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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③井上晓海 二十五岁 夏

「御盆节连假可能无法见面了。」

午休和大家一起吃便当的时候,棹传来了讯息。

棹和尚人的漫画从去年动画化开始爆红,各家杂志和电视台争相报导,连旁观者也看得出来他一定很忙。

「我不会打扰你工作,只是见个面也没办法吗?」

我打出这段讯息,又因为字面看起来过于沉重而删除了。我和棹之间心意的天秤,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往一侧倾斜,似乎再也没有恢复水平的一天。

我吃着小便当盒里满满昨天剩下的炖煮料理,这时社长突然走进休息室来,大家急忙作势起身。「没关系,你们坐。」社长从容地抬手制止。他走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递来一张签名板。

「我儿子是青野老师的书迷,能不能请你跟他要个签名?时间看你们方便都可以。」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和棹在交往,最近连客户也会跟我说「你男朋友真厉害」。我总是回以不置可否的笑容,我不知道自己能当「棹的女友」当到什么时候,虽然这种事我不会说出口。

「还有,趁着这个机会,你之前一直建议取消的生理期申报也决定废除了。」

我收下签名板,「咦」地抬起脸。

「那原本是职员的健康管理、算是福利的一环吧,但假如被画在漫画里就糟糕了,现在可是凡事动不动就会在网路炎上的时代啊,要小心点才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棹是我男朋友,就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公司会在漫画中登场这点令人惊叹。我苦恼着该如何应对一定年纪以上男人的自尊心,同时回想起棹也提起过类似的事。

──你可以把我的人生经历画进漫画里喔。

──我是个怪人,你来访问我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以为自己并不平凡的普通人之多,令棹感到厌烦;同时,他也说很羡慕那些人居高不下的自我肯定感。我现在也有同感。

「不过事关女孩子的身体,我们这些男人也认为应该要好好爱惜。」

社长没有恶意,所以听了特别让人不舒服。女人的身体是属于那个女人自己的东西,不需要「我们这些男人」去爱惜。女人的身体不是公共财产。

──比起这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体恤,您不如赶紧修正职位和薪资上的男女差别待遇吧。

如果能这么说出口,该有多痛快啊。生理假的修正,只是公司终于通过了理所当然的要求而已,所以没有必要道谢,当我拿着签名板保持沉默时,社长露出差强人意的表情。

「女孩子也越来越了不起啦,嗯,这是好事。」

社长笑着离开,这一次我以职员的身分低下头,目送他出去。

在社长走出门外之后,女性职员纷纷为我鼓掌喝采。现状获得改善虽然值得高兴,但在我个人心里,觉得自己没出息的心情更胜一筹。

我们几年来不断申诉、希望公司改善的制度,因为棹的影响力而在一夕之间实现,结果不过是男人促使了男人行动而已。然而,我有资格对此感到空虚吗?原本想转职到更值得努力的公司,从力所能及之处先跨出一小步,但从那之后过了六年,我周遭的状况没有任何转变。我想追上棹,即使只是一点也好,但我们之间的差距,已经巨大到我不可能赶上。这不是属于我,而是属于棹的掌声。

「能用的资源无论是什么,当然都要好好利用呀。」

瞳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既然做出了成果,你也该稍微赞美自己一下吧。」

「我完全没帮上忙。」

「拉拢了有力人士站在你这一边,也是一种实力呀。凡事总是跨出第一步最困难,至于手段干净与否就交给下个世代去努力吧?」

瞳子小姐穿着一身休闲的棉质连身裙刺着珠子,轻快地说道。对自己有自信的女人,是不是更能够坦然依靠男人呢?又或者,因为她们自己就有力量,所以不是依不依靠的问题,而是彼此互助的关系?

