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千子狮子乃在早上八点找他一起吃早餐时,发现垂头丧气的大吾先生。
「哎呀,这种地方怎么有条毛毛虫。」
他低头坐在门前,捏着会发出噗噗声的橡胶球玩具。
「问你喔,兔羽她──」
「请说。」
「该不会脸皮超薄的?」
啊──我懂了。
「她的心灵脆弱得跟扑克牌塔一样。自尊心超高却很笨拙,一推即倒。喜欢逃避是那个人的坏习惯,从小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你真了解她耶。」
「因为我们是姊妹。」
姊姊总是在逞强,故作镇定,虚张声势。可是被人骂就会抛下一切,拔腿就逃。我并不讨厌她这种个性。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喔,昨天兔羽在我家过夜。」
「……什么?」
等等。姊姊在他房间过夜?过夜也就是指──那个意思?呃──────────啊,不行。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整理思绪。
(话说那个人不是离开这栋公寓了吗?昨晚我们在萨莉亚道别时,她明明还说:「我得去潜水用品店一趟。」)
还以为现在她八成在伊豆享受单人旅行。
「昨晚我们处得还不错,但我今天早上不小心做错事,害她逃掉了。」
「处得还不错」是什么意思!「做错事」是什么意思!你们做了什么事!
「大吾先生。」
总之这样下去不行。我或许得想办法解决。
「咦?怎么了?」
「你不能再跟我姊扯上关系了。你被骗了。她肯定还在图谋不轨。」
「亏你有办法这么直接地怀疑有血缘关系的姊姊……」
因为姊姊就是那种人。她曾经偷偷把游乐中心的代币放进我怀着期待存钱的「一百万日圆存钱筒」,看着欢呼「已经存到这么多了──!」的我笑得很开心。
「我喜欢姊姊,因为我们是家人,我爱她。不过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
「『这个跟那个』?」
「那个人──是魔女。」
大吾先生哑口无言。「魔女」是我小时候偷偷帮她取的绰号。我也不想讲这种话,但我不忍心再看这个人被她当成玩具了。
「姊姊会因为心血来潮而行动,把事情搞得一团乱、打成死结,看到情况变得无可救药再独自逃跑。她是个空有行动力的胆小鬼。」
「……我知道她习惯逃避。毕竟我都被她封锁了。」
「大吾先生,你不能再当姊姊的玩具了。」
我直盯着他的眼睛。温柔的目光。有点困扰的笑容。
「因为……你……」
你这么温柔。这么老实。这么正直。那个魔女竟然欺骗你,怀着半好玩的心态玩弄你,太过分了。我越想越火大。
「下次看到姊姊,我会撂倒她……」
「乖乖乖,狮子乃妹妹,你冷静点。」
我超级喜欢姊姊。她的弱小和坚强我都深深爱着。可是,这次太超过了。说起来,她透过婚活网站接近大吾先生,有一半是基于好玩的心态吧(※猜中了)。
「谢谢你为我担心,狮子乃妹妹。」
「唔!」
他苦笑着温柔抚摸我的头。
(又把我当成小孩子……!)
被他的大手包覆的感觉既温柔又舒适,使我的心脏紧紧揪起。
「但我想试着再努力一下。」
「咦?」
「我确实搞不懂兔羽的想法,不过……我认为她有在接近我。」
「……」
「所以我得加油。我们可是夫妻呢。」
说得简单做得难。明明你们昨天才第一次见面。她只是因为想要结婚证书才欺骗你。然而看到他温柔的表情,我实在讲不出这种话。
「──我比较想知道,你要摸我的头摸多久?这叫做性骚扰。」
作为替代,我拍掉大吾先生的手,接着他露出做错事的表情。
「换成别人,你小心被告。」
骗人的,其实我很高兴。被他摸头令我心跳不已。可是,这样是不对的。不可以……对吧。我没有那个资格。
(大吾先生决定和姊姊一起努力了。)
既然如此,我该为他打气对不对?应该要这么做吧?
