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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IV 乱 -rondo- I章 战云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Beatrice

1

在四宫庸一的人生中,说过最多话的人是水原信司。

恐怕,在水原信司短暂的人生中,说过最多话的人也是四宫庸一吧。

那既有一些无聊的日常对话。

有别人未曾知晓的过去回忆。

有对将来的想象与达观。

有对苦闷现状的倾诉。

还有晦涩难懂的哲学与看起来很难懂的超自然学。

将所有的对话。

将所有的景象。

庸一都正确地记住了。一字不差。就像用录影机录下来的一样。不,不仅是声音与影像,他将那段时空全部记录在完美再现的假想世界里。他那超常的记忆力使之成为可能。

庸一一有机会就回想起信司的台词。其中的内容自不必说,他当时的表情、音调、举止、存在感以及气味,一切都能正确地复现在脑中。

他能像这样,让已经死去朋友在现世复苏。

现在。

他还能做到更进一步的事。

取回自我归来的女王,与庸一共享了以前的记忆。那是她附身在信司身上时的记忆。信司在想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做了什么,没能做到什么,她将这一切都与他共享。

现在的庸一,不仅能够复现信司的表面,也能连他的内心一同复现。

◆◆◆◆◆

「然后,这就形成了所谓的我吗?总觉得怪怪的。而且有点不爽。」

别抱怨了。你这不是也在一脸幸福地热情演说着吗。这是降灵术。是招魂咒。是返魂法。

「如果你要信的话我也可以陪你,不过你没那么好糊弄吧?很遗憾,我只不过是个赝品。这玩意总的来说,就是在假定我过去是typeA的人,如果抛出A话题就会输出A回答,从而构成了脑内虚拟对话。不论过去的数据有多么庞大而正确,再现不过是再现。模仿不过是模仿。是想象的产物。」

若是你的话大概会这样说。要是能够毫无保留地复制人类的感觉,现实与幻想就没有差别。梦境与虚幻都是真实的一面。尘世如梦,梦境如真——之类的,像这样唱歌般地说。

「什么叫『之类的』啊。你明明记得吧。我确实说过。但,那个和这个不一样。我那时说的是自我解决。独我论。唯我论。也就是有关自我认知的方法论。对没什么哲学思考能力的你简单解释的话,梦与现实『对你来说』是等价的。这就意味着,对你来说存在现在的我等价于活着的我的可能性,假设过去的我看到这个状况自然会感觉有些奇怪以及不爽,那么再现的我也会抱有同样的感想。当然,对于看到了相同回答的你来说,过去的我或许就等于现在的我吧,但是听好咯,这不过是『对你来说』罢了。和我本人的主体没有关系。就算你将自己之外的主体存在纳入自己假定的世界认识中去,或是作为广域意义上的自我的一部分来看待,那也只是在你的世界中罢了,对于不管是假定或是伪造的,是形而上学或是理论中存在的『我』来说,这个我单纯是个模拟的产物。明白了吗?」

不明白。

「也对。虽然说打算简单说说,反而啰嗦了一大堆。我会反省的。」

没关系。而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真的吗?」

也就是这么回事吧。对我来说,不管你是真正的灵魂也好,是妄想也罢,只要你存在于此,就没什么差别。但是,对你来说,现在的自己不过是过去数据的集合,如果就这么当成本人对待,会有点困扰吧。

「后半段是对的。只是以防万一我再说明一遍,现在的我感到『有点困扰』的是,从过去的数据中构造出了现在的自我,当我以这种现象存在的情况下,你推测活着的我可能会『有点困扰』,即使我现在确实『有点困扰』,但真正的『我』其实什么都不会想。在那之前,思考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早就死掉不存在了。」

呵呵。

「啊,这习惯还没改掉吗。那种唯独自己心神领会的偷笑。」

不,那什么。我在想,你果然没变啊。即使在外头拼命想表现得不那么显眼,明明做了那么多白费功夫的努力,在这种时候,却变得相当啰嗦。

「……别这么坏心眼。那是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是个窝里横。但现在的情况和这没关系吧。我只是在明确我的立场和看法罢了。」

了解。然后呢?

「才不是什么然后呢。以上。这就是我的立场和看法,以及对此情况的感想,啊,过会我想读书。虽然我对自己置身于现在这个状态下是否会产生食欲性欲以及睡眠欲有点兴趣,不过目前已知似乎有求知欲,就先来满足这个吧。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了。」

……虽然明白是这个理,不过愈发觉得你没变了。你明明心知肚明,却又在装傻吧。那算什么。『后半段是对的』。

「彼此彼此,明明心知肚明却在装傻。后半段是对的,前半段错了。对你来说,不管我是什么东西都没什么关系,你有这么说过对吧。如果你相信的话,我大可以陪你。但不对吧?你『清楚』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并不一样。而且『有着』很大的差别。事实认知与恋爱一样,无法自己糊弄自己。你不会为了满足愿望而进行无意识的操纵,你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男人。以及,在立场上,你也无法对我进行洗脑。所以……」

……嗯。

巴尔叹气道。

我知道。这全部都是妄想。有什么不好。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

「真是自虐啊。就当成是打发时间吧。这样对精神健康比较好。」

——像这样的台词,也全部都是我无意识中模拟出的结果吧。

「你看你。明明没有经过形而上学的思考训练,培养习惯和倾向,却还是去想这些难懂的事情。你的脑袋还是更擅长现实的思考,而且非常优秀,别勉强往自己不擅长且不喜欢的方向强行发展。你的计划是『建国』吧,只要明白方法就能够做到——至少是能够着手进行了吧。」

我很担心。毕竟不知道原理就去实施计划,感觉很不踏实。

「那就住手吧。你无法理解我构筑的理论。并非没有其他科学研究的手段。那才是你的擅长领域。即便是在这个世界中,归纳和演绎也是有效的。」

……有成功(、、)的前例吧。

「嗯——虽然那个是现在的大前提,但是否要称其为成功还有点微妙啊。希望你再更加慎重地考虑一下。说实在的,其实我希望你能钻牛角尖研究一下。」

不巧,现在没有这种时间。倒计时差不多要开始了。

「……还真是个怪人。」

说实在的,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

◆◆◆◆◆

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巴尔缓缓睁开了眼。

有谁站在面前。因为是逆光所以只能看见轮廓。巴尔眯起眼,举起手遮住了光。

「……贝利亚尔吗?」

「我这边才想问啊。你真的是巴尔嘛。」

「什么啊。难道我还是那么模糊吗?」

他轻松地反问道,与之相对,贝利亚尔的神色却非常严肃。

「早晚有一天,会到不贴个标签就不知道是谁的地步。这不是被吞噬了好多嘛。那个小鬼,就不能再想点办法吗?」

「喂喂,别叫陛下『那个小鬼』啊。是我们重要的女王。」

巴尔回答道,吐出一口气。他缓缓闭上眼,向后深深地靠在了单人沙发上。

房间一片漆黑。因为屋内十分昏暗,连房间的大小也摸不太清楚。

贝利亚尔打开了房门,从门中射入的光束像把双刃剑一样刺入了房间。但就算举起那把光之剑刃,也无法除尽充斥室内的黑暗。

巴尔等待眼睛适应光亮后,看向了站在旁边的贝利亚尔。他的手上拿着好几个空包。波士顿包、双肩包还有托特包等等。他就单手拿着这些包背在肩上,另一只手插着腰,俯视着沙发上的巴尔。

匀称的高大身体上穿着酒红色的西装。波浪般卷曲的长长银发随意束在脑后,披在背上。光芒照耀着后背,银色的长发就好像拥有了生命一般闪耀,看起来仿佛会呼吸。

他是斯拉夫系的混血。如雕刻般深邃的容貌让人联想到希腊众神的雕像。但是,现在那张秀丽的脸庞染上了迷茫和忧虑的神色。

「怎么了?补给呢?」

「嘛,虽然是补了……」

贝利亚尔放下背在肩上的包,在巴尔面前左右晃了晃。仔细一看,每个包上都用记号笔写了数字。

巴尔目瞪口呆。

「就用这个来交易吗?还真是笔糊涂账啊。」

「那要怎么办嘛。跟流通量比起来人手完全不够呀,而且,没法用这个赚钱的话,也没法雇人了。就算这样也完全供不应求。」

「这么随便,不会露出马脚吗?」

「那边就交给巴吉丽丝来搞了。那家伙,被甲斐痛扁了一顿后,变了不少哦。比之前好用多了。」

「……这样吗。」

原本,组织的运营应该交给巴尔来做。但是,由于女王复活后,附身给巴尔造成的消耗比预想中还要剧烈得多,所以就将其交给了贝利亚尔和巴吉丽丝两人负责。

听到计划顺利进行后,巴尔再次闭上了眼睛。无法恢复的疲劳像沙漏的沙子般一点一点落下,沉积在身体底部。精神力变得异常敏锐的同时,身体的活力也在缓缓变得低下。操纵他人认知的力量增强的同时,自身的实体也在被吞噬。和卡普塞尔中毒的过程类似。

