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鬼丸的带领下,鹿谷参观了建造于主楼西南角的假面收藏室。而后,独自回到配楼客房,圆桌上早已备下晚餐。大概是新月瞳子还是那位管理人兼厨师的长宗我部帮忙送来的吧。
总之,还是先脱掉方才一直戴着的“哄笑之面”好了。
尽管长时间佩戴面具已令他相当适应,但脱去后还是心生解脱之感,甚至还有种清爽感。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呼吸似乎也变得毫不费力……
正如魔术师忍田评价的那样,长宗我部的料理水平果真了得,比起半吊子的宾馆客房服务提供的餐点美味得多。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品尝美味是件既浪费又凄凉的事,不过,既然这里定下这样的规矩就不得不遵守。
说起来,自早晨起鹿谷便什么也没有吃过,饿得饥肠辘辘。脱去假面后,恢复自由的嘴巴将桌上的料理一扫而光,不知不觉想要饭后一根烟了。他克制着烟瘾,在波士顿包中摸索着。而后,他自包内拿出一枚褪了色的大开茶色信封。
信封内是一本A4大小的旧杂志——《MINERWA》。那上面刊登了日向京助于十年前以撰稿人身份写下的“收藏家探访”。三天前与日向见面时,对方交给自己“仅作参考之用”。
那本杂志是更换纸张规格后现在依然发行的文化月刊,封面上尽可能大地印刷着该杂志的徽标——展开双翼的猫头鹰。仅仅此处为白底双色印刷的复古设计,至今依旧沿用。
打开贴有便签那页相关访谈,鹿谷再度轻哼一声。他又有些费解——到底为什么……
横跨四页的杂志篇幅由两部分构成。大小数张照片,以及采访当时的奇面馆馆主影山透一后所写的文章。写下该文章的人是采访兼撰稿的日向,但并无以池岛作笔名的通讯社名,即此为匿名报道。
我国首屈一指的假面收藏
开篇就是这样的大幅标题。随后——
探访东京都内悄然而建的“假面馆”之主
是这样的副标题。
“我仿佛为那些假面各自拥有的幽微能量所吸引。”
正文内写有馆主的这句话,令人过目难忘。
东洋,西洋,各个国家,各个时代。不同的人,赋予“假面”不同的意义与用途,也自“假面”之中找寻各种意义与用途。吊唁,巫术,人生礼仪,秘密结社,祭祀,战斗,戏剧,舞蹈……然而——
“考虑到假面之中所包含的共同心愿,我觉得那便是‘通向超脱的愿望’。既有‘死者之面’亦有‘生者之面’,既有人物之面也有动物之面、鬼怪之面……”
仅仅观看那些收集并陈列于假面收藏室的大量假面的照片就已经非常精彩了。从随意挂于墙壁之物以至纳于玻璃陈列柜之品……在外行人看来,无法分辨每一枚假面具有怎样的价值。然而仅仅自那句“我国首屈一指的假面收藏”的煽情用词来看,就已经能感受到十足的说服力。
鹿谷合上那本《MINERWA》,看了一眼封面上展开赤红羽翼的猫头鹰后,将其放在床上。
在事先浏览过那则访谈之后,今日鹿谷来到了这幢宅邸。因此,正因为如此,方才被领至假面收藏室时,他刚一步入那个房间就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双眼来。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震惊的同时,强烈的不协调感亦令他难以忘怀。
恐怕这里是馆内拥有最大面积,甚至还设有阁楼的宽敞房间。然而——
陈列柜也好四周墙面也罢,十年前的照片内那些假面多得几乎快要摆不下了。如今却并非如此。与其说是残缺不全,倒不如说如今残存的假面鲜有绝品,仅余一些失去灵魂的俗物而已。
——我觉得也许您会期望落空。
鹿谷回想起方才主人的那句话,感到十分困惑。
的确如此。那与看完十年前的报道后在脑海里描绘的景象完全不一样,大不相同。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称其为“假面收藏间”了嘛。难怪当他问到“假面收藏间在哪儿”的时候,魔术师忍田会有那样的反应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鹿谷不由自主低语道。
“我听说某个时期,先代馆主亲手将这些假面一起处理掉了。”
鬼丸静静作答。
“宅邸内的珍品假面仅余会长与诸位所戴的七组特订之作。”
“处理……为什么呢?”
