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乃雏芥子如同凌寒而栗的花儿,是个可爱娇弱的女孩。
那样的她,母亲失踪了。那时并非冬日,而是三月春天。
母亲像极了被樱花掳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雏芥子毫无头绪……不,准确说她有头绪,但那是『不确定,而且不对劲的东西』。
母亲和她一直相依为命,母亲长久以来都怀着担心。她察觉到了威胁雏芥子以及自己的东西。雾一样黑乎乎的某种东西,总是就在身边。
母亲为了不让拿东西靠近,曾拼命抵抗过。母亲战斗的样子,就像是驱赶从自己脚下延伸出来的影子,又拼命又滑稽。
对抗持续了很久很久。那个说不清的影子越来越浓,生命力也越来越强。
结果,母亲就消失了。
是母亲输给那东西了吗?
雏芥子很想知道答案,但没有人能告诉她。毕竟单亲家庭的情况,母亲以女儿初中毕业为契机消失不见的事例比比皆是。
她找过警察和过去的初中老师们,但都没有被认真当回事。
准确地说,他们担心的是雏芥子的境遇,告诉了雏芥子许多涉及社会福利的程序条例。但是,他们没能为雏芥子驱散黑暗,也没能照亮未来。她有母亲留下的一栋房子和存款,以及已经可以靠努力来挣钱的自己。
这个现实便是一切。
父亲早逝,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
母亲千方百计让她念上了贵族千金学校,她在学校里也交到了有实力的朋友,但那些朋友们都只是表面热情,其实绝不与他人牵扯太深。她们所寻求的,往往只是可以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相互欢笑的对象。但是,至亲失踪是个沉重的问题,丝毫也不能寄希望于她们帮忙解开谜题。
少女是无情的物种。但她们心特别善良,以致于无法发觉自己的残忍。大家总是天真无邪地安慰雏芥子说,警察一定会帮她找到妈妈的。
所以,雏芥子笑着回答她们
「嗯,是啊……没问题,没问题,我没事的」
但与此同时她也发觉……恐怕没希望了吧。
雏芥子虽然慢性子,但具备着一种食草动物的聪明。这对她而言是种不幸。与本能直接相连的知觉,一直在耳边轻轻告诉她,没希望了。
母亲是同雾一样黑乎乎的东西经过漫长的战斗,然后消失不见的。
那么,母亲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也就是说,雏芥子今后的人生必须独自活下去。
雏芥子是母亲的挚爱。
母亲也是雏芥子的挚爱。
可是,唯一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多么令人悲伤,多么令人寂寞。
雏芥子对于生存这件事本身没有太大担忧。她已经发觉到自己身体的坚韧程度与可爱的名字和外貌完全不搭,就算喝泥水也完全没事。但是,她讨厌一个人形单影只。
一个人的话,太寂寞了。
但是,她又没有可以能够依靠的人。
所以她不知不觉间,开始有了明确想要的东西。
她不像那些天真的女孩子,不是想要温柔体贴,轻飘飘的,模糊不清的东西。
她想要的东西,哪怕冰冷也没关系,像石头一样也无所谓,但是要恒久不变,带着坚硬的,岿然不动的东西。
想来,谁又会需要那种东西呢。
正当她烦恼着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封信。
那封信是从照理说已经翻找过多次的,妈妈的行李中发现的。
* * *
致心爱的雏芥子。
我死之后,你就去『黑宅院』吧。
花朵图案的信纸上只写了这短短两句话。
薄薄的纸上散发出妈妈的气味。它不仅仅散发着妈妈喜欢的法国香水的余香,那棱角分明的字迹也是放着堪称『妈妈气味』的独特气息。
雏芥子确信,这千真万确就是妈妈写的。
信之外还附着一样东西。那是一张发黄的,满是折痕的纸,是这座小镇的老地图。地图上打墓地记号的位置上着重画着红圈。
雏芥子不解地脑袋一歪。按这张地图上的标记,那里根本不存在大屋。
但是,母亲说了让她去。
准确来讲,母亲不见得已经离开人世。但是,母亲都已经消失了,那就应该照母亲吩咐的去做,那样或许能够弄清母亲失踪的原因。
说不定还能搞清楚那个黑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既然这样,那不妨去一探究竟。
雏芥子立刻就做好了决定,只拿上钱包便离开了家门。她连张字条都没留,因为她已经没有需要告知自己状况的人了。她先沿坡道向上,来到堤坝前的道路,再靠着母亲的地图前往墓地。这段毛线没有持续很旧。
因为,目的地就在不远的公园旁边。
雏芥子回想起来,记得上小学校外学习的时候,有同学在墓碑旁边捡到过狗的骨头,墓地就在那里。这片墓地规模很小,没有配套建设火葬场。
当然,那里应该也没有什么黑宅院。
本该是那样才对。
「……咦?」
雏芥子愣愣地眨起眼睛。当她向墓地踏出一步的瞬间,仿佛老地图上画的红圈发出了蒙蒙的光。她感觉到自己像是跨过了什么界线,一股压力席卷全身。接着,所有一切猛然扭曲。
最后,她视野一变,一栋黑色洋宅坐落在他面前。
『黑宅院』。
确实只有这个称呼适合这栋建筑。
这栋建筑属于巴洛克式风格,从受损情况来看建成应该已超过百年。只见竖长的窗户规规整整地排列着,但窗户内侧全部被黑色窗帘挡住。它的外壁同样是黑色,而且是漆黑的颜色 。这让雏芥子想起在SNS上看到过的,全世界最黑的涂料梵塔黑(Vantablack)。但是,是怎样将凹凸不平的砖墙不留缝隙全部刷上那个涂料的呢?雏芥子想不明白。实际上究竟是不是涂料都不清楚,说不定是自己想错了。
(这里为什么这么的黑呢)
有什么不对劲。一切都好奇怪。
携着沉沉湿气的风猛烈吹拂。
这里没有火葬场。就算有,最近的炉子应该也不会冒出浓浓黑烟。但是,这里的空气中夹杂着灰烬,散发着像是焚烧某种活物的气味。
雏芥子萌生不祥的预感。她细细地吸了口气,吐出来。她撸起简约款(喜欢不被流行所左右)白罩衫的衣袖。
然后,她鼓足气势,将决心说了出来。
「只好去瞧瞧了」
她莫名地没有感觉到自己不被欢迎,甚至有一丝期待,觉得有什么正等待者自己。那扇漆黑的大门里面,有人知道会有意外的来客造访。
她心中就是怀着这样的,可以说有些厚脸皮的确信。
不过雏芥子完全不清楚。
等待自己的人究竟是好是坏。
* * *
大门前没有电铃也没有老式门铃,然后也没有上锁。雏芥子明知这是非法入侵,但还是推开了面前这扇形似粗犷木雕的大门。
门没有咿呀作响,动作顺畅地打开了。雏芥子朝里面喊去
「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
里面灯火通明,与漆黑的外侧形成鲜明对照。
华丽的大吊灯照亮莫里斯风格(鸟鱼花草为主题)的壁纸。但雏芥子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渐渐感到不协调感。
