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饿死了。
身后凉爽的土壤触感真棒~,这样的乐观也只维持了一瞬间,过度的饥饿感让我止不住冲动想要大喊大叫。虽然实际上我根本没有那种余力。
身体没力。除了强烈的饥饿感外,浑身都在冒冷汗发着抖,心跳也很快。这样下去没过多久就会丧失意识吧。状况十分绝望。
明明就算不遇上这种事我就已经对自己的境遇够绝望了,此刻却又迎来更大的打击。
刚才我试着读了下最近的日记,唉呀真是糟糕。
里头只写着天气。看来是没有其他东西可写了。我猜,大概是没能在城市找到工作,最后在森林寻找食物的途中遇难了吧。
对我来说,日记上什么都没写可是相当痛苦的事。
和一般人无事发生的一天的严重度完全不同。
我的记忆每天都会消失。
同时,我也会从其他人的记忆中消失。
你问为什么?我才想问呢。
我就这样被连我自己都搞不太懂的奇怪现象折磨了一百年以上。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经过这段时间,我曾存在这世间的痕迹就会完全消失。
所以我能做的就只有把当天发生的事留在日记上。我没有能够共享烦恼的熟人,就连朋友都没得交。看着毫无生产性可言的日记内容,只让我感到悲哀与恐惧。
一整天都没有可留在日记上的事情发生,就那么迎来终结,那实在是太过凄惨又难受了。
现在读着日记的我之后可能也会是同个下场,想到这里感觉就快被不安压倒了。
我捂着肚子,深深叹息。
这个肉体死去也会复苏,但灵魂却会消散。当我重新能够活动身躯时,将会由另一个我继承这个肉体。
我的记忆就算没经过一天的时间,只要心脏停跳也会失去。
下次睁开眼时,在这里闷头苦恼的我就已经不存在了。
会被遗忘掉——所谓失去记忆,其实与死同义。
你问为什么?拜托了,谁来告诉我答案吧。
视野被大自然所填满。
我在某处的森林之中。附近没有人的气息。
不管看向何处,只有绝望一成不变。
我的全身开始发抖。就算没有记忆,但经历过类似状况的这个肉体却反射性地觉得这个处境不妙,似乎正在感到害怕。
这时,我忽然从某处听见了某人的低吟声。
是我肚子的声音。一瞬间还以为有谁经过了。竟然会对自己肚子的声音产生期待,看来我的精神也开始发生异常了。
「要、要死了……」
得先想想怎么脱离这场危机才行。
我尽可能想避免在这种地方孤单一人死去的情况……。
为了重振精神,我大大吸一口气。边吐出气息边撑起身子,然而却只产生了微弱的吐息。
完蛋。已经不行了。完全不是能靠毅力撑过去的状况。
死去后,我就会消失了吧。真是短暂的人生。
当我快因饥饿失去意识时。
「你还活着吗?」
某人的手映在了倒地不起的我的眼中。
在意识蒙眬之中,那声音好似从美梦所传出的。挪了挪视线,某位少年正蹲着俯瞰我。
「活着吗?」
这次我好好地与对方对上眼了。歪着头的他,在我眼中就像个大大的圆面包。已经是末期症状了。
「……我看上去像没事吗?」
我努力挤出声音。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用平淡的声音「总之还活着吧」这么回应我。
原来如此,这块面包似乎对我的危机没什么兴趣。
「我肚子饿到快死了……」
意识逐渐远去,我「哈啊」地喘着气。
「所以……如果能施舍我一点食物,我会很感激的……」
「……喔~」
总算是努力说完了。他转向自己的身后。朝着身后问「怎么办?」。
视野有些模糊让我没能看清,那里或许站着他的同伴吧。
谁都好,能在这个状况向我伸出援手的人越多越好。
草丛摇晃了起来。有什么要出现了吗。
无论是狗还是马,就算是凶猛的野兽我也做好心理准备不会惊讶了。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呀啊啊啊啊!」
然而我的预料却被背叛了。
「怪、怪物!」
我指着它扬起悲鸣。无论谁见了都会这么喊吧。因为饥饿而无法动弹的身体像是受到电击一样瞬间弹起,我受到的冲击就是这么大。
「这不是很有精神嘛……」
眼前出现的非人生物,就是如此可怕。
缓缓爬行的那玩意没有固定的轮廓,赤黑色的肿块中有着像嘴巴一样的空洞在蠕动,发出了不像是生物的丑恶声音。
随后,那玩意一边发出可怕的呻吟,一边发出黏答答的声响朝我凑来。感觉就像是头巨大的蛞蝓。恐惧使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露比!?冷静点!」
