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变成了蛹。
然后变成了蝴蝶。
这是寄给『黑宅院』(突然送达)的信上所写的序文。这段文章意义不通。因为,这是不论大人小孩谁都知道的事实。
人不结蛹,也不化蝶。
但是,镜见对那古怪的断定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在摇椅上张开嘴,丝滑的声音开始娓娓讲述起来
「『最后下地狱时』『我要给那边的父母』『还有朋友带些什么呢』」
镜见背诵西条八十的《碟》。但是,现在无人接着他的细语,自然而然地念出后续。这很正常。因为现在『奇珍异宝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此时的他正坐在旧书、破烂、稀有古董、厚厚的灰尘还有蜘蛛网之间。
到处都找不到助手的身影。
所以一边看着信,一边自己念出后续
「『大概改回从怀中』『掏出一只苍白、残破的死蝴蝶』『一边递给他们』『一边说』」
「『我就像个孩子,
孤独地追逐着它,
倾此一生』」
镜见合上嘴,继续读信。上面写着某个请求。
『本人岬香,是蝴蝶的女儿,也是“活神”。听闻逃离我们村庄的先代“活神”(拥有旷世之力)看好您。我想和您一决胜负来作为超越先代的证明。当我战胜您时,我将更加完美』
镜见哼了一声。这时,信上的语气微微改变。
『但我听闻您是怪异侦探,没有委托则不能行动』
『所以我提出委托——“金天平可在此处?”』」
「对,『只要是您的渴望』」
镜见含着笑轻声说道。
如应斯响,随信的某种东西从信封中滑落出来。那是一只旧手机,手机表面装饰着彩珠,还附着可爱的手机绳。
镜见拾起手机,然后把信读到最后。
『请祓除我所怀的“怪异”。呈上天平之物随信同封』
「……原来如此啊」
镜见轻轻点头。
他把手机放上托盘。悬臂和锁链发出激烈的声响,看来它十分沉重。
但是,它与怪异平衡了。
镜见点点头。如此一来,就该怪异侦探出场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令他在意。镜见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喃喃自语
「先代啊」
他确认信封上所写的地址,眼睛眯起来。那个地址完全是瞎写的。镜见心想原来如此,点点头。
「意思是,我不能自己找到就没我的事了。那倒也是」
镜见把信轻轻在圆桌上展开,然后仔仔细细地开始折叠。他用如贝壳般漂亮的指甲在纸上压出线,做成船的形状。最后,他将成品放在地上自己的影子上。『夜兽』像狐狸一样伸出鼻子嗅了嗅纸船的气味,不久作出了回答。如同应证这一点,兽一口把船吃了下去,再次沉入影子里。镜见轻轻扶额,嘀咕道
「是北陆吗」
就在此时,一楼的电话响了。叮铃铃铃铃铃,声音响个不停。
镜见嘴唇柔软地弯起来。声音没有停,但他没去理会,打了个大哈欠。但是,铃声就像永远不会停下来似的还在响着。镜见轻轻嘀咕
「受不了,竟然如此有毅力……这究竟是要说什么呢」
镜见离开房间,慢慢地下了楼梯。一楼和二楼一样有许许多多扇门,镜见打开其中的一扇。他刚一进去,声音便更近了,也更大了。
叮铃铃铃铃铃,铃声在屋内回荡着。这间屋子的墙边摆着大量的招财猫,仿佛来到了被誉为招财猫发源地的豪德寺。
但与豪徳寺的猫比较起来,这里的猫实在缺乏统一感。有黑的、白的、银的、金的,颜色五花八门;有抬左手的、抬右手的、抬双手的,形状也各式各样。它们不分招福还是招人,直管疯狂乱招。
一部黑色的电话像是放错了地方一样静静摆在那些猫咪中央,仿佛坚信恰好摆在这里的自己也是一只蜷缩起来的黑猫。但是,黑色电话的铃声不像猫咪的叫声,反倒令人联想到虫子。
特别是像知了。
说起来,现在是六月。梅雨季一旦过去,真正的酷暑就会到来吧。
镜见不由自主地心驰于季节的变迁。但是,黑电话就像在催他别去管那种事似的,还在响。镜见拿起沉沉的挺同。
『千万不要来』
听筒里响起老人的沙哑声音。
镜见嘴角一扬,愉快地答道
