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冷飕飕 沢近爱理
润色:245026861
校对:沢近爱理
1
菲鲁兹邦学术院的职员、从属于第六书库的魔书使莱尔•帕朱莉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目前两国展开的战争正愈演愈烈。
菲鲁兹邦虽然没有直接被战火祸及,然而也并非站在能悠闲旁观的立场。为了在这种时候也能在两国之间保持中立,己方必须做好各种准备,例如,组建起在突发情况中能用于防御的最低限度的战力,以及排除各种在暗地里妨碍工作的间谍等……要做的事数不胜数,若要将这些事务逐一处理好,再多的时间都不够用。
就算她不停奔波,现在的情况还是令她分身乏术。
当她能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某一天,她终于迎来了那件事。
一直在不停奔波忙碌的莱尔,被直属的上司叫了过去了。
“魔女狩猎部队换了个新的指挥官。”
这位上司,说了这样的话。
“……呵。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兴趣吗?”
“这是当然的吧?迄今为止,那些家伙给我增加了多少工作量啊~!完全不知道吸取教训,明知没用还不断把间谍送过来。可以的话我现在就想把炸弹藏塞在点心盒里,给新的指挥官送过去做贺礼。”
“……炸弹?”
“有一小半是开玩笑啦。那么,有什么事吗?”
“有一大半是认真的啊……”
上司不知为何深有感慨地说道。
“米卢伽的政局开始动摇了。目前为止还是拜多拉大总统的独裁政权,今后一段时间恐怕还会维持着同样的形势,但是哪怕只是一点也好,想改变现状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这次的人事变动就是其中一环。
那个新任的指挥官就是反拜多拉的停战派。”
“呵……”
莱尔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这样的话还真是得说声谢谢了,这样一来这边的工作也能减少一些。”
“对啊。当然,今后会发生什么转变,还无法确定。但这无疑是条喜讯。”
嗯嗯,上司再次点头说道,
“双方私底下的接触也能令现状有所改善,局势也会趋于缓解。也就是说,暂时没有那些非你不可的任务了。
今天,特意将忙碌的你叫来,是有其他理由的。”
“……诶?”
他说了让她意外的话。
“首先,有些关于我侄女的话,希望你能听一下。”
莱尔的背后传来了不舒服的冷意。
“……什么啊,突然说这种话?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想听啊。”
“那是个爱说谎的孩子呢。怎么样也不愿意对我说真心话。
遇到的事情,知道的事,考虑的事,感受到的事,将这一切的事情都放在自己的心里,表面上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孩子。
她总觉得这样做的话,就能结束别人的痛苦了吧。”
“所以说了,我一点也不想听。”
莱尔一脸不悦地说道。
但是,上司无视这个抗议继续说道。
“我一直以来都配合这那个孩子的谎言——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死掉了,在这里的只是一个长得很像但毫无关系的人——配合着这样的谎言。
尽管我知道这是个谎言。所以,那个孩子只有这一点没有对我说谎。
但是啊……当然,也仅此而已了。我完全无法知晓这孩子的真实想法。那孩子有着无数的假面,哪怕看穿了其中一面,也无法看到她真正的样子。”
“室长!”
莱尔发出制止的声音。但是他果然没有听进去。
“艾布里欧被烧毁的那一天,
你对我说了各种各样的事。
绯奥露小姐……记录魔女绯奥露•姬赛鲁梅尔的可能性的『再现的妖精』的事,你也告诉了我。让我也接受了有单目谎言这种匪夷所思的东西的存在。然后,是流卡的事。
真的是各种各样的事情啊。
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被骗了。这孩子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完全没有对我说谎,我是这样想的,但是……”
“伯父!”
“但是,我也不可能一直都被骗你下去的。
这孩子在大部分的真话中,掺入了一个小小的谎言。既然我已经察觉到了这件事,也差不多是无法视而不见的时候了……我在说什么,你是明白的吧,库洛蒂亚?”
被呼唤的,是她的名字。
不是现在所使用的莱尔•帕朱莉这个假名。
是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舍弃的,库洛蒂亚•艾鲁蒙特这个名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已经不能这么说了,对吧……”
她就像放弃了般回答道。
“但是,既然是我撒的谎,我肯定是不能老实坦白的,毕竟我也有我的坚持。”
“这样啊,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真的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莱尔•帕朱莉的上司、库洛蒂亚•艾鲁蒙特的伯父……菲鲁兹邦学术院第六书库的负责人阿鲁贝鲁•艾鲁蒙特寂寞地摇了摇头。
“那样的话,至少把这个收下吧。”
咔嗒。一个陶器瓶子被放在了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这是什么?”
“安眠药。我拜托邦兰丹才弄到手的,根据特别的处方制成的安眠药。
比起在这边能弄到的安眠药,它的效果更强。服用一匙,就能让你失去意识,体验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起来的深度睡眠,而且还是连做梦的余裕都没有的深度睡眠呢。”
“……真是恐怖的话呢。好像一不小心就再也无法张开眼睛一样”
“是啊,那边也说了,一天内绝对不能服用两匙以上。还有就是,绝对不能和着酒精一起服用。不知为何,他用就像在威胁一般的恐怖表情这样跟我说。”
“他的样子一直都很恐怖。”
莱尔这样回答着,收下了陶器瓶子。
喀拉,瓶中的药丸发出轻微的声音。
“真是难得,既然是你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这是能避免因为睡眠不足而导致工作不顺的好东西呢。”
她将瓶子塞进口袋中,背对阿鲁贝鲁。大概是想以此表示谈话结束了,无论你还想说什么,我都不会回答了。
然后准备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
“……有什么事吗?”
阿鲁贝鲁的房间门那边的人回答道,
“邮件,是给室长的……”
慢吞吞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是谁的?”