从敞开的门向内窥视,之间装潢为之一变。厨房统一为哑白基调,兼具实用性的复古式现代装修风格,然而隔壁又是以红色为主体的中华风茶室。
然后最关键的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吗!……怎么办啊,真的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
她一间房一间房地窥探,确认一楼没有任何人之后又提心吊胆地登上楼梯,几乎转遍全部地方后来到,打开了最深处的房间。
与此同时,雏芥子不禁屏住了呼吸。这里让他联想到图书馆里书上看到的一个词。
奇珍异宝间(Wunderkammer)。
房间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珊瑚或石英加工而成的工艺品,用别针固定裱在框中的无数蝴蝶尸体,异想天开的风景画,巨大的七彩海螺,用多副骨头架接而成的架空动物标本,许许多多的帽架,童话里出现的那种球形茶壶,唐喜色的地球仪。
然后还有数以百计的藏书。
这片被物件所淹没的空间中央,摆着一张圆形的桌子。
桌上有某种东西闪耀着光芒。雏芥子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它吸引过去。
那天平。
是一杆金色的,神圣的古董天平。两只悬臂之上伸出的细细锁链支撑着左右两边的空盘。在这众多充满魅力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件之中,最吸引她的就是这杆天平。
雏芥子下意识伸出手。
此刻,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只选择它,就表示你眼光很棒」
「!有……人在吗?」
「没人喔」
话音传来后,立刻就消失了。
雏芥子四下张望,确实没有人。
但是,她目光停留在摆放在鳄鱼标本旁的摇椅上。
她察觉到那摇椅上坐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最开始他看上去不像是人。
他身袭修身外套,闭着眼睛,仿佛是风景画中染上的黑渍。他高鼻梁,细长的眼睛,嘴唇富有女性特征,外表像人偶一样美丽。但是,他身上有个令人费解的地方。那就是,看不出他的年龄。他看起来像十几岁的孩子,又像年过七十的老人。雏芥子认为当他二十多岁比较合适,而且看起来也像。雏芥子认为他必须是二十多岁,不知为什么,这样的确信已在她头脑中发芽。
有什么不对劲。雏芥子带着不解,开口说道
「你说没人……你这不是在吗?」
「真是无所畏惧啊,小姑娘」
「第一次见面就称呼对方小姑娘,未免太不礼貌了吧?」
「那真是失敬了——但话又说回来,小姐,非法入侵就礼貌了吗?」
被过问这件事,雏芥子说不出话来。
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用黑黝黝的眼睛注视着雏芥子。
他眼神在笑,但表情毫无感情,轻慢而冰冷。
感觉应对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
雏芥子慌慌张张地在绀蓝色百褶裙口袋里摸索,掏出母亲留下的信,附着老地图递给青年。
「很抱歉擅自进来,这是我妈妈留下的东西」
「哈哈,很遗憾,我可不是内心会被他人的信打动的那类人……嗯?喂喂喂,这可……你等一下」
「可在我看到你内心已经被激烈地打动了,甚至『动摇』都写在脸上了呢?」
「好个嘴不饶人的姑娘……原来如此啊。不过这就合理了」
青年忽然闭上了嘴,直直地注视雏芥子。
他那眼神就像在观察小动物,又或者像是看到十分怀念的东西,确认与过去之间的变化一般。然后,他轻声嘟哝
「……原来变成这样了吗」
黑衣人倏地站了起来。他身材挺拔,笔直站起来后散发出迫力。雏芥子禁不住上半身向后撤。在她面前,青年优雅地将手放在胸前,以流畅的动作低下头。然后他抬起脸,嘴唇动了起来
「欢迎光临『黑宅院』——冬乃雏芥子小姐」
「为什么」
你会知道我的姓氏——雏芥子只问了一半。母亲的信上写着名字,但应该看不出全名才对。可是,她没能把疑问发出来。这是因为,青年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没有让她说出来。青年脸上挂着浅笑,接着说道
「你现在孤身一人,犹如钢铁般孤独」
——那么,就让我镜见夜狐伴你生活吧。
他单方面地宣布。那模样,就像是求婚。
雏芥子完全搞不明白,但却神奇地并没有觉得对方自说自话,也没有感到讨厌。
她反而觉得,自己一直在苦苦寻找着。
寻找着他——名叫镜见夜狐的黑色青年。
* * *
「不过,我本来并不需要什么助手」
「助手?」
这就是青年——镜见接着说出的第一句。雏芥子听了脑袋一歪,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从字面上推测,镜见似乎是准备把她收作助手。那到底是什么助手呢?镜见对寻思着的她讲
「你要是在『黑宅院』生活,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容身之所』。给你相称的角色,即是为你能够挺直身板,能够正大光明呼吸所不可或缺的『形』赋予含义。毕竟这个地方注重『形』呢。这里已经有身为侦探的我了,那么你要站在我身旁,就只能成为助手」
「你讲的半个字我都听不懂!」
「你这小姑娘真是失礼到令人爽快的地步啊」
「但有一件事我听明白了。助手是指侦探的助手,对吧!」
「还有其他什么助手吗?提到助手当然是侦探,提到侦探当然少不了助手。欧鸠斯特和『我』,福尔摩斯和华生,明智小五郎和小林少年」
「也就是说,镜见先生是神探」
「不,我是纯粹『非人者』」
镜见灿烂地冷冷一笑。
那妖娆的表情的确跟神探形象相差甚远,堪称不祥的写照。硬要说的话,他反倒像杀人魔。进一步来说,很难说他是个人。
这位美丽青年的异常性,足以引人如此浮想。
既然这样,那么他只是自称神探,却并非神探了吧。简直像猜谜。
镜见对混乱的雏芥子说道
「侦探还是侦探,不过是专门应付怪异的侦探——委托上门,就会让我变成侦探」
他又讲出令人费解的话来,说得好像与本人意志无关,是由案件来造就侦探似的。雏芥子刚这么去想,镜见笑得更深了。
他柔软地动起那极端富有女性特征的嘴唇,嘴角弯成优美的弧线。
「没错,你很敏锐。我会被案件——被怪异塑造成侦探,正如同这『黑宅院』注重『形』,而我这一存在被如此塑造出来一样。我的存在十分淡薄,没有角色的话甚至难以留在这个世界。毕竟我就是那样的生物」
「麻烦不要擅自读取别人的思考」
「你已经被我读取了,不要理直气壮地枉顾现实啊」
镜见不以为然地予以反击。二人的对话到这里就中断了。
