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棹的讯息时,我正在清洗晚餐后的餐具。我按捺着动摇迅速回覆,然后把碗洗好,摺好衣服,清洗浴缸,加热洗澡水。把该做的事全都做完之后,我跟母亲说,我出去一下哦。
「你要去哪里?」
「去找小结,她说想找我讨论升学方向。」
「这样啊,路上小心。」
母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仍然咽下嘴边的话,洗澡去了。
那场骚动以后,我在母亲眼前剪掉了所有的信用卡,坦然把我在瞳子小姐那边接刺绣工作的事告诉了她。她原本就已经隐约有所察觉,事到如今没有必要特地表明,这只是我「从此以后不会再躲躲藏藏」的宣言。另外,也重新强调我跟棹已经分手了。
母亲先是发怒,但看我毫无反应,她便趴伏在榻榻米上,哭着说对不起。我强忍住伸手安慰她的冲动,往下腹用力,好承受住母亲向自己道歉的苦楚,面向着她平静地说:我会努力的,所以妈妈你也一起努力吧。这是母亲生病之后,我第一次要她「努力」。
或许我做错了。不过凡事一旦过了顶峰,接下来便只有下坡,那场骚动对我和母亲而言是一道关卡,所以最辛苦的时候已经过了──我靠着这种想法一路撑了过来,但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今晚棹的讯息让我意识到这点。
我离开家,在远离聚落的滨海道路旁停下车。今夜的海也平静无波,我依靠月光的照明走下沙滩,在海边坐下,打开从家里带出来的威士忌酒瓶。我发现自己忘了带酒杯,但还是不管不顾地就着瓶口灌下酒。
「你能一次还四万吗?」
看见棹这通讯息的时候,我真想立刻夺门而出,全速冲到海边投海自尽。羞耻和自我厌恶让我痛不欲生,但现实中我还是一脸平静地做完该做的事才出门,看来我的脸皮也厚了不少。
我一直觉得每个月归还三万五千圆太少了。棹传过好几次讯息说,钱不用还没关系,比起这个他更想问有没有可能跟我复合。但我觉得只要还欠着他这笔钱就没有交往的可能,因此我没有回应。尽管如此,在归还金额上,我却仗着自己从前跟棹交往过,彷佛他念着旧情就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还被棹本人指出了这点。我明明发誓过不再依赖任何人了──
「对不起。下个月开始我会一次还四万圆的。」
我立刻打字回覆之后,便把手机收了起来,因此并未阅读下面的讯息,直到现在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打开它。
「开玩笑的。最近还好吗?」
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他多半喝醉了吧。棹是个温柔的人,借着酒意才好意思提起钱的话题。竟然让他迫于无奈说出这种话,我真是太丢人了。从鼻腔和眼窝深处,大量的水汹涌而至。不许哭。我下定决心使力忍住,强推回来的那些水几乎把我溺死。
棹过得好吗?去年他在网路上发表了漫画,但作画的不是尚人,在那之后,似乎没再看到他以漫画原作家的身分活动。毕竟先前发生过那次骚动,他也可能换了个笔名。若是这样,我便无从得知棹的近况了。
尽管分了手,到最后,我还是无法对棹死心。明明决定要坚强,然而掀开薄薄一层皮相,底下还是藏着弱小的自己。我要继续这样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解脱?我想要解脱吗?如果说解脱就意味着忘记棹,那我──
「晓海──?」
喝到接近酩酊的时候,头顶上有人喊我的名字。仰头往上一看,智慧型手机的背灯照向我,强光刺得我皱起脸。「果然是晓海。」只看得见剪影的某人走下护岸砖,那道影子站到了我身旁。
「我就觉得这台车跟你的好像。怎么啦,待在这么昏暗的地方。」
这是谁?我好像有印象。
「啊,我是『月台小筑』的幸多。之前我朋友也戴着晓海你做的项炼哦,听说你设计的饰品非常受欢迎。」
「啊……谢谢。」
我醉意朦胧的脑袋隐约回想起这么一个人。「月台小筑」是外地居民去年新开的咖啡厅兼杂货铺,印象中这个人是老板夫妇的弟弟。
「怎么啦?女孩子一个人在这么乌漆抹黑的地方,就着瓶口喝威士忌。」