「瞳子小姐好好哦。」

「嗯?」

「能一个人活下去太厉害了,真羡慕你。」

「不过经济上能够自立,和能不能一个人活下去又是两回事了。」

瞳子小姐这么说着,越过她肩膀,能看见我爸爸在厨房处理鱼肉的身影。在家从来什么也不做的爸爸居然──现在,我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因为看见他不再身为父亲,而是一名男性的模样感到受伤;但现在的我认为人是会改变的生物,这令人落寞,同时也带来希望。如今我也明白,不改变、或说不能改变,才是一种不幸。妈妈仍然没有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

「之前那些『海岛猫屋』的耳环很受欢迎哦。」

「真的吗?」

「周末两天的时间,十件全部都卖完了。」

咦──骗人──我不禁发出年轻学生般的声音。「海岛猫屋」是今年新开的杂货咖啡厅,几年前开始,从都市圈搬来岛上发展的外地居民逐渐增加,岛上接连开起了咖啡厅、餐厅、杂货铺等等有气氛的小店。这些店家经由杂志或网路介绍,逐渐成为濑户内海观光旅游的热门景点。瞳子小姐扮演了我们和外地居民之间的桥梁,会从他们经营的店铺那里,为我介绍我也做得来的刺绣工作。

「他们说还想再委托你。」

「我想接,请一定要让我试试看。这次也是耳环吗?」

「是披肩和小提包。」

我紧紧握住放在大腿上的手,是大案子。

「设计交给你决定,希望是针对二十几岁客群的风格。先前你替他们做的那些耳环,听说购买的客人全都是从都市圈过来旅游的年轻女生。他们要我问问你,如果先委托各两件的话,下个月月底能不能交件。」

「可以。」我使劲点头,兴奋得心跳加速。

先前交件的是黑白耳环,使用类似马赛克瓷砖的提拉珠制作。卖给观光客的商品大多以岛波一带特产的柠檬和蜜柑为主题,不过我刻意避开了这些图案。报酬一件八百圆,十件八千圆,扣掉材料费和工钱就亏了,实在称不上是工作。这次我大胆放手去做的策略似乎奏效了。

「加油哦,说不定刺绣没多久就会变成你的正职呢。」

「不,这还是不太可能。」

澎湃的心潮迅速冷却下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想挑战看看;然而为了支持我和妈妈的生活,我不能辞职。

「以晓海你的实力,我认为可以当上刺绣家,赚到足够的收入呢。」

瞳子小姐露出惋惜的表情,不过没再追问。

我本来把刺绣当作兴趣,之所以不知不觉间练到可以接案的水准,一大原因是为了逃避无论做了几年永远只是助理的工作,以及前途渺茫的恋爱。我操纵著名为焦躁的线,以细针填满不安,耀眼的花草、雪花、夜空里的星星于是在布面上浮现,这是我的生活中唯一「美丽」的事物。

「认真工作是很好,但你什么时候要结婚?青野不打算负起责任吗?」

爸爸一边把晚餐的菜肴端上餐桌,一边问我。

「我们没有资格说这些,对吧?」

在我说话之前,瞳子小姐便抢先挡了下来。表面上劝诫爸爸,但她口中的「我们」却带有坚定不移的决心。无论幸与不幸都与这个人一同肩负的觉悟,这是我和棹所没有的东西。

今年,棹在东京买了房子。五月连假上东京的时候,他带我去看了那间位于新建公寓大厦、空间宽敞的三房两厅住宅,和先前在高圆寺那间一房一厅的旧屋简直是天壤之别。「这样房贷没问题吗?」当我担心地问,棹回答得轻描淡写。

──买了还能节税,反而比较省钱。

我没问棹的年收入究竟多少。问了他多半愿意回答,但最近我尽可能不涉入棹的私生活。这是为什么?我仍然没有直视背后的原因,却开始一点一点远离棹。

新房子每个角落都美观明亮,住起来应该很舒适才对,我却怀念起高圆寺那间老公寓,怀念那张过于狭小、我们只能紧紧相依的单人床。

连假期间,在棹和尚人主办的酒会上,他们介绍漫画助手给我认识。现在几乎都是数位作业,平常大家见面的机会不多,因此每个人都显得有点紧张,但还是高兴地说「能亲眼看到崇拜的老师们平常的工作空间,真是获益良多」。棹刚到东京的时候,也像他们一样吗?