少年像是在保护我一样介入我们之间。我本能地躲到了他身后。如果不这么做,我大概已经昏厥过去了吧。
「唔哇!」
被怪物缠上的他喊叫着。
「噫——!」
咕叽咕叽的恶心声响使我全身竖起鸡皮疙瘩。
「疼疼疼!」
少年发出悲鸣,让我开始失去平静。
「冷静点!我觉得你是朋友啊!」
朋友?朋友是什么。
我看着被怪物纠缠不放的他。感觉就像是被蛇捕食的老鼠。肚子好饿。
结果,在恐惧与饥饿的混战之下,我的视野渐渐模糊了起来。
「嗯~~~!!」
将面包含入口中的瞬间,我的意识随即升天,好一段时间都没降回来。
「好好吃!」
「那真是太好了……」
带着埋怨目光说话的他,脸上有像是被孩子咬过的咬痕。明明刚才还没有,本来我还在疑惑,但时隔三天的食物实在太美味了,我马上就对咬痕失去了关注。
他大发慈悲地把野餐篮中的面包让给了我。薄切面包中夹着薄切肉和水煮蛋、莴苣、番茄。
总之是回避了饿死的糟糕结局。
从饥饿之中解放后,这次令我在意的便是伫立于一旁的怪物。
虽然看不出它面朝何处,但感觉气息不太友善。甚至有点像是在敌视我的感觉。
说实话,光是看着就让我感到难受,因此我在吃面包的期间都看着远方。
「所以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倒在森林里?」
少年不太高兴的询问,让我回过神来大喊:
「尼温的正豪!」
「别边吃边说话啊」
我仔细咀嚼过后,连同水一同咽下面包。
接着停一拍。
「你问的正好!」
「……」
我很清楚这种时候该怎么表现。
首先,不能让对方敌视我。
想让对方放下戒心,我必须先表现自己是无害的,是个好孩子才行。
长年培养的技术,详细记录在我的日记上。主要是以失败的情况留下的。
「我的名字是!名字……啊勒~?」
我的名字是什么来着。看来我没好好细读。
我从包包掏出一本书。封面只有日期的厚重书本,于我而言是比性命来得重要的书。只有这个我很清楚。好、翻页。
「……?」
没有屈服于少年无言的压力下,我在开头几页找到了目标文字。
阖上日记后,我轻咳几声。
「我的名字是莎斯塔‧戴希Daisy!」
手搭上胸口,朗声宣言。在杳无人烟的森林之中,我的声音显得十分响亮。
莎斯塔‧戴希。感觉发音还不赖。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我的真名。
「什么鬼……?」
他满脸无奈。
少年名为亚尔巴。
他避开人群生活在这附近,今天只是偶然去森林散步而已。
「所以?你为什么会倒在这种地方?」
他重复提问。
我直勾勾地回望他。
「干嘛……?」
他给不曾相识的我食物。我想应该不是个坏人。
外观年龄看上去大概和我差不多。可能是同年或比我小一点。虽然脸或多或少给人一种不太老实的感觉,但也不像是会提出恶劣要求当答礼的人。
我点点头,露出微笑。
「我独自一人在大陆各处旅行。为了增广见闻的旅途。啊、这是我同伴,包包小黑」
我得意地向他展示身后背着的大背包。这是我旅途中买下的颇为中意的包包,大概。
旅行者——这是我常对初次见面的人使用的例文。大部分的人都会接受这个说法,大概。日记是这么写的。
「那个包包还有名字啊……?」
「扣环很像眼睛,可爱吧?」
「喔……」
我递到他眼前,但他看上去没什么兴趣。
另一方面,在他身后的黑团怪物则是将双目般的赤红色凶光对准了我。
不知为何,每当我与他搭话,怪物对我的敌意似乎就越来越强。
尽管看不懂它的情绪,但那视线对心脏着实不好。要是发出悲鸣,感觉它这次真会朝我露出那口丑恶的利牙。
我努力摆出笑容,挺过怪物的视线。明明只是看着,我衣服底下就全是冷汗了。
那是他的宠物吗。毕竟来历不明,感觉还是不要牵扯太多为上。
「那个,谢谢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不然我差点就要死在这了」
比起那种事,现在重要的是他。
「没什么,只是看见有人死在眼前感觉会做恶梦而已」
他的反应相当冷漠。
不过那个回答不像在撒谎。看来不必担心他企图陷害我。
这时,我脑中忽地灵光一闪。
「话说回来,我有个不情之请,实在难以启齿……」
「……忽然说什么啊?」
我一开口,他就露骨地表现出拒绝。
「其实我今晚无处可去……」
「没得谈」
「我还没说完呢!?」
他刚刚是不是完全没有犹豫?
