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一声自心底而发的恸哭。
竟然向曾经抛弃自己的母亲求助,真是个爱做美梦的女人。
「——————!?啊啊啊啊啊!」
那天,我明白了。
人类不会因为区区痛苦就崩溃。
人类能在痛苦的煎熬之下,持续求饶不止。
即使只是无用功,人类直到丧命的那一刻为止,都无法停下哀号。
因为人是极其害怕疼痛的生物……。
「好痛啊啊啊啊啊!!住手啊啊啊啊啊!!」
然而,无论我再怎么求饶,都没人愿意向我伸出援手。
我知道这份痛苦是源自魔女的诅咒。
人类的身体本来是无法生活在放大百倍的体感时间之中的。将一秒拉伸至百秒所需消耗的能量,只能靠压榨我的身躯直到千疮百孔来挤出。
如果要形容的话,这既不像是忽然被用烫水泼到的痛,也不像是身体被火焰灼烧的热。
流淌于全身的血液带着沸腾的热气,身体好似要被从内部撕裂开来一般剧痛不已。也像是虫子从体内啃食着皮肤钻出体外的疼痛。而且还在不断持续。纵使是在这种环境之下,我的身体也还在生与死之间循环。
眼前变成一片鲜红,接着又变成一片漆黑,死后取回意识再次回到剧痛之中。反覆体会同样的痛苦。
不存在加害者的拷问自顾自地进行下去。
我就连能够乞求怜悯的对象都没有。
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有做过会遭到这种下场的坏事吗?
我到底要向谁乞求原谅才能结束这一切?
或许我并非善人,但我觉得自己应该也没犯下必须承受这种裁罚的罪孽啊。
就算思考原因,我也无从获得解脱。
没有任何人会救我。
在心灵逐渐干枯,备受蹂躏的状况下,我祈祷着。
干脆杀了我吧。如果不行的话,至少、只是握着为痛苦挣扎着的我的手也好。
拜托了,握着我的手就好……。
不过这只是一场梦,我知道结局不会改变。
就算伸手也无法抓住任何人。
我是孤独的。
无论到哪都是孤独一人。
『好痛苦、好疼』我一直这么哭喊着。
我本以为折磨不存在终点。
忽然,有谁碰到了我的手。带点踌躇的指尖轻轻包裹住了我的手。
疼痛在温暖的包覆下有了缓和。
直到这时,我的意识才总算真正落入了安眠。
第一九二五零天
我在卧室的床上醒了过来。
额头上放着一条冰凉的毛巾,很凉快。
但脑袋却热得有些发懵,眼睛难以聚焦。
一定是因为做了讨厌的梦。
那是我的身体才刚受到诅咒的时候。
肉体还没有适应百倍体感时间的世界,导致我一直承受着永无止尽的致死剧痛。
我都不记得自己死了几次。
那时留下的心灵创伤,让我时至今日也还会做恶梦。
这时,我忽然和坐在一旁椅子上的人对上眼。
是亚尔巴。
「……咦?」
我反射性地用毛巾盖住了自己的脸。
「什么……这什么情况?」
被看见刚睡醒的模样,如此尴尬的状况下,他用着轻松的语气「唷」了一声。
头好痛。没有什么思考的余力。
「已经下午两点了。感觉如何?有食欲吗?」
被这么询问,我坦率地摇了摇头。
「没有食欲……不知道是不是醒来就看到你的脸,害我感觉不舒服」
「太过分了吧~?」
「你怎么在这里」
「我看你都没醒就来看看情况。结果发现你竟然发烧不起」
原来如此。激烈的头痛和倦怠感的原因似乎就是发烧。我额头上的毛巾则是出于他小小的关怀心。有些丢人的感觉和害臊的情绪混杂成一团,总感觉现在特别想埋了自己……。
「……是你在照顾我?」
「谁让没有其他人可以来照顾你,只好我来了」
他无奈地摆摆双手挖苦我。是上课期间以外的,平常状态的他。
「话说魔女原来会感冒喔……」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像是松了口气。