「……果然还是太着急了吧?供给节奏再平缓一些或许比较好?」

看到盟友衰弱的模样,贝利亚尔不禁皱起了眉。

巴尔缓缓摇了摇头。

「不行。现在她的力量正在顺利成长着。只能趁势一口气推下去了。要是慢吞吞的,反而是我这边先撑不住。」

「按现在的节奏能撑住吗?」

「……没问题。」

巴尔浑身无力地瘫在沙发上点了点头。

「能撑住的。」

——『……真是个怪人。』

有人说话了。

眼睛看向黑暗中。

在黑暗的深处,有一个只有巴尔能看见的身影。

跨越了五年岁月的身影。

从跳蚤市场中挖来的,靠背和坐垫都完全褪成胭脂色的手工木制椅子。他坐在那张椅子上,翘起细长的双腿。细长的身体上安放着一如既往的稳重脸庞。那双稚气与知性共存,散发着不可思议光芒的眼睛,正看着这边。

他穿着就算熨烫过也难以平整的西裤,皱皱巴巴的高档衬衫。相貌平凡,鼻子上架着半月形的眼镜,头发像很早之前的学者那样乱糟糟的。

那是水原信司的身影。

乍一看像个专攻世间无用之术,不出世的糊涂学者。但是,有种他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弄到研究费用的印象。

和这个印象一样,他有着成为学者的才能。他既能自学成才,也能作为优秀的教师授人以渔。作为超自然研究者来看,不禁会怀疑他是不是疯了,但在现实中和超自然现象接触时,保持着完美的距离感。就算遇到特殊状况也能坚守自我,因此,能够赢得陷入同一境况人们的深厚信赖。既有放眼大局的器量,也能毫不犹豫地作出判断。身为指导者时适才适任,身为煽动者时十分优秀,身为犯罪者时出类拔萃。

并且,他还是稀世的恶魔使。

自己完全比不上。

「……那是……别西卜吗?」

回过神时,贝利亚尔和巴尔一起盯着黑暗中的同一个方向。他皱起眉,眯成一条缝的双眼中闪耀着些许赤红的光芒。

「你也能看到吗?」

「不,几乎看不见……但隐约能感觉到。」

听到贝利亚尔的回答,巴尔满足地笑了。

「看来我的认知操纵越来越熟练了。」

「……也就是说,这是你展示出来的幻觉吗?」

巴尔没有马上回答。他抬起头,闭上眼,像唱歌般说道。

「尘世如梦,梦境如真——」

话语溶解在黑暗中,在空间里荡起涟漪。

留下波纹,传向远方。

「就算身在这里,也能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清脆声音。那是我们三人等待已久的崩坏与再生。敬请期待吧,贝利亚尔。不期待是不可能的,对吧?」

2

卡普塞尔的流通变得莫名顺畅——

在这几天内,这样的话突然在暗地里传开了。

实际上,正是如此。连以前想方设法勉强挤出卡普塞尔费用的自己,现在手头也有七粒卡普塞尔。七粒。而且全部是别人请的。

朋友们突然都阔绰了不少,轻易地将卡普塞尔分给了不怎么熟的自己。也并非突然赚了大钱,只是唯独卡普塞尔这边特别大方。

就算这么说,自己也分给了熟人好几个。放在一周前的话完全无法想象。

「真奇怪啊。」

「嘛,不也挺好吗。」

面对歪着头的女人,男人漠然答道。

多亏于此,能轻松得到卡普塞尔。没什么好抱怨的。

卡普塞尔是在葛根市青少年中广泛流行的毒品。吃了它就会出现恶魔来实现愿望,也就是所谓的幻觉剂。支配这个卡普塞尔买卖与流通的,是一个叫做细胞网络的组织。若是想获取卡普塞尔,就需要与他们接触的门路和金钱。

不过,在这几天内——正确来说,自从五天前的圣诞节以来,卡普塞尔的流通就违背了一贯的方针。虽然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闻与臆测,看起来似乎是以圣诞夜发生的骚乱为契机,细胞网络的干部进行了大换血。

卡普塞尔的大量流通,是新上层的方针什么的……今后会免费分发卡普塞尔,这种像是开玩笑一样的传闻也煞有其事地传了出来。

「这不是很不妙吗?不会暴露给条子?」

「会怎样呢?嘛,反正也不只是我们。」

他这样说着,靠在吧台边环顾店内。

两人身处卡普塞尔使用者们聚集的俱乐部中。照明极为昏暗,店内播放着容易让人陷入幻觉的单调节奏音乐。包厢内有两对黏糊的情侣。

自己已经算是相当老实了。现在潜藏在葛根市内多数卡普塞尔使用者们,都趁着这股忽如其来的卡普塞尔热潮大肆庆祝,在各地连夜召开毒品派对,参加者也不断增加着。

「话说回来。是今天吧?卓也的那个派对。我们会去吧?」

「啊——那个啊。没了。」

「诶!不会吧,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那家伙进医院了。」

「为啥啊?」

「嗑多了。过量摄取卡普塞尔导致的急性中毒。」

「哇真的吗?也太逊了。」

女人皱起脸说道。她噘起了嘴巴「我明明很期待的」。

男人偷偷斜了一眼恋人的模样。她生气的不是派对泡汤这回事。而是见不到前来参加派对的启介。这个女人瞒着自己和那家伙睡了一次。在那之后,只要有机会的话似乎就会去引诱他。

启介是他的朋友。感情起伏剧烈,有时会变得像狂犬一样,不过自己并不讨厌他。和她睡过一事也是他主动向自己告解的。似乎是因为卡普塞尔失去意识了,那家伙虽然认真死板且不是什么好人,但唯独不会说谎。

启介认真地低头道歉,于是他就原谅了启介。这个女的不知道有这样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地继续诱惑启介。真是拿她没办法。

他试探地问了句。

「说来还没联系启介吧。今天本该会来的。」

「……这样吗?」

她忽然收起了怒火,若无其事地将吧台上的玻璃杯一饮而尽。打算就这样糊弄过去,该说是好笑还是愚蠢呢。

「啊,说起来,刚才也有人在这里问我启介的事。」

「哈?谁?」

「不知道。不认识的家伙。在你来之前不是很闲吗?所以就说了几句。」

他皱起脸。难道又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问了什么?」

「嗯——卡普塞尔的事。你看。最近启介不是开始做卡普塞尔的生意吗?然后,那人就问去哪里能见到他什么的。」

「什么嘛,这个啊。」

虽然嘴上这么应着,但心中还是有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启介在前几天才刚开始着手发放卡普塞尔。不觉得那家伙会和细胞网络有什么联系。那么货源是哪里来的?说到底,那种家伙能胜任毒贩吗?

但这种荒谬的事情,最近并不少见。真的谁都能轻松地买卖卡普塞尔。

「……他难道不是条子吗?会问你这种话。」

「怎么会。看起来是个超轻浮的家伙。染了茶色的头发,年纪也不大。嬉皮笑脸的一看就很花心。不过这家伙很有意思。绝对不是警察啦。」

这里还有个泪痣。她指了指自己的眼角。「……那就好。」男人耸了耸肩。

这时,后方传来了压抑不住的喘息。

是嗑嗨了的其中一对情侣。外表看起来说不定还只是初中生的少年少女,现在已经快要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一起。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处何处。眼中只能看到对方的身影,意识受到卡普塞尔的影响变得昏昏沉沉,身体却像粘稠的岩浆一般散发出热量。

坐在身边的女人不由得回头,「呜哇」轻轻一笑。他撑着神志不清的脑袋,朦朦胧胧地看着这一幕,但理智在无意间注意到了。

这很异常。

不管这家店的风气再怎么差,至今为止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景象。假设发生了这种事,店里的人也会看不下去说上几句,或是被客人奚落一下就收敛了。然而,现在却理所当然地上演着这副异常的光景。就连自己,虽然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但直到这个瞬间都没注意到这个事实。

果然这样很糟糕吧?这个念头瞬间闪过了泡在酒精里的脑袋。总觉得,周围的世界都在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明明船底开了个大洞,但由于这艘船过于巨大,谁都没注意到这种事情。