“那个……”
穿过门的声音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发信人的署名是,杰内特……
杰内特•姬赛鲁梅尔•哈露邦。字很漂亮呢……”
““哈?”“
莱尔和阿鲁贝鲁望向彼此。
这是在此时此地完全料想不到的,意外的名字。
——流卡•艾鲁蒙特这名少年,已经死掉了。
五年前……啊不对,(是什么时候的话)那之后还经过了两年,所以是至今的七年前。那个坐落于多斯共和国的一角的莱布利欧村被燃尽的时候,少年就已经在火焰中消失了。
当然,已经死掉的人,不可能再活在世上。这一点对世人尽皆平等,无关老幼,无关善恶,任谁都无法超脱这个平等的规则。
名为流卡•艾鲁蒙特的少年已经死了。
他的人生就此结束。
但是,一名魔女撒了谎。
这名少年还没有死去。
他在火焰中生还,就这样活了下来。
她对这个世界说出了这样的虚伪的话语。
不懂怀疑的无垢的世界,相信了这个谎言。
然后这个瞬间,“他”诞生了。
“他”有着和“流卡•艾鲁蒙特”同样的容貌。有着同样的记忆,同样的思维,同样的行为举止。在旁人看来,都不会将“他”当做“流卡•艾鲁蒙特”以外的人,都会确信那就是他本人。
但是,“他”不是“流卡•艾鲁蒙特”本人,甚至不是其他的什么人,甚至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正常事物。
他是因世界相信了一个谎言而诞生的【虚像】
将应该已经死去的少年的可能性全部继承的,伪物般的存在。
这就是“他”。
谎言这东西,在被揭穿的时候就会失去其意义。
对于已经探明魔女所操纵的谎言的不死者——罗杰•威尔托鲁来说,在理解“他”是怎样的存在的瞬间,“他”自身的存在意义就消失了。
在被察觉自身是伪物的那一刻,他就无法继续代替本尊存在这世上
所以“他”消失了。
七色的光消散后,他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然后,应该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了——
“——啊—”
他靠在墙边,看着大型穿衣镜。
里面有个如像他那般,一副呆样的少年。
他很高。但实际去打量他的时候,因为过于瘦弱的体格,并不会给人一种庞大的印象。在那一头堪称标志的红发下,有一双眯成细线的眼睛,正诧异地看向穿衣镜。
“嗯……”
他歪了歪头。镜中的少年也往反方向歪了歪头。
“我,还活着啊……”
少年就像呻吟般喃喃说道。
“当察觉到自己的本质的时候,就无法再继续存在了,不是这样吗……?”
他用力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又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
他暂时就这样——做了各种各样的表情,然后吐出了叹息。
“完全想不通呢……真是的。”
他将身体抛入到旁边的床上。
看着没有见过的天花板,将手放在了眼前。
眼前的手没有像那晚那样变得透明,而是很普通的人类的手。
——说吧。
——将事情的始末全部都说出来吧。这样的话,你就多一个同伴。
在醒来后的这段时间里,他稍微沉浸在一些记忆之中。
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后,投身于单目谎言的的梦里的记忆……不,在那个地方的时间是否会流逝都无法确定。总之就是这样暧昧的记忆。
自己在这个世界消失后的事。
自己在这个世界再次苏醒前的事。
流卡•艾鲁蒙特和绯奥露•姬赛鲁梅尔,确实是存在着能让两名故人的“可能性”再次交汇的场所。
——不是对那个被某个王国所追杀的凶恶的魔女。也不是对那个被从历史中抹杀掉的悲剧的第一王女……
——而是向现在坐在我旁边的绯奥露•姬赛鲁梅尔起誓,要成为她的一名骑士。
这是五年前……不,应该是七年前,直到那次艾布里欧的火焰中分别时一直藏在心中的话。因为想传达的对象不在了,只能一直放在心中的话语。
现在,终于能传达到了。
想要一生背负着的东西,
现在,终于能放下了。
在这一瞬间,自己确实感受到了幸福与充实。
然后,对沉浸在这人生最棒的一瞬间(虽然死了)的自己,绯奥露慢慢地张开了那一抹绮丽的双唇,接着——
“……啊咧?”
奇怪。
想不起来了。
对自己说过的话,绯奥露确实有回答过什么。明明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对话,为什么自己会没有相关的记忆?
“为啥?阿啊咧?奇怪啊?”
纵使他啪啪地敲打着自己的头,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哪怕敲打得再用力,也没有什么进展。
房门那边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感觉到被稍微打扰了的同时他”哦”地轻声应道,一名少女缓缓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很美丽。
虽说是很陈腐很夸张的形容方式,但是他找不到别的词语能形容她的容貌,现在步入他房间的就是一位这样的少女。
按理说,他差不多也该习惯了,初见的感动早就该渐渐归于平淡。但是,就算是这样的他,偶尔还是无法直视那份美丽。她的容貌,正是如此的绮丽动人。淡翠色瞳孔似有动人的光芒,白皙的肌肤给人以澄澈透明之感,一抹樱唇便如世间最柔软的花瓣……总之,是能令人不吝溢美之词去称赞的容貌。
杰内特•姬赛鲁梅尔•哈露邦。
绯奥露的亲妹妹。因为体内寄宿着『琥珀画廊』,这两百年的时光,也无法在她的脸上刻下任何岁月的痕迹,是被称为”代理着魔法书的不死者”的存在。她为了追击且亲手杀掉让自己这些人背负着此种命运的魔女绯奥露,而持续着漫长的旅途。
本质上,是个可怕的人。
她总是胡乱地挥着剑,而且强得没有道理,态度恶劣,言辞尖锐,让人无法靠近,在她认为有必要的时候,即使是杀人她也不会犹豫。这么一说,他想起来自己也曾被她刺杀过。
但是,他现在也明白,她不仅仅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令人敬而远之的态度只是虚张声势,本质上,她只是一个无法接受身边的人的离去的家伙而已。明明是个比谁都要温柔的家伙,却总是将真心话深深藏在心中,甘愿充当恶人。
总之——事实上是个有点胡闹的好人。
“……怎么了?突然这样子盯着我看?”