今天我们也在中华街小巷子里的黄龙亭吃中华粥。起初中华街特有的气氛和淡淡的中药味,对我而言都十分新鲜,现在则逐渐习惯了。
「狮子乃妹妹,早安!」
琳格特小姐和颜小姐。上海庄的房客今天也精神饱满。
「咦?话说──」
颜小姐晃着小小的双马尾看着我。
「狮子乃妹妹是国中生吧?不用去上学吗?」
「我暂时休学。因为家里的问题感觉还得处理一阵子。」
不过只要姑婆身体恢复,这场骚动大概就会落幕。总之在那之前,我先借住在大吾先生的公寓里。大吾先生咕哝道:
「不用付租金啦。」
「那怎么行。」
虽说已经付了数个月份的租金,我仍然是受到照顾的那一方。
「唉~~狮子乃妹妹真懂事耶。我十六岁的时候……」
「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啊,琳?」
「被新时代的观念影响,在北印度的麦当劳打工~」
我们用眼神达成不要追究的共识。颜小姐频频瞄向智慧型手机萤幕(在玩游戏吗?真灵活)低声说:
「话说狮子乃妹妹,你白天都在做什么啊?」
「看书或学习。」
「是喔~这样很无聊吧?大吾,你带她出去逛逛啦。例如江水。」
「江水?」我表示疑惑,琳格特小姐便秀出她的智慧型手机萤幕给我看。
新江之岛水族馆,简称江水。听说是挺有名的观光地,从这里坐电车差不多要一小时。那间水族馆似乎很巨大,而且还有水豚。水豚!明明是水族馆!
「呃,我今天要工作耶。」
「在两眼发光的女生面前,你竟然讲得出这种话!」
琳格特小姐用汤匙指着我。乱、乱讲,我才没有两眼发光。我突然觉得很难为情,装作若无其事。
「……下次要去水族馆吗?」
「你、你想去的话不是不行。我是成熟的淑女,对鱼类没兴趣就是了。」
「还有企鹅喔。」
「企鹅!」
我忍不住大叫,然后探出身子。看我反应这么激动,大吾先生高兴地笑了。我感觉到脸颊发烫,挺直背脊清了下喉咙。
「……我也不是不能去啦?」
「好好好。约好喽。」
他温柔地跟我打勾勾。果然被当成小孩子了。虽然有点不满,能去水族馆倒是挺开心的。我想看企鹅和水豚,而且还想看水母。颜小姐咕哝道:
「话说你要做什么工作啦。管理员还能有什么事?」
「要去社长那边。目前好像缺人。」
「喔~要去那里啊?打工是吧?」
「打工」──颜小姐是这么说的。我好奇得竖起耳朵。
「管理人的月薪扣税后只有十五万日圆嘛~虽说包宿,没有副业实在活不下来。」
「你怎么知道?好可怕。」
「占卜之神Iwas无所不知!」
大吾先生恐惧地看着琳格特小姐。颜小姐问他:
「话说你的脚没事了吗?」
「有拐杖啊。不影响走路。」
打工?说到社长,是这家不动产公司的社长──玉之井昌克先生吗?他是个帅气高挑的男性,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偶像。
「那边的工作很简单,不过薪水太高,反而让人感到恐惧。」
「社长是怪人,搞不好是一般人做不下去。」
「会不会是不知道行情啊?那个人只会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就我看来,这个上海庄的居民们也够奇怪了,社长却是连那些怪人都会怕的人。虽然他的外表看来还挺正常的就是了。
(大吾先生的脚都骨折了还要去「打工」,没问题吗……)
或许最好找个人陪他。而且我超•超•超级有空。电子书也差不多看完了,根本是无所事事的状态。恩人需要帮助,伸出援手帮忙才是人类的正道。
「忙不过来的话,我也去帮忙吧?」
大吾先生咕哝道:「劝你不要。」另外两人则笑了出来,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踏进事务所之后,一阵香味窜入鼻尖。
「欢迎。咦?狮子乃小姐也来啦?」
社长潇洒地翘脚坐在沙发上。
「……我阻止过她了。」
社长的事务所连招牌都朴素得只写着「玉之井不动产」。装潢也简单俐落,却装饰着开洞的靶纸跟猎友会的外套,风格有点杂。
「听说有人需要帮助,所以我来帮忙了。」
「打工」这种事,我这个被捧在手心养大的女生从未经历过。可是姑婆说,人生重要的事情就是凡事都要经验过。一切都从挑战开始。
「这样啊。谢谢你。」
「还跟人家道谢。这孩子可是国中生耶。」
社长跟平常一样抛了个连偶像都甘拜下风的媚眼,笑着指向事务所深处。
「……啊──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哥哥。」
结衣被堆成山的文件包围,辛苦地工作着。
「连、连小学生都被抓来。」
大吾先生目瞪口呆,接着结衣叹了口性感万分的气。
「之前不是有位山下小姐吗?」
「嗯,是个大美女。」
「笨哥哥跟她告白,结果被人家甩了。他气得到处乱讲话泄愤,导致员工统统辞职。」
「…………Oh。」
「都是因为那个笨哥哥,害我现在头很痛。我是在为自己的学费工作。」
结衣露出精明女性的笑容,比我成熟太多了。
「两位要不要先喝杯茶?是今天早上刚采收的蝉茶。」
「别把你自己爱吃的恶心东西硬塞给别人,笨哥哥。」
「说那是恶心东西就不对喽,结衣。我只是想吃好吃的食物。简单地说就是美食家。」
「用蝉的幼虫泡的茶哪叫美食啊?」
社长竟然是这样的人,真想不到。可是他看起来跟结衣感情不错,有点温馨,我看了也很高兴。至于蝉茶,我则诚心拒绝了。那种鬼东西最好能喝啦。
「那么,你说的工作是什么呢?」
面对大吾先生的提问,社长露出带有一丝愧疚的笑容。
「老样子。」
「……当侦探吗?」
「侦探」这个过于有趣的单词,使我内心的猫耳高高竖起。不过这里不是不动产公司吗?为何会有侦探的工作呢?