像巨鱼旁若无人地闯进阒静无音的深海,幸多没征求同意就在我身边坐下。
「喝闷酒?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常有的事。」
「是哦。哎,世上总是充满不如意嘛。」
忽然听到熟悉的腔调,我心跳漏了一拍。
「幸多,你是关西人?」
「不是啊,我东京人。」
我立刻大失所望。
「看你那反应,你男友是关西人喔?」
「前男友。」
喔……幸多双手向后撑着沙滩,仰望天空。
「我搬到这里之前也刚分手,对方是京都的女孩子。」
「京都?」
「你前男友也是?」
我坦然点头。他不是岛上的人,我反而不必多所顾虑。
「京都人无论男女都很难讨好对吧,讲话拐弯抹角的,自尊心又很高。」
「我的前男友倒是不会这样。」
「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的,嘴唇很薄,皮肤又白又光滑。乍看不太起眼,仔细看五官好像还算工整,又好像不怎么端正,总之我朋友说她是丑女。但我回嘴说,反正我觉得她可爱就好了。」
他说到后面,京都腔越来越浓。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女生吧,喜欢到即使分手了,属于那女孩土地上的语言仍然残留在他身上。一方面是酒意使然,我感到想哭。
「好久没想起这些事,搞得我也想喝酒了。」
请便,我递出威士忌酒瓶,幸多摆摆手拒绝。
「不行不行,开车不喝酒啊。」
啊,我睁大眼睛。我喝了酒也不能开车了。察觉自己什么也没有考虑,我皱起脸来。「你还真有趣。」幸多笑着说。
「要到我家喝吗?」
「你家?」
「车子停在这边先到我家,明天我再载你过来。」
幸多站起身,朝我伸出手说,来吧。我知道最好别去,但和棹如出一辙的腔调促使我站起身来。
我把车留在滨海道路,搭上幸多的车。开了五分钟左右,来到住着许多外地居民的聚落,这里的其中一间独户住宅便是幸多的家。老旧的独户住宅是岛民不知该如何处理的烫手山芋,但对于外地搬来的居民来说,却是可以自由翻修的好物件。市政府得知之后也开始发放补助金,幸多的房子也装修得非常美观。
我们聊着回忆,喝了一整晚的酒,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幸多说他想睡了,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气氛果不其然往那方面发展。我懒得拒绝,最重要的是,我在分手后仍对前女友念念不忘的幸多身上,看见现在的自己。
过程中,我想起的全都是棹。触摸头发和肌肤的手,他的温度与气味。我除了棹以外没碰过别人,在数算着这里不同、那里也不同的同时,又深化了我心中棹的轮廓。
听着幸多规律的鼻息,我事到如今才感觉到自己背叛了棹,但现实中的我们早已分手。晚了三年才实际体会到这种感觉,像个傻子。
拜托,我说真的,忘掉吧。
周末午后,我和瞳子小姐一起到「海岛猫屋」缴交客户订制的作品。我采用深绿色细管珠,搭配金色圆珠制成了充满异国风情的耳环,店老板看了非常高兴。当我们讨论下一次订单的时候,在店里打工的友梨走进店门。我跟她说了声「辛苦了」,她却默默别开视线。
「友梨她正在跟幸多交往。」
回程,坐在副驾驶座的瞳子小姐这么告诉我。啊,难怪。瞳子小姐似乎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就表示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座岛。
「我完全没在接收这方面的情报。」
反而还觉得幸多不是岛上的男生,应该很安全,实在太大意了。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随它去吧。说到底,恋爱这种事本来就不可能单纯以正确与否去衡量,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这个人,那也没办法。只能尽全力拼搏,不让自己后悔。」
语气干脆俐落,瞳子小姐和以前一点也没变。哪怕被世人暗中议论,她也依然坚持自我。任性、温柔、坚强,她三者兼备,我憧憬着这样的瞳子小姐,却从来没办法活得更接近她的模样。
