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黑暗之中,东方的山脊上隐约浮现出微弱的红光。
黎明前夕,一夜之中最漆黑的时间。
城市如死寂一般安静。
没有任何活动着的事物,也听不到任何动静。这是万物都沉睡在各自梦境中的时刻。
杰内特正在这样的城市中漫步。
在一座废墟之前驻足。
这里原本也许是一座大宅邸吧,然而如今仅仅是一堆瓦砾而已。简直像经历了无数的炮击,被凄惨地蹂躏至面目全非。
她踏足进废墟之中,细碎的墙壁残片便随之“喀琅喀琅”地坠落在地。
【——这附近就可以了吧。】
少女立于延绵铺展的瓦砾中央,在确认四周无人之后,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调整呼吸,将意识向自己身体的深处集中。
——这个身体里积攒着“异物”。
在不属于骨、肉、皮肤、筋脉以及血液的某处,黑浊污泥般的某种东西正在积蓄。它被称作夜之软泥——会将这个世界侵蚀得面目全非,是一种抽象化的剧毒。
她从中仅取出一小瓢。
咚。
脚趾尖轻触地面。
如同为与这细微的冲击形成共振一般,她将从自身内部取出的夜之软泥释放在了外界。又如同在绘画上用刷子反复重叠色彩一般,周围环境的色彩逐渐沉淀。
【——“独立于无尽荒野,人始觉所处之地。”】
张开薄唇,编织出这些句子。
【“唯伫立之石碑,方能静守未来”】
大气微微震动,空间整体性质发生变化。
用夜之软泥在“世界”之上涂绘出薄薄的“异世界”。然后在用遵循特定规则、包含诗韵的言语来定义出有利于自己的“异世界”。
这就是少女用的所谓魔法的具体过程。
【于纯白画布之上,描绘雪景——】
注入力量,说出命令的语句。
轰隆,周边的大气开始脉动。
如同因风波粼的湖水,景色开始摇动。
瓦砾、木材、地表,如同串珠一般被解开,逐渐融化。
响起像是敲击玻璃窗一样的声音,景色开始裂开。
简直就如同被撕裂丢弃的绘画一般,夜之废墟的景色逐渐粉碎。
然后在其内侧,一副与之迥异的光景逐渐展开。
这里已经不再是废墟了。
是被冰冷的白色墙壁包围的房间。也许原本是用于举行大型会议的地方吧……细长的大理石桌脱身于黑暗,映入眼帘。
一名少年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极为特别的红发上覆盖着灰尘,身上学术院的制服多处残破,平日常戴的黑边眼镜也不知掉落何处。
那名少年正在消失。
身体从一端开始正逐渐分解成七色的光粒,左腿与右臂已经严重崩坏。尤其是右腕,已经消失至肘部附近。但却没有流出一滴血,少年脸上也没露出痛苦的表情。这幅破灭的光景太过于虚幻,以致无法让人产生现实感。
仔细一看,那名少年的手臂中抱着一名少女。
那是一周前的杰内特自己。纤长的银发以及勉强套在身上的学术院女子制服都被血溅满。她正一脸痛苦的闭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静静地沉睡在流卡怀中。
【……流卡】
杰内特自言自语道。
向前迈出一步。
她伸出手,却又在即将碰触到少年之时停下了动作。指尖的动作显现出些微的犹疑,随后便收了回来。
现在眼前的这幅光景,已经是不复存在的过去了。现在已经再也无法碰触到那份温暖。而且已发生的事情就如同覆水,即使穷尽所有手段也不可能再收回来。
少年坦然一笑。
他的嘴唇动了动,说出了几个词。就在这个瞬间
咣啷—
如同用斧头强硬砸击铁棒所产生的尖锐声音。
随之而来,杰内特感到头部受到如同被猛烈殴打般的冲击,视野被染成雪一般纯白,踉跄地跪在地上。
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处于回忆场景中,而是废墟的瓦砾之上。
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追溯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吗?
杰内特体内寄宿的琥珀的画廊,具有很强的回想性。这份力量可以读取出人以及场景的过去,将之重现。
然而这份力量并不是万能的。
它就像是遥望星空的望远镜一样,仅仅是胡乱向上仰望的话,并不能捕捉到星星。要首先掌握目标星的准确位置,并正确操作望远镜才能看到想要的景象。
而且,如果再现场景中有极端强烈破坏性的夜之软泥发动的话,【琥珀的画廊】便不能将其再现。这恐怕就像是用望远镜观察太阳一样,被太阳光灼伤的眼睛,很难再继续观察之后发生的事情。
总之,现在只能肯定一件事。不管自己在这里多么努力,也没法知道罗杰、克里斯多夫以及流卡的行踪。
【看来没那么容易啊。】
杰内特略显焦躁,将脚边的一块小石子踢开。
†
追寻着必须完成之事而活了二百年。
因此,现在所度过的时间,也一如既往的感觉很差。
†
回宅邸的途中,她顺道去了早市。
不过因为时间尚早,集市里人还不多,但是气氛已经很热闹了。四处都响起很有气势的叫卖声,顾客与商贩之间的讨价还价,附近的主妇们聚在一起的杂谈……游弋在交错纷飞的群声之中,杰内特缓缓向前迈步。