为什么将经年累月收集到手的假面一并处理掉呢……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
鬼丸依旧静静作答。
“那关于刚才我问主人的那枚‘未来之面’呢?我听说那是先代主人非常看重的特殊假面。”
鬼丸摇摇头,说道:
“不知道。我听说过关于那枚假面的一些传闻,但仍然不知道详情。说起来,我连先代馆主都没有见过。”
“是吗?”
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欣赏收藏间了。返回房间之时,鹿谷向鬼丸确认道:
“鬼丸先生,你也没听说过那位名为中村青司的建筑师喽?”
“没听说过。”
“你最初到此供职是什么时候呢?”
“是从出任会长秘书一职开始的,应该是两年半之前。”
“从那个时候起,假面收藏间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吗?”
“是的。”鬼丸依旧冷静且郑重的作答后,催促鹿谷道,“那么,请您回房吧。应该已经备好晚餐了。”
2
馆内共有三台电话。一台位于玄关大厅,一台位于配楼的沙龙室,还有一台位于主楼的馆主书房之内。这三台电话分别为内线所连。
自波士顿包的侧面口袋内掏出笔记本后,鹿谷走出房间。那个笔记本上记有重要的电话号码。戴上假面会对通话造成影响,所以他没戴。反正这会儿馆主人在内室,不必担心遇到他。
也许在沙龙室会遇到什么人。这个想法令鹿谷向玄关大厅而去。他不愿任何人听到这通电话的内容,无论是其他客人也好,还是这家里的一员也罢。
玄关大厅空无一人。
硕大的法式窗正对主楼与配楼间的中庭。屋外露台一派银装素裹,即使入夜依然可辨。窗旁墙角处设有电话台,上面摆放着一台黑色按键式电话。
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啊……应该不算晚吧。如果拜托对方的话,一定会代为转达的。
如此推断之后,鹿谷拿起了电话听筒。
3
将近晚九点,有人敲门。恰巧此时,鹿谷正在窗旁眺望外面急促飘落的雪。他立刻应声作答,并向房门走去。
“轮到日向先生了。”
一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新月瞳子。
“请您戴好假面。我为您带路。”
按照对方的吩咐,鹿谷戴好放在床头柜上的“哄笑之面”后,打开了房门。等候在走廊的瞳子亦戴着那枚“小面”。
“这边请。”
鹿谷跟随向导,穿过走廊走向沙龙室。他低声问道:
“每次都是与主人逐一面谈吗?”
“我听说是这样的。”
瞳子稍作停步,回答道。
“据说这是个仪式似的聚会。”
“仪式啊……哦?”
“那个……据说只是找不到其他更加适合的词汇才称其为仪式的,所以,那个……”
“不要紧的。”
说罢,戴着假面的鹿谷微微一笑。
“我可没有瞎担心什么。”
“啊,那就好。”
“我是第几个与主人面谈的?”