棹被大家称为老师,我则是「老师的女朋友」。助手当中有个神情特别阴郁的女生,我一看就知道她多半跟棹上过床。和年收入一样,我什么也没过问,毕竟这样的女孩子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忘了什么时候,我在打扫卧室时发现了一个掉在床铺和墙壁之间的布质发圈。我试着用它绑了头发,然而棹一无所察,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心情好像很好哦。

棹没发现我已经发现了。

棹开始无论什么东西都买给我。衣服、包包、戒指,全都像走进便利商店买罐果汁一样随意。我跟不上他的花钱不眨眼,一个人在高级精品店里紧张兮兮。人生第一次,棹还带我去了名为俱乐部的地方,大家都盛装打扮,我为了今天才咬牙买下的短裙显得俗不可耐。

无论在居高临下俯瞰舞池的VIP包厢,还是第二间续摊的会员制酒吧,棹都结清了所有人的费用。我侧眼看着价格不菲的酒一瓶接着一瓶倒空,想起的却是我们两人一起喝过的那瓶不到千圆的威士忌的滋味,觉得这样的自己好悲惨。

──当时的威士忌还比较好喝。

这种话我说不出口。那是回忆的滋味,而回忆的价值因人而异。我和棹还坐在对等的天秤两端时或许还敢说,但天秤在不知不觉间倾斜失衡,再施加一点重量彷佛就要整座翻倒。明知如此,我心里一个角落却也希望它快点倾倒,好让我解脱。

结帐后,店员把收据拿来给棹,我瞥见上头十五万圆的金额,一时间头晕目眩。出来喝一次酒的消费,就比我一个月的收入还高。

──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棹在回程的计程车上这么问。

──不要这样好不好,大家都在看你的脸色。

一阵沉默之后,我下定决心开了口。

──我觉得,你还是再思考一下花钱的方式比较好。

棹偏了偏头。即使加薪之后,我的实收也只有十四万圆,这种天天绞尽脑汁节省几十、几百圆的心情,现在的棹一定无法理解吧。想到这里,原先压抑的想法便满溢而出。

棹现在花钱的方式太异常了,为什么连同辈朋友的酒钱他都得一起支付?棹替自己的母亲也买了房子,阿姨和她的男朋友达也先生一起住在那里,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棹真是孝顺,我的育儿方针果然没错」。

──无论她想要什么都直接买给她,这样不太好哦。

──我也有买给你啊。

我瞬间火气上涌。

──那不是我的重点。

──不然是什么?

──现在的棹太得意忘形了,看不见周遭,一点也不稳重。

话说到这里,棹开口跟计程车司机说,「请停车。」

他立刻下车,改搭了其他的计程车,车尾灯在我眼前远去。三更半夜的,他想去哪里?掉在地上的布质发圈掠过脑海,我请司机发车,靠上椅背。

──讲到母亲的事不太好哦,男人会生气的。

司机喃喃说,我脱力地回答,是啊。

想说的话明明说出口了,我却一点也不痛快,反而深陷于自我厌恶之中。我真的是为了棹好才这么说的吗?只是想阻止棹逐渐成为我不认识、也追赶不上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吧?真傻,这明明已经不可能遏止了,现在的棹已经彻底成了在东京大有斩获、事业成功的人。

在我们交往八年的现在,棹身上随时都感觉得到其他女人的气息。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出轨,是在三年前御盆节连假,棹难得回到岛上的时候。当时棹带了化妆品给他母亲当伴手礼,我问他是找谁帮忙挑的。「佐都留。」棹回答得无比自然,太过自然了,以至于我一听就知道是谎话。棹什么时候成了这样流利地编造谎言的男人了?从那时开始,我便再也无法相信棹所说的话。

更让我受伤的是,棹听我说话的时候强忍着呵欠。我这才发现自己成了类似乡下老家一样的存在──随时都等在那里,偶尔回去放松一下,长久待在那里就嫌无趣了。

那时候,棹为什么要求婚?棹说完之后自己也感到困惑,而且被我拒绝后还松了一口气,这些我都看得出来。那时候我应该斥责他出轨的,却佯装没发现,含糊敷衍过去。我不敢责备棹,害怕我们会因此分手。

吵架是远距离恋爱的致命伤,尤其我面对棹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筹码,无法表现出任何强硬的态度或立场。结果,我的沉默助长了现在这种容忍其他女人存在的最糟状况,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共犯。

计程车开到公寓大厦楼下,我拿备用钥匙打开玄关大门的自动锁。宽敞的客厅里摆着大沙发,我怯生生地坐在边缘一角,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就这么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转动钥匙的声音把我唤醒。

