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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⑤青野棹 十七岁 夏

暑假也所剩无几的八月,我和晓海两个人被叫到学校。

「所以我就说不要了。」

晓海从刚才开始一直很不高兴。

「棹你是男生无所谓,我可是很丢脸的。」

「是男是女哪有什么关系,我也很丢脸啊。」

「那也是你的错,我本来还期待看烟火的。」

看见我们在化学准备室前争吵,到校进行社团活动的同学从旁经过,意味深长地偷瞄过来。我们臭着脸互看一眼,作好觉悟说,走吧。

「报告。」一打开化学准备室的门,就听见一道声音说:「我在这里。」探头往准备室里看,北原老师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吃着饼干,画面看起来相当悠哉。

「要吃吗?」

老师这么问,不过饼干形状不怎么美观,颜色也偏白。

「是我女儿烤的。」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里面没烤熟,生面粉可能会吃坏肚子。」

我把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来。或许是我心里「别请人吃这种东西」的心情表现在脸上了,北原老师说:

「她才五岁,名字叫结。」

老师微微扬起嘴角,和他平时那副捉摸不定的模样对比之下,这表情特别明显地表现出了他对孩子的爱。北原老师把半生不熟的饼干扔进嘴里,起了个话头:「关于之前的事……」我和晓海挺直了背脊。我家是无所谓,只希望老师不要跟晓海家里告状──在我还来不及这么请求之前,老师劈头就说:

「你们有避孕吗?」

意料之外的问题让我大吃一惊。你们有避孕吗?北原老师又问了一次,看见我们支支吾吾地说着「……外面」,老师把手伸进白袍口袋。

「我知道了,请使用这个。」

递来的是一盒保险套,这一次我们真的哑口无言了。

上周末,我和晓海一起去看今治的烟火大会,不过是隔着一片海,在岛屿的海岸边看。我不爱人挤人,在这里远观更好。像烟火大会这样充满高中青春感的约会我也是第一次,因此本来也很期待。然而,看见晓海穿上浴衣盛装打扮的模样,我一时脑热,等不及烟火开始,就把她拉进了消波块的阴影里。

最近的我不太对劲。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比漫画更能够把我从现实剥离开来,晓海是第一个反过来浸润我的现实的女人。彼此相拥的时候,我和晓海的爱情天秤不会不安定地摇晃,反而纹丝不动地静止下来,这时我内在空虚的部分会被填满。我第一次体会到内在和外在都受到满足的感觉。

释放过后我浑身脱力,彷佛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离一样。仗着海边夜色浓重、空无一人,我们把晓海的浴衣铺在沙滩上,像即将断气的动物似的躺倒下来。烟火在半途开始,回过神来已经结束了。

「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呀……」

「抱歉,明年在东京一起看吧。」

晓海下腭和肩膀的阴影在星光下浮现,原先盘好的头发也散掉了,可怜又惹人怜爱。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时,听见规律的鼻息。完事之后,晓海总是立刻陷入沉睡。喜欢的女人在怀里沉眠,光是这种小事就让我如此幸福,幸福得甚至令人感到滑稽。就在我听着晓海的呼吸声,跟着闭上眼睛的时候──

一道光线突然劈开黑暗照到身上,我猛然坐起身。一个小小的影子「呀──呀──」地发出尖叫声四处乱跑,光线随着影子的动作挥来挥去,是拿着手电筒的小孩。踩踏沙子的脚步声从远方跑来,应该是看完烟火准备回家的亲子档。

「糟了,晓海,快起来。」

我摇晃她的肩膀,晓海嫌烦似的翻了个身。这个笨蛋。我赶紧先穿上长裤,把衬衫盖在晓海身上的同时,晃动的灯光固定在我们身上。

「青野同学?」

似曾相识的声音。我被光线刺得眯起眼睛,对方把手电筒往旁挪开了一些。站在那里的是北原老师,一个小女孩面露怯色,紧紧抱住老师的腰。

「你们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好像不用问也知道了。」

看见我们衣衫不整的模样,北原老师点点头。我们去其他地方吧,他对女儿这么说,牵起她的手转身离开。原以为他会放我们一马,没想到……

「御盆节连假过后的周一下午一点,请你们两个一起到化学准备室来。」

老师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我们作好了觉悟,原以为要被狠狠教训一顿。可是……

「还有,这是化学准备室的钥匙,想使用的时候请事先告知。虽然不像海滩那么浪漫,不过至少能避免之前那种意外。」

老师把钥匙和避孕用品一起交给我,但我不晓得该如何答腔。

「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没有,这才是最令人不解的地方。晓海也不知所措。

「为什么没有骂我们?」我问。

「即使我骂了,你们也不可能不做吧。」

这话直白到让我哑口无言。

「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想做,那就做吧。不,或许该说除了这么做之外别无其他选择……只要那真的是自己想做的事。」