鹿谷接着问道。
“第三位。”
瞳子回答道。
“第一位是‘悲叹之面’,而后是戴‘欢愉之面’的那位客人。”
“‘悲叹’之后‘欢愉’……这样啊。看来并非按照房间顺序面谈的呀。”
“是的。前一位客人面谈结束后,主人才会告知要请的下一位客人的假面名称。”
“是吗……”
主要视主人的心情而定呀。
就这样聊着聊着,两人来到了沙龙室。室内左首一侧最里面的沙发上有个人影。那是戴“欢愉之面”的客人。看来面谈之后,可随个人喜好选择栖身之所。对着熊熊燃烧的壁炉,“欢愉之面”以那塑料滤嘴吸着烟。
“你好呀,小说家老师。”
“欢愉之面”转过头来,看向鹿谷打着招呼。
“这是你们的初次见面,大概多少会令你吃惊吧。”
鹿谷略感不解。他刚打算追问一句,却被瞳子的催促声打消了念头。
“来吧,您请。”
通向内室的是一道厚重的暗褐色双开门。瞳子敲了敲那扇门后报告道:
“客人带到了。”
稍候片刻后,门内传来主人含混不清的回应声。
“是戴‘哄笑之面’的作家先生,对吧。让您久等了。请进来吧。”
4
一进入内室,就看到自己早已等候在那里。
身着灰色睡袍、戴着“哄笑之面”的“另一个自己”就在……瞬间,鹿谷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但他立刻发觉,那是正对自己的墙壁上装饰着的硕大镜子之中,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请关好门。”
主人吩咐道。
“转动把手下面的按钮后锁上门。”
“喔,好的。”
鹿谷按照主人的吩咐锁好了门。
“被人干扰了可不行啊。”主人说道,“第一次召开聚会时,途中有位客人连门也没敲就进来,白白浪费了难得的气氛。”
鹿谷再度向室内看去,找寻着声音的主人。
相当宽阔的正方形房间。房间右侧的最深处放有一把扶手转椅,主人虽坐于其上,然而不知为何,他并没有正对来人方向,而是面壁而坐。自鹿谷的位置只看到主人穿着灰色睡袍的右侧肩臂,以及半个后脑勺。
“请坐在那把椅子上。”
馆主命令道,依旧面壁而坐。
与之相对的房间左侧最深处,有一把与主人所坐之物一模一样的扶手转椅。鹿谷慢吞吞走了过去,坐在那把椅子上。尽管如此,主人仍然纹丝不动,面对着墙壁——背对鹿谷而坐。
室内仅仅点着壁灯,犹如黄昏般昏暗。除了方才进屋时的那扇门外,房间深处的角落中还有一扇单开门。除此之外,这个宽阔的房间内甚至连一扇窗子也找不到。就算房间内有暖气设备,可脚边仍然凉飕飕的。
“感谢您今日到访。”主人徐徐地开口说道,“突然收到怪异的请柬,一定令您不知如何是好了吧。请允许我再度向您道谢。”
但是,主人仍然没有转过身来。
“是啊。我觉得那邀请的确怪异。不过,谁让我原本就是个好奇心重的家伙呀。”
为什么他要背对着我呢——鹿谷心生疑惑。
主人应答道:“是吗。今年年初,我听说了你的事。根据调查公司的报告……”
他自身旁摆放的小桌上拿起了某样文件似的东西。
“在全国各地找寻‘另一个自己’。哎呀,这件事还真是需要诀窍。仅凭一己之力当然十分有限,自然还是应该尽量依靠专业人士。”
“是呀。”
“日向先生,您的生日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对吧?”
“没错。”
“您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人。今日相邀诸位都是九月三日前后的生日。这不过导致了一个有趣的结果而已。”
“结果?”
“没错。这并非是原有的条件,然而却是个与其称之为有趣,不如说是实难想象的结果。”
一阵微弱的嘎吱声后,主人的椅子转了过来。这是鹿谷步入房间后,第一次与对方正面以对。然而,这却令鹿谷瞬间大吃一惊,甚至险些惊声尖叫起来。
如今——
“另一个自己”就在眼前。
这并非方才那般照镜子的恶作剧。并非镜像,而是作为实际存在的、活生生的“另一人”出现在离自己数米开外的地方。
主人所戴的面具令鹿谷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那面具并非出现在“会面品茗会”时的“祈愿之面”,而是与鹿谷所戴之物相同的“哄笑之面”。故而……
“身着同样的衣物,并且佩戴同样的假面。如此一来,日向先生,您觉得如何?是不是也有种与‘另一个自己’相对的感觉呢?”