是酒精的影响吧。萌生出的些许不安,转瞬间就膨胀起来,攫住了他的心脏。

是啊。不奇怪吗?卡普塞尔难道不该是更加不妙的东西吗?有脾气暴躁的奇怪家伙组成的组织。有古怪的超自然传闻。自己一直都避开学校和警察的眼光在暗地里偷偷嗑啊?每个染指卡普塞尔的家伙都会有这样的觉悟。所以大家才会拼上了老命。才会对网络的人另眼相看。所谓的卡普塞尔,应该是稀奇的宝贝吧?但现在这又是怎样。为什么那种小屁孩都能狂嗑卡普塞尔啊?我怎么能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们。我在这两三天内到底嗑了多少卡普塞尔了。一般来说会觉得很怪吧。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理所当然。这样绝对——

「……喂,你没事吧?」

他听到声音,猛地回过神来。女人一脸不快地看着恋人。

「你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昨天的卡普塞尔不是还有剩吗?」

可能吧。从阴沉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的男人,将装有水的杯子一饮而尽。

「……啧。」

有什么好怕的。未来的事情谁都不知道。光是想想就烦了。而且,就算感到不安,自己也没法做点什么。

他伸手插入口袋,拿出里面的卡普塞尔摊在吧台上。数粒卡普塞尔在镜面吧台上骨碌碌地旋转着。反正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光是这样暧昧朦胧的不安,自己是不会放弃卡普塞尔的……

此时,男人皱起了眉。

有八粒。

在吧台上的卡普塞尔,一共有八粒。

确实应该是七粒的。有点怪。但是——嘛,有什么不好。估计是数错了吧。要是少了暂且不论,比想象中要多,这不是更好吗。

男人将卡普塞尔放回口袋,露出逃避不安的笑容,点了新的酒水。

◆◆◆◆◆

「——是在半夜两点,对吗?」

「嗯。大概是这个时间吧。那家伙打电话过来了。」

坂田精疲力竭地坐在吸烟区的沙发上,懒洋洋地答道。

「启介上一次联系我已经是两年……不,是三年前的事了吧。总之隔了好久,所以我吓了一大跳。」

「那时,他有说自己在哪里吗?」

「没说地点。真的。不过,肯定不在家里吧。大概是在哪里的公共电话亭。那家伙应该没有手机。」

坂田说完,少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低下了头。看到那副认真的表情,自己也有些犹豫要不要和她搭话。坂田从白衣口袋里拿出香烟,默默点上了火。

坂田和少女身处他工作的医院前厅。由于马上就要到接诊结束的时间,患者的数量也变少了。不过,即使如此,前厅依旧残留着刺人的紧张感。不只是前厅。医院里也充斥着源源不断的紧绷空气。

接诊时间已经过了。但是,真正的忙碌才正要开始。坂田,不,医院的全体工作人员,都如此确信着。

夜晚即将从现在开始。在这几天内突然暴增的患者们,所有人都是太阳下山后被送到这里的。

那些年轻的身心,都饱受名为毒品的病魔侵蚀。

「然后……自从那通深夜的电话之后,就没有任何联系了吗?」

「嗯。不过,刚刚也说了,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联系我的。虽然不太好意思说,我和家人处于断绝关系的状态。」

坂田吐出一口烟,抬头望着站在沙发前的少女。

她穿着呢大衣与牛仔裤,是有些男孩子气的普通打扮。头发扎成了马尾,也没有染发。有在好好地使用敬语,礼数也十分周到。不像是会和弟弟来往的类型。

她没有事先打任何招呼,就突然造访了坂田的职场。她自称是弟弟的熟人,大概也是在说谎吧。只是,在找他这件事似乎是真的,坂田一有空就被她抓着刨根问底了一番。

「他有在那个电话里说什么吗?」

少女礼貌地询问道。坂田两手一摊,夸张地耸了耸肩。

「很遗憾我不怎么记得了。毕竟这段时间一直在通宵。昨天好不容易能睡觉,而且是在正要入睡的时候。话说在前头,我并不是在包庇弟弟。就算警察来了我也会作出一样的证言。」

「啊,不,并不是在怀疑您。我才是,光是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不好意思。」

少女慌忙低下了头。现在已经很少见到礼仪这么周正的孩子了。还是说,自己已经麻木了呢。毕竟,平时接待的十几岁的对象,都是一些毒品中毒或是因为打架受伤被搬过来的不良。

因此,可以确信眼前的少女并不会染指毒品。自己直率地回答这些提问,也是出于能够信任她的判断。

「那个……不止是谈话的内容,有其他在意的地方吗?」

「在意的地方呢……比如说?」

「那个,呃……比如卡普塞尔之类的……」

坂田扬了扬眉毛,直直地盯着少女的脸庞。

少女虽然一脸紧张,但并没有避开坂田的视线。坂田修正了自己的判断。这位少女可能和毒品有什么关系。但是,即使如此,她也并不是会沉溺毒品的少女。

坂田吐出一口香烟,放松了身体。

「好吧。那时那家伙是嗑了卡普塞尔。作为专家的我可以断言。肯定嗑了。」

少女的眼睛中浮现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坂田继续说道。

「他相当兴奋。而且大声嚷嚷着一些奇怪的话。」

「……什么样的?」

「没有意义的胡话罢了。」

「没关系。请说来听听。」

少女认真地恳求道。坂田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目光稍稍望远。

「嗯……大概是『掉下去了』,还有『开了』什么的。」

「掉下去?开了?」

「嗯。那个……对了,是『《门(、)》开了』什么的。」

少女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同时,眼睛深处闪过了一道锐利的光芒。她似乎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样吗。感谢您的配合。」

「没事。所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我从那通电话中,能明白那家伙染上了卡普塞尔。你找那家伙,也是和卡普塞尔有关对吗?」

坂田问道,少女稍稍犹豫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坂田吞了一口唾沫。

「那,你知道什么吗?现在——现在这座城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是指?」

「卡普塞尔这种东西,从好几年前就开始出现了。也有因为急性中毒被抬过来的小鬼。大概一个月一个的频率吧。但是——但是,你知道在这五天内已经有几个未成年被送到这里了吗?二十二人。二十二人啊?!这种事前所未闻。医院这边已经快要陷入混乱。我从新闻上看到了圣诞节的那场骚动。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那之后一切就变得奇怪起来了。到底是什么在搞鬼?现在这座城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现在才开始吗?现在开始才正要发生些什么吗?」

坂田的疑问,是包括他的同事在内,医院里所有人发自内心的疑问。响个不停的救护车警笛。穿过走廊的病床和医生。他们的脚步和车轮的声音。发出高声怪叫的患者。怒吼着让对方听话的自己。明明还很年轻,却犹如老人一般衰弱的灰色脸庞。瞪大的双眼。映照在眼球中的狂气与欢喜。

坂田累了。而且他非常害怕。卡普塞尔与一般的毒品不同。那并不是药学构造上的不同,而是从更加根本的部分上,与可卡因和海洛因,以及LSD或者兴奋剂之类的东西不一样。作为医生,以及多年面对吸毒患者的经验直觉在告诉坂田这点。

卡普塞尔不是毒品。而是其他更加——在别种意义上十分危险的药物。

不仅是坂田感觉到了。卡普塞尔有着众多的传闻(、、)。那多半是荒唐无稽的骗小孩的戏言。然而,医务人员中也有不少人相信了这个传闻。

实际上,在卡普塞尔患者的周围曾经发生过一些怪事。昏迷患者的病房内传出了声音。本应该是密室的房间内被什么人搞得一团糟。从什么都没有的床底下感受到了活物的气息。本该在四楼的患者睡在停车场正中央。

至今为止有过许多不祥的传闻。然而,这些不过是传闻罢了。那是……

坂田有气无力地吸着香烟。

这五天内已经有两名护士辞职了。也有人患上了神经衰弱。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出勤的人已经超过了十个。不觉得其中所有人都看到了什么东西。大多数人只是被传闻吓到,杯弓蛇影罢了。但是,要问是否所有人看到的都是错觉——坂田也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你知道些什么吗?什么事都可以,传闻也好。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的话这座城市就……」

面对坂田的苦苦询问,少女不知为何一脸苦涩。当她正要说出些什么的时候。

「医生!大事不好了!」

一名护士穿过前厅,冲到了吸烟区内。

她脸色煞白。

「怎么了,急诊吗?」

「不是。患者……302室的患者逃跑了。」

「逃跑?」

听到这不合时宜的台词,坂田反问道。

「逃跑是指……从病房里逃出去了吗?」

「对。而且……那间病房也被搞得——」

「喂喂,冷静一点说。」

「冷、冷静不下来啊!房间里乱七八糟。走廊也……紧急出口也……佐佐木也受伤了……果然,那个传闻是真的。那……那只能是恶魔(、、)搞的鬼……」

「你!给我冷静一点。」

坂田反射性地叱责道。但是,他听完这番歇斯底里的说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真切的恐惧,就明白确实是发生了什么。该来的总会来的。

「不好意思,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坂田扶住护士的肩膀,转头望向身后的少女。随后哑口无言。

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走掉了吗。」

坂田有些遗憾地嘟囔着。如果他一直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就会看到在护士说出「恶魔」这个词的瞬间,少女脸色大变,迅速冲向了出口。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以及,那位少女想做什么呢?

