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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5 被遗忘森林的深处

—— 所以,我想把从你那里得到的,还给你。

「这什么狗屎便当啊!」

一大早爸爸的怒吼声就响彻整个家。我正在刷牙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

「妈的用什么冷冻食品!是想让我在公司打开这么丢脸的便当吗?别人会怎么看我?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吧!你明明是个家庭主妇,怎么连便当都做不好!!」

看来今天心情特别差。明明不喝酒的时候话很少的,现在却不停的一直骂妈妈。昨晚很晚才酩酊大醉的回家,说不定还在醉。

「少拿打工当借口!!」

妈妈好像反驳了什么,爸爸的声音更加不满。

「是你坚持,我才勉强答应你去打工的!得意洋洋的跑去工作,就好像在跟邻居说我赚的不够用!这个我也忍了!要是因此做不好家事就不要去打工了,现在立刻打电话去店里!!」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大早就得听这么高压的叫骂声,真希望他能站在我这个女儿的立场上想一想。

客厅安静了一阵,然后听到玄关门大声关上的声音。爸爸终于去上班了。

我悄悄从洗手间出来去厨房一看,妈妈比平常弄出更大的声音在洗碗。脸色非常难看。

妈妈老是这样。被爸爸无理大骂之后会非常懊悔的发脾气。但被骂的时候只会沉默着点头拼命道歉,或声如蚊蚋般微弱辩驳。然后就像发泄那股无处宣泄的悔恨与不满一般对我破口大骂。我之前也曾经受不了她一跟爸爸有冲突就迁怒我,说过:「要是只会吵架,离婚算了」。可妈妈气得像要喷出火来大骂,「不要说得这么简单!我是因为你们才忍耐的!」。

那之后我再也不对爸妈之间的关系发表任何意见。说什么都没用。我吞下叹息,不被妈妈发现的悄悄离开家。

从妈妈随便丢我书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跟她说过话。之前不管她骂我什么,我总是默默承受,不过这次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忍耐。虽然大概不可能,但在妈妈那边主动道歉之前,我不想开口说话。

我拼命压抑着宛如在黑暗沼泽中噗噜冒泡的愤怒往前走,没多久就远远看到留生正站在街角处。一边想着还在啊,一边看也不看、招呼也不打的从他旁边擦身而过。他就默默的在我身后迈开脚步。

就在我拒绝他的第二天,走出家门,他就在附近等我。就算说了「非常抱歉,我真的不想再跟留生一起行动了」,他依旧每天都来。我没办法,尽管觉得抱歉,还是只能无视他。因为,不知道在哪里会被谁看见。我不想再经历那种事了。

天气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盖住了晴空,遮去太阳的光芒。整个世界没有光也没有影子,只有一片灰蒙蒙。

不跟留生说话已经过了一周。我跟以前一样,在学校总是一整天都不开口,眼神不跟任何人交会,心态稳定、不受打扰。

即使我看到他了也不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留生还是没有放弃,在我周遭出现。早上会稍微保持一个固定的距离跟在我身后,到学校也一直待在我视线范围边缘,回家时也跟之前一样跟着我到图书馆,什么都不做,就坐在离我五张桌子的地方。然后送我回家,看我进家门后,沉默离开。

总之一整天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但这不代表我就会跟他说话。就只是在同一个空间里而已。

看到他的模样,我想起原本已经忘记的跟踪狂之谜。即便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可他似乎打定主意就这样跟着我。

不过,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和留生互动,没有近距离对话吧,我变得不在意班上女生的眼光了。而班上女生像又和以前一样,把我归类在「虽然看得见但当看不见」的行列。

我得以再次回到「比空气还没存在感」的生活中。

「喂 —— 日本史小老师,把笔记发回去。」

老师的声音从教室后门传来,正在呆呆看着窗外的我回过神。日本史小老师是我。

我想回答是,但发现喉咙就像口渴的时候一样干涩,没办法顺利说出话来。

这么说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没说话的呢,想一想,应该是从三天前的古典文学课上,被点名回答了「是形容动词」后,就没跟人说过话了。

家里的气氛变得比以前更差,爸爸在深夜十一、二点时喝得醉醺醺的回来,闹完立刻就睡,妈妈持续歇斯底里,会因一点小事就暴跳如雷。由于丢书的事情,我仍然不想跟她说话。姊姊补完习后便会关在自习室念书,也是不到十一点左右不会回来。

所以我在家也好、在学校也好都没开过口,也没有说话的必要。

没有留生就变成这个样子,我想。正因为他过去耐着性子,无数次跟不善言词的我对话,我才有办法出声。

在家、在学校都不讲话。这对过去的我而言明明应该是「普通的状态」,但不知为何,现在却莫名的觉得空虚。或许是因为跟留生一起度过,知道了与人来往、畅所欲言的快乐吧?