难道,他是在担心我吗。
红红的苹果从眼前飞过。他抛了抛手中的苹果。简单的抛接过后,他朝我露出微笑。
笑容变得可真自然,看着他让我情不自禁地这么想。
「没想到会有让你照顾的一天……」
「不像老师以往的作风。确实稀奇」
「我不是指那个……」
亚尔巴来到这里已经过了约五十年。
等他年老体衰后将由我来照顾。就算总有一天会迎来那样的情况,但我从未想过会有反过来的情况。
「你……完全不会变老呢」
如同身处梦境一般。
蒙上一层白雾的视野,映照出的是充满生机的年轻青年。重新想来,这状况相当异常,但都存在让人变得不老不死的魔法了。就算存在常驻青春的方法或许也不奇怪。
我想,他大概是经历长年的锻炼,习得了那种方法吧。
亚尔巴用水果刀切起苹果,以灵巧的动作削下了皮。
躺在床上的我则是静静地凝视他的动作。
他一边动着手指,一边哼起旋律。他手中的苹果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转眼间就切好了。那一连串的情景,总感觉像是在作梦。我似乎很久没像这样静静观察他了。
他的心情并不差。是看到我卧病在床觉得很有趣吗。
还是看到我平安苏醒而安心了呢。
没过多久,将切好的苹果摆上盘,他一脸工作完成的满足模样开口。
「切好啰」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说起身体不舒服当然得吃苹果吧。稍微吃点东西对身体比较好」
切成容易入口的大小的苹果片。望着他递到眼前的盘子,我会没能立即做出反应,原因大概不只是因为发烧。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
我明明是把亚尔巴囚禁于此的宿敌。
就算没有全部说出口,亚尔巴也听懂了吧。
实际上,亚尔巴的表情也的确一时间阴沉了下去。
沉默包裹了仅有彼此二人的房间。在没有其他人在的这座空间中,只要我们都不说话,能听见的声音便很有限。只有他的呼吸声与我的心跳声。
至今为止,他在大大小小各种方面都对我很温柔。那对他来说或许只是正常发挥吧。
如果是平常,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为什么啊……」
然而现在的我,有哪里不对劲。感觉会将平时不可能说出口的话都脱口而出。都是发烧的错。
思考后再开口的思考阶段被跳过了。
「就算你在第一天就杀了我,我也无所谓的……」
我一直让自己不要多想。然而理性却放弃了工作。坏掉了。
「但你却叫我……当什么老师……。至今为止一直正常地和我相处……」
其实,我一直想要一个确切的原因。
「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温柔……?」
自从和他一同生活,心中的某处总是在怀疑。
这份温柔,是出自纯粹的善意吗。
追根究柢,纯粹的善意究竟是什么?
任何善意底下都藏着目的。
但那份善意持续了几十年后,让我渐渐搞不懂了。
亚尔巴没有回答。刚才还挂在脸上的明朗笑容早已消失,他垂下了脑袋。或许是在思考如何回答我的问题吧。我开始想像起他会吐露出某种可怕的真心话。一经想像,我便不安地拉下毛巾到鼻子上。这不是我该问出的话。「你还敢问?」就算被这么责骂,我也无力反驳。
「……老师」
他喃喃地说。
「我和老师已经待在一起几十年了。要是想杀你早就动手了吧?」
亚尔巴抬起头,向我露出了不太自在的笑容。
「你不恨我吗……?」
「我不是说了要重置吗?」
我回想起自己对他做过的事情。夺走他重要的居所、让他远离珍视的人。
