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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无扉的伪宿 scene/1 不要接触这个宝物 ~two years later~

整个剧场响起如雷的掌声。

在这热烈的气氛中,有一位皮肤白皙,穿着紫色长裙的少女正坐在贵宾席上用她那翠绿色的双眼冷冷的看着这些狂热的观众们。少女的样貌完美得像是易碎的艺术品,除了及腰的银发编织得稍显随意,她的举手投足完全是一位无懈可击的贵妇人。

[哼]

这名少女——杰内特•哈露邦,看着这一切,发出无聊的鼻音。

因为位于高处,杰内特能轻易将观众席的所有人尽收眼底。近千人一起疯狂的叫好,不停高喊着[bravo!]的光景,不知为何,让她感到虚伪,并且有些滑稽。

这之中,又有多少人是真的被这部戏所打动的呢?他们敢确信自己不是因为被现场气氛所感染而在随波逐流的欢呼吗?

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至少就证明自己并没有被感动啊。

[……看起来,今天这戏,好像不合公主的胃口呢]

在杰内特身边,一位驼着背的老人悠悠的说道。

[这可是王都的人气剧团呢。觉得演得不好吗]

老人的语气与视线,都显得那么稳重优雅,如果光看杰内特与老人现在这个交谈的姿势猜两人的关系的话,旁人大概都会认为这是慈祥的祖父与得宠的小孙女吧。

[剧团本身也好演出剧目也好,并没有什么过失。]

杰内特绷着脸回答道。

[但是,现在的我,没有被这种编出来的故事感染的心情,仅此而已。]

[呵呵。活了两百多年,心境就会变成这样吗?]

[事到如今,开什么玩笑呢]

哼,杰内特讪笑了一声。

[既然将我看成铁石心肠的怪物,就不要送这入场券了。]

[不,我觉得这样才有趣啊。]

老人隐藏在浓密白胡子之下的口中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年纪大了,心也老了,自然想要追忆往昔的热情。我们都是些连公主一半岁数都活不到凡人,面对那些赶不走的疲劳与烦恼,就只能靠这样感受着他人的激情来找寻些许愉悦啊。]

老人的眼睛并没有看着舞台。

而是看向了台下毫不吝惜掌声的观众们。

[你这是想和我们这些内心同样上了年纪的不老者互相舔舐伤口么?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恐怕无法回应你的期待呢。比起这个,还不进入正题吗?还是说只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才把连朋友都算不上的我叫出来?]

[无聊,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嘛,没所谓了。]

老人白色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正事嘛,是有两件。首先,今后与魔女留下的力量以及单目的谎言相关的事情,原则上我们都不会再管了。]

[……什么?]

杰内特回过头,发出惊讶的声音。

[还以为要说什么呢,这不是什么玩笑话吧?]

[这当然不是开玩笑。]

老人耸了耸肩。

[我们魔导书之人……学术院那边应该是叫我们茶会一族吧,已经决定不再涉足你们之间的斗争了。或者说明白点,我们已经没有能力插手到你们的斗争当中了,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那种力量了。本来我们一族一直是将暗处潜伏与背地行动作为信条的,我们原本希望一直在暗处低调的操纵世界,甚至暗地里引起战争。但是我们作为台面下的组织,却被全面的狙击了。]

杰内特闭上了眼睛,开始思索起来。

茶会……是以贝璐塞利奥王国东北部为据点的魔法书收集组织。以学术院这个教育组织为幌子,背地里是茶会这个巨大的犯罪组织。上至腐败的贵族,下至街头的小混混,茶会拥有着无比广阔的影响力,虽然是绝对见不得光的组织,却是王国暗地里的支配者。

而这个组织的顶点是三位老人,眼前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他应该没有说谎,杰内特想。他应该没有说谎的意义,因为茶会这个组织,现在已经从大陆西部的势力图上销声匿迹了。

[……对手是古木之庭吗?]

[真是明察。就是这样。]

这时舞台上的演员们排成一列,开始谢幕。观众席上的欢呼声又大了起来。

[我们所持有的的魔法书现在已经被夺走了大半,而魔法使的损失则比这更大……就连付出大量牺牲才好不容易到手的那个东西,也被夺走了。]

[那个东西?]

[是的。恐怕公主对那个东西也会有兴趣……]

[不要再叫我公主了。]

[失礼了。总之老朽就是为了提供有关那东西的情报,才特意把杰内特小姐叫来的,这便是第二件正事。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准备从这场纷争中抽手了,此时再隐瞒这种情报也没什么价值了。]

[原来如此。那你们又想以这个情报为诱饵,从我这打听些什么呢?]

[哎呀,能理解得这么快真是帮大忙了。]

老人呵呵呵地笑着。

[我先声明了,既然古木之庭是挑准了这个时间点动手,我们这边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你们所说的宝物大概是什么。所以如果你们如果要求得太多,我可就不会奉陪了。]

[其实我只有一个简单的问题。]

[说吧。]

[……单目谎言,到底是什么。]

老人慢慢地说了下去。

听说那是最强的魔法书。

但又不仅仅是这样。

[追求力量的话,一般来说,都是因为需要力量。而你们明明已经手握远超人类的知识与力量。为何还是要去追求单目的谎言呢,你们到底是在追求什么,是想比其他不死者更强吗?这样乍看之下或许合理,但你们不死者明明性格各异,却都在这两百年里一再斗争,想要取得已经遗落在世界某个角落的单目的谎言。仅仅以追求力量来解释,恐怕说不过去吧——]

[什么啊,只是想知道这种事吗?]

[对你们不死者来说说不定就只是“这种事”,但对我们来说并不是这样。我们为了这连正体都不明了的宝物而落得如此下场,这让人怎么甘心。]

[这种心境,就算不明白也无所谓啊。]

杰内特拿起红茶润了润嘴唇。

杰内特并不担心茶里下了毒,毕竟作为不死者,就算再毒的东西也不会起效。这种事应该已经广为人知了,所以这位老人应该也不会做这种无用功。

[为了争夺最强么……如果说是从指互相较量这种无比愚蠢的角度来说,或许你们说得也没错。]

[何出此言?]

[因为有想要实现的愿望。我们的追求,无法一言蔽之。]

[为了那个愿望,不管会流多少血,付出多少牺牲,我们都绝不会停止去追逐。那是我们在这两百年间,都不曾改变的渴望——]

杰内特抿了一口红茶,淡淡的苦味残留在口中。

[能说清楚单目的谎言到底为何物的人,除了写出这本书的魔女本人,再无他人。但是对于所有不死者来说……对我们这些被体内燃烧着的魔法书所支配的魔法书代理人来说,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那就是那本单目的谎言之中,一定包含着巨大的夜之软泥。]

[巨大的……夜之软泥?]