「很遗憾,天平平衡了。另外,我性格可不好,本性也很扭曲。这样煽动我,到底什么意思呢?」
『不要来,不要来,你会没命的』
「你们要怎样杀死无处不在又无所存在的我呢?」
『我们“活神”』
——会杀死你。
铃。
电话被挂断了。
镜见无奈地摇摇头,无语地嘀咕起来
「虽然还不清楚,但这桩案子或许更符合『蝴蝶之梦』呢……『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镜见一边唱歌一般念着,一边迈出脚步,登上台阶回去二楼。
他一回『奇珍异宝间』便朝那许许多多的帽架伸出手,从中挑了顶毡帽轻轻扣在头上。皮鞋声高高响起,他旋踝而去。
就这样,镜见踏上了旅程。
* * *
「载我去北陆」
「啥?」
开口第一句就是过分的要求,把出租车司机已经点着的香烟都吓掉了。皮裤上留下焦痕,司机慌慌张张把烟拿起来。司机本想抱怨什么,但镜见滴水不漏地轻声说道
「搭轮渡就行了吧」
「……不,可是」
「我付两倍。不三倍也行」
经这么一说,司机挠了挠短短的头发,吚吚呜呜不成声地纠结起来。然后,他把胳膊交抱在胸前,没想到很快给出了答复
「行吧,真拿你没办法」
「你到头来还是见钱眼开啊」
「烦死了!少废话!」
司机一边怒吼,一边顺畅地发动车子。他的驾驶手艺又细致又出色,与吼声形成鲜明对照。但是,他听说要去北陆之后还是忍不住感到好奇,提心吊胆地问道
「于是,这次又是什么情况?」
「大概是相互厮杀吧」
「啥!?」
听到不太平的说法,司机差点把车刹住。但他苦恼了一番之后,没有踩下刹车。他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当做没听到,但后来摇摇头又接着问
「为什么要相互厮杀?」
「因为对方想要杀我,想得不得了。那正是怪物的悲哀。即便身在蝴蝶之梦里,异类之间一旦相见也不得不相互碰撞」
「还是老样子莫名其妙」
「不过嘛……」
——蛹的女儿打算怎样杀死我呢?
镜见脑袋一歪,像讲故事一样娓娓讲述
「那是比蝴蝶之梦更加飘渺的梦啊」
司机摇摇头,表示听不懂。
踏上漫长的旅程,镜见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 * *
提到六月就是雨。潮湿闷热的日期没完没了。
但半途前往北陆山村后,天气却变得干爽而且微寒。
气温落差之大完全不像是六月天。这也许是遮天蔽日的厚厚云层所导致的。浑浊的土黄色之下零星散布着瓦屋顶。但是走近一看,那边却被格格不入的近现代遮挡物封堵住。那是设置在工厂门前的大型平移门,门两端安装着监控探头,门前贴着『前方为私有土地』的告示。
看样子不越过这东西就进不了村子。
「真是的」
镜见噗通一下让身体沉进影子里,像气泡一样在墙内冒出来。
镜见就这样轻轻松松越过了关口。但是,监控探头毫无反应。就跟不会对大门影子的运动逐一做出反应一样,监视大门的机器并未对出现在场景中的『斑点』产生兴趣。
所以镜见不被任何人所妨碍,信步前行。
最后,他到达了村里,堂而皇之地在田间小路里转来转去。
「嗯……原来是这种地方啊。像是村庄却又不是」
准确说,这里是仿照山村模样(也就七所房子)建设的,个人所有的别墅区。若非如此,便无法解释那些建筑为什么构造与建成年份完全一致。
若不是在统一的意志之下建造的,就不可能弄成这样。
住在这里的人年龄段分部广泛,还有很多年轻人。从口音推测,他们应该来自各个不同的地方。他们干农活的熟练程度也不尽相同。另外,他们的行动像是在执行指令,由此得以确认阶级制度的存在。
然后,镜见又从放任孩子玩耍的母亲们身上获取到补充信息。
「多生多育被崇尚……也就表示女性地位低。只是这样还算常见 ,但这……不仅同居,而且还是一夫多妻制度。所以这里是法外之地吗」
镜见做出判断。这里是个自给自足(由某人提供土地建成)的公社。而且,村里的里反反复复地把扭曲的预言挂在嘴上。
「……许诺的乐园是吧」
确实像是那样的地方。也就是说,这个村子实际上很可能是新兴宗教的隔离设施。既然祈祷者们集中在这里,被供奉者应该也在这里。
那正是信上所说的『活神』。
蛹之母的女儿。
那么,她人在哪儿呢。