雏芥子吐出一口气来。她感到镜见说话依旧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但通过对答恢复了几分冷静。
试想一下发现,她有成堆的问题想问这个青年。
你是不是认识母亲?母亲为什么留下遗书说死后让自己去找『黑宅院』?你对『敌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请、问」
「嘘」
雏芥子张开嘴,但立刻被镜见堵着了嘴唇。
这第二次无礼让她不得不感到恼火。再说,怎么能够擅自触碰豆蔻少女的嘴唇,这野蛮的行径判死刑都不过分。
正当雏芥子脑袋里冒出那些不安分的念头时。
「『听吧!安静下来』」
镜见细声说道。这句话成为引子,文章从记忆底层抽了出来。
『路的那头在叫』
『那是狗狗在嚎叫』
『嗡噜噜 吼噜噜 呀哇』
是萩原朔太郎的诗《遗传》。雏芥子下意识背出后续
「『妈妈,狗狗是病了吗?』」
「『不,我的乖乖。狗狗是饿了。』……瞧,来了」
镜见笑了笑,说道。是什么要来了?雏芥子没能问出来。
瞬间,房门被猛地推开。
雏芥子觉得确实听到了。
『嗡噜噜 吼噜噜 呀哇』
她知道。
那是渴望伟大救赎之人,
正在如饥似渴地凝望着。
* * *
门打开后,一名女性站在那里。
她的服装没有不正常。白色V领衬衫外面套着灰色罩衫,搭配浅色牛仔裤。肩上挎着素色长绳挎包。但是,她烫卷的黑发十分凌乱,眼睛周围是还有连化妆都都掩盖不了的浓浓黑眼圈,十分憔悴的模样。
最关键的是,她的眼珠不正常。
她眼珠像是整个人饿坏了一样前突着,闪耀着期待的光芒。
说不出为什么,雏芥子自然而然明白过来。这位女性渴望着伟大的救赎。
她渴望的,是如同巨大的暴风雨,足以改变一切的救赎。
「——『金天平可在此处?』」
「咦?」
雏芥子愣住了。女性说出的第一句话实在太不对劲。她既没有打招呼也没做自我介绍,而是提出那样的要求。但是,镜见毫不动摇,十分自然地作出回应
「当然,『只要是您的渴望』」
瞬间,女性绵软地瘫软下去,眼看着自然粉的眼影上冒出大颗的泪水。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雏芥子眼睛瞪得更圆了。
但是女性完全不在乎,声泪俱下地重复道
「填好了……太好了……真的有……这样一来,终于可以得救了」
「不,这可还不清楚」
镜见无情地答道。
雏芥子眉头一皱。她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但对方现在哭成这样拼命求助,身为侦探完全可以伸出援手不是吗?雏芥子向镜见发出意念。
(镜见先生,反正你能读出我的想法吧。你瞧她多可怜啊,能帮则帮不行吗?)
好像是传达到了,镜见露出「你好烦」的表情。他表情特别灵活。但是,他立刻又变回浅笑,向圆桌靠近。
雏芥子发觉到一件事。她之前只盯着那杆天平去了,其实那里还以隔桌相对的布局摆着两把豪华椅子。
镜见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动作优雅地伸出手掌,邀请女性坐在对面
「坐吧。我听你讲,然后请放上天平上吧」
——把与困扰你的怪异所相称的,你重要的东西。
镜见含着笑意这样说道。
女性把手伸进挎包。
从里面取出一个婴儿的人偶。
* * *
这个人偶很旧,是赛璐珞材质,眼睛里镶嵌着灰色的玻璃珠,胖墩墩的身体全部包在棉纱睡衣里,微微露出的小脑袋上还有仿制还原的薄薄头发。造型、尺寸,都跟真正的婴儿一模一样。
这一回,雏芥子说不出话来。
带着仿制的婴儿行走在外,怎么想都不正常。
女性在她面前轻轻抱起人偶,一边以精湛的动作哄着孩子一边坐在座位上。然后,她慢慢地开始讲述
「首先我必须说清楚。我对现在有宝宝的状态感到很安宁。但是我很害怕,非常恐惧,感觉有什么非常不好的东西要害我和我的宝宝」
「宝宝是指,这个孩子吗?」
「不,不是这个」
女性停下了哄孩子的动作,把人偶稳稳地放在腿上。雏芥子稍稍松了口气。看来女性并没有把玩具当成真正的婴儿。既然如此,女性可以说还算正常。
但女性接下来说的话,让她愈发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的宝宝现在在冰箱里」
「什么?那、那个,您刚才,说了……」
「不明白吗?」
听到雏芥子的提问,女性吸了口气,然后坦坦荡荡地讲了出来
「胎儿在冰箱里睡着呢」
胎儿不能睡在四四方方的机器里。
胎儿只能睡在母亲的肚子里。
雏芥子这样想到。但是,镜见点点头,悠然地答道
「原来如此」
「喂,原来你个大头鬼如此!」
「你既然是助手,这时候就应该像个助手的样子老实闭嘴,雏芥子君」
镜见不留情面地说道。
雏芥子用意念发送「谁是你助手」。镜见露出「你好烦」的表情。他表情果然好灵活。但是他立刻恢复表情,接着往下说
「那个胎儿是从什么时候在冰箱里的?」
「那天我从二楼台阶上摔了下去,弄得浑身是血,去住了院,然后我回到家里准备做饭,后来又算了,当我放回菜刀,打开冰箱……我的孩子就在里面了。之后,我一直和那孩子一起生活。我们的生活非常安宁,非常温馨」
「那可不是吗」
「但自从那天之后就连连发生怪事。又是家里出现响动,又是我在阳台上差点被推下去,冰箱还会晃。我发现了……有人……肯定是有非常非常坏的人想害我和我的宝宝」
雏芥子皱起眉头。她觉得女性说的『怪事』全都是偶然。但是,女性却早已坚信存在『坏人』。镜见好像也看出了当中的不对劲,但一言不发。不过雏芥子理解他的态度。
女性眼神空洞地接着往下说
「我无法忍受继续这样下去,到时候肯定有酿成严重的后果。想到这里,我想起听到过一个传闻。有个地方有座黑色的大宅,到了那里问『金天平可在此处?』或许就能得救……然后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这栋大屋……可是奇怪啊,这件事是谁告诉我的呢?」
「原来如此,我完全理解」
雏芥子发送意念「你什么都没明白吧」。这次镜见没有反应。看来是彻底无视了。他嗖地指向赛璐珞材质的婴儿人偶。
「那这个呢?」
「这是我已故的祖母留给我的东西……说是当我怀上孩子的时候就用它来玩……我小时候也经常玩。我的宝宝在冰箱里,还是胎儿……就算长大了,也玩不了人偶游戏啊」
「也就是说,它的身上充满你的回忆?」
「是的」
「这是重要的东西?」
「是的」
「那就放上来吧」
镜见说道,伸手示意金色的天平。女性就像被操纵着一般,把人偶放在左侧托盘上。天平向那一侧倾斜——然而最后的结果并非如此。
「啊」
雏芥子惊呼出来。
天平完全平衡了。
锁链和悬臂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支撑起宝宝人偶和『某种东西』。
那是黑乎乎,看不清的,模模糊糊的『某种东西』。
(——奇、怪?)
