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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②井上晓海 十七岁 春

今晚爸爸也没有回来。我和妈妈都知道爸爸有了情人,不只是我们,整座岛上的人都知道了。

──听说是东京来的裁缝老师。

──别管她,都市人在岛上住不长久啦。

──男人出轨就像得感冒一样嘛。

在大婶们鼓励下,妈妈从容不迫地笑着。

──真搞不懂啊,听说对方年纪比他老婆还大。

──我有稍微看到一眼,不怎么性感啊。

──偶尔想换换口味吧。

红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大叔们笑着说。

那是两年前的事。大家都认为女方马上就会离开这座岛、男方马上就会玩腻,但进入第三年之后,今年春天,爸爸离开家,妈妈也不再笑了。她总是心浮气躁,开始为一点小事发怒。

因为自己是最理解丈夫的人,知道丈夫迟早会回到身边,所以才有着妻子的余裕,能让他在外逍遥。最近我开始明白,这种余裕其实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妈妈只是靠着这种伪装来维持自我。

从不久前开始,爸爸一周里就只有一半的时间会回家,现在则再也不回来了。妈妈深陷愤怒与忧郁中闷闷不乐,一个月两次,她会过桥到今治的心理诊所去拿精神安定剂。岛上也有医院,但她怕被人家闲言闲语,说不要在这里看。虽然明白她的心情,但闲话早就传开了,在这座岛上,再怎么微小的事情都不可能保密。

即使如此,餐桌上每天还是有妈妈准备的早餐,放学回家也会发现她一如往常地完成打扫、洗衣、准备晚餐等家事。即使劝她难受的时候多休息,妈妈也不肯听。「你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爸爸最讨厌家里乱七八糟了。」她总是这么说着,完美做完家事,然后精疲力竭地瘫在厨房的椅子上,也开始喝她以前从来不碰的酒。

半夜,我因为口渴而醒来。下到一楼,发现妈妈呆坐在玄关阶梯边缘,吓了我一跳。隔着老旧的玻璃拉门,在玄关灯光下浮现的妈妈像个幽灵,她周身的空气隐约散发出酒的气味。

「你在做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喊了她一声,妈妈缓缓回过头来。明明是半夜,她却穿着体面的衣服,甚至化了妆,我不敢问她怎么了。

「哎,晓海。」

「嗯?」

「你去看看爸爸。」

我倒抽一口气。

「……现在?」

「明天去就好。明天三方面谈,很早就放学了吧?」

在我来得及回答之前,妈妈已经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听说对方在今治开刺绣教室,很厉害呢,但是女人独自赚钱糊口是很辛苦的,她个性应该很强势才对。你爸爸是岛上的男人,怎么可能甘愿被女人骑在头上,差不多想要回来了吧。」

「妈妈……」

「男人爱面子,我们要妥协一下,主动去接他回来才行。虽然让人不太高兴,但不给他个台阶下,他想回来也回不来吧?」

「我说,妈妈……」

「别看你爸爸那样,他是很爱浪漫的,平常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其实很喜欢看爱情电影。所以他一定是想尝尝那种感觉,这没有什么。」

我呆站在幽暗的玄关,一声不响地听着妈妈絮絮叨叨地说话。对于父母亲绝对的信赖感、安心感,像写在海滩上的字一样,过于轻易地被浪卷走。我除了在原地害怕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今早我在不安中醒来,战战兢兢地探头往厨房看。妈妈转过头来跟我说「早安」,问我要荷包蛋还是煎蛋卷,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昨晚是一场梦啊。

我决定这么想。尽管知道那不是梦,仍然把昨晚的记忆连着早餐一起囫囵吞下。「我出门了。」准备走出玄关的时候,妈妈说「等一下」,把一张便条交给我,上面画着邻岛的公车路线图、下车的车站,和简单的地图。

「记得跟爸爸说,我在家煮好饭等他回来。」

我僵在原地,妈妈并未理会我的反应,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这天我几乎无心上课,在中午放学后逃进图书室。姑且还是打开了备考用的参考书,但也只是视线扫描过去,读不进脑袋里。

高中毕业之后,我原本打算离开这座岛,到松山或冈山念大学。同学们大多都决定从岛上离开,只是目的地或远或近的差别,这座岛上没有工作机会,也没有我们想共度未来的对象。在这所全校学生加起来大约只有九十人的高中,恋爱能够成立堪称奇迹了。其中当然也有人在一起,能顺利走到结婚的话自然相安无事,但一旦分手事情就有点麻烦了。无论过了几年、即使后来和别人结了婚,总会有人不断提起「他们两个以前交往过」,光是想像就令人厌烦。