正当镜见这样思考的时候,蝴蝶翩翩飞舞。
红蝴蝶优雅地邀请着镜见。尽管颜色和构造不同,但『蝶』释放着与『夜兽』相似的气息。也就是说,那是与怪异相同性质的某种东西。
镜见摸了摸帽檐,轻声说道
「原来如此?驭者同胞还真是少见」
镜见跟在蝴蝶后面,来到一所气派的房子跟前。
那房子看上去,就像迷宅。
* * *
『迷宅』是家喻户晓的传说。是指出现在山的深处,为来访者带来财富的梦幻宅子。经民俗学者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介绍而广为流传。
『迷宅』当中通常没有人类。
但是,这里有个一身白的驼背老人站在漆黑的大门前。
这位老人是位富豪。从皮肤光泽、牙齿健康程度,最关键从服装能够看出来。那纯白色的装束看似清贫,实则用料为真丝绸缎,焕发着独特的高雅光泽。
其他人虽然有所差距,但都是真的清贫。
既然如此,老人一定就是这块地方的头领。
在他背后的庭院里盛开着红白色的花,还有鸡在细细。镜见现在消除了气息,但鸡注意到了他,齐刷刷地叫起来。羽毛飘散,警戒的鸣叫声响彻庭院。
而且,还有红蝴蝶在这附近飞舞。
老人似乎结合这两点得以肯定,低声说道
「……来了吗」
「其实用不着非得搞这么大阵仗来判断,我好歹在到访之前会显露身形」
镜见轻描淡写地说道,让自己身影『能够被辨认』。而且外套摇摆起来,镜见优雅地行了个礼,字正腔圆,堪称刻意挖苦地报上名号
「幸会,我是怪异侦探,镜见夜狐。不论相隔多远也能感受到我就在附近,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真是淡薄」
老人唾弃般嘀咕了一声。
镜见张开眼睛,像有些钦佩似的轻轻拍手
「您居然知道我的本质?这可太少见了。另外还供奉『活神』驱使『蝶』……看来您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啊」
「那还用说。我供奉的是真正的『神』」
镜见犀利地眼睛一眯,顿时对老人丧失了兴趣。但就算这样,他姑且还是继续听对方讲下去。老人挺起胸膛,讲道
「我等一族长久供奉着两尊『神』。两尊『神』——代代传承“活神”一直保佑着我们,只有她们才是我等的救赎」
「人类果然『喜欢区分』超出人类智慧的东西呢。神、恶魔、怪物……太好懂了。然后,人习惯于向认定是『神』的东西自私自利地索求救济,然而却并不知道『它真正是什么』……可惜啊」
「随你怎么说。老夫相信那些是『神』。两位之中有一位逃掉了,令我等教团遭受重创。但是,还有另一位留在我等身边。依代之躯的『活神』大人想要见你……于是老夫决定档在这里,阻止你们见面。但是,现身于此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人声音忽然颤抖起来,满是皱纹的眼睛霍地张大。
她如咆哮般问了过去
「你是什么的东西!」
「…………谁知道呢?」
镜见笑着,笑着,回应了老人。
他伸出纤细的手指,妖艳地顺着那仿佛涂了口红的嘴唇上描过,轻声说道
「根本无所谓吧,那种事」
镜见毫无阻碍地从老人身旁走了过去。
老人似乎通过简短的交流明白了什么。他似乎明白,自己绝对拦不住。
他面色铁青,眼睁睁看着镜见走向宅子,但还是瑟瑟发抖地主张道
「等、等一下!别杀『活神』大人!」
听到他的哀求,镜见停下了脚步。他略微回头,再次笑了笑,说
「死的是谁,取决于她」
镜见向宅子里面走去。
公鸡尖锐地叫了一声。
* * *
镜见走在宅子里,畅通无阻地抵达最深处。
他面前是一扇(上了漆,缀有黄金工艺装饰)的对开门。这样的构造令人联想到巨大的佛龛或是纳骨堂。镜见一靠近,门便向内侧开启。
他走进去,首先丝柏的气味扑面而来。室内为为木制构造,最深处设有祭坛,祭坛被帘子遮着。帘子里面坐着一个小个头的人。另外,房间里还存在着异样的情况。
数不清的蝴蝶飞舞着。
缤纷绚烂的色彩在空中乱舞,仿佛要把整个空间涂抹殆尽。那些蝴蝶实在太多太密,以至于翅膀相互撞在一起。
蝶儿们不会尖叫,取而代之播散鳞粉。
镜见眯起他漆黑的双眸。