那东西与雏芥子母亲漫长战斗过的无形之物散发着相似的气息。雏芥子正准备深深思考这件事,但就在此刻,镜见打了个响指。随着啪的一声,人偶消失了。
天平的悬臂晃啷一震。然后,镜见接着说道
「契约成立——你将面临无与伦比的救赎,抑或体无完肤的破灭」
说完,他笑起来。
那张脸就像天使,又像恶魔,难以分辨。
但可以肯定,那的确『非人之物』的笑容。
『非人之物』也就『不是人』。
换而言之,那是人外之物的表情。
* * *
「你叫什么?」
「我是绚辻佐佐李」
绚辻,佐佐李。雏芥子在嘴里摆弄这个发音。真是个怪名字。
镜见以医生般的态度点点头,继而用半断定的口吻又接着说
「那么佐佐李小姐,我们去看看你的胎儿吧。助手也一起」
镜见像只黑猫一样伸了伸懒腰,站了起来。
佐佐李没有反对,也跟着起身。
产生疑问的似乎只有雏芥子一个人。她嘀咕了声。
「助手是啥?」
镜见应该听到了,但没有理会。他从树木般零星散布的帽架上挑了顶纯黑色桶帽拿走,接着飒爽地迈出脚步。
佐佐李跟在后面。照这个情况,两人都会离开。
雏芥子犹豫起来。现在两个选择摆在她面前。
应该跟上去,还是不跟上去。
她凭着食草动物的直觉隐隐约约地明白,这正是命运的分岔路口。跟上去也就意味着承认当镜见的助手。如果不跟上去,感觉就再也不会找到镜见了。
甚至,整个『黑宅院』就会像梦一样消失不见吧。
镜见不也说过吗。这个地方追求『形』,而普普通通的冬乃雏芥子不具备那样的『形』。只是个平凡的女孩,普普通通的少女。
那样的话,『黑宅院』应该会拒绝她吧。
雏芥子心头产生一股毛毛躁躁,静不下来的感觉。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的意义都被彻底否定了似的。不只是她,这里根本容不下普通人。也就是说,若是被『黑宅院』否定,若是不当镜见的助手,雏芥子今后将走出普普通通的人生。
她咒骂般猛烈地心想。
(开什么玩笑!)
母亲失踪之谜也好,『敌人』的真面目也好,都好没弄清楚。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半途而废,放弃一切。既然如此,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她猛地抬起头。镜见即将跨出门前停下了脚步。他手指顶着桶帽转啊,转啊,然后坏心眼地问过去
「小小助手还纠结那么长时间?还是说,你连助手都不是吗,雏芥子君?」
「工资你给多少!」
雏芥子气呼呼地问过去。母亲失踪之后,她便放弃了升高中。如果再让她放弃其他就职机会,选择在这里工作的话,拿不出对等的价值她就无法接受
镜见吹了声口哨。
「比我预想中还要滴水不漏呢」
「那还用说!」
「那么这样吧。你想住这里也可以住,你的衣食住由我保障。工资的话……我不是很懂。之后我给你张支票,金额随你写。麻烦一次性结清」
「诶!」
雏芥子傻傻地喊出来,整个人愣住了。金额随便写。假设写『三亿』,镜见真的也会付吧。雏芥子知道镜见不会有任何怨言。这优厚的待遇超出预想。但与此同时。
(有点毛骨悚然)
雏芥子身边的时间,正渐渐乖离于过去的现实。雏芥子沉默下去。这时镜见戴上帽子,又补充了句
「另外,我还会保障你的安全。开心吧,冬乃雏芥子君。让我来保护别人,这种事本来也是办不到的,即便是我自己想去做」
「但是,你现在会保护我」
「所以你大可感到开心」
镜见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雏芥子远远凝视着他那漆黑的双眸。
那对眼睛如黑夜般澄澈,没有虚假之色。回过神来,雏芥子已经自然而然地答应下来。
「好」
「嗯」
「我做你的助手」
「很好」
镜见点点头。雏芥子心想。
这样契约就生效了。但为什么呢……总觉得这一连串的过程就像在更早之前,在自己无从知晓的地方,早就背着自己擅自定好了似的。
她差点沉浸在思绪之中,但这时镜见故意磕了一下。
「我问你……你觉得让委托人空等,是身为助手的工作吗?」
「啊……对、对不起!我这就走!」
说起来,在和镜见对话的这段时间,佐佐李被晾在了一旁。
雏芥子向佐佐李低头之前。佐佐李沉稳地摇摇头
「没关系……慢慢地呼吸吧。就像冰箱里的胎儿一样」
那难道不是死了吗?雏芥子这样想到。此时她注意到。
胎儿睡在冰箱里。
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他还活着。
「去了就知道了」
镜见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轻声说道。
雏芥子回了句「请不要读取我的思考」。
* * *
雏芥子期待着他们会不会用魔法在空中飞行,但镜见没有银发那样的(一定层面来讲挺傻的)奇迹。他很正常地用手机叫来出租车。
雏芥子心想,这倒也是。现代有着丰富的交通手段,就算镜见是吸血鬼,肯定也会依靠机器之类的。
过了一会儿,一辆非公司运营的个人出租车来到他们身边。那竟是一辆奢侈的德国沃尔沃。驾驶座上的司机是一名令人联想到骷髅的瘦瘦中年男子。
司机看到镜见的脸,刮了眉毛的眉头皱了起来。
「又是你啊」
「嗨,每次都是我这位老熟客」
「对你要收固定费用」
「我知道。送我们去她家」
「小姐,地址在哪儿?」
佐佐李沉稳地作出回答。雏芥子在记忆中摸索,记得那里是隔壁镇的高端住宅区。
雏芥子上车后,司机缓缓发动车子。坐在车里几乎没有感觉到反作用力,看来司机的手艺货真价实。司机没问乘客便叼起一支烟,把车窗稍稍打开,一边用金色翻盖式打火机(可能是兴趣)把烟点着,一边问
「这次究竟又闹的什么乱子?」