「这里是跟不动产有关的侦探事务所……曾经是。」
结衣为一脸疑惑的我说明。
「跟不动产有关的侦探?」
「你想想,管理公司管房子的时候,不是也需要调查吗?例如产权、土地问题、前房客的情报等。因为以前的人管得特别随便。」
「原来如此。」
「这家公司是我们父亲创立的。虽然以前是做侦探的,不过累积经验后,发现不动产比较赚。」
「所以现在主要以不动产业为主吗?」
我小声这么询问后,社长有如看到好学生的老师笑着肯定我。
「可是,偶尔还是会有以前的常客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资讯的人来委托。」
「唉,我有叫他拒绝。我们家已经可以只靠不动产赚钱了吧?」
「毕竟当侦探很好玩嘛。」
「唉……」
社长笑容满面,结衣则发自内心叹气。
(社长比我想像中奇怪好几倍!)
明明长得那么帅。这就是所谓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吗?
「那委托资料给我看一下喔。从今天开始做吗?」
「是的。跟平常一样采时薪制,所以请记得打卡。」
我事后得知,侦探好像大多以时薪计算。好奇怪。大吾先生小声表示理解,结衣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资料交给他。这时,社长咕哝道:
「对了,今晚好像会有暴风雨,你们最好带个伞。」
来说明一下任务内容吧。委托人是隔壁镇的管理公司,有个物件的房客住一个月左右就会搬走,想请我们查明原因。
「狮子乃,你真的可以不用帮忙。」
尽管大吾先生灵活地使用拐杖,还是万万不可大意。
「你的意思是,我跟在旁边会给你造成困扰吗?」
「……你还会用这招啊?」
我们在有点乌云的天空下,于关内的市街上前行。要调查的物件是「克劳利公寓」,位于关内偏僻地区的福富町。
(总觉得……有点像约会。)
两人独处。走在市街上。距离近得手快要碰在一起。
(呃,我在想什么啊!)
笨蛋笨蛋。我也太恋爱脑了吧。我只是来帮他忙的,不能误会。要认真工作。冷静达成任务才重要。
「到那边前先吃顿饭吧。」
「啊,好的。」
「吃那家可以吗?」
他指向沙威玛的摊贩。
(边、边走边吃好吗?)
他不顾扭扭捏捏的我,买了两个沙威玛。
「嚼嚼……唔呣!」
柔软的面包和浓郁的肉香,这个真美味。酱汁也完美无缺。
「嚼嚼。」
我专注地吃着,他笑着将手指凑近我的脸。
「吃慢点。看,酱汁都沾到脸上了。」
「阿唔!」
他用手指抹掉我嘴角的酱汁。手指温柔抚过我的嘴唇,我害羞得心跳加速,动弹不得。
(是约会。)
这根本是约会。因为我在少女漫画中看过。我就像漫画里常见的女主角一样面红耳赤、惊慌失措,凝视笑着吃沙威玛的他。
(振作点。我要振作点啊!)
我是来帮忙工作的!大吾先生已经决定要跟姊姊一起努力了!
不能像个少女把他当成王子殿下崇拜。再说那么做不符合我的形象。
「好,差不多该走了,狮子乃妹……你为什么要捏自己的大腿呢?」
大吾先生纳闷地看着企图靠疼痛驱散恋爱脑的我。
抵达福富町时,我的恋爱脑已经消失在远方。七彩的招牌亮着「泡泡浴」三个字。色彩鲜艳的旅馆。广告标语写着「超持久」的药妆店。「人妻」或「素人」之类的单词,跟咒文一样写了一长串。
(这、这里……是所谓的风化区!)