──我回来了。到床上睡吧。

棹抚摸我的头发。欢迎回来,我把手臂环上棹的颈子。他牵着我的手进到寝室,我们两人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随手丢在地上,然后钻进被窝。我们没有做爱,只是手牵着手。说不定我还是被爱着的──裹在棹的体温里,一缕细小的希望冒出新芽,然而在将它牢牢握进掌心之前,我便坠入了梦乡。

从今天开始,进入了我们交往后第八次的御盆节连假。自从那次「可能无法见面」的联络之后,棹什么也没说,我也搁置不管。最近传讯息的频率也是每周一次,有时候两周一次,这段关系如果就这样自然消灭,我也乐得轻松。比起与棹分手,在没有出口的情况下自欺欺人地驯养着逐渐膨胀的不安更让我疲惫。

「你不去东京吗?」

我在庭院里除草时,妈妈这么问。

「他那边好像也很忙。」

「他从去年开始就非常活跃嘛。」

迟缓的语调,像夏天窒热的空气一样压上我的后背和肩膀。

「你们好好讨论过婚事吗?什么时候结婚之类的。」

我装作没听见,默默拔着杂草。

「你知道自己的处境吧?要是事到如今还跟青野分手──」

玄关的方向传来门铃声,我借机逃走。从庭院绕了半圈来到门口,我向站在玄关前的北原老师和小结说:「欢迎。」

「晓海。」

小结柔顺有光泽的黑发扎成一束马尾,站在她身边的北原老师向我点头致意。

「小结,你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长了一公分,可是还是排在前面数来第三个。」

小结今年升上了国中二年级。她今晚要跟朋友去参加今治的烟火大会,所以和我约好要来借浴衣。她说她一个人不会穿,因此我也会一起帮她着装。

「晓海小时候,我们家也常去。父女一起去烟火大会,真不错。」

妈妈说着,端出冰麦茶请北原老师喝。

「没有,我负责看家。上了国中之后,孩子总是以朋友优先。」

「好不容易独力把女儿抚养长大,很寂寞哦。」

「就是这么回事。」

「老师,你不打算娶老婆吗?」

「我一个人生活起来比较自在。」

隔着拉门传来他们的对话。自从患上忧郁症,妈妈开始和亲戚、熟识的邻居都保持距离,和北原老师却相对比较有话聊。虽然以前都被老师看到过最丢脸的惨况了,事到如今好像没必要在乎这些,不过多半是因为北原老师是个态度淡然的人。妈妈和我都已经受够了饱含湿气的同情。

「爸爸,你看你看,锵锵──」

小结替自己配上音效,打开拉门,秀出一身浴衣打扮。原本担心白底淡红芙蓉的浴衣穿在她身上太成熟,不过五官秀丽的小结穿上去非常适合。

「怎么样?」

看见她提着袖兜转一圈的模样,北原老师眯细眼睛笑了。

「对了,晓海的发饰好像还留着。小结,跟我来吧。」

妈妈带着小结到隔壁房间,我替北原老师再添了一杯麦茶。桌上摆着小结烤的饼干,现在不再是半生不熟的了。

「不好意思,难得放假还来打扰你们。」

「不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结穿起浴衣真的好合适哦。」

北原老师听了高兴地微笑,眼角挤出皱纹,表情显得特别温柔。

「她的母亲一定很漂亮吧。」

听我这么说,北原老师抬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半空。

「是啊。不只是五官长相,连举手投足都很美。」

那是真正的美人了,我还没见过成年人这样毫不害臊地赞美自己的爱人。

「青野同学最近还好吗?」

「应该还好,虽然他好像非常忙碌。」

「我们高中的学生们也都很崇拜青野这位学长,你也很为这个男友自豪吧。」

「很难说,我和棹可能已经走不下去了。」

或许是因为北原老师一路看着我们到现在,话语很轻易地脱口而出。不可思议的是,话一说出口,我便确信那已经是既定的不远未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稍微想了想,摇头说「没有」。表面上什么也没发生,核心总是位在言辞无法抵达的深处。远距离恋爱七年大幅磨耗了我的心思,哪怕是棹开始常态性出轨,我们也没为此吵过半次架,这段关系像挂在枝头无人采摘的果实,正缓慢地走向腐败。

──直接把我甩掉不就好了。

不过我想,棹做不出这种事吧。棹过剩的温柔在那样的母子关系中滋长,在他必须忍耐、放弃太多事情的孩提时代扎根,像一种深情,同时也近似于必须割舍某些事物时于心不忍的软弱。