「喔?想知道吗?是胎儿在冰箱里……」
「哎,算了,别说了!」
司机回答,挠了挠剪得极短的头发,小声(但丝毫不加掩饰)嘀咕了声「我才不想牵扯进去」。此时,佐佐李平淡的声音盖了过去
「冰箱里的胎儿没有问题。问题是企图加害我和那孩子的,看不见的『什么人』」
「嗯,这我知道。不过嘛」
是冰箱里的东西在诅咒着一切啊。
镜见轻声道破了『发生在佐佐李身上的灾难』的真正玄机。佐佐李诧异地张大眼睛。这个回答似乎令她非常意外。但是,雏芥子心想。
既然冰箱里存在着『某种东西』。
那么它确实有可能会诅咒别人。
因为,那里
(非常冷啊)
* * *
不久,车子就跟发动时一样,缓缓停了下来。司机把变短的香烟粗暴地在车载烟缸上摁灭,粗声粗气地说
「到啦!」
「辛苦了,钱……」
「老样子直接打账上就好。还有,我都说已经到了!」
司机烦躁地嚷嚷起来,雏芥子一行几乎就像被赶下去一样下了车。
车门嗙的一声关上,随后沃尔沃猛然加速疾驰而去,之前的平稳行驶就像假的一样。镜见耸耸肩。雏芥子向眼前的房子看去。
那是一栋一般高度的二层楼房子,被发黑的混凝土围墙围绕着。
人字形屋顶的瓦片为蓝色,墙壁为白色。它看上去房龄还没几年,自然简约的风格给人以好感。拉开距离之后,远处能看到相似外观的建筑,所以推测应该是商品住宅。
镜见穿过围墙墙垛,靠近房子。
当初触摸胡桃木材质的别致玄关门时。
(奇、怪?)
雏芥子问到了异样的气味。那个感觉并不十分强烈,但确确实实散发着恶臭。她最开始以为是下水管堵了。
但是,不是的。
那是腐臭。
肉腐烂了。
(究竟,是在哪儿)
正当雏芥子这样想的时候。
噶嚓,镜见把门打开了。似乎是佐佐李很不小心,出门时没上锁。不祥的气味变得更浓,看来腐烂的东西就在家里。
此时,一直白手从旁边突然伸过来,啪嘡一声,柔软的手掌把门关上。
还当是谁呢,结果是佐佐李。
雏芥子感到不解,脑袋一歪。佐佐李直到刚才确实还热切渴望着无与伦比的救赎,但现在眼中却焕发着截然不同的神色。
「已经够了」
她以做好某种觉悟的声音,说道
「如果是那孩子,是冰箱里的胎儿释放着诅咒,那我欣然接受」
「这是你的赎罪嘛?」
镜见问道。赎罪——雏芥子一下子没明白这话的意思。但迟了片刻,答案浮现在头脑中。『指付出牺牲或代价来抵消罪孽』。
这里的牺牲估计就是佐佐李本人。也就是说。
如果对方是自己的孩子,她觉得就算被杀也无所谓。
「是的。因为我对那孩子做出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佐佐李毫不犹豫地答道。雏芥子再次产生疑问。
佐佐李和冰箱里的胎儿明明不是平静地生活着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镜见用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佐佐李。
然后,他吐露出一个事实
「冰箱里没有胎儿。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子宫里」
(啊——原来是这样)
雏芥子恍然大悟。这样就合情合理了。这一开始不就再明显不过了吗。
既然如此,冰箱里的又是『什么』呢。
「『胎儿啊,胎儿。你缘何跃动?』」
镜见流利地念出来。
这又是一段有名的文章,是梦野久作《脑髓地狱》的卷首歌。雏芥子也是一名文学少女,因此自然而然地回忆起它的后续。
『是因为明了母亲的心,而产生了恐惧吗?』
「你误会了。胎儿不会杀母亲,往往是胎儿为母亲所杀」
那么。
冰箱里的是。
「能不能让我进门瞧瞧?潘多拉的魔盒里才有灾难的答案」
佐佐李缓缓地点点头,把门打开。
肉腐烂的粘稠气味从门内满溢而出。
雏芥子心想。
冰箱里没有胎儿。
那取而代之,一定是
「是大人的尸体」
* * *
「颇有一双慧眼啊,助手君」
镜见说着,在家中移动。
走廊中间有佐佐李跌落的楼梯。楼梯整体铺贴着灰色地毯,与灰暗色调的壁纸相互协调。楼梯下方的地板上有漆黑的痕迹,似是血迹。雏芥子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但没功夫去深究。因为,镜见就像进了熟人家的门一样,毫不犹豫地就往前走。
不久,他们来到宽敞的开放式厨房。
他把手放在醒目的黑色大型冰箱上。
腐臭已经变得十分浓烈,但镜见毫不畏惧地打开了一侧的门。玫瑰形状的(似乎是用来缓解黏合的)磁吸猛地掉落下来。
冷气扑面而来,脏兮兮的液体啪嗒啪嗒流出来。
雏芥子诧异地张大了眼睛。
『胎儿啊,胎儿。你缘何跃动?』
这东西不是胎儿。
这东西没有跃动。
『是因为明了母亲的心,而产生了恐惧吗?』
这东西也无从知晓身为人的母亲的心。
一定是这样。因为,这东西死了。
「那么佐佐李小姐,在你看来,这是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很大的胎儿」
镜见问道。佐佐李回答。佐佐李心想。
不对。
她再次注视冰箱里面。
里面的塑胶托板已经被拆下,应该本来就是可拆卸的类型。容积扩大后,那东西被强行塞了进去。
简直像是把冰箱当棺材来用。
但是,冰箱又和真正的棺材不一样,内部十分狭窄,难以让那东西直立。因此,那东西的四肢被折起来,脊骨(恐怕也被折了好几次)中心部分被施加了打击,以本来不可能的角度彻底弯曲着。
所以,肉色的那东西看上去就像个蜷缩的胎儿。
可是,那其实不是。
「不对呢。刚才也说过了,释放着诅咒想要杀你的就是这东西。然后,胎儿不会杀母亲。也就是说,这东西不是胎儿」
没错。那东西有萎缩的眼球,头发也连在身上。