“啊——没什么。”
他的目光错开。
“不,这不是抗议。只要你想,不管怎么看也没关系。”
“啊——没什么,也没这需要。”
“这样啊。”
她好像勉强接受了什么一样,直率地点了点头。
对杰内特抱有的印象,在心中又追加了一个。是个偶尔会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猜不到她在想什么的奇怪家伙。
“差不多到出发的时间了,你准备好了吗?”
“啊——随时都可以啊,反正没有行李。”
“这样啊,那么来吧,流卡。列车的车票也给了你了……”
说着,杰内特对这边催促道。
但是,他慢了片刻才察觉到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怎么了?”
“……刚刚你,叫我流卡呢……”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知道的吧,我这个人不过是个谎言。流卡•艾鲁蒙特在很久已经早已经死去了。我只是个伪物而已。这个孩子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我不过是将他未来的可能性投影在这个世界上而产生的虚像罢了。
我,并非流卡•艾鲁蒙特本人。”
杰内特稍微想了一下,露出了”这家伙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不过,这个和我叫你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吗?”
“才不是没有关系呢。我不是流卡——”
“你就是流卡……不,不对。你就是流卡•艾鲁蒙特。至少对我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杰内特……”
不知不觉间,他用上了责难的声音。
但是,杰内特完全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在第一次见面的夜里被我杀死的,在第二天晚上和我一起逃避莱奥纳尔的追杀,这之后又多管闲事地将快要死掉的我捡回去,甚至舍命帮助我。做这些事的人,全都是你。
我所知道的流卡•艾鲁蒙特,就是你。
就算其他人不再以这个名字呼唤你,我绝不会用别的名字来呼唤你。”
“……但是,我……”
“真是奇怪的话啊。把身为不死者的我当作人来对待的是就意外的固执,在知道自己是妖精后态度就变了吗?”
“……”
妖精的话,从逻辑上说,不也是表明了自己是伪物的话吗。
总之,对杰内特那温柔地劝导着自己的话,他无法出言反驳。
“好了,过来吧,流卡。你还有个可爱的恋人在故乡等着你呢。”
“……爱丽丝才不是恋人……”
“怎样都好啦,总之给我过来。”
他被杰内特强硬地推挤着。
流卡起身,跟着杰内特离开了房间。
虽然是条安静得街道,但是这里的车站还真是热闹啊。
他看着周围,有拖着老大个旅行包的西装男、有热闹的家族、有在交谈着的看起来好像很了不起的大叔——还有几名以严肃的目光扫视周遭的,穿着制服的军人。
军人们之中有几个还背着黑色的步枪。
(……战争中吗……)
流卡是在和平的菲鲁兹邦长大的。在连佩剑都要获得许可的街道中,根本没机会看到枪支。以前只在照片中看到过的枪,在实际看到的时候,不知为何却总让他很难生出实感来,总让他觉得那是个玩具。
“流卡。”
被呼唤了名字,他视线转了回来。
“在这里稍微等一下,我去办一下乘车的手续。”
在他下巴的附近,杰内特抬头看着他,如此说道。是什么情况——这个疑问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想起他们就要在这个车站乘车的事情。
“嗯,啊啊……”
“我很快就回来。”
留下这话,杰内特往窗口方向小步走去。
被独自留下的流卡,坐在了附近的长椅。
这条街的车站,没有屋顶。
他能清楚看到小鸟飞过干净晴朗的天空。
“真是平和啊……”
他说着这种话。
一个娇小的女孩在他眼前走过。像是他母亲一样的女性急促地用贝璐塞利奥语说着什么,追在女孩身后。流卡听不出她在说什么,虽然是在学术院的基础课程里大致学过,但令他困扰的是不管是贝璐塞利奥语还是米卢伽语,只要是冠以”外国语”之名的东西,对流卡来说都是困难的科目。
(……外国啊……)
这时他也发觉了刚才看到的军人和枪都感觉不到实感的理由。坐在陌生的地方、听着陌生的语言,让他觉得这是个世界对自己而言太过陌生了。在这种地方,认为这是梦也没什么奇怪。
他无力地抬头望向天空。
云在流动。这云的颜色和在远方的菲鲁兹邦所看到的没有不同。在这种手触摸不到的地方竟然感受到了最为明显的现实感,真是奇妙的事情啊,他半发呆地这样想着。
“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呢,少年。”
突然间,他听到了这话。
不是贝璐塞利奥语。是自己知道的语言。
然后,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阿鲁特老爹……?)
那个身影首先浮现在他脑海中。
婴儿般大小的如艺术品般的人偶。忙乱地动着手脚,不知哪来的轻飘飘的老人声音在喋喋不休。他的名字是阿鲁特•巴尔盖利亚。是杰内特原来的旅行伙伴,同时是被名为”无扉的伪宿”的魔法书寄宿着的,活了两百多年的不死者。
他反射性的望向脚边——按照一直以来的惯例,会有个可爱娇小的人偶用力挥舞着双手彰显自己的存在的。但是那里并没有那预想中的身影。眼前只有灰色肮脏的石板一直铺向远方。
“啊——要找我的话,就来这边。”
那声音继续传来,他听到了是从身后传过来的。
在自己坐下的长椅的后方。有个大块头背对着他坐在那里。一直以来都是在低处听到的声音,如今在比自己个头还要高的地方传了过来,给他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那漂亮的身体已经坏掉了呢,现在的话是稍微有点违和感的身姿。让你看了的话刺激会有点大,所以我强烈建议你不要回头比较好。”
不明所以的忠告。
“……老爹,你……你在干什么啊?”
虽然没必要听从他的话,但是流卡终究没有回头,只是开口问道。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啊?”
“当然是杰内特的事情啊?放着重要的公主不管,自己跑到别处去玩。”
“才不是去游玩了,这边也要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啊。”
“各种各样的?只是这么说的话很让人在意啊。对了,不知怎的,杰内特似乎变得有点奇怪了。”
“嚯?奇怪的事?”
“呜……这个,怎么说呢……”
他稍微有点困窘了。
他对将自己心中对那女孩抱有的印象说出来这件事,感到犹豫了。
“不知为何,变得温柔了。”
“哼嗯~”
“变得有些热情了。”
“哼嗯哼嗯~”
“表情也变得柔和了……当然,只是说她给人的印象呐?”
