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天,你拼尽一切拯救了我。
☂
时序进入四月。上周入学典礼时正好盛开,宛如祝福新生般妆点着上学道路的樱花,现在已经开始凋落了。
每年都这样,真没劲。
低着头走路的我虽然看不见头上盛开的樱花,不过散落在地上的花瓣被几百个学生的鞋子踏过,宛如湿透纸屑般贴在柏油路面上的样子,倒是奇妙地看起来栩栩如生。
在花的残骸中,我一边看着我的乐福鞋左右交替的模样,一边漫不经心的持续移动脚步,没多久便到了学校。
一如往常的不和任何人眼神交会,当然也没有交谈,从校门到鞋柜、连接建筑物的走廊,往教室走去。大概是在发呆的关系,我没多想就往一年级的教室前进,走到一半才慌忙调转方向,爬上楼梯,往二年级教室并列的二楼移动。
升了一个年级会换班,我既不特别兴奋也没特别不安。第一次造访的教室也好,陌生的同学也好,新的导师也好,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话,一整天都只会低着头度过,所以与我无关。
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整理上课用的书籍资料,然后翻开自己的书。其他的学生们都还因新学期而兴奋不已,用比平常还大的音量和动作在周遭交流。和以前一样,只有我像处在异次元里。
附近的位置上,有几个从一年级开始就非常显眼、属于班级核心人物的人,聚在一起规划周末要出去玩。他们的声音很大,我完全没办法专心看书,只得往窗外望去。
窗边的位置是最好的,要是坐在教室正中央,万一跟其他人对上眼,连转移视线都相当困难。
窗外就是操场,再往前可以看见远处沿着上学路线种植的整排樱花树。近瞧纯白的花瓣,远望反而成了浅粉色,总是这么不可思议。
忽然一阵大风吹过,翻飞的花瓣一齐在空中飘扬。我无意间追着樱花雪去处的视线,被街道另一头的绿意吸引。连绵不绝的住家屋顶尾端,是从此处看不见尽头的广阔森林。
绿意盎然、林深木茂的那一带,被称为「湖之森」,因为森林深处有湖。虽然有刊载在地图等地方上的正式名称,但没听有人实际使用过。
湖之森的水干净到清澈见底,无风的日子,平静的水面能像镜子一样倒映出周围的景色。此外,它以美丽的湖泊着称,这附近的地名几乎都带了「湖」字,对周围居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景点。知名度几乎遍及全国,假日会有许多从外县市来观光或拍照的人。
可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即便是有名的观光景点,不过因为觉得反正不远,想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去,所以反而从未去过。更何况我家也不是会在假日相约一起去欣赏漂亮风景的温暖家庭,加上我对那座森林的兴趣也没有高到会想自己一个人去探索,所以搞不好终其一生都不会去看湖之森吧?
我一边看着春天充满鲜亮绿意的森林,一边想像没看过的湖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他的面容。那个既英俊又不可思议的男生。
和他的相遇,是我平淡无变化的日子中无预警到来的意外。就像一颗水滴落在平静的水面上产生波纹、用黑色画材涂满的画中砰一下渗出白色画材一般,突如其来的异变。
但是,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因为我从那天之后就一直离公园远远的。现在彷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再度回到平淡的日常生活。
我可以相信今天绝对不会发生跟昨天不一样的事,明天也绝对不会出现跟今天不一样的事。水面会永远宁静,画布会永远漆黑。
对,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复制贴上的每一天,别人看来或许无聊,但正因如此,心才能不受动摇、安稳地度过。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在学校为了不被别人注意而降低存在感,回到家也为了不惹爸妈生气而屏息躲藏,什么都不要想,只要重复同样的生活就可以了。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事。
我好不容易悟得的道理,尽管一度曾因那个突然出现、不可思议的男生而崩毁,但如今终于恢复正常。
这时候钟响了,满脑子想东想西的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导师一边说「朝会开始啰」一边走进教室。
我阖上手中的书收进抽屉,依旧低着头,身体重新转回前方,循班级委员的口令道早安。
等待宣布联络事项时,不知为何,老师突然离开教室往走廊移动。我感觉得出来班上所有人都一脸疑惑的望向门口,尽管十分在意老师奇怪的举动,但要是抬起头,脸上的胎记就会引人注意,所以只得和平常一样眼神朝下。
没多久便回到教室的老师,再次站在讲桌前开口。
「因为有些状况,所以晚了一周,这位是今天成为我们同学的染川留生。」
是听过的名字,我不由得霍一下抬起头。然后在下个瞬间,注意到站在黑板前露出微笑的男学生身影,反常地一不小心「唉」出声。
「我是染川留生,请多多指教。」
彬彬有礼鞠躬介绍自己的,就是那个人。然后,笑着抬起头后的那双眼,直直地往我的方向看过来。
「他二年级才转过来,所以关于课本、换教室这些事,就要麻烦坐附近的人教他一下。」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惊讶到合不拢嘴的情况。
「你好。」
就在导师离开教室的同时,刻意跑来坐在我邻座的他笑着和我搭话。
虽然我还搞不清楚状况、处于混乱状态,但也不能无视他,只好稍微转个头回答。
「……你好。」
至今在学校我都过着几乎不开口的生活,所以觉得在教室里出声的自己非常奇怪。
他像是没注意到我不舒服的样子,堆着满面的笑点点头,然后一脸安心的说「太好了」。是对什么感到安心呢?在我觉得不可思议时,他笑着继续说。
「果然是这所学校,太好了。而且可以跟你同班,运气真好。」
我吓得张大眼睛。「果然是这所学校」的意思,是指我就读的东高吗?跟他第二次见面时,我的确穿着制服外套,所以只要认得制服,应该就能轻易知道学校名称。尽管觉得不至于,可他该不会是因为我在这里所以才转来的吧?
