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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海渊 ①井上晓海 二十六岁 冬

我以为和棹分手之后,多少能过得轻松一点。

然而事与愿违,痛苦只是换了个形式,依旧纹丝不动地盘踞在原处。

有那么几天,悲伤、寂寞、不安这些负面情绪像暴风雨一样动摇我,也有那么几天,我像身陷于万籁俱寂的静海般动弹不得。我的内在有一片不受控制的海,风浪没有一时半刻平息,却撼动不了外在的一切。

我还要照顾家里和工作,总不能说句「我受够了」就弃之不顾,但最动摇我的,是棹从分手隔天开始传来的讯息。棹只把这次事件当作一时的争吵,证明我的感受根本没有传达给他。

棹的联络只持续了最初三天,之后便音讯全无。我清楚认知到,御盆节休假结束、回到东京之后的日子才是属于棹的现实,而其中没有我的存在。我提出分手是正确的决定。但「正确」无助于改善现况,在无意间空下来、像裂隙一样的时间里,想跟棹联络的冲动总是涌上心头。

「我也说得太过分了,对不起。」

我不觉得自己说得过分,删掉了。

「我也有许多事要考虑,要照顾妈妈,还有工作上的事情……」

变成单纯的抱怨,删掉了。

「在做什么呀?」

分手明明是我自己提的,这语气未免也太轻佻,删掉了。

「最近好吗?」

传达不了任何讯息,删掉了。

打了又删、删了又打,重复几次之后,我便累得放弃了。一个人弄得手忙脚乱,像傻子一样。承认自己后悔太可耻,按捺着想跟棹联络的冲动太痛苦,我尽可能让自己忙碌,忙得无暇思考多余的事。

先前交货的披肩和小提包大受好评,店家紧接着又下了订单,还有一家东京的精品店也向我试订了一件作品。瞳子小姐为工作上东京的时候,把我的作品拿给了店主看,对方的反应不错。

「只当作兴趣太可惜啰,要不要认真做做看?」

听见瞳子小姐这么说,我回答「我会考虑看看」。无论妈妈的病情,还是为了家里无法辞去工作的现况,我都比以前更强烈地感受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一面完成追加订购的披肩,回想起留在岛上的女生们相聚时的对话。不久前,到大阪发展的朋友捎来结婚的消息。她说明年春天要跟同一间公司相遇的男友举办婚礼,在讯息上写着,大家要来参加哦。好羡慕哦、我本来也好想到大都市认真工作──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另一方面,留在岛上的女生却全都不约而同地说想早点结婚生子,这不是梦想,而是现实。每个人都有长年交往的男友,一步步准备实现自己的目标。

「好羡慕晓海哦,居然可以当那种当红漫画家的太太。」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婚礼应该办在东京吧?」

额角不由得冒汗,我绷紧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笑容。

「我们分手了。」

全场鸦雀无声。

「骗人的吧?」

「真的,他也没再跟我联络了。」

众人再一次沉默。过了几秒,「不过……」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口:

「没关系啦,你还这么年轻。」

「对啊,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就结婚太可惜了。」

她们拼命安慰我,大家都是善良的好人。谢谢,说得也是呢,我面带笑容回答。即便如此,大家说不出口的话尽管没有震动耳膜,仍然撼动我的内心。

──在这个年纪跟恋人分手,你要怎么办?

──就算从现在开始找,岛上的男人也都有对象了哦?

我才二十五岁。虽然过完年不久就要二十六了,但一般来说还算是年轻女性,住在都市的话也可以晚点再考虑结婚吧。可是在偏远地区,女人的身价比都市更早开始下跌,所以大家很早就着手确保自己交到了值得托付未来的男友。

整座岛上的人都知道,我从高中时代一直跟棹交往到现在。除非特例,岛上没有男人会跟成了「二手货」的女人结婚;那就往岛外找吧,但我现在的生活中也没有机会邂逅岛外的男性。电视和网路上都说,现在靠着交友软体找到对象已是理所当然,但我身边没有一对情侣是透过交友软体相识交往的。就算顺利找到对象,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跟大家介绍。会担心这种事,可见我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岛上居民。

我考虑着各方面的事情,考虑得太多,反而动弹不得。我离不开这座岛,却又找不到在这座岛上求生的方法。我感到不安、感到害怕,所以把心压得很平很平,碾得很薄很薄,让自己麻木地活下去。我假装无所谓地活着,淡漠到让人受不了地唾弃「那个人根本没在思考吧」的地步──实际上心情却像走在无止尽的长夜。