「我是这么可怜的女人吗?」

我是一直在乡下等着他的可怜女友,所以棹才不忍心跟我分手吗?听见我自暴自弃的问题,北原老师微微挑了挑眉。

「只要自己不觉得可怜,那其他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吧。」

一如往常的平淡回应。北原老师多坚强啊,这么坚强的人一定不需要别人吧,和我正好相反。正因如此,北原老师的话听起来无比正确。

因为在棹身上寻求答案,我才会感到痛苦。

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选择权永远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应该给出属于自己的答案,而不是向棹寻求。

这是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所以我一直装作视而不见。

小结和朋友一起去看烟火了,我们于是邀请北原老师一起吃晚餐。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的时候,总是清淡的菜色比较多,今天却久违地做了唐扬鸡块。

「每一道都好好吃。井上同学,你的烹饪手艺真不错。」

一反他瘦削体型给人的印象,北原老师吃了很多。大块鸡肉裹上满满片栗粉的盐渍柠檬口味炸鸡块、夏季蔬菜筑前煮、醋渍洋葱火腿,一盘接着一盘被清空。

「吃得真豪爽,不错不错。」

好久没有看见妈妈这么自然地谈天了,我也高兴起来。在我享受着和睦的用餐时光的时候,智慧型手机跳出一则讯息。是棹传来的。

「我回来了,人在今治。现在过去你家可以吗?」

咦,我下意识发出声音。

「怎么了?」

「棹传来的,说他人在今治,问现在能不能过来。」

「你们约好啦?」

「没有呀。」

「难得回来,就让他过来啊。」

「可是这么突然……」

「青野他不是忙得很吗,人家百忙之中都特地跑来了。」

「再怎么忙碌,也不代表他可以不尊重别人。」

在我和妈妈说话的同时,讯息又接着传来:

「还是你要过来?我在国际饭店。」

一股强烈的怒火涌上心头。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事前根本没联络,却预设能见到我?工作忙碌无法见面的话确实没办法,但如果要来,至少该事先联络一下吧,这样不仅造成别人的困扰,也很任性。妈妈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你真是一点也不可爱,这时候顺从地说谢谢,男人明明会很开心的。」

火气冲上脑门。

「这样只会被瞧不起而已,所以爸爸才会──」

「我送你过去吧。」

北原老师介入对话。

「我本来就想着差不多该去今治采买了,所以只是顺便哦。」

「老师,我……」

「去准备吧。」

在略显强硬的敦促之下,我无可奈何地起身。换好衣服、走出玄关的时候,北原老师已经上了车。「不好意思了。」我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老师,刚才谢谢你。」

车子一开动,我立刻道谢。

「要是北原老师没有阻止我,刚才我一定会对妈妈说出很难听的话。平常明明都能够忍耐,这一次可能是因为被戳中了痛处吧。觉得妈妈说得也有道理,所以才会恼羞成怒。」

北原老师轻声笑了。

「你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反省,一个人给出了答案呢。」

「觉得我这样很傻吗?」

「正好相反,青野同学应该也是这种类型的人吧。」

「是吗?」

「以这个年纪来说,你们都太理性了,可以活得再任性一点哦。」

「这倒是没有。」

我斩钉截铁地断言。

「棹有时候太过得意忘形,我有时候也不断自我折磨,我想我们双方都没有为彼此着想,只以自己的快乐和痛苦为优先。」

「对这些有所自觉,正是你们的理性之处啊。」

「即使有所自觉也无从改善,所以才是傻子。」

「你会和青野同学吵架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害怕分手──这话太丢脸了,我说不出口。

来到饭店房间,棹姑且还是跟我道了歉。

「不好意思,这么突然。我出门前接到了一些麻烦的联络,一路上都手忙脚乱的。」

「工作上出了什么事吗?」

「算是吧。不说这个,我肚子饿了,来吃点东西吧。」

棹简单带过,打开客房服务的菜单。自从第一次出轨和求婚之后,棹不再向我细说他工作上的事。我曾经不着痕迹地表示我想听,试图把话题带往那个方向,但他只嫌麻烦似的说,他很累了。