路上的行人看起来不太正派,路边也随处可见在抽菸的人。我不停左顾右盼,大吾先生笑着安抚我。
「很惊讶对吧?这一带的气氛挺不一样的。」
「……我对横滨的印象是上流社会。」
「这边是外国人住的地方。跟中华街不同,没有观光区化。」
的确,环视周遭,外文招牌比日文招牌还要多。起初我没发现,居酒屋和给外国人去的网咖好像也不少。
「虽然这里感觉乱七八糟的,好吃的店也很多喔。有其他地方没有的魅力。」
我一面听他说明,一面看着招牌上画有漂亮大姊姊的风俗店。
(大吾先生也会去这种地方吗?)
听说男人很常去。不过,大吾先生应该不会吧。他感觉就不太喜欢这种店,是和平又人畜无害的人,也不会看色色的书。大概。我认为他不会看那种不纯洁的东西。嗯。
「关于这次要调查的公寓,只有二○四号房的房客马上就会搬走。」
「其他楼层的人都没问题吗?」
「好像是。首先得跟大家问话才行。」
「问话」一词刺激了我的中二魂。
侦探、问话──这样怎么可能不兴奋。克劳利公寓是一栋三层楼高的狭长型小公寓,位于福富町的角落,旁边有一排旅馆跟餐厅。
「不好意思──我们是管理公司的人──」
我们向公寓的居民们问话。像是最近有没有异状?有没有为噪音所苦?有没有跟邻居起纠纷?
「不知道耶。工作辛苦了。啊,要喝水吗?」
温柔的中年房客这么说,给了我们矿泉水。
「邻居?啊──我跟他不熟,因为我们不常说话。」
他站在墙上装饰着许多护身符的大门口这么说。
每位居民都说不清楚情况,毫无进展。
「唔~嗯……到底怎么回事啊?」
大吾先生一头雾水。克劳利公寓的位置并不差,租金也符合行情。虽说位于红灯区,我不认为这是有人会一直搬家的原因。
(话说回来,大吾先生好习惯问话……!)
完全不会害怕陌生人,流畅地跟对方交谈。
(……他果然是大人。)
充满「工作中的男人」的感觉。该怎么说,有点帅。
「去房间调查看看吧。」
「了解。」
我们进到有问题的房间──「二○四号房」。
「唔哇。」
房客刚搬走,清洁人员还没打扫过的房间。由于前房客只住了一个月,里面不怎么脏,却异常有生活感,可以想像他的生活。
「我去搜垃圾袋,你可以帮忙调查房间吗?」
「搜、搜垃圾袋?」
大吾先生熟练地搜起房间角落的垃圾袋。这也是侦探的工作吗?我像个看到圣诞老人真实身分的小孩,打开房间的衣柜。
「哎呀,这是什么啊?」
我找到一个诡异的盒子,大吾先生走过来并嘟囔着:「什么东西?」
我将外面印着「0•02mm」的小盒子拿给他看。
「这、这是……」
「什么东西呀?从来没看过形状这么奇怪的盒子。里面装了什么?」
「慢着慢着慢着!把……把它交给我。」
他移开视线,看起来有点尴尬。
「大吾先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知道是知道啦……」
「嗯?」
「总之,那不是女生可以带在身上的东西……不对,为了以防万一,最好带在身上,但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总之给我!」
「我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你这叫做性别歧视吧?」
因为性别而区分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并不对,应该要一视同仁。我无视惊慌失措的他打开盒子,拿出一个像小包裹一样的小袋子。
「……糖果?」
「不对。看起来确实有点像汽水糖,不过不是那个。」
「那么是什么?」
我紧盯着讲话吞吞吐吐的他。
(这个人有事瞒着我!那是心中有愧的表情。)
有事相瞒也不对。坦诚相待正是人际关系的基本。
「在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之前,我会一直瞪你。」
大吾先生轻声叹息。
「耳朵凑过来。」
他把手放在我的耳朵旁边。脸靠得好近,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我感觉他那令人心痒难耐的呼吸,得知那个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呃……咦?保险套?
「呜喵!」
(插图010)
从手里掉落的盒子发出「喀答」一声,我满脸通红,愣在原地。
「……我就说吧。」
他也害羞地悄悄跟我拉开距离,再度搜起垃圾袋。
(我竟然在男性面前,脸不红气不喘地拿着那种东西!)