「不说这个了,晓海,你脸色很差哦。左边下眼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跳动。」
「公司那边现在有点辛苦,有两个业务突然离职了。」
我轻轻按住下眼睑。唯有空洞而毫无价值的疲劳不断累积。
「毕竟刺绣工作这边的订单也越来越多了呢。」
「这都要多亏瞳子小姐你替我转介了很多工作。」
不只是外地居民开的商店,来自东京商家的订单也变多了。我开始认真接刺绣案子也才两年半,现在接到的案量已超越我的资历。
「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你要不要考虑独立接案?」
「咦?」
「我的眼睛好像真的不行了。」
我不禁看向瞳子小姐。「安全驾驶。」她指了指前方,说:
「不是说我马上就要失明什么的,不过刺绣这种精细工作最多做一小时就是极限,不可能再当作正职了。」
「……瞳子小姐。」
「别露出那种表情。人活着总是免不了意外,即使有了一技之长,也无法保证拿到手上的东西永远不会发生变故。幸好咖啡厅经营得很顺利,当初及早发展副业是正确的决定。那个人的手艺也越来越好,现在连甜点都会做了。」
在我们家饭来张口的父亲,现在成了手艺精湛的大厨,咖啡厅菜单上的东西他全都能一手包办。无论到了几岁,人都还会成长、会改变。
「不用在意我,更重要的是晓海你接下来的发展。我的技术全都教给你了,可以的话,我也想把客户全部转移给你。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办得到。」
聊着聊着,抵达了瞳子小姐家。她说她烤了柠檬蛋糕,邀请我进去坐坐,但我说我还得准备晚饭,婉言拒绝了。瞳子小姐欲言又止地张开嘴,最后还是默默进了家门。我知道瞳子小姐想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才要过自己的人生?
驶过连结两座岛屿的大桥,我努力放空大脑什么也不想。内心一旦稍有动摇,堆积在胸口、名为不安的粉尘便会四散飞舞。
把技术和客户全部转移给我,这是优渥到不合常理的提议。我知道,这是瞳子小姐以自己的方式,在补偿我被她扭曲的人生。尽管没有明说,但她希望趁着自己还在业界的时候,替我铺好一条成为刺绣家、独立接案的道路。这实在太难得,我感激不已,因而对于无法回应这份心意的自己更加懊恼不耐。
回家之后,我做好晚餐,去叫母亲吃饭。但我怎么叫她都不回应,裹在棉被里不愿出来。忧郁症有周期起伏,状况时好时坏。你想吃了再跟我说哦,我留下这句话,正要离开房间。
「……我想搬家。」
我回过头,看见母亲慢吞吞地从棉被里冒出头来。
「妈妈,怎么了?」
我往回走,在床前跪下,探头看着低垂着头的母亲。
「今天我状况不错,就到院子里去浇花。」
「嗯。」
「这时候佐久间太太刚好经过,跟我说好久不见,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然后她问我,有没有听说晓海闹出大事了。」
她听说了我和幸多的事吗,谣言传得真快。
「你在这里已经不可能结婚了。」
我低着头,忍受她散发出来的、无比清晰的绝望感。
「嗯,或许吧。」
岛上年轻的单身男女原本就不多,我还从高中开始就跟岛上有名的男人交往,然后分手了。是因为那场骚动才分手的吗?毕竟男方的漫画事业中断,再也不是金龟婿了嘛──谣言传得甚嚣尘上,终于等到这件事被众人淡忘,这一次我又对岛上女孩子的男友出手。岛上没有男人愿意跟这么不检点的女人结婚。
但是,到底哪里「不检点」了?男人无论「不检点」几次,仍然拥有选择权,为什么只有女人的价值因此下跌?随着年龄渐长,我的路就这么越走越窄,迟早会走到尽头。到了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哎,晓海,我们搬出岛上,到遥远的地方去吧,妈妈也会去工作的。」
那真是求之不得。然而母亲的状况时好时坏,不能指望她,我也不能辞去公司的工作。再这样磨蹭下去,我甚至预见了自己抓不住瞳子小姐替我垂下的蜘蛛丝的未来。
「抱歉,让妈妈你过得这么难受。」
「不是这样,妈妈不是要你道歉。」
母亲潸然泪下。看见母亲哭泣让我发自内心地难受,自己的渺小令我绝望,我逃也似的离开房间。为什么我就这么无力呢?