忽然,她注意到令自己在意的气味,在一家摊贩面前停下脚步。
这是……记得是,没错,以前曾经吃过一次。这是只有佩鲁塞里奥和多斯的西部才有栽培种植的某种水果。这水果有一种独特的苦味,虽不能让人觉得好吃,其味道却令人记忆深刻。
在这里能够见到还真是难得。
她开始回想水果的味道,并决定试着用其制成果酱。
接着便向埋头读报纸的中年男子店主轻轻招手。
【店主,请问——】
【那个,请问一下。】
与杰内特同时,旁边的另外一名少女也向中年男子打招呼。由于听见几乎同时响起的二重音,店主面带惊讶地从报纸里抬起头。
【不好意思,是我先——】
杰内特看向旁边的少女。
是认识的面容。
【不,我才应该说抱歉,您先来吧——】
邻旁少女也向这边看过来。
【咦……杰内特、小姐?】
【爱丽丝,今天学术院放假吗?】
【是的,现在是考试结束后的短假。杰内特小姐你怎么样,比如伤势之类的?】
杰内特露出苦笑,
【不用担心,与之前说过的一样,已经彻底痊愈了。】
【不可以逞强哦,那么严重的伤,肯定不会这么快就治好的。】
【不,我是说真的……】
【不行,我不信。有逞强的体力虽然是件好事,但也不能因此就不顾身体状况,这样不会有好处的。】
【不是的,真的是真的。】
正当杰内特用强调语气打算说服爱丽丝的时候,
【——有什么需要吗,两位小姐?】
听到店主略带叹然的声音,两人同时转向前方。
【啊,是的,那个,杰内特小姐你先请吧。】
【不,我是后来的,还是你先吧。】
【不不,请不用在意,你先来。】
【不不,不用管我,你请吧。】
【……两位不会是都打算只问不买吧?】
她们听到店主说出略感冷淡般的话语,便立即同时说出“不是的”“不是这样”。
随后又互相看看对方。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对于杰内特而言,这名叫爱丽丝的女孩是个比较难以应付的对象。
这个女孩有着与流卡不同类型但同样十分难以琢磨的倔强性格。
本来至今为止,自己一直是被敌意、隔阂以及警戒心包围而生活过来的。因此,对于爱丽丝这样毫无戒心地向自己表示友好的对象没有免疫力。很自然地,杰内特所使用的交谈话语以及展现出的表情都是自己所不习惯的,因此有些僵硬。
大概,爱丽丝也处于类似的情况吧。言语措辞的细微之处都可以看出她有所顾虑。
互相都认为对方是自己难以应付的对象;而即使如此,现在两人却仍并排一起散步。
散步中所聊的话题,都是一些琐碎小事。
身为当地居民的爱丽丝,理所当然对城市的情况非常熟悉。她沿途向杰内特依次介绍周围每个商店的具体特点。从具备多样的女性餐点的快餐店开始,服装店与洗衣店、杂货铺与日化商店、最后是市民剧场的门票发售商。
【……说起来,】
谈话的途中,爱丽丝向这边悄悄一瞥。
【杰内特小姐,因为你穿成这个样子,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嗯?……哦,你是说这个啊。】
一边回答,一边低头俯看自己的装束。
大大的帽子扣在头上,经简单编织的头发垂在背后。身上的服装也不是平时常穿的洋装,而是色彩暗淡的便服。
【我的头发,在这个城市有些显眼。
在这样热闹的场所,承受众多视线的注目而行走是很累人的。因此决定用比较朴素的装束来缓解这种疲劳,也只不过是个人的浅见而已。】
不知为什么,爱丽丝一脸忍住愤怒的表情,将眼睛别到一旁。
【居然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番话……】
【嗯?】
【没事啦。我只是在对世间的不公平而发泄不满而已。这是最近每天的必做课程,请不用在意。】
【是吗?很奇怪的习惯啊……是对健康有什么好处吗?】
【没有!】
心情似乎不怎么样的爱丽丝闹着小情绪,而后表情又突然缓和了下来,以如同放弃了什么似的表情说道:
【……虽然现在才想起来问,你是叫“杰内特”对吧。】
轻轻叹了口气,
【该说巧合呢,还是说天意弄人呢……世间确实不公平。我是那么努力地去扮演假的“杰内特公主”,而这里却有一位从各方面来说都可谓真的杰内特啊。】
【不过是名字相同而已,没必要这么消沉吧。】
【如果只是名字相同,我才不会消沉呢。】
她那双湿润的眼睛盯向这边。
【银发碧眼,又是如此的美人,浑身散发出典雅的气质,除此之外名字还是“杰内特”啊。这种完美的再现程度算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这只是舞台上的角色。而虽说只是扮演角色,但对于彻底名不副实的我而言,见到如此名副其实的杰内特,我觉得自己有以嫉妒的眼光看你的权利。】
名不副实。
若要这么说,杰内特觉得自己才更是如此。
因为所谓的“杰内特公主”,是非常温柔可爱、受世人珍爱并且性格坚强的公主。虽然名字相同,但自己根本一点也不像。而且在这一点上,至少爱丽丝要比自己更符合“杰内特公主”这个称号。
不由得想说一些使坏的话。
【要是这么说,我就不得不嫉妒你了,爱丽丝。】
【为什么啊?】
面对着双颊稍稍鼓起的爱丽丝,
【我从阿鲁贝鲁那里听说了,在学术院已经举行过数十次以你为赌注的决斗,而且全都是流卡获胜,对吧?