[对,就算单目的谎言之中有着众多无法理解的谜团,但只要能将那之中的夜之软泥收之己用,应该就能将我们现有的力量极大地强化,说不定就能实现我们所怀有的愿望了。]

《……》

磨蹭。

杰内特的膝盖上,小小的人偶扭动着身体,好像在抗议着什么。

[我们不死者体内的魔法书,并不是完全随机寄宿在各自体内的。所渴求的力量不同,响应其呼唤的魔导书也就不一样。]

但我们所获得的力量终究是不完全的。

杰内特举出的例子,是那个追求王位而不得的男人。

在魔法书燃烧的漩涡中,他获得的就是为了支配而存在的魔导书——【铅人偶之王】。

得到这个力量的他,最初是喜悦的。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力量的极限。【铅人偶之王】虽然强大,但归根到底,还是一种不仅要自己近距离施展刻印,而且会让被支配者在短时间内崩溃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如何能称之为王之力呢。若是真正的王者,一定能够更随意的控制一切,并且永远操控着自己的王国吧。

所以他才需要单目的谎言,想要强化【铅人偶之王】是他的夙愿吧,只要能夺取单目的谎言,他就能拥有真正的王之力,他应该是这么相信的。

[那是,莱奥纳尔•格兰特……吗]

杰内特点头。

[现在他已经是过去式了,但是追求着单目谎言的不死者,大家都是相似的。淘汰的魔法书【三叉之船底】所寄宿的不死者诅咒世界发生大规模的灾难。别离的魔法书【斗争双子】所寄宿的不死者希望能将魔导书从不死者身上割离。【破碎的胸像】和【第十四契约】也都有各自的愿望,总之大家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而在渴求着单目的谎言。]

[……原来如此,诸位都是这样吗?]

老人将背靠在椅子上,长长的白胡子轻轻的摇晃。

[有还没有理解的地方,也有因为理解了而冒出的新疑问……不过这些我都不勉强问了。毕竟现在终于了解到从我们手中逃掉的那条鱼,远比我们所想的要大太多了。想对如此的巨鱼下手,对我们这些不是不死者的渔夫来说果然是太不自量力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毕竟活下来是最重要的,决定在渔船沉没前离开,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啊。]

[最后一点留恋也斩断了吗?那样的话就将先前答应的情报说出来吧。你们所得到的,又被古木之庭所夺走的宝物到底是什么?]

[呼呼……是这样呢。其实这可是个好故事呢,若有兴趣就慢慢听吧。在多斯的移民街的某个角落,有一家从贝璐塞利奥西部移民来的小小的商家立足于那里。那里的店主,代代相传的东西……]

[开场白就免了。总之,发现了什么?]

[真是失礼呢。那么就直截了当的说结论吧]

观众席上的人群渐渐散去。

掌声与欢呼声虽未完全平静,却也变得稀稀拉拉起来。

似乎是要配合着这气氛,亦或是不想绝不想让跟多人听到,老人放低了声音,像是自语般的咕哝着。

[我们发现了,能解开单目谎言的钥匙。]

2.

古木之庭在贝璐塞利奥外那小小的港湾城市处设置了根据地。杰内特是知道这件事的。

——咔哒,咔哒,列车一边轻微摇动着,一边将铁箱之中的人和物,沿着路线运送到远方。

封闭的玻璃窗外,是被浓雾笼罩着的世界,让人犹如置身幽谷。不断后退的风景中,没有一点活物,在这一片如牛奶般浓厚的雾气中,只有黑色的朽木偶尔会浮现出来。

少女所在的,是一间两张长椅相对的狭小四人车厢。其中一张椅子上放着焦茶色的大旅行包,而少女则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用那翠绿色的瞳孔,一脸忧郁的凝视着窗户上映出的,同样忧郁的自己。

映像中少女轻吐了一口气,又发出了无聊的叹息。

[……]

杰内特•哈鲁邦,将窗帘拉了下来。

于是外面的风景和自己的样子,马上从视线中消失了。

《累了吗?》

一个老人的声音,感到担心似地问道。

[……有点啊。]

面对着覆盖在窗子上的窗帘,杰内特喃喃的回答道。

[这里的空气好沉重。好阴郁。]

《呼姆》

从旅行包的阴影中,一个幼小少女模样的小小人偶,倏地露出了一个头。

《不死者说的话,是不能有谎言的,不过也别太认真了。》

人偶的嘴动着,编织出与其形象完全不符的老人的声音。

阿鲁特•巴尔盖利亚。在特殊的人偶中将夜之淤泥连同人的意识一起封进去的,和杰内特一起旅行的同伴。

[……]

《旅途很累吗?》

[……]

《嘛,确实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旅行。离开菲鲁兹邦的这两年,什么有用的情报也没打听到,没点像样的收获。》

菲鲁兹邦。

杰内特听到这个地名,内心深处感到有些动摇。

然后听到两年这个数字的时候,不由得感到了愕然。

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了吗。在那里的一切,明明感觉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般。

自那之后,只有我的时间没有流逝吗。在那里发生的那些事,感觉再怎么伸出手去也无法触到了。

在这两年了,世界的形式也开始了变化。

例如,那之后只过了半年,战争就开始了。大陆西部的大国米卢伽,对国力比自己弱很多的贝璐塞利奥王国宣战,以压倒性的军力开始了侵略战争。

然而这场看似会一边倒的战争,直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是因为贝璐塞利奥的坚持呢,还是因为米卢伽太轻敌呢,又或是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总之这场战争现在依然处于拉锯状态,似乎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不过不管现在这场战争如何激烈,许多年之后,在后世历史学家手中这也只会成为封埋进年表里的一行简短文字。只有经过了戏剧家之手,才会变成感动万人的故事,就像古王国修泰布鲁迎来灭亡的故事一般,一直传递下去。

《但是,如果茶会的那个男人所言非虚,这场战争的形势恐怕将迎来巨变。看来这流浪的旅途也快要到终点了啊,还真是要为这一不留意就流逝掉的时间而感到惋惜啊……》

老人深有感慨的叨叨着。

[我可不同意。我才没有心思去惋惜这么一点时间。]

《……真冷淡呢》

呼呼,人偶小小的嘴唇发出叹气声。

也许是刚才的话题稍显沉重,两人一时陷入沉默。为了摆脱这气氛,杰内特猛然站了起来。

《怎么了?》

[肚子饿了]

杰内特简单地回答道。

[记得这列车后确实是有餐车的,我就去吃点什么吧]

《这样啊。那么我就暂且小憩一会吧》

阿鲁特老爹将身体扑向沙发上,准备睡个午觉。

杰内特离开了车厢。

列车此时,已经行进到了靠近贝璐塞利奥国境的地方。

这是在战争开始后的两年间里,就算没有真正被战火所蹂躏,也一直维持着紧张的状态的地区。对列车上的其他乘客们来说,此刻多少也会感到有些压抑吧。所以在这只能容两人擦肩而过的狭窄的通道上往来的乘客们,一个个都是一脸木然的表情,低着头匆匆行进。

无一例外。

这无比沉重的气氛,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忧郁。

就算到了餐车,气氛也依然如此。当杰内特进来的时候,几个乘客大概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抬头冷淡的扫了一眼杰内特,然后就再次低头默默进餐。而其他用餐的乘客则更是毫无反应,只是一脸苦相的吃着东西。

(……嗯?)