我夺走了他的一切,将他纳为己有。我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
为什么,他有办法对那种人露出这种表情呢。
「好了,快吃吧」
若只是出于同情,真希望他不要这么温柔。
因为我是个笨蛋,会抱有不该有的期待。
「喂我吃……」
「什么?」
「喂我吃!」
这么耍任性后,他皱起了眉头。
他会斥责我吗。他对我怀有的憎恨会因而倾泄而出,拿起手中的水果刀埋入我的胸膛吗。
就算这样也没关系。与其深陷来历不明的痛苦之中挣扎,还不如一死乐得轻松——
「唔……」
忽然塞入口中的苹果让我惊呼一声。
亚尔巴若无其事地把叉子上的苹果塞入我的口中。
他满脸无奈。
看见他那样的表情,总感觉好像只有我自己一个在不合时宜的妄想迳自挣扎。
口中的苹果酸酸的,带有一丝甘甜。
不知为何,视野变得模糊,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了。
他真的是、到底在做什么啊。
「你哪里疼吗?」
我捂着肚子,屈身啜泣。
全身都很疼。
对我温柔以待、正常与我对话、陪伴在我身边,他实在是太罪孽深重了。与他度过的每段记忆,都像是剧毒一般侵蚀着我的全身。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明明不管多么疼、多么孤独我都能承受,现在却变得如此脆弱。
额头上忽然传来了冰凉的触感。是他的手掌。
自手掌传出的体温与视野一角的他的担心神情,让不该出现的期待扩散在整个胸膛。
让我有了淡淡的期待。
「你还在发烧,再稍微睡会吧」
「呐,亚尔巴……」
脑袋昏昏沉沉的。
我突然想起书上所写的。充满诗意与幻想的故事。在那故事中,少女对喜欢的少年传达了一句话。
『喜欢』。
那时的我虽然说着「无聊」就阖上了书本,但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
「干嘛?」
亚尔巴睁圆了眼。
我刚刚对他说了什么吗。
我说的话,是否有传达给他呢。还是说,我只是以为自己说出口了,其实根本没开口呢。不过,无所谓。就算没能传达出去也没关系。
而且覆盖视线的白雾越来越浓,就连那句台词都从脑中脱落了。
我再次失去了意识。
等我下次睁开眼时,肯定已经忘了自己对他说了什么。
希望如此。
这不过是发烧产生的误解,仅仅一时的妄想。
毕竟,就算我真的有这种心意,亚尔巴也不可能接受。
在那前方等待的只有痛苦。
当景色完全消逝的前一刻。
亚尔巴像只野猫一样,有些闹别扭地注视着我。
第...天
我不再纪录天数了。
我曾经确实戒备着这种日子会持续到何时。
但就算不那么做,早上依旧会到来,亚尔巴依旧会到客厅露面。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待在我身边。
某天,在我们吃完晚餐歇息的时候。
「……」
坐在餐桌对面的亚尔巴正在吃他自己做的杯子蛋糕。
我不自觉地开始凝视起他。
看见他的嘴边沾着蛋糕屑后,我转而盯着那片小碎屑。
这段生活本就没什么事好做。
从以前开始,我就是像这样把注意力集中在细微的事物上打发时间。
「……」
他突然停下吃蛋糕的手,看向了我。
「……怎么了?我的脸上沾了什么吗?」
被他这么问,让我有些困惑。
「为、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一直盯着我的脸啊」
我毫无自觉。
被他指出来让我感到无比羞耻。
「感觉老师最近有点奇怪耶」
「咦?有吗……」
「嘛,老师奇怪是一如往常的事就是了……」
那是不是有点失礼?