千子狮子乃,一生的悔恨。晚上我八成会回想起羞耻的回忆,睡不着觉。
「嗯?这是什么?」
他在垃圾袋里找到了什么东西,疑惑地歪过头。我也跟着探头窥探,里面装的是切成碎块的破布。花纹很有特色,像日式服装或和服,不过这个量顶多只有一条手帕吧?我们面面相觑,歪着头思考这个会是什么。
我们之后也继续在房间搜索、调查附近的店家,以及去管理公司打听情报。有这么多事要忙,不知不觉就天黑了。
「……唔嗯……」
大吾先生拼命思考着什么事情的样子。他想到什么了吗?老实说我一头雾水,不过看起来并不是毫无收获。
「回事务所吧。得回去打卡才行。」
我们从福富町的管理公司前走向事务所。
──可是这时,一滴雨从天而降。
「糟糕,伞忘在二○四号房了。」
「啊!」
我拿着透明的塑胶伞。只有一把。我反射性开口说:
「那么,要不要一起撑呢?」
「谢谢。帮大忙了。」
「……唔!」
他为我撑伞。如同一名绅士。在肩膀能够相碰的距离。我靠在他身上。他为我挡住滴滴答答的雨水。这个距离彷佛连心跳声都听得见,好可怕。
(不对,他撑着拐杖耶!)
我立刻察觉,从他手中抢走雨伞。大吾先生轻声说他不介意,但我狠狠地瞪向他。站在雨伞中央的人当然是他。因为我淋湿也没关系。
(……距离真的好近,说不定快不行了。)
我小鹿乱撞、心跳加速,真的不太妙。心跳快到心脏要炸开了。我可是姊姊的妹妹。明明不是大吾先生的命定之人。
(真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
绵绵细雨──变成了暴风雨,打在自以为少女的我脸上。
「唔喔喔喔!伞骨全断了!」
「呀啊啊啊!大吾先生,是不是有点危险啊!」
强风差点把我们吹走的倾盆大雨。前一秒的浪漫气氛跑哪里去了!我还觉得就像在撑情侣伞,真是蠢毙了。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少女心跟纸屑没两样。
「狮子乃妹妹,小心!」
大吾先生大叫着搂住我。沉闷的一声「咚!」同时传来。印着「超便宜」的巨大招牌,被暴风吹到我们后方。
「痛……!」
「大吾先生!」
「啊,我没事。没事啦!……不过这样下去真的会出意外!」
大吾先生按着受伤的肩膀,痛得面容扭曲。
(都是为了保护我,他才会受伤。)
怎么可以这样。我环视周围,想解决这个问题。
「大吾先生,那里!我们先进去躲雨吧!」
「那里是…………咦!」
印着「休息五小时三千日圆」的招牌。色彩鲜艳的灯光。跟周围气氛显得格格不入的门口。我拉着面色铁青的大吾先生,将他带进旅馆。
■
脑中浮现「儿少法」三个字。
「啊,里面挺漂亮的嘛。」
狮子乃妹妹边说边观察用蓝色灯光照亮的豪华房间。我带还在念国中的妻子妹妹──也就是姨妹──来到了情趣旅馆。要是警察发现,搞不好会被抓。柜台人员看到身材娇小的狮子乃妹妹,一瞬间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可是看到淋成落汤鸡还撑拐杖的我,就默默放我们进来了。
「那么大吾先生,请脱掉衣服。」
「咦!」
「刚刚招牌撞到你的肩膀了对吧?搞不好受伤了。」
啊,是这个意思啊。不对,就算是这个意思,跟姨妹在情趣旅馆共处一室且脱衣服没问题吗……尽管这是不可抗力、迫于无奈,我又心中无愧。
(想太多也不好吧。)
外面的暴风雨变得比刚才更激烈了,玻璃窗被吹得喀答作响。我努力维持镇定,脱掉上衣,把湿衣服挂在窗边。
「……………………」
狮子乃妹妹瞬间僵住,紧盯着我看。
「咦?怎么了?」
「没事。」
她别过头碰触我的肩膀。柔软冰冷的掌心令我吓一跳。
「……肿起来了。」
狮子乃妹妹打开跟柜台借来的急救箱,同时瞪着我。
「你真的好傻。」
「咦?怎么突然这样说?」
「因为你的脚骨折了,又受了这种伤。」
她在生气。比起感谢和怜悯,愤怒的情感更加强烈,由此可见她高尚的人格。每次跟她讲话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这名少女真美丽。
「保护别人,总是只有自己受伤……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我不是因为保护你才受伤喔。是我自己太迟钝,闪不掉罢了。」