但是,变软的肉已经剥落,肋骨露了出来。胸口(应该就是死因)有着深深的刺伤。从洞里能看到变了色的,松松垮垮的肉。
「雏芥子君,在你看来,这是什么呢?」
雏芥子不知道该讲不该讲,很苦恼。
绚辻佐佐李正做着温馨的梦。把梦敲碎之后,后面等待她的就只有残酷的现实。
与此同时,雏芥子身为善良市民的良知告诉她,眼前这个情况不能置之不理,照理说应该报警。但是,以法律之名就可以肆意摧毁别人的美梦吗?她并不这么认为。
即便如此。
「……我」
「怎么样?」
「即便不发自正义感,不发自义务感,我也认为……这样下去的话,佐佐李小姐就和塞在冰箱里的东西一样了,所以我要回答」
镜见吹了个口哨。看来他非常喜欢雏芥子的回答。一上来就让助手揭露这种这种残酷的真相,未免也太没人性了吧?这个青年真让人搞不懂。雏芥子感到无语,但还是开口说道
「这不是胎儿,是成年男性的尸体」
「没错,这应该是佐佐李小姐你亲手杀死的,你的丈夫。然后,他也是杀死您孩子的男人」
镜见若无其事地补充重要的情报。
雏芥子也已靠着直觉(这次不是食草动物的,更倾向于女人的直觉)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把胎儿和男人联系在一起的理由,恐怕只有这个了吧。
但是,为什么镜见也看出来了呢?雏芥子发送意念。
镜见露出「你先等等」的表情。表情果然好灵活。然后,他接着往下说
「那么,就让我们解开疑点,走近现实吧」
揭示无与伦比的救赎,抑或体无完肤的破灭。
* * *
冷气与浑浊的液体从冰箱里满溢而出,啪嗒、啪嗒的单调声音震动着耳膜。在这样的背景中,镜见流畅地讲述起来
「你说过,你从二楼台阶上摔了下去,『弄得浑身是血』,去住了院。但这栋建筑只有平均高度,台阶也贴着地毯,只是失足的话不应该造成出血严重到需要住院的伤势。但是,先兆流产的话另当别论」
雏芥子脑中描绘出地板上流了一滩血的凄惨情景。刚才在地摊上看到的污渍应证了她的想象。
佐佐李愣愣地眨起眼睛,像是没听懂在说什么。但她好像感到剧烈的头痛,用力按住额头。镜见看着那样的她,接着往下讲
「而这后面的发展也有疑点。『我回到家里准备做饭,后来又算了,当我放回菜刀,打开冰箱』。为什么是放弃做菜之后才打开冰箱?唯独强调放回菜刀的理由呢?还有,胎儿是在这之后出现的……那么,过程其实是这样的」
「我……我……」
「『回到家里准备做饭的时候发生了争执,用菜刀痛死了丈夫,放回菜刀之后打开冰箱,把丈夫塞了进去』」
于是,『冰箱里的胎儿』就完成了。
镜见擅自往台座前的椅子上一座,铺开的外套下摆如同一片黑色的水洼。镜见滔滔不绝地继续讲
「人用冰箱存放尸体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延缓腐败。因为,尸体一旦腐败就难以处理了呢。不过以你的情况,以此为目的创造出来的情景直接与精神创伤相连,以致于你开始逃避现实,产生了胎儿还活着的幻觉……即便如此,尸体再怎么相似,通常也不会产生那样的幻觉」
镜见用漆黑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佐佐李。
佐佐李更加用力地按住额头,就像镜见的视线在物理层面戳着佐佐李。镜见向痛苦呻吟的佐佐李问道
「是什么让你做了那样的梦」
「———都是这个男人不好」
佐佐李嘴里忽然冒出合情合理的话来。她眼睛跟之前相比更加不聚焦,但她眼睛里留有一丝,如同泥水表面的油膜一般岌岌可危的理智。
然后,佐佐李激动地自白道
「起因是,配对APP」
* * *
追根溯源,佐佐李和丈夫就是通过配对APP认识的。几年来许多男女通过这种方式收获幸福。但遗憾的是,佐佐李的丈夫做法十分恶劣。
他以佐佐李恶阻严重,从孕初期开始便拒绝性行为为由,通过同一款APP寻找第三者。某位美女与他配对成功后,通过短信交流转移到免费聊天工具交流,又通过巧妙的话术让丈夫迷上了她。然后,那位女性用『你拥有超凡的天赋』之类的话推荐丈夫进行外汇权益交易。丈夫通过那位女性告诉的网站实际进行交易,赚到了几十万日元。
这个时候,丈夫决定转而与那位女性结婚。这一切都是佐佐李听丈夫当做『对过去的牢骚』亲口讲的。
然后(后面的是猜测)丈夫嫌佐佐李和腹中的孩子碍事,尤其是孩子一旦出生,离婚后还需要长期支付抚养费。所以,丈夫让佐佐李拿起大量要洗的衣物,从二楼的房间里从背后把她推了下去。
之后的记忆就不清楚了。
剧痛、压迫、出血、混乱、昏迷。
醒来的时候,佐佐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肚子已经瘪了下去。
她觉得是丈夫推了自己。尽管这么想,但她没说,因为她不能确定。最关键的是,她想不出丈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直到回到家,丈夫向她坦白了一系列的事情。
佐佐李卧病的这段时间,丈夫的立场发生突变。
美女主顾消失了,带着她给的网站一起消失了。
那其实是伪装成正规交易所的虚假网站。
丈夫把全部财产都投了进去。
毕竟数额巨大,不得不报警,不可能瞒天过海。所以,丈夫向佐佐李和盘托出……用无奈的语气。
——我在反省了,所以这不怪我吧?
就是这种态度。
「实话说,钱的事不是问题。我只想知道他有没有推我」
丈夫说没有推。
——怎么可能呢。那么可怕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呢?
——我没有推。
——我向神发誓。我怎么可能推你呢?
——不提这些了。再要第二个吧?