坂田摇了摇头挥除杂念,带着护士走向病房。

◆◆◆◆◆

「混蛋!」

急匆匆地赶到现场的比格狂乱地抓着头发。

位于商业街中央的公园。车道沿着公园延伸。在那正中央的人行天桥,现在已经在眼前损坏了大半。

听到了周围传来的惨叫。那是普通人(、、、)的惨叫。我这边才想大叫啊。发自内心地想这要是在做梦的话就快点给我醒醒吧。

这场骚动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三股势力的乱战。是私斗。这种事本身并不少见。恶魔使之间的恶魔战算不上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更别说,身为知名武斗派毒犬帮古参的比格大概会笑一句「所以那又怎样」嗤之以鼻吧。

问题在于时间和地点。

就算是在结束了年末工作,人流不多的商业街,这里也是「公共」场所。而且日落不久后的下午五点,再怎么也会有一两个行人路过。公园和车道之间树木林立,但靠近的话也能看到里面的样子。一旦想象一下最终的「目击者」会有多少,比格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到底是咋回事啊!?」

先到现场的DD成员冲到了大声怒吼的比格身边进行说明。

事件起因是两个团体之间产生了点摩擦。似乎是因为瞪了对方一眼,这种让人不由得失笑的小小争吵。这时一般会有两种展开。比起自尊还是以玩乐优先,就此收起锋芒,或者是黄毛小子们和乐融融地开始干架。

现在的情况是后者。最终结果是某边被送到医院过年,还是某边被送到少管所过年,在比格看来根本就无所谓。就算死了人也和自己没关系。战斗结束后若是能握手言和,送上点掌声也无妨。然而,偏偏却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在室外驱使恶魔进行市街战。在怀疑脑袋是不是缺根筋之前,先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用两只脚走路会说话的生物。

当然两方都是卡普塞尔使用者。一方是从家里蹲摇身变为卡普塞尔使用者的阿宅学生两人。另一方是不断缺钱,从而一直在敲诈勒索恐吓抢劫的初中生混混四人。后者上前纠缠,前者发起了反击。

在这时,两名DD成员刚好偶然路过。他们看到这场奇异的交锋觉得很有意思,就在一旁看好戏。然而,看到双方召唤出两只恶魔,眼看就要发展成一场恶魔战的时候,身为恶魔使的其中一名成员脸色铁青地上前制止。——对。偏偏是DD的人,害怕发展成最坏的状况插手仲裁(、、)。真是,要是能一笑置之的话该有多轻松啊。

两个阵营各有一位恶魔使。哪边都是才成功召唤恶魔不久的新手恶魔使——不仅如此。哪边的组合都是未曾接触过卡普塞尔地下社会的纯新人。不仅没有关于卡普塞尔相关的常识,连这些不成文规矩的存在本身都不知道。自然,家里蹲学生两人未曾涉足过暴力交织的地下世界,敲诈勒索的惯犯初中生应当也没有染指过卡普塞尔。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一切……一切在那起事件之后就变了……!

焦躁感席卷全身,比格不禁呻吟着。

那个难以忘怀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圣诞夜。过了数天,在情报终于开始流通,得以了解事件全貌的现在,人们将其称为『圣夜游行』。那起事件是一切的开始。

那天,卡普塞尔与全盘支配其买卖市场的细胞网络倒台了。

卡普塞尔在为人所知的幻觉剂特性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一面。它还是召唤恶魔的秘药。若是具有素质的人服下卡普塞尔,便可以从服用者的灵魂中召唤并使役恶魔这一超常的存在。

成功召唤出恶魔的人被唤作恶魔使,能行使超常的力量。他们的存在,正是卡普塞尔地下社会形成如此特殊形态的最大要因。

假设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去向世人夸耀恶魔的力量,引发的混乱规模将会超乎想象。卡普塞尔的市场,以及使用者们所属的地下社会肯定将会遭到全体彻底的打击。

于是,贩卖卡普塞尔的最大组织细胞网络,将认定为危险份子的人物,以及可能会暴露卡普塞尔及恶魔存在的人物排除,以此保证市场的安定。从而抑制局外人的介入和瘾君子们的暴走。

这个细胞网络,盯上了某个人物。那便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与细胞网络敌对的边缘恶魔使,维萨特。

细胞网络追查着身份不明的维萨特,最终查到了他的真实身份,计划袭击他所在的高中,打算斩草除根。他们没有注意到,这正是维萨特设置好的陷阱。维萨特以自己的身份为诱饵,引出了细胞网络的干部9C。

讨伐完奇袭部队的维萨特,为了揪出剩余的9C,导演了一场大胆的市街战。细胞网络为了收拾事态,不得不前去阻止维萨特。

比格所属的毒犬帮也和这场市街战有关。DD的头领甲斐冰太,接受了维萨特的挑衅,参加了这场战斗。市街战以两人的激烈冲突为主轴,他们一边击退乱入的细胞网络成员,一边冲进市区外的某个高层建筑施工地展开乱战。最后,超越极限的维萨特陷入俗称堕落(Crush)的暴走状态中击败了甲斐,从此下落不明。这一连串的骚动,就是『圣夜游行』。

然而,这场骚动并没有结束。

9C倒台的消息没有立即传到一般使用者的耳中。细胞网络采取了保密性强的细胞系统体制。因此,上层部的状况传达到底端会有一段时差。瞄准了这一瞬间的空白,细胞网络的上层部就完成了替换。

取得细胞网络新任指挥权的,是细胞网络的创始者执行细胞(First Cell)们。他们在数年前就从细胞网络隐退,之后不再过问组织的运营。他们在9C的毁灭同时出现,用巧妙的手段重新回到了组织的顶点。当细胞网络的底层人员与一般使用者知道这番来龙去脉的时候,细胞网络就已经落入了执行细胞的手中。

到这为止还好说。

不,这事虽说有很多别扭的地方,但也不过是卡普塞尔使用者之间斗争的结果罢了。即便过去没有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斗争,也能够理解。从市场的性质上,就决定了这样的破局迟早会到来。

然而,听说新任指导者标榜的细胞网络运营方针之时,比格甚至忘记了愤怒,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他们竟然要废除买卖,免费发放卡普塞尔,而且不限量。

一些理解市场规律的使用者们,最开始觉得这是笑话嗤之以鼻,随之而来的是惊讶,最后变得哑口无言。与之相对,大多数的使用者自然欢天喜地。毕竟,购买卡普塞尔需要钱。而且不能随意接触身为贩子的细胞网络成员。这不仅限于卡普塞尔,供应方的地位时常比起需求方要来得优越。

然而,执行细胞的这个方针彻底颠覆了一切。在目光短浅的瘾君子们看来,这是前所未有的福音吧。而且,这个全新的状况,也会将至今为止只听过没碰过的潜在使用者们纳入市场范围内。现在就算没有门路也没有钱,只要你想就能够轻易得到卡普塞尔。就像眼前纠缠的这些人一样。

——总之,必须收拾这个场面……

比格现在身处公园的出入口。公园位于高台之上,通往下方的出入口形成了一条扇形台阶。站在上面能俯视化为战场的车道。

不服用卡普塞尔就看不到恶魔。比格已经服下卡普塞尔,眼中看到了在路上暴走的恶魔身影。缠斗的两只恶魔与牵制他们的一只。看到眼前的光景,比格在心中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是菜鸟。哪边都是。

若是熟练的恶魔使,就能控制自己的恶魔。打个比方,就像马与骑手的关系。要是在恶魔战中,这个控制的熟练度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但现在战斗的两只恶魔,哪只都没有受到使役者的细致操控。动作单纯且攻击没有计划性。像斗狗一样,只是被自己的恶魔牵着鼻子走罢了。