我想变成更可靠的人,想赚更多钱,像一般人一样结婚,生小孩,让母亲安心。我咬紧牙关,再次意识到棹有多么不简单。
棹从小被母亲忽视,却从国中开始就帮忙她经营酒店。他在这种环境下仍然实现了漫画原作家的梦想,十几岁便上了东京,赚钱替母亲买了房子。我曾告诉棹什么东西都毫无原则地买给她不太好,但我还真敢说出那么自以为是的话。棹成就的那些事,我明明一项也没有做到。
我把餐桌上每一碟菜都包上保鲜膜,把威士忌放进包包,走出家门。我不想重蹈上一次的覆辙,所以不打算开车,徒步踏上没有街灯的昏暗道路,前往附近的海滩。
「井上同学?」
正要走下护岸砖的时候,背后有人叫住我。周遭一片漆黑,看不见对方的脸,不过从声音和浮现在夜色里的白袍、骑着单车的身影,我知道是北原老师。
「已经入夜了,下到海边很危险哦。」
你对着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说什么啊?
「低气压要来了,我很担心。」
你担心的只有海浪吗?
「我还听说了不必要的传闻,这方面也让我很担心。」
我感受到被整座岛监视般的不适感。
「不是在监视你哦,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老师,你会读心术吗?」
「很可惜,不会。」
不过确实曾经希望自己要是能读心就好了,北原老师说着,朝我走近。我迳自走下护岸砖,他也跟了过来。我在海滩上坐下,老师朝我递出一个塑胶袋,说,这个给你。天色太暗了看不清楚,但袋子里似乎是蛤蜊,说是学生家长给他的。
「蛤蜊治宿醉很有效哦。」
你是存心找碴吗──我把这句话倒吞回去。
「谢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
「但我不会跟老师睡的哦。」
我自暴自弃地啐道,立刻后悔了。
「对不起,请忘了刚才的话吧。」
我抱膝坐着,把脸埋进膝盖里。我太卑劣了,真的真的太卑劣了。
「井上同学,我想跟你说些话。」
他没问我要不要聊聊,只单方面地说要说话。我不必回应,反而觉得轻松。
「再这样下去,你和母亲都会倒下的。」
这种事不用别人告诉我,当事人最清楚了。
「我有责任扶持家人。」
「没有那种事。」
老师间不容发地回道:
「小孩没有义务这样供养父母。」
这陈腔滥调的说法令我生气。
「这不是光凭这种正论就能一刀两断的事情。」
「是的,不能一刀两断。但正因为我们是如此充满烦恼的生物,所以正论才有其必要,它是允许我们舍弃所有烦恼的最后一座堡垒。」
我一时间无法理解,只能抬起脸看着北原老师。
「越是像你这样个性认真、有责任感的小孩,越容易成为未成年照顾者。」
「……未成年?」
「意思是未成年的儿童或青少年,被迫承担原本大人应该扛起的责任。」
我口中漏出干笑。
「我已经快三十岁,是成年人了。」
「是啊。从十几岁高中毕业的时候开始,你便舍弃了自己的人生,拼命支撑着母亲,一直到现在这个年纪。未成年照顾者当中,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就这样年复一年长大。他们在某一天忽然清醒,却发现事到如今早已不知道该如何取回自己的人生。尤其在这座岛上,女性能够独自营生的工作实在太少了。」
不要说了──这句话涌上喉头。这些事不用说我也明白,不要再逼迫我了。再往后退,我就要掉下去了。哪怕迟早要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至少在那个「不行了」的瞬间到来之前,我不想去看身后近在咫尺的威胁。反正横竖都要坠落,我一点也不想要担惊受怕,希望有一天能在不知不觉间掉下去,连发出「啊」的空档都别留给我。
「该怎么做比较好,让我们一起想想看吧。」
北原老师鼓励地朝我伸出手。我反射性地挥开他的手,然后蓦然清醒。我明明下定了决心不再哭泣、要变成更坚强的人,曾几何时这却变成了一副铠甲,把所有人的善意都挡在外面。现在的我早已自顾不暇。
「抱歉,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应该贸然触碰女性。我只是没来由地回想起以前的事,实在无法放着你不管,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北原老师没再说话,唯有细小的潮声抚过鼓膜。我出生成长的大海是如此骇人却温柔,它抚摸我、安慰我,让我渐渐冷静下来。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我问道,北原老师在夜色中看向我。
「是啊。状况虽然不同,但她也和你一样被逼上了绝境。」
「是你的学生吗?」
「是的,就是结的母亲。」
咦,我下意识回问。
「啊,不好意思,我想我可能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结的母亲是我先前任教那所高中的学生。」