当各种臆测疯狂闪过我的脑海时,他灿烂一笑看着我。
「你觉得,我是跟踪狂?」
与沉重的用词相反,男孩的语气宛如羽毛般轻松。
「……有点。」
我被他轻松的语气诱导,不由得说出心中真正的想法,他听完之后像觉得很好玩似的笑了。我是第一次听他笑出声音。在彷若夜空一般纯黑的眼睛里,今天也有星星在闪烁。
看着他的脸,我不禁一愣。刚刚自己的想法有够愚蠢,简直是自我意识过剩。
觉得他是为了和我这种人相遇才刻意转学,也太厚颜无耻了吧?他一定是本来就要转到我们学校来,看到我穿着东高的外套,所以想「说不定是同间学校」。然后看到我在这里,所以想「果然如此」。或许,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那句话,也是「终于找到读同高中的人」的意思也未可知。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动摇的心渐渐稳定下来。然后或许是心情比较放松了吧,我忽然注意到周围的动向,来自准备要上第一节课的同班同学看过来的目光。我第一次意识到其他人的视线,像细细的针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一般,背脊唰一下发寒。
我立刻重新转回前方。别再跟我说话了,我一边朝邻座传递无声的讯息一边低下头。
然后,坐在他前座、名叫吉野的男同学转身向后,开始悄悄压低声音说话。
「那个啊,染川,刚转来就这样真抱歉。藤野同学……啊,就你旁边的女生,她就那样,没用的啦,跟她说话只是白搭而已。」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我只有这种时候变得特别敏感的耳朵,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的话。
我并不觉得受伤。毕竟早就预料到,班上会有人像这样背地讲我坏话。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我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入学以来超过一年,我完全不跟任何人对话,主动断绝一切关系,因此被人这么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吉野同学也是出于关心,才会开口提醒染川同学。
不过,尽管知道是自己的问题,但以这种始料未及的方式面对周围对我的评价,意外的还是有点震惊。
我低着头咬住唇,手在桌子底下握紧,等待心情平复下来。
可下一个瞬间,我听见呵呵的轻笑声传来。
「对我来说,绝对不是白搭。」
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即使如此,光是短短的一句话,我的心就微妙的提了起来。
就在我无意识地看向邻座时,宣告上课的铃声响起,我慌忙重新转回前方。
「呐呐,染川同学!你是从哪间学校转来的啊?」
下课时间开始的同时,比较外向的同学们逐渐聚拢到他那边。
对于为了不被人看见而安静度日的我而言,旁边有十几个人在的状况,就算知道没有人在看我,还是相当紧张。尽管想过假装去厕所,离开现场直到第二节课开始,可又觉得一动反而会引人注意,因此只能像平常一样,低着头看自己的书。
面对同学们接连提出的问题,他一点也没有露出不耐的神色,有礼的一一回答。
「我以前读北高。」
这个回答让我吓一大跳。是姊姊读的学校。入学考的偏差值超过七十,每年都会出几十个东大生的县内第一明星高中。此外,我所就读的东高,是升学老师会用自豪的语气说「几年前有一个超优秀学生奇迹般考上东大」的程度。两者差距显而易见。
「咦 —— 真的吗!?北高!?」
「厉害唉 —— 超强的升学学校唉!」
他周围的人一起发出惊叹的声音。显然对眼前这个「谜一般的转学生」更有兴趣了。
「但是,北高应该在湖之森的另外一头吧?确实是有点远,不过应该不是无法通勤的距离才对?」
「而且,你不是从外县市搬来的吧?」
「好不容易考进北高,转学太可惜了。我们这只是间二流学校,你为什么会转来呀?」
这也是我的疑问。
北高是无可挑剔的名校。上个月的法会上,亲戚久违地聚在一起时,爸爸也自豪的介绍「大的百花读北高」,叔叔阿姨们闻言都「好厉害、真棒」的赞美着。之后说「小的千花一点用都没有,只能读东高」时,那微妙的反应和介绍姊姊时截然不同。
明明学校优劣差那么多,我不知道特意从北高转到东高有什么意义。一点效益都没有。
很在意他会如何回答,我从书里稍微抬起头,偷偷窥视着邻座的情况。他露出一如往常的平静笑容。
「我想做的事情只有在这里能进行,所以三月才考了转学考。」
直截了当的回答,让大家疑惑起来。
「想做的事情是指社团活动吗?有想加入的社团吗?」
他摇摇头说「不是,我不参加社团」。
「唉 —— 那为什么,学业?有想接受他指导的老师一类的?」
「不是。我没那么喜欢念书。」
「那,是为了什么啊?」
「唔 —— 嗯……秘密。」
他呵呵笑着的回答让众人为之傻眼,便换了问题。
「那,你的兴趣是什么?」
「兴趣?没什么特别的。」
「这样啊,那,喜欢的歌手是?」
「抱歉,我不听音乐,所以不是很清楚。」
「呃……喜欢的电视节目呢?」
「我不看电视,所以……。」
「……喜欢的食物?」