「……好,马上去压制他们。阿彻和凛弟绕后,久住和阿胜冲正面。可以不管恶魔使,但别出什么闪失让路人受伤了。」

比格带来的五人中的四人听到指令后各自散开。他们是DD的恶魔使。虽然称不上一骑当千,但以这种菜鸟为对手的话,不管谁都不会输。

然而……

「……真不爽。」

留在比格身后的一个人,烦躁地骂道。

「为毛我们要给这些人擦屁股啊。这不就像是网络干的事吗。」

他也有在忍耐吧。但是,话中流露出隐藏不住的愤怒。比格反射性地想要咋舌,但勉强压抑着没在表面上表现出来。

「没办法吧。放着不管的话你觉得会变怎样?」

「……但是。」

「这不挺好的。拦着你们打架就算了,现在可是让你们去打哦?不是正合意了吗。」

「这才不是打架——」

他板着脸说。比格叹了口气。

「我知道……」

听到比格混合着疲惫与焦躁的语气,男人闭上了嘴,没有再发更多的牢骚。

他也是一名DD的古参,能够理解比格的苦衷。

现在,DD的头领甲斐冰太不在。在被『圣夜游行』中堕落的维萨特打败时,甲斐就失去了意识,被比格他们回收了。在那之后,比格为了逃脱警察和细胞网络的监视,带着昏迷的甲斐潜入了地下。然而,把目光移开了那么一会,本应失去意识的甲斐就消失了。在那之后下落不明。

甲斐不在的期间,DD的指挥交给了比格。比格作为甲斐的左膀右臂,深受干部成员的信任。然而,他的专业在于情报收集与分析,也就是甲斐的参谋。DD本就都是些血气方刚缺乏协调性的家伙,是经由聚集在甲斐这样的豪杰身边自然形成的组织。不论是谁站在顶端,都无法替代甲斐。

——可恶。那只蠢鲨鱼。到底跑哪里偷懒了。

就算昏迷了,只要甲斐还在,就能够给予比格等DD众人心理上的余裕。在这样看不见前路的状况下,头领不在给组织全体都留下了阴影。

就在这时,远远听到了警笛的声音。是警察。从大楼间隙中窥见的天空,从平缓单调的蓝色转变为了薄墨色。听到响彻黄昏的警笛,比格和男人都缩了缩身子。

男人不情不愿地啧了下舌头。

「……我也去。」

「拜托了,尽快。」

以前就算听到了警车的鸣笛,只会跃跃欲试,完全不会胆怯。更何况像现在这样,品尝着胃里开了个大洞的疲惫和恐惧。但是,现在就算不情愿也无法置身事外。

——话虽如此,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看来,比格算是切身体会到了细胞网络的抑制力有多么强劲了。在长时间内利用对超自然的恐惧和卡普塞尔的快乐,统治着绝不算少的瘾君子们。将其化为可能的情报力与组织力。哪一样都是DD所望尘莫及的。

毁灭已经做好了起跑的准备。最后的发令枪响起之后,很快便会结束吧。自己和DD都没有能力阻止。

「……至少想结束得漂亮点啊。」

比格虚张声势全力大吼道。

此时,守望着恶魔战的比格,感受到了背后有人靠近的气息。

——啧,局外人吗?

比格慌忙回头,看到出现的人影后倒吸了一口气。

身后站着一位少女。

那是一位身材娇小的不起眼少女,她扎着土气的发型,戴着土气的眼镜。外表乍一看像初中生,然而藏在眼镜后的双眸闪耀着成熟而知性的光辉。她是甲斐冰太的伴侣,皆见茜。

「看起来很辛苦啊,比格。」

「你……来干什么?!」

茜过去从属细胞网络。而且是居于上位的第三世代细胞成员。由于被卷入了某起事件,无法再回到网络,在那之后就一直待在甲斐身边。

比格在甲斐受伤失去意识的期间,将茜赶出了DD。因为寄身在敌方组织的茜,被DD底下的人怀疑。这是为了不让她卷入多余的麻烦里面。毕竟,他认为她可以金盆洗手,离开地下社会回到正常的世界生活。

然而,茜却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和现在的市场形势一样,一切都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出牌,比格感到了强烈的焦躁感。

「我都说了不要和我们扯上关系了吧。啊?我还以为你会更识相点啊!」

看到比格恶劣的态度,茜的表情黯淡下来。但是,她并没有移开目光,而是用决绝的表情开口道。

「——对不起。让你的好意白费了。看来我比想象中还要愚蠢呢。但是……」

她微微一笑。

「你也是一样。对吧,比格?」

茜语调沉稳地说。比格像是要咬住茜一般,死死瞪着她。然而。

「……呸。」

最后他还是垂下肩膀,露出了和恶友水原勇司一样轻浮的笑容。

「好好。随你的便吧混蛋。怎么每个人都这么奇葩。看来看去只有老子一个正常人。真是的。」

愤懑与不满,对比格来说就像给精神透气。像这样说出口的瞬间,比格才发现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连这样抱怨的余力都没有了。

自己到底不是那块料,只是在勉强自己,慢慢被推到这个因果立场上罢了。

「所以,你来干什么。一看就明白了吧,我们现在正忙着呢。条子马上就……等下,这不是已经来了吗!不好,快跑。」

私斗似乎已经勉强摆平了。暴走的两个恶魔使都失去了意识,两人的伙伴要么迅速逃走,要么呆在原地惊慌失措。DD的成员也正准备逃跑。自然是轻车熟路地甩掉警察的追踪。不如说,和刚才那场无聊的打架相比,眼神更加熠熠生辉。

——真的是,全都是纯纯的笨蛋啊。

比格苦笑着回头。

「走,你也一起来吧。」

比格向茜招手道,她却缓缓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我这边也没什么时间了。没法跟你走。」

「喂喂……怕被我们的人怀疑吗?不会带你直接回DD的。而且你被警察盯上也很麻烦吧?」

「没关系。你先听我说。现在丁格和我一起。」

「什么?!」

比格不由得停下脚步。所谓的丁格,就是甲斐某段时期自称的假名。

「真的吗?在哪里?不比起这个,他没事吗?」

面对快要扑上来似的比格,茜轻轻点了点头。他无意中放松了身体。安心感不由得在心中舒展开来。

「但是……为什么?那为什么不露面。冰太那家伙,在想些什么啊。」

「其实本来他要和我一起来的。但刚好有别的要事,就没法来了。虽然想通过电话告诉你这件事,果然还是直接见上一面更好。希望你别太惊讶,现在我们和海野千绘一起,躲着警察偷偷行动。」

「居然……」

「所以,一时半会回不了DD。在回去之前会把一切都收拾好的。毕竟那家伙处于不得不处理各种事情的立场。」

「……收拾……收拾什么?」

「执行细胞(First Cell)。」

「…………」

警笛停下了。许多穿着制服的警察下了警车。就在人行天桥的旁边。离两人还有一段距离。比格瞥了一眼他们,再次转向茜。

「冰太打算和那个海野联手击溃细胞网络吗?」

「可能会变成这样吧。」

「意思是,DD不用插手?」

比格咬住嘴唇。茜察觉到了他的心情,故意干脆地点了点头,半开玩笑地耸了耸肩膀。

「那家伙让我传个话。『随你的便。那边就交给你了。』」

「……我可以抱怨几句吗。」

「我很同情你。不过显而易见。」

茜如此道,看来已经说完要事了。

比格哼了一声。「开什么玩笑!」想这样大叫的心情和「这也没办法啊」想要苦笑的心情完美地取得了平衡。甲斐这人一直都是这样。以及比格的回答,从以前开始就不曾改变。

「了解——给我这么跟他说。还有,记得骂他一句混蛋——」

「……抱歉。」

「没事。还有一个忠告。说不定你们也已经知道了。我听到了个不好的传闻。据说维萨特也和那些家伙在一起。也有目击情报。要是准备和他们干架的话,记得事先调查一下。」

最后说完这句话,比格背对着警察们,准备逃进公园后再着手脱离现场。不过,虽然打算马上就冲出去,却没能做到。那是因为听到了背后吃吃偷笑的声音。

面对回过头来的比格,茜露出了恶作剧似的微笑。

「那个情报已经落时啦。」

她忍俊不禁,不合时宜地嘻嘻笑道。

看到比格一脸疑惑,茜说。

「维萨特也一起哦。」

「……哈?」

「现在我们是共同战线。——那就这样,多加小心,比格。」

留下这句话,茜也朝着公园深处跑去。

一时呆在原地的比格,听到了警察的盘问,才回过神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刚才……刚才说什么?共同战线?维萨特和谁?诶?什么?什么梗?

脑袋一片混乱。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之后会发生什么?