──至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让我休息一下吧。

当时我听了很高兴,但随着时间经过,却感到彷佛被下了「你要当个好女人」的诅咒。我一直没能解开这道诅咒,今天听见妈妈那番话便过度反应了。顺从地说谢谢,男人会很开心──一定是这样没错。那么我说不出口而咽下的那些不满又会跑到哪里去呢?一次、两次往肚里吞,之后每一次都不断往肚里吞,总有一天──

「水。」

棹说道,我从饭店的冰箱拿出矿泉水,倒进玻璃杯,放在桌上。棹吃着客房服务贵到吓死人的咖喱饭,一边用平板看着电影。我不知所措地坐到他对面。

「看你想吃什么,也点些东西来吃吧。」

「不用,我吃过了。」

要是你事先联络一声,我就不会先吃了──我把这句话倒吞回去。

「电影之后再看吧?」

难得人都跑这么远过来了,这句话也倒吞回去。

至今吞下的所有词句快要把我溺死。

「抱歉,连假结束后我要跟这位剧作家对谈,作品一部也没看过的话就谈不来了。」

「你很忙呢。」

「是啊。」

「好看吗?」

「不知道,才看到一半。」

他双眼直盯着萤幕,只给我最低限度的回应。

你跑来爱媛就是为了看电影?这问句哽在喉头,呼之欲出。我能理解他工作很忙,也明白看电影是工作的一部分。但那又如何?棹不会对其他人做出这么失礼的举动吧,为什么认为对我这么做就能被原谅?

「最近除了工作以外,你还看了什么电影?」

「很多吧。」

「告诉我片名。」

「一下子想不起来。」

「那就好好想。」

我加重了语气,棹终于从平板上抬起脸。

「为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问,我感到焦躁不耐。

「难得见了面,我想跟你说话。」

棹露出困扰的表情。

「嗯,但我本来是没办法跟你见面的。」

这不是夸大其词,工作真的很忙,原本以为今年的御盆节连假无法见面了。可是我想把握短暂的时间见你一面,因此才排开行程跑了过来,这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允许我稍微工作一下──棹说了一些大意如此的话。

「如果你不能接受,那就不能见面了。」

这句话带有威胁意味,我感受到内心某种东西在沸腾。苦药为了易于吞咽而裹上糖衣,剥开那层单薄的伪装,便能看见棹这番话的本质。

他对我说的是:要是你喜欢我,那就好好忍耐,否则我们就结束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被看轻到这种地步了?我知道棹十分忙碌,但「知道」和「接受一切」是两回事。

我不是只为了疗愈你而存在的绵软布偶。我会生活、会思考、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改变,会受伤、会喜悦,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你的恋人。我该怎么表达这些?「我爱你」曾几何时成了空洞的词句,即使身体交合,我也不认为能够传达。

「最近看了什么电影?音乐也可以哦。」

那是现在非讨论不可的事吗?棹偏着头,似乎想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所以只想得到「回归起点」这个办法,回到我们凝视着彼此,对彼此说了许多话的那段时光。

「像是《王牌冤家》吧,虽然这部片很老了。」

棹勉为其难地回答。

「是什么样的故事?」

「一对恋人消除记忆的故事。」

「原来棹也会看爱情片呀。」

「主题虽然是爱情,但感觉又不只是这样。该说是科幻吗?整部片到处都是解谜要素,结构非常紧凑。它还得过奥斯卡剧本奖,你没听过吗?」

「没听过。」

「出演的也都是知名演员。」

棹一一列举演员的名字。

「完全没听过?」

「名字听过,但搭不上脸。」

是吗,棹喃喃说。「哎,大概就这样吧。」说完视线又落回平板上。

我觉得自己是个无知的笨蛋,羞耻感涌上耳根。然而我一面到公司上班、一面做家事照顾母亲,假日忙着做刺绣工作,为了活过每一天拼尽全力,不再像学生时代那样有多余的时间分给电影、书籍、音乐。

「最近我接到一个刺绣的大案子。」

是哦,棹边看电影边回答。

「因为先前交件的耳环很受欢迎,听说周末就把十件都卖完了。」

「这很厉害吗?」

我迟疑了。对我来说是很厉害,但对棹而言──

「这样赚到多少?」

「八千圆。」

「十件就八万了,不错的副业啊。」

「不是,是十件一共八千圆。」

咦,棹看向我。

「考虑到材料费和你的手工,这样没有利润吧。」

「毕竟我不是专业的,而且有些事比利润更重要。」

「收了钱就是专业的了。」

棹皱起眉头,又立刻松开。

「嗯,不过说得也对。当作兴趣的延伸,做得开心就好吧。」

在把自己的兴趣变成专业、事业大获成功的棹面前,彷佛突显出我有多么天真。不同于刚才的另一种羞耻感袭来,脚下的阵地一块接着一块被削减。

「瞳子小姐说,我说不定能当上刺绣家。」

我说出这种话,究竟想证明什么?