「唔 —— 嗯……能成为身体能量的话什么都……。」
即便他对任何问题都微笑以对,但回答显然不正常。大家似乎开始发现这一点,突然因转学生而高昂的气氛也逐渐冷却下来。
「那个 —— 你平常玩什么啊?」
有人小声的问,他一如预期的回答「没什么特别在玩的」。
「这样……呃,你假日都在做些什么?」
他微微歪头想了想,说了一句。
「找东西……。」
又是莫名其妙的答案,周围的气氛明显僵住。大概是觉得再问下去也是徒劳无功,围着他的人墙一点一点瓦解。
其中留到最后的吉野同学露出大大的笑容,拍拍他的肩。
「呐,难得同班,来交换联络方式吧!」
大概是出于善意的提议,也被果断拒绝。
「抱歉,我没有手机。」
「……啊 —— 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啊。」
吉野同学绷着假笑,挥挥手离座说「我去厕所」。
他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了。明明刚才大家还都围着他、一片热闹,现在截然不同。
担心他觉得受伤,我瞟了他几眼,没想到他立刻回望我,露出了笑容。我害怕在大家面前被搭话,便慌慌张张重新面向前方。
「唉……好累……。」
走在回家路上,我不像自己的自言自语起来。明明平常绝不会做这种显眼的事。但是现在非常、非常的疲倦。
当然是因为他。由于人就坐在我隔壁,因此几乎每到下课时间便会来找我说话。他找我说话我也不能无视,就逐一回答他的问题,可平日向来都不开口的我,忽然一下在公开场合和人正常谈话,真的很尴尬又不自在。在意同学时不时因好奇投来的目光,我一边跟他说话,一边不由得注意着四周,真的好累。
连回家前的班会结束时,他都立刻转过来,一副要跟我说话的样子。就在我满脑子想着要做点什么来度过这一关的时候,突然有好几个其他班的女生往他那里去。就像是听了才一天便传遍整个年级,「虽然彬彬有礼却有点怪的转学生传说」后跑过来似的。
趁着他被那些毫无顾忌积极凑上来的女孩围住、动弹不得的空档,我逃难似的离开教室。
「明天起,该怎么办啊……?」
接下来每一天,他都会坐在我隔壁,动不动就跟我有所接触。尽管不是不想跟他说话,但希望不要在学校里。我不想太显眼。明明原本打算一路低调到毕业的。要是跟像他那种光站着就会引人注意的人来往,连我都会受瞩目。
我唉声叹气,心情沉重。
为了平复不安的心情,我想做之前一直在做的事。就在我想早点去图书馆而快步前行,好不容易抵达图书馆入口的时候。
「千花。」
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吓了一大跳,心惊胆战的转过头,就如我料想到的那样,他站在图书馆前的公车站旁。
「虽然才见过,又见面了。」
身后樱树落花纷飞,他伫立于缤纷落樱当中,平静的微笑。和我完全相反的温柔表情。
「抱歉有点匆忙,因为有想跟你说的事情。能见到面真是太好了。」
因不知该如何回答而瞬间哑口无言的我,缓缓开口。
「你不会……是跟在我后面来的吧?」
虽然觉得很没礼貌,但我实在忍不住,直截了当的问出口。闻言,他觉得有趣似的肩膀震动,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这么做就真的变成跟踪狂了。」
「……。」
我觉得你已经差不多是了,可这话果然说不出口。
如果不是跟在我后面来的,那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我改口问了这个,他轻笑回答。
「因为上次我在公园捡你掉下来的东西时,里头有贴这座图书馆标签的书。我想说不定你会来这里,就来看看。幸好猜中了。」
也就是说,是为了要见我才特意到这里来的。几乎是无意识的,字句从唇间滑落。
「……为什么?」
来见我?我原本想这么问,最后还是缩了回去。那是我需要莫大勇气才能说出口的话。而且,我实在无法相信,像他这样的人会特意来找我。
想到这里,我才惊觉自己居然觉得「他是来找我的」。也太自我膨胀了。而且事实说不定完全相反啊?我重新思考。与其说他对我这种人抱持好感,不如说怀有恶意的可能性还更高一点。说不定由于某种原因,他对我心怀怨恨,因此为了报仇才来找我。这还比较现实。
尽管是经过冷静思考得出的结论,可从他宛如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我丝毫感受不到憎恨或嫌恶一类的感情。
果然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为什么……你……?」
在我想问出脑中一团乱麻的疑问,不由得小声开口时,他忽然歪着头、垂下眼帘看着我。面对他那既伤感又寂寞的笑容,我心中一紧。
「呐,千花。」
他带着浅浅的微笑,缓缓地说。他刚刚也是这样喊我,但我是第一次被家人以外的人像这样直呼名字,心小小声的砰砰响。
「千花记得,我的名字吗?」
出乎意料的问句,让我睁大了眼睛。
「唉?嗯、嗯……。」
我一阵尴尬害羞,回话回得含糊不清。见我心神不宁,他满脸怀疑地望了过来。
「真的?你没忘记?」
我波浪鼓似的摇头。
「怎么会啊……而且早上也听过你自我介绍。」
上个月于公园再次相遇,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时,我就记住了。那么令人印象深刻的状况,要忘也不容易吧?