身旁的晓海低下头,黑发之间露出的耳朵已经全红了。我明白她的心情,这段话言下之意是「你们就是那么想做爱吧」,感觉和被当成猴子没两样。

「没事了,你们可以回去啰。」

北原老师继续啃起没烤熟的饼干,朝着桌上的讲义伸出手。我们行了一礼,离开化学准备室,书包里放着避孕用品和钥匙。

「本来还一直以为他是个朴素又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师。」

「确实很怪,不过算是个好人吧。」

「真难得,棹你居然会说老师的好话。」

「我也不是每个老师都讨厌啊。」

之所以不喜欢某些老师,只是因为他们仅凭着几分责任感就跑来插手自己无法处理的事情让我很困扰而已,但北原老师不是那种人。我已经把那一晚拿到的手机号码登录进手机里了,但一次也没打过去,北原老师也没特别跑来关切。平稳地让事情过去,这种处理方式对我来说最为理想。

而且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不懂得忍耐的十七岁少年少女,那还不如把避孕用品和藏身处的钥匙交给我们,才是最佳对策。以一名教师来说,我认为北原老师不太正常,但好老师并不等同于好的大人,好的大人和正确的大人也无法以等式连结。

「比起这个,我更介意晚点的事。」

「责任编辑会联络你,对吗?」

「听说最晚到傍晚就有结果了。」

我们在停车场牵出各自的脚踏车。平常总是让晓海载我回家,两人一起懒洋洋地打发时间,但今天编辑部要召开决定新连载的会议。编辑们会带来各自看中的作品一起讨论,我和尚人的漫画也是候选之一。

「祝你们顺利拿下连载资格。」

「无论拿到了还是没拿到,我都会跟你联络的。」

晓海点点头,骑上脚踏车。

「啊,那支钥匙你记得还给老师哦。」

「我先留着吧。」

「我绝对不会用的。」

晓海斩钉截铁地说完,踩着踏板高速疾驰而去。也对,我忍不住笑了。就算老师说「想使用的时候请事先告知」,那么丢脸的话谁说得出口啊。

回家之后,我和尚人先连好线,两人一起等待植木先生的联络。尚人年纪比我大,却细腻善感,时间过了五点之后就开始说起「该不会还是落选了吧」、「所以他才不好意思跟我们联络」这种悲观的话。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小心一语成谶。」

『不说出口我很难受。』

「你就不能像个男子汉吗?」

『当作家的人不要有性别偏见,你这种想法会表现在作品里面。』

「好啦好啦,抱歉,尚人大姐。」

『你现在这是同志偏见。』

「哎呀真是的,你好啰嗦,别迁怒到我身上啦。」

尚人是个喜欢男人的男人。第一次在线上见面时我就隐约察觉了他的性向,不过直到最近他才跟我出柜。尚人相貌端整,却留长了紫灰色的刘海盖住眼睛,说是因为害怕与人眼神交会。他胆小、脆弱,美感卓越,重视细节,画出来的作品也像他本人一样,原稿用纸的每一个角落都从不马虎。

『我也想活得像棹你那样大而化之啊。』

虽然尚人这么说,但我其实也拿威士忌掩饰着自己紧张的心情,一样是个胆小怯懦的人,只是无法坦然表现出来而已。在我做着这样负面的自我分析时,植木先生加入了视讯连线,我立刻按下允许。

『两位久等了,这次是近年来少见的大混战啊。』

隔着萤幕,我和尚人连忙低头致意,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先把结果告诉你们。』

紧张感顿时攀升,我感觉到心脏一带彷佛在扑通扑通地震动。

『恭喜你们获选,连载从明年四月开始。』

几秒钟的空白之后,我们在分割成三块的萤幕画面中激动得大叫。尚人眼眶含泪,我大笑不止,植木先生则带着谜样的自豪表情。

明年四月开始连载感觉还很遥远,但据说这是顾虑到我还是高中生的关系。作品还有许多需要打磨的地方,不妨从现在开始仔细修改,还得事先积存一些原稿,明年一转眼就到了──植木先生这么说。