一轮皎洁明月悬挂在空中。

路灯和月光,照耀着深冬的公园。枝繁叶茂的树林中,落下了重重影子。斑驳的光影向深处无限延伸。

比格放空大脑,全力奔跑着。

◆◆◆◆◆

宛如暴风雨从头顶上掠过的不安。身体感受到了气压的变化,五感捕捉到了目不可视的「预感」。

报警地点位于繁华街的外侧。夹杂在并排着三、四层高的杂居大楼中,空着的中介所很是显眼。

从警车中下来的上田,站在入口前抬头仰望那栋有问题的大楼。楼高四层。大楼之上是广阔的夜空,单调的新月在灰色背景的空中十分显眼。月亮像照片合成的一样鲜明清楚。

它灿烂地照耀着大楼的墙壁。一瞬间,还以为顶楼的墙壁上有谁挂在上面,但马上就看不见了。下一个瞬间,听到混凝土块从桩子上剥落的声音,有什么东西从屋顶上掉了下来。

是看板。

上田和前辈刑警,以及同行至现场的一名检察官,都惨叫着远离了大楼。

落下的看板发出夸张的破坏声,和地面激烈相撞。看板的铁板裂开,连组成框架的铁管,也像糖果一样软绵绵地变形了。只能认为是从屋顶上扯下来的,铁管上还附着混凝土块。但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走吧。」

「是。」

上田跟在一脸严峻的同僚身边,走进了大楼。心中接连涌出的疑惑缠上了脚腕。若是被抓住就动弹不得。上田放空大脑,一心往深处前进。

建筑的一层和二层是中华料理店,三层是麻将馆,四层是空的中介所。店员已经疏散完毕,现在留在这个建筑内的只有上田他们两人,以及楼上的那个人。

奔上台阶的途中,楼上响起了炸弹爆炸一般的震动。建筑年龄超过二十五年的钢筋建筑,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摇晃着天花板、墙壁和地板。两人握紧了楼梯扶手停下脚步,等待震动停止后,在一片飞舞的尘埃之中,咽了一口唾沫再次朝屋顶前进。

心脏不祥地用力跳动着。肺部收缩也跟着变得剧烈起来。脖子和背上冒出了黏黏糊糊的汗水。

身体在害怕着。或者,说不定是无意识间的本能在害怕着。上田心中渗出的恐惧,源于某种预感,现在则不由分说地占据了他的大脑。

——果然这和那时候(、、、)……

上田是任职于葛根警署的生活安全课的刑警。主要工作是毒品管控。其中也包括了追查消灭葛根市青少年间蔓延的卡普塞尔。

在五年以前,卡普塞尔就是众所周知的存在了。上田自己是在大学时代初次听闻了这个名字。

听说,服下这个,就能召唤出恶魔实现愿望——

会怎样呢?不是相当浪漫的药物吗?——

卡普塞尔的依赖性很弱,也容易安全地控制幻觉程度。和可卡因或是兴奋剂比起来,要来得更加讲究和时髦。根据个人体质不同,效果有很大的差别,是一种较为简易的毒品。

「简易」的毒品——现在回想起来,是多么幼稚又愚蠢的词。

当时与上田交往的恋人,被卡普塞尔的幻想吞噬了。她时常和可疑的家伙来往,慢慢疏远了他,最后因药物中毒送进医院,也被大学开除了。在那之后,她为了疗养回到乡下,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数年之后,当上田开始活跃在消灭卡普塞尔的第一线时,卡普塞尔的存在依旧根植于年轻人的文化圈中。不仅如此,使用者的年龄层还更加低龄化了。

在持续搜查的过程中,上田认识了几位卡普塞尔使用者。在一般使用者中,一定会有固定比例的人「深陷其中」。存在着为了和伙伴变得一样从而染指卡普塞尔,却明显比周围人更加沉浸在卡普塞尔中的少年少女。

他们以及她们有着一些共同点。情绪不安定,精神不成熟,给人虚幻又脆弱的印象。浑身带刺的气氛。以及容易吸引黑暗和幻想的性格。每一个都是过去恋人所拥有的特点。上田将这些孩子们与恋人的身影重叠,不知不觉间——或许已经有所自觉,被他们深深吸引。

在这期间,上田遭遇了某起事件。在市内的某所高中里,一位女学生从屋顶上跳下。

在准备自杀的时候,女生服用了卡普塞尔。上田等人的搜查队认为,校内存在着卡普塞尔的地下贩卖渠道,想将毒贩引出来。于是,将出现在搜查线上的几名学生聚在一起,设了一场会议来调查详情。

当时会上发生的事件,时至今日依旧在诅咒着上田。

「……到了。」

台阶通往屋顶。走在前面的刑警,在最后的平台上停下了脚步,严肃地瞪着台阶上方。

屋顶上有一扇门。门大大地敞开着。连接门的三个铰链之中,已经脱落了上面两个,最下面的铰链艰难地扒住了门,像游艇的帆布一样向外倾斜着。门像是遭到正面冲突的事故车辆的发动机盖子一样扭曲了。

心跳加快。

口腔发干。喉咙突然变渴。

看到同样情景的前辈感受到了什么吗,上田偷偷看向他的侧脸。不过,从铁青的僵硬脸庞中,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也参加了那场会议。

「……怎么办?」

「蠢货。我们可不是来参观的。」

同僚对上田吼道,登上了通往屋顶的台阶。上田追在他的身后。同时不由得将手伸向腰间。当然,没有带手枪。取而代之的装备是伸缩式的特殊警棒。可是,不管怎样的武道达人使用这个特殊警棒,都无法像那样砸烂那扇门。

同僚登上台阶,贴在墙上,悄悄探视着门外,肩膀上下起伏着。他是就算全力跑上四层台阶也面不改色的男人,让他心惊肉跳的原因另有其他。他也感受到了和上田一样的预感。

实际上,这种预感从很早之前就有了,堆积沉淀在思考的底端,在不经意间就会浮出水面。它在这五天内急速成型。

记者报道的圣诞夜斗殴事件。频繁发生卡普塞尔相关的伤人和暴动事件。医院收治的急性中毒者人数在这几天内迅速增长。上田他们的生活安全课的刑警,也在不眠不休地四下奔走。连日赶往现场,尽可能地搜集了证言。

然而,每一个人的话都慢慢地开始变少。

对和卡普塞尔有关的刑警们来说,那个证言(、、、、)绝不算什么新颖又唐突的东西。那是幻觉——这是警署内的一致意见。

但是,现在……

有一名刑警由于陷入幻觉的卡普塞尔使用者的暴行进了医院。加害者是十五岁的少女。负伤的刑警是小有名气的柔道高手。而且,另一人瞒着同僚悄悄将相机带到现场。他成功录下了事件发生的始末(、、、、、、、),结果没有给任何人看,就扔掉了录像带回到岗位上。

谁都不愿相信。连提都不想提。所以话自然就变少了。大家都在默默地工作。但是,就算嘴上不说,所有人都明白彼此抱有相同的恐惧。

这到底是什么?——之类的。

而且,所有人都不由得联想到了同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就伴随着卡普塞尔,课内每个人都听说过的,那个传闻。

『服下卡普塞尔之后,就能召唤出恶魔实现愿望。』

同僚下定决心走上屋顶。

上田驱使微微颤抖的双脚,跟在他的身后穿过门。

屋顶刮着猛烈的强风。

汗水瞬间冷却,浑身恶寒。隔壁大楼的霓虹灯照耀着混凝土地板。

屋顶上有一位青年。

他身上穿着运动套衫,脚下是拖鞋。打扮随意得仿佛正准备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这证明他是从医院逃出来后就到这里的。他站在四方形的屋顶中央,耷拉着双手,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的月亮。

「北原卓也。你涉嫌故意伤害罪和持有毒品,准备将你逮捕!」

同僚大声叫道。上田注意到他比平时拉开了更远的距离。犯人若是少年,时常会在逮捕的瞬间挣脱逃跑。所以,逮捕他的宣告一般是在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之后,或是正在铐住他的时候说的。然而,虽然走出了屋顶,同僚却没有要接近他的意思,先出声打了招呼。是在观察样子。在这样的寒空之下,他的额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汗珠。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北原卓也,低下了垂涎仰望月亮的脸。

他在看着这边。

双眼赤红。

同僚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上田也是。回过神时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拔出了特殊警棒,死死握得生疼。

上田的脑内,再次开始播放某个影像。

那时。

为了找出葛根东高中内的卡普塞尔地下贩卖渠道而举行的搜查会议中,有三名学生出席。姬木梓。物部景。以及,松崎佑子。

会议开始后的数分钟。事件调查在某种程度上如预料中行进。但是,在会议途中,由于一名女学生的乱入,事情就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乱入的女学生名叫海野千绘。当时上田还不是很清楚,但她是个喜欢一头扎进卡普塞尔相关事件,在课内十分有名的少女。她比慢了一步调查校内的上田他们掌握了更多的情报,并且在会议上悉数公布出来。不过,这也没有太过偏离上田等人的预料。她主张同席学生当中的松崎佑子才是真正的黑幕,上田他们也知道这点。虽然缺乏最重要的证据,但在调查会议开始之前,搜查队一致认为嫌疑最大的人就是她。