更讨厌的是,只要跟谁交往过一次,大家就会用「那是某某人用过的二手货」的眼光看你。只有女生会遭受这种眼光,这在男生身上反而会被当成一种勋章,这点也让我无法接受。连老爷爷们都知道这种观念已经跟不上时代,但世界和这座岛屿之间彷佛隔着一层半透明的鸡蛋薄膜,岛上还是有岛上的作风。

──我想去看看更宽阔的世界。

仰望天窗,耀眼的光刺得我眯细眼睛。要是爸爸就这样不再回家,最后父母离婚的话,妈妈又是家庭主妇,我们俩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可以肯定的是到时一定谈不上升学了,这我还是明白的。那到底该怎么办?

我没有优秀到能领奖学金,听说贷款型的奖学金未来要清偿也很辛苦。离婚之后,爸爸还愿意帮女儿出学费吗?连短短一年后的未来也看不见,我阖上参考书,毕竟念了说不定也是白念。

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智慧型手机震了一下。是亲戚阿姨传来的讯息,说今天捕鱼大丰收,要我到渔港拿鱼。平常老是嫌麻烦,今天我却因为找到不必去接爸爸的理由而松了一口气。

骑着脚踏车,我沿着海岸线前进。海风不受任何遮挡直吹到这座岛上,把头发吹成逆流的浪,轻轻拍打我的脸颊。一整年都平静明亮的翡翠色海面,微暖的阳光和仍有些冷的海风,让人好想就这么一直骑下去。

我并不讨厌这座岛屿,即便在旅游时见过其他地方的海,还是觉得岛上的海最美。热爱自己出生成长的岛屿的心情,和想要离开这座岛的心情──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我心中卷成漩涡。

渔港已经有人拿着锅子和筛网在排队,渔夫大叔们将鱼大把大把地倒进去,银色的玉筋鱼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当我在人群中寻找认识的人借塑胶袋时,一个陌生的女人映入眼中。

未经日晒的白色肌肤,卷成波浪的浅色头发,穿着一身很适合她的薄荷色连身及踝长裙。传闻说她追着造船厂的工人,和儿子从京都一起搬到这里来。她亲切地向大家搭话,但女人们纷纷躲着她,跟喜形于色的男人形成鲜明对比。总觉得有点可怜,我看着她这么想,这时有人站到了我的身边。

是同年级的青野棹。非学校指定的黑色书包很有都会男孩的感觉,明明和我们穿着同样的制服,不知怎地看起来却特别潇洒。棹以一种外人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的眼睛不像岛上的男孩那么大,眼尾往旁边细细地收起,看起来却不凶,或许是因为眼角微微下垂吧。是一种看不出是温柔还是锐利的五官。

「啊。」

海风吹来一阵酒香,我忍不住发出声音。棹转向这里,带着「搞什么」的表情。我心想糟糕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开口:

「你又喝酒了?」

先前在学校走廊问他的时候被无视了。

棹偏了偏头,像在思考要不要回答。

「你怎么闻得出来?」

这次没有被无视,光是这件小事就让我松一口气。

「岛上的男人常常喝酒。」

「是吗?」

集会所每个月会举办两次聚会,我上小学之前经常去玩耍。名目上是讨论岛上的各项事务,最后往往会变成一场酒宴。

我从小时候就闻惯了酒味,但直到最近,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不同种类的酒。比欢快的酒散发出更浓烈酒香的,是一个人独饮的酒。妈妈的酒量与日俱增,厨房流理台底下的酒瓶也越来越多了。

「棹──」

棹的妈妈拿着装有鱼的锅子跑过来。

「你看你看,今天是玉筋鱼,亮晶晶的对吧?拿来煮什么好呢?」

「随便你。话说回来,这么一点你自己就能拿了吧……」

棹正要接过锅子,阿姨却闪过他的手看向我:

「这是你女朋友?好可爱哟。」

我吓了一跳,急忙摇头。

「没关系没关系,抱歉打扰你们啦。鱼就交给我,你们去约会吧。」

「她只是我同年级的同学。」

「不用害羞啦。」

阿姨一个人兴奋地说完,哼着歌回去了。或许是穿着轻薄凉鞋的关系,她的脚步不太稳健,薄荷色的连身裙摆在风中翻飞,阿姨好像整个人都要被吹走一样。她带有一种奇妙而不稳定的氛围,渔港的大叔都在偷瞄她。男人就喜欢那种感觉的女人吧,他们的心情我也能理解。爸爸如果也一样就好了。如果喜欢上的是那样的女人,爸爸或许已经回家了──

「也不必瞪成那样。」

咦,我看向身边。

「不过,她确实不是讨女生喜欢的类型就是了。」

我一直盯着阿姨看,似乎引起了棹的误会。

「我不是在瞪她,只是觉得你妈妈好漂亮,忍不住一直看而已。岛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附近的阿姨们都担心,要是自己的老公跟这样的人外遇怎么办。」

听我加快语速说出借口,棹撇着嘴笑了。

「这不用担心。」

「咦?」

「这也就表示,这样的女人顶多只能搞搞外遇吧。」

我一时间没听懂,在脑海中反刍过棹所说的话,才终于察觉自己严重的失言。棹没有生气,但看我的眼神温度冰冷。

「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自己的无礼让我羞耻得连耳垂都开始发热。

「我知道,不用介意。再见。」

棹转过身,我反射性抓住他后背的衬衫,棹大吃一惊回过头。

「干嘛?」

我的嘴巴像鱼一样一张一阖。棹的妈妈追着男人来到这座岛上,他以为我瞧不起他母亲,把她当作那一种女人,但不是这样的。不,或许确实是这样,心中某个角落我可能真的鄙视着棹的母亲,所以才下意识说出那种话。可是不只是这样,我、我──

也不顾棹一脸错愕,我拉着他的衬衫,大步走向渔港前的公车站。我在做什么?脑中一片混乱,棹露出极度困扰的表情,却还是毫不反抗地被我拉着跟过来。不知幸还是不幸,一小时一班的公车马上就来了。

「要去哪里?」

平日白天的公车空空荡荡,我们在最后一排座位坐下之后,棹这么问。

「还真的要约会?」

我摇摇头,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却又不得不说些什么。

「……我要去接我爸爸。」

棹露出「为什么我也得去」的表情。

「爸爸他,现在在他喜欢的人家里。」

短暂的沉默之后,棹微微垂着头,「啊……」地搔了搔侧颈。

「真麻烦。」

我缩起穿着制服的肩膀。

「对不起,你在下一站下车吧。」

「不是,我是说大人真的很任性。」

咦?我看向身旁。

「一个人闯进情妇家,很需要勇气吧。」

棹呼出一口气,靠上椅背,没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但感觉得出来他答应陪我去了。和一个根本不曾好好说过话的男生两人独处,我却安心得想哭。我们并肩坐在最后一排的公车座椅上,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在驶过岛波海道的公车中摇晃着前进。

渡过连接两座岛的桥梁,进入邻岛,我们在便条上指定的公车站下车。我们岛上以栽培果树为主,气氛优闲,这座岛则是造船厂的所在地,相较之下更有活力。

「啊,便利商店。」

当我边看着地图边走的时候,发现了LAWSON超商。

「你想买什么吗?」

「没有,只是我们岛上没有便利商店,下意识就……」

「喔,确实。搬过来发现没有便利商店的时候我可绝望了。」

来都来了,进去逛逛吧──棹这么说着,走进LAWSON。我没心情买东西,只是在店内闲晃,棹则买了三明治和两支装的papico冰棒。走出便利商店,棹马上撕开三明治的塑胶膜,边走边吃了起来。

「要吃吗?」

他递来鸡蛋三明治这么问,我摇摇头。沿着海岸线走一会儿,就能看见这座岛上最大的聚落,再沿着主要道路往山上走到底,林瞳子小姐的家就位在快到山脚的位置。那是间古老的平房,通往门口的小径上种着黄色的木香花。

「不进去吗?」

「我想观望一下。」

我们绕到房子后面。宽敞的庭院里种着许多树木花草,质朴自然,感觉没什么修剪,不知为何却看起来很有品味。我妈妈也喜欢园艺,但总觉得不太一样。在我凝视着院子的时候,旁边递来了一支papico冰棒。