『不过,今晚就单纯地庆祝一下吧。』

植木先生把手伸向画面外,「锵锵──」地拿出一瓶罐装啤酒。

『棹,尚人,你们努力到今天不简单。恭喜你们。』

我一反常态地听得胸口一热,把威士忌咕嘟咕嘟地倒进马克杯。尚人准备了气泡酒,他明明说了那么多悲观的话,私底下却连干杯用的饮料都准备好了,让我觉得好好笑。植木先生隔着萤幕皱起脸说:

『今天是值得庆贺的一晚,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你们绝对不可以在社群媒体上提到喝酒的事啊。现在什么事都会立刻烧起来,弄个不好连载的机会就飞了。』

求求你们、万事拜托啦,植木先生说着,毫无必要地压低了音量说「……干杯」,打开罐装啤酒。在那之后,我们热烈地聊起各种回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尚人对作画有太多坚持而赶不上截稿期限,因此跟我吵了一架;我们无法接受植木先生的修正提案而展开激辩等等。不过最后话题果然还是兜回连载,变成一场线上会议了。

「糟糕,现在说的这些我可能记不起来。」

不同于醉到头脑不灵光的我们,植木先生看起来非常清醒。

「植木先生,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啊。」

『编辑怎么可以在和作家喝酒的时候喝醉呢。』

不愧是专业的,我才刚感到佩服……

『哎呀,不过偶尔喝醉还是难免啦。』

「你吹了等于白吹嘛。」

吐槽为这场会议画下完美的句点,连线就此结束。一看时钟,已经过了十点,我赶紧传讯息给晓海,她一定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可是我等了五分钟,也没收到她的回覆。我下楼到店里上洗手间,酒店里没有客人,母亲正在讲电话,撒娇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像在营业,说不定又交到新男朋友了。

「那就周五见,我很期待哟。」

母亲挂上电话,哼着歌拿出一瓶新酒,拿奇异笔在名牌上写上「阿达」。我于是知道了新男人的名字。

「棹,你刚才怎么叫那么大声啊?」

「啊,是连载定下来了。」

母亲愣了愣,紧接着「咦──」地用头腔共鸣发出声音。

「连载的意思是,杂志上每个月都会刊登你的漫画对吧。那你就是大名人啦,是老师了。」

「哪有那么简单。」

在网路兴盛的时代,要赢得纸本杂志的连载资格可是困难重重。取得连载资格之后,无论老手还是新人都会被放在同一个基准上比较。一旦作品人气不足,连载便会遭到腰斩,空下来的位置立刻有人递补,新人多得是。

「漫画家一定很赚钱吧,动画那么流行。唉唉,那你赚大钱之后帮我盖一栋大房子嘛,我都把你拉拔到这么大了。」

「好啦好啦,赚大钱的话。」

我迅速上完厕所,回到二楼去了。总是以男人为优先、把小孩丢着不顾,还敢说「把你拉拔到这么大」,简直惹人发笑。我也想继承到她这么幸福、这么轻松自在又任性的基因。哪怕施加的一方忘记了,承受的一方也一辈子无法忘怀,然而正是这些不堪的经验和记忆,不,应该说是对于这些记忆的逃避,驱使着我书写故事。从小我一直活得很不自在,我的日常生活无法与任何一个同学分享。

我不想知道发霉的米和面包、腐烂变色的蔬菜,尝起来是什么味道。但家里只有这些东西,吃下去之后或许是有了抗性,也没有特别吃坏肚子。那种经验单纯只是垃圾,我不愿直视自己充满垃圾的日常生活,因此一头栽进故事的世界里。

然而在某个时间点,我忽然察觉一件事:

我拥有其他人所没有的经验。

而无论那是宝石或是污物,在撰写作品的时候都同样会成为宝山。

我把那些想扔也扔不掉、垃圾一样的经验活用在故事当中,遇见了尚人,将它整理成漫画,东京大出版社那些学历傲人的编辑看了,称赞这是「才华」、是「细腻的感性」。在高兴的同时,心里那种彷佛坐在摇晃不稳的椅子上的怪异感却挥之不去。这到底是什么炼金术?说归说,但我是不会为此向母亲道谢的,这是两码子事。我敢断言,不要知道腐烂的食物是什么味道比较幸福。