然而。

那之后的展开完全出乎预料。不,不仅是事先预料,那已经超出了上田的常识,将他捶打得体无完肤。

上田和身为目击者的同僚们,谁都没有谈论过自己那时的所见所闻。最终警察们达成的见解如下。在向葛根东高中学生进行事件调查的过程中,被揭发罪行的少女勃然大怒,服用了卡普塞尔。上前阻止的上田刑警,因这位精神错乱的少女的反抗受伤了。不过,自己逮捕的瘾君子,以及平时有过照面的混混们,应该能够像这样简洁地说明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吧。

网络的恶魔使(Owner)将使役恶魔之人封口——之类的。

那时,服下卡普塞尔的松崎佑子脸上所浮现出的表情。散布恐慌的嘲笑。蕴含狂气的举动。现在依旧能清楚地回想起来。她的双眼一片赤红。和现在站在眼前的少年完全一致。

「……什么啊……」

卓也唐突开口。上田两人反射性地摆好了架势。

「你们干什么啊……滚一边去。混蛋。」

语气并没有多么激烈。不如说声音还有些懒洋洋的。像是发着高烧的病人在呻吟一样。但是,那个灼热的声音和虚弱无缘。不如说,透出了一股不受理性控制的危险性。

「老实点和我们走,北原。你袭击的护士肩膀骨折重伤。在病房里也发现了卡普塞尔。而且……也有目击者。你逃不掉的,放弃吧!」

同僚的吼声中带着些微颤抖。现场非常凄惨。被翻了个面的钢管床,开了个大洞的天花板。四处散乱着损坏的仪器和床单。缩在房间一角惊恐地颤抖着的护士。以及铁青着脸诉说事件经过的目击者,以及她的证言。

卓也没有回答同僚的呼唤。那双赤红的眼眸虽然看着这边,但没有对上焦点。

「你和同伙一起召开了吸毒派对吧。这边想问的事可多得很!」

这句台词成为了导火索。

至今为止,卓也就像是生病的野狗一样,有气无力地从喉咙中发出威吓的声音。然而,听到同僚的台词之后,瞬间像引爆了炸药一样激动起来。

「混蛋!」

同时他后方地板的混凝土裂开了。啊,上田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终于到这一步了……

「真不爽啊,那群家伙。就在前不久明明还那么想要卡普塞尔对我拼命摇着尾巴。一旦能轻松拿到了就变成这样。老子是细胞网络的细胞啊?!细胞啊?!啊?!本来那种家伙根本没资格随便跟我面对面说话。别开玩笑了。搞什么啊,混蛋!」

双眼的红光愈发炽烈。像个小学生一样恨恨地跺着脚。每跺一次脚,混凝土就冒出裂缝,围栏断裂,狂风大作,大楼震颤。眼前纤细瘦小的青年——同僚自不必说,连上田也能单手压制的病弱青年,每当他大喊大叫,挥舞双手,用力跺脚的时候,绝不算宽敞的大楼屋顶,就上演一次电影中才能看到的破坏场面。

有什么大得惊人的东西在发狂暴走。目不可视(、、、、)的某物。

同僚的双眼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肩膀上下剧烈晃荡着。估计大脑里已经一片空白。说不定马上就要疯掉了。自己也差不多。脑袋中的疑问与恐惧膨胀着,内压不断增高。仿佛马上就要爆开一样。

但是,上田准备了一条同僚不知道的退路。

右手握着警棒,上田的左手滑入制服内侧,碰到衬衫的胸口口袋。透过布料能够感受到一个小小固体的感触。是自己擅自持有的卡普塞尔。在那个「传闻」之中,也伴随着其他各种各样的传闻。其中最为流行的一条是这么说的。

『只有服下卡普塞尔的人才能看到恶魔。』

心脏像快要爆炸一般剧烈跳动着,太阳穴充斥着血液凝固的痛楚。

如果自己现在吞下卡普塞尔的话,就能看到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吗?不,不仅如此,自己说不定也能召唤出恶魔(、、、、、、、、、、、、)。召唤出的恶魔,会实现自己的愿望吗?真的吗?真的会这样吗?

对不起……我,没有卡普塞尔我就无法忍受这个世界——

上田的眼中浮现出泪光,咬紧牙关强行移开了触碰着口袋的指尖。像是要渗出血一样死死握紧了拳头。

那一天,那个时候,自己发誓了。自己就算赌上人生也要消灭卡普塞尔。不管前方等待的是毁灭还是乐园,都绝不可以染指恶魔的造物。就算为此可能失去性命,自己也绝对不可以与之同流合污。

「住手,北原!停下来!」

声音因恐惧与决心而颤抖,上田推开同僚大声吼叫道。卓也完全没在听。只是「可恶可恶」地持续编织着咒文一样的怨恨话语。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因为卡普塞尔陷入了幻觉,而且还坠机(Bad Trip)了。

「北原!」

上田大叫着向前迈了一步。卓也回了一句「烦死了!」同时,上田的眼前出现了什么,破开的空气掠过他的脸庞。

就在这里。

看不见,但是毫无疑问,它现在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长年以来困扰着上田的可恨存在就在这里。张开嘴,露出牙齿,流着口水,喘着粗气,为了使役者,为了自己,散布着涌上心头的欲望。

那该死的恶魔就在这里。

「唔哦哦哦哦哦!」

上田挥舞着警棒。

传来了击中的手感。

手心,手指,手腕,感受到了打中巨大肉块时的手感。有了(、、)。上田浑身脱力。果然在这。终于……终于找到了。这家伙。这家伙……

「……这个混蛋……」

下个瞬间,上田被飞奔而来的同僚撞倒在混凝土地板上。双手高举趴在地上,上田的头发猛烈地飞舞着。头顶上,刚才上田站着的空间被什么东西横劈开来。迅猛的动作产生了风压,摇动着头发。

趴在地板上的上田回想起以前射击训练的时候。不过这并不是子弹,现在头上通过的东西可以说是炮弹。

「我承认你的勇敢……」

推开上田的同僚喃喃道。

「但不要命的话也只会『给我』添麻烦。」

倒下后,上田一时呆住了。他茫然自失了一会。然而,脑袋好不容易回过神时,身体开始剧烈颤抖着。

上田被同僚拖着退到后面。和卓也拉开了距离。蹲在原地的卓也对撤退的刑警们完全没有兴趣。他对着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幻觉对象,不断含泪辱骂着「可恶可恶」。

「没事吗?」

「……对、对不起……对不起。」

「什么嘛。多亏你这乱来的行为我才醒过神来。行吧。我承认。虽然不知道『那个』是什么,但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是应付不来的。去叫增援吧。好吗?」

「……是。」

听到同僚的话,说实话上田放下心来。但是,心中的某处在想着。寻求谁的援助呢?要怎么说才能求到增援呢?承认了什么?那个手感。头上掠过的风压。逃走也无妨。但是,之后该怎么办呢?

同僚的脸上,浮现出与上田相同的神色。自己竭尽全力可能可以制服那位青年。或许也能调动机动队之类的武力,物资,甚至可以投入国家的力量。但是,就算这样做,也无法消灭卡普塞尔。

上田绝望了。自己只有这点能耐吗?警察能做些什么?