「你刚才不是还送我三明治嘛。不能趁着势头施舍我温暖的睡处和今晚的晚餐吗?我已经好几天没在床上睡觉了。你不觉得可怜吗?」
「我只觉得你脸皮很厚」
「啊勒~……」
直白地被骂了。
确实很厚脸皮。我也有自觉。
但我觉得他温柔点也不会遭天谴吧。
「喂食后放任不管太不负责任了……」
我试着摆出失落的神情。
「你是野猫?总之真的不行。我家可是有超讨厌猫的人——」
「这可是一期一会唷!!」
*注:一生只有一次的相遇。
我大声抗议,亚尔巴吓得浑身一颤。
「你声音太大了……」
「在这种杳无人烟的森林力竭倒下的我与你相遇,一定是种特别的缘分。这里面一定含有重大的意义」
「偶然而已」
说的没错,但太冷漠了吧。
果然还是很难吗。问题是,我现在只剩这位少年可以依靠了。
如果被独自留在这座森林,我肯定连太阳都见不上就会过完这一天。没做成任何事就迎来终点。
虽然我无论如何都想极力避免那种结局——
「果然不行吗~……」
看见亚尔巴尴尬地错开视线后,我浑身失了干劲。放弃的情绪瞬间填满内心。怎么回事呢。这个急遽冷却的感觉。
啊啊、或许我本就不是个会一直紧追不放的类型吧。仔细想想,无论和哪种人扯上关系,到了明天连结就会消失。不管对方温不温柔,都没有意义。
我自然而然地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在我准备干脆放弃时——
「哈啊……」
他垮下双肩大大叹口气。
「我没法保证。所以别太期待」
他忽然这么说,便转身离去。
「咦?」
我一时间没听懂他刚才所说的话。
就在我以为他要直接离去时,他突然停下脚步重新看向我。
「怎么,你不来?不是一期一会嘛?」
「你肯让我住下?」
我不禁反问。
「不是让你别太期待了!得带回去看看才知道结果」
「我没有任何能够答谢的东西唷……?」
「谁会期待一个差点饿死的家伙能回礼」
他嗤笑一声。虽然态度很差,但不像是撒谎。
「不需要回报……?」
「不需要」
即使我不断试探,他也没有露出任何厌烦的表情。
当我沉默之后,他便再次转身离去。
他没让我跟上。就算我离开这里,他也肯定不会追过来吧。
但是——
「等等我!」
我还是选择赶忙追上那道背影。
以结论来说,亚尔巴就是个能用「超级」来形容的滥好人。
虽然他频繁地回头望向我不停叹气。
「我到底为什么要把这种家伙捡回去……」
他的背影充满了哀愁。
尽管在后悔,但他却没有反悔。
话说回来——
「这地方真破……真老旧呢」
跟着他离开森林后,我们来到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好走的平地。一整片的石与木制的建筑群,没想到森林深处竟然存在这样的场所。
不过,从刚才开始我就没感觉到人的气息。映入眼帘的仅有废墟般的景色。
「难道……你是在若无其事地把我诱导到没人的地方……?」
「那根本就没必要离开森林吧……」
确实。
「有怨言的话不跟过来也行喔」
「我超期待的!赶快走吧!」
我推搡着他的背加快脚步。