“嚯——”
“喂,你别光是附和,说些什么啊。”
口桀口桀,他身后的庞大身躯好像轻轻晃了晃。
“啊呀,听到了有趣的感想呢。变得温柔热情了吗。那个顽强的笨姑娘,如今也能做出那种非常坦率的行为了呢。”
“这是能笑的地方吗?怎么说都很奇怪啊,这种事之前也有过吗?对你们来说,这世上到处都是敌人吧?你们还必须要继续去战斗的吧?而且,这个……最后要杀了绯奥露……是这么一回事吧?所以啊,你们选择的是满布荆棘的生活方式吧?”
杰内特有她的夙愿——找到单目谎言,把姐姐找出来杀掉。她是这样发誓的,在那之后的两百年里,她一直都为此而战。不停地伤害他人,不停地被人伤害,就算这样也没有停下脚步。
所以那名少女,定是一直都在强硬地将痛苦与不安压在心底的。不这样的话,她就无法坚持着走下去了。
“明明是那样的……她不能让自己变得温柔的吧?
那样的话,她会变得无法战斗的,这样是不行的吧?”
“嚯……”
这次他听到的,纯粹的感叹,没有刚刚那种开玩笑的感觉。
“不愧是你啊。才一两天,就这么了解她了。”
“现在不是该为这种事高兴的时候吧!这样真的好吗!”
他的声音很不由自主地变得慌乱起来。
“她啊,本质上是个温柔的人,但是为了保护自己,只能拼上性命,以假面示人!她明白没有谁也不用死、谁都能获得幸福的道路,所以就算她不想杀戮却无法停止。她,一直都独自承受着这种痛苦,一直毫无道理地压抑着真正的自己啊!
为什么还要让她想更多、去承受更多的痛苦?!连陪在她身边的你都也不留心的话,她要怎么办啊!”
“这点的话,就要拜托你了,流卡•艾鲁蒙特。”
——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谈话的氛围突然变了。
老人的声音带着些许庄严而神圣的意味。
“关于她的事,我更希望能让她不再战斗。”
“……哈?”
“自魔女之城燃烧殆尽,已经过了二百十五年了。这段故事真的是非常漫长呢,差不多也该到了闭幕的时间了。然后不管怎样,这个故事落下帷幕的的形式,将会和她这两百年间所追寻的东西完全不同。
绯奥露•姬赛鲁梅尔•哈露邦所创造的魔法体系,即将被全面消灭。
魔法也好魔法书也好,依托于这些而存在的不死者也好你也好,全部会被漂亮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去。要将一切终结的过程,一直都在依序地进行着。”
老人的声音,现在就像听不到一般平静。
“话说你啊,对自己的事了解了多少呢?”
“……单目谎言创造出来的妖精,只要我存在于这里,其他人就不可能使用单目谎言。还有就是,只要我存在这世上,绯奥露的妖精就无法出现在这个世界。”
“呼。非常详细啊,这是从谁那里听到的知识呢?”
“绯奥露……是从绯奥露的妖精那里听到的。
在这副身体消失的期间,我莫名的去到了一个类似于妖精休息室一般的世界里。然后在那里见到了妖精,大概地听了一些事。嘛,老实说我没有能好好理解那些东西的自信。”
“那样的话,关于第二代魔女的事呢?”
“……诶?”
“看你这反应,多半是不知道这件事吧。
嘛……如果是绯奥露的话,也不会特意跟你说这事吧。她也没办法正确把握状况呢……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等等,不要一个人在那里做让人无法理解的说明啊……到底怎么了?”
“绯奥露•姬赛鲁梅尔不是这个世界出现的最初的魔女,当然,她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魔女。”
很简单直接的——老人如此说道。
“稍微想想就明白了吧?在这个世界中,魔女出没的童话可是很多的。【杰内特】是其中一个比较有名的,但它既不是唯一的一个,也是最早的一个。
打个比方,现在在【杰内特】故事中出现的魔女,是以绯奥露为原型,根据这印象创造出来的。虽然在一些细节上有各种各样的变化,但是诸如枯萎森林深处的古城,在黑暗中对国家施以诅咒……至少表面上所见的事情大致上就是这样。
但是,相似的童话在两百年前,绯奥露诞生的时间点上,也早就在这世间流传了。小时候的杰内特对手里的童话书可是很喜欢呢,好几次都纠缠着我读给她听呢。”
“……”
流卡无言。
“绯奥露成为了探视世界外侧的魔女。存在和她有着同样境遇的人,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了。”
“……不,但是。”
“当然,这样的人也不会有很多就是了。”
迄今为止,不知道有有多少魔女在这世上诞生。但是,哪怕再乐观的估计,在百年间也难以诞生出拥有这种特质的人。加上这样的人未必能觉醒成为魔女,那么真正的魔女的数量更是少得让人绝望。
本来把这么稀有的东西无视掉也没什么不对。”
流卡将他的话一句一句地放在脑海中慢慢斟酌。
真痛恨自己这颗理解能力差的脑袋。过了好一会,将老人的话大致理解后,他再次问道。
“这个……和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世界相信着【这世上有魔女存在】这个谎言。因此绯奥露这名魔女——不管她本人生死,都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世界早已知道【魔女存在】这件事。
所以不管在世界的何处,定然存在着魔女,即使魔女只是一个人。
然而,不管以何种形态,不管有着怎样的容貌,都不得不存在。
他知道这件事。毕竟他也曾经从绯奥露那里听说过。
但是,这和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呢?——他完全不明白。
无奈之下,他将自己所想的事,先传达给了身后的人。
“呼姆,还不明白吗?”
老人的声音稍微有点失望。
“……不明白。”
“如果现在在这里,有另一名魔女诞生了,你会怎么想?”