这一次,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了。
「……那个,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座岛上,恐怕还没有人知道这个足以令群情沸腾的「八卦素材」。北原老师把手臂搁在曲起的膝盖上,面朝着一片漆黑的大海。「为什么呢……」他偏着头说:
「因为觉得你听了也不会说出去吧。」
原来如此。我家从父母那一代开始就一直是岛上的「八卦素材」,老实说对此早已厌倦。
「你那么喜欢她吗?」
一种奇妙的同伴意识在内心萌芽,我不自觉放松了语气这么问。
「很难说。我觉得放着她不管,就像是杀死我自己一样。」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态度一向淡然的北原老师会使用这么激烈的词汇。
我认知中的善恶与常识开始变形歪斜。和自己未成年的学生恋爱、还让她怀上身孕,这一定是不见容于世俗的坏人。然而,我人生中被北原老师拯救了好几次,一直心存感恩,这比「听来的故事」更真实,也更有分量。
我想起尚人。他对未成年的男友出手,牵连到棹,毁了他的未来。当时我为此对尚人怀恨在心,但尚人一定也有他自己的主张和缘由。可是,人只能透过名为「自我」的滤镜观看万事万物,所以说到最后,这是「自己想相信什么」的问题。
「你后悔和她交往吗?」
「不后悔。」
老师答得淡然,却无比笃定。
「我过去曾经犯过错误,但并不是『一不小心』犯了错,当初我是有意识地犯下这个错误的。我不后悔,但同时也觉得,这样的错误一次就够了。」
「我真羡慕她。」
「羡慕?这意见还真新奇。」
他的语调听起来很意外。
「我想当然有人会谴责吧。可是如果只谈论我个人的感受,我很羡慕她能被人这样深深爱着。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只是我这么觉得。」
我也曾经希望棹这样爱我──这话太难为情,我没说出口。
我的发言很不负责任,但人人都有各自的痛苦、悲伤和幸福,一个只存在于自己手中,仅此唯一的小小世界。每个人都想保护好这个世界,不想被任何人侵门踏户,因此难以理解他者;所以越发寂寞,所以羡慕他人,所以追求他人,永无止境地兜着圈子。我们一面期望着每兜一圈都能更靠近彼此,同时又因为接触彼此而受伤、疲乏,而渴望和同类物以类聚。
「人类就像矛盾的聚合体呢。」
「是啊,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逃往化学的世界。」
循着正确路径便能抵达正确答案,这种一目了然是我们的世界所没有的。
「永远只有一个答案真好,这样多轻松。」
「不过为了抵达那唯一的答案,还是得绕上许多远路。」
「也就是说,没有轻松的道路吗?」
「我就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现在我如此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有朝一日还是有可能抵达属于我自己的正确解答。原来如此,那加油吧,得再加把劲才行。可是神啊,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我还能努力到找出正确答案的那一天吗?
「井上同学。」
「是。」
「要不要和我结婚?」
三秒的空白。
「太突然了吧?」
今晚我已经惊讶了太多次,事到如今不会再被吓着了。
「我们各有各的欠缺,就像一起办个互助会那样吧。」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我好久没听到玩笑话了。这时我才察觉,我身边的环境太严肃了,对心理健康不太好。
「彼此帮忙的话,多少会轻松一些。」
「如果可以变得轻松一点,那该有多好啊。」
我们不约而同仰望夜空。
北原老师是个怪人。但相处起来,他的奇怪之处对我来说反而自在。我感受到平时一向紧绷自律的心缓缓松开,所以有点不知所措。整张脸泛起热度,从眼眶溢出的泪水滑过脸颊、落下地面。我微张着嘴呼出气息,以免发出抽泣声。我的真心话化为咸咸的眼泪,流过张开的嘴唇,苦涩地沾湿舌尖。
谁来帮帮我。
但是谁也别碰我。
不要让我知道我是个弱小的人。
我下定决心要在这座岛上背负着妈妈活下去,事到如今不打算再逃避这份责任。假如到了现在还逃跑,我会后悔的,后悔那时候为什么不舍弃一切跟棹一起远走高飞,我会怨恨妈妈、怨恨这座海岛。
我不希望这样。尽管不希望,但我是否迟早会走到那一步?我已在溺毙的边缘死命挣扎,却甚至不知道该游向哪个方向才能浮上水面。
苦思无果的暗夜里,北原老师不发一语地陪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