「………………」
她用低于零度的眼神瞪着我。
「别以为我幼稚到会对这种借口买单。」
好可怕。我不敢回话,瑟瑟发抖。她叹了口气,然后碰触我的身体。
「你的肩膀必须冰敷。最好还要固定住。」
她既细心又勤奋地帮我做急救措施,补上一句:「之后要去医院喔。」
真是宁静的日落时分。外面明明下着暴风雨,雨水用力打在玻璃窗上,狮子乃妹妹的呼吸声特别明显。我打开电视,气象报播员认真地呼吁:「神奈川县全县发布大雨特报。敬请关注后续的气象报导。」看来整晚都会下大雨。
「现在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我们都意识到没有其他选择。外面的雨实在下得太大,路上严重积水,而且也没看到计程车。我的石膏同样全湿了,不可能在暴风雨中走路。
「……………………」
然而,这样好吗?我有妻子耶。虽说是她的妹妹,跟其他女性一起在情趣旅馆过夜没关系吗?别无他法──我很清楚。可是我开不了口。
「今天在这里过夜吧。」
狮子乃妹妹语气平静地低声说。
「我会跟姊姊说明,你不必介意。」
「……可以吗?」
她温柔地笑了笑。这时我才终于察觉,这是她的贴心之举。
「大吾先生,你打算对我做什么吗?」
「没、没有!怎么可能!」
「……我想也是。」
她顿时露出哀伤的表情。
我决定当成是错觉。
■
我好像非常慌张。
(要跟大吾先生在同一间房间睡一晚。)
意识到这件事后,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懂。
(没发现暴风雨淋湿了全身,还帮他做急救措施。)
蠢死了。我怎么那么蠢。得让他的身体暖和起来。我匆匆忙忙把他推进浴室,发现浴室的墙壁是透明玻璃,因而困惑不已。他说女生最好不要受寒,跟我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他始终不肯退让,结果我独自在被玻璃围住的浴缸里洗热水澡。
(要是他走到走廊,我会被看光光耶。)
到底哪个白痴设计这间浴室的?太没道理了。
(得快点让大吾先生温暖身体。)
不然他会感冒。他帮了我那么多,我不能忘恩负义。
「大吾先生,我洗好了。换你吧!」
「好……呃,狮子乃妹妹!你怎么没穿衣服啊!」
我连头发都还没擦干,身体只裹着一条浴巾。我也不想让他看到这么羞耻的模样。胸部这么平,怪可怜的。可是现在比起羞耻心,我选择以合理性为重。
「别问那么多!去洗澡!」
我一脸害羞地绕到他背后,推他进浴室。真的好害羞。快死了。心脏发出跟大鼓一样的怦通声。
(竟然被大吾先生看到这个模样……!)
我一面寻找有没有旅馆提供的睡衣,一面用手背帮火热的脸颊降温。
(……可是,大吾先生好像偷瞄了我的身体。)
例如胸部和臀部。我感觉到了瞬间的视线。有点邪念的视线。色色的视线。原来他也会用那种眼神看我。他明明总是把我当成国三的小孩子。
「……呜喵~~~~~~!」
啊──真的不行。脑袋空空的。会坏掉。怦通怦通怦通怦通怦通怦通,巨大的心跳声停不下来。我决定先穿上旅馆附的浴袍。
(内、内衣该怎么办呢?)
吸进雨水的内衣沉甸甸的。又湿又黏,我实在不想穿。
(可是,总不能不穿吧……!)
这样……真的……不行……吧?要跟男性在同一间房间共度一夜,却没穿内衣。不知道旅馆有没有卖呢?我怀着一丝希望,打开旅馆的平面图。呃……我看看喔。
(服装出借?原来有提供这种服务。有护理师服、兔女郎装,还有女仆装。)
整体上来看都是角色扮演服。为什么会出借这种衣服啊?
(……啊,好像有卖。自动贩卖机?)
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好像有卖内衣。这是怎么回事?好奇怪。未免太方便了。尽管我感到疑惑,仍旧穿上湿掉的衣服冲出房间。
「是这个吗?」
我很快就找到「自动贩卖机」了。是颜色偏黯淡的小型自动贩卖机,跟我们平常看到的卖饮料的自动贩卖机截然不同。怀旧的款式有点可爱。
(啊,有卖零食。连泡面都有。)
指甲刀、卫生棉、丝袜。里面放着「女用内衣」。
(「套子免费提供」是什么意思啊?)