就在这一片阴郁的气氛中,出现了一处例外。

餐车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几个男子正围坐在一起,专注的看着桌上的什么,虽然年龄体格各有不同,但是一群男人挤在这么一处小地方的光景,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闷热了。

杰内特从人缝中,看到摆在桌上的,是一副小小的棋盘,黑白相间的棋盘上放着分明的黑子与白子。

(战旗啊……)

这是模拟实际战争,供两人玩的传统游戏。

将小小的棋盘作为战场,以各色代表着不同角色的棋子作为兵力,互相博弈。最后,将对手所的王棋吃掉的人就是胜者。

这种棋规则虽然稍显复杂,但游戏中却蕴含了许多深意,所以自发明后经过几百年,已经成为了整个大陆上都受人喜爱的游戏。

杰内特对这种游戏本无兴趣,眼前这款或许是她唯一熟悉的。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当自己还是个疯丫头般的公主时,强迫那些在守卫室里消磨时光的士兵们教会自己的。

(……)

因为这些许怀念之情,杰内特突然有点想要到那桌前一探胜负,不过一想到自己是来吃饭的,还是把好奇心压了下去。将眼睛从棋盘上离开,走到了柜台前。

[欢迎光临]

女服务员用事务性的声音回应着杰内特。

杰内特将视线落在菜单上。看着目录上的餐点和价格,杰内特一边想着这稍微有点贵,一边点了土豆泥和嫩煎猪扒,再加上一道水煮沙拉。当然还有咖啡。

[请稍等]

女服务员依然用事务性的声音留下话,就往厨房那边走去。杰内特心不在焉的看着女服务员穿着围裙的背影,在这短暂无聊的时间中开始有点走神起来。

[——诶呀!?]

杰内特正想着饭菜估计不会好吃,然后就突然听到了一声尖叫。这害得正在神游的杰内特差点跌倒,好在总算还是稳住身体。

[发生了什么……]

感觉这喊声好尖啊,是女人呢,还是变声前的少年呢,杰内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四下张望。

[好,分出胜负了!]

[结束了结束了!]

[把钱都交出来吧!]

这时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听声音就是一群粗俗的男子,这次杰内特好好找准了发出声音的地方,果不其然正是从挤在角落的那群男子那里发出来的,杰内特用力眨了眨眼,看着刚才还十分安静的一伙人,此时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挥臂欢呼。

[发生了什么……]

(……什么啊,是在用战棋的胜负来赌博啊?)

确认了那群人欢呼的内容,杰内特这样想着。

(该怎么说呢,还真是无忧无虑呢……)

在一片沉重的气氛中,只有这里才算涌出了些许明快的气息。不过,也可能正是为了摆脱这沉闷的空气,才有意闹腾起来也说不定。

[不过不管怎么说,能变得精神起来,也算是好事……]

就在杰内特这么自顾自的下了结论的时候,她从这堆男人的缝隙间,看到了坐在桌前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应该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侧脸看起来有些像青蛙,两臂也细长得像是把蛇黏在了人的躯干上一样。或许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大汉之中是有点不协调,但也仅限于此了。

令人在意的其实是另一方。

是个还很年幼的孩子。

年龄大概是十二三岁。肌肤白哲得似乎有些透明,留着一头短而平整的,有着明显赤色光泽的金发。看着像少年般的少女,又像少女般的少年,有着线条纤细男女莫辩的容貌。

[……?]

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杰内特眯起眼睛,开始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

感觉这样的长相,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吧,可是,杰内特却没法顺利回想起来。

或许是很久以前遇到过的故人的后代吧。

实际上这个可能性是非常高的。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在这片大陆上游荡了两百年,曾经朋友们的子孙们,又或者是他们子孙们的子孙们现在出现在眼前也并不奇怪。

如果是这样,当然不可能想的起来了。光是回忆在这两百年间遇到的人的样子就已经很麻烦了,更不用说只是根据这点熟悉的感觉来回忆过往了。

不过杰内特还是走到角落上,从男人们的缝隙中看向了桌子上。

金发的孩子用纤细的手指拿起了一个棋子,动了起来。

新的一局才刚刚开始。棋盘上黑白双方正列队对峙着,等到两边棋手轮流行动之后,就会创造出一个微型的战场。

[……]

咔嚓,咔嚓,棋子移动着。

混杂在男人中,杰内特注视着棋盘。

金发的孩子棋力并不是不行。有着正统的棋风,根据形势,也还能做出不错的应对。但作为对手的那个蛙脸男,实力却也同样不俗。开局阶段谁都没有占到便宜,局势一直胶着着。

这微妙的平衡,因为金发孩子的一手棋而发生了变化。

他将骑士从前线调回,守在了女王前面。

确实,女王要是在棋盘上被孤立了的话,很快就会被吃掉吧。然后作为最强战力的女王被吃掉,打到后期应该是很不利的。但是,骑士失去了站位,却会更快的改变战况。原本微妙的均衡就此一举被打破。很快的,支撑着相互抗衡的平衡就会慢慢崩溃。一个又一个的,支撑着金发孩子前线的棋子们纷纷被吃掉了。

啊啊,这样的话不行啊。

杰内特已经看到后面的展开了。

从现在开始大概七步棋左右中央的战线就会崩坏。十一手内战车就会被逼到角落吃掉,就算再怎么负隅顽抗也好,大概十七步的时候就会被将军了。预测多少会有点误差,但大体上胜负已定。

于是杰内特起身去柜台那里拿走料理。

装着料理的盘子上,与其说是烹饪过还不如说是被加热的嫩煎猪扒散发出非常敷衍的热气。

杰内特手中拿着盘子,寻找附近空着的座位。

[喔喔喔喔喔喔!]

[嘛,什么啊,这男孩,真有耐性啊]

那张桌子附近又变得热闹起来。应该是分出胜负了吧。

[再来一战,嗯?当然这次是要扳回一城吧?]

那边响起大手拍着孩子肩膀的声音。

杰内特一边在灯光照不到的餐车一角用餐,一边默默看着这一切。

关于在列车的餐车上要提供怎样的食品,铁路的工作人员其实是要考虑很多方面的。

首先,必须是要在狭小的空间里能大量囤积的食品。然后,在一定程度上,还需要是不易腐烂,易于保存的。再有,还需要是能够简易的烹调出来的,却多少不算太难吃的食物。当然最后成本还要尽量的比较低。

根据这些理由,就能导出一个事实。总之,味道这东西应该是餐车供餐里优先级不高的一个元素……或者说是非常低的……嘛,就是这么一回事。

(……)

杰内特忍耐着这味如嚼蜡的餐点,好歹是把盘子上的东西都塞进了肚子。

反复咀嚼着这么难吃的食物,杰内特的心情也跟着郁结起来,总感觉自己变成了被喂饲便宜饲料的猪一般。

结果咖啡比料理还要难以下咽。

[这也太过分了…]

是豆子研磨的方式失败了吗,这咖啡将前面食物的余味全都冲刷掉,只留下满嘴的涩味。

突然,感到周围奇妙得变得安静了,杰内特抬起了头。

那张以棋局赌博的桌前情况变得有些奇怪,围观的男人们已经全都不再说话,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将意识集中在了棋盘上,这让坐在一旁的杰内特,连落子的咔哒声都能清楚的听到。

放下餐盘,杰内特轻轻起身,再次靠近了那边的男人集团,开始认真观察起了战局。

(……?)