美丽的东西如此密集地堆在一起也变成了丑恶。这也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某种真理。颜料混得太多就会变得浑浊,人的脸长成一团就会变成肉块。
惨不忍睹。
所以,镜见打了个响指。
他的影子动起来,兽嘴吃掉了大半的蝴蝶,只留下几只。
坐在祭坛上的人拍拍手。坐在金丝缎面坐垫上的某人对镜见表示赞赏
「漂亮漂亮」
「这不过是三脚猫功夫。拥有相似力量的人自然明白吧」
镜见对显而易见的场面话嗤之以鼻,缓缓往前走。
帘子向上卷起。
里面是位十六岁左右的少女。
她正是在信上自称岬香的女孩。
香穿着宗派乱七八糟的巫女服,腿上放在竹制虫笼,有只蓝幽幽的舞蝶在里面飞舞着,品种像闪蝶。但镜见很清楚,那一定是完全不同的生物吧。他一边摸着帽檐一边问
「只有一只特别对待……也就表示那就是信上说的,你的母亲是吗?」
「是啊」
「以人那么大的蛹羽化成蝶而言,这姿态可真小啊」
「灵魂都是这样的东西」
「……灵魂啊」
听到香的回答,镜见嘴角一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无语地接着又问
「听门口的老人说,你能驱使『神』?」
「是啊。这里的『蝶』们就是『神』。正因如此,我是『活神』」
「你们坚信是这样,但这『蝶』不是『神』呢……因为,这个就跟这个是一样的」
此时,镜见让自己的影子伸长,在表面露出尖锐的牙齿。他示意比一切动物更加丑陋,又比一切野兽都更加美丽的存在——『夜兽』,接着说道
「很久以前,我和这个缔结了契约。谁让我存在淡薄呢,所以我需要尖牙。相对的,我把我的『味觉』献给了这个。因此,我吃什么都感觉不到味道」
「这可真是令人惋惜」
「你虽然这么说,但你应该也是一样的。我是与『兽』,你是与『蝶』。你也缔结了契约,所以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因此,那不是『神』。
镜见一口咬定。
香的眉毛短暂地抖了一下,但坚毅都顶撞回去
「我根本没付什么代价」
「不,你付了。正因如此,你才变成了蛹的女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只是听说先代看好您,想和你一决胜负而已,不想听你说教」
「这哪里是说教,不过算是一种劝告。我讲的是名为真相的道理,实在对你陈述见解。不过倒也没错」
他让影子动起来。野兽抬起身子,大嘴咬得咔嚓响。
香站了起来,巫女服的饰绳伸长,从绳端冒出蝴蝶。
镜见残酷无情地冷冷一笑
「『饲养怪物者』之间,还是分个高低最方便」
野兽行动。
蝴蝶飞舞。
就这样,异形之间的战斗打响了。
* * *
蝴蝶撕开野兽。
野兽咬碎蝴蝶。
无数色彩与漆黑相互碰撞。
但死斗当前,镜见和香都一动不动。二人仅仅作为看客,守望着自己的契约对象相互冲突。蝴蝶与野兽并没有得到指令,继续相互厮杀。但是,房间里的沉寂忽然被打破了。是香抬起了雪白的手。
她嗖地打开竹虫笼,以楚楚动人的声音轻轻说道
「请不要觉得我卑鄙。既然要超越先代,这点计策应该是必须的……母亲大人,拜托了」
遵照香的请求(又或是命令),幽蓝蝴蝶飞了起来。它无视大量蝴蝶与野兽之间的战斗,没有加入泥沼般的相互撕咬,蓝色的羽翼笔直朝镜见飞去。
镜见看着逼近的蓝蝴蝶,笑起来
「原来如此」
瞬间,蓝蝴蝶羽翼一闪。
镜见的喉咙被撕开一道大口子。
白色的肌肤之上划出一道线。下一刻,伤口像嘴唇一样打开,血管乱动,吐出大量血液。鲜红的颜色夸张地打湿了地板和天花板。不成声的惨叫伴随着气泡零落而出。
「——————!」
「原来你这种『非人之物』血也是红的啊」
香开心地轻声说道。
镜见没有回答,无力地原地瘫软下去。
野兽与蝴蝶的战斗也即将尘埃落定。野兽的一击很强,但出手频度很低,而蝴蝶以数量进攻。『野兽』面对一浪浪的攻击,身体被逐渐削掉。
不久极限到来,黑暗被撕裂,黑暗被粉碎四散。
蝶儿们如喝彩一般悬在空中,怕打着翅膀。唯独蓝蝴蝶回到了虫笼里。面对胜利,香松了口气,缓缓转动目光。
地上倒着一具黑色的尸体。
那模样就像掉到地上的乌鸦,如同斑点一般。
她扫兴地嘀咕了一声