比起徒有公主名字的我而言,你才更像公主。至少,被人珍爱的你才更符合这个身份吧。】
【这个……】
突然,爱丽丝的表情略变黯淡。
【也许……是这样。】
露出略带苦涩的笑容,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回答道。然后,
【啊……】
爱丽丝忽然停下脚步,然后在她的视线前方,
【哎?】
一名少年也同样停住脚步。
接近灰色的短黑发,中性并且端正的面容。
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弗洛里安。】
【呦,爱丽丝。】
少年的脸庞就如同孩子般朝气蓬勃。
【有什么事情吗,这么早出来?】
【嗯,去大使馆办点事。】
【你说大使馆……咦,弗洛里安的老家是哪里来着?】
【那个——】
稍显支吾之后,弗洛里安回答道,
【——是米卢伽。】
瞬间,爱丽丝一脸像是说“糟糕了”的表情。
战争将要开始的传闻如同清晨的薄雾,虽然仍模糊不清,但确实已散布铺满了整个菲鲁茨滨城。据说,米卢伽的国军已经在其与佩鲁塞里奥的边境线上展开,只要取得什么藉口,便会立即侵攻。
传闻只是传闻,充其量也终究只是传闻。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此事,而且要是追溯起来,这个情报本身的出处就不明。
但是,这已经足以在城市中引起混乱了。这种危险的传闻在城市居民的心中植入了不安,这种不安直接孕育了对街坊邻居的不信任感。现在在这个城里,米卢伽这个国名很难给人一种好印象。
【对不起……】
【不,没关系。不用特别在意这种事……】
这时弗洛里安看向杰内特这边。
【咦,我记得你,之前我们好像见过……】
杰内特此时也已经想起来了。以前,与爱丽丝一起在夜晚散步时,曾经与这个少年有一面之缘。当时还有另外一位少年在场,相较之下另外那位给自己留下的印象更深,因此花了不少时间才回忆起来。
【啊,抱歉,又把你晾在一边。】
爱丽丝慌张地加入两人中间。
【那个,我来介绍一下。杰内特,这位是弗洛里安,是我们学术院的前辈。】
【你好。】
伴随着自然的笑容,对方伸出单手。
一边略带糊涂,一边伸出手与对方握手。
【上次连招呼都没打,不好意思。虽然知道有位很漂亮女性在场,但当时为了阻止我那位恶友就已经筋疲力尽了,没能顾得上打招呼。】
对方用着有些奇怪的道歉语句,并礼貌地低头致歉。
【是,是吗……】
不知该如何反应,模糊地回应了一声。
【上次不是提到在创立祭表演《杰内特》吗?在那场舞台剧上演主角的就是弗洛里安。】
【……主角?】
【就是莱奥纳尔啊,黎明骑士莱奥纳尔·格兰特。】
【莱——!?】
杰内特不由得失声,上半身向后仰,脸部不禁抽动。
【怎、怎么了?怎么说呢……你的表情好有趣啊……】
【不、没事……嗯,没有问题。】
稍作考虑就明白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是表演《杰内特》的舞台剧,大部分的角色自然都会有表演者。眼前既然有扮演杰内特公主的少女,自然也就会有扮演莱奥纳尔的少年。就连阿宾和纳迪弩也会有演员的。至于阿鲁特老爹……嘛,由于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大概会被省略掉吧。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因此自己得冷静下来。
【哈……】
在不置可否的应声之后,
【那么,弗洛里安,这位是杰内特小姐——她是流卡的朋友。】
爱丽丝进行这边的介绍。
【我是杰内特,看来似乎是流卡的朋友……那么,我称呼你为弗洛里安就可以了吧?】
【嗯,当然可以。能被你这么自然的称呼是我的光荣。
杰内特小姐,对吧?这名字真是匹配之极啊——】
【弗洛里安,恕我唐突,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
【你有什么大麻烦吗?】
【————嗯?】
他一脸疑惑,浮现出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的表情,
【如此多的人数,而且以他们隐藏气息的能力来看绝非普通市民。虽然我不清楚情况缘由,看来你招惹了相当麻烦的对手啊。】
【你在说什么?】
【有人在监视你。】
弗洛里安不禁倒吸一口气,爱丽丝则一脸惊讶。
杰内特将双眼略微眯起,压低声音说道。
【有相当多的人数。比如,你的右后方那个坐在长椅上假装读报纸的男人——】
【哎……】
弗洛里安和爱丽丝不约而同地回过头。
两人的视线都投到了弗洛里安右后方长椅上那名读报纸的男人身上。
周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正在注视报纸标题——至少是假装成这样的那名男子,目光锐利地向这边直视过来。
(……笨蛋!)
被对方知道自己注意到了。
虽然还不知道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不过至少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吧。而且既然这边已经注意到他们的存在,看来难免会有些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
【躲开!】
利用仍握在一起的手,杰内特将弗洛里安快速拽到了一边。
少年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大幅地倾向前方。与此同时,
嘣——
早晨街市的平和空气被打破,传来了生硬的破裂音。
如同低音乐器一般的沉闷声音,从少年原来站立位置的肩膀处穿过,在道路尽头堆积的木箱上开了个洞。
【哎……】
【哇……】
弗洛里安和爱丽丝各自发出带有困惑的叫声,与此同时,杰内特抓住两人的手,飞身跑进附近的小胡同。装水果的袋子被扔到空中,袋内的水果散落出来。
与此无关的行人之中,有人发出了悲鸣。
片刻过后,街道上便掀起了混乱。
幸好这时是人流较少的清晨。转眼间,视线范围内的民众就都逃走了。留在这里的就只剩下杰内特她们三个。
【低下头!】
【什……】
【啊……】
【总之听我的,快低下头!】
杰内特不容分说地命令道,然后自己站起身。
已经知道了狙击者的大概位置,就在道路另一侧的屋顶上。
从距离和威力来看,狙击所使用的是强化过射程与精度的专用来复枪一类。当然,在这个不允许平民持有武器的菲鲁茨滨,这绝对不是容易入手的武器。
略显粗暴的脚步声正在接近这里。
虽然狙击没有成功,对方似乎仍不打算轻易放弃。听脚步声来判断,至少有十多个人。大白天就动用这么多人明目张胆地袭击,看来对方也是豁出去了。
【再问你一次。弗洛里安,你有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招人记恨的事情吗?】
回过头,语气轻松地这样问道。
【……】
弗洛里安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
【喂?】
【这是我的问题,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弗洛里安断然地说道,语气中透露出决意。
血气冲上唇边,拳头攥紧直至颤抖。那副勉强自己鼓起勇气的身影,在旁看着都觉得痛心。
【对于自己被盯上的理由,心里有线索吗?】
【别管这个了,快离开。如果因为这种事情而将你们也卷进来,我会连后悔都来不及的。】
【……】
稍微有些窝火。
你倒是听别人说话啊。
【爱丽丝,这个男的交给你可以吗?】
【咦……嗯,怎、怎么回事……?】
【你只要看着他就行了。】
弗洛里安想推开杰内特往前走,杰内特用手碰触他的肩膀,然后——
【我说过让你低下头。】
凭借以夜之软泥增幅的腕力,使劲向后一拽。
以普通人的体格,而且没有防备,自然丝毫无法抵抗这份力量。
弗洛里安轻易地被摔了出去,仰躺在铺石地面上,【啊……】发出了些许的悲鸣。
【……现在稍微有些理解流卡的心情了。】
自言自语。
平时的话,这种时候阿鲁特老爹肯定会插嘴说多余的话。不过现在他不在这里,因此就由自己一个人来继续吧。
【想一个人独自承担自己根本做不来的事情,而一味顽固地拒绝别人的这种行为。……原来如此,确实,在一旁看着就觉得让人生气。今后我也得注意啊。】
【……啊,很危险的,杰内特也到这边来……】
制止将要起身的爱丽丝。
【不需要担心。】
【但是,刚才那个是、手枪的声音……】
那并不是手枪之类的。
手枪的话,只要精通一些非正式途径,市井之人也可以以相应的价格买到手。然而刚才的那个,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若想入手那种程度的武器并投入使用,必须有相当庞大的组织,而且需要是有周详计划的杀人——那就是这种程度的凶器。
不过对于爱丽丝而言,这两者之间也没什么区别吧。
【我说了不用担心。我从不说谎。……偶尔也相信我一次吧,爱丽丝。】
【嗯……】
用夜之软泥在手中编织出剑。
先将剑刃挥斩至弗洛里安的喉咙附近。
【不想死的话,就呆在那儿别动。】
【……】
弗洛里安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实际上只是无言的注视着杰内特。杰内特转过身,面向大道。
为了对这边形成包围之势,十人左右的男子们向这边接近过来。在确认脚步声数量与刚才一致之后,杰内特冲出了胡同。
男人们的服饰与这个菲鲁茨滨城十分相符,都是非常平凡的打扮。
但是那些衣物的穿法、视线的移动方式、而且最主要的是各自手里所持的手枪和刀具,正强烈地诉说着他们并不是平凡的一般市民。
不是平凡的一般市民——但是,并没有超越正常人类的领域。
杰内特的唇角溢出没能掩盖住的微笑,站在男人们的面前。
她并不摆出架势,没有这个必要。
【——刚好,我正打算为排解心情而活动活动身体呢。不好意思,事先的投降劝告这次就省略了。】
她以清澈并且柔和的声音,对着在场的全员说道。
【在听取详情之前,先把你们逐个揍一遍吧。】
9.