「既然瞳子小姐这么说,那很厉害啊。」

厉害的不是我而是瞳子小姐,我感到更羞耻了。

「虽然十件耳环只赚到八千圆,不过披肩和小提包都是大案子,这次评价不错的话,后续其他店家也有可能找我订购,我希望之后可以做出利润。」

我到底在认真什么?为了维持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生计不可能辞职,这话是我自己说的,却被虚张声势的自尊心煽动。

「不用那么拼命啦。」

棹的视线再度落到平板上。

「可是如果真的想成为专业的刺绣家,行动时就得考虑到未来发展才行。」

我试图延续话题。

「是不是该去宣传一下比较好?棹,你觉得呢?」

「这个嘛,嗯,量力而为吧。」

棹似乎漏看了剧情,轻点萤幕往前倒回三十秒。

「听我说话。」

「我有在听。」

「认真听。」

「我有在听啊。哎,晓海,我真的再不看这部──」

「你不要太过分了!」

棹吓了一大跳似的看着我。

「……我真的受够了。」

装满到杯缘的东西终于漫溢出来,我已经无法阻止。

「怎么突然……」

「一点都不突然,我们从之前开始一直都是这样子。拜托你,如果觉得哪里不对就说出来,不要嫌麻烦似的敷衍了事,好好跟我吵架。」

「没事何必特地吵架……」

「如果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就跟我说。」

终于说出口了。鼻腔深处伴随着刺痛感湿润起来,不许哭,在这时掉眼泪就输了。

棹一脸茫然。

「不是,等一下。对不起。」

「我不是想要听你道歉。」

「我知道,真的对不起。该怎么说,那个……」

他顿了顿,像在寻找措辞,然后──

「我们结婚吧?」

这句话让我整片脑海瞬间刷白。

从化为空白的地方,燃起一簇火苗。

棹多么残忍。在这个时间点迫于无奈地求婚,世上有哪个女人会欣然点头?我们的关系早已腐败,只剩下从枝头落下摔个稀烂的未来。哪怕到了这个地步,棹仍然优柔寡断地拿结婚当挡箭牌,把问题推给我回答。Yes或No二选一,既然如此,最后这把刀只能由我挥下。

「我们分手吧。」

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句子脱口而出,听起来如此轻盈,连自己都惊讶。太好了,我死也不想把它说得太沉重。棹眨着眼睛。

「你说什么?」

「我们分手吧。」

在我们四目相对时,突然响起空气爆裂的声音,烟火大会开始了。我看向窗口,眼前却只有街上零星的灯火,与一片黑暗的濑户内海,唯有撼动内脏的沉重声响接连在室内响起。

「那我回去了。」

一站起身,手臂便被抓住。

「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要回去了。」

「明天再一起回去吧。」

「明明已经分手了?」

棹的表情转为愤怒,拉着我走向床铺,我们彼此纠缠着往床上倒。棹的手指伸向钮扣,我抓住他的手挥开,扭转整个身体抗拒他伸进裙子底下的手。我们像野兽一样揪着对方,你上我下地扭打成一团,彼此威吓撕抓,在死命攻防之后双双力竭,呈大字形仰躺在床上。

「……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棹喘着气,声音里混杂着愠怒。

「莫名其妙。」

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放开我的手。

唯有烟火升空的声音不断响起,我束手无策地闭上眼。

「高中的时候,我们也在岛上看过烟火。」

棹喃喃说。

「那次没看到。」我说。当时我们醉心于彼此,等不及烟火开始,便在消波块的阴影里相拥,我只记得越过棹的肩膀,瞥见了在夜空绽放的零星花火。

「不如现在去看吧?」

「我不去。」

我固执地闭着眼睛。下一次睁开眼睛,能不能回到高中时代?如果时光真能倒流,这一次我希望能看到烟火。又或者无论重来几次,结果仍然相同呢?