“怎么想……”
新的魔女?只是这话就已经让他头脑混乱了,完全无法好好地思考。
他对于魔女的印象,仅止于绯奥露那样的软绵绵的样子,这样简单的联想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却无法联想到更多的东西。
他再次从一开始的地方思考起来。
新的魔女诞生。这件事和【这个世界存在魔女】这个条件并不冲突。顺利诞生了的她,就这样普通地——用这个词形容确实有点乱七八糟和乱来——作为魔女生存着吧。
然后,这件事,会产生什么其他的影响呢。
他又思考了一阵,得出结论前又过了一会。
“难道说——绯奥露就没有必要继续作为魔女了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
老人郑重地肯定了这个结论。
流卡总算能把握谈话的全貌了。
新的魔女存在这件事,和【这个世界存在魔女】这个前提条件并没有冲突——不如说,已经很充足了。绯奥露已经没有必须作为魔女存在的理由了。
“这些我也是在几天前才知道的。
所有的夜之软泥,只有以产生它们的魔女依旧是魔女的时候,方能继续存在。也就是说,当新的魔女诞生,绯奥露失去了担任魔女的使命后,刚才我所说的事就会发生。魔法也好,魔法书也好,还有因此而维持着自身存在的不死者也好,甚至是你,全部都会漂亮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关于寻找放着不管就不可能成为魔女的人类,我也有些线索,我也认识知道这种事就会积极地推进觉醒过程的人。也就是说,状况有些绝望啊。”
呼,老人发出了叹息的声音,
“虽然这么说,大概还能有些时间,所幸然后在一切都为时已晚前,我发现了这件事。刚好我拿回了能自由行动的身体。虽然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但我今后的行动会以尽可能地拖延那些人为方针,嘛,所以才说有各种各样的的事要忙碌呢。
这个,从现在起,今后继续的就是我的战斗了。
虽说是一场必定会失败的,只是争取时间的战斗。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久以前,在指挥修泰布鲁军队时,我也经常陷入困难的境地呢。”
喀拉喀拉的,老人发出了笑声。
这么说的话——这个男人在以前,在杰内特还是作为公主存在的国家中,担任着将军的职位呢。
“我就将那个笨姑娘、将我争取到的时间全都交给你了,可以吧?
她是个能够完全舍弃通往幸福的道路的姑娘啊。她还这么年轻,如果让她就这么一无所有地迎来终结,我就无颜面对那个相信着我,并把女儿托付给我的国王了。
所以,我能将她托付给你吗。在剩下的时间里,请你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度过。
那个从没体会过年轻女孩该有的生活的笨姑娘,能请你代替我照顾她吗?”
“……老爷子……”
流卡摇了摇头,问道。
“因为这样,你就放着她不管吗?她绝对会寂寞的。”
“这个啊,这个我也懂……正因如此绝对不能再陪着她了。现在还让她整天对着和两百年前同样的事物的话,无论如何都只会让她想起痛苦的回忆吧。这件事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同样的……事物?”
“总之,我的这份关心,也一并交给你了。”
“喂,别说些无理的话啊。我没有代替你的义务吧。”
“没必要代替我。你就是你,只要这样对待她就好。现在她所需要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老爷子……”
流卡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然后在这谈话的隙间,老人的声音最后一次传过来。
“我们这可爱的笨姑娘——就拜托你了。”
响起微小的衣服摩擦的声音。
身后的动静,流卡就算低着头也能清楚。
然后就这样,没有等待流卡的回应,动静消失了。
他回头确认,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过了好一会回到流卡这边的杰内特,首先开口道,
“发生了什么吗?”
他听到了这样的话。
“眼睛也变红了喔?”
当然不能说真话。
“没什么。”流卡这样回答道,
“这样啊……”杰内特点了点头,抬头望向天空。
“风变得有些大了。眼里进沙了吗?”
他没这么说过,不过她就这样确认了。
“……”
自己,和他们不死者并不是同类,这样真的好吗。
和他们不同,自己这样的存在,是能说谎的。
能这样简单地,将这个温柔直率的少女骗过去。
“那个啊……杰内特。”
流卡从长椅上站起来,接过铁道的车票,他开口道。
“嗯,怎么了?”
从低了整整一个头的位置,杰内特抬头望向这边。
“去菲鲁兹邦吧……我这边,无论如何都将和伯父谈一下今后的事情。这之后,你要做什么呢?”
“啊,这个啊……”
杰内特说不出话来了。
她稍微低着头,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偶尔会抬头看他一眼。
“这个……还有不少类似于莱欧纳尔啊,罗杰那家伙那样的敌人吧。之后,你还是要继续做这些危险的事情吧?”
“你放心不下我吗?”
“当然了。知道了这些事情的话,没有人会不在意的吧。”
“确实,就是这么危险的事情呢。只要知道了的话,没有人会不在意呢。一般人会担心放着不管的话,有可能会危及自己。又或者,有的人会考虑到更深层次的东西,如果在其间周旋,能够获取更大利益。
但是,很少有人会为了私欲以外的理由而在意我,而会对我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这种夸张的话的人,我认识的就只有你这个怪人了。”
“……这样吗?”
“啊,就是这样。”
这样说着,杰内特轻声笑了。
犹豫了好一会后,流卡说道。
“如果,如果你有这个时间的话……暂且就,留在菲鲁兹邦吧?”
“……诶?”
“和我们住在一起也行,在附近找个便宜的房子也行。伯父那里的话我会去跟他说的。这样的话,爱丽丝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喂,不对吧我!这些话不管怎么说都很不自然啊!)
这就像在求婚一样啊。而且在这话里(绝不能出现的其他女人的名字)还出现了爱丽丝的名字,这已经是犯了双重大忌。流卡慌乱中在内心骂着自己,但是说出口的话,已经没办法收回去了。
对不起,忘了这事吧。
对,把刚才的话撤回,
“对不——”流卡再次开口。
“可以吗——?”
然后”起”的声音就这样停在喉咙中。
眼前出现的不可能出现的反应,令流卡停止了思考。
“哈?”
“真的,可以吗?让我这样的人,留在你身边。”
“不,嘛这个啊,当然可以,那个,诶诶——?”