奇面馆主将那沓文件放回小桌后,指向鹿谷右侧——即与沙龙室相隔的那侧墙壁上安装的装饰架。
“想必您已经听说了,诸位所戴假面全都有一个完全相同的东西。若说怪异可真够怪异了,简直就像是预见到我的这番举动才做了如此准备……”
“欢愉”“惊骇”“懊恼”“悲叹”“愤怒”——除去“哄笑之面”的另外五枚假面,如今于装饰架上一字排开。而原为主人所戴的“祈愿之面”则放置于房间深处的书桌上。
原来如此——鹿谷在心中自语道。
将受邀客逐一唤入房间内,届时主人自己换上与来客相同的假面。原来就是这样的“会面”啊。好比以“悲叹之面”会见“悲叹之面”,以“欢愉之面”会见“欢愉之面”。可是,即便如此……
“正如方才我提过的,这些年在我身边发生过的不幸……”
戴着“哄笑之面”的主人坐在转椅之上,双手于腹前交叉。
“妻儿相继丧命。从那个时候起,连我自己也渐渐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陷入从未有过的不安中。说实话,这半年左右我的状态也不是很好……”
对于主人的这种遭遇,鹿谷只得乖乖点头,静候下文。主人轻叹一口气,继续说道:
“对了,嗯……你愿意先听我说说我得的‘表情恐惧症’吗?”
“愿闻其详。”
“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畏惧他人的表情吗?”
鹿谷瞬间被对方问住了。此时——
“我呀,非常质疑所谓人类的‘内心’。”
主人娓娓道来。
“我对内心——人类的‘意图’这种模棱两可的玩意儿抱有强烈的质疑。质疑……不对,或许近似于反感。所以,我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觉得这种反映出模棱两可的内心想法的‘表情’,令我反感到恐惧的地步——您能理解吗?”
“这……”
“表情反映出人类的内心想法。然而,开心时不一定是欢愉的表情,生气时也不见得露出愤怒的表情……不得不演变成这种现状,由表情流露出内心想法反而稀罕。更多时候,那是在原有基础上加以调整及改变而做出的表情,有意识或下意识地隐藏、伪装甚至夸大了原有的表情。
“于是,与人相对时,人类会‘察言观色’。自瞬息万变的表情之中揣测对方的内心想法,以考虑自身的应对之策。然而自身的内心亦通过自己的表情被对方看入眼中——唉,虽然这也是极其正常的人类行为。”
主人轻轻耸了耸肩。
“可就是这正常的人类行为,自很久以前起令我感到非常苦恼。您能理解吗?”
“嗯……多少能理解一点儿。”
看来无论是谁,多少都会遇到社会生活方面的问题。
若是存在对此感到厌烦而对人际交流灰心丧气的人,则反之亦有自此掘出乐趣之人。鹿谷则是不折不扣的后者。而这方面的问题,原本也可称为主人所反感的那种“所谓人之‘内心’的模棱两可之物”。
“这种像是托词般的解释就到此为止吧。不得已才再三述说的。”
主人轻轻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能干的精神分析医师为我诊断的话,一定会从我童年时期的环境与亲身经历等,引导出令我患上‘表情恐怖症’的最有可能的病因吧。但现如今,我也没心思追根究底了。毕竟我觉得对我而言,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总之——
“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到这便是自己的弱点。我勉勉强强地过着一般人的社会生活,默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努力维系着与妻儿的家庭生活——正如方才席间我提过的那样,‘我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不断祈愿着孤独’,甚至连家庭生活也是如此,如果可能的话尽量过着孤身一人的生活就好。即使面对着深爱的妻儿,他们的‘脸’以及——他们的‘表情’,同样令我痛苦。”
5
“那么——”
主人的语调严肃而淡漠,与“哄笑之面”的表情全然不相称。
“正如方才我提过的那样,五年前内人亡故……恐怕这给我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我开始察觉到极限——一如既往压抑着恐惧众人的表情的极限——最终,我想到某个方案用以克服此障碍,并且决定付诸实践。那就是像这样用假面挡住众人的脸就好……”
鹿谷不由得轻哼一声。
“真是个简单明快的方法。”
说罢,主人以双手抵住“哄笑之面”的双颊。
“要是畏惧对方的表情,隐藏起来看不到就好了嘛。要是苦于露出自己的表情,还是用这个法子。我自己也好,身边的人也罢,大家全部戴上假面……就好。
“假面的表情始终如一。只要戴上它,佩戴者的表情不由分说地被固定了。从此再也没有必要推测该人那模棱两可的内心世界,只要掌握眼前可见的表面即可。”
可是——鹿谷不得不思索起来。
无论怎样隐藏起真实表情,假面之下的表情依旧是时刻变幻的呀。而馆主的对策就是眼不见为净吗?