「什么?」

「papico不就是要分着吃的吗?」

原来如此,我顺从地接下。我们两个人躲在开着满树白花的雪柳阴影底下,吸着冰棒发出缺乏紧张感的啾啾声,过不久,一个女人从缘廊下到庭院来了。

「情妇?」

棹轻声问,我点点头。她年纪比妈妈更大,所以应该四十五岁左右了,看上去却非常年轻。她剪着一头像男孩子一样露出后颈的短发,身穿米色棉质连身裙,化着淡妆,背脊挺得笔直。她不像棹的母亲那样散发着显而易见的女人味,替植物浇水的身影有如一棵健壮的小树。

「跟想像中不太一样啊。」

棹喃喃这么说的时候,浇花喷头的水哗地从我头上洒下来。我吓得站起身,还来不及想「完蛋了」就跟瞳子小姐对上了眼。

「那、那个,对不起,我……」

瞳子小姐并未表现出任何动摇,对着我粲然露出微笑。

「你是那个人的女儿吧,好久不见。」

「咦?」

「去年你来今治的教室上过课吧?」

我睁大眼睛。其实不必等妈妈叫我来拜访,去年我就已经到过瞳子小姐经营的刺绣教室参加了初学者课程。

「你认识我吗?」

「因为先前听那个人提过名字,住址也相同。那时我就想,要是你来找我的话要跟你打声招呼,毕竟我也不好主动报上身分。」

「……对不起。」

「进来吧,我泡茶请你喝。」

你在缘廊等一下哦,瞳子小姐说着,进到屋子里去了。

「你道什么歉啊。」

棹露出傻眼的表情。

「凡事最重要的是开头,你之后要逆转形势就不容易了。」

「我想回家了。」

「要回去吗?」

在我思考该怎么办的时候,房子深处传来声音。

「晓海──你喝中国茶吗?」

「喝──」

我下意识回答之后,「啊」地捂住嘴巴,但为时已晚。棹用一种「你是笨蛋吧」的眼神看了看我,跨过低矮的树篱进入庭院。在缘廊上紧张地等了一下,瞳子小姐就端着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三人份的茶和点心。

「……好漂亮。」

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玻璃茶壶里,开着白色与红色的花。

「这是工艺茶哟。把花朵包裹在茶叶里面,倒入热水之后茶叶慢慢泡开,里面的花朵就会跟着绽放。这是百合和木梨花的普洱茶。」

「木梨花?」

「就是茉莉花。」

我看着在茶水中绽放的花朵看得入迷,在我身边,瞳子小姐拿金色的小刀开始切分起磅蛋糕,白色糖霜彷佛随时会滴下来,就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甜点一样。蛋糕放上小碟子的时候,清爽的香味钻进鼻腔。

「好香哦。」

「是在你的岛上采收的柠檬哦。」

是爸爸带来的吗?

「现在还不是产季呀。」

「我做成了果干,可以长期保存。」

「自己在家就能做吗?」

「很简单哟,放进烤箱,用低温烤干就可以了。」

在我们家,妈妈也经常拿柠檬来做果酱、酿酒、做糖浆,但果干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玻璃制的茶壶、纯白色小碟子、金色刀叉。

──这种东西都是在哪里买的呢?

瞳子小姐的指尖涂着接近肤色的指甲油,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她的手非常漂亮,手指柔滑而细长。乍看之下明明是个像男孩子一样的人,细节却打理得无微不至,这些难以一眼看穿的亮点,就好像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跟妈妈的指甲完全不一样。

我难以呼吸,把视线转向室内。屋内与它随处可见的外观截然不同,应该是拆除了原本房间的墙壁,改装成了宽敞的整合式客厅兼餐厅。木质地板搭配纯白色灰泥墙,舒适的沙发椅上披着男用的条纹衬衫,是爸爸的衣服吗?

「我对你感到很抱歉。」

瞳子小姐忽然这么说。事出突然,我一下子慌了阵脚,我必须答些什么才行。无论怎么想,外遇都是不好的事,但瞳子小姐看着我的双眼又太过于直率了。

我,对你,感到很抱歉。

言外之意是,她感到抱歉的对象只有我一个人,对母亲则不然。瞳子小姐只用这一句话,就揭示了我家黑暗的未来。这个人一定不会把爸爸还给我们吧。我该生气才对,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希望她至少低头说句对不起。可是即使她道了歉,也无法改变什么。我还没有跟男生交往过,但也明白恋爱不是这么一回事。