──不要得意忘形了。

我这么告诉自己,试图平复兴奋的心情。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能信任,一旦相信了便会尝到苦头。不要松懈,不要抱持美好幻想,这才只是刚站上起跑线而已。我很清楚自己运气不怎么样,从小碰上一件好事总会发生两件坏事。越走运的时候我越得自我批评、巩固防备,久而久之已经养成了这种没出息的习惯。

看来我也没资格说尚人。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手机响了,萤幕上显示晓海的名字,我迅速按下接听。在我来得及告知今晚的结果之前──

『怎么办!』

惨叫般的声音差点震破我的耳膜。

「怎么了?」

『我妈妈不见了,我洗完澡出来就没看到她。』

「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车子不见了,停车处都是煤油味。』

「煤油?」

『放在屋子后面的塑胶油桶不见了,三月在神崎家的店里买的。都说用不到那么多了,妈妈还是说她怕冷,明明煤油每年都会剩下……』

这些细节根本不重要,显见她的动摇。

晓海的母亲去哪里了?为什么带着煤油?我不愿意去想,但多半是为了点火。她打算烧掉什么东西?想一个人自杀的话到附近的海岸就够了,既然开了车,就表示目的地不在附近。细碎的便条在脑海中乱舞,把它们按逻辑排列出来,最糟糕的故事于焉成形。啜泣声在耳边响起。

「晓海,你先冷静。我马上过去,你在家里等我,在我抵达之前绝对不要乱跑。」

以免发生什么万一,害得晓海遭到波及。

『棹,不要挂电话,我好害怕。』

「嗯、嗯,但我们还是先挂断吧,不然要是你妈妈打过来你就接不到了,对不对?」

『嗯……』晓海抽噎着说。

「我马上就过去啰?你要在家等我哦?」

切断通话之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给了北原老师,「可靠的大人」这个条件在我脑中浮现的只有北原老师一个人。电话一接通,老师就问我「怎么了」,显然因为一次也没拨过这支电话的我打了过去,所以他察觉肯定出了什么事。平常看起来有点不修边幅,反应却这么快,我一面庆幸自己打给了这个人,一面说出事情经过。

『我知道了。我开车去接你,然后一起到井上同学家。』

「谢谢,拜托老师了。」

我冲下楼梯,母亲正在门可罗雀的店里唱一人卡拉OK,是Spitz的〈Cherry〉,多半是新男友喜欢的歌。我说要出门一趟,便透过麦克风传来一句「路上小心──」。

北原老师马上就赶来了。准备坐上副驾驶座时,我发现后座睡着一个小女孩,身上裹着毛毯,发出规律的呼吸声。是那天在海边尖叫的小孩。我轻手轻脚地上车,以免吵醒她。

「对不起,知道老师家里有小孩,还在深夜找您出来。」

「没关系,结只要睡着之后,就算把她抱起来也不会醒。」

北原老师从后照镜瞥了一眼,确认小结的情况。老师不会把年幼的女儿一个人丢在家里,光只是这样,我就觉得他是个好爸爸。

车开了十分钟,晓海家映入视野。宽敞的腹地周遭围着石墙,晓海在大门口来回踱步,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朝车子跑来。

「阿姨有联络你吗?」我问。

「没有,我也问过亲戚家了,都没看到她。」

「知道了。快上车吧,你负责带路。」

「要去哪里?」

「瞳子小姐家。」

晓海沉默了,我催促她坐进后座。虽然很想一起坐在后面陪她,但小结睡在另一侧,我于是回到副驾驶座。北原老师开动车子,越过连接岛屿的大桥时,我注意到窗外是一片漆黑。夜晚的大海比天空更黑,像随时准备吞噬世界的黑洞。晓海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胸前。拜托让我们赶上,希望不要出任何事──我们只能这么祈祷。

「请在下一个红绿灯转弯。」

进入邻岛之后,晓海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们穿过聚落往山上开了一会儿,便在车头灯前方看见晓海家的车,看起来没什么异状。我们在不远处停下车,蹑手蹑脚地走近房子。通往玄关长长的小径前方,能看见一小簇橘色在黑暗中摇曳。是火。

「……妈妈。」

晓海茫然地喃喃,她的视线另一端有个人影。周遭暗得看不见表情,但那人弯驼的背影与轮廓散发出不幸的粒子,比任何证据都要明确指明了她就是晓海的母亲──一个被关在没有出口、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的人。