“那么声音及动作呢?”于是,鹿谷询问道,“就算看不到脸,声音与动作也是有表情的呀。我们也会不停地自对方的声音与动作之中推测对方的内心呀。”
“您说得没错。”
主人对此并不否认,但却未见其有丝毫困惑或踌躇。他的双手再度于腹前交叉说道:
“实际的确如此。然而,我并不那么在意声音与动作。大概也可以这么说,我的‘恐惧症’主要只将‘脸上的表情’病态特殊化而已。总之,只要把脸遮起来,我感受不到痛苦或是恐怖就没问题了。”
“病态特殊化……这样啊……”
“另外还有一点是,只要不是这种面对面的情况,就算同样是‘脸’也不会让我恐惧。比如说照片或视频之中出现的‘面部表情’,无论有多少我都不会介意。电视或电影也可以照常看看——甚至可以说我是愿意欣赏电影的那种人呢。在这幢宅邸里有不少我中意的影片。”
“是吗……”
“反正,这世上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人。”
说罢,“哄笑之面”的喉咙深处发出自嘲般的咯咯笑声。
“这也许算是某种心病吧。但是目前我既没有打算特意找医生治疗,也不觉得这是治得好的。索性破罐破摔,就这样维持原状吧……啊呀,不好意思。突然聊自己聊个没完了。”
奇面馆主松开了相互交叉的双手,放在转椅的扶手上。鹿谷不由得也采取了与对方相同的坐姿。
“在这个房间——‘对面之间’内的交谈内容没有如此这般的既定流程,而是根据相对之人决定各种内容。”主人说道,“算哲教授等人一直都是单方面倾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我在倾听。”
算哲……那位戴“悲叹之面”的“怪人”先生吗?
“他都倾诉过什么?”
鹿谷饶有兴趣地问道。主人的喉咙深处再度发出咯咯笑声后——
“数字中隐藏的伟大真理啦,这个宇宙的终极秘密啦,大致都是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可惜了他这么一本正经的态度,恐怕这里没有人真真正正听得进这些话吧。”
“是啊。”
“其他客人的事儿都无所谓。现在重要的是我和你在此面对面地交谈。”
奇面馆主独自缓缓点点头。
“我只希望你能再听我聊聊自己,再听我聊一些此时此刻最为关键的问题。”
“最关键的问题?”
“影山家所流传的出现‘另一个自己’的传说。”
鹿谷稍稍调整坐姿后,再度打量起对方来。那男子穿着与自己相同的衣物,戴着与自己相同的面具,坐在与自己相同的椅子之上,在数米开外与自己相对而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鹿谷重新打量起这种实属怪异的情景。
正如瞳子曾经随口一提的那样,这的确是种“类似仪式似的聚会”呢,是个为了实现奇面馆主影山逸史之愿所实行的,与“另一个自己相对的仪式”呀。
“正如方才我曾提及的那样,影山家相传的‘另一个自己’没有固定的现身方式。可以认为他根据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现身方式。”
主人讲道。
“当然了,一般情况下说起‘另一个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酷似自己长相的人’。就曾祖父或是家父的亲身经历而言,确是以这种形式现身的。那么,于我而言又如何呢?是否依然如此呢——扪心自问的结果,我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是吗,是否定的结论呀——鹿谷先行一步得出了这个结论。然而,主人未作停顿继续说道:
“我害怕别人脸上的表情,而且那对于我来说毫无价值可言。因此‘长相是否相似’是个没有太大意义的事情。我并不认为我的‘另一个自己’会以这种形式现身——我说得没错吧。
“只要如此这般戴上相同的面具,任何一张脸都会成为相同的‘相貌’。只要表面——表层看上去一样就够了嘛,不用理会假面之后的那张脸上浮现出表情的人内心作何感想……我觉得本质并不存在于那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之中。比如说,因为‘心的形状’相似所以你是‘另一个我’,这种想法对我而言不过是除了神色不好之外什么都不是。”
“嗯……”
“表层才是本质所在之处。”主人自转椅上徐徐起身,继续说道,“说得极端一些,这就是我的心里话……说得夸张些,称其为世界观吧。”
“本质存在于表层……吗?”