下一刻,流卡看到了望向这边的眼睛。
因为有整整一个头的身高差,那是微微向上望着这边的眼睛。这有点糟糕啊。各种各样意义上都太出乎意料了。在这样直视下去的话,他的内心就会被某种东西俘获的。
流卡逃跑一般别开视线。
(——什么啊,这是怎么回事?)
就算对着晴空无言地提问,肯定也得不到答案。
(——老爷子。如果是你的话,肯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快说些什么吧?)
就算对着不在这里的人无言地提问,肯定也得不到答案。
“走吧,流卡。差不多到上车时间了。”
杰内特一副高兴的样子,说完就转过身去。
没办法,流卡只能跟在她身后。
说起来,他从来都没有乘过列车呢。
因为生在这个技术革命的时代、在菲鲁兹邦的学术院学习过,所以在知识方面,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知道这是早已遍布这片大陆的东西,无的数人每天都在享受它带来的便利。
但是,自己没有乘坐的经验。
确切的说,他曾经乘过一次的,那是在他伯父将他从艾布里欧的废墟中运到了菲鲁兹邦时的事情了。但是,那个时候的自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并不能算是有过乘坐的记忆。
能听到摇晃着的动静。
他也听说过,在承受晃动的时候,因人而异,人的身体会出现不同程度的问题。
流卡觉得自己会死。
菲鲁兹邦对周边列国宣称中立的一个小国家。
不和任何国家为敌,也不和任何国家为伴。
不服从任何国家,也不压迫任何国家。
这并不是放弃战斗的意思,不如说恰好相反。仅仅追求和平,在政治上有很多易于实行的方法,类似于结成同盟或是从属于某个国家,不过这些从一开始就被舍弃掉了。这样的话就必须要以别的手段,去构筑这个国家的防御。
然后这么说来,对外宣称中立的这个国家,能在这数百年中持续存在,必须要有能在军事或者经济方面对抗他国干涉的方法。
“——两百年。能维持如此之久,那这个国家有应该还能继续长存。”
在这片大陆流浪了两百多年的杰内特,对菲鲁兹邦这个国家的事,这样评价道。
“因为建国的过程很特殊,所以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当时在三国之间的力量中诞生的新的国家,更是因为三国而得到了中立的保证。
时代变化,即使周边三国的构成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它也能保持着中立。它不会接受过多的外来的干涉,无论这干涉是来自米卢伽、贝璐塞利奥还是多斯。相应的,是个将令人厌恶的干涉暴晒出来的地方。”
——先不管这些政治性质的话,菲鲁兹邦不过是一片位于山中的,有着很大一片湖畔的街区而已。
要说这条街上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的话,这里的居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一幅整片街道都能看到的美景。
夕阳之下,湖水被映作一片橙色。
湖面散发着比任何宝石箱都要明亮的光芒。
这是这条街最美的一瞬间。也是人们所能看到的这条街最为美丽的笑容。
有不少好奇的观光客,就是为了看到这一幕而乘上摇晃的列车。
“……有点遗憾啊。”
杰内特这样说道。
在个人车厢中往窗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景象只有一片黑暗。不提那早已落山的太阳,贴在夜空中的薄云将月亮和星星都隐于天外。只有点缀在菲鲁兹邦的街道上的街灯,像是地面的稀疏星星在照亮着周围。
“不过,就算说这是何等美丽的夕阳绝景,你这本地人早就见惯了吧?”
流卡确实已经见惯了,不过他也觉得有些遗憾。能看见美好的景色的话,也就能稍微摆脱一下之前的恶劣心情了吧,然而无情的现实加重了他的悲伤,让他更想哭了。
列车进入了车站,然后像疲劳的旅客一样停了下来。
然后,流卡就像一个典型的疲惫旅客,迈着鬼魂一般的脚步,离开了个人车厢。
“……呜…”
这种乱七八糟的感觉真坏。
流卡东倒西歪,连滚带爬地下到了车站。
晃了整整一天半后,他再次踏上的大地。这脚踏实地的感觉比什么都要值得感谢。真想就这样躺在地上,用脸去蹭石板。当然,他不会真的这么干。
他望向车站内。
这个车站就是以交易为主要产业的菲鲁兹邦都市的大门。
这是个非常大的地方,就算是一两个大型广场,大概也只有这里的一半大小。天花板也很高,就算成年人全力向上丢一颗石头,恐怕也砸不到天花板。
但是,现在是深夜。本来,这时候车站的大门已经关闭了。
让人发冷的广阔的空间中,整齐排开的瓦斯灯滴答作响,在散发着面前照清路面的亮光。周围的人数用两只手都数的过来,他们都逐渐都离开了车站,消失在深夜的街道中。
确实,只是站在这里都能感觉到,在有着阳光的日子,这里是个热闹的地方。但是正因为如此,在人的气息薄弱的现在,这个地方就像墓地一样,流卡心中涌现的正是这样的感觉。
“……世界又在摇晃了”
他这般咕哝着,站在旁边的杰内特富有魅力的容貌上露出了苦笑。
“很快就会有人来迎接我们了,这之后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会更好。真是的,现在的你样子有够差劲啊。”
“迎接?”
“啊,在回这里之前,我放出了紧急的信鸽。把你即将回来的事情,通知了必须得告知的对象——”
杰内特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吗,流卡这样想着抬起了头,
“流卡啊啊啊啊啊啊——————————————!”
看到一个就像猛牛一般冲过来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留着邋遢的胡子。
中年男人腆着满脸的笑容。
中年男人张开了双臂。
在确认了这个身影的瞬间,流卡的身体反射性地动了起来。扬起右脚,皮靴的鞋底停在了中年男人冲过来的脸的前面。
啪。
迎击非常简单就成功了。靴底深深地陷阱了中年男人的脸里。
迎击的一方也好被攻击的一方也好,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你们在干什么啊?”
杰内特有些惊讶地说道,她的声音总算让流卡回过神来。
“诶,哇哇、对不起啊,伯父,你没事吧!?”