「什么嘛,不过如此啊」
在香的眼前,只有黑色。
此时她意识过来。
没有红色。
应该到处都是的鲜血,消失了。
「………………唉?」
香不寒而栗。
有什么不对劲,有什么出了问题。血不可能自己回到切断的脖子里去。那绝不是人类所能办到的神技。她开始害怕。这时有人对她轻声说道
「这是什么话。那种事本来就是前提吧?」
「!」
这回,香倒吸一口凉气。
在她面前,包裹在黑色外套中的人影就像被线吊着一般抬了起来。
她再次定睛看向他。他看起来像年过七十的老人,又像十几岁的孩子。因为香没有决定好,所以形态没有明确固定。
人影唰地一下把被切开的脖子弄了回去,站了起来。年龄不详的男人嘴唇一弯,讲道
「我是镜见夜狐——如同站在镜子地狱之中,无所存在之物」
——你怎样能够杀死这样的存在?
香忘记了。
黑夜是撕不破的。
黑暗是杀不掉的。
『非人之物』的存在,不是人。
「你……你……你、究竟」
「我和你都是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缔结契约的契约者,但容器不同。你是普通人,而我不是人。人与异形之间的契约和异形与异形之间的契约,不论性质与含义都不一样。我和『夜兽』都不会死,但你们都会死」
「你、你要杀我?」
「不,我是怪异侦探,是接到委托而来到这里。既然天平已经平衡,我便有义务祓除凭依在你身上的怪异……就是那个『舞蝶』呢」
「但是,『蝶』根本不是怪异。那个是『神』,我是『活神』」
「难道不是正因为知道不对,所以你才潜意识渴望『祓除怪异』吗?既然你要否定,那我就把另一个事实摆在你面前吧?」
怪异侦探将为委托人带来无与伦比的救赎,抑或体无完肤的破灭。
然后,镜见很清楚。这两样东西,反正也都一样。
「蛹之母不是蛹」
人不结蛹,也不化蝶。
人只是追逐着蝴蝶,这样说道
『我就像个孩子,
孤独地追逐着它,
倾此一生』
「因为你与『蝶』缔结契约之时,献上了『母亲的性命』——于是母亲变成了蛹,蓝蝴蝶蜕变了」
既然如此,蛹之母又是什么呢。
镜见说,那是看来相似的东西。
「那是装在裹尸袋里被搬走的,普普通通的尸体」
所以,蓝蝴蝶。
根本不是母亲。
* * *
「咦……啊……」
香张口结舌,瞳仁剧烈地摇曳着。她猛地弯下头,看向虫笼。
镜见指着笼子里的蓝蝴蝶,接着说道
「稍微想想就能知道。你能够根据契约放出无数的蝴蝶。蝴蝶会听从你的命令,用翅膀割碎抹杀对象。这一点,其他蝴蝶与那只蓝蝴蝶是一样的……你要认为只有蓝蝴蝶是特别的,是你『母亲』灵魂幻化的,其实没有道理」
「那、那么……咦?我的母亲到底去了哪里?」
「刚才不就说过了吗?她早就已经去世了,不在了」
镜见肯定地说道。香面无血色,就像丢了魂。
镜见继续向她列出残酷的事实。
「你用母亲的性命缔结了契约,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把被搬走的尸体看成了蛹,最终认为尸体蜕变成了蝴蝶。因为你坚信,如此一来,你的母亲便时时刻刻陪伴在你身边……不,这不对」
镜见就只说到了这里。他淡漠地摇摇头,漆黑的眼睛注视着香。香猛地一抖。他阴暗、冰冷地对香问道
「是什么让你做了梦?」
「先代……大人……对、我……」
「果然啊」
镜见叹了口气。一切符合预想。
老人奉为『神』的人还有一个。
那是另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
那就是『獏』。
然而,『蝶』少女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镜见又问
「我想问你。你放上天平的『重要之物』应该是你潜意识中挑选的吧。那是一部『旧手机』,是生来就是『活神』的你不该拥有的东西。从这点能看出来,你过去是活在烟火气中的普通少女」
「…………我…………我……」
「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经过了一段不短的沉默,她低着头接着说道
「我,想起来了」
泪水一下子从香的眼睛里掉下来。然后,她开始讲述。