走了一阵子后,眼前的是一栋黑色建筑物。建筑的墙壁和屋檐都腐朽了。与废墟景色相符的破旧屋子,但和至今见到的其他屋子相比型态较为完整。
这里就是他的家吗。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住人的样子。感觉里头随时会冒出一头野兽。
就在这时,他说出了令人不安的发言。
「首先要取得家主同意」
看来这里有比他地位更高的人。
大概是因为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同意,他才会让我别太期待的吧。
忽然有点不安。会住在这种偏僻之地的人肯定有点怪癖。
是固执的老人吗。刻意选这种无人问津的场所居住,也有可能是讨厌与人接触。
我看向身旁仰望废屋的亚尔巴,他脸上带着身临敌阵的严肃神情。
「我回来了!」
他在玄关大喊。
进到屋内以前我都在怀疑这里真的能住人吗,不过破旧的只有外面,里面相当干净。纹理清晰的石造建筑、采光窗户上还装有玻璃。地板没有任何脏污,看得出来有频繁清洁。
看见生活气息后,身子便紧张得绷了起来。
从干净整洁的家看来,推测对方应该是个爱干净、一丝不苟的人。要是被拒绝了,回到森林之后我该何去何从呢。
完全想不出失败后的退路。这时,我已经开始思考起被拒绝后的计画了。
努力咽下紧张感,我静静等候家主的登场。
从屋子里头传出了某人啪答啪答的脚步声。
出现在眼前的是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孩。
翡翠眼眸、光泽亮丽的秀发如雪一般洁白,和少女梦幻的氛围十分相衬。
那样的孩子带着开朗笑容冒出来,让我也不由得一起露出笑容。
少女的肩膀上有着一只茶色玩偶,是她的兴趣吗。尽管兴趣有些幼稚,但那也代表了她的天真无邪,我不禁松了口气。
毕竟她怎么看都不是那种会把遇到困难的人放置不管的人。
「现在马上给我把它拿去扔了」
「咦?」
有着一头美丽白发的少女看见站在他身旁的我后,立刻收起了笑容。那眼神就像看见了路边的屎一样。
「果然……」
「咦!?」
令人无法置信的是,亚尔巴竟然就搔着脑袋有些尴尬地接受了。
「抱歉,我们家已经没地方放废弃物了。快点拿去扔了吧?」
她用着清澈的嗓音,歌唱似的说出辛辣无比的言语。甚至都不看我一眼。
她的脸上带着冰冷的笑容,和刚才面对他的表情简直判若两人。
「果然……」
你难道只会说这个吗。
「那个,不能再多争取一下吗……?」
「你们在那里说什么悄悄话啊!」
在他耳边悄声询问后,少女立刻就激动地呐喊。看来我在这里不存在发言权。只能闭上嘴了。
至于刚才在森林见到的怪物则是站在她身边。还酝酿出一副随时都要掐死我的气场。
少女与怪物,两双冷冽的视线注视着我。
简直坐如针毡……。
可我们明明是初次见面,她为什么会这么厌恶我呢。
「请、请问……」
我本想试着诉之以情。然而却马上领悟到这是错误的选择。
「闭嘴!想被我揍飞吗!?」
她的怒吼蕴含着真的想把我揍飞的怒气。
凶狠的射向自己的视线加上那句话,我的发言被她从正面否决了。
「……」
从小到大,我有被人这么骂过吗?