「我明白他推了我,所以」
就拿起甜面上的菜刀,把他给……
佐佐李的丈夫很蠢。要是在床上的话或许就能反击了,但偏偏选在做菜的时候。佐佐李平日里一直不忘打磨菜刀。
丈夫死了,她决定把丈夫塞进冰箱。
因为她想给自己留点时间考虑,到底是自首还是把丈夫埋了。但是,这些或许都不过是事后找的借口。佐佐李已经在考虑湮灭证据,最关键的是她根本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她拔出菜刀,用事先备的亲肤纸吸掉流出来的血,把菜刀放了回去。因为等尸体僵硬之后就难处理了,也是为了万一要埋能够延缓身份判断,她先脱掉了尸体的伊芙,用擀面杖折断了尸体的骨头。
就这样,当她把丈夫塞进冰箱之后。
「对了」
有人来到家里。
佐佐李的记忆含恨模糊。
白色的。白。獏。可怜。同情。怜悯。咩耶耶。咩耶。已经够了。已经够了。不痛。獏?那是什么?别在意。因为,这样就不会痛了。
然后,女人轻声细语
「『你想做个怎样的梦呢?』」
「你是说,然后『冰箱里的胎儿』就完成了?」
佐佐李对镜见的提问点点头。
雏芥子心想,这也就表示,是有什么人让佐佐李做了一场美梦。那是一场杀害丈夫的事实消失不见,胎儿也还活着,幸福而扭曲,未来只有破灭的梦。
这
(感到了强烈的恶意!)
雏芥子确信,那种东西绝不是善意,在这背后窜在这某种邪恶的东西。她不禁紧紧握住拳头。在她面前,镜见又闻佐佐李
「还有没有其他关于『女人』的信息?」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佐佐李像小孩子一样摇摇头。
镜见轻轻地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声
「哎呀呀,又只摸到了尾巴尖吗」
「嗯?镜见先生!」
「什么事,助手君?」
「你莫非有什么头绪?」
「算是吧。干这个怪异侦探的伙计呢,总有个家伙是不是出现在视野中呢……然后,前往不能忘啊。我对付的是怪异」
「也就是说?」
「揭露杀人罪行不过是顺带」
此时,冰箱嘎哒嘎哒晃动起来。
雏芥子忽然回过神来。说起来,佐佐李没有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她提出的委托是,有东西想害自己和孩子。那应该并非黑幕女,而是别的看不见的某种东西。佐佐李很早便已经确定,那是会害人的『邪恶的某人』。
镜见应该已经察觉到了。雏芥子也很清楚。
佐佐李之所以(没能当做偶然把不祥的事物处理掉)确定那是怀有恶意的某种东西,惧怕着它,是因为她潜意识中将它认定为自己过去加害过的存在,以及自身罪孽的结果。
换而言之,那东西的正面目视
「被杀的人常常会作祟」
释放诅咒的是
佐佐李所恐惧的是
冰箱里的,他的丈夫。
* * *
「看不见的话实在不方便。那么,就让『怪异的原因』——『此地的王』显现吧」
啪,镜见打了个响指。
瞬间,雏芥子全身感觉到压迫感。她一动也没动,但仿佛『跨过了看不见的一道线』,而且那恐怕是不可逾越的境界。
雏芥子的视野骤然一变。
单调的开放式厨房中出现一个黑色人影。
那东西是人的形状,但明显不是活着的东西。人的身上不可能缭绕着那东西那样的异质气场。那是人类沉沦的结局,是仅由负面感情形成的灵魂残骸,是憎恶与杀意搅在一起的烂泥,是怨念与诅咒的聚合体。
那东西只是一味地呆立在那里,憎恨着佐佐李。
它扁平的面部薄薄地鼓起来,接着啪地一下爆开,之后打开一个漆黑的洞。从那洞的里头,漏出仿佛来自深渊底部的呻吟。
『佐噢噢噢噢噢噢噢佐噢噢噢噢噢噢噢李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咦!」
『你居然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我要把你,把你,把你也折断』
那东西拖着身子开始前进。折断腿想章鱼一样绵软蠕动,在身后留下一条黑色斑迹。不知道是什么原理,那东西像沸腾一样鼓着气泡。
佐佐李就像被钉起来的蝴蝶,僵直不懂。看来她无法动弹。
这样下去她将无力抵抗,被那人形的东西凄惨、残酷地杀掉吧。
雏芥子心想。这应该是惩罚吧。应该是她为杀人的罪孽所应得的报应吧。
但是
(就算这样)
『我要杀了你!!!!!就像杀掉那个胎儿一样!!!!!』
啊,这家伙真的推了。
当知道真相的瞬间,雏芥子下定了决心。还管什么有没有错,还管什么罪孽重不重。
这种快意恩仇的思维,是只属于少女的特权。既然如此,怎么能不去用。【】こういう思いきりのよさは
她朝黑色人影冲过去。佐佐李倒吸一口凉气。镜见吹了声口哨。雏芥子无法一一作出反应,她就只是顺应内心飞奔而去,奋力轮着手臂大声喊道
「见鬼去吧!」
然后,雏芥子把人影揍飞了。
* * *
传来手指撞在厚厚轮胎上的触感。
骨头传来火辣辣的痛楚,搞不好骨折了。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但这些都无所谓。雏芥子用尽气力大声喊过去
「为什么不去珍惜!」
『唔……啊?』
「你藐视人命,杀死了孩子!你要是不那么做,又怎么会有今天!你就没有半点愧疚吗!」
她大声叫喊,充满愤怒痛斥对方。佐佐李在她身后嘀咕了什么。
雏芥子也朝佐佐李转过身去。佐佐李战战兢兢地念出她的名字
「……雏芥子小姐」
「佐佐李小姐,你也是!不可以向梦里逃避啊!你傻不傻啊!你们两个都是笨蛋!明明比我成熟得多,到底搞什么鬼啊!」
雏芥子前言不搭后语。不过,她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去。人死不能复生,那么简单的事实被弄得一团糟。她对此感到无比痛心。然后,她再次挥起作痛的拳头。
「尤其是你!」
『啊?』
「绝不让你杀死佐佐李小姐!她应该为自己为自己的罪行赎罪!你被杀的事应该同情,但你好歹反省一下啊啊啊!」
雏芥子奋力朝黑色人影揍过去。瞬间,她有种像是『碰到了某种东西』的感觉。就像是,手指偶然碰到了埋在坚硬泥石头。
砰地,某种东西爆开了,滚落在地板上。
那是一名短发的成年男性。他穿着衣服,是正经的人的形态。虽然有些邋遢,但身上透出几分温柔。他摇摇头。佐佐李诧异地捂住嘴巴。
「……达也!」
『咦……奇怪……我在做什么』
「嗯?咦?什么情况」
「人是有着多面性的生物」
雏芥子面对男性的突然出现产生混乱。此时镜见发声了。他还是老样子,依然坐在椅子上。外套下摆在他脚下如水池般勾勒出一个漆黑的圆。
嗯?雏芥子脑袋一歪。她觉得那黑色像是侵蚀了周围。
镜见佯装不知,接着往下说