那个孩子穿得相当少。刚才或许还有些无法辨别,现在从那纤细的体格一下子就能搞清楚了。杰内特有把握断定这是个男孩子。

虽说是在车内,但这里是浓雾弥漫的高山。气温绝对不高。事实也证明男孩小小的肩膀一直在哆嗦着,应该不是因为兴奋得颤抖这种理由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杰内特开始有了点兴趣。不过比起这,桌上的棋局更吸引眼球。

是残局。

大多数的棋子都已经拿下了棋盘。

场上的棋子似乎也都面临各自的危机。

真是艰难的局面啊。

很难说局势对谁有利,真是微妙的均势。双方都用刀抵着对方的脖子,稍有破绽就会被击败。两人的机会虽然均等,但局面已经白热化了。

金发的少年,认真地看着棋盘,思索着。

最后他的手指颤抖着,慢慢的伸向了棋盘。

将手放在了黑色的女王上。

杰内特知道。这是绝对不能下的一手棋。现在这个女王如果从位置上离开的话,对方的主教就解放了。这样的话,现在棋盘上这走钢丝般的均势就会在瞬间崩溃吧。

我只是看客而已——明明应该观棋不语——

[不对……]

察觉到的时候,杰内特已经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少年的指点抽搐了一下,僵硬起来。

男人们全都转头看向了杰内特,原本专注于胜负中的男人们,都用如枪一般的视线刺了过来。

[诶,啊……]

杰内特感到了压力,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在认真决胜负的时候从一旁插嘴了。这不管怎么想都是不礼貌的。杰内特非常慌乱的低下了头。

[对,对不起,我没恶意的,只是……]

这个视线沉默得让人感到恐怖啊。杰内特直率的想。

[没办法啊。]

和少年对战的蛙脸男人,用黏糊油腻的声音说着。

男人用骨头般细长的手指抚摸自己的脸颊。

[怎么样,男孩?这个女王,你要动吗?]

[……]

少年维持着手指僵直的姿势,无言的看着棋盘。大概这时他也是发现自己准备下的这一手棋是自杀行为吧,男孩的脸颊上滴下了汗水。

他的动作就这么僵持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有办法了啊。]

蛙脸男吐出带着白雾的叹息,

[那么,交换棋手,这样的话怎么样?]

蛙脸男对杰内特周围的,作为观众的男人们说道。

男人们用了几秒时间来咀嚼这句话中的意思。

接着他们互看了一眼点点头,看来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他们的行动出奇的敏捷的。有人用圆木般粗壮的手腕把椅子上的少年抱了起来放在一边。然而其他人则无言而迅速地——将没有反应过来的杰内特押到了空出来的椅子上。

时间短得让杰内特还没有理解现状。

杰内特靠在薄薄的椅背上,露出了幼儿般呆呆的表情。

[……什么?]

[啊,看来只有当事人没有好好理解呢。]

蛙脸男忸怩作态的摇晃着身体。

[棋盘上的局势还是原貌。赌注的条件也是原状。这个小男孩玩到现在的游戏,现在就由小姑娘你继续喔,漂亮的小姐。]

[我,吗?]

[是喔]

蛙脸男做作的闭上了一只眼睛,

[让小男孩就这样继续下下去直到分出胜负的话是不公平的,大家都不会开心。所以就只好让这个状况的始作俑者代理出战咯。虽然对你来说是有点不利,不过这就当作是你观棋不礼貌的惩罚吧。观棋不语是君子,小姐你打破了规矩不是吗?]

这是……

[有道理呢]

[对吧?]

[我明白了。那么作为我的道歉,这个提议我就接受并参加吧——不好意思了,这样好吗,少年。]

[好,好的!]

杰内特快速转过头去向当事人问道。少年的表情一脸呆滞,这时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高声点头答道。

那么,现在就把意识集中在棋盘上。

杰内特重新望向棋子的配置。从这个局势开始的话,没办法短时间内分出胜负吧。刚才钻空子的下法会输。想要故意卖破绽引人中招恐怕也不容易。

女王动弹不得。右边的战车站位不错最好也不要动。这样的话下一手要考虑的,就是改变士兵的位置加强棋盘左边的战力,将对手注意力引向那边,再趁空隙用骑士从中路突破——

杰内特考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询问起来。

[在这之前先告知下,作为赌注的条件是什么?]

[【输了的话脱掉身上的衣服】喔]

啊啊,原来如此。

少年穿得这么少的原因,现在清楚了。分出了胜负的话,输的人要脱掉上衣才能了事,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个蛙脸男,恐怕是这个赌博游戏的行家啊。

在列车上,寻找心机单纯的猎物,提出用游戏的胜负来消磨时间。

这种圈套一开始都是从赌点小钱开始,但随着赌局越来越白热化,等到肥羊醒悟到的时候,身上的已经一个子不剩全都被拿走了。

也就是说,如果自己刚才没有出声就这样看着的话,那少年接下来输掉的可就不光是上衣了。所以现在自己坐到了他的位子上,应该算是救了他。

等等。

交换。

衣服。

输个精光。

[……]

[……]

[……]

[……啊,稍微等一下]

杰内特突然醒悟过来,抬起了头。

她看向周围。

先前还在看着棋盘的男人们,这时已经齐齐的看向了这边……然后,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杰内特这时才彻底理解了。为什么刚才在谈论[选手交换]这个提议时,周围的男人们会异常团结的原因,也就是说因为……

[不,等等。这是开玩笑吧。这样条件会不会太过分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样胜负条件怎么可能接受。杰内特慌忙地抗议道。

[啊拉,胜负已经开始了喔?]

[这种事不算!我弃权!]

杰内特的反对根本没人理会。

情绪莫名高昂的男人们整齐地欢呼着,于是在这不清不楚的情况下胜负依然在继续着。

对胜负来说,内心动摇是大忌。

当心态失常时,就会露出破绽。这样,失败的脚步就已经靠近了。

第五步的时候杰内特下了一手错棋。

下第九步的时候,杰内特终于发现了第五步有多错了。

而到第十三步,这个错误彻底发作,局面开始不受控制。

等到第十七步,杰内特自己的棋子已经牺牲得差不多了。

开始第二十一步的时候,杰内特已经开始自暴自弃的想着用什么样的魔法能将现场炸掉后不留痕迹地逃走了。

到了第二十三步,等到杰内特察觉到时,自己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吟唱[独立于无尽荒野——]这样的咒语了。如果说刚才只是做玩笑的想想,现在杰内特已经几乎认真的开始考虑要将这节车厢破坏掉来解决问题算了。

然后,第二十五步。

打算让身处敌阵深处被孤立的骑士逃走,杰内特伸出的指尖触碰了这个棋子。

正当她要拿起骑士的瞬间。

[不能这样下。]

她听到了小小的呢喃声。

杰内特缩回手指,循声望去。

一名看起来十二三岁,和那少年同年,或许更年幼的少女,正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间,凝视着棋盘。

周围男人们的视线一下子转向了这个女孩。但是女孩完全不为所动,只是双目低垂,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

这是个有着如同轻波般飘荡的银色长发以及晴空般碧蓝瞳孔的少女。

(这个孩子似乎也……在哪里见过……?)

杰内特再次觉得眼前的孩子十分眼熟。但是,果然还是想不起来。

[安丽柯塔……]

少年有些尴尬的低语的,大概这个女孩的名字吧。

然后这个名叫安丽柯塔的少女,强行钻进男人之中,来到了桌子旁,弯腰看着少年。

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这无言的视线诘问着少年,连周围的人也都看得懂。

[不,这个……就是顺其自然的。]

顺其自然?

[怎么说呢,对男人来说也有不得不战斗的时候……]

嗯,所以呢?

[……对不起。]

哎。

安丽柯塔发出了小小的叹息,然后看向杰内特。

[啊,有什么事吗?]

让开。

安丽柯塔无言的将杰内特从椅子上推开。

自己坐上空出来的位子,毫不迷惘的伸出纤细的手指,不假思索的将战车拿起,移动了。

[什……!?]