「染川、留生、同学……对不对?」
在我颤着低哑的声音回答后,他瞬间睁大眼睛,脸上的阴霾也立刻消失。
「……太好了。」
他发自内心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轻声低语。
「感觉你一直不愿喊我的名字,所以才想你大概不记得了。」
我只是害羞。对于不和人接触的我而言,连喊出某个人的名字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怎么说,对不起……。」
尽管不是有意的,但我的举动还是让别人感到不舒服。总之先道歉吧。
「那,你喊我名字当赔礼如何?」
他突然这么要求,眼神意外地认真,湿润眼眸的正中央,清楚地倒映着我的身影。
「我希望千花你能喊我的名字。」
留生一脸严肃地开口,语气像要宣布重要事情般庄重。
尽管害羞困窘到不行,可即便不知道理由或真正的原因,我想,也绝对不能当成没看见。所以我下定决心,轻轻开口。
「留生,同学。」
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喊别人的名字,是会让人这么紧张的事吗?
在我抬眼观察他的表情时,他宛如星空一般的眼睛缓缓眨了眨,直直地回望我。
「不用加『同学』。」
风吹过头上的樱花树枝,我们被樱花雪包围,视野里全是淡淡的浅红色。他看向我的视线也因此稍有遮蔽,总觉得没这么紧张了。
我深吸一口气,用干涩的喉咙发出声音。
「 —— 留生。」
那瞬间,不知道为何眼眶突然一热,渗出泪水。明明不觉得痛或难过,为什么会想哭呢?
就在我对自己的感情突然产生的变化而疑惑不已时,他忽然「呵呵」的笑出来。明明在笑,却露出宛如哭泣般、不可思议的表情。
「谢谢。」
他直视着我,像说给自己听似的低语。
为什么只是喊个名字,就要跟我道谢?不可思议。但是,看到他的脸,我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那,我该走了,抱歉拦住你。」
他的话,让我终于想起这是图书馆门口,我本来要走进去的。
「回家时要小心。我其实是想送你回家的,不过因为才刚转学过来,所以有些资料老师非让我今天填完不可,抱歉。」
「不用了……。」
送我回家,这种把我当成普通女孩一样对待的话语,让我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摇头摆手回应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咦,等等,你现在要回学校?」
「嗯,没错。」
他回我一脸像在说「怎么了」的表情,我哑口无言。
明明学校里还有事要做,还特意为了跟我说话离开学校,跑到图书馆来。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脑中虽然充满不解和疑惑,可也无法好好地用言语表达,只能保持沉默。
「千花,明天见。」
他笑着朝我挥挥手。
尽管烦恼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鼓起勇气试着挥手回应。因为不习惯所以笨手笨脚,害羞不已。不过害羞之余,我依旧硬挤出勇气开口。
「嗯,明天见……留生。」
说出口的瞬间,我的脸唰一下涨红,慌慌忙忙转过身。怎么样都挤不出回头确认对方表情的勇气。
和他道别之后,我走进图书馆,坐在平常坐的位置上。
不管是打开一般的书籍也好、打开教科书也好,都完全没办法专心,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在发呆的状况下流逝。
「干什么啊我……。」
在心里小声地自言自语,我抬起眼望向窗外,一边看着太阳逐渐西沉的天空,一边只用唇型低语着「留生」。就算本人并不在眼前,还是害羞得像发了烧似的。
我向来都是能不叫人就不叫人,如果我喊人家名字时对方没注意到的话该怎么办?如果让人不高兴呢?连回头都不愿意呢?被无视呢?