可我不想知道这种东西。如果不知道的话,我就能一如既往地像平静的水面一样安稳、宁静度日,一辈子这样就好了。但为什么,我现在会因此觉得非常非常空虚呢?

我跟着走廊上满满往体育馆方向的学生,呆呆地走着。左边被挤就往右偏,右边被挤回来就踉跄往左的我,就像是失去船橹、在大浪中无力飘摇的小船。

透过窗户看见的天空暗沉沉。盖满天空、低垂下来的浓灰色云朵,蓄积了满满的水分,沉重得似乎可以立刻坠落。

今天第六节课在体育馆有集会活动,好像是某个演讲。我在发呆没怎么在听班导说话,所以不清楚内容。

在挤满人的鞋垫上找到空档,我换上体育馆运动鞋,走了进去,找到自己班级的队伍坐在地上。留生一会也会来,如果我往前坐,他又会跟在后面吧?我叹了口气。

我不擅长面对全校性集会。班上同学已经看我的胎记看习惯了,但其他班级的人或是高年级生就会露骨的时不时往我这边看。其中有第一次看见我,一脸惊讶的瞪大眼睛,然后一直盯着我看的人。因此我总是尽可能的不引人注意的蜷缩起身体,蹲着把脸藏在栅栏似的发丝中。

我一边只用耳朵听着周围的喧嚣一边静静等待,打钟之后,喧嚣声音一下子静了下来。司仪老师拿着麦克风发下号令「大家一起,行礼」。我就这样低着头微微鞠躬。

「那个 —— 那么,我来介绍今天的讲师。」

大家啪啪拍手。似乎是麦克风交到讲师手上,喇叭里传出来的变成了年轻女性的声音。

「大家好,我是在『心理健康咨商中心』工作的临床心理师,我姓中村。平常在我们中心……。」

心理健康,这个词让我无意识的抬起眼。女性讲师身后降下投影幕,投影出今天的演讲题目「为了守护自己的生命」。我的胸口突然有种热烫的感觉。

「……我的工作,是像这样透过电话或面谈,听心里有烦恼的人说话并给予他们协助。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我工作时遇到的某位女孩的故事。首先,请大家读一下现在发下去的讲义。」

纸从前面传了过来。上面写的是一个叫做「A」的女孩的故事。

她自小和家人处不好,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在学校交不到朋友所以陷入孤立,精神方面也逐渐不稳定起来。到哪里都没有容身之处,就在街上乱晃,交到坏朋友开始做坏事。

而后,最终因为她吞服大量安眠药、用美工刀割腕,反覆自杀未遂,所以透过学校转介连络上咨商中心的工作人员,进行心理咨商等协助。

读到一半,周围的学生纷纷「好可怕喔」的面面相觑,但我立刻觉得「这是我的故事」。我近乎疼痛的清楚明白少女A的心情。

「大家读完了吗?」

女性讲师静静地开口。宛如从深海中缓缓浮上似的,思考回到现实。

「A「同学最后……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带着哭音说。其他学生则像是受到打击似的发出感叹声。

「关于A「同学的故事,你觉得怎么样呢?」

讲师点了坐在最前排的学生问。

「我觉得如果死了一切就结束了,而且家人也会难过,所以不可以自杀。」

一个应该总是位处班级中心群体、给人开朗活泼印象的男生回答。他会在最前排,代表是学年委员长。

他平常都过着充实、富足的生活吧?我想。外表好看,头脑、个性一定也好,被家人所爱,被许多朋友围绕,幸福的生活着。他一定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孤独到想死的少女A是什么心情。