这是个相当武断的观点。然而,作为一种说法而言,倒是令鹿谷乐于接受。
“本质存在于表层……毫不动摇的意图恰恰存在于浅层的表面记号之中。恰恰这种相似性、这种同一性才是于我而言最应重视之物……您能理解吗?”
“真是种有趣的反论性话题。”
“反论。也对,确实会这么认为吧。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种奇怪的想法。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我与这个世界间恰当的相处方式。所以……”
所以他以这种形式开始寻找“另一个自己”。以这种形式试着与对方——也许就是“另一个自己”——“会面”。原来如此啊。
真是扭曲的心理、扭曲的借口!尽管如此,鹿谷觉得自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也可以理解他的想法。
6
“哎呀,说得有点儿多了。”
主人刚站起来,便又坐回转椅之中。而后,他深深叹了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与小说家老师面对面地交谈呢。一不留神就……”
“您别介意。我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呢。”
“不久之前,我拜读了您——日向京助老师的大作。”
“不胜惶恐。”
“我兴致高昂地拜读了您的大作,这话并非恭维您。虽与方才所说的相矛盾,但实际上作者的内心会强烈反应在作品当中。也可以称其为从根本上对这个世界的秩序保有不信任之感吧。”
这是他对日向京助的作品集《汝,莫唤兽之名》的读后感吗?是呀,也可以这么读解这部作品呀——鹿谷多少对这位新人作家有了新的认识。奇面馆主重新于腹前交叉双手道:
“那么,在此——”
他一改语气。
“向‘另一个我’提问。您只要如实作答即可。”
“好……我知道了。”
他想问什么呢——鹿谷边这样想边挺直了身体。主人突然提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现在,你站在一处陌生的三岔路口。前方有两股岔路,其中右方的岔路尽头像是陡峭的台阶,左侧岔路尽头散落着大量眼睛。”
“大量眼睛?”
鹿谷插嘴问道。
“就是人类的眼球。”主人补充道,“你折返而回的道路尽头是个没有路闸的道口,报警器不断鸣响。总之,就是这样一个三岔路口。”
“哦……”
“那么,现在你会选择哪条路呢?向左,向右,还是会原路返回呢?”
“让我想想……这个嘛……”
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鹿谷非常困惑。
想象起来这是种相当超现实的景象……但是主人为什么突然问起了这种像是打哑谜般的问题呢?
“不需要任何理由。可以将您心中所想的答案如实告诉我吗?”
“这个嘛……好吧,那我就——”
犹豫不决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鹿谷死了心。
“选择左边的岔路。”
“左边吗?这样啊——左边啊……”
奇面馆主用力地深深点了点头。短暂沉默之后,又用力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他站起身来,走向书桌前。
鹿谷发觉那张书桌一侧立着某种黑色长棒状物体。
那是什么呀?鹿谷目不转睛地看起来。那像是把收入鞘内的日本刀——他正想着,主人从书桌上拿起一小页纸,转过身来。
“请,将此收下。”
说罢,他向鹿谷走了过去。
鹿谷自转椅上站起身来,接过对方递来的那页纸片。那是张面值两百万日元的保付支票。
“这是约定的谢礼。”
“啊,是了——不过,为了这点儿小事就这么破费吗?”
“你觉得很奇怪吗?”
“那倒不是。只是,怎么说好呢……”
“我并不认为这是破费。”主人说道,“这并不意味着这点小钱儿不拘多少都能随我开销。请您不要误解。我认为,您所谓的‘这点小事’存在与此相称的价值。”
“嗯……”
“还请您不要客气,收下它吧。只是,我希望您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儿?”
“我希望您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方才你我之间的问答内容。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为我保密。”
鹿谷感到万分疑惑,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那么,请您收下。”
接过对方的支票后,鹿谷将其徐徐收入睡袍口袋之中。而后,他远远眺望着书桌方向问道:
“那是刀之类的东西吗?”