我好奇地窥探写着「套子」的容器,有我刚才在二○四号房找到的东西。那个……男性和女性……那个……做那种事的时候……戴的东西。
「呜喵!」
没想到连这种东西都有卖,肯定是大人的礼节,不过对我这个国三生来说太早了。我眼眶含泪急忙买好必需品,便回到房间。
「啊,狮子乃妹妹,你突然不见,害我吓了一跳。」
大吾先生已经洗好了,身上散发些许的热气。他在门口迎接我,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浴袍……意思是,大吾先生现在──
(他是不是也没穿内衣裤呢?浴袍底下都看得见他的胸肌了。)
「呜喵……」
「咦?怎、怎么了,狮子乃妹妹?怎么一脸快要死掉的样子在哀叫。」
我将泡面和零食塞给他。
「这是我刚刚去买的。吃吧。」
「咦?」
「我又换上了脏衣服,所以我再去洗一次澡。」
我逃进浴室,红着脸脱掉衣服。今天出的糗真的太糟糕,羞耻得甚至会害我失眠。快用热水冲掉吧。
「啊!」
背后传来声音。
「咦?」
我跟从门口走回来的他四目相交。
「………………」
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浴室的门是玻璃门,从门口回到卧室时,必然会经过浴室前面。在这个时机换衣服,绝对会发生这种事。
「~~~~~~~~~~~~!」
被看见了。被看见了?被看见了!我死命用手遮住身体,大吾先生则发出无声的哀号,满脸通红地逃走。
■
要是这个世界有神明存在,我应该会遭天谴。
(……糟糕,不小心看见了。)
狮子乃妹妹的身体。平坦纤柔的曲线。可是臀部偏大,很有女孩子气息。
(不是,我怎么记那么清楚!)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我是大笨蛋!尽管她偶尔确实异常成熟,就跟你说她是国中生了吧!心脏怦通狂跳,停不下来。我用遥控器切换电视频道,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在附近的大学念护理──』
半裸的漂亮大姊姊出现在萤幕中,我马上关掉电视。对喔,这可是情趣旅馆的电视。好险。如果被狮子乃妹妹看到,事情就大条了……我将遥控器藏到床下。
(……对了,糟糕。)
今天我跟兔羽约好要一起吃晚餐……老实说,我不知道她记不记得,不过这个天气实在不可能赴约。我打电话给她。响了几声,看来她解除封锁了,我放下心中的大石。电话接通的声音突然响起。
『……啊,大、大吾?』
「太好了,你愿意接电话。」
『今天早上……那个……对不起,我太慌张了。』
这个人逃如脱兔呢。
「是我太粗线条了,抱歉。」
『不是啦!那、那是误会!』
身为少女果然会在意吧。我觉得她很可爱,不禁苦笑。
「是橡胶球对吧?我知道。」
『……啊………………嗯。』
「你太紧张了啦。我们是夫妻耶?」
『可是~~~~!』
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她。听着兔羽的解释,不知为何心里暖暖的。
「还有,兔羽,对不起。今天的约会可能得取消了。」
『啊──我也是。毕竟雨下得这么大。我完全被困在外面了。』
「咦?是这样吗?不要紧吧?要不要我过去接你?」
『……没事的。你在担心我?』
「那还用说。」
我语气强烈,她小声点头回答:『嗯。』有种心灵相通的感觉,好高兴。即使是这种情况,我也决定要是兔羽呼唤我,我绝对会过去。
「还有……我有一件事……必须跟你说。」
『哦?你讲话突然变得吞吞吐吐的喔。怎么啦?』
尽管狮子乃妹妹说她会跟兔羽讲,还是该由我告诉她吧。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现在在外面,逃进旅馆躲雨。」
『啊~这样啊。谁教雨势突然变大嘛。』
「狮子乃妹妹也在。」
『……………………咦?』
好低的声音。我从来没听过她这种声音,瞬间吓了一跳。
「旅馆好像客满了,我们也是迫于无奈。」
『……………………啊──』
兔羽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想什么。她忽然咕哝道:
『狮狮很重人情,没办法放着受伤的你一个人去工作吧?然后突然下起大雨,你们只好去旅馆躲雨对吧?也就是不可抗力。』
「对对对!就只是这样。」
『……附近刚好有旅馆,跟命运一样。』
「咦?」
我回问,她却低声表示:『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嗯。知道了。狮狮麻烦你照顾喽。是你的话,我也能放心把她交给你。』
「喔、喔喔。没问题!」
她笑了。所以她没生气吗……?我松了口气。
『我今天一直待在朋友家。』
「啊,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宗男,让他听听你的声音。』
「………………咦?」
这次换成我发出低沉的声音。
『喂……阿兔,干嘛啦。就叫你别用那个名字叫我了。』
『别问那么多,让我丈夫听听你的声音。』
『咦?什么?你正在跟他通电话吗?什么状况?』
听筒传来年轻男性跟兔羽的说话声,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掰掰,大吾,下次见。』
她留下这句话便挂断电话。我默默握紧智慧型手机。
■
让冷水迎头浇下帮助大脑清醒后,我──千子狮子乃沐浴在热水中温暖身体。
「我复活了。」
今晚数次的失败害我差点精神崩溃,但我勉强恢复平静了。我们现在遇到了麻烦。我得振作一点,没时间给我发呆。
(……为什么跟大吾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一直在干蠢事呢?)