瞳子小姐并不算特别漂亮,光论脸蛋的话,妈妈说不定长得更讨人喜欢、更好看,而且她的年纪甚至比妈妈更大。但她是个凛然坚毅的人,看来这是比起美貌、性感、青春都更禁得起时间考验的珍贵宝物。

我觉得想哭,咬紧了嘴唇,却看见瞳子小姐的表情有所动摇。这时我明白了,瞳子小姐内心也并不平静。在我们都即将溃堤的时候,「啪」地响起一声合掌的声音,我和瞳子小姐同时惊得肩膀一抖,看向声音的方向。

「我开动了。」

棹双手合十,低头这么说完,直接伸手拿起磅蛋糕大口大口地吃,然后喝了一大口盛在玻璃杯里的花茶。他没说好吃也没说难吃,只是把剩下的磅蛋糕也和着茶吞下肚,又「啪」地拍了一下手。

「谢谢招待。」

他合着掌,又低头这么说。戏剧化的夸张动作把瞳子小姐逗笑了,我差点决堤的眼泪也缩了回去。冷静下来之后,磅蛋糕尝起来非常美味,吃得出满满的奶油香,柠檬的滋味十分清爽,花茶则带有我从没喝过的香气和味道。

「今天打扰了,茶和点心都非常美味。」

和来时一样,我们跨过庭院的矮树篱。

「要不要吃过晚餐再回去?」

「不用,我要回家了。」

「那个人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我妈妈在家也煮了饭。」

「这样呀,也是呢。」

瞳子小姐点点头,要我随时再过来玩。

「需要帮你跟那个人转达什么吗?」

我稍微想了一下,摇摇头。瞳子小姐直到最后都以「那个人」称呼他,没有配合我叫他「爸爸」。

我们走下聚落的斜坡,沿着夕阳眩目的海岸线走向公车站。每次海上涌起波浪,浪头便反射出堪称野蛮的亮光,刺得眼睛好痛。我低下头,长长的影子从我脚下延伸出去。

「那个人的话没有胜算,太棘手了。」

棹喃喃这么说,我也有同感。我束手无策地走着,公车从身边驶过,站牌就在不远处,跑过去还来得及,但我全身上下任何一个关节都已经挤不出力气。

「很难受吗?」

棹打量着我问,我回答「还好」。

「下一班公车多久会来?」

「大概一小时。」

棹皱起脸。

「没办法了,只能找个地方打发时间。麦当劳──」

这里没有啊。棹说着垂下肩膀,接着把视线投向大海。「总之先坐下吧。」他跨过护栏,大步走下护岸砖铺成的陡峭斜坡。

空无一人的海滩上,不知为何有颗蜜柑被浪冲上岸边。我靠在刚才走过的护岸砖上,在沙滩上随意伸展双腿坐下。稍微隔着一段距离,棹也在我旁边坐下来,开始滑智慧型手机,因此我可以放心保持沉默。

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不想回家,不敢跟妈妈说「爸爸不会回来了」。我试着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摆动搁在沙滩上的白色运动鞋鞋尖,专注在规律的动作上,试图整理好乱成一团的心思。滴答、滴答、滴答,要是假装自己是一台小小的机器,这种窒息感会不会减轻一点呢。

「来到这座岛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大海这么平静。」

棹忽然说。

「濑户内海几乎没什么风浪呀。」

「连海浪声都听不见。」

「海面在傍晚特别平静。」

在我变成一台小小机器的期间,太阳已经落到水平线附近,大海静静改变着面貌。原本闪亮得慑人心魄的海面阴沉下来,开始涌起悠缓的浪涛,使人意识到底下潜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潮。

「感觉要被吸进去了。」

「很恐怖呢。」

「你看习惯了吧?」

「就算从小看到大也不会习惯。爷爷常说,海上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自以为熟悉海象而掉以轻心的人就会被它带走。去年在那边那座岛上,也有观光客溺死了。」

「会淹死人啊?」

「濑户内海虽然平静,但是有些地方潜藏着强烈的漩涡,一旦贸然靠近很容易被卷进去。所以越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小孩,越清楚有些地方绝对不能靠近哦。」

正因为在这座岛上出生长大,我很清楚大海是可怖的,总是在某些日子、某些季节卷起狂风恶浪,彷佛告诫我们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平稳,人生总是避不开暴风雨。