「是的,正是如此。」

讲师大幅度的点头。

「要是死了,一切就结束了。的确,讨厌的事情会消失,但另一方面,就连好事也会跟着消失。」

呵,我露出苦笑。这个人不知道啊,我想。

「在你们当中,也许有觉得想死、死了也无所谓的孩子。不过只有一件事希望你们能记得。」

我抬起眼,透过浏海的缝隙看着她。那是张即使悲伤的皱着眉,却仍然宛若充满慈爱微笑般的脸。

「现在不管有多少痛苦,只要活着,一定会有好事发生。世界非常大,离开学校这个小小生活圈后,外面有很宽广很宽广的世界。那边充满着令人期待、开心的事物。」

光听就觉得痛苦。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请不要忘记。你要是死了,会有人悲伤难过的,绝对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学校的老师,大家都会大受打击、为此哭泣,请不要让珍惜你的人难过。然后,一定有需要你的人,将来一定会在某个地方与你相遇。不可以自杀。要是你死了,有一天会与你相遇、应该被你拯救的那个人就太可怜了不是吗?所以你们不能死。」

放屁。我想出声反驳。

我抱膝埋头,拼命压抑着难解的心情。

为什么会觉得这么难以呼吸呢?

回家路上,我一边抬头看着已经重得不堪负荷开始滴雨的乌云,一边思考。

虽然过去就是如此,但最近比之前更痛苦了,痛苦得无以复加。在家窝在自己房间里也好,在教室角落看书也好,心情总是不能平静。明明过去只要降低存在感,塞住耳朵、闭上嘴巴,就像身处坚硬紧闭的贝壳中,不受外界的任何刺激,能够安安静静地活着。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没办法好好呼吸,像是要一直索求氧气似的感觉。

少女A的故事不断在我脑中盘旋。和家人不亲、没有朋友、对任何人而言都没有存在必要性的她,因此觉得死了也无所谓。觉得想死、觉得死了比较好。我深切的了解她的心情。

我也一样。最近常觉得自己其实没有活着的意义。并不是因为感伤所以这样觉得,而是客观认为。

而且,我接下来不管活多久,大概也都是一样的。变成了大人也好、变成了老奶奶也好,都无法改变我没有存在价值这件事。

就算现在立刻去死我也一点都不后悔,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会觉得困扰。

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没有存在的价值,没有活着的意义。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她也一定和我一样。

那时候,在知道她自杀的学生们同情与怜悯的声音漩涡中,只有我一个抱持着不一样的感情。那是强烈的同感。

当然我觉得她过世了好可怜,但与此同时,也被一种醒悟的感觉包围,「对了,我其实也可以选择自杀」。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活在比一般人严苛的环境里,而且,可以对此感到悲伤与绝望。

讲师说「继续活着一定有好事发生」的声音在我耳边浮现。她为什么能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呢?真是有够无知、有够粗神经的。这世上明明有很多一辈子不幸,就这样死去的人。那个人对我、看到我这张脸,也能面对面说出「总会有好事在你身上发生」吗?

而且,就算哪天真有期待、开心的事情找上门,对痛苦到现在就想寻死的人而言,一点帮助都没有。怎么会觉得「因为总有一天会有好事发生,所以现在虽然痛苦但要忍耐」呢?如果是能为日后造访的「好事」忍耐的痛苦,就不这么痛苦了。

总之我想从现在的痛苦中逃开。想做点什么去面对现在下着的倾盆大雨。用「总有一天会放晴,所以现在不管淋得多湿都没关系」来安慰因被大雨淋湿而发抖的人,是行不通的。

我要是死了,没有任何人会为我悲伤。我没有任何往来亲密的朋友。爸爸、妈妈跟姊姊,也会因家族之耻的我死去而欢喜,绝不会感到一丝丝难过。

像我这样的人对谁而言都可有可无。何况是拯救别人,更是不可能。

那个什么讲师明明不清楚不受眷顾之人的心情,每天过着满足丰饶、幸福的日子,少在那边用一副理解的口吻说话。我知道自己非常气她,无处宣泄的激烈感情,在心中疯狂回旋。

我握紧伞柄,低着头继续机械性的移动脚步。不知不觉间到了车站,我便顺着人潮往剪票口移动。

这时,我被一个从斜后方以极快速度跑来的上班族撞到,冲力让我脚下踉跄,没办法重新站稳,就这样倒在地上。

车站剪票口前铺设的磁砖,因许多沾在鞋底上带进来的雨水,整片都变成又湿又滑。摔了一大跤的我,裙子、脚、袜子,当然都全湿了。寒意从脚下缓缓往上爬。

我就这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眼前数不清的如织行人。

明明就有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看我。我就像是身处被看不见的界线所包围的地方,活在跟他们在不同次元的人类。