看到他会小鹿乱撞、脸颊发烫,还有呼吸急促。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我是女仆的时候。他是主人的时候。一九六○年代的时候。
(当时,我每次看到他都会像这样心跳加速。)
不可以去想。因为姊姊是他的妻子。姊姊虽然轻浮又自我中心,却不是坏人。我认为她不会伤害大吾先生。大概。但愿如此。
「大吾先生,让你久等了。」
我穿好内衣后才穿上浴袍,走出浴室。不过这样还是穿得挺少的,因此我没有放松戒心,仍旧维持着戒备状态。身为未出嫁的淑女,这是应有的戒心。
「要吃泡面吗?」
他呆呆看着窗外,一语不发。到底怎么了?我正感到困惑,这时他小声地询问我。真的很小声,一点都不适合他。
「狮子乃妹妹,你认识宗男这个人吗?是你的亲戚吗?」
「呃──他是谁啊?」
「这样啊。」
他别开视线。
「兔羽好像在那个人的家里……不晓得他是谁。」
我感觉到心脏被木桩刺穿般的疼痛。
「姊姊跟你说的吗?」
「我刚才跟她讲了一下电话。」
「……」
「你不用放在心上。再说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绞尽脑汁。她跟男人待在同一间房间的原因。我们没有叫宗男的亲戚。应该也不是老师。她戒心很强,不会踏进男人的房间,除非关系非常好。
「吃饭吧。」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却明显是硬扯出来的笑容。我咬紧牙关,觉得有块干冰直接按在胸膛──我原本想相信你。相信你对他是真心。不只是想拿他当玩具。
(不可饶恕。)
竟然让他露出这种表情。我的姊姊是能够理解他人心情的人。过于敏感,害怕他人内心的人。她不可能不知道大吾先生得知妻子跟陌生男性在一起会受伤。
(姊姊是故意伤害大吾先生的。)
你果然是这种人,姊姊。自己开心最重要。你在玩弄大吾先生。我不讨厌自由的你,反而挺崇拜的。是真的。即使是现在,我都说得出我爱你。可是,我真的无法容许你再这样玩下去。
「过来。」
──我不会再让你伤害这个人。
「咦?」
我抱紧惊讶的他。身体好冷。明明他不久前才洗过澡。你是真的喜欢姊姊呢。你现在肯定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明白。
「……你真的好傻。难过的时候假装没事,一点意义都没有。」
「因为我相信兔羽。」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她之前才骗过你不是吗?她刚刚才背叛你。你要学会怀疑别人啦。笨蛋。刺穿我心脏的木桩转动着,我感觉到伤口被挖开一般的痛楚。好想哭。
(没错。这个人就是这样。不会主动逃离她。)
因为他是诚实到过于正直,完全没想过被人背叛的可能性,能够相信别人的人。
「大吾先生,你真的非姊姊不可吗?」
「咦?」
「你不觉得还有更好的对象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不会再逃避,也逃不掉了。我强烈感觉到,我不会跟之前一样不肯正视自己的心情。不会逃避内心的痛苦。
「你的命定之人不是姊姊……而是另有其人。」
(是我──我就是你的命定之人。)
我没有将这份心意诉诸言语,可是我怀着真心凝视他。抱紧他的头,抚摸他的头发。令人怀念的香味。最喜欢的触感。真想停留在这一刻。
──我将他推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