亚尔巴的话让我有些不开心地露骨的瞪向他。
他念叨着「好可怕……」然后继续吃他的点心。感觉他吃杯子蛋糕的速度变快了点。
长年观察他的我看得出来。他大概是想赶快吃完点心离开这里。
不知怎地,心底涌出了些许恶作剧的想法。
「……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啥?」
只是搭个话,他就露出嫌麻烦的表情。不过,他并没有拒绝。
直到今天,我和他共度了长久的时光。
因为他在奇怪的地方很正经,所以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下,他是不会冷漠地拒绝别人的。
我将自己一直有些在意的疑问说出口。
「你啊,每次欲火焚身的时候都怎么处理的?」
砰地,他手中的杯子蛋糕落在了桌面上。
明明我问得很认真,他却一脸「你到底在说什么」的表情。
「还想说你想问什么……」
「你都靠自慰解决吗?」
「别在吃东西的时候说这个吧?」
在吃东西的只有亚尔巴。与我无关。
「顺带一提,我最近每天晚上——」
「别说了吧!?」
他忽然大喊害我吓了一跳。
「吓我一跳……」
「你忽然怎么了……?应该说,最近看你时常沉默下来,你一直都在想这种事?」
「什么叫这种事啦?」
「……」
「不是——那个啊。我就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回归正题。都到这地步了,得问到最后才行。
「正常来说喔?正常来说,性欲这种东西是没办法从生活完全分离的吧?要是得不到消解就会越积越多」
人有着三大欲望。生活不可避免的欲望——食欲、睡眠欲、性欲。
这是记载于书本上的知识,如今的我正是如此。
「所以我才在想,你都是怎么处理的……」
「……」
亚尔巴哑口无言。
他干嘛那么惊讶。这也不是什么需要惊讶的话题吧。我认为这是不论男女,只要是生物都会有的烦恼。生而为人,自然或多或少都会怀有想要留下子孙的欲望。
「相处了几十年后,该怎么说啊。就算听到你忽然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我也不怎么惊讶了」
「什么叫莫名其妙的话啦」
别那么冷静地回答我啦。
至少对我来说,这件事可是很严重的。
「完全没做果然不太可能呢……自——」
「啊啊啊啊啊!我听不见——!」
亚尔巴忽然捂起耳朵大喊大叫。
「你做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我毫不介意地继续追问,于是亚尔巴一脸复杂,什么都不回答。
「这里除了我们两人不是没有别人嘛?就算想自慰,也得先有那个心情。那方面的想像力可是很重要的喔?制作法阵时不也是这样吗?」
「为什么我们事到如今会聊起这种东西」
「最近啊」我深深叹口气。聊着聊着感觉心里有些难受。
「别无视我啊」
「最近啊……」
我叹息着说。
「到底是怎样啦……算了,你说吧……」
「无论我做几次都压不下欲望。甚至有时还会做到早上」
「哈哈,真是性欲旺盛的老奶奶……」
久违地被他称为老奶奶。
我轻戳他的脸颊。
「痛!」
「别喊我老奶奶」
「话说,那个什么」
「……?」
亚尔巴捂着脸,露出苦笑。
「看你能毫无羞耻心地说出那种话,看来已经到末期了啊。我们」
他又哈哈一声,轻松地笑了笑。
那瞬间——总感觉脑袋很沉。
刚才飘飘然的心情,转眼之间就被某种情绪给带走了。
腹中积累的雀跃也顿时化为某种不快的东西。
发热的身子冷却下来的同时,郁闷的黑暗情绪自腹部深处涌上。
这个男的为什么都不明白,对亚尔巴来说过于不讲理的埋怨,在我的心底肆意喷发——
「噗!?」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揍了亚尔巴的脸。
用的是拳头。好久没揍过亚尔巴了。
被揍飞的他倒在地面挣扎着。
「笨蛋!去死吧!」
我扔下亚尔巴,离开了客厅。
到底为什么会如此烦躁。
其实我是在期待不同的气氛吗?