这种恐惧牢牢盘踞在脑海中,连家人我都没办法主动去喊,觉得他们不耐烦的表情很可怕。所以只会等着别人找我说话,要是有人叫我就回应。要是没人找我说话,我可以好几个小时一个人沉默不语。
但是,他 —— 留生不一样。他跟我说,希望我喊他的名字。光是喊他的名字,他就像发自内心般开心地笑。因此我才能鼓起勇气,主动开口。被他要求时,我才第一次知道,我知道怎么喊其他人。
我再次试着低语,留生。就像在云朵上似的,心里有股轻飘飘的感觉。
☂
「早安,千花。」
第二天早上,当我一如往常低着头走进教室坐在位子上时,已经到校的留生很快地便来找我说话。
就算事先已预料到这点,我的心脏还是不由得抽了一下。他的声音并不大,四周又到处都是趁晨间自由时光聊天的学生声音,一片嘈杂,所以大概没人听见,可我还是不习惯在大家眼前跟别人攀谈。
我用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回「早安」,然后一边低着头把教科书拿出书包,一边小声地开口。「在学校里希望你能尽量别跟我说话……我不想被别人听见。」
说完后,我往旁边瞟了瞟,留生虽然一脸觉得不可思议的歪着头,但还是点点头回了句「我知道了」。
「既然千花这么说,那就这么做。」
就像他答应的一样,即便是到了下课时间,他也没像昨天那样找我攀谈。之前围着他的同学,今天也只是远远看着,因此周围没有任何人靠近,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么一来,应该可以一如往常地过着毫无存在感的学校生活才对。
可这个想法并未维持太久。一到放学时间,留生便站到我身旁小声地说。
「千花,一起回家吧。」
原本打算今天也跟昨天一样,等老师宣布下课就直接离开教室,结果却连这点空档都没有。
以前从来没人跟我说过「一起回家吧」。我心里七上八下,全身僵硬。留生当我同意了,笑着对我说「真高兴」。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对着这么直爽的笑容说「不要」了。虽然想问「为什么?」,但再有更多对话的话可能会引人注意,不得已,我只好默默跟在先一步走出去的留生身后。
应该是记得我早上的请求,出了教室,他也没有主动跟我攀谈。但我连想都没想过会跟他一起放学回家,非常慌乱。不会是因为我说「不要在学校跟我搭话」,所以他才想放学之后聊吧?
可是,不管我再怎么不去注意周围的目光,跟一个才刚认识不久的男生一起放学回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知道不能一直沉默不语、得说点什么,但我不觉得自己可以好好回应。我本来就是连跟人肩并肩一起走都不会的人。
就在我一边烦恼着好困扰、该怎么办,一边往鞋柜走的途中,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藤野,你来一下」。回头一看,世界史老师正对我招手。
「之前的小考你不及格喔,现在到准备室来再考一次。」
「啊……是。」
我回话后转到留生那边,他对我灿然一笑。「那,我等你考完。」一脸理所当然的开口。
我原本猜想他一定会讲「那我今天先回去了」,期待落空。
没辙。就在我在心里叹气时,老师一边贼笑一边看着留生说。
「什么呀,染川,你已经交到女朋友啦。不是才刚转来吗,很厉害嘛。」
这个瞬间,我满心的羞耻与愤怒。为什么中年男人会这么低俗?马上就揶揄年轻人,是觉得彼此的距离会因此缩短吗?是没办法想像被揶揄的我会有多尴尬吗?真是受够了。
但是,和尴尬到快要烧起来的我相反,留生爽朗一笑说「哪里哪里」。
大概是他回得太泰然自若,老师像一下不知道该回什么似的,张了张嘴之后开口。「啊,这样啊,那祝永远幸福啰。」
讲完就离开了。留生鞠躬说「谢谢」之后,看看周围没有人,对着我笑了。
「好棒的话喔。」
留生突然寻求我的认同,不安的我只能「唉?」的反问。然后留生继续说。
「所谓的永远幸福,就是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能幸福的意思,是非常棒的祝福语啊。」
突然听到了个想都没想过的答案,我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能「啊,嗯」地胡乱应个声,但留生显然一点都不在意。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待会见。」
他笑着这么说。已经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我,明明不开心,但不知为何却回了句「谢谢」。
满脸堆笑的留生挥挥手送我走,我就这样带着满心疑惑、不知如何是好地跟着老师,往准备室走去。
十五分钟后考试结束,我要回去留生那边的时候,微妙地开始心神不宁、无法冷静。去一个有人在等我的地方,对我来说是非常陌生的事。所以越接近留生,心跳也压抑不住的越发加速。
再拐个弯,就能抵达留生所在之处。此时传来一道高亢的声音,伴随着「是喔 —— ?」的问句。声音的主人,是同班一个叫城田的女孩。我当然没跟她说过话,不过一听就知道是她。我和她一年级就同班,她跟所谓一军的耀眼男女组了个小团体,老是吵吵嚷嚷的,所以她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