躺在书库的沙发上,莱尔呆然地望着天花板。
由于平时不得不考虑很多事情,因此在难得的空闲时间里,她打算什么都不去考虑,悠然度过。
于是,像是数天花板上的斑痕、将斑痕的形状联想成某人的脸、想起在这个书库中所死去的古人等等,这类的事情她一概不做。极力地将大脑腾空,仅仅体会和等待时间的流逝。
……进入这种状态之后,便逐渐回想起遥远过去的往事。
那时的自己还不是莱尔•帕朱莉。
那是她住在乡下的一个小村庄,还是一位小女孩是的故事。
那时的自己在空闲时间也像这样仰望着天花板。喜欢什么都不去考虑,而只是发呆凝视眼前所存在的事物。有一段时期,弟弟模仿自己的这个行为,结果每天都在白天睡大觉。然后,过了不久,他每逢夜晚就会偷偷外出散步……不过这则是因为与自己不同的另外一个女人。
啊啊,不行。
明明是打算让大脑一片空白的,结果一回过神便发现,自己已经在想一些感到怀念的往事了。而且,如果自己在回忆中感到愉快的话,就没办法停下来。
呼——
——突然间,邦兰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莱尔眼前。
【——————!?】
心脏如同翻转180度地吓了一大跳。
【那个,莱尔、小姐。】
邦兰丹以他那平常的语气向莱尔缓慢搭话。
然而,与之相对的,莱尔却因为受惊过度而一时难以发出声音。
【——!——!——!!】
用手压在自己的胸口,经历一番痛苦的忍耐之后,总算勉强使心肺功能都恢复正常,慢慢整理呼吸并等待心跳缓和下来,然后终于说道:
【你、你这个人啊……】
总算能勉强以苦闷的声音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之前我就说过吧!别突然出现在人家眼前!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那张脸会杀人的!】
一上来就被劈头盖脸训斥的邦兰丹,惊讶地肩膀大幅耸动。
【……请、不要说那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是你的脸啊!】
【……所以、之前说过,还请你习惯……】
【那种事从物理上就是不可能的!】
【……】
邦兰丹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
莱尔从沙发上起身,一边用手弄乱前额头发,一边说道:
【那么,有什么事?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可别怪我扇你巴掌。】
邦兰丹胆怯地用枯木般的双手护住头部。
【好啦,你先说事情吧。】
经过催促之后,终于——
【……有客人……在室长那边……】
缓慢吞吐地开始述说。
【有客人又怎么了?】
【……】
【喂?】
【感觉有些……奇怪……】
【虽然不知道那个客人是谁,不过估计肯定不想被你这么说吧。】
一边重新看向邦兰丹,莱尔一边以事实为凭吐槽道。
【……】
邦兰丹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等待着莱尔接下来的话语。从其长发之间可以窥见,他的嘴唇正不安地半张着。
啊啊真是的,我赢不了两种存在——哭泣的孩子和邦兰丹。
【……我知道了。我端茶过去,顺便观察一下情况。】
莱尔慢腾腾地起身。
【拜托、你了……】
邦兰丹急忙低头致谢。
†
所谓的客人,是一位米卢伽的军人。
他是一名身形庞大的男子,并且是从极其单纯的意义上讲。
他的身高使别人都得仰视。而那一身久经锻炼而得来的肌肉,隔着军服都能看出来。
这个男人现在很急躁。
而且,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他那摆在桌上的双手,反复急躁地改换着组合手势。脸部的眉头也是越皱越深。
【我们的要求并不多。】
短暂的沉默之后,男子开口说话。
【我们的要求就是,希望你们向我们承诺,只允许我国军队在此进行驻扎和补给,仅此一点。只是一份文件的简单工作,没有任何难点。
若拒绝这个提议……我们可以认为菲鲁茨滨绝对不协助我国,这样就可以了吧?】
【我们并没有这么说。】
阿鲁贝鲁的挠了挠头,以一如既往的语气回应道。
【但是,我们菲鲁茨滨的创国理念就是与任何国家都不敌对。更何况是成为米卢伽的属国,与佩鲁赛里奥和多斯打仗,这是不可能的事。】
【理念终究不过是理念。就算多么认真地去贯彻,也对自保没有益处。等到这个大陆真正掀起战火之时,你认为你还能说出这种话吗?】
【虽然我不打算与你咬文嚼字,不过,所谓理念,正是指不论任何状况下都去贯彻的原则吧。只要这个学术院不解散,哪怕世上发生何种变化,我们也绝不会对此让步。】
语气非常坚定地断言道。
【……领导者不知变通,可是国之不幸啊。】
男子无奈地摇摇头。
【我并不是领导者喔。那种令人望而却步的责任,我都推给艾尔斐诺克院长了。】
【亚尼克艾尔斐诺克吗?确实,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会更好说话一些。】
男子从椅子上起身。
【不过很遗憾,与外交有关的一切权限都在我手里。关于这件事,无论出什么状况,决定全都在于我,而不是他。因此非常抱歉,还请你放弃……】