忽然,某位少女的台词在脑中回响。

——『上田先生……您是怎么看待「恶魔」的?』

——『对不起。我无法与警察一起行动。现在我们所背负的问题根植于此。所以……』

原来是这样,上田终于理解了。

她也在思考着现在自己所想的事吗。不,即使如此也不一样吧。她的思考更加深远和切实。

她站在比自己这些警察来得更加接近的地方,触碰着这个世界。她凭借持有的情报和经验,智慧和努力,温柔与伙伴,以及勇气,更加正确而全面地,捕捉到了现在自己看到的这个世界。什么都搞不清楚。所以她并不是不顾一切地放手一搏,而是时常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毕竟她——名为海野千绘的少女,和自己不一样,决不会低头绝望。

「真见鬼啊。」

上田嘟囔道。同僚问「什么?」上田没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着。

「真见鬼啊。你是对的。说到底从最开始,你就一直更加靠近真实吧。我是为了什么而成为刑警的呢?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还是说,已经没有我能够做的事了呢?究竟是怎样?我到底该怎么做?」

五天前的圣诞节。海野千绘从家里消失了。在那之后一直下落不明。在前两天发生了雷击事件与其他的暴动。她在警察准备上门询问详情之前消失了。

是上田自己告诉她要上门拜访的。随后她就失去了踪影。至今为止一直在乱来的少女,一次都没有从警察那里逃走过。搜查队现在正在找她。上田现在处于抓捕她的立场。以及,就算站在这样的立场上,追查急速增加的卡普塞尔犯罪,寻找她的下落,事态也迟迟未见进展。

「我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该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发生了爆炸。

最开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爆炸的余波吹飞身体,和地板一起下落。双手、双脚、身体和头部都充斥着剧痛。肺部像是被挤扁了一样痛苦,耳朵内部似乎痛到麻痹了。

回过神时,自己被埋在了瓦砾之下。一旦想要移动,身上就传来了剧痛、钝痛和疼痛。就算睁开眼皮也只能看到粉尘。一旦开口呼吸,喉咙就感到窒息,咳嗽进一步增加了痛楚。

不过,疼痛让意识变得清晰起来。

上田一半的身体都被埋在粉碎的混凝土块里。虽然不清楚伤势,但似乎没有致命伤。粉尘散开后,月亮露出了脸庞。隔壁大楼的霓虹灯看起来也比刚才更加高远了。

不对。

屋顶——也就是大楼的天花板被吹飞了。屋顶上的地板脱落,掉到了四楼。环顾四周也不见墙壁。似乎四楼的墙壁也被吹飞了。自己还活着只是运气好吧。想到这里时,猛然反应过来,忘了疼痛开始搜寻同僚的身影,发现他和自己一样伤痕累累地躺在旁边。但,他昏迷过去了。呼唤他的名字,才发觉自己的耳朵听不见声音。同僚的额头沾满了血。还有呼吸。必须马上送到医院。这时再次反应过来。

北原卓也呢?

上田抖落了盖在身上的瓦砾和粉尘支起身体。风还是老样子刮得猛烈。飞舞的粉尘马上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眼睛寻找着卓也的身影。不在。哪里都没有。是被瓦砾埋住了吗。此时,上田注意到瓦砾山上染上了一片黑色。

血吗?不由得咬住嘴唇,但那并不是血。

是影子。

是什么的影子?

上田的视线沿着影子落下的位置,朝月光的方向移动。

他浮在那里。

狂风吹拂着运动套衫飞舞在夜空中。像是穿过天花板下落。然而,不管过了多长时间,他的身体始终浮在空中没有下降。

上田目瞪口呆。无法理解眼中看到的景象。不久后,看到他的眼中迸发出宛如水流般的赤红光辉,才终于理解了。

他在暴走。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但直觉如此诉说着。那位青年最终失去了理性。被恶魔侵占了身体(、、、、、、、、)。然后,恶魔暴走了。将他作为食粮。再次,因为卡普塞尔。

「可恶……!」

上田如字面意义上呕出了鲜血。不可以。不允许。在哪里?恶魔现在在哪里?!

「——哎呀。这下没法交代了啊。」

哗啦一声,响起了天空放晴一般的声音。

还以为是幻听,然而,声音继续说。

「明明有很多事情想问啊……没出息的家伙。至少在老子赶到之前坚持住吧。估计又要被那个侦探女说这说那的了。」

听到「侦探女」一词,上田迅速反应过来。自称侦探,是她,海野千绘的专属特权。

不是幻听。听觉恢复了。声音是从隔壁大楼的屋顶上传来的。上田转动脑袋,望向那个方向。

那里有一个背朝霓虹灯的男人的身影。

男人身穿黑色皮夹克与黑色牛仔裤,身材高大而纤瘦。

他随意地蹲在隔壁大楼屋顶的边上,抱怨似的歪着嘴唇,俯视化为瓦砾小山的破坏痕迹。卷翘的黑发随风飘动。皮夹克也猎猎翻动着,上头装饰的铆钉和锁链,在霓虹灯照射下闪烁着光辉。以及眼睛。那双极富活力的双眼,强有力地睥睨着周围。

「……那家伙。」

是甲斐。甲斐冰太。在市内也是恶名昭彰的坏蛋。生活安全课的天敌。他领导着脾气火爆的瘾君子团体毒犬帮,是不良们的领袖。

此时,夜气震动。

放出了无声的咆哮。是恶魔。紧接着,甲斐背后的霓虹灯变得粉碎。

上田的心凉了半截。不过,甲斐十分冷静。他慢慢地直起腰,面对突如其来的破坏和狂风,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哎呀呀,嘛,既然你像个杂鱼一样努力堕落了。正好,就当成复健吧。」

他嘎吱嘎吱地活动着脑袋。别开玩笑了,没搞清状况吗?

「喂,快逃!很危险,你快逃啊!」

这时,甲斐终于看向了上田。估计已经注意到上田倒在那里了吧,并没有特别惊讶。

「嘛,看着吧。这是给刑警先生的特别服务。」

他嘻嘻一笑。

将卡普塞尔丢入口中,咬碎咽下。

仿佛燃起了一束篝火。甲斐弯下腰,颤抖着肩膀……抬起了头。双眼赤红。

在看到他的眼睛的瞬间,上田倒吸了一口气。但脑袋中的某处马上明白了。那和北原不一样。就算那双眼睛的主人和北原是同属一个世界的居民,但也和他并非是同一种人类。虽然染上了凶暴和破坏性的超自然色彩,但他的眼睛证明着这并不是狂气,而是强烈的霸气。

「上啊……!!」

甲斐露出了壮烈的笑容,紧紧盯住夜空中的一点。在那里。上田的视线随之移动。眼中只映照出了天空和月亮。但是,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动。

「哦哦哦哦哦!」

甲斐大吼着叉开双脚摆好架势。在他的背后,飞出了什么东西,随后冲向了空中的另一个什么。

上田猛然摇了摇头。不是什么东西。是恶魔。恶魔和恶魔在战斗。

恶魔战。这话是谁说的来着。眼睛看不到。声音也听不到。但肌肤却能感觉到。巨大的猛兽正在争斗。凶猛的生物在互相残杀。上田张大了嘴,凝视着空无一物的空间。身体因恐惧和兴奋而颤抖,忘记了疼痛。

不一会,某一方的存在感和吼声一同消失了。

卓也浮在空中的身体,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掉到瓦砾上。

结束了吗?上田转向甲斐。甲斐无趣地抱起手臂,「哼」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

「满怀期待的我真蠢啊……毕竟在圣诞夜的那次干架之后,遇到的敌人规格都太高了。」

他一脸平静。看着他这副模样,连上田这边都开始觉得,刚才的这番事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件无聊的事情。

「喂,你是上田警官吧?」

甲斐唐突叫了自己。上田大吃一惊。

「是、是啊!为何会知道我?」

「没什么。你们的名字和脸我全部都记得。并不是特别记住了你。」

甲斐依旧不高兴地板着脸说道。说起来,想起课内最老练的刑警,也评价甲斐是个「聪明人」。毒犬帮在从头到尾贯彻着暴力,从而被警察彻底盯上的同时,依旧存续至今。那绝不只是运气好的结果。

「因为我救了你,所以刚刚看到的东西别说出去。以前就算你往外说,估计谁也不会信吧……但最近不一样了。给我好好保密哈。可以吧?如果说出去的话后果会有多严重,你也知道吧?」

甲斐用毫无干劲的语气粗鲁地说道。虽然这家伙十分狂妄但并不觉得火大。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你、你知道产生这个变化的原因吗?告诉我。现在这座城市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你们打算做什么?拜托了,我也……」

我也来帮忙。

那是发自内心的恳求。

甲斐嫌麻烦似的说。

「自己调查。」

语气十分冷漠。

「什……」

「蠢货。为什么我要把情报泄露给警察啊。首先,我可听说了?你和海野有联系吧?想知道的话问她就行了吧。」

「你、你认识海野君吗?!现在她在哪里?平安无事吗?!」

「……嗯。」

甲斐点了点头。「这样啊……」上田闭上眼,放松地吐出一口气。

安心了。她还活着。大概,她现在依旧眼睛闪闪发亮,喘着粗气为了突破现状而努力奋斗吧。像往常那样。

冷静下来后的上田抬起头,甲斐已经消失了。似乎是办完要事就马上回去了。去哪里?大概,海野千绘也在他回去的那个地方吧。

上田重新环顾四周。被破坏殆尽的建筑上层。被瓦砾掩埋的同僚。如人偶一般耷拉着四肢的青年。事到如今,才听到了远方传来的警笛声。听到这个声音时,上田清楚明白了一件事。

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自己无法插手的地方。

那是湮没于世,被世人唯恐避之不及,选择直面卡普塞尔的年轻人们的所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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