「你说等人,是等谁啊?」
她继续发问。
「我在等千花。」
回答的是留生的声音。我的心脏砰砰跳动。
「唉 —— 千花?藤野千花?」
「嗯。」
他平静的回答,引发一阵「哇~~」的声音。平常跟在城田同学身边的那几个女孩子似乎也在。
胸中一股骚动,只有讨厌的预感。在国中、在家时都早已经历过无数次不小心听见自己成为他人谈资的状况。就我的经验,都不是好话。
虽然我明白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可知道归知道,听到别人说自己闲话,感觉总归不太愉快。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动弹不得,仔细聆听。明明知道很可怕,但还是止不住好奇心。
「我是很不想这样讲啦……。」
城田同学开始压低声音说话。即便像在说悄悄话,不过由于她声音本来就大,因此连我这个位置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藤野那个人相当不合群,她跟谁都不说话喔。」
尽管听起来是想揭露什么秘密的语气,但经过昨天、今天两天,我想留生已经明白我在团体里的地位了。毕竟他就坐在我旁边。
「我想染川同学你才刚来还不知道,可她真的很怪。说阴沉是有点那个啦,但总之并不普通。」
「对啊对啊,她只有上课被点到名才会出声,有够谜的。而且还老是低着头,感觉就是不希望别人跟她搭话。」
「染川同学,你昨天好像也试着跟她说了几次话,是不是都没回应,对吧?」
「就是因为她那样,所以班上同学才都不理她。
「染川同学也是,就算坐在她隔壁,也不用硬要跟她当朋友。跟她在一起一定很无聊。」
「可是……」留生的声音打断了众人开始热烈讲我坏话的声音。「我不觉得无聊。」
我屏住气息。她们好像也一时语塞。过了半晌后,城田同学小声的说「这样啊」,接着似乎便一起离开了现场。
听到她们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慌忙地躲到安全门的阴影处。
「染川同学也好怪 —— 。」
「亏他长得那么帅,真浪费。」
「算啦,怪人同盟还满适合的不是?」
「我懂,搞不好唷?」
她们一边开心的嘎嘎笑着,一边回教室。
我屏住气息,稍微拖了一点时间之后才出现在留生眼前。
思考着这时候应该说什么才好,判断「久等了」是最适合的便说了出口,但一说完就后悔不已。这是什么自以为是的话啊,不是我这种人可以说的,真希望时光倒流。
在我害羞得低下头时,忽然「再考一次辛苦了」的声音落了下来。我吓了一跳抬起头,留生看起来并不在意我说「久等了」这种自以为伟大的话,发自内心地开心似的笑了。
「欢迎回来,千花,我一直在等你。」
欢迎回来,我在等你。这些话渗进耳膜的瞬间,胸口一阵暖暖的。
已经多久没听到别人对我说「欢迎回来」了呢?连家人都不太会这样迎接我。而「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享受到的待遇。
「来,回去吧。」
脸颊倏地发烫。明明刚才在教室也听过同样的语句,现在却害羞到不可置信,内心高兴不已。
「……嗯。」
和平常不一样,我直率地点头。留生轻笑出声,迈开步伐。看着他的背影,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痒痒的、害羞的感觉。跟直到刚刚都觉得和他一起放学回家「心情沉重」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
并肩换鞋,一起往校门口走去。我第一次有这种经验,既害羞又紧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么沉默好吗?虽然觉得不安,但瞟了瞟身边,留生似乎完全不在意,只一脸温柔地缓缓前行。
我不擅长炒热气氛,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刚刚同班女生说「跟这人在一起一定很无聊」的话,一直在我脑海盘桓。
「……呐,留生。」
听到我喊他,留生很平常的回头。「嗯?」。
那让人安心的感觉,使我不由得老实的问出口。
「为什么,你会想跟我一起回家?」
留生睁圆了眼睛直直看着我。然后微微歪头,低语般轻轻地说。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时间了……。」
我无法理解这个答案的意思,反问「你指什么?」,但留生只是暧昧不清的微笑,没有进一步回答。尽管觉得讶异,可那既不是需要特地追问的问题,我也觉得自己没这个权力,所以就噤了声。
「我没办法说得太详细……不过,时间一天天流逝,所以我希望跟千花的感情能尽可能变好。」
感情好,又是个没人跟我说过的词汇,我哑口无言。
如果那是漫画中由帅气男主角对可爱女主角说的台词,听起来一定会相当甜蜜,让人心动不已。不过,我倒是一点心跳加速的感觉都没有。毕竟自己没这种资格,要是擅自觉得高兴的话也太不要脸了。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他会想跟我这种人打交道?