唯一的救赎,是妈妈不再啰嗦了。被棹叫到饭店隔天,当我回到家,她缠着我一直问:青野没跟你一起回来吗?但我什么也不说,她后来也不再多问,多半是猜到了怎么回事。太好了,现在的我就连一公克多余的负担也承受不起。

「哦,你们分手啦。这样也很好呀。」

由衷把这件事说得像羽毛一样轻巧的,只有瞳子小姐一个人。

「我觉得我一辈子也结不了婚了。」

只有瞳子小姐,能让我毫不避讳地说出真心话。

「也不见得哦,我都过了四十岁才遇见那个人。」

瞳子小姐检查着我缴交的披肩,语带笑意地说。

「毕竟我不像瞳子小姐你那么坚强嘛。」

听见我自嘲地这么说,瞳子小姐从手边的工作抬起脸。

「我并不坚强哦?」

「很坚强呀,是我见过最强大的女人了。」

「是吗?我年轻的时候,一碰到什么事就哭哭啼啼呢。」

「好难想像。」

瞳子小姐偏了偏头,抬眼看向空无一物的半空。

「我想我不是坚强,只是懂得糊涂了。」

「糊涂?」

「够糊涂,才能『嘿』地跳上不晓得开往哪里,说不定通往地狱的列车。」

嘿……我喃喃重复。

「你需要的,只有把脑袋放空的那一瞬间而已。」

接下来,列车会自己开下去,再也没办法回头了──瞳子小姐仍旧轻快地笑着这么说道。

回程,我开车行驶在滨海道路上,突然有个影子冲到路中央,我紧急煞车,那只黑色的小动物迅速消失在暮色中。太好了,没撞到它。

我呼出一口气,靠上椅背,透过车窗远眺暮色渐深的海。西边的天空里,有颗单独闪耀的星星。是晚星,高中的时候棹告诉我的。

──不晓得在东京是不是也看得到。

──一定看得到吧,不过肯定还是从岛上看起来最美。

──带点朦胧美也很有韵味呀。

听着平稳的海涛声,我的思绪飞向虚幻的列车。

我是没搭上和棹结婚的列车,还是搭上了与棹分手的列车?连这都不懂的我,不可能再变得更糊涂了。

与那天同一颗晚星照耀的天空之下,我迷失了方向。

假日早上,我注意到家里放着陌生的玻璃摆饰。我成日忙碌一直没注意到,但仔细一看,类似的摆饰到处都是,鞋柜上、母亲房间的衣橱上都有,玻璃内含金箔,形状像椭圆形的纸镇──

「妈妈,那些摆饰是怎么回事?」

我在午餐的饭桌上问。

「哦,你说那个,它很灵验的哦。」

「灵验?」

「我之前从濑尾婆婆那里拿到一本小册子。」

那是几年前的事?和我们住在同一个聚落的濑尾婆婆,五年前就过世了。小时候她也很疼我,但濑尾婆婆在过世前不久迷上奇怪的宗教,甚至连累亲戚,闹得鸡飞狗跳。我听了寒毛倒竖。

「那些摆饰是那个宗教的东西?」

「是好东西哦。」

母亲答非所问,毫无意义地抹了抹茶杯边缘。

「回答我,那是你买的?花了多少钱?」

她装作没听见,我放下筷子站起身。

来到母亲房间,我打开灯,环顾周遭。仔细一看不只放着摆饰,她的门楣上贴着符咒,定期回诊使用的包包手把上也挂着钥匙圈吊饰,上头刻了看不懂的鬼画符。

「这些东西多少钱?」

「这不是价钱的问题,它可以消灾解厄。」

没听她说完,我已经跑到客厅,打开保管重要物品的橱柜抽屉,拿出存摺。一页页翻过去,几乎没剩多少余额的数字映入眼帘,定存也全部被解约了。我回过头,对上母亲怯懦的眼神。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话时几乎快哭了。去年,也就是我父母分居的第九年,他们终于透过调解正式离婚。除了至今汇给我们的生活费,父亲还另外支付了赔偿金,这笔钱和我夏冬两季微薄的奖金都一起存在户头里。

「你不是和青野分手了吗?」

「我现在没有在跟你讨论这件事。」

「你听我说。都这个年纪了还跟青野分手,你要怎么办?所以妈妈才拼了命帮你祈祷,希望你可以跟青野复合──」

「说够了没!」

母亲全身一颤。不能发怒,生气会导致母亲的情绪不安定。我一向是这么忍过来的,却再也隐忍不住了。

「你要是为了我好,就不要多管闲事。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照顾你牺牲了多少机会?和棹的关系也是,要不是你生病,我早就去了东京,现在都跟棹结婚了。」