主人“嗯”了一声后,回头看了过去。
“您猜对了。那是把日本刀,是影山家代代相传的宝刀。”
“是吗。为什么这把刀会放在这里呢?”
“那是犹如护身符之物。”
“作防身之用吗?”
“不是的,并不是那样——”主人返回书桌旁,如此解释道,“在镜子前拿着刀摆摆姿势、挥挥刀之类的,这会令我不可思议地心境平和下来。即使我身为‘会长’,如今依旧屡次三番遇到被迫做出符合身份的决断的局面。此时,这些动作特别有助于心境平和。”
“原来如此。原来是用来做这个的呀。”
若是与方才那种让自己回答奇怪的问题相比,与戴有相同假面的客人在密室内对峙的行为,尚且在常识可以想象的范围之内。
“如果可能的话,请您上眼一观。这刀刃也开得十分出色。”
主人分明盛情邀约,鹿谷却摇头推辞了。而后他立刻开口问道:
“对了,影山先生。”
“怎么了?”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7
戴着“哄笑之面”的二人再度坐回方才的扶手转椅之中,相隔数米对面而坐。
“刚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
鹿谷集中精神看向对方。
“是关于那枚为影山透一所珍藏的‘未来之面’的事。可以称其为职业病吧,身为小说家的我对此很感兴趣,想向您请教一二。”
“‘未来之面’……”
馆主边喃喃低语,边将双手插入睡袍的口袋之中。鹿谷见到对方这个动作,不禁有些意外。于餐厅“会面”之后,在走廊之中涉及此话题时,鹿谷记得对方似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据说那是枚有来历的特殊假面,戴上之后可以预见未来。也有一种说法是透一受到那枚‘未来之面’的启发,才制作出如今我们所戴的这种怪异的配锁假面。”
“‘未来之面’到底是枚怎样的假面呢?”鹿谷注视着默默点头回礼的馆主,直截了当地问道,“是否可以令我一饱眼福呢?”
主人依旧一言不发,但这一次他却缓缓摇了摇头。鹿谷刚想追问“为什么”,馆主便率先开口说道:
“很遗憾,连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
“我有过一些耳闻。‘未来之面’,亦称为‘暗黑之面’。它可为连续戴上该假面三天三夜之人展示真实的未来。”
“三天三夜……吗?”
“我是这样听说的。”
说罢,主人稍作停顿,自睡袍口袋中抽出左手。
“遗憾的是,除此之外,我只知道那枚面具已经不在这幢宅邸之中了。”
“不在这里?”
鹿谷稍稍有些吃惊。
“‘未来之面’不在这里了吗?”
“只有这个残留于此而已。”
说着,主人摊开自口袋中抽出的左手。鹿谷起身向对方走了几步。
“这是什么?”鹿谷问道。
主人答道:
“是钥匙喔。‘未来之面’的钥匙。”
“钥匙……”
“至于‘未来之面’本身,不知道是丢了还是转让给他人了……我自先代馆主手中继承这幢宅邸之时,那枚面具已经不在这里了,只剩下‘未来之面’所属的这枚钥匙而已。”
与鹿谷方才在客房内见到的那枚“哄笑之面”相异,这枚钥匙别有意趣。尤其是钥匙的“头”部,与先前看到的钥匙截然不同。硕大且细长的圆盘般形状,金色表面之上嵌有大量镶金宝石、熠熠生辉……
“我并不清楚‘未来之面’到底价值几何,但正如您亲眼所见这样,这把钥匙镶有绚丽夺目的宝石。如此奢华之物,因此——”
主人紧握钥匙,将其放回睡袍口袋之中。
“因此我每次来这里的时候,一定会带上它。原本它就是属于这幢宅邸的藏品嘛。哎,其实也算是用它来讨个好彩头吧。”
“讨彩头吗——可是,馆主先生。”鹿谷有件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于是问道,“影山透一说过他格外看重那枚‘未来之面’。既然如此,又怎么会仅仅留下钥匙,却连假面本身都不知所踪了呢?”