或许是少女刚开始的笑容让我有了受到背叛的反差感吧。
对少女的厌恶开始不断涌上胸口。
就在这时。
「我、我说啊,师傅」
亚尔巴总算开口了。
他和在森林那时一样,介入了我与对方之间。
我躲到他身后,结果不知为何感觉少女的杀气似乎增强了。
「这家伙差点就饿死在森林了……她好像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没错没错。我躲在他身后疯狂点头。
「你在帮那家伙说话!?」
我惊呼一声藏起身躲过少女的视线。
亚尔巴的话语似乎对少女来说出乎意料,她看上去很受打击。她一边大喊一边把肩膀上的玩偶扔到地上。还顺带踩了一脚。总感觉好像听见了「咕诶」的惨叫。
「说话啊!」
好可怕。即使待在他背后也能感受到她的愤怒。
「当、当然没有那种事!无论如何,这家伙的优先顺位都不会高于师傅的。我心里的第一名是师傅喔」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亚尔巴的口吻彬彬有礼到根本判若两人。和跟我说话的时候截然不同。
而且总觉得他很坚定的断言绝对没有打算帮我说话。
「……我是第一名?」
「没错!」
感觉气氛有了变化。
「其实我只是报告一下而已。我绝对不会让这家伙进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话说的真过分……。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打算带这家伙去远处的别宅那边。别宅离家里有段距离,绝对不会干扰到师傅的生活」
亚尔巴手脚并用地拼命说服少女。我窥探着少女的神情,她手指搭在下巴似乎正在烦恼。
白发少女直到刚才都只有拒绝的神色,现在却令人不可置信地恢复了些许平静。
「所以一晚就好,能不能提供她食物和睡处呢?这家伙没钱又没食物,情况相当危急」
我紧张地静观两人对话。
不管我说什么都只会表示激愤的少女,只有在跟亚尔巴对话时才会表露出困惑和烦恼。
两人的关系还真不可思议。
我不自觉地观察起那样的两人。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她像是放弃了一般深深叹息起来。
「你最近拜托我的事也太多了……」
「如果师傅有什么请求,我也会尽力完成的喔」
「不……我只要你在身边就……」
少女的声音越变越小,直到完全消失。
「没事……」
本来想说些什么的少女脸上带着红晕。
「总、总而言之,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仅限这回,那个废弃物……我允许它暂住」
结果最后还是把我当垃圾。
「啊,谢、谢谢您」
「但绝对别让它接近这栋房子。还有明天一定要好好的拿去扔!」
「了解」
他回头望向我。
「好,得到许可啰!」
又是废弃物又是拿去扔,虽然话说的很过分……
「谢、谢谢你!我一直相信着你!!」
但他却愿意帮我这个陌生人说话。这份事实,让我感觉到了平时无法感觉到的温暖。
开心到忘我的我展开双手想抱住他。
「别说那些了,在师傅改变想法前快走吧」
他轻轻闪过身,搞得我差点跌倒。他连抱怨的时间都没留给我,就准备离开屋子了。于是我慌慌张张地想追上亚尔巴。
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停下了脚步。
他的师傅——我回头望向这个地方的主人,也就是少女。
既然要在这里住上一晚,那我应该要好好打个招呼才有礼貌吧。
她都允许我住下了,说个话应该还好——
「那个!」
我走向少女。
「啊、站住!」
听见亚尔巴的制止声时,我已经从少女的眼神中看见了厌恶情绪。
我立刻就察觉自己失误了。
「请、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停下迈出的步伐,无法动弹。
少女明显的拒绝目光令我感到无比畏惧。
尽管如此,只是道谢的话她应该还是会听吧。我到了现在还肤浅的这么想着。
我向她靠近一步。
「毕竟承蒙你的关照,希望能询问一下名字……」
少女贯彻沉默。只有寒冷的目光持续射向我。
「啊,我叫莎斯塔‧戴希!请、请多关……」
我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我只是,想道个谢而已。
不想因为最后都会被遗忘,而把基本礼仪全数抛下。
而且她明明不愿,却还是接受了我。
就算只是个外人,我也觉得自己必须展现诚意。我觉得自己应该能和她好好相处。
然而。
「……嘶」
啪!的一声干响。我的手被少女拍落了。
手上鲜明的痛楚,让我感觉有点想哭。我咬紧牙根忍下泪水。
「别碰我」
少女毫不留情的话语像是狠狠揍了我一拳似的回荡在脑海中。
她和刚才一样,对我露出了望向污物的拒绝目光。
她和我之间有着无可弥补的深沟。
那不是单纯的看不顺眼,是厌恶。她厌恶着我。
「……对不起」
我只能这么说。对不起让你感到厌恶。对不起向你搭话。
没有得到回应。少女已经撇开了脸。
「亚尔巴,赶快把这家伙带走。别让它再靠近我了」
少女用着机械性的声色指示亚尔巴。于是他便有些难堪地弯下腰,拉着我的手走出房门。
都是我的错。
被他拉着走的期间,我的脑中全是这种想法。
我重新望向少女,她正在和身旁的怪物交谈。