空气变得稀薄,我反覆轻浅的呼吸。即使如此,呼吸也一点都无法解除我的痛苦。自己的呼吸声在耳膜内侧回荡,非常刺耳。

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对任何人而言都可有可无。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既没有存在的价值,也没有活着的意义。

这样的话,没关系,我这种人,已经 —— 。

「千花。」

突然落下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缓缓环视左右。眼前看见的,是留生。

「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的思考一下子回到现实,脑子没有跟上。

站在我身边的他,不管自己的裤子会弄湿,毫不犹豫地单膝触地,凑上来看着我。

「跌倒了吗?有没有受伤?」

我钝钝的脑子里,想的是好久没有听到留生的声音了。

「……没事。只是没站稳坐在地上而已,也没有受伤。」

我喃喃自语般回答后,他笑着说「太好了」。

深深、深深的海底里,照进一束光。我被这样的幻觉包围。

「这边很危险,先移动到别处吧,能站起来吗?」

「……嗯。」

我靠着留生扶持缓缓站了起来,就这样被他领着,走到没有人潮的公共电话旁。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温柔的微笑着说。

我心中汹涌的波涛平息,脑中纠结成一团的丝线解开,胸中感动得温暖起来。

「……为什么?」

我沙哑的声音从唇间流泄而出。

「留生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这种人呢,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我几乎是在无意识之间问出口的。

虽然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说不出口的疑问。从第一次和留生见面开始,他就一直在我附近没有离开,还对我这种人温柔微笑以待。我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在意,宛如透明人的我,只有他发现、跟我说话。我衷心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留生要待在我身边……?」

我像是从浏海的缝隙中偷看他似的抬头看他。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混杂着紧张与期待,心情复杂。

留生出乎意料似的微微睁大眼睛,然后缓缓眨了三下。

「那是……」

才要说就语塞。微微垂着眼,一副思考的样子之后,他再度抬起眼来缓缓开口。我压抑着加速的心跳等待着答案。

「……因为义务。」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说的是义务吧,我没听错吧?

我完全没想过他会回我这个词,哑口无言的凝视着他。

「……义、义务……?」

「对,义务。因为我有保护你的义务。」

我一下血气上涌、怒火燃烧,心脏因不愉快的感觉而重重跳动。

什么鬼?这没说出口的喊叫在我心中奔腾。所谓义务指的是什么?其实根本不想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某个理由,所以义务性的留在我身边?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大受打击的事实,让我自嘲的笑了。是的,在我心中某处期待着,期待着他回答是因为对我抱有好感这样的答案。

也太自以为是了啊,我。以为会听到「因为喜欢你所以跟着你」的答案吗?愚蠢到好笑。为什么能期待有人会喜欢我呢?

我沮丧得无以复加。已经抬不起头来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我那因严重会错意而骄傲的脸。

「千花……?你怎么了?」

留生的手轻轻地搭上我的肩,我反射性的拨开。

「够了。」

我就这样低着头开口。

「不要再接近我了。我不知道所谓的义务是指什么,但请你以后也不要跟着我跑。真的不要,我不行了,感觉很差。」

我尽可能最大限度的使用自己所知的语汇,挑伤人的话说。

我不希望他再与我有接触,我不想再期待了。没想到期待落空,会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周末总是忧郁的。爸爸休假在家,大吼大骂的声音白天就会响彻全家。妈妈被爸爸骂之后心情很差,到处迁怒。留在家里并非明智之举。

因此我准备去平常去的图书馆,不过今天是休息日,所以我不管去哪里都很难喘口气。而且进入黄金周假期后外面应该到处都是人,感觉也不能轻松愉快的出去闲晃。

楼下传来爸爸一如往常的咆哮声。妈妈一边刻意弄出响亮的声音一边洗碗。

脑中疯狂回旋的声音让我思考一片混乱。吵死了吵死了,脑子像要坏掉了。

我无法忍受,没办法待在这里了,从家里跑了出去。在路上随意乱走。

到底过了多久呢?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走到几乎没来过的区域了。虽然有几次曾坐车经过,但自己走过来的话倒还是头一遭。