这是完全不可想的一步棋。

根本没有考虑敌阵的重重封锁,似乎只是让自己的棋子去送死,像是登上了开往失败的直通车,简直是最差的选择。至少在杰内特看来是这样的。

[喂,别乱来啊,这个胜负可不是游戏……]

杰内特慌忙想要制止。

[没关系的]

少年插嘴道。

[只要交给这孩子。就绝对没问题了。]

[不,不管怎么说那一步棋子都是……]

[没问题的。真的没问题的]

少年充满信心的如此断言道。令杰内特哑口无言。

而对这个突然的闯入者,那个蛙脸男令人意外的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用认真的表情注视着少女下的这步棋。

蛙脸男思考良久,终于将手伸了出去,移动动了士兵,将战车吃掉。至此,第二次的选手交换就已经成立了。

接着,没有丝毫犹豫,安丽柯塔快速地动着手指,这次是将主教置之死地。蛙脸男犹豫了片刻,再次移动自己的棋子将之吃掉。

这样的情况,接下来又重复了好几回。

牺牲在不断累积着,棋盘上的黑棋眼看就不多了。

[啊……]

时间此时似乎流动得出乎意料的快,己方已经就要溃不成军了。看着这形势的杰内特感到了绝望。正当她已经不想再看棋盘时。

[没办法呢……认输了,认输]

蛙脸男突然就像放弃了,说出了这样话。这让杰内特一时都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哈?]

同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观众们一同望向棋盘。

黑色的士兵,正在狙击着白色的王棋。虽然白棋数量此时在棋盘上占着压倒性的多数,但白王已然无处可逃。

赢了。

直到刚才为止,明明都还是压倒性的劣势的。不,岂止如此,根本就是朝着败北直线奔去的。到底使用了怎样的诡计,不,是怎样的魔法,才能发生这种逆转呢。

大家都目瞪口呆,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只有安丽柯塔和蛙脸男,还有不管怎样都相信着安丽柯塔的少年三人例外。

[……]

作为胜者的安丽柯塔,直视着蛙脸男。

[不要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啊,我明白了。真是可怕的孩子啊,讨厌。]

蛙脸男苦笑,耸了耸肩膀。

[我会好好的把这孩子输掉的东西还给你的。实力相差这么大,不管再怎么挣扎也没有赢的可能啊,就饶了我吧。]

[嗯]

就像感到无聊般,安丽柯塔只是点了点头。

蛙脸男一边说着[真开心啊],眨了眨眼离开了。

观众的男人们无力地垂着肩膀,一脸期待落空了的表情,就这样三三两两的离开了餐车。

是撞到了小石子还是别的什么吗,卡咚一声,突然列车强烈地摇晃了一下。

[……该怎么说呢,嘛。]

杰内特感到心好累。

虽然还没完全搞懂状况,但却已经觉得头疼了。

总之先回车厢吧。把现在肯定已经睡得死死了的阿鲁特老爹从沙发上踢飞,自己躺上去睡一会吧。

正当杰内特这样想着迈开脚步的时候——她的袖子被拉住了。

回过头去。发现那个少年在正抓着她的衣袖。

[那,那个]

[不用谢我了,反正我其实什么忙也没帮上。]

[啊,不,我不是想说这个……啊啊当然,那个,还是很高兴你能帮忙……]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

[……虽然听起来会很奇怪。]

[什么?]

少年又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刚才调整得还不够。

[难道说,你知道关于我的事吗?]

这名少年,这样问道。

3

杰内特又坐回了餐车的座位上。

不过这么干坐着似乎有些不合适,所以杰内特叫来服务员点了几杯橙汁。不多时,橙汁送上,然后该说是早有预料还是怎样呢,这橙汁果然难喝。

[从哪里开始说起比较好呢,嗯……]

少年用指尖挠了挠脸颊,犹犹豫豫的开始说明。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两年前,那个孩子……安丽柯塔捡到我的时候,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名字,来自何方,什么也不知道。]

少年说着,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少女,少女这时正双手捧着玻璃杯,皱着眉头用微妙的表情看着杯子里号称橙汁的橙色液体。这时仔细观察这名少女,杰内特从她细微的举止上能看出少女是有着良好的教养的,想必这名少年当初就算被捡回去,也是生活在了相当富裕的家庭中吧。

所以,应该习惯了美味的饮料了,所以……

[啊,对不起,忘记介绍自己了。大家都叫我索鲁。当然,本来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这是柯塔为我起的名字……不过这个名字这两年里也已经用惯了,已经成为我重要的名字。]

柯塔。少年自然的这么提到,应该是少女的爱称吧。不过就算不说,这两个人亲密的关系也是显而易见的——从少女很自然的和少年紧挨着坐这点上就能看出来了。

[……我是杰内特。]

杰内特有些不知道说什,最后只好这么说了一下自己的名字。这时她发现安丽柯塔的肩膀抽搐般的颤抖了一下。这名少女并没有更多的表示,脸上没什么表情,依然还是盯着杯子里的橙汁。

嘛,这事怎么都好。

[那么,到底为什么叫住我?你的事情很复杂我明白了,但这和萍水相逢的我有什么联系呢,我不明白。]

杰内特此时只想赶快回到车厢休息下。

所以语气有些冷淡也是没办法的。

[这个啊,不知为何,怎么回答啊……啊啊啊啊啊请等等请等等请不要走]

因为少年做出一副抱住人不放的架势,杰内特不得不停下了站起来的动作。

[刚才,看见你的时候,我好像就想起了什么,该怎么说呢……我潜意识里似乎对看到你感到很惊讶……]

[哈?]

杰内特完全听不懂。

[……总之,我,说不定是你失去记忆前中所认识的人?]

[我自己也不怎么清楚,但是,内心中确实有股躁动无法平息,我也没办法好好说明,但是这对我很重要,请不要走。]

杰内特此时似乎也有些许动摇。

总感觉刚才的的谈话里,有什么不容忽视的的东西在里面。

她端正坐姿,开始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刚才的对话,想要确认这违和感的源头在哪里。

[两年前,你是这么说的吧?]

对,这就是关键。

[啊,是的。]

[然后你没有那以前的记忆?]

[是的。]

没有两年之前的记忆。

只有两年前到现在的记忆。

这些话在头脑中不断循环着。

一个离奇的假设浮现在了杰内特脑海中。

[难道说,你是在秋天被发现的?]

[那个……]

索鲁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安丽柯塔。

安丽柯塔——只是将视线移向了杰内特那边和她对视——然后总觉得好像很不情愿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两年前的秋天。

条件增加。假说的可能性在上升。

[手……]

[是?]

[能不能伸出手。]

索鲁伸出指尖,有些胆怯的和杰内特的指尖触碰在了一起。

一种微醺的漂浮感瞬间将杰内特包围。

通过肌肤上的触摸,杰内特确认了。体内的琥珀画廊驱使着第六感,让杰内特得到了结论。

眼前这个少年身上有魔女绯奥露•姬赛鲁梅尔魔法的痕迹。

两年前,在流卡•艾鲁蒙特的身体内感觉到的那种东西,现在又在这名少年的体内了出现了。

——单目谎言这个魔法体系,有着各种各样的能力。

这是你姐姐所创下的最后的魔法,是在这个世界自发运作的自动的机械装置,从结果来看是能将人的感情收集起来转而创造成任何东西的装置。

——既不存在于过去,也不存在于现在——又或者从最初开始就不存在的人类,给予他们虚伪的存在。告诉我这些话的人,被称为妖精。

对,那是莱尔•帕朱莉的话。

——一度因为谎言而暴走消失的妖精,带着同样的容貌和记忆,再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事,过去也有几次。

——这不是说谎喔?这可是杰内特在过去,从真正的妖精那里听到了这种话。

(……啊啊)

喜悦的激灵窜过后背。离开菲鲁兹邦已经有两年。杰内特不断追求着探寻着的东西,此时终于找到了。

流卡就在这里。

两年前消失了的流卡,虽然外貌变了,但此时就在自己眼前。

但是,他却将自己的事情忘掉了。

(——啊啊)

绝望的丝线缠绕着杰内特的内心。离开菲鲁兹邦已经有两年。在这期间杰内特还一直希望着,但在现在,这份希望终于如沙堡般崩溃了。

流卡就在这里。

但是,流卡也不在这里。记忆虽然似乎还有些许残留,但在这里的确实已经不是流卡这个人了。自己记忆中那个流卡,已经不在这里。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任何地方了。妖精存在于此这个件事,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明明和他见面后想说的话,如山一般多。

本来都决定了能再见到那张脸的话首先要把脸颊再拉一下。

但是这个愿望,看来是绝对不可能实现了。

杰内特不禁长叹一声。

[杰内特小姐?]