「妈妈,你在做什么?」

我连忙拉住晓海,阻止她走近。晓海的母亲脚边,有揉成团状的报纸在燃烧,塑胶油桶翻倒在不远处,流出的煤油沾湿了庭院小径上的杂草。距离火焰太近了。

「放开我,妈妈她……」

「不能过去。阿姨,你快离开那里,会被火烧到。」

绝不能让晓海靠近,要快点让晓海的母亲离开火源,得想办法灭火。当我们恐慌地僵直在原地,北原老师大步从我们身边走过,把着火的报纸团踢到离煤油有段距离的地方,用脚踩踏着它灭火。

「青野同学,请你拿水来,用水桶或接水管都可以。井上同学,请你带着妈妈先回到车上。如果结醒来了,请跟她说我马上就回去。」

「水要去哪里……」

「请按电铃问家里的人。」

但要是这么做,晓海母亲所做的事就会败露。

「反正也瞒不住了,必须优先灭火,万一之后火势变大就糟了。」

受到老师读心般的指示敦促,我终于动了起来。

我按了电铃,向出来应门的晓海父亲和瞳子小姐问到水龙头的位置,从后院拉来水管仔细洒水。过程中,晓海的母亲从车子里冲出来,一把推开丈夫,抓住瞳子小姐的短发把她推倒在地。

她喊叫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只看见她骑在瞳子小姐身上殴打她,力道大得难以想像是出自女人,晓海父亲和北原老师两个人合力才把她拉开。晓海父亲把瞳子小姐藏在自己身后,晓海母亲看见这一幕,更是甩乱了头发哭天抢地。这景象连习惯了男女纠纷的我也不忍直视,晓海发着抖,把一切看在眼里。

北原老师陪伴着晓海的母亲,好不容易把她关进车里,但那之后又是一场骚动。即使心灵已经重创至此的妻子就在面前,晓海的父亲仍然说他要留在瞳子小姐家。

「爸爸,拜托你一起回家吧。」

面对女儿的请托,他也垂着头不答腔。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瞳子小姐,今天一个晚上就好,你就让叔叔他回家一下吧。」

我来到相隔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如此拜托她,瞳子小姐正擦拭着她被殴打破皮的嘴唇。

「同样身为女人,你一定也明白阿姨她的心情。她打算做的事情虽然不该被原谅,但这也表示她已经被逼到这种地步了。」

我意在言外地指责这是她的错。

「是啊。心爱的男人每晚都睡在其他女人身边,没有女人不会为此发狂。」

「既然你这么想──」

「所以只要走错一步,说不定就换成我到晓海家放火了。」

瞳子小姐说完,唐突地把身体转了半圈和我面对面。坚定的眼神笔直仰望过来,我一时竟被她的气势压倒。

「棹,你听过介错吗?」

「咦、啊,你说切腹?」

瞳子小姐点头。

「光是切开腹部是死不了的,所以才需要有人砍头来『介错』,不让切腹者痛苦太久,这是武士的怜悯。我和他太太都已经把肚子切开了,剩下的只差男人砍下最后一刀。要是男人在这时候害怕、逃避,求死不得的女人只能痛得满地打滚,不是吗?」

凄绝的比喻使我不禁寒毛倒竖,起了鸡皮疙瘩。另一方面,我回想起母亲屡屡被男人用粗糙的刀法介错,无法死透而四处翻滚挣扎的模样,同时回想起自己被这些事情牵着走的孩提时代。我不想让晓海尝到那种滋味。