对少女来说,怪物比起我更能让她推心置腹。
她是我接下来要受关照的土地的居民。
明明不该对她抱有这种感情,可我却感到特别屈辱,感觉像是受到了嘲弄。
就算离开了那间屋子,被称作师傅的女孩的声音却依旧在我脑中回荡。
她的视线直到最后一刻都充满寒霜。
面对亚尔巴的柔和表情,直到最后都没有面向我。
就我没有。
「她今天心情不好吗~?」
移动期间,我笑着问向亚尔巴。
为了驱散气愤和悲伤。
「没办法,师傅讨厌人类。她对任何人都是那样的」
所以别在意。他这么说。
虽然话语同样冷漠,但走在前方的他的语气却比刚刚来得温柔。是在顾虑我吧。
明明只是这点小事——
「是我搭话的方式太惹人嫌了吗」
却让我感觉对那位少女怀抱的负面情绪有了缓解。
「怎么,原来你有自觉啊」
「过、过分」
亚尔巴用鼻子嗤笑了声。
我基本上是个不喜与人交流的人。
毕竟记忆只能维持一天,这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明明我是这样一个没有目标虚度光阴的人,亚尔巴却对初次见面的我如此温柔。
虽然少女把人当垃圾的态度让我不太开心……但为了拼命为我说话的他的面子,我想要为这里做些贡献。
尽管只是一时兴起。
别宅距离少女所在的家相隔遥远。
单程就得走几十分钟,大概有废墟的边边与边边那么远。
忽然有些疑惑。这么远的别宅到底是出于什么用途准备的。
总而言之,眼前建着一栋长方形的木造建筑。
「这间屋子看上去好像吐司」
不禁把外观的印象脱口而出后,身旁的亚尔巴便轻声笑了起来。
「我、我这是夸奖喔?因为颜色看上去很好吃……」
「你肚子还饿啊?」
他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贪吃鬼。
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就打开门确认屋内状况了。
我重新眺望起整栋建筑。
「这感觉才刚盖好吧?」
和其他废屋相比,这间屋子的木材明显较新。
本来还在害怕会被带去多么破旧的屋子,结果外观比想像中干净许多。
「你们这里还有能盖出这种屋子的工匠呀」
「也没那么厉害吧。就只是间屋子」
「……说的真轻松呢」
盖房子得砍树、加工,作业过程肯定需要不少人手。尤其是在这种废墟,不可能轻松建成。
不经意地瞥向他后,他正在四处张望。
「你不进去吗?」
「找不到它们……」
「谁?」
「盖这间屋子的家伙。本打算请它们当你的保母」
「保母……」
我已经不是需要保母的岁数了、吧。大概。
「你如果觉得我是动不动就哭着求人的软弱家伙,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明明是才刚送出食物,就得寸进尺地要求晚餐和歇脚处的家伙?」
「对不起」
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不在就算了……。晚餐时间我会拿吃的过来,你就在这里随意休息吧」
带路完成后,他心满意足地随便吩咐几句就打算离开。我立马抓住他的手。
「……这次又怎么了?」
他满脸嫌麻烦。
一副觉得我果然是个动不动就求人的软弱家伙的脸。
才刚相遇没多久就被这么下定论,那我可就困扰了。
「有没有我能做的事情!?」
亚尔巴瞬间露出厌烦的表情。
明明我难得拿出了干劲,那是什么反应啦。
亚尔巴为我粗略讲解了关于这片土地的事情。
只有六个人住在这里。
那六人包含了亚尔巴、刚才的少女、怪物,以及盖房子的三位工匠。
几乎没有人从外部踏足此处。应该说,从亚尔巴居住在这里之后的这一年来,我还是第一位访客。
这里究竟是多偏僻啊……。
「嘿咻、嘿咻」
谜之喊声是从别宅附近的空地传来的。
我正是在那片空地目睹谜之生物的。
一只是有着圆鼓鼓的熊耳朵的白色玩偶。另一只是长着狗耳朵的茶色玩偶。最后一只是长得像猫的黑色玩偶。
仔细一看,那只茶色玩偶我有印象。和刚才被少女摔在地上的玩偶设计相同。
三只玩偶以双脚在土地上迈步。
怎么办好呢。这副光景实在令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救救我~!我真没在偷懒!」
传来了急迫的求救声。二头身的黑猫玩偶正在被手持锄头的其他两只玩偶追杀。
刚才说话的该不会是它吧。
「它们是在做什么……?」
我问向站在一旁的亚尔巴。
「只是在农活」
被追上的黑猫被白熊压制在地,不断发出悲鸣。
「别想得太复杂了。就当它们是那种玩意就行」
「……可它们在说话耶?」
「有魔法的世界,玩偶会说话还好吧?」
魔法——即是人的魔力和肉眼看不见的魔素融合所引起的各项奇迹。的确,我也知道存在这种魔法。但能使用这种魔法的人应该不多。更别说是赐予玩偶自我意志的高深魔法了,就算是老练魔法使应该也很难做到这种事。
有如此老练的魔法使住在这片偏僻之地吗。
粗略带过玩偶会动的事后,亚尔巴带着我前往它们所在的菜园。踏入栅栏中,玩偶们便同时望向了这里。感觉很像灵异现象,让我不禁心底一惊。
「大家,集合!」
它们像是在回应亚尔巴似的,各自放下农具跑来集合。
「什么什么——?」「干嘛啦!」
反应各自不同。看来它们还存在性格。越来越觉得是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生物了——话说,它们真的算是生物吗?