流卡慌忙放下脚。然后看到了中年男人的泪脸。
“流卡……”
“真的很抱歉,还以为有什么脏东西冲了过来,不由自主地就先动起脚来了。”
“呜呜呜,这是可爱的侄子的在叛逆期施行的家庭暴力啊,虽然很伤心但也没办法了。我是不是也叛逆一下比较好呢,比如把头发染一下什么的。”
“那会让我再踩你一脚的,不要再在那边假哭了,很烦的啦……!”
“好~过-~分~”
虽然发出了抗议的声音,中年男人还是静了下来。
——阿鲁贝鲁•艾鲁蒙特。
流卡的伯父,他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家人。
同时,还是一个在菲鲁兹邦学术院中有着极高地位的大人物,话虽如此……光是看他本人的言行举止的话,他觉得那根本就是在扯淡。
姑且不说这事。
“这个先不管了……我回来了,伯父。”
流卡好歹还是说出了要说的话。
“嗯……”
阿鲁贝鲁稍微眼珠朝上望着这边(这神情真让人讨厌)、
“没办法了。莱尔,你来代替我吧。”
他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这样喃喃道。
“是~”
随着兴高采烈的女性声音,一双修长的手从流卡的身后伸了过来。
“嗯哪!?”
没有察觉到动静,就连预兆都没有。在他惊讶地瞬间为时已晚,流卡被这双手抱住了。
“这是上司的命令所以没有办法呢,这只是工作哦。”
然而他耳边响起的声音却带着莫名的欢快。
他记得这个声音。确实是阿鲁贝鲁的手下,一名女性魔书使,名字是——莱尔•帕朱莉。他完全没有感觉到她是什么时候接近到自己身后的。然后这双手,像是要稍微扭曲他的身体一般,以完全无法甩开的力度抱住了流卡的身体。
就像要容纳进去一般的拥抱,非常温暖。
同时——也很痛苦。
莱尔的力道很强,她正以从那纤细的身体上完全看不出的强大臂力抱紧流卡。肺部的空气都被挤出来了。”咕诶……”流卡从喉咙漏出了无法控制的声音。
呼吸困难。肋骨也在咯吱作响。
“等等、你、喂。”
他不由得发出抗议——
“……欢迎回来,流卡”
在耳边听到了这小小的呢喃声。
声音中蕴含着难以品明的意味。温暖,亲切,然后带着些莫名的寂寞,就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流卡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然后为这奇妙的违和感而困惑的瞬间,莱尔松开了双手,放开了流卡。
“好,到此为止。”
他回过头,看到了那不管何时何地都看不出真伪的暧昧笑容。
“怎样?有好好的感受到了血亲之间令人感动的再会吗?”
她恶作剧成功般,闭起一只眼睛。
咳咳,流卡只是轻声假咳着,
“非要我说感想的话,我只能说……这还真是够呛。”
他这样回答。
“……你们看起来很高兴呢”
杰内特有些惊讶。
“但是这里是大路正中。只是站在这里都会给周围人添麻烦的。如果要进行交谈的话,先换个地方比较好吧。”
这是对的。
“也是呢,那么总之先——”
流卡转过头,望向车站的出口方向。人流都往那边去,敞开的大门的正对面,是已经见惯了的车站前的喧哗的广场。
已经过了两年,又再次见到的,菲鲁兹邦的街道。
现在虽然没有实感,总之是久违了的归乡。
“马车在车站前等着呢。”
“——对不起伯父,现在坐上去的话我会死的……”
仔细深究的话,无论流卡•艾鲁蒙特被砍还是被刺,以他的体质总能莫名地活下来,即便如此,他也不会特意去体验死亡的。
“什么,晕车啊?真是没出息啊——”
莱尔感到愕然般发着牢骚。虽然让人不爽,但流卡没有还嘴的力气。
“别这么说,没坐习惯也是没有办法的。”
“哎哟,要这样包庇他吗?”
“虽然不怎么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包庇流卡有什么奇怪的吗?”
“嗯~嗯,没什么~~~~~~~~”
莱尔开心且意味深长地笑着。
流卡兴致索然地看着莱尔的笑脸——
下一刻,他就将察觉到的事随口说了出来。
“你……身体不舒服吧?”
“诶?”
莱尔的表情变了。
“虽然你化了浓妆来掩盖了,但是……为什么你的脸色这么差呢?”
陡然间,拳头落了下来。
虽然想避开,但他根本做不出像样的反应。
那一击有着完全让人无法认为是她女性的腕力,速度以及精确度。拳头的冲击力漂亮地穿过了他的后脑勺,让流卡干净利落地倒在地上。
莱尔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真是的,该因为你能察觉到女性的情况而称赞呢,还是要责备你能当面说出上着浓妆这种没神经的话呢,真的是让我有点烦恼啊。”
“……”
你的烦恼怎样都好,问题是你都已经下狠手了啊——他终究还是没胆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对这女人说这种愚蠢的话会缩短寿命的。他终于想起这一点,毕竟他又再次用自己的身体充分体会过了。
……想起来?又?
这很不对啊,自己和这个人并不熟识。也没有什么在一起的经历,更别说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了。
“最近有点忙。搞得有点睡眠不足所以皮肤变得粗糙了,仅此而已。”
她梳了梳鬓边头发,这样解释道。
“……你在勉强自己吗?”
杰内特望向她的脸。
“怎么,你担心我吗?”
“大概吧。和早就是怪物的我们不一样,你始终还是活人。身体垮掉的话,可没那么简单能治好。”
莱尔眨了眨眼,
“你,真的在担心我吗?”
“……什么啊,很奇怪吗?”
“嗯——也不是啦,呼……”
莱尔还是用莫名的别有深意的目光——来回打量杰内特和流卡的脸。
“嗯,谢谢了,真是非常感激,嗯。”
“什么啊,这种别有意味的道谢。”
“才没有这回事,真是的,我一点信用都没有吗。”
“这是当然的。”
总觉得两人都很开心啊。
这令他感到了些许疏离感,这时候流卡慢慢地调整了呼吸,感觉渐渐变得好一点了。
“流卡。”
阿鲁贝鲁的声音传了过来。
“回来之后,你准备做什么?如果你想回学术院的话,要办复学手续才行。”
“……可以吗?”