「我想让你信任我,想和你培养感情。」
无法理解。留生为什么总是会说出一些语意不清的字句呢?就在我僵着一张脸,抬头望向他时,他像觉得好玩似的轻笑出声。
「你头上出现好大的问号喔。」
他捂嘴忍笑说完,接着露出温和的微笑,继续说道。
「千花不知道也没关系,因为我全都明白。」
他看了看还呆楞在原地的我,说「来,走吧」,迈开脚步。
我们两人一起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除了学校远足一类的活动外,这是我第一次跟人并肩而行,因此感觉得到自己的动作相当笨拙。
越接近车站,人潮就越密集。同样的制服、不同的制服、衬衫、便服、工作服,到处都充斥着身穿各式各样衣服的人们。
我和留生走在人群当中,时不时感觉到擦肩而过的人射过来的视线。大家通常是先看留生,紧接着又因我的胎记而一脸惊讶,然后目光轮流在我们身上梭巡。大概是觉得「这两个人不配」吧?也有人像是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一般,连忙转过头。
在几乎盖掉我半张脸的胎记上,披散着掩饰用的头发(国小、国中时常被人背地说「像鬼一样」),不过到头来还是隐藏不住。让人看着不舒服也是当然的。
但我最讨厌的,是因为和我这种人走在一起,害留生也被奇怪的目光审视。感觉一堆人的脸上都写着疑问「跟这种丑女走在一起,那个男生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在思考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极度的不自在让我出声。「那个……」
留生「嗯?」的转过头来。
「我想起等下在车站那边还有事,我们在这……」
在我要说出道别吧之前,他点点头说「这样呀」。
「那,我也一起去。」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回,「唉」地发出奇怪的声音。
「不不,没关系,这样我也不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我跟你去。」
「但是……。」
「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想了解你,想跟你在一起,所以才硬要跟着你。千花不用在意我,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
从刚刚开始就接连不断扑面而来,光看字面感觉相当甜蜜的词句,已经完全超过我能理解的范畴,脑子晕晕的。为什么会跟一个才认识没多久,不过就是个同班同学的我说「想在一起」这种话呢?
不过无论如何,尽管他的语气十分轻松,但却没有撒谎或揶揄的感觉,只让我感受到认真,所以我不管怎么样都无法拒绝,只小小声的回了一声「好」。
我带着留生走进车站大楼里的书店,买了一本才刚出版的小说。他就只是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也没物色其他的书。在同学们提问的时候,他说他没什么兴趣,也不看电视,可连漫画或杂志都完全不看的样子。
之后,最终如留生所说,他送我到家附近。我站在大门前回头跟他挥手时,他还站在我们分别的地方。对上视线时,他笑着朝我挥手,但在这之前,他有点奇怪的用一种可说是认真、严肃的目光看着我家。
太奇怪了。基本上不会有人对我感兴趣,更何况我和留生也才刚认识不久。即使如此,为什么他 —— ?越想越是一堆搞不清楚的事。
我深深叹了口气,打开玄关大门的瞬间,眼神钉在陌生的鞋子上。黑色的皮鞋,以及红色的高跟鞋。应该不是爸妈的东西。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我轻手轻脚站到玄关上时,家里传来一阵和乐融融的笑声。平常客厅完全不会有人谈天说笑,只有爸爸喝醉时的怒骂,还有妈妈不愉快的斥责声。姊姊在家只会说必要的、最低限度的话。可现在既然听得见笑声,表示有客人来了。
糟了,我一阵后悔。明明有客人来的时候,为了不跟对方打照面,我总是很晚才回家,但拜今天连着都是预定以外的事所赐,才傍晚我就回来了。
来的是亲戚,还是妈妈的朋友?不管是谁,我都不想见。
为了不让人发现,我放轻脚步往楼梯走去。但在通过开着的客厅门旁时不小心踩响地板。里头传来「啊,千花」的高亢声音,我看过去,是带着非比寻常开朗笑容的妈妈。非常在意他人眼光的妈妈,有外人在时,就算是面对我,笑容也绝对不会崩坏。
「欢迎回来,千花。今天高野的大哥他们来了喔。说是明天在这附近有朋友的结婚典礼,去饭店的途中特意到我们这里来拜访。呐,你也来这边打个招呼。」
被平常想都不敢想的温柔语气呼唤,我硬着头皮走进去。
高野的伯父是爸爸最大的哥哥。住在外县市,所以几乎碰不到面。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觉得心情沉重。
「……您好。」
总之先低头鞠躬,此时伯母笑着回应我的问好。
「你好,千花。好久不见了呀,有五年了吧。」
「啊……是的,或许吧。」
伯父豪爽的笑着说「已经这么久啦」。
「长好大了呀。之前见到你的时候,还这么小一个呢。」
伯父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弯下腰,手停在沙发脚附近的高度时,伯母也呵呵笑了。
「不是啦,你啊,这样是婴儿吧。」
「哈哈,说得也是。」
妈妈觉得好玩的笑着说「大哥真是一点没变」。我也得笑,拼命的做出表情,但却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十分僵硬。