在我沉默的时候,身旁传来细微的呼吸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身边。

时间果然没有倒流,在我身边的是二十五岁的棹,紧紧牵着我的手睡着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眼下微泛青色,看来是真的忙得焦头烂额。一想到他牺牲睡眠时间来见我,为时已晚的愧疚感和「或许还能再重来」的不舍之情便涌上心头。

在熟睡的棹身边,我尝试重新思考我们的关系。

不知何时开始,我们再也无法对等地对话;在他心目中,我变成了只需要适当摸头安抚就能够满足的人。但真正令我痛苦的,是「我确实只有被人看轻的分量」这个事实,我在「现在的我」身上看不到价值。所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把对自身的不满往肚里吞,吞到最后引发自体中毒。

这么一想便明白,问题的根本在于我自己。

我喜欢棹,想一直跟他在一起,但曾几何时,这份感情的根柢或许开始混杂了不同于爱情的东西。我是不是为了从这座岛屿和妈妈身边解脱,所以才渴望和棹结婚,把这视为通往自由的护照?

现实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另一个我悄声耳语。只要坦然接受一切,接受我对棹的爱包含了背后打的那些算盘,然后乞求他带我离开这里。

我再也不想孤身一人和社会奋战。

不想上班。

不想在月底烦恼钱的问题。

不想再为了对未来感到不安而彻夜难眠。

想跟有收入的男人结婚。

想成为家庭主妇。

想生下小孩,在丈夫的庇护下安心度过一辈子。

列出所有真心话和欲望之后,我恍然惊觉。

「……和妈妈一模一样。」

无力养活自己有多么不自由,自己的生活基础掌握在「丈夫」这个他人手中有多么不安定,赖以为生的他人某天突然离开有多么危险,我已经透过母亲体验了许多年。妈妈是我的至亲,我虽然重视她,同时却也不想变得像她一样,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一路努力过来。然而现在的我却──

我再一次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从视野中抹去棹的身影。

即使依靠棹脱离目前的处境,也无法消除这些不安与焦躁。

我必须守住自己的尊严。

不知不觉间陷入沉睡,再睁开眼睛时,整个房间染上淡淡的青色。棹睡得很熟,已经放开了我的手。我下了床,把凌乱的衣服整理好。

离开房间之前,我走近能够眺望大海的窗边。和棹分手之后,我也不可能再到这间饭店住宿了,想趁这个机会,最后再看一眼难得的海景。

昨晚被夜色涂黑的世界,此刻在微明中展现它的模样。尚未完全升起的太阳将水平线染上橙色,平稳的海面彼端能看见岛屿的影子。如果像现在这样只从远处眺望的话,这是一片美得像梦一样的风景。

现在开始,我要回到那里去。

那座岛不是梦,是我的现实。

我会渡过大桥,在熟悉的公车站下车,沿着看腻了的海岸线走回家。早上我会先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清洗,接着准备早餐,等妈妈起床后让她吃药,然后两人一起吃饭。今天是休假日,得把堆积的杂事做完才行。

晒衣服、打扫,把社区传阅的板报传给下一家。对了,佐久间太太送了蔬菜来还没回礼,把亲戚那边收到的西瓜送她可以吗?昨天刚除过杂草,但再过一周它们又会长满整片庭院吧。太麻烦了,干脆洒除草剂吧,准备午餐前可以出去买。厨房清洁剂用完了,也要一并记得采购。

我会回到那个反覆重演到令人厌倦的现实里。

我一路这么活过来,接下来也将这么活下去的情景在脑海中播放,像一场了无生趣的电影。有什么东西搔过脸颊,从昨天忍到现在的泪水溢出眼眶,在我扶着窗框的手背上摔碎。凭借意志力止不住它,鼻水滴滴答答流下来,我用手背往旁一直线将它抹掉,滑溜溜的触感让我哭着笑了出来。

棹,快醒来。

现在立刻醒来。

叫我不要回去。

这样我就愿意当个傻瓜,接下来无论发生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我都能舍弃自我,笑脸以对。然而棹没有醒来,我只能回到那座岛上。像清晨的海一样宁静悠缓的觉悟,与棹深沉规律的呼吸一并涌向我。

二十五岁的夏日迈向终点,而我依然什么也构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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