「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可以染成黑色,也可以染成白色,通常是黑白斑驳的样子,绝不会变成单一的颜色。要将它们分离开,就相当于将相同重量带颜色的水分离开来一样,不仅困难,关键是还非常麻烦。因此换我来的话,会把两者一并吞掉,不过……该说真不愧是你呢,助手君」
「讲简单点!」
「你成功把佐佐李小姐的丈夫达也氏善良的灵魂分离出来了」
「啥?」
冬乃雏芥子是个平凡的少女……本来是这样才对。她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做到那种事情。但是,只见名叫达也的男性已潸然泪下。
分离出来的他当场跪了下去,向佐佐李深深低下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害了你……害了孩子……』
「怎么会,我也……我也把你给……」
两个人双双哭了起来,谢罪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太好了。虽说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但能够达成和解,还算是不错的结局。雏芥子松了口气。
但与此同时,黑色人影没有消失,而且没有丧失杀意。
『佐噢噢噢噢噢噢噢佐噢噢噢噢噢噢噢李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那东西再度开始蠢动。
达也突然一惊,准备用半透明的身体保护佐佐李。
雏芥子凭着食草动物的直觉明白,他办不到。
有能力颠覆这绝望状况的人物只有一个。
那就是怪异侦探·镜见夜狐。
她向台座使了个眼色——
「为什么那外套在自我增殖?」
「雏芥子君,你这惊讶的方式未免太夸张了吧」
雏芥子不得不诧异得瞪圆眼睛。只见与镜见相连的黑色如今已将地面完全覆盖。那黑暗毛骨悚然地蠢蠢欲动,一部分顺滑地鼓了起来。没有气泡腾起,那动就像生物,就像动物,就像野兽正要从黑暗中抬起沉重的身躯。镜见扶住帽檐,轻声说道
「我接受了委托,然后解决。而解决的方法……就是吃掉怪异」
让黑夜的野兽——『夜兽』吃掉呢。
黑暗延展,黑夜具现化。
那东西正如镜见的名字,似是狐狸。但是,那东西又接近于马,又令人联想到鸟,总之是野兽。那是一切动物的近亲,却又被一切所摒弃的姿态。是身为族群之长,却又遭到放逐的一只。总之,是个莫名其妙的存在。
明确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东西的鄂特别巨大。
野兽一口将黑色人影吃了下去。
瞬间,善良的身影也跟着消失了。
就这样,结束了。
之后只留下单调的客厅,以及冰箱里的尸体。
* * *
「咦……达也!?达也!」
「没用的。善的部分不过是附属物。他的本体是由怨念留在这个世上的形态。灰烬消失的时候,尘埃也不会留下……可是,我并没有让『夜兽』吃下善的部分,善的部分只是消失在了他该去的地方,所以你就放心吧。这种事我可办不到,这都是助手君的功劳」
镜见像唱歌一样轻声说道。佐佐李呆了许久,但后来擦了擦泪水,像是细细品味镜见这番话一般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浑浊的液体继续从冰箱里往外流。她看着冰箱,开口说道
「……我会向警察自首。镜见先生,雏芥子小姐,我给两位添麻烦了」
「天平平衡了,我收到了等价的报酬,然后雏芥子君是我的助手,所以你不需要对任何人感到介意」
「不不不不不不」
雏芥子不禁光速摇头。她的人权没有被考虑进去。但是,其实雏芥子心中非常乱,乱到都顾不上对镜见的态度吐槽。
让她深深陷入混乱的,是刚才镜见放出来的东西。
黑夜的野兽,漆黑『夜兽』。虽然不是它,但它最为相似。
(很像跟母亲战斗过的黑色东西)
母亲究竟是跟怎样的东西做对手,然后输掉了呢。
雏芥子深深苦恼。
这个时候,事态有所变化。佐佐李忽然发出甜腻的声音
「那个……我一定会被捕吧……但是,你能等我服完刑吗?」
「我吗?」
「是的……镜见先生」
「不不不不不不」
雏芥子在另一层含义上摇起了头。佐佐李直到刚才还在喊着丈夫的名字,而且丈夫的尸体就在旁边,她却热情地发出告白,这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镜见向雏芥子眨了个眼,表示这要怪自己。
「哎呀哎呀,又被迷上了啊。这如同我身上的一种罪孽了呢。这就是我的命运,可谓是无一例外的概率,扯上关系的女性都会向我告白呢」
「像是会跟全国不受欢迎的人树敌的体质呢」
「差不多吧。可是,我是被契约所束缚的存在。只要没有契约,我不能陪伴任何人……所以,佐佐李小姐,我也不能选择你」
镜见冰冷地予以回绝。
佐佐李一下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但最后无奈地点点头。
随后,她就像热情散去一般眨了眨眼睛,再度凝视冰箱里的尸体。她的脸上,只有深深的悲伤。然后,她嘀咕起来。
「『胎儿啊,胎儿』」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 * *
佐佐李说会直接向警察自首。
她劝二人回去,以免把二人牵连进来。侦探与助手相信佐佐李的决心,乖乖离开了现场。
外面日暮迟迟,晚霞把白色的外墙染成橙红色。
镜见向之前的司机打了通电话。他用手机的样子看上去特别滑稽。司机虽然吼得很凶,但似乎还是答应了来接他们。镜见浅浅一笑,说
「到头来还是要钱不要命呢」
「先不说这个。镜见先生」
「什么事,助手君?」
雏芥子想问『夜兽』的事,还有妈妈的事。
但就在这时。
『就快了呢』
「……咦?」
女性的甜腻声音掠过她的耳朵。
雏芥子猛地抬起头,在短暂的瞬间感觉在路的那头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以及模模糊糊的黑色东西。但是,那些就像幻影一样消失无踪。雏芥子心底里不寒而栗。
母亲到底,
同什么战斗……
「怎么了?」
「……没什么」
「是吗」
雏芥子说道。镜见点点头。然后,他漆黑的眼睛眯了起来。
「时机会来的。迟早会来」
几秒钟后,雏芥子问镜见这话什么意思。
镜见重重地叹了口气,耸耸肩。
「所以说,你这个助手真是没用」
「学校教过,说人家没用的人自己才没用」
「最近的初中教育都退化到什么地步了?」
在出租车来接之前,二人互呛起来。
就在此时,远远的什么地方——
响起了咩耶的声音,后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