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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八话 狮子搏兔诸如此类的

「啊──噫──啊──唔──啊……」

我──千子兔羽在木头地板上瘫成一团,有种想死的心。

「你真傻耶~」

晃着一头褐色中长发,拥有健康小麦色肌肤的少女对我说。她身穿超短的裙子、过大的上衣、华丽的饰品──也就是所谓的辣妹风。她说在她心中流行的,是九○年代的时尚。

「自己的男友?跟妹妹去旅馆,所以你吃醋了?就让他听我原本的声音,想让他误会、嫉妒。明明你才是加害者,在自我厌恶什么啦。」

「不要统统讲出来啦……美美。」

她的名字叫做枯树美衣──本名枯树宗男。生理性别是男性,性别认同是女性。不是男同性恋,是跨性别者。模特儿等级的长相让她常被搭讪,她引以为豪。她对女性不感兴趣。这个人喜欢精实的肌肉男。

「谁让你男友受伤的?」

「是我……」

「妹妹代替你照顾他──帮忙他的工作──在这场暴风雨中。不能怪他们。」

「可是,旅馆太夸张了吧!」

美美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笑得很开心。

「如果我男友敢这样做,我可能会杀了他。」

「对吧──!」

不对,若是平常,我不至于气成这样。毕竟对象是我妹。

(然而,都是昨天作的怪梦害的。)

狮狮是大吾的命定之人,我只是配角的梦。都是因为作了那个梦,知道他们两个在一起时,强烈的焦虑感才会油然而生。

「可是我不会利用朋友,假装自己在其他男人家耶~」

美美基本上都用跟女生一样高亢可爱的声音说话,似乎练习了很久,不过刚起床的时候会不小心变回原本的声音。她的声音比想像中还要浑厚,会吓人一跳。

「好阴☆险喔。」

「呜呜呜────没错!我是嫉妒心重,既肮脏又丑陋的女人──!」

我嚎啕大哭,美美仍然愉悦地哈哈大笑。像这样低沉失落的时候,她开朗的笑容让我稍微得到了救赎。她可以说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我实在不擅长团体行动,或者说社交活动,在学校基本上格格不入。而她这个明言自己是跨性别者的女高中生,在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中也显得格格不入,两个边缘人气味相投。

「话说~阿兔,你跟男友亲过了吗~」

「……………………亲过了。」

「看来还没。」

她一秒就看穿我在说谎。

「阿兔,你为什么这~么爱逞强,又这么胆小笨拙啊~」

我从小就爱装腔作势。坐游览车去远足时,老师问我要不要上厕所,我死都不肯去。

「你八成也还没跟男友说你喜欢他。」

「唔……」

因为我还没讲就跟他结婚了。顺带一提,我没告诉美美我结婚了。因为她绝对会骂我。

「因、因为讲了不就代表我喜欢他吗!代表我光听见他的声音就会心脏狂跳,无时无刻都想被他抱紧啊!」

「有什么关系?」

「要、要是他知道,会觉得『这女人是多爱撒娇的小兔子啊。真的废到不行』耶!会觉得『哈!我以后都要鄙视她』耶!」

「才不会啦~」

如果大吾用「兔羽真是喜欢我」的眼神看我,我会羞耻到融化。这不就是「输掉」吗?恋爱上的败北。俗话说「先喜欢上的人就输了」。

「我希望只有大吾被我迷得团团转,而我看了觉得男人真好掳获。」

「你吗?不可能、不可能。因为你是超级被虐狂。」

「什么!我是超级虐待狂好不好!我要鞭打那群愚民!」

美美故作夸张地耸肩。

「那你能想像你打男朋友的画面吗?」

「不能。」

「那你能想像你被打屁股的画面吗?」

「…………………………………………」

「就是这样。」

才不是。我是坚强的女人。不会因为被大吾欺负而高兴。不会一想像心里就痒痒的。不会觉得比起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折磨更好。

「你再坦率一点吧~?」

「不、不过,那就是我嘛。」

「嗯?」

「即使爱虚张声势、输得一塌糊涂,还是要继续耍帅,那就是我。即使这样很笨、很逊……事到如今,我哪改得掉。」

美美稍微愣了下,随即轻笑着打开点心的盒子。

「你真的好傻。」

她一脸开心地将点心分享给我。

「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跟你当朋友。」

「……嗯。」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就好了。如果我敢跟大吾撒娇,说我最喜欢他,跟他索吻就好了。如果我敢质问他:「跟其他女人住旅馆,你是什么意思?」用不着耍阴招利用朋友抗议就好了。