「如果是我妈就好了。」

「咦?」

「我妈一旦陷入恋爱,就会把对方当成她的全部,把家庭和工作都丢到一边。男人一开始虽然觉得她可爱,久而久之就感觉太沉重了,最后她总是会被抛弃。」

我不知该作何回应,棹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对象是我妈的话,就能肯定你爸再过不久就会回家了。」

啊,原来是这样,他是想安慰我。

「谢谢你。」

「因为这样被人说谢谢好像也有点奇怪。」

他说得没错,所以我笑了。总算笑得出来了。

棹反手撑在沙滩上,看着沉入夕暮中的海。我回想起棹刚转学过来的时候,当时整所学校、不,整座岛都闹得沸沸扬扬。

──听说他没有爸爸,妈妈开小酒店。

──听说他妈妈喝醉酒之后,整个人抱住木元大叔。

──我爷爷叫我不要跟青野同学讲话。

在学校见到棹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看起来却不可怜,因为棹很适合独来独往。虽然这么说很自私,但他这样的氛围确实使得我们更加畏缩,无论从好的或坏的方面来说,那都是与我们不同的、异质的存在。可是现在,坐在我身边的人却像个普通的男生──不,比起普通还要温柔许多的男生。

「今天谢谢你,陪我处理这么讨厌的事情。」

我再次向他道谢。

「不用谢,我心情也轻松了很多。」

「轻松?」

「我还以为这座岛上只有『正确』的家庭。」

「什么意思呀。」

「爸爸、妈妈、小孩、爷爷奶奶、很多亲戚。」

「没那回事,裕太家爸妈离婚之后,妈妈就离开岛上了。舞依的爸爸大概从五年前开始,就跟前田同学的妈妈有点暧昧。」

「在这么小一座岛上,还真敢这么搞。」

「是呀,明明在这座岛上所有的秘密都会败露,而且无论再过多少年都不会被大家忘记,一发生什么事就会被人拿来当作话题,说那家伙以前有过哪些事迹。」

「我家的事也全部传开了,大家到底有多爱聊八卦啊。」

「因为没有其他娱乐嘛。」

岛上没有便利商店,没有麦当劳,也没有卡拉OK包厢,所以聊天是一种重要的娱乐手段,有什么事大家总会聚在一起互相讨论。

「人类果然是需要互动的生物啊。」

「说好听点是这样。」

我爸爸外遇离家、抛妻弃子的事情,无论再过几年都不会被忘记吧。想到从此以后都要承受众人若有似无的同情,就让我心情消沉。

「真不喜欢为了别人的笑容而被消费。」棹说。

我点点头,心想有个人能讨论这种事真是太好了。

「你常常喝酒吗?」

我放下所有伪装,试着这么问。

「是啊。」

「你妈妈不会生气吗?」

「毕竟她是个除了男友之外,基本上什么事都无所谓的女人。」

「连儿子也是?」

「儿子也是。」

「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

「为什么?」

「生气也没用。」

棹站起身,往海浪拍击处走。

「大人并不是那么伟大的生物。」

手插在制服口袋,棹垂下视线,看着被浪拍到脚边的蜜柑。

大人也会说任性的话,会恣意妄为,就像小孩子在零食架前哭闹耍赖说「我想要那个」一样。我在十七岁时明白了这件事而不知所措,棹的语气和态度却平静得像无风无浪的海,我想,这个人说不定在更幼小的时候就懂了这些。

望着被海风吹得轻微鼓起的衬衫背影,我看见公车从描绘出悠缓弧线的滨海道路另一头开了过来。正当我想着「还想再聊久一点」的时候──

「再一起聊天吧。」

棹回过头来这么说,我答了声「嗯」,回答得有点太早。

回程的公车上我们也坐在最后一排,不同于去程,这一次我们聊个没完,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我们居住的岛上。途中,公车从教化学的北原老师身边驶过,北原老师脚踏车前面的篮子里堆满食品店的袋子,白袍的下摆在风中翻动。