【……也就是说,现在把眼前的男人当场暗杀掉,今后就可以很更好说话的人做交涉了吧?】
嗖的一声,微小的声音。
男子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大型蛮刀。全黑无光的刀身,看不出丝毫金属质感,这反而更增添了不知名的毛骨悚然之感。
【咦!】
阿鲁贝鲁向后倒退——没能成功,随后身体倒靠在了沙发上。
【等、等一下,不可以使用暴力啊!】
【你这话真奇怪。军人若不用暴力,还能用什么方式表达意愿呢?】
【至少请在交涉席上使用言语来沟通!】
【因为仅用言语说不动阁下啊——】
男子简单结束对话,毫不犹豫地挥起大刀。
【炽火炎上——】
男子的手臂瞬间被纯白的火焰所包裹。
【呜……】
男子撤回手臂,用力跳向后方。大声喝问道“是谁”,同时快速环视周边。就在这时——
喀铛。
一个咖啡杯横空飞过,正中男子的额头。
琥珀色的液体沿着男子的脸颊滴落。
【……还真是有热情的谈话啊。】
是女性的声音,极为平淡地自言自语。
【得救了~!】
阿鲁贝鲁发出略带可怜的声音,随即藏到椅子的背后。
【一不小心把水杯扔出去了,你们继续进行爱的谈心吧。】
【别啊,不要在这种关头开玩笑啦!】
门旁,一名年轻女子——莱尔站在那里。
军服男拿掉头上的杯子碎片,盯着莱尔的脸庞。
【学术院的魔书使吗?】
【答对了。不过,你真的只是一介军人吗?】
莱尔的视线移到男子的右臂上。军装的袖子有少许焦痕,看情形,他的胳膊基本就没有受伤。明明受到火焰的直击,却没有留下相应的创伤。
一般来讲,这是不可能的。
因此绝对有某种不一般的因素。
【当然是军人。正因为身为军人,才要将可能成为祖国敌人的一切——不管是恶鬼还是妖魔,都一并除尽。】
【我问的可不是这个。】
莱尔将手中的书翻动了几页。
【算了,也好。等把你打倒之后,再慢慢问详情吧。】
她以一如既往的语气宣言道。
†
像莱尔这样的魔书使,每个人都持有各自的魔法书,通过理解书中的内容,进而能够使用魔法。而这个被称之为魔法的事物,自然是拥有不辱其名的威力。简单来说,至少普通人是无论如何竭尽全力也无法望其项背的。
即使舞台是战场,一个魔书使若想认真地压制士兵,便可以确实地击破百人。能够操纵魔法的人与普通人之间,就是有如此悬殊的差异。
然而,在米卢伽这样的军事国家,国内并没有作为战力的魔书使。
因此,为了弥补这层劣势,他们成立了一个特殊兵团。
因为是非正式的部队编属,因此外界不知道它的正式名称。即使是知晓世界暗之一侧的人们,也只有为数甚少的一部分得知其名——魔女狩猎部队。
穿着施有专门刻印的装备,挥舞具备同样刻印的武器,具备对魔书使魔法的抗性。然后直接运用这些士兵,在战术层面上用来压制魔书使。
——可以说算是莱尔她们的天敌吧。
【千亿镜之碎片,映出千亿恍惚之貌。】
莱尔考虑着:火焰之所以不起作用,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魔女狩猎部队。
以前就听说过传闻,不过至今为止从没亲身遭遇过。这是第一次见到,也是第一次交手。
【合上双瞳,获独一之黑暗。】
魔法书所贮藏的夜之软泥如漩涡一样包裹住周围的空间,周边的景色逐渐失去色彩。
【小把戏!】
魔女狩猎部队的这名男子,丝毫不为这异常的光景而动摇,直线向莱尔冲过来。
总之,看来已经成功地将危险从阿鲁贝鲁身边引开了。不过照这样下去,自己的处境就危险了。
虽说如此,但仅用半瓶子威力的魔法进行迎击,没法保证能阻住这样的对手——不,应该说,能够抵抗住刚才那个火焰的刻印,半吊子的攻击肯定是没戏。而如果这一击无法解决对方的话,那把夸张的蛮刀就会劈到自己身上了。
啊啊,没办法,真是个麻烦的对手。
【粉碎摧毁——】
随着雏鸟高鸣的一阵声响,数道光线奔向男子的脚边。然而,男子一言不发地高高跃起,接着一下子冲了过来。
莱尔微微侧身避过刀锋,蛮刀所产生的风压轻轻掠过她的脖颈。
男子没有停下攻击,从左至右、由上至下接连不断挥舞蛮刀,快速、准确并且无可挑剔的连续攻击。莱尔通过身体的躲闪避过一半的攻击,剩下的一半则以袖口拿出的小刀将之挡开。
【先端粉碎——】
【太慢了!】
话音未落,蛮刀的一击便将莱尔手中的小刀打飞。
与此同时,莱尔的后背“咚”的一声靠在墙壁上,已经没有退路了。
男子的嘴角浮现出扭曲的微笑。由此可以看出,他已经确信自己的胜利——现在已将对手逼入死角,只剩下最后给予致命一击。
【……真是个易懂的家伙。】
莱尔语调平淡地嘟囔道。
雏鸟临终鸣叫一般的声音响起。
男子的背后。最初男子跳跃躲过的光之结晶,突然转变为长枪形状,贯入男子的后背。男子甚至来不及发出惊愕声音和回头观察,仅仅是双眼一度睁大,而后便失去意识倒于当场。
莱尔解除四周的夜之软泥。周围的景色便恢复原状——菲鲁茨滨学术院的第六书库职务室。
【结束了?】
阿鲁贝鲁斜靠在沙发边缘,战战兢兢地问道。
【嘛,差不多。】
捡起被弹飞的匕首,收至袖口中之后,莱尔回答道。
【幸亏对手是纯粹的军人,很好骗。】
对方的刻印大概施在那身军服上,为了将其防御贯穿,莱尔花时间将火焰进行压缩,然后进行攻击。这次战斗中,总结来说,她所做的仅是这么简单。