她讲起了自己被打造成『活神』的经过。
「开端是爸爸妈妈离婚」
* * *
那个老人的一族成功接触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蝶』与『獏』。
他们让人与那两只缔结契约,将契约者打造成『活神』。老人他们高举『活神』,以末日思想与乐园思想组织起新兴宗教。
恶劣的是,那一族人当真相信末日将会来临,而自己所招来的两只能够平定世界,带来新的安宁,将之视为自己的义务。
香的母亲饱受忧郁之苦。在定期召开的集会上,他们用『獏』让她看到幻觉,使她病情痊愈。后来,她便沉溺于宗教,甚至不惜抵押土地借钱向宗教送上高额礼金,其数额据说高达数千万日元。东窗事发后,香的父母便离婚了。
问题是,母亲固执地让女儿成为下一代『活神』的候选人。
父亲不怎么关心孩子。
女儿深爱着母亲。
这三点凑到一起,结果香和母亲便一起进了村。
她村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这段生活虽然清贫,与文明隔绝,但也平静。
但是,先代『活神』死了,状况为之一变。
香被母亲关进牢里,然后直到实现与『蝶』通信互通并成功缔结之前一直被扔着不管。她被命令要超越极限,因此不给东西吃也不给水喝。眼前的牢笼里就有一个『失败例子』,她的尸体已经腐坏。母亲不断祈祷。香靠吃粪和尿还有蛆虫勉强保住了性命。即便如此,她还是险些因饥饿而死。
就在她迎来死亡的千钧一发之际,『蝶』问了她。
——你想活下去吗?
——想活下去,就把身边的东西献出来吧。
在她身旁是仍在不断祈祷着的,如同山姥的某种东西。
所以,香虚弱地回应了『蝶』
『好』。
问题是,就算这样,她依然深爱着母亲。
当母亲的生命作为对等代价被『蝶』吃掉的瞬间,香惊恐起来。
她剥掉自己的指甲,撕咬自己的头发。发疯的她引来了某人。
另一位拥有稀世力量的先代(准确说不需要更替,一直担任着『活神』使命的『獏女』)双手捧起香的脸蛋,轻轻对香说
「『你想做个怎样的梦呢?』」
于是母亲就变成了蛹。
最后变成了蝴蝶。
* * *
「……好了,那你对『獏女』还知道什么其他事情吗?」
「那个也……她也不是人类。『蝶』的契约者迄今反复更替,但『獏』那边一直是她在担任。而且她不同于你,行动不受契约所束缚。凭存在淡薄的你」
——肯定不是她的对手吧。
香一边发抖,一边这样告知镜见。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镜见轻松回应,然后在屋内环望。
在香发觉事实的同时,绝大多数蝴蝶因契约者自身的厌恶而消失,但还是有四只留了下来。镜见示意那翩翩飞舞的色彩,说
「天平已经平衡,契约已经成立。既然你有拒绝的意志,我便能够把那『蝶』当做怪异处理掉……但在此之前,你还有没有未了的事要用这『蝶』去完成呢?」
「未了的事」
「如果有,那现在就去做吧」
镜见把手贴在自己胸口,劝说道。
香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呆呆地愣了一段时间。但是,她突然眨了眨眼,就像从漫长的梦里苏醒过来是的,迈出飞快的脚步。镜见跟在她后面。
她光着脚走过走廊,来到外面。庭院里绽放着红白色的花,有鸡在叫,呈现出恍如乐园的风景。在那一旁,站着身为新兴宗教领导人的老人。
他一看到香,便感动地叫了起来
「噢噢,『活神』大人,幸好您平安无事!」
「你」
「在」
「为了取悦我,你可以去死吗?」
香以『活神』的身份严厉地问道。这个问题大概出乎老人的意料,老人毫无意义地哽了一声,说不出话来。他目光小幅度左右摇摆,就这样维持了几分钟,等待香撤回那番话。但他后来好像发现香是认真的,边张开嘴,语无伦次地说道
「是……是的……我确实信仰着『神』。『神』让我去死,我当然会赴死。但是,我还肩负着引导众信徒迎接末日的义务……我必须完成那个使命……所以,非常抱歉……」
「是啊,你对性命还有所执着啊」
「不,不是的……」
「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