“不稍微改一下文件不行呢。不过,只是这种事的话,不管怎样都能处理好,我好歹算是有点地位的人。”
“这样好吗?”
流卡开始对学术院的将来感到担心了。
“所以说,这样好吗?”
“嗯嗯?”
“我并不是流卡•艾鲁蒙特本人。只是一个妖精而已,虽然能代替死去的人类去行动、去交谈,说到底也还是个虚幻的存在哦。”
阿鲁贝鲁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同了。
视线绷紧,甚至有些锐利。
流卡继续说道。
“这种事,你们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的吧?明明知道,却一直在保持沉默吧?因为将事实告诉我的话,我这个幻影就会消失,才一直假装不知地留着我,让我像个普通人类那样在学术院上学。”
“啊——嘛,就是这样。”
“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我已经知道自己的事情了,伯父。你没有理由将我这个随时会爆炸的东西养在身边了。单目谎言所创造出来的妖精,是谁都想要的宝物,也是歌一旦拿在手里便绝不会放开的宝箱,不是么?”
“就算明白了这些事,也称我为伯父的可爱侄子,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当做物品来对待的啊。当然,理由不仅是这个。”
呼姆,阿鲁贝鲁发出了轻微的鼻音,继续说道。
“事实上,就算是我们,也无法正确把握你现在是怎样的存在,流卡。
现在的你有自己是妖精的自觉。本来是流卡•艾鲁蒙特这个人是不该有这种自觉的。当你有着这种自觉的时候,作为以“流卡•艾鲁蒙特”为模板所制成的妖精,你就已经成了缺陷品。如此一来,不完美的妖精会就这样消失才对。这在两年前,你自己已经亲身体会过了。
但是,现在你依旧在这里存在。
那样的话,就不能这样考虑了。你知道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有什么区别吗?”
“这个……嘛”。
这样说的话,确实,也不做他想了。
“这种神秘的存在,不慎重地对待的话肯定会造成损害。
而且,最近世界形势产生了各种变化了。茶会令人不安的停下了动作,商会和米卢伽的魔女狩猎部队互相敌对,王城的战斗力开始在王都集合。在附近的警戒工作中也查探到,工房也在秘密地运作了起来。”
“……不,就算你突然说一大串专业用语,我也不会明白啊……”
“在这样的现状下,我们学术院也是没办法轻易放手的。”
“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理解了。”
流卡扭了扭头。
“嘛,那些麻烦的事情,不想也罢。
首先,欢迎你回来,流卡。你能回来,真是谢天谢地了。
那么,差不多该回家了。有个想见你的人,一直在等着你呢?”
“……哈?”
“也对,现在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的场合呢。”
“……诶?”
不知何时杰内特站在了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
“走吧,流卡。你有一项迫在眉睫的义务必须马上去完成。”
“……那个?”
杰内特用从她那纤细的体格完全无法想象的力气,拉着流卡的衣袖。
身为不死者的这名少女,体内蕴藏着的夜之软泥——因为被烧毁而失去形体的魔法书中蕴含的东西——因为它,少女拥有不受肉体束缚的力量。她正以远超成年男子的力量,毫不费劲地拉着流卡的身体。
“那个啊——现在的我,要是乘上马车的话感觉会马上死掉啊——”
“不用担心,你不是这种程度就会出事的存在。”
“突然说这种正论!?”
就这样被拖扯着。
突然间他回过头去,看见满脸笑容挥着手的莱尔•帕朱莉以和这边同样的速度迈步离去。
“……喂?”
“我还有一堆活要干呢,那么,就在这里道别了,少年啊~”
这个笑容。
还有那和她完全不相称的浓妆。
他感觉到她肯定在隐瞒什么。
在用什么巨大的谎言隐瞒着。
大概,这只是错觉吧。
“啊,你也加油吧。”
她是伯父的手下,也是两年前稍微关照过他的人。对自己来说,她就只是这样一个对象了。就算她心中藏着什么事,也不是他能去干涉的。
——怎么回事呢。
这种心塞的感觉。
总觉得有很多事被忘掉了。
总觉得有很重要的东西想不起来。
总觉得此时此地不做些什么的话,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她依旧被拖扯着。
在这样犹豫着的时候,流卡的身体被顺利地拖向外面。
莱尔的笑脸渐渐远去,然后消失了。
这个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规则,这可不是简单能扭转的。物体从高处掉落低处,太阳东升西落,人随着年龄增长老去。
世间万物都受这些规则支配,绝对不会有例外存在。
正因为没有例外,以这些规则支撑的世界才能一直存在。
物体从低处往高处落的话,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太阳从北升起往南落下的话,这件事会怎么破坏世界呢?流动的时间停滞,或者阿生逆流的话,世界会怎样崩坏呢?
这些都只是没有意义的假说。
在认定这些严格且绝对的规则无论何时都能发挥着完整机能的前提下,那不过是和平的无聊妄想而已。
至少,应该如此。
非得如此不可。
所以,魔女,仅凭她存在世上便被认定是邪恶的——
这样判断的根据是只需那一点就足够了。
魔女是通过噩梦窥视着这个世界外侧的人。
属于这个世界,却被异界的毒污染了的人。
她仅仅是存在,就已经威胁到了这个世界。
她的周围,支撑着世界坚固的规则失去了力量。一切都变得错乱,变质,被腐蚀,然后原本的规则被忘却。魔女的罪,是威胁了这个世界,和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物。
所以,绯奥露•姬赛鲁梅尔被杀死了。
成为了魔女的那个女孩,被她所深爱的祖国派来的刺客们夺走了性命。
但是——魔女并没有消失。
她的魔法被封入了魔法书中,在她死后也引起了为数众多的惨剧,而魔女自身,也以其替身“妖精”这样的存在,继续存在这世上。
在那以后,已经过了二百五十年。
名为绯奥露•姬赛鲁梅尔的魔女,和她所留下的魔法,还在继续玩弄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