当然,仅仅发出一发这样的攻击,是不可能打中的,因此伪装成用于阻止对方的攻击。男子跳过脚边的光线之后,便认为威胁已经消失,随后注意力全集中在进攻上。这之后简单了,只需假装被对手逼至房间死角,诱导对方到达目标区域,准确直接地贯穿其背后就行了。
单纯明快的策略,仅此而已。
当然,这并不是对任何对手都有效的便利手段。奇策终究只是奇策。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满足特殊条件时才能使用。
对手是久经训练的军人,对自己所展示出的弱点全都不予放过,紧追不舍的攻击;而且对方并不了解自己的手法。正因为利用好了这两个条件,才使得这种单纯的手段也如此有效。
【哎呀哎呀,竟碰上这种灾难了啊。】
口中一边发着牢骚,阿鲁贝鲁总算爬回沙发上,重新坐正。
【差不多该需要护卫了吧,接下来这个时期与客人会面已经变得有风险了。】
【咦,不过我不习惯那种戒备森严的感觉。】
【忍耐一下吧,毕竟是形势所迫。而且,所谓的客人也是特指米卢伽人,不至于那么频繁——】
【不,这个嘛……稍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
莱尔拾起男子的蛮刀,用手指蹭触刀身。可以感觉到刀身内部的夜之软泥处于安定状态。这武器上施有刻印,可以斩断由魔法生成的事物与现象,某些情况下甚至有几率重创不死者。
米卢伽生产了大量这种武器吗?
莱尔决定之后让邦兰丹看看。
刻印这方面并不是自己的专长。但他的话,也许能从这件危险的“玩具”中,比自己看出更多的隐含信息。
【……需要去戒备的对手,不只是米卢伽。】
【哎?】
听到阿鲁贝鲁说出奇怪的话,莱尔将视线从蛮刀上抬了起来。
【佩鲁赛里奥国也有主战派,他们最近也蠢蠢欲动。多斯武器商人的大型公司也总在这里出没,其中很多人都希望米卢伽和佩鲁赛里奥能够两败俱伤。顺便说一句,咱们的院长也算是主战派。也就是说,周围全是敌人。】
唉,一如往常地叹了口气。
【虽然会来这里捣乱的家伙毕竟只是一小部分,不过,今后见到任何人,都有必要保持戒心。真是的,这个时代也变得让人讨厌了啊。】
真是麻烦不断,同情一下你吧。
【……然后呢,你该不会是说——我的工作又要增加了吧?】
【应该会吧。】
真是灾难,还是饶了我吧。
10
——这并不是能被称作战斗的场景。
将手中之剑抛向上空。
在场全员的视线都被其吸引,朝上方看去。
注视之中,夜之软泥编织的钢铁空中分解,剑锋伴随着白色光芒而爆散。在场全员都一瞬抬起头,随后回过神,当他们的视线转回眼前少女原来所站之处时,然而彻底为时已晚。杰内特已经行动起来。
瞬间近身至附近一名男子腰间,朝腹部击入一拳。随后转过身,用手刀击打侧旁男子的脖颈。
接着,众人便看到这两个不幸的人摇晃倒地。
无法理解这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男子们再次开始动摇。
杰内特踩踏地面快速移动。
由于无法跟上这高速度,帽子从头上滑落。
这些男人绝对不是外行。他们都早已经训练而习惯与人战斗,习得伤杀技法。因此他们的身体知道在近身白刃战中要如何保护自己以及压制对方。不论如何动摇,危机出现在眼前之时,身体都会自动作出反应。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们无法捕捉到杰内特的动作。
他们所习得的,无非是与人战斗的技巧。对于超过人类速度的事物,便无计可施。杰内特的纤手只需男人们的防御快一点点,然后直接其击中要害即可。
纤细娇小的少女,以恶梦般的速度闪动,用速拳将人接连击倒。
一个人、又一个人。男人们按顺序倒在地上,痛苦地气绝在地。
本想将对方都打晕,不过似乎没那么简单就会失去意识——杰内特不合时宜地发出感想:原来如此,不愧是久经锻炼的专家。也许是因此产生些许大意,没能一击解决最后一人。
她以掌底瞄准心脏进行攻击,不过男子及时反应,得以些微扭转身体。掌击抵至肩膀,手中传来对方关节错位的感觉。
男子因痛楚而皱眉,不过仍咬紧牙关挺住,用右手挥起小刀。瞄准的是杰内特的左侧腹。这本来是谁也无法避开、完美确实的时机。
“喔。”
发出略微赞许声,杰内特退后半步,以一指宽避开对方瞄准的位置。男子挥了个空。
这次,男子惊异地瞪大双眼。
这可以说是充足到过分的可乘之机。杰内特快速转身,将左脚尖刺向对方的眉间。男子摇晃着翻起白眼,向后飞出了一小段距离。
这次他真的完全失去了意识。软弱无力地倒在地上,没能再站起来。
“……本来是想一击一个的。”
杰内特拾起落在地上的帽子,一边拍打着灰尘一边自言自语。
“没想到竟会失误,看来这些精兵比我预想得还厉害。”
接着——周围安静下来。
男人们谁都无法再起身反抗。通道中也见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回过一看,弗洛里安和爱丽丝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些什么,一脸呆然地望着这边。
“总之,已经结束了。”
没有回应。
“要怎么办?有必要把这群人绑起来吗?”
这时,弗洛里安终于回过神来。
他立即用力摇摇头。
“——放过他们吧,我已经想象出大体的状况了。”
“自警团差不多该赶到了。要向他们求助吗?”