(……可是我赌上我的尊严,我绝对做不出这么逊的行为。)

可是至少……至少──

(明天回去后,跟他道歉吧。)

如果是这点小事,就连愚蠢的我都做得来。

隔天,我回到「玉之井不动产」。我在潇洒地翘脚坐着的社长面前,品尝他们自制的葛饼。葛饼的口感弹牙,十分美味。

「昨天辛苦你了吧?没出意外吧?」

天空万里无云,彷佛昨天的暴风雨没发生过,是很舒服的天气。

「嗯,还可以。发生了很多事就是了。」

我苦笑着低声回答,社长便对我投以好奇的视线,但我决定先回报工作。

「二○四号房的居民为何会立刻搬走,我大概明白了。」

「这么快?你的工作效率还是一样好耶。」

昨天跟邻居打听情报时,谜团就大致解开了。

「我拿到一瓶矿泉水。」

「哦?」

我将邻居送的矿泉水放到社长面前。

「没看过的标签耶。」

「我也没看过,于是我查了一下……是这个。」

我用智慧型手机展示的网站上,写满「超健康水──充满矿物质的磁性0%健康饮料!经加利福尼亚社区学院认证的电浆海洋深层水!」之类的宣传词。

「这是……直销吗?」

「好像是直销系宗教。」

我拿出从二○四号房的垃圾袋里找到的「碎布」拼凑成的「护身符」。上面写着从来没听过的神明,拿去搜寻,又会找到可疑的网站。

「就是在赚信徒的钱。」

「……啊──原来如此。」

社长似乎已经明白情况。

「难怪用电话问房客是不是有噪音问题或邻居纠纷,都没人回答。」

「除了二○四号房,那栋公寓的居民全是同一个宗教的信徒。」

这种事很常见。新兴宗教必备的要素之一,是由信徒组成的社群。也可以说是不用花钱的监视方式。安排信徒住在附近彼此监视,让人以为这个信仰应当存在,是常见的手段。

「住进二○四号房的人会被周围的居民传教,恐怕非常缠人。」

大家都住一个月就搬走,肯定死缠烂打。不晓得是不是有规定业绩。我咕哝着说:「我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遍就是了。」社长面色凝重地低声说:「……凶宅倒还比较好处理。」

法律保障人民宗教信仰的自由,因此不动产公司和管理公司不方便介入这种问题。顶多只能贴告示请他们不要传教,但是不知道会有多少效果。

「可是你真的好有效率,实在帮了大忙。明明可以慢慢来。」

「那怎么行。我领的薪资本来就偏高了。」

其实我在存结婚资金,因此社长找我来打工帮了很大的忙。

「你们昨天住旅馆对吧?可以给我收据吗?」

「啊────」

我有点困扰,从钱包里拿出收据。社长接过它,紧盯着看。

「女王皇宫旅馆。」

「…………」

「我怎么没听过这家诡异的旅馆?」

「……那是情趣旅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我只是在想昨天狮子乃妹妹也在,可是这只有一间房间的钱。」

虽然我想了各种借口,反正社长只是想逗我玩,我便决定据实以告。

「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帮忙照顾她。」

「你还是一样爱自爆耶。」

「就跟你说我们什么都没做了吧!」

社长露出爽朗的笑容。我昨天真的什么都没做。不可能做。她是我的姨妹,只有国中三年级,再说我是有妻子的人。

(尽管被狮子乃妹妹推倒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大跳──)

我──千子狮子乃,在「玉之井不动产」的会客室跟结衣喝茶。大吾先生和社长好像在事务所的会议室谈工作。

「自制葛饼是怎么回事啊?」

我戳着面前Q弹透明的甜点低声询问。

「用铁锹挖起野葛的粗根(三小时),磨碎到只剩纤维(两小时),泡进水里分离出淀粉再把水倒掉,如此反覆(半天以上),用做好的葛粉制作的葛饼。」

为何要花那么多力气自己做葛饼?