看杰内特一脸的茫然若失的样子,索鲁喊了她的名字。

[怎么了?]

[……不]

杰内特轻轻摇了摇头,

[首先我想问一件事。你现在有了重要的人吗?]

[诶?]

大概是意外于这个问题吧。索鲁坐直了起来,然后偷偷看了看安丽柯塔。结果看见了安丽柯塔毫无表情似乎有些不高兴的脸,这让他变得有些沮丧。

啊啊——什么啊,很好明白啊。

[算了,那我本来要说的话也就没必要了。]

毫无逻辑的想法不可抑制地从头脑中不断浮现出来。

不是流卡的这名少年,和流卡有着同样的愿望。眼前这名少年,也同样有着自己重要的东西要守护。

[怎么这样,为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

毫不知情的幸福地生活着,这才是最好的……这样的话没法说出来。

[我提出两个忠告。首先,这孩子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人的话,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绝对不要离开她的身边。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绝不要离开。]

这时,感觉一直像是怄气的安丽柯塔抬起了头,望向这边。

怎么回事,她无言地用眼睛问道。

[然后还有一个忠告。虽然热衷某样东西的感觉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赌博这种事还是适可而止吧。而且对现在的你来说,还没有在一赌胜负的实力。]

[那是,怎么说呢,刚才已经深刻体会到了。]

少年苦笑着。

[……但是我就维持现在这样,真的好吗?]

[啊啊。现在的你这样就好了。]

杰内特轻轻笑了笑。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接受现在的自己吧。这信念是比什么都更能证明你存在的东西。]

[见到妖精了。]

回到自己的车厢,杰内特先是向阿鲁特老爹报告这件事。

阿鲁特老爹吓得从沙发上掉了下来。

《……这》

阿鲁特老爹维持着头着地喜感的姿势,人偶圆滚滚的眼睛不断的眨动着。

《这到底是,是谁教给你的这种笑话啊?》

阿鲁特老爹呆呆的说着。

[这不是说谎也不是开玩笑。我并不会开这种无谓的玩笑。没有任何夸张的修饰,就是文字上的意思。我见到了妖精。]

《是在餐车上吗?》

[恩]

《这样啊,那还真是非常偶然呢。本已经做好了还要过几十年才会遇到的觉悟,想不到只是两年就偶遇了,是好消息呢》

阿鲁特老爹做了个前滚翻坐正,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啪的拍了一下手。

《但是……明明见到了自己的希望见到的人,却未见怎么高兴呢,小姐?》

[恩]

《见到的妖精并不是主人所希望见到的样子吗?》

[恩]

《这样啊……》

阿鲁特老爹这样叹息着,然后跳向了沙发。利用短小的手脚灵活的爬了上去。

《果然,很难受吧?》

[恩]

《是爱,是爱吗?》

[说不定真是呢。]

阿鲁特老爹沉默了下来。

杰内特坐在阿鲁特老爹对面的沙发上,头轻轻靠着墙。将目光转向窗外。

窗外的雾此时稍微散了一点。

黑色的林木不断地在视野里后退,这光景让杰内特感觉自己似乎彷徨于无尽的墓碑群之中。

[……怎么了?]

感觉阿鲁特老爹突然就不再继续说话了,杰内特发声问道。

《不,怎么说呢,总觉得你的反应有点意外呢。》

阿鲁特老爹用呆呆的声音回答道。

[啊,原来如此。]

确实,刚才那些话确实不怎么像是自己的风格。

但是,对杰内特自己来说,那些都是真情流露的话语……

[……一直以来都只顾着追寻着单目谎言了。为了追求那些镜花水月般的梦想,那东西是非有不可的。]

阿鲁特老爹什么都没有说,杰内特继续说道。

[但是,这个过程之中我的愿望却变得越来越多了。果然人只要生存着,愿望就会自然而然增加啊。有些愿望很容易就实现了,而有些愿望却绝对无望实现。人们就这样在希望与绝望的夹缝中生活着,这也算是理所当然吧。然而就是这样简单的道理,自己到底花了多久才理解到呢,就算自己是魔法书代理人,也依然无法避免有实现不了的愿望啊。]

杰内特双手抱住肩膀,闭上了眼睛。

[我——想见他。想和他说话。]

就这样,杰内特将自己心中的话,一句句说了出来。

《变了很多呢,杰内特•哈露邦。》

[是呢,我自己也有点惊讶。在菲鲁兹邦所迎来的那个夜晚算是分界线吧。在那个夜晚,我变了太多。或许直到现在还在一直改变着吧。]

还真是自己自言自语了些蠢话啊,杰内特小声吐槽着自己。

[真是察觉得太迟了。我直到现在这种不得不死心的境况下才能承认,他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不,应该说是我在渴望着他。现在的话总算能坦率地承认了。正因为这已经成为了几近无法实现的愿望,我才能这么没有踌躇的说出来啊。]

杰内特感到自己的内心此时平静得令人诧异。

她轻轻笑了笑。

[那么,要怎么和爱丽丝谢罪呢,都说了一定会带他回去,可是现在看来这个约定没办法遵守了——]

脸颊上——温热的水滴流了下来。

《……放弃了,吗?》

阿鲁特老爹用和往常不同的沉重的声音问道。

[没有办法了吧?现在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妖精,已经不再是流卡了。]

《嘛,也不是毫无办法……如果莱尔•帕朱莉所说都是真的话,单目谎言通过欺骗这个世界而显现出来的假象——妖精只有一个。在这里小姐你见到的妖精,如果已经是另一个人的话,你所追寻的那名少年,确实已经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了。……但那是在你什么都不做的前提下。》

[什么?]

《没注意到吗?还是思维短路了?如果是你的话,是有这个手段的吧,是能将流卡•艾鲁蒙特带回来的吧。》

杰内特瞪大了眼睛。

《真没注意到啊。真是个迟钝的小姑娘呢,真是的。》

这是什么意思,杰内特刚想询问——

列车强猛烈的晃动了起来。

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杰内特慌忙找到了支撑物勉强没有倒下。列车迅速失去了速度,刹车得这么突然,大家应该都没想到吧,到处都能听到乘客的惊呼。

《噢噢噢噢噢!?》

阿鲁特老爹小小的身体在沙发上翻滚着撞到墙壁,然后掉到了地板上。

4

杰内特从包厢伸出头,左右窥探着情况。

有不少人都跑到了走廊上。应该都是受了惊吓想要搞清状况的乘客吧。大家都在东张西望,想要知道为啥会突然停车了。

阿鲁特老爹走到杰内特脚边,也露头出来观察。

[……那么,这是什么状况呢。]

杰内特低头问阿鲁特老爹。

《呜姆……》

稍微确认状况后,将头缩回车厢的阿鲁特老爹抱住了胳膊。

《感觉像是武力占据……不,不对,应该说是有人为了暗杀什么重要人物正在夺取列车。》

[为什么这么想?]