「因为瞳子小姐你是被选中的那方,所以才有办法这么说吧?」

瞳子小姐正面接下了我的责难。

「我也曾经有过求死不得、满地打滚的时候,痛苦得心想,拜托让我死个痛快吧。棹,如果换作是你,你希望对方怎么做?」

「如果是我?」

「明知道之后会更加痛苦,也希望对方短暂地对你温柔以对吗?」

我无言以对,却无法认同。

「瞳子小姐,你说的都是正论,但没有人永远正确、永远坚强。哪怕知道有些事做不得,还是有可能往那个方向走,人类没有那么单纯。」

「你这不是温柔,而是懦弱。」

我的反驳被一刀两断。

「到了关键时刻,无论被谁咒骂,也要毫不留情地割舍;无论被谁憎恨,也要不顾一切地争取──若没有这样的觉悟,人生会越来越复杂哦。」

玄关黯淡的灯光下,我和瞳子小姐对视。我并没有那么强大,所以才故作坚强,这该算是坚强还是懦弱?瞳子小姐凝视我的眼神是如此坚定、如此清澈,正因如此,反而更显悲伤。

「抱歉。」

瞳子小姐忽然垂下眼。

「忘记刚才的话吧,我说的话不能算数。」

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她轻轻触碰我的头发。

「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今晚谢谢你。」

手心顺着我头顶的轮廓轻轻包覆般摸了一下,瞳子小姐告诉晓海父亲她要先回去了,便走进屋内。晓海的父亲也追着她进门,我和晓海筋疲力尽地回到车上。

「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们挤一下了,请你们和妈妈一起坐后座。」

晓海的母亲意识茫然地瘫在后座,但不晓得她什么时候会激动起来,因此我们必须坐在她的两侧防范。小结被移到副驾驶座,仍然发出酣眠的呼吸声。我有点羡慕,内心五味杂陈。世上有小结这样受到保护的孩子,也有像我们这样不被保护的孩子,单纯只是运气好坏的差别。

晓海揽着母亲的肩膀,静静闭上眼睛。

北原老师先载我们到晓海家,和我两个人一起把晓海母亲扛进家门。这是我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走进晓海家,室内杂乱无章,死气沉沉。

「老师,真的谢谢你。」

我说着,送北原老师上车。我会留在这里,不能让晓海一个人捱过这种夜晚。

「你们也累了吧。尽可能多休息,有事手机联络。」

一如往常,北原老师只留下必要的话便离开了。目送他的车子驶远,我重新回想起事情经过,觉得老师真是处变不惊,相较之下我被吓住了,没帮上什么忙。在我自惭形秽的时候,晓海把脸埋进我的肩膀。

「棹,真的很谢谢你,各方面都是。」

「我什么也没做,幸好有北原老师在。」

「没这回事,我很感谢你来帮忙。」

晓海的说话声中没剩下半点力气,我轻抚着她的背以示安慰,这时屋内传来低沉的呻吟声,晓海全身一颤。我们前往查看,从隆起的棉被中漏出含糊的声音。

「……妈妈。」

晓海轻轻把手放上棉被。充盈着小灯泡微弱灯光的和室中,阿姨的手缓缓从棉被里伸出来,摸索着抓住晓海的手。

我倚在砂墙上,看着似曾相识的光景。先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不过那次是我的母亲。晓海在夜色中低垂着头,我看着她无力的剪影,彷佛看着另一个自己。我们无法放开被至亲牢牢握住的手,明知道甩开它乐得一身轻,我们却无可救药地渴求着爱。

到了拂晓时分,晓海终于入睡,我沿着海岸线漫步回家。染上朝霞颜色的海每一次掀起波浪都形体不定地晃荡,没来由地煽动不安的情绪。一回家我便倒在床上熟睡,到了下午偏迟的时间,才终于起床下楼上厕所。

「咦,你回来啦?」

母亲吓了一跳。

「对啊,回来了。」

无论我跑去哪里、多晚回来,母亲都不太担心,从以前便是如此。

「你去找晓海了吧?」

「去哪都没差吧。」

「好好哦,好青春哦,人家也好想回到高中时代。」

能回去的话就回去吧,然后拜托长成一个稍微好点的家长再回来。我边想边盛了饭,打了颗蛋、淋上酱油,这时收到了晓海的讯息。

我不想看。我从今早开始就有不祥的预感,而这预感恐怕是准确的。我边吃着鸡蛋拌饭,一手打开讯息,试图稍微减轻一点冲击。

「对不起,我不能去东京了。」

数秒的空白之后,退潮般的脱力感袭来。没事的,我习惯了,发生好事之后总是跟随着坏事,打从以前就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能丢下妈妈一个人。」