住口,不要再说了,但覆水难收,母亲已经跑出客厅。我无力去追,再确认了一次存摺,无论多看几次,几乎接近零的数字也没有改变。我强忍着想当场瘫坐下来的冲动,这时听见门口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

我从窗户探出头,看见母亲正要开车出去。她长期服用安眠药,医生交代过她不能开车,我急急忙忙骑着脚踏车追出去。

骑到大马路上,我看见我家的车停在那里,极近处还停着一辆宅配货车。货车司机下了车,大步跑向我家的车。出车祸了。我扔下脚踏车,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

「妈妈!」

母亲双手仍然握着方向盘,浑身无力地趴伏在驾驶座上。

母亲被送上救护车,途中救护人员原本想把她送到岛上的医院,却遭到母亲激烈反抗。我不要去岛上的医院,她说,载我到今治,否则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前往今治的医院途中,我一直握着母亲的手,反覆说着对不起。为什么我要道歉呢,明明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即使如此──

「拜托了,请借我四百万。」

我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瞳子小姐和父亲哑口无言。

母亲无视暂停号志冲出干道,双方车辆冲撞时撞坏了宅配运送中的部分包裹,光靠强制险的金额不足以支付对方车辆的修理费和货品赔偿金。母亲自己也因为未系安全带,胸骨严重撞伤而必须住院治疗。最糟的是,母亲不仅用掉了存款,还连信用卡额度也全都花在那些可疑的玻璃摆饰和符咒上了。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无力回天。

「我很想帮你,但其实我们也才刚跟银行融资借了钱。」瞳子小姐说。

「融资?」

「我今年想在岛上开一间咖啡厅兼特产品店。最近很多人从外地搬来这里发展,观光客也变多了对吧?所以我一直想着,如果有个据点能串联各地的这些店家就好了。之前没跟你说,但最近,近距离工作对我来说也越来越辛苦了。」

「怎么了吗?」

「视力出了点状况,不太能过度用眼。」

「咦?」

瞳子小姐露出苦笑,起身说,我再去帮你泡一壶茶。父亲小声告诉我,她的视网膜出了问题,刺绣这种精细工作对眼睛来说负担太大了。

「真对不起,总是让你这么辛苦。」

父亲说着,向我低头致歉,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两天,他们两人想办法凑了一百万圆借给我,还说不好意思只有这么多。

我也去拜托了亲戚,但他们一听说牵扯到宗教,便立刻回绝。大家都没有忘记濑尾婆婆当时闹出的骚动,我家的事情也会立刻传得人尽皆知吧。

周末,我搭公车到今治,前往母亲住院治疗中的医院。我家的车子还在送修,也得支付修理费用,家计捉襟见肘,我真心后悔没有加保汽车任意险。

「好想死一死算了。」

当我去探病,妈妈躺在病床上哭着这么说。

──想死的是我啊。

我勉强把这句呼之欲出的话反吞回去,难受得像要窒息。

探病回家路上,我作了个决定,到今治车站搭上往东京的深夜客运。撑着筋疲力竭的身体搭十二个小时的客运虽然辛苦,但钱能省下一点是一点。还是快点睡吧,我靠上椅背,睡意却迟迟不来。

隔天一早,我抵达涩谷。时间还太早,于是我走进附近的网咖,一躺下便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我转乘电车,前往棹的住处,站在我以为自己不会再造访第二次的大厦入口。

分手时我把钥匙留在饭店给他了,所以按了门牌号码呼叫棹。没有人接,棹是夜猫族,可能还在睡也不一定。我的心情像等待死刑的罪人,不知该说是延长了性命,还是拖长了恐惧,无论如何,迟早都要行刑。

「晓海?」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见棹站在那里。

「……啊。」

我张口结舌。棹身边依偎着一个漂亮的女子,而棹看见我眨着眼睛。行刑时间终于到了,我握紧拳头。

「我需要跟你借钱,拜托你。」

我毫不解释便低头鞠躬,感受到棹的惊讶。

「这……总之你先进来吧?」

「在这里就可以了。求求你,请借我钱。」

我把头垂得更低,一阵沉默。视野中只看得见我们三人的脚,这时棹旁边的女鞋动了。叩、叩,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