《在这种大雾里,如果是因为巨石挡路或者铁轨被破坏这种原因紧急刹车,是不可能来的及的,现在列车还好好的,所以不对。而且虽然乘客都乱作一团,但却没有乘务人员出面解释这点也很奇怪。所以应该排除意外事故的可能,判断成人为操作比较妥当,甚至可以推测在某节车厢,枪战应该都已经开始了。》

[……那为何说不是武力占据整个列车呢?]

《那样的话,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了。想要成功实行一个大规模的武力作战方案,谨慎地排除不确定要素是左右成功的关键。想要将这群随时会乱作一团的乘客全员镇压,这种占据计划未免太幼稚可笑了。反过来说,只将兵力投入一点,或者少数几个地方,在短时间内迅速解决掉目标,这样的计划看起来就合理多了。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都特意做到停住列车这一步了,应该是早就盯上了某个目标,然后在此发动突袭,最后再趁浓雾逃走的的计划。应该不会有错了,这算是常规套路吧。然后,反正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真是的。]

阿鲁特老爹非常冷静得进行着情报分析,虽然不是感到惊讶的时候,杰内特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还真是很好地从现况就分析出了细节呢]

《这可是我的职责啊。如果你能做到谋定而后动的话,我就能从这种费劲解说的老爷爷角色中解放出来了。》

[是呢。]

杰内特点了点头。

[……不过,你这是在委婉地说我是笨蛋吗?]

《不,不如说是很坦白地这么说了,诶,噗叽》

杰内特踩踏着脚边口出恶言的垃圾玩偶。

[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有所行动的话动手就要快咯?]

《呜呜呜……嘛,确实是这样,要冲进去吗?》

[没法放着不管吧,……那边的车厢里可是有妖精啊。要是被卷进枪击战里又死了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什么啊,这次的妖精又是这种多事的性格吗?》

[是令人心急的家伙呢。]

杰内特将阿鲁特老爹抱在胸前,跑到走廊上。

虽然无法判定距离,但已经听到了枪声。先是一声,然后就接连不断的响了起来。

[……那边的车厢吗。]

杰内特向一边指了指。

《应该是。》

于是当走廊上悲鸣着的乘客们争前恐后地逃回包厢时,只有胸前抱着可爱人偶的杰内特一人,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

正如阿鲁特老爹所料,隔壁的车厢里,确实在上演着激烈的枪战。

车窗一开始就被打破了,冷空气此时正席卷着整个走廊,这让杰内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然后,看到一群穿着灰暗色的军服的男人们,正背对着杰内特组成了阵型,对着他们的敌人用步枪射击。

整齐枪声响起,子弹精准的贯穿了他们的敌人——一个披着灰色斗篷的人。

这个人中枪后却没有如预料般倒下。

那人只是夸张的将上半身做出一个像是拧麻花般的转动,然后又以像是要让人听到脊椎发出嘎吱声般的角度将身体后仰——但是,就算这样扭曲了身躯却没有倒下。

既没有流出一滴血,也没有发出一声中弹了的惨叫。

[……嗯?]

《姆?》

杰内特歪了歪头。阿鲁特老爹也低吟道。

披着斗篷的人就这么维持着那扭曲的姿势,用令人恐惧的速度向穿着军服的男人们袭去。

那扭曲的人型和诡异的行进姿态绝非人类。

[嗯嗯?]

《……姆?》

杰内特再次歪了歪头。阿鲁特老爹也再次发出低吟声。

披着斗篷的人手腕一抖,手间现出一道寒光,眨眼之间已经袭至军服男眼前。

军服男慌忙用步枪的枪身去抵挡。

金属之间相互摩擦,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

这时杰内特他们能看见那披着斗篷的人的手,明显并不是人手。而是以扭曲的螺丝为支轴固定住的五把餐刀。这餐刀就如人的手指般自如地弯曲着,牢牢地抓住了枪身。军服男和斗篷人开始较量力气。

嘶啦,覆盖着斗篷人头部的兜帽这时落了下来。

在这下面露出来的却不是人的容貌。

那是以人的头部为模型雕刻出来的木制人偶。然后,左眼位置有个很大的凹陷,在那里埋着一颗暗绿色的水晶球。

如同人一般动弹的人偶。

眼窝处埋着暗绿色的水晶球。

和记忆以及猜测都吻合了。杰内特的心中有什么东西猛得燃烧起来。

《佩剑骑士克里斯托弗•戴尔戈——!》

两年前在多斯,受伤未愈的自己正是被男人袭击。

而且——他还是导致流卡•艾鲁蒙特消失的原因之一。

(那家伙在这里!)

在这么想的一瞬间,杰内特的身体已经自己动了起来。

她将手中的东西扔掉,以踩碎走廊势头猛冲起跳。扭转身形越过军服男,瞬间直逼人偶,对着人偶的脸部就是一击,然后顺着这个气势将人偶的头部抓住,猛得一扭,将后脑勺直直的惯向了肮脏的地板。

人偶的头砸在地上发出了打桩一般的巨响,尘土也腾地飞扬起来。

地板被砸出一个大坑,人偶头上的水晶球四分五裂,失去了头颅的身体也不再动弹了。

巨大的锤子打桩般的声音。灰色的尘埃飞舞于空中。

地毯和木制的地板破碎,水晶球也轻而易举的碎掉。人偶不再动弹。

军服男们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而这时,杰内特已经将拳头上的木屑抖落,慢慢回过头来。

[……回答我]

杰内特问道。

她也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太具威胁感了,不过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在保护什么?]

男人们像是被杰内特的气势所压倒般退了半步。而杰内特却不给喘息的又逼近了一步。

[克里斯托弗在这里吗?]

[啧……!]

其中一个男子咬牙,在杰内特面前举起了枪。其余两人此时也才回过神来,慌忙举枪,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对杰内特展开了齐射。

[弹开]

咒语既出,杰内特眼前的空间开始扭曲。

子弹陷入夜之软泥编织的空间,动能瞬间被吸收,并扭曲为其他方向的推力,将子弹向了其他方向。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进行防御,不用复杂的吟唱使夜之软泥展开,而是用极简的话语瞬间召唤软泥,这可是杰内特的绝技。不过就算防御失败,这种程度的伤,对于魔法书代理人来说,对于不死者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对于这样的非人之身,想用杀死人类的方式去杀死,是现实的。

[……嘛算了。那家伙在这里的话,我见到一定会逮住他,但是。]

杰内特抽出剑,轻轻一挥,又向前走了一步。

[一码归一码。你们这么一闹腾,本小姐悠闲自在的列车出游可是被坏了兴致。接下来,是我作为一名愤怒的乘客,所做出的小小抵抗……]

杰内特露出凶恶的笑容。

士兵们胆怯地再退一步。

[你们运气真不好啊。就当在这种地方被狗咬了吧——不,就当是被恶鬼吃了吧,这样就能死心了吧。]

贝璐塞里奥的西部有一个村庄。

一个很小的村庄。

人口不过百人。

既没有什么出名的特产,也并非交通要冲,自然是没什么理由兴旺起来的,就算大陆情况一再变化,这个村庄却始终不变。

在村中生活的人们,基本都是在村中长大,又在村中死去。理所当然地扎根于这个小小的地方。

就算因为铁路的普及行商渐渐多了起来,也没有人会特意拜访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正所谓既无来也无往,村人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异乡客了。