“关于这些事情——”奇面馆主慢慢摇摇头,说道,“我并没有向先代馆主过多地追问些什么。不过,唉……这么说吧,我也觉得对于先代馆主来说,那枚‘未来之面’本身或许就是他藏在心底的最大执念。”
就是说关于那枚“未来之面”,连对自己的儿子逸史,影山透一也一直采取了保密主义的态度啊。
“我可以再问您几个问题吗?”鹿谷问道。
主人瞥了一眼书桌上的座钟后,回答道:
“之后还有三位客人等候着,请您尽量长话短说。”
“好的,我知道了——那我就提问了。”
鹿谷坐回到转椅上,再度用力直了直身体。
“实际上,我——”
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
他决定在此将身为日向京助的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告知对方。
“实际上,今天是我第二次到这栋宅邸来。”
“什么?”
主人略显惊讶。
“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我曾经为某杂志的采访来过这里一次,只是当时用了另一个笔名。”
“是吗……”
“那时,我曾向先代馆主——影山透一请教过很多问题,关于她收藏的假面、‘未来之面’以及方才提到过的那位名为中村青司的建筑师等。”
“这个嘛……嗯,还真是种巧合啊。”
主人饶有兴趣地抱起了双臂。鹿谷认同地点着头。
“可不是吗。也因为如此缘故,阔别十年,今日到访此处时,有一些令我在意的地方。”
“您是指——”
“比如方才参观过的假面收藏间。十年前,那里收藏着无数假面,现如今却面目全非。听鬼丸先生说,似乎是先代馆主亲手处理掉了那些收集而来的假面。他为什么要将难得的藏品处理掉呢?”
片刻之后,馆主慎重地开口答道:
“我觉得他有进退两难之事吧……”
“这样啊——那么,还有一个问题。近几年改建过配楼的客房吧。客房的空间较昔日造访时似有变化。”
“没错。是我改建的。”
这一次,对方立即回答。
“大概是三年前改建的吧。我总是惦念着要召开这样的聚会,故而将客房增加到六间。”
“原本是几间客房呢?”
“三间。每间客房均以墙壁隔开,一分为二。基本上只做了这样的改动,是个小工程而已。”
“改成共计六间客房是为了合客人所戴假面之数的缘故吗?”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说起来,这处配楼为什么会建造成诡异的监狱式建筑呢?中村青司基于怎样的灵感,设计出了这幢建筑呢?
鹿谷正想继续问下去,却见主人再三瞥向座钟。于是,他不再思来想去,转而问道——
“对了,影山先生。”鹿谷始终作为日向京助说道,“十年前到访此处时,我记得似乎和您有过一面之缘。”
“是吗?”
“经透一介绍,略作寒暄而已。但是,那时我并非以作家日向京助的身份,而是以撰稿人池岛的名义。也许您已经不记得了吧。”
“哦?有过这种事吗?”
鹿谷总觉得主人的这种反应看起来像是对此毫无兴趣的样子。果然不出日向所料,馆主那句“这种事”好似全然不记得一般。
“我也曾在十年前参观过这里面的‘奇面之间’。”
鹿谷全然进入日向京助的角色之中。
“那是个相当怪异的房间啊。如今,是否可以让我再次参观一下呢?”
“时间差不多了。”主人回答道,“并非不许你参观里面的房间,明天再去吧。那里不像客房,应该同十年前毫无二致。”
“我知道了。那么,明日务必带我前去参观。”
如此一来——
奇面馆主影山逸史与五号客人、即小说家日向京助(的化身鹿谷门实)的“相对仪式”业已礼成。
晚九点半左右。
那不合时宜的暴雪依然于屋外下个不停。
8
他偶尔会做某个梦。
某个令他即使绞尽脑汁去思索个中奥妙、也不得而知的恐怖梦境。
他隐隐觉得昨夜再度做了那个梦。
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是那个梦的起始。
但是,他依旧参详不透这意味着什么,连自何时起便做了这样的梦也记不得了。
只是,最近他隐隐察觉到。
自己那一心想要探寻却无法得偿所愿的昔日记忆,潜伏于其中的某物莫非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