在我旁徨无措地在路上随意走的时候,经过了一家小小的照相馆,看见倒映在装饰着示范照片橱窗玻璃上的自己。身穿松垮垮的家居服,脚穿凉鞋,没拿包包,连钱包或手机都没有带,在大白天的街上,是相当怪异的模样。

附近人虽不多,但还是有几个人经过。就这样待着说不定会引人注意,我想,去人多的地方应该就没事了吧?于是迈步往听得见车声的地方走去。

走了一会,到了人多的地方。这么多的人,即使有少数穿着打扮不自然的人,反而不容易被注意到。

我在挂了公休日牌子的店前,抱膝坐下。从浏海的缝隙当中看着眼前经过的人车,心情像在水槽底部观察玻璃另一端熙熙攘攘的人类活动的金鱼。

就在我呆呆等待时间流逝的时候,太阳西斜的角度变小,街上开始染上淡淡的黄色。忽然觉得肚子饿,这才注意到我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

这么说起来,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啊,我想;想起和留生初遇那晚的事。

在冬季的雨夜里,闪亮的水滴彷佛流星一般坠落,我在公园的一隅因寒冷与饥饿蜷缩着,忽然注意到有一把遮雨的塑胶伞,抬头一看,好看得犹如梦一般的陌生男子正看着我微笑。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他却说了「终于找到你了」、「我来晚了,抱歉」这种不明所以的话。有点毛骨悚然,不过留生是第一个对在黑暗中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因全身湿淋淋而生寒的我温柔微笑的人。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担心我,但他对我而言是唯一救赎的光这件事,的确是事实。

即使如此,我仍为了伤害留生而刻意说一些难听话、绝决地远离。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靠近我。尽管时不时会感觉到他的视线,但没有找我说话,也没有追到我看得见的范围里来。

像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不过这是我自作自受。

自以为是的期待,自以为是的得意忘形,自以为是的觉得被背叛的我,是有责任的。

明明是自己有错在先,还单方面伤害了他,我真是有够自私。

想见他,我想。想道歉,去见他吧。我是第一次对其他人有这样的想法。

我站起身,迈开步伐。可不晓得该往哪里去。这里对我而言是相当陌生的街区,更何况我也不知道留生在哪里,只能沉默地一直往前走。

然后,在脚都没感觉的时候,我注意到自己走到了一个好像见过的地方。无数高到抬头都看不见顶的树木伫立着。我不记得我来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有印象。

是小时候来过呢,还是看过电视、照片呢?尽管记忆模糊,不过却有种非常怀念的感觉。

过了一会,我注意到这是通往湖之森的入口。我应该没有来过。但有某个东西牵动着我的心弦。

我觉得不可思议,左右环顾,在大约一百公尺左右的前方,发现一条应该是通往森林深处的路。

就在我呆呆望着路的时候,注意到有个人影从那一头走过来。我定睛一看,从鲜亮得宛如沾了水似的黑发和纤细的身材看,立刻就知道了。是留生。他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只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这种简单的服装。

这真是奇迹,我想。碰巧遇到了想要见的人。

但是,我虽然想要开口打招呼,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似的发不出声。是因为他散发出的感觉和平常不同。

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留生,露出非常惊慌、绝望的表情。走路的方式也跟平常缓步慢行不同,像在赶什么似的走得很快。

结果我就这样没有出声,只能看着他消失在森林深处。

我思考了一会,鼓起勇气迈开步伐。我第一次踏进从出生伊始就理所当然般在我附近,可却连走近都没有过的湖之森。

高得要抬头看的树梢遮去了开始倾斜的阳光,森林中幽暗得让人心惊。周边飘散的空气比外面的温度稍低,有种洁净无瑕的感觉。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背脊发凉。即使觉得不对劲,我还是踩着碎石子,沿着留生走的路前进。

走了一会,发现独自站着的留生。他的对面似乎是湖,有种水面反射着光的感觉。想着这次要出声打招呼,我走向留生。不过在能看见他表情的位置时,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他面向湖面伫立,祈祷似地闭上眼睛。那张侧脸非常认真,不是个适合出声搭话的气氛。

说不定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知道了他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我注意到这点,一下子觉得恐怖起来。

我放轻脚步声离开现场,之后便一口气冲出去,将湖之森远远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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