——所以这个老人才会在这个村子里显得这么显眼。

这是一位体格非常健硕的老人。

原本就有着俯视一般人高大身材,又有一身明显经过了锻炼的肌肉支撑,如果穿上一身皮装,那背影看起来应该就会像是迷路到村庄里的熊一般。不过事实上这名老人穿得却是一身讲究的黑色大衣,而稳健的步伐则更能窥见他不同于这些村夫的知性。

[……呼]

就这么沐浴着他人奇异的目光,老人径直走向村庄的外围。不久之后,在他视线的前方,出现了一件小屋。

小屋规模既不算太大,却也不很寒酸,只是一栋用石头和灰泥建造的普通房子。有些地方的灰泥已经被风雨刮去,显得有些老旧。窗外拉着的绳子,上面挂着洗过的衣物,而小小的烟囱中则飘出淡淡的薄烟。让人知道这里确实住着人。

老人接近了这个房子。

他在门前站定,抓住门环正准备敲门,门却猛地打开了,一个才到老人肚子高的少年充满气势的冲了出来。

[先生再见!]

这个一看就知道很淘气的少年留下精神十足的声音,一下就跑远了。老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跑远,然后并没有选择再次敲门,而是直接走进了小屋。

一个大约年芳二十的少女在屋子中用毫无紧张感的眼神看着老人。

[……失礼了,我是……]

[是村外的人吧。难道说,是先生认识的人吗?]

[唔……]

老人刚准备解释,却又被少女抢先开了口。

[看来是认识的人呢。那个,请稍微等一下,现在就叫先生。]

少女自顾自的说完,就吧嗒吧嗒地往里屋跑去——然后又突然转回来。

[吃了晚饭吗?饿了吧?]

[啊,不需要……]

[今晚要露一手才行了呢。要招待外地人吃晚饭还是第一次呢,真是让人高兴。]

不等老人阻止,少女就再次转身跑去。

本想伸手拦住的老人此时也只能苦笑一下,看着少女进屋的背影。

放在桌子上的大锅里飘出炖菜好闻的香味。

而在这一边放着的盘子中,则放着洗过的野菜做成的杂烩沙拉。另外的盘子上还装着切片了的黑面包。玻璃杯中则装着村中的小葡萄田酿造出来的葡萄酒。

桌上并没有什么装饰,只是一桌朴实的饭菜。

[那么我开动了。]

饭前祷告结束后,少女一脸高兴的这么说道。而同在饭桌上的其他两人——有着巨大身躯的老人和这家的主人,则多少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家的主人,看长相似乎很难判别年龄——要说是二十岁的话也像是二十岁的,但要说是四十岁的话似乎也可以接受,就是这么一个概念有些模糊的男子。身材普通的他,此时坐在这名老人身边似乎有着微妙的娇小感觉。而不似男人的纤细手脚,则更让人加深了这种印象。

女孩吃了一口炖菜里的肉,露出很幸福的样子。

[——莫非,你是先生的父亲?]

很唐突的,她面向老人这样问道。

老人哑口无言,而这家的主人则将葡萄酒喷了出来。

[啊啦,错了吗。总觉得你们身上有些微妙的相似之处呢,还以为一定是啊。]

[……先不说这个问题,还没确认身份就把对方留下来吃晚饭,各种意义上来说你都应该好好考虑下是否妥当。]

这家主人用年轻的声音发着牢骚。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这样啊……]

先不管这个从异乡人来看个性有些奇特的少女,老人看向这家的主人。

[在这里被人称作先生啊?]

[啊啊。也是发生了很多事啦,最后就在这里当医生了。本来这算是相当排外的村子了,不过因为我曾经治好了在这一片流行的传染病,好歹是被接受了。]

但就算是这样也只能住在村子外面,他耸了耸肩。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医术?]

[很久以前很闲的时候啦,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时间呢。]

[原来如此。结果安定下来之后,都成家立室了吗?]

家主又将葡萄酒喷了出来。

[不是吗?我还以为一定是这样……]

[……这个女孩只是从村里过来帮忙的。]

说着,他瞥了身旁的少女一眼,只见少女不满地撅起了嘴。

[其实我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先生完全不接受啊。如果早早结婚了的话,祖父他们想不承认也得承认先生是村子的一员了。——不过就算我很努力了,可先生好像对女性确实兴趣不大的样子,说不定哪天会传出先生喜欢男人的八卦也说不定啊。]

[这就敬谢不敏了。]

这家主人苦笑着摇摇头。

老人轻轻的笑了起来,

[看来你过得不错啊。]

[啊,确实呢——]

与说的内容相反,这家主人发出有些苦闷的声音咕哝着。

[正因为如此,现在你在这里,才让人讨厌得不得了啊。]

晚饭结束又收拾妥当之后,少女就回村子了。

于是屋子里,只剩这家主人和老人两人。

结果都没机会问这个少女的名字呢。老人这样说着。

[这村子啊,基本上是来访都是客啦,不过却没有自我介绍的习惯呢。]

[面对陌生人也毫无戒心吗?]

[当然其他村人的话还是会很警惕的,不过这个女孩嘛,有点特别啦。]

是这样啊,老人点点头。

对话告一段落之后,这家主人将脸颊里含着的棉花吐了出来,又用水洗掉了脸上画的皱纹。于是那个年龄微妙的男子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说是少年也不为过的男子站在那里。

[真是惊人的易容啊。]

[……迫不得已的小伎俩啊。一直是十八岁的小伙子的容貌的话,时间一久总还是不好啊。一直改变妆容让年纪增长也很麻烦,所以就干脆变装得年纪大一点好了。]

脸埋在毛巾中,擦掉水珠,少年这样回应道。

[是啊。不死者要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这件事本来就是不现实的,真要这么做的话,得要做好将真实的形态隐藏数十年的觉悟啊。]

[你这种想法我倒是不怎么认同啊,不过认不认同也无所谓就是了。]

[也是……那么接下来就是正题了吧。]

[啊,正好,我这边多少也有事相求。]

[那我就说了,现在开始要去击溃古木之庭。因此需要你的力量。]

少年抬起头,面色有些严峻。

[……对付萨利姆他们?为什么?]

[发现单目谎言的钥匙了。而那钥匙在古木之庭手上。]

短暂的沉默。

[我知道你的愿望。你也知道我的愿望。应该明白彼此的愿望是可以共存的吧。所以还迷惘什么?是舍不得这里安逸的生活?还是不忍葬送昔日的同胞?在我们的心愿面前,这种小事应该令你踌躇吧?]

[……确实,你说得没错。但听你这么说出来我还是感到很恼火啊。]

[你要怎么想都无所谓了。关键是你的决定,要走?要留?赶紧想好吧。]

只是犹豫了一瞬间。

少年眼中换上了坚毅的神采。

[最初的魔女所创造的永恒诅咒……迷惑腐蚀英雄们的罪业之炎。不管要花费多少时间,不管要身负何等污名,不管要留下多少无辜之血,都定要将其放逐……两百年前的那个月下,我们早就这样决定了。]

他的目光落在握紧的拳头上。

[走吧。要以古木之庭为对手的话,首先要做的是分散他们的战力,一次只对付一两个人的话,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了。]

老人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微微一笑,接受了少年这番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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