「你需要多少?」

「三百万。」

「好。」

咦,我抬起脸。

「再把你的银行帐号和户名传给我吧。」

他答应得太快,开口拜托的我反而不知所措。

「你急着用钱吧?不用担心,我马上转过去。」

眼睛和鼻子一带泛起麻痹般的痛楚。

不想让他看见我哭泣的脸,我再一次低头鞠躬。

「我可以问你原因吗?」

我仍然弯着腰,摇了摇头。母亲沉迷宗教这种事,我说不出口。

「我知道了,没关系的。」

听见棹温柔的声音,眼泪快夺眶而出,我死命咬紧嘴唇。棹创作的漫画爆红之后,我训诫过他生活过得太挥霍、太不踏实,如今说过那种话的我,却仰仗着他的钱救急。没有比这更悲惨、更丢脸、更没面子的事了。

谢谢、对不起,我只能不断重复这两句话。当我逃也似的离开现场时,刚才和棹站在一起的女人映入视野。她倚在入口大厅的墙边操作手机,看也没看我一眼。感觉她和我截然相反,是独立自主的都会女性,一定能跟棹平起平坐,无话不谈吧。既然到家里来了,是他的恋人吗?明明是我自己主动提出分手,这样的想像却几乎将我击垮。

我在回程的深夜客运上把转帐资讯传给棹,在那之后便四处翻看无关紧要的网路新闻。我得用其他事物填满大脑,否则就连这一瞬间都活不下去。政治斗争、国际局势、名人丑闻,我卷动着这些和我的生活毫无关系的新闻,指尖滑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当红漫画家疑涉猥亵?男高中生惨遭狼爪。

漫画相关的报导我不想看。跳到下一页之前,「久住尚人」这个名字跃入眼帘。尚人?我战战兢兢地卷动内文,夸张的内容使我倒抽一口气。

怎么可能,这一定是骗人的。尚人一向正正经经地和他的恋人交往,简直认真过头了,真的不是什么误会吗?我用标题下去搜寻,搜寻结果最前面便是出版社的网站,上面记载着对读者的致歉,以及连载终止的消息。发布日期是几周前。

──为什么?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霎时间倒流。最近母亲出事占据了我所有的心思,而即使没发生这件事,我也因为不想思及棹的一切,把相关讯息都拒于门外。

但是、为什么,我非得在此时此刻才得知这个噩耗?浑然不知棹困难的处境,还跟他借了一大笔钱,自己的行为像一拳打在我的脸颊上。要是知道他的遭遇,我说什么都不会找他借钱,绝对、绝对不会倚靠他。

我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毛毯里痛哭。原本下定决心不依靠别人、决定守住自己的自尊,如今这些全都被我亲手摧折殆尽,而且还是在最糟糕的时间点。

我这辈子再也无颜面对棹了,从紧咬的牙关漏出吱嘎声。

──即使只能积沙成塔,我也会还清借款。

──无论发生什么事、再怎么咬牙苦撑,也要把它还清。

隔天清早,我抵达今治,在速食店等到医院开放探病的时间。

我到病房跟母亲说了声「早」,母亲立刻胆怯地躲进被子。

「对不起、晓海,对不起,要是妈妈死掉就好了。」

听见她闷声反覆说着丧气话,我的情绪毫无动摇。

「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已经有办法了。」

隔着棉被,我拍抚她的背。母亲不停重复说着对不起,每一次我都回答她,你不用担心哦。过不久,母亲哭累便睡着了。「我妈妈就麻烦你们了。」我跟前来巡房的护理师说了一声,离开医院。

等着搭公车回岛上的期间,我告诉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许依靠任何人。自己的生活自己支撑,无论是妈妈还是其他所有事情,全都一肩扛起。再也不准说丧气话,有时间哭诉不如去赚钱,有时间擦眼泪,不如抬起脚再前进一步。你要坚强。

我搭上驶来的公车,没有回家,直接去拜访瞳子小姐。

「拜托了,请帮我介绍工作。」

我对着来玄关应门的瞳子小姐弯腰鞠躬。无论什么样的工作我都愿意做,只要能给我工作,要我下跪也可以。为了这点小事受伤的自尊只会碍事,钱赚多少都不够,我会继续到公司上班,同时接刺绣工作,不需要假日这种东西。

「你的神情不一样了哦。」

我仰望她,瞳子小姐粲然一笑。

「进来吧,我从适合的工作开始帮你介绍。」

鼻腔深处一阵酸楚,我往下腹使劲,憋住眼泪。

既然离不开这座岛,我只能在这里自立自强。这不是甜美天真的梦想,我只能不顾死活地抓紧所有机会,旁人的目光再无所谓。

我要在这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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