明明对话和以往相同,这才是正常的,但我却感到无比悲伤。
我逃进自己的房间,把脸埋入枕头,像个孩子一样抽泣。
我大声叫唤着,忍住冲动。努力变得什么都没感觉。
『把在一起很开心的雀跃心情给我遮断』,我不停这么命令着自己。
毕竟,在那前方,只有地狱不是吗。
*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们的逃路只有关在自己房间而已。
而且,亚尔巴也不可能因为担心而来探望。
我的脑袋还没乐观到那个地步。
我知道现实不会像书本一样,发生那种戏剧性展开。
我还没有愚蠢到会打从心底期望那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展开。
我、孤身一人。
因为孤身一人,无论胸口多痛,都没有能够商量的对象。
唯一可以商量的亚尔巴,现在比较偏向当事人。
和食人魔物两人在同个空间独处,魔物也不会和人类商量「不好意思,我现在特别想杀你。怎么办啊?」这种事吧。
因此,魔物只能独自苦恼。
吃或不吃。艰辛难过地……。
「可能已经到极限了……」
「为什么,艾薇……?」
我在棉被里头呢喃着。
「我本来觉得至今为止的生活也很幸福,但现在已经无法忍耐了」
「真辛苦呢,艾薇。看来你很中意那家伙呢……」
自言自语也只令人感到空虚。
那种家伙,要是我不认识他就好了。如果能一无所知地活下去就好了。
想像出根本不存在的说话对象,一边抱怨一边安慰,不停握拳捶打床铺。
就算做这种事也只是徒劳。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不这么想』
和心声对话时,它如此细语。
『因为,那不是很美妙嘛?』
红发少女指着我说。
『很美妙的』
顾影自怜的幻听。
然而,尽管如此,如果是她的话,似乎真的会这样鼓励我。
「我经历的事情很美妙吗?真的?」
既然如此,我试着询问那声幻听。
『你应该要珍惜』
她的声音坚信不已。
明明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感到有些傻眼。但并不会不快。
她像是在为垂头丧气的我打气一般说着。
『你要不要坦率地告诉他看看?』
记忆中的菲莎莉丝依旧摆着一张恶作剧的微笑。
第???天
晚上,我在自己的卧室中瞧向挂在墙上的镜子。
有着一头漆黑长发的女人,神色阴沉、双目充血地站在镜子前。
这几天睡得不是很好。
很久以前,在我身边还有其他人的时候,尽管性格和平时的行为举止让我觉得自己比不上周围的人,但我却从未觉得自己的外貌低人一等。
虽然没有自信到积极显摆外貌的程度,但至少不是不能给人看的脸。
然而,那是因为我没有想要比具体的某人更美的想法。
他曾经的爱人,魔女——伊娜莉雅‧赛切尔有着美丽的白发和梦幻的柔和外表。想起她的模样,我难以自信满满地说自己比她更有魅力。
曾经还是贤者时的她与我相似,是个不善言辞、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的人,但她却没有我这么自卑。
她现在一定还在外头的世界生活。至今从未将她放在心上,但最近想起她的频率却仅次于亚尔巴。
我是个配得上他的存在吗。
我、比起她,与他更为相配吗。
无谓的思考。至少,我现在与亚尔巴的生活中压根没有伊娜莉雅可以插足的空间。我和亚尔巴共度的时间早就远远超过了伊娜莉雅。
所以根本不用在意,然而,望着镜子时脑袋总会产生混杂的阴暗想法。
我伸出手指搭上左右两侧的嘴角,试着做出笑脸。
但眉毛哀伤地下垂着,看起来有点别扭。
笑脸。笑脸。我在心中反覆默念。
我之后要去见他。我想尽量让他看到我好的一面。希望他能觉得我是个可爱的女人。
然而,心情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我敲了敲亚尔巴卧室的门。
『你现在,根本不爱我吧?』
他说过的话,如今我也能立即想起。
当时的我肯定了那句话,并成为了他的老师。
因为我无法反驳。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也完全搞不清什么叫做『爱』。
就像把从我身边逃离的阿莫尔视作背叛者的时候。
就像把抛弃我的母亲斥责为背叛者的时候。
不懂爱的自己,根本没办法在真正的层面上爱上其他人,我内心的某处也这么想着。
然而,我那时并没有承认一切。