讯息紧接着传来。嗯,我想也是,我明白的。果然不出所料。我把鸡蛋拌饭扒入口中,连着脏腑深处涌上的无奈感一并咽下。

一股化学药剂味忽然冲上鼻腔,原来是母亲把脚翘在包厢沙发上涂着指甲油。我端着吃到一半的饭碗,叹了口气。

「不要在别人吃饭的时候涂啦。」

「对不起嘛──可是涂到一半也没办法中断啦,你忍耐一下。」

没露出半点反省的神色,母亲哼着歌,喀啦喀啦地摇晃指甲油瓶。

「哎,老妈。」

我把吧台的高脚凳整张转过去,和母亲面对面。

「你要和我一起去东京吗?」

话说出口的瞬间就反悔了,我到底在说什么?等到我高中毕业,母亲预计要回到京都,男人消失之后她没有理由继续待在岛上,而且京都还有她的熟客在。

「突然说什么呀,你会跟晓海一起住吧?」

「不确定。」

「吵架啦?」

「没吵架。」

「反正千错万错一定是男人的错,你快去跟人家道歉。」

母亲专注于手上的工作,连头也没抬。

「而且不久之前,我就想说要跟你讲……」

「讲什么?」

「我决定还是不回京都了。」

光听这句话,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最近我有个处得不错的男友,他叫达也,住在今治。我告诉他我儿子要上东京去了,他就邀请我跟他一起住。」

我回想起母亲喜孜孜地在酒瓶上写上男人名字的模样。

「那太好了。」

我语气平板地说,母亲唰地抬起脸来。

「嗯,他人超好的,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是客人吗?」

「这座岛上怎么可能还有单身的好男人啊,他们全都有老婆啦。」

「那你们在哪里认识的?」

「交友软体。」

傻子吗?我连吐槽的力气都没了。但我自己也一样傻,居然因为一时软弱就想依赖母亲。说到底,她在这种时候也不曾接住我。

「你这一次能幸福吗?」

我问道,母亲做梦似的抬头仰望被香菸熏黄的天花板。

「阿达会不会给我幸福呢……」

看来这一次也没有办法。我问的是她能不能幸福,不是别人能不能给她幸福。她就是因为将幸福寄望于别人,才会屡次失败。你要自己变得幸福才行,唯有你自己绝对不会背叛你,我透过母亲这么告诉自己。

另一方面我却心想,要是晓海也这么傻就好了。

晓海无法为了我舍弃一切,这事实带给我的打击大得出乎意料。明明觉得为了男人舍弃一切的母亲是个傻子,我却要求晓海变成和母亲同样傻的女人。我也是折磨母亲和晓海的自私男人之一。

「见个面吧。」

我传了讯息。

「我在海边等你。」

三秒后便有了回应。

我们或许到此为止了,这不是悲观,只是谈论现实。十七岁的我们,接下来生活的世界越来越广阔,生活环境和思考方式都将日渐改变。随时磨合这些转变,维护这段感情,远距离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呢?

明知如此,光是回想起晓海昨晚心灰意冷的模样,我就渴望接纳她的一切。尽管她并未选择我,但这不代表她不重视我。有些事情总是身不由己,这我从孩提时代就早已明白。

我们约在熟悉的海滩见面,交换了数不清的约定。

随时可以寄邮件、传讯息联络,如果想念对方的声音还能打电话。状况改善之后可以立刻到东京来,放长假的时候可以一起过。

我喜欢你,随时把你放在心上,不会见异思迁。这些话说得越多,越感觉到不安随之增幅,却又不得不说。当我因为这矛盾感到疲惫不堪的时候,听见「喂──」的呼声。仰头往护岸砖上方一看,一辆轻型卡车停在滨海道路上,酒店熟面孔的常客从驾驶座车窗探出身体。

「你们两个──不要在那种地方打炮喔──」

被他大声揶揄,我一瞬间火气上涌。

「啰嗦,去死啦。」

我怒吼回去,大叔便笑着开动了车子。往旁边一看,晓海低头抹着眼角,我就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守护不了。我说不出自己也想哭,自暴自弃地扯着晓海的衬衫后背,硬拉着她一起仰倒在沙滩上。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听着海浪声,看着逐渐转暗的天空。

「……是晚星。」我说。

在西方偏低的天空,我看见一颗星独自闪耀。

「晚星?」

晓海转动脖子看向我。

「夜晚亮起的第一颗星星,也叫一番星、黄昏星,也就是金星。」

「我都不知道它还叫晚星。」

「早上也会出现,这时候叫启明星,又叫晨星。」

「有这么多称呼呀。」

「明明是同一颗星星,很有趣吧。」

无足轻重的对话令我安心,夸张的词汇使用得越多,越容易磨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不晓得在东京是不是也看得到。」晓海说。

「一定看得到吧,不过肯定还是从岛上看起来最美。」

「带点朦胧美也很有韵味呀。」

我笑着回说「什么啊」,和她同时伸出手。从牵起的手中传来热度,我不知道这段关系能走到哪里,但我想和她一起,尽可能走得更远。

只要我们彼此眼中,还映着同一颗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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