样的疑惑,说那家伙全身沾满了蛾或蝶的鳞粉,如同文字上的意涵、就像是直接从头上倒下来一样。据说他的喉咙深处还卡着一只大白蛾,听到这里,我的背脊也瞬间发凉。
“你有在这一带看过这么大量的蛾吗?”
警官问我这不经大脑思考的问题。我当然摇头否认。
回岛的前一晚,鲇美姊请我到家庭餐厅吃晚餐。虽然不是什么大餐,但我吃得十分开心。健太郎让我抱时也不再哭泣了。
“你看,他跟你混熟了。毕竟你照顾了他好几天嘛。”
即使伴侣开溜,鲇美姊依然意气风发。我请她带着健太郎来岛上玩,她也答应我一定会去一趟的。之后我便在家庭餐厅门口与鲇美姊告别。
我独自步行回公寓。城山化为黑漆漆的大块剪影,阒寂无声。我仰望城山,心想短时间不会再见了。半山腰一带看起来有些明亮。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棵白花盛开的树。那是什么花呢?怎么只有一棵开在半山腰?我凝眸注视,花瓣还挺大片的。是白色的大花四照花,还是白玉兰——此刻吹来一阵风,白花全部离枝,同时飘向空中。然后像是随风流动似地漫天飞舞。
原来那不是花,而是蛾。无数的大白蛾正飞向天空。
我想攻击隔壁房间那个男人的,就是这一大群蛾。不过,排成一条线飞往夜空的蛾群,看起来十分美丽。我也停下了脚步,看得入迷。蛾群宛如被吸进城山的暗处般消失无踪。
那群蛾为何会飞进隔壁男人的房间呢?明明位于一楼,是敞开窗户没关吗?谁都有忘记关窗的经验。可是,为何连纱窗都打开了?
我知道男人死亡的前一天,那女孩在很晚的时候有来找过他。至于两人谈了什么事我倒是不知情,女孩则是在深夜时离开了。那个时间,男人或许已经就寝了吧。是那女孩打开纱窗没关就回去了吗?为了召唤蛾进屋?不会吧。
我停止思考下去。因为,我的脑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