“……”
这次他又沉默地摇摇头。
“这样啊。”
重新戴好帽子,杰内特的视线转向小径深处。
“那么,我们快点离开此地吧。之后再听你说你所想象出的状况。”
“不,你们还是……”
“爱丽丝,这附近你能带路吗?”
“可、可以。”
畏缩状的爱丽丝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便立即挺直身体回答道。
“放、放心吧,就连野猫散步的路径我都一清二楚!”
“那就交给你了,找一个能避人耳目并且可以略作休憩的地方。……啊,希望你选择一条不单是猫,而是连人类也可以使用的途径。”
“我知道了!”
“我说,你们两个……”
虽然显得立场不足,但弗洛里安仍试图去坚持自己的主张。杰内特正如对待小猫一样,拽住弗洛里安的领子。
“来。”
朝跑在前面的爱丽丝身后追去。
†
穿过数条小径,走了五分钟之后,一座古旧的废弃教堂出现在眼前。
周围没有人影,也感觉不到此类气息。
“大约五年前,旁边的街区建起一座大教堂,这里就废弃了。”
一边听着爱丽丝的说明,一边迈步走进教堂。
大概很久没有人清扫照看了吧。黑色污脏的墙壁,仅仅用手触碰,墙皮就会接连剥落掉下。彩绘玻璃也破碎不堪,雨水由此潲进室内。成排的椅子都已有不同程度的腐蚀,实在难以让人下座。
如上所述,这绝不是个令人感觉舒适的场所。不过,即使如此,这作为避人耳目、一时藏身的地方已经足够。
感觉到视线,杰内特抬起头。挂满灰尘的女子塑像正以温柔的双眼俯视着这边。
(——天使。)
宗教的教义中出现的美丽神使。从天上的最高处降至地面,正确引导人类的神之代行者。
塑像背对着从彩绘玻璃洒进来的阳光,其脸庞似乎浮现出哭泣一般的表情。
(两百年前也好,现在也好,只有这座塑像没有任何变化。同样背负着的光芒、带着欲哭的表情而俯视着地面,吗——)
“你们不要管我,逃走吧。”
听到这句话,回过神来。
“你救了我,我很感谢。不过,这本来是因我而起的问题。”
弗洛里安伫立在朽坏的祭坛旁,视线俯向地面,继续说着蠢话。
“……爱丽丝。”
“嗯?”
“这个男人已经表态了,你有意逃走吗?”
“这、这种事不行,当然不行!”
“我想也是。”
杰内特点点头。
“你要怎么办,弗洛里安。这个女孩究竟是不是会妥协的人,作为同学的你,应该相当清楚才对吧。
如果你什么都不说,倒也没关系。你希望隐瞒的事,我们不会强硬勉强你说出来。不过就算如此,我们也无法放着你不管。所以很自然的,我们将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卷入事件之中。”
“你这个人的威胁方式好过分啊……”
弗洛里安带着憔悴的面容,无力地苦笑。
“那个,弗洛里安。刚才你说了很奇怪的事吧?”
“咦?”
“你说过自己去了大使馆。”
爱丽丝微微倾头。
“但这很奇怪。这么大清早,即使去那种地方,也不可能开门。等到中午钟响之时,接待室才会摘下‘准备中’的牌子,政府部门不都是这样吗?”
杰内特觉得,这种说法未免多少有些偏见过头了。
不过,弗洛里安本人表情似乎变得僵硬,杰内特见此便没有插话,保持沉默。
“那个时候,弗洛里安没理由对我们撒谎。而且,即使真想撒谎,也应该会找个更为自然的借口。
因此,那是真话。弗洛里安在那个时间真的去了大使馆,处于回来的途中。
……这与那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好厉害啊。”
弗洛里安直率地说道,然后低下头。
“不过,果然还是不行。我不能说,不想说。”
“真顽固,是什么令你闭口不言到这种地步?”
“已经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办法了。”
“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究竟为何像是万念俱灰一样——”
停下说话。
抬起头。
废教堂入口处,背对着初升太阳的光辉,出现一个人影。
“……为什么您会在这里呢,公主大人?”
那个人影以高扬的少年声音问道。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不,提问的人是我吧?”
人影朝前迈出数步。
离开强烈的逆光领域,其身姿变得清晰。那是个极为年轻、天蓝色头发与双眼的少年——
不死者萨利姆·卡尔马勒。
“您不是说过不会插手的吗?那还为什么,在这里做这种事呢?公主大人。”
“公主……?” 爱丽丝和弗洛里安面面相觑,十分疑惑。
“哦,我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杰内特在内心咋了咋舌,接着说。
“先回答我,萨利姆。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此?有什么目的?”
“当然是为了站在那边的那个家伙啦。谁让那群没用的家伙没法把他带回去,只好我来。”
“那家伙……?”
朝萨利姆所指的方向看去,视线所到达之处——自然是一脸沉重的弗洛里安·科尔。
“……为什么你要盯上这家伙?”
“为什么?我不是说过嘛,为了引发战争啊。”
“我在问,战争与这家伙究竟有何关系?”
“……”
这次轮到萨利姆感到莫名地困惑。
“难道说,您在不知道这家伙是谁的前提下,在保护着他?”
“嗯。”
“为什么?”
“自然而然演变至此。”
听到这里,萨利姆瞪大双眼。
“……自然而然?救人吗?曾被人称作死神、食人鬼等等的公主大人,您竟会救人?”
嘛,事实倒也是如此,率直地点头认同。
“我怎么感觉这么莫名其妙呢。”
“别担心,我也不明白。这家伙看来很顽固,怎么也不肯说明自己的事。拜他所赐,我一无所知地站在这里。萨利姆,你如果知情,就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不要说!”