(社长是不是喜欢抓各种东西,自己做食物来吃呀?)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在钓魟鱼,还会用蝉泡茶。我满怀疑惑地将葛饼送入口中,滑滑且冰冰凉凉的,相当美味!

「结衣,你愿意给我一点建议吗?我决定了一件事。」

「哎呀,什么事呢?」

我将装葛饼的小盘子放到桌上,小声开口说:

「──我想抢走大吾先生。」

结衣僵住了,错愕地看着我的脸。她吓得被黄豆粉呛到,不停咳嗽。我递出热茶,她慢慢喝下之后说:

「……你居然是这种类型。」

「我就是这种类型。」

我也觉得找小学女生商量这种事很奇怪,可是这孩子在恋爱方面的精神年龄似乎远比我成熟。而且除了她,我没人可以商量。我又没朋友。

「狮子乃,意思是你喜欢阿吾喽?」

「……喜欢。」

要讲出这句话还有点难度。比起「喜欢」,母性或保护欲之类的情绪更加强烈。我想让那个认真温柔的男生得到幸福。仅此而已。

「可是你要怎么抢走他?生米煮成熟饭吗?」

我也考虑过这点。只要怀上他的孩子,认真的他应该会愿意把我视为对象。然而这样不行。因为他不会幸福。我想让他幸福。想尽量不让他伤心。

人生错综复杂,多少会伴随伤痛,可是不能硬来。

「我想了各种模式。」

我在白板上写下文字。

「①我跟少女一样直接告白。」

「嗯。」

「A•会普通地被甩。因为他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又不会伤害姊姊。我和他的关系会变得很尴尬,无法修复。结束。」

「……你原来藏着这种本性啊?」

结衣看我的眼神有点惊恐。

「②等姊姊和他闹翻。」

「你是鬼吧?」

「A•附带损害太大了。」

「附带损害。」

※执行计画时免不了的损害。

说实话,我认为就算放着不管,姊姊和大吾先生也没办法顺利走下去。因为姊姊不是认真的。她八成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玩腻,抛弃大吾先生。到时如果我只是「姨妹」,只能帮上一些忙。

「所以,我决定采用这个计画。」

我写下一行字,拍了下白板。

「③让大吾先生在精神上依赖我,乘隙而入。」

「喂喂喂喂喂喂喂!」

结衣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到底多肉食系啊!」

我也有点惊讶,自己的本性竟然有这一面。然而我制定各种合理的计画审慎思考过,结论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必须先成为他的精神支柱。经常陪在他身边,跟亲密的家人一样,逐渐建立不分你我的信赖关系。这点对我这个姨妹而言易如反掌。」

「……我不要这种女主角。」

「要建立能让他跟我撒娇的关系,绝对不能透漏自己的心意。因为要是我表现出异性的那一面,会刺激他的戒心。」

「嗯、嗯。然后呢?」

「慢慢让他变成没有我不行的身体。」

「………………」

「剩下就简单了吧?」

结衣冷汗直流,呼吸急促。

「这个姨妹太可怕了。」

「我只是个坠入爱河的少女。」

「这个叫做冷酷的捕食者在狩猎。」

我也不想这么做。我想谈一场宛若少女漫画女主角的恋爱,叼着吐司在转角处撞到他。可是也没办法吧?人生没有轻松到可以选择达成目标的手段吧?大多数的人都是如此吧?

「……不过,会那么顺利吗?」

「咦?」

她注视白板,像在自言自语似的说。

「因为人心是复杂离奇的伏魔殿不是吗?跟『合理』两个字成对比。会连续发生完全无法预测的事,我不认为靠理论制定的计画行得通。」

「……确实。」

我也不觉得一切都会顺利进行,我明白这是一条荆棘之路。再说这个计画的大前提就是我要一直在最近的地方看大吾先生和姊姊晒恩爱。那该有多痛苦,现在的我无法想像。

「克劳塞维茨也在《战争论》里面提过,战场上会发生意料外的摩擦。」

「为什么你的发言这么肉食系啊?」

昨天看到大吾先生悲痛的表情,我下定决心了。

那个人由我来守护。

(……这次一定要。)

思考之后──咦?「这次」是什么意思?我「上次」做了什么吗?我……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尽管如此,想不通的事情现在就先别想了。

「你真坚强耶,狮子乃小姐。我之前都没发现。」

「……坚强吗?」

我一直被他保护。这样的我哪里坚强了?