伯父是个开朗的人,见面时总是会像现在这样开玩笑。虽然觉得他是个好人,可他说的笑话实在不怎么好笑,要配合着笑很辛苦。
大概是发现我的笨拙,妈妈跟我说「千花,去洗手」。虽然脸上还是端着笑,不过眼睛里毫无笑意,看懂妈妈暗示我「亲切一点」我小声回答好,跟伯父他们点了个头,离开客厅。
就在我打算关上门,反手握住门把时,背后传来伯母小声说「好可怜喔」的声音。我不由得停下动作。
「千花的胎记果然没变。」
看来是在跟妈妈说话。为了不让我听到而贴心的压低声音,却还是清楚的传到我耳里。
「本来想说长大了胎记应该会变浅或变小,结果没有。」
「对啊,一个女孩子这样也满可怜的。之后大概也嫁不出去吧?最近听说有孤独死这种恐怖的词,真令人担心。」
我的脸唰一下发烫。不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老是这么自私自利。反正是别人的事情,所以可以像这样随便说妈?有够粗神经。
「带去医院看看怎么样?现在应该可以移植皮肤什么的吧?」
「不,去医院的话……觉得被当成珍禽异兽似的也很可怜,所以几乎都没有……。」
是妈妈的声音。我心中波浪般起伏。虽然嘴上说被当成珍禽异兽很可怜,但我知道妈妈对我只有嫌弃,不想带长了丑陋胎记的女儿出门。证据就是从小妈妈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永远只带姊姊。
「说得也是。一个女孩子脸上有那么明显的胎记,被一直盯着看也很可怜啊。」
「对啊,真的很惨。就没有办法了吗?」
「明明百花长得像娃娃一样漂亮,为什么只有千花变成这样?」
「姊妹俩差太多真的很残忍。幸好我们家的两个长得很像,哈哈哈。」
「呵呵呵,就是说嘛。」
我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的缓缓的关上门,就这样上了楼。已经不想再接近那个空间了。
就这样回到房间、蜷缩在床上,不多久,就听到客厅门打开的声音和在玄关说话的声音。应该是伯父他们回去了。
我还没有洗手,总之想先去趟洗手间,窥探一下楼下的动静,算准他们离开玄关的时间下楼。
确认母亲在厨房,我走进厕所。没多久,玄关的大门打开了。不知道是不是伯父他们去而复返,我偷偷瞥了一眼,是姊姊。
她脱了鞋,就这样走进客厅。大概是把空的便当盒交给母亲吧。
「有人来啊?」
姊姊的声音传来。妈妈「嗯嗯」的回答。
「高野的伯父他们来了。」
「喔。」
「他们没事先联络,突然就跑来,真令人困扰。没打扫,也没有茶水点心。而且是晚餐时间喔,我打工回来正忙的时候。真是的,是不知道这样会给人添麻烦吗?他们跟以前一样粗神经。」
明明刚才还笑盈盈的对应,想到她心里的真心话是这样,让我觉得有点寒心。
我打开水龙头,细细的水流出,我开始洗手。为了不让别人注意到我的存在而极力不发出声音的生活方式,已经根深蒂固种在我的一举一动中了。
当我把嘴里含着的水吐出来、抬起头时,心脏用力的跳了一下。因为镜中映出自己的脸旁边,是姊姊的脸。覆盖着紫红色胎记的丑陋脸孔,与「宛如洋娃娃」似的美丽脸庞。
即使是当妹妹的我看起来,也觉得她长得真的很美。吹弹可破的细白肌肤上一颗痘子都没有,又滑又嫩,五官端正。特别是被长长睫毛环绕的大眼睛最让人印象深刻,跟像是眼睛肿起来内双的我天差地别,差别大到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血缘关系的程度。
她看起来是等着要洗手。我说了「抱歉」,慌忙让出位置。
「为什么要道歉?」
姊姊微皱眉头说。显然对我的行为举止感到不满。
从小就这样。和什么都能轻松做得又快又好的姊姊相比,我则是既笨拙、动作又慢。即使嘴上没说,我也知道她因此不高兴。
「普通都说,你回来了、我回来了就好啦。为什么要道歉?」
「……抱歉。」
「就告诉你不用道歉了。」
姊姊再次皱眉叹气。好像觉得很麻烦似的。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叹气。爸爸、妈妈跟姊姊,见到我时老是叹气。这种时候,从他们的表情中,能清楚感觉得到对我的厌恶和无言以对,我不由得退缩。想要跟他们道歉,要跟我这种人当家人真是抱歉。
「啊,是说……」
姊姊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开口。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透过镜子看我。她打量的视线让我缩起身体。
「呐,千花,之前……。」
打断她的我连忙丢下一句「抱歉」,便匆匆忙忙离开。我没办法再跟姊姊对话下去,越说越觉得自己很悲惨。
出了洗手间,运气不好的跟妈妈打了个照面。
「等一下,千花,你刚刚为什么没回来?」
「……对不起。」
「妈妈得跟伯父他们道歉啊,你为什么老是让妈妈这么困扰?」
「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
从洗手间出来的姊姊看了眼我跟妈妈,再度无言以对似的叹了口气,走上二楼。
姊姊真好。成绩好、长得也漂亮,什么都能轻松掌握,也没看妈妈对她发过脾气。爸爸提到姊姊也总是赞美且溺爱的。
我深深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不只在家,在学校、在任何地方都是。我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必要与意义,一丝一毫都没有。
我一边想,一边低着头听妈妈不知道要教训多久的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