「亚尔巴……」
这个时间他可能早就睡着了。我试着悄声呼唤他,但房门却没有敞开的征兆。
我慢慢转动门把,打开房门踏入其中。
我们彼此的房间都没有门锁。
但我们都默认,除非必要情况,否则不可进入对方的房间。
在昏暗的卧室中,能看见亚尔巴躺在床上的模样。
他房间的结构与我相同。墙壁上挂着与我房内相同大小的镜子。
我想和他成为怎样的关系呢。
无数次的自问自答。
单单对话根本不够。
光是接触也无法满足。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视线总是追随着他。
即使不清楚是从何时开始抱有这种感情的,但现在的我能够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我、喜欢他。
如此简单的结论,却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得出。
有了自觉以后,感觉泪水就快夺眶而出。
原来,我也能爱上某人啊。
胸口充满了实感。
独自活过上万年,我本以为自己的心灵早就坏掉了,没想到变得如此富有人性。
忍下哭泣的冲动,我压抑着气息钻入亚尔巴的床铺。
里头相当温暖。还有他的气味。
「亚尔巴」
指尖添在他的后背,我细声搭话。他背部的体温随着肌肤传入我的心中。仅仅如此,我因紧张而绷紧的心灵就松懈了下来。虽然是我自己,但可真单纯。
他缓缓转过身来。他应该从我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吧。
「干嘛啦……」他果然还是一脸厌烦。
「都敲门了还无视我,太过分了吧」
「不是规定好不进到对方卧室的吗……」
「有那种规定吗?」
「有啦」
他正在看着我。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见到他穿着睡衣的模样吧,感觉有点想笑。
明明几十年来都待在一起,事到如今才终于看见,还真是浪费啊。
「你来干什么」
他似乎很不高兴。语尾变得低沉,一听就知道。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这么问后,他便弯起手指算了起来。
「约莫七十年吧……」
虽然冷淡,但还是回答了。
已经七十年了啊。回头想来,这七十年的时光和自己一个人度过的时间相比,真是短暂。
「我觉得差不多该做好觉悟了」
「……什么啦」
亚尔巴没有打断我的话,看上去似乎有打算听。
不过,他的表情很严肃。
如果随口撒谎,或是用绕圈子的说法,一定无法传达给他。
亚尔巴就是那样的男人。
而我也有问题。
直到最后,我都没能和母亲心意相通。
也没有与曾经的朋友,菲莎莉丝正面沟通过。
我缺乏的正是坦率道出真心的勇气。
「我喜欢你,亚尔巴」
所以,我简洁地这么告白了。
越重要的事,就越要用轻松的语气开头。
但只用一句话根本不足以表达。
于是,我努力讲述自己究竟有多么喜欢亚尔巴。
感谢他几十年来的陪伴、希望今后也能一直在一起的愿望,逐一诉诸于口。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安静地等待我说完。
我们之间躺在床上的距离没有缩短。尽管我很想靠近他,却因为不清楚亚尔巴的想法而感到有些畏缩。
说完之后,我深吸口气。
不知何时紧绷的心弦已经彻底放松下来,全身失去力气。
因为,总算有点满足了。
纵使是单方面的传达,但我成功将心意化作言语了。
当我不再开口后,我们便开始了观察彼此反应的时间。
过没多久,亚尔巴垂下眼睑,用着低沉的声色开口。
「什么喜欢不喜欢,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吧」
「……」
我没有什么理由地凑向了他。
「你为什么要凑过来……?」
「因为我喜欢你呀?」
「你这不会太没防备了吗?」
「因为我觉得被袭击也可以呀」
「别这样,艾薇」
亚尔巴抓住我的双肩,想与我保持距离。
「我们是老师与学生,不是吗?我们一直顺利维持到了现在。之后也一定能顺利的」
见他语速越变越快,让我有些开心。
我不经意地抓住衣摆,将两侧下摆往斜上方掀起。
「你看见我的内衣,会站起来吗?」
「……呃」
我趁他不注意拉近距离,于是亚尔巴便满脸紧张地向后仰。
「和以往不同,相当拼命呢?为什么?」
「……」