老人不明就里,脑袋一歪。
香灿烂地露出微笑,然后天真无邪地对他说道
「那就有杀你的价值了」
一只蝴蝶翩翩飞过。
一条手飞了起来。
是老人的左臂被切断,飞向空中。鲜血夸张地喷涌而出,荒唐地划出一道弧线。
老人失声尖叫。
右臂掉落,左腿垮塌,右腿滚落。这时攻击停了下来。老人的躯干重重地落在地上,像只肉虫挣扎蠕动。
老人试图逃走,在地上不断拖出滋噜滋噜的声音。他艰难地吐出舌头,流下去的口水和土壤混在一起化成泥。但是,他忽然停止了挣扎。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还有救。
老人在剧痛之中哀求
「杀了我……杀了我吧」
「不」
老人还有段时间死不成。
香就静静看着他慢慢死。
就跟过去自己被关在牢笼里所遭遇的对待一样。
就像观察虫子羽化,用冷冰冰的目光。
* * *
『夜兽』一口吃掉了所有的『蝶』。
之后,镜见和香把老人的遗体搬到村内中央,靠在刻有教义的石碑上。失去手脚的老人在歌颂救赎的文字旁流着血的模样,就像是一幅讽刺画。信徒们看到那东西,应该会自己去思考,自己去行动了吧。香这样说道
「剩下的我就不管了」
「这样就行了吧」
香已经自由了。
她举起竹笼,扔了出去,将最后留下的蓝蝴蝶在地上碾碎。
这意味着无与伦比的救赎,但同时也看成体无完肤的毁灭。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睛里掉下来。
「要是一切都是场梦该多好」
如果,这是场百年的梦,
又或者香自己就是场梦……
「如果我是蝴蝶做的梦该有多好」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镜见轻声叙述。但是,香不懂其中含义。
她只是央求似的,拼了命地向镜见倾诉
「镜见先生,我求求你,你能和我一起生活吗?我又变成一个人。妈妈不在了,我好寂寞。请不要让我孤零零一个人……」
「这可不行,这不属于我们之间的契约内容。只要没有契约,我不能陪伴任何人」
镜见摇摇头,静静地作出定论
「哪怕我自己希望,也不能实现」
香放声哭了起来。镜见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抚摸她小小的脑袋。香渐渐不哭了,镜见淡然地给她建议聊表补偿
「那位老人死状离奇,不可能出自人类之手。你迄今一直被他监禁,到了外面你完全可以表示过去的自己已经死了,不会有人怀疑。你可以下山找警察求助,之后顺其自然应该就好」
「……好的」
香轻轻点点头。镜见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她一步一回头地向前走,继续向前走。镜见守望着她渐渐走远。
直到那雪白的喉咙被割开,血喷出来。
镜见不开心地皱紧眉头。香死在了他的眼前。
整个异变就发生在一瞬间。是香用藏在身上的小刀一鼓作气割开了自己的喉咙。但这不对劲。香尽管怀着深深的哀伤与无奈,但直到刚才还明确表现出活下去的意志。是什么一下子就让她如此绝望呢。
是谁让她做了那样的梦。
镜见猛然抬起脸,然后他远远地看到了。
看到了跟他截然相反,浑身纯白的女人。
白色的连衣裙,白色的帽子,与那白色相得益彰的丰满胸部与高高个子。
其形象酷似家喻户晓的怪异『八尺大人』,并且身上散发出毫不逊于本尊的异常迫力。那白色肌肤下的肉充满这生命力,同时如大型野兽般散发着雌性的气场。那甜美与柔软的根底之中,暗藏着乳汁与鲜血的气味。
那样的女人,就在镜见的面前。她以轻慢的口吻轻轻说道
「看吧,我早就说过了」
——别来碍事。
镜见冷笑。他放声大笑。
因为,一位少女被杀了。
「那又怎样?」
女人也冷笑,也放声大笑。
然后,她轻轻地告诉镜见
「你会输」
总有一天会输给我。
女人留下预言,离开了。
到时候你必定会明白自己多么无力。
明白自己保护不了本该保护的东西。
她如此嘲笑他的局促,
就如同嘲笑镜见夜狐的存在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