「狮子远比兔子强大,可是何者数量比较多,用不着说明。太强也不一定好。」

结衣莞尔一笑,帮我在茶杯里倒茶。情绪激动的我靠那杯茶稍微冷静下来,放松身体。找这孩子商量果然是对的。

「然后,狮子乃妹妹,听说你昨天在外面过夜了?」

「啊,是的。昨晚……」

──昨晚,暴风雨持续到晚上。

「大吾先生,这里舒服吗?」

「……啊……那、那里……好舒服……唔!」

狮子乃妹妹跨坐在我身上,温柔地抚摸我的身体。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穿着厚浴袍,可是对身材娇小的她来说或许太大件了,不时会露出底下的肌肤。我拼命保持冷静,沐浴在她温柔的呼吸下。

(插图011)

「……你好会按摩。」

「是吗?我只是有样学样而已。」

在那之后──跟她解释我和兔羽的通话内容,被狮子乃妹妹推倒在床上后,她温柔地帮我按摩,安慰受伤的我。

(我脑中瞬间浮现糟糕的妄想,真的好对不起她──!)

被她压在床上,不经意嗅到她头发的香气时,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她只是基于善意想要慰劳我,我到底在想什么。真的喔。

「大吾先生,你怎么硬硬的?」

「噫!」

她在我耳边呢喃,害我差点弹起来。

「身体好僵硬,你太紧张了。请你放松一点。」

「啊,是、是这个意思啊……哈哈哈……原来如此。」

「嗯?还有其他意思吗?」

狮子乃妹妹偶尔会露出成熟的表情,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知识的样子。她好像没发现这里是情趣旅馆,保险套是什么东西也只知道个大概。请你继续保持纯洁,我不希望你变成肮脏的大人……

「大吾先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狮子乃妹妹把嘴巴凑到我耳边。她柔软的浏海抚过脖子。

「你爱姊姊吗?」

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烦恼至极。不过狮子乃妹妹大概是真心在关心我们,我要老实回答她。

「我能够去爱她。」

「……」

「恋爱是在孕育爱情后才结婚对吧?但我们原本就以结婚为目标,所以是先抵达终点,再孕育爱情。我认为我跟兔羽能成为一对好夫妻。」

「跟那个魔女?」

狮子乃妹妹这样称呼她,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绰号确实很适合兔羽。总是隐藏自我、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然后在远方大笑。然而,我就是被她的这一面所吸引。

「你很喜欢兔羽呢。」

「……最喜欢了。我爱她。因为她是我的家人。」

人类的爱是复杂离奇的伏魔殿,有各种形态。

「我和你现在姑且也算家人了。」

「嗯,对啊。等于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哥哥?」

「唔呃!」

被狮子乃妹妹悦耳的声音呼唤,我想起跟并非实际存在的妹妹之间的回忆……好想和这么可爱的妹妹在暑假喝弹珠汽水或抓蝉。

「呵呵,开玩笑的。」

没关系,可以叫我哥哥──这句话太恶心了,我决定不要讲出来。

「……刚搬到公寓的时候对你很冷淡,对不起。」

「哈哈哈。的确,你有时挺严厉的。」

「当时我会怕你。」

「咦?」

狮子乃妹妹以温柔的语气轻声说,彷佛在抚摸我。

「我害怕变化,很多事情都没作好心理准备。不过我已经作好觉悟了。」

「什么觉悟?」

「…………」

她倒抽一口气,沉默片刻静静吐气之后──

「成为你家人的觉悟。」

狮子乃妹妹贴心地帮我冰敷受伤的肩膀。那既温柔又慈祥的触感实在太舒服,我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就这样吗?」

我讲完昨天发生的事,社长便一脸错愕。

「我反过来问你,万一我说我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你要怎么办?」

「那我确实会思考要不要跟你继续来往。」

社长烦恼了一下后咕哝:

「……但我说不定对这种话题没什么兴趣。」

「喂喂喂喂喂──!」

「比起这个,之前有人告诉我钓章鱼的好地方,下次一起去吧。」

「是可以啦。」

这个人还是一样蠢。我在苦笑时,发现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在震动。我祈祷着希望是兔羽打来的,低头望向萤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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