亚尔巴的眼中含着焦躁与不安。感觉像是在尽全力把快要自胸口涌出的感情押回去。
「亚尔巴,我喜欢你唷」
「出去」
「你讨厌我吗?」
「你还记得开始这段生活时发生的事吗?」
亚尔巴在我面前竖起食指。像是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
「那时的老师承认了你不爱我」
「人的心意是会变的」
瞬间,亚尔巴的表情混入了像是怒意的情绪。
似乎已经好久没见到这么失方寸的亚尔巴了。
「听好了,艾薇。别再说些糟糕的玩笑,快回去你房间。钻入根本不喜欢的男人的床铺,这可谈不上是什么好兴趣」
「我说了喜欢你」
「嘴上爱怎么说都行」
他冷漠的话语,使我心底涌上一股难过的感觉。
尽管我做到这地步,他却连我的心意都不愿意认同。
感觉难过到都快哭出来了。
没能传达给他。既然无法得到,那还不如让我从这份痛苦之中解放。
「……!」
但那样就和以往没有两样了。我至今就是这样逃避的。
菲莎莉丝那时也是,我直到最后都没能传达自己的心意而后悔至今。
「相信我啊……」
我擦起自然冒出的泪水,恳求着。
亚尔巴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扭曲了。
那股变化是来自悲伤还是愤怒,难以辨别。
他看起来正在拼命压下快溢出于表的感情。
他平复情绪似的深深吐气。
「我们在这狭小的世界相互扶持至今。食物、衣服,全都是你准备的。而我则是率先去处理家事等家中的事情」
『这样不行吗?』他的眼神如此询问着。
「不要……」
那样不行。不够。
我甩开他抓着肩膀的双手,扑入他的胸膛。
那动作导致我们两人都从床上掉了下去。
倒在地板的他为了起身而挣扎起来。
我硬跩过他的手,夺走了他的唇。
「——!?」
强硬而毫无情趣可言的吻。
我将他为了逃脱而反抗的双手交叉扣在他的头顶。因为他魔力贫乏,就算单纯只拼力量我也能制服他。然后,我再次凑近他的脸。
这次舌头钻入了他的口中。当舌尖碰触到他舌底的瞬间,让人背脊发麻的兴奋当即涌上。我像是在贪食那份快感一般,不断和他唾液交缠。
一阵子后,我松开口,他正用着懊恼的眼神瞪着我。
「我接下来要侵犯你」
我舔了舔上唇。
他眼中映出的女人,双眼散发着锐利的光芒。
「住手吧……」
「你的抵抗变弱了呢?那就是可以的意思吧?可以吧,事到如今才说不行我可不允许」
完全进入了状态。
在昏暗的卧室中,只有我与他。
不管他怎么反抗,都不会有人来碍事。
「老师……」
无论他是要咬破我的嘴唇还是刮破我的肌肤,我都不打算停下。
「我讨厌那个称呼」
我更加贴上他的身体。抚摸起在我鼻尖前方的他的脖子。刚才还有些畏畏缩缩的思想,现在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比起那种事,倒在眼前的亚尔巴的身姿让我前所未见的兴奋。
「真的讨厌的话,就杀了我吧」
我一面说着,一面为了再次亲吻他而凑上前。
他的嘴唇,忽然靠向我的脖子,消失到了视野之外。与此同时,我的身体被他紧紧抱在了怀中。
「等等,你做什么」
他深深拥抱着我。
「住手吧,老师」
他的声音、气息吹入我的耳朵。感觉思绪就要停摆了。
「刚刚没能相信你……抱歉……。但是,拜托别说什么让我杀了你的话」
我不清楚他的心境产生了什么变化。但他的声音感觉像是在颤抖。
「……你愿意相信我了?」
「是啊,我相信你」
他说完,再次紧紧抱住了我。
在亚尔巴的体温与心跳的包覆之下,心情变得十分平稳。
「啊……呜」
和刚才不同的激昂之情,让我感觉又快哭出来了……。
所以,我也将双手绕到他的背后,把脸深深埋在他身上。
「那我可以亲你吗……?」
「不,差不多别了吧……」
他发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声。
明明一次和两次没什么区别,我在内心感到不服。
「用这个忍耐下吧……」
尽管如此,能强烈感受到他心跳的拥抱,还是给了我非常幸福的短暂时光。
不经意瞥到的镜面中,反射出了我和亚尔巴的身影。
脸埋在我肩口的他,眼神满是哀戚。
他、受伤了?
「……那个啊」
「啊?」
我拉起亚尔巴的手,握住他的手掌。
闭上双眼,揣住那只手。
祈祷似的说。
「对不起。但是,只要有这种小确幸,我就能撑下去了。真的只需要这样,我就很幸福了。所以,请不要放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