「连衣服都没换,到底有多赶啊,他老婆很凶吗?」

被棹说得那么悲惨,我笑了出来。

「北原老师是这座岛上唯一的单亲爸爸哦。他有个名叫小结的小女儿,来到岛上之前好像在关东的高中教书,这是公所的大叔说的。」

「公所的员工到处散播别人的个资没问题吗?」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呀。」

「真想快点逃狱。」

对棹而言,这座岛似乎就像一座监狱一样。

「毕业之后你要离开岛上吗?」

「是啊,本来就只是跟着我妈搬过来的。你呢?」

「还在想。」

换作是不久之前,我会理所当然地说要到岛外念大学,可是──

说着说着,我们到了渔港前的公车站。棹家从这里大概要走二十分钟,我家则位在翻过一座山之后的聚落,不过我把脚踏车停在了这里,因此和他一起下车。

「你要从这里越过一座山?」

棹皱起脸。

「天色这么暗,太危险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我很习惯了。」

我跨上脚踏车,努了努下巴说「来」。

「什么?」

「你坐后面,反正顺路,我送你回家。」

「反了吧,你坐后座啦。」

「没关系,我们从小翻山越岭,身体都锻炼过的。」

我催他快点,棹于是不太情愿地踩上后轮的脚踏杆。

「骑累了要说,不要勉强啊。」

第一次有男生对我这么体贴。岛上的男生虽然也很和善,这却有点不一样,有种意识到被当成女孩子的感觉。

棹的手扶上我的肩膀。体温隔着制服的薄衬衫传来,左胸一阵骚动。我凭借一股气势用力踩下踏板,背后传来「唔喔」的声音。

「你骑太快了吧。」

「很正常啊。」

路上没有车也没有红绿灯,岛上的孩子不会放慢速度。

「连路灯都没有,太暗了。」

「很正常啦。」

「你的正常,和我的正常不一样。」

为了不输给耳边呼啸的风声,我们俩都扯开嗓门说话。

「大都市里那么明亮吗?」

「很明亮,但京都不算是大都市。」

「跟这里比起来已经是大都市了。」

「比较的对象错啦。」

我张大嘴巴大笑,风从正面吹来,翻涌的头发不停拍打额头和脸颊。好久没这么快乐了,不知不觉就到了棹家。他们家位在商店聚集的岛屿中心,以前是间餐厅,现在则挂着「穗乃香酒馆」的招牌。

「谢谢你,害你绕远路了吧。」

「我也是,今天谢谢你陪我。」

彼此打过最后一声招呼之后,产生了短暂的沉默。「那我走了。」我急急忙忙踩下踏板,背后传来一句「路上小心」,我却莫名害臊得不敢回头。

站到自家玄关前面的瞬间,愉快的好心情急速萎缩,现实和厨房小窗飘出的料理味道一起扑面而来。今天的事该怎么跟妈妈说?我实在说不出口,也不想说,但我只有这个家能回。

打开玄关大门,我像平常一样说了声「我回来了」,一阵脚步声从屋内赶来。

「回来啦,弄到这么晚。」

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妈妈的笑容蒙上一层阴霾。

「爸爸呢?」

我背脊发寒。

「他去上班了。」

「你可以在那边等他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对妈妈来说,我真是毫无用处。

「饭已经煮好啰。」

妈妈勉强挤出笑容这么说完,回厨房去了。我到洗手间洗手,肚子确实饿了,但和妈妈两个人坐在餐桌边教人心情郁闷。

晚餐煮了好多道菜,佃煮玉筋鱼、竹笋炖蜂斗菜、鸡肉野菜天妇罗,全都是爸爸爱吃的东西。一想到妈妈用什么心情煮了这些料理,在瞳子小姐家吃的甜点就让我感到罪恶,飘摇着百合与茉莉花的茶也一样,全都是罪恶。

「她是什么样的人?」

妈妈边盛饭边问。

「很普通。」

「怎么样的普通?」

「普通就普通啊。」

「长得漂亮吗?」

已经不可能蒙混过关,我把今天的记忆扫出脑海。

「长得不太起眼啊,看起来土里土气的。」

我刻意使用粗暴的口吻。

「连妈妈你都比她漂亮。」

「『连』是什么意思啊。」

妈妈皱起眉头,声音却听起来有点高兴。我要加油。我要加油。

「不用太在意,爸爸不用多久就会回来啦。」

放轻松、放轻松,不要让妈妈感觉到沉重,我调动所有神经专注于这件事上。妈妈在餐桌边坐下,我回想起棹是如何一瞬间改变了气氛,于是「啪」地合起手掌说「我开动了──」,把豌豆饭一股脑扒进嘴里,再塞进鸡肉天妇罗。

「我说你啊,吃饭要好好咀嚼。」

我像仓鼠一样,两颊被食物撑得鼓鼓的,竖起大拇指表示很好吃。妈妈先是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接着忽然垂下眼睑。