杰内特无视在旁边发出悲鸣阻止的弗洛里安,对萨利姆催促道。
“……嘛,他本人既然是那种态度,我不说也好。不过,并不是多么大的事。”
萨利姆一边挠头,一边无兴致地阐述。
“弗里德林·拜多拉——是这家伙的本名。”
……。 就算这么说,也仍无法明白些什么。杰内特继续沉默等待。
“他父亲的名字是耶鲁马因·拜多拉。这个名字应该有所耳闻吧?他是米卢伽大总统,实际上集揽大权独裁统治米卢伽的杰出人物。”
萨利姆仍像记流水账一般叙述道。
杰内特回过头,观察弗洛里安的神态表情。 见他将脸别向一边,看来这正是他不想公开的事实。
“剩下的,应该可以想象了吧?这是米卢伽和佩鲁塞里奥的主战派之间的共同作战计划。刚才进行袭击的是佩鲁塞里奥的军人。借他们之手将他杀死,为战争的开始制造口实。当然,仅仅因为这点小事,战争还不足以开始。毕竟世间没那么单纯。不过,万事都需要最初的开端。而此次作为契机,使用了大总统儿子这足够分量的道具——”
“因此……”
说到这里,萨利姆一度停顿。
“能把这家伙交给我吗?公主大人。”
在这一瞬间——杰内特脊背忽然寒气游走。 来到这里的,不止萨利姆一人。四周还有其他气息,将这个教堂包围住。而且这些与方才那些一吹就跑的杂兵等级不同。
“——当然是‘古木之庭’的成员。”
这个瞬间,萨利姆愉快地笑了。
“毕竟只有我一人行动还是有些不安。总之请马鲁和库洛阿作为护卫,和我一起前来。”
杰内特又在内心咋了咋舌。
“所以,公主大人,请不要起奇怪的念头。我们也不想与公主大人为敌。我们的目标也一致,不如说更想请您来协助帮忙。”
杰内特来回看了看弗洛里安和萨利姆。 两人的眼神都阐述着同样的含义。
“交过来(去)。”
一方表情愉快,另一方则艰苦地下定决心。两人的想法正相反,因此,重合的仅仅是所传达的话语。
呼,长叹一口气。
“……给我一点谈话的时间。”
杰内特这样说道。
“谈话,谈什么?”
“有很多要谈的。这点小事还是可以通融的吧。”
“……不过我觉得结论只有一个。”
“即使是这样,抵达结论的过程也很重要。作为长久生存之身,多少等待一会儿也无所谓吧?”
“嘛……倒是没关系。”
萨利姆的表情再次变得缺乏兴致,转过身去。
“十分钟,我只等这么长时间。”
▼promnade/
那是遥远过去的故事。
将梦的内容封印入书籍的工作开始两个月之后的某一天。
『对于魔法这种东西,你怎么看?』
那位客人唐突地问出这么个问题。
由于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便反问『您是指什么?』。
『你看过魔术表演吧?』
那位客人不在意这边的疑惑,继续提出更令人云里雾里的问题。
『可以从空无一物的帽子中取出活生生的白兔;用手轻轻一遮挡,就能将杯中的水变成葡萄酒;用短刀刺穿白兔,拔刀之后兔子却毫发无伤;自如地操控无数的扑克牌,无需掀开就能轻易辨识出其花色和大小。这无数的不可思议现象,却仿佛理所当然地遵从着表演者的指挥。
没错……拥有这种技术的人,就是世人所谓的魔术师。』
不明白对方究竟想说什么。
因为不明白,于是沉默地等待下文。
『观众们不知道这些魔术的秘诀。凭空冒出白兔的原理、水变酒的原理、白兔被短刀刺穿也不死亡的原理,观众们无法看透隐藏在这些戏法背后的必然。
对——正因如此,这些才被称作魔术。
将原理隐匿起来,不被观众所发觉。基于这个前提,魔术才得以成立。
然而……这自然与魔法有着本质的区别。』
自己的指尖在颤抖。
客人显得很满意,用力点了点头:『那么,现在的你正在变成什么呢?』
他接着说下去。
『没错,是魔女。你你所接触、并将其化为所有物的能力,才是与字面上丝毫不差的魔法吧。』
这位客人的声音逐渐染上了兴奋的色彩,恐怕他自己都并没有发觉。
『这种远超过人类预想和理解,可以呼风唤雷、散播疾病以及将人变为动物的力量,你应该已经拥有了吧。
但是,从超越我们的预想和理解的技术来说,这与魔术师所为是一样的。从帽子中放飞鸽子与施放诅咒相比,在“超越想象的不合理”这一点上毫无不同,而且同样都对观众隐藏原理。所以魔法也满足魔术的所有定义条件。
然而,你所操纵的并不被称为魔术。魔女的怪异之术终究仍被称为魔法。那么,这之间究竟存在什么差距呢?』
客人虽然用的是疑问语气,但其答案应该早已成竹在胸了吧。
因此我没有插话,静静等待。
『魔术的前提是对观众隐藏原理。观众所无法理解的神秘,正被称为magic。
可是在此之中,至少存在一人不将该magic作为神秘。
没错,对于魔术师本人而言,这些不过是自身完全理解的现象之一。也许是藏在手心的纸牌,也许是藏于口袋的鸽子——』
说到这里,客人淡淡一笑。
『那么,考虑一下吧。如果真有魔术师本人都不能理解原理的魔术存在,会怎样?不知为什么就会冒出鸽子,不知为何兔子就是不会受伤。如果真存在这类现象存在,它们真的能被称为魔术吗——?』
笑容逐渐深化。
『你所试图制御的正是此类能力。任何人都无法理解。
假设,我只是说假设,即使它因暴走而开始侵蚀世界,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这自然也包括你本人在内。』
这是不能承认——不,是不想承认的结论。
所以我试图反驳。
自己已经发现能够抑制这份力量的手段。
用语言将夜之软泥封入书物之中,就可以削减其力量。确实很耗时间,但只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实行,肯定能将这份力量无害化。
『也就是说,你想将梦境转变为体系化的神秘系统吗?』
会变成这样吗?我缓缓点头。
见此,客人距需保持那份笑脸。
『你向不知怀疑为何物的无垢世界,投进了最初(单目)之谎言。这无法为人所控的谎言,绝对不可能再次消失。它将缓缓蔓延,最终必然会覆盖全世界吧。
这个世界,被你所纺织的虚伪给裹得严严实实。
类比的话,这就是如同将英雄们的人生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冷酷命运一般。如今已没有能阻止这股力量的手段了。』
嘀、嘀、嘀,时钟一分一秒地刻进现实。
在这之后,两人之间便再也没有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