「你爸爸在那边,人家也不晓得有没有好好让他吃饭。对方自己有工作,一定顾不上家事吧,而且你爸爸对调味要求很多的。」

让他吃饭──我不喜欢这种说法,都是大人了,要吃饭自己去吃不就好了。撇开这种反抗心理不谈,我想爸爸的三餐应该用不着操心,瞳子小姐家的厨房里各种称手的厨具一应俱全。她可是会自己亲手制作果干的人。

「这些你明天带去给爸爸吧。」

妈妈环顾餐桌这么说,我大吃一惊。

「不要啦,好麻烦。」

「可是都是你爸爸爱吃的。」

「不会剩下来啦,我今天超饿的。」

我佯装迟钝,把盘子里的东西一口接一口塞进嘴巴,为了让妈妈安心,还说了许多瞳子小姐的坏话。每说出一句违心之论,舌头就更麻木一些,到最后再也尝不出料理的味道。

「你真的吃好多哦。」

等大多数盘子清空的时候,妈妈的表情柔和了不少。

「因为妈妈煮的饭很好吃啊。」

说完这句话完成最后收尾,我开开心心地回到自己房间。反手关上拉门的瞬间,徒具表面的笑容便一片片剥落下来。连换衣服的力气也没有,我穿着制服倒在单人床上,胃膨胀到了极限,觉得好想吐。

──好痛苦。

整个人体内塞满了多余的东西,必要的事物反而被排挤出去。我躺在床上伸出沉重的手臂,拉出藏在床垫底下的刺绣用圆形木框。绷紧的乌干纱上,以富有光泽的绣线绣着蝴蝶,接下来在翅膀内侧绣满亮片就完成了。

──去年你来今治的教室上过课吧?

早知道就不去上那种课了。明明是对有妇之夫出手的坏人,瞳子小姐站在讲台上的时候背脊却挺得笔直,明亮的声音清楚传到我所坐的最后一排。

『高级订制服刺绣,听起来好像很高不可攀对不对?好像是为了少数被选中的人而存在的技术,是日常生活中不需要的东西。』

我也这么想。裁缝什么的,学会缝钮扣、改短下摆就足够了。有段时期妈妈迷上做手工艺,家里到处都是可爱手作小物,总让我心浮气躁。

『确实不需要。然而,懂得欣赏非必要的东西,正是所谓的文化所在。高级订制服刺绣,是长久以来深受巴黎代表性服饰品牌喜爱的一种艺术。』

我听得愣住了,文化、艺术,这些在我生活中完全不存在的词汇排列在一起。

『高级订制服刺绣最具代表性的主要技法之一,就是吕内维尔刺绣。学会这种刺绣手法,就能够制作出这样的作品。』

瞳子小姐轻轻展开那件作品给大家看,涟漪般的叹息顿时在教室里扩散开来。纯白的新娘头纱,配上椿花发饰,上头不知什么质料的东西反射着照进窗户的阳光闪闪发亮,据说是椿花头饰的所有花瓣上,都缝满了珍珠色的亮片。第一次见到这么精巧而美丽的东西,只消一瞬间,它便夺走了我的心。

我每个月去上四次初学者课程,除此之外无法更频繁地去上课了。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自己做出那么美丽的作品,便跑到今治买了吕内维尔钩针和针柄,还有绣线、布料、亮片、珠子,零用钱能买到的材料不多。

我原本就手拙,再加上自学,技术总是原地踏步,连基本的锁链针法都绣不好,蝴蝶翅膀也歪歪斜斜,不过铺上亮片之后看起来应该会好一点吧。完成之后,我想把它做成钥匙圈挂在书包上,但要是被妈妈看到就惨了。万一被她发现我在学刺绣,事情肯定一发不可收拾。

我倒在床上,凝视着歪扭的翅膀。

小时候调皮恶作剧,大人总是训斥我们「不可以这样」。然而,大人也同样做着「不可以」的事情,爸爸也是,妈妈也是,瞳子小姐也是。

我这才知道,随着年纪渐长,世界上善与恶、好与坏的分界线也越加混沌不明。我好害怕,好想把这种心情说给谁听,可是倾诉也需要勇气。舆论的众矢之的永远是孤独的。

──再一起聊天吧。

我想起傍晚苍茫的空气中,棹回过头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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