「有个家伙要介绍给你们」
亚尔巴瞥向我。似乎是让我自我介绍。
玩偶们的视线也随着他转向我。光顾着惊讶,都忘了该说些什么了。
「你、你们好」
总之先打个招呼。于是其中一只玩偶便精神饱满地举手回应我:「你好!」。是茶色玩偶。感觉有点开心。
「怎么,是新人?」
「她好像太闲了,想找点事做」
黑猫与亚尔巴的闲聊窜入我的耳中。我想做事的理由可没那么随便好嘛。脑中一边这么想着,我一边深呼吸平复心情。
就算对象是玩偶,只要是能用言语沟通的对象,那就得努力构筑友好关系。仅此而已。
「我是将在这里叨扰一天的莎斯塔‧戴希!白吃白住太不好意思了,于是我便来这里帮忙了。请各位多多关照!」
可不能发生和少女当时一样的状况,我卯足干劲露出尽全力的笑容。
这里与其说是菜园更像是荒地。跟和煦的田园景色相差甚远。感觉这里本来应该有一栋损毁的破屋吧。
土壤中还夹杂着瓦砾,要作为菜园使用似乎还得费上不少时日。在这种场所工作,感觉就像是在帮忙进行灾后复兴作业。
话说回来,我其实对自己的体力相当有自信。毕竟漫长的旅途中我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在旅途期间也经验过许许多多的状况。然而——
「哈啊、哈啊……」
我现在却喘着粗气耕着地。才刚开始作业没多久,我的脑袋就浮现了「咦、感觉不太对耶?」的想法。玩偶们在我的身旁勤勉地工作着。
玩偶们有条不紊地用着那小身版干着农活。与此相比,我则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后悔刚才所说的话。
『无论什么工作我都能完成!』
还敢说无论什么工作?少轻视劳动了!真想这么骂骂三小时前的自己。
完全跟不上玩偶们的节奏。
它们毫不歇息地一直在工作。不断鞭笞肉体。回神一看,太阳已经西斜了。
我直到刚才为止还在饿死边缘耶。
话虽如此,说想做事的是我自己。
我这个笨蛋、傻瓜。
明明后悔也无济于事,但脑中依旧展开无意义的反省剧。
玩偶们用着那小小的身体和手脚挥舞钢铁农具、把挖起来的岩石轻松扔到田园之外。而且还持续了数小时。
那身布与绵制成的身体到底哪里藏着那种力量。
然而,就算身处如此高难度作业之中,我也不能随意抛下工作。
那个男人——那个用着一副不对我抱有任何期待,饱含怜悯视线的眼神望着我的亚尔巴,我一定要让他惊到下巴都合不起来。
我原本似乎是这么想的吧……?
事到如今,我已经疲累到连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然而劳动果然很棒。喜欢工作吧,莎斯塔?毕竟工作期间能不去想那些令人忧郁的事情嘛。全身全心拼命集中于某件事上,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现在的我正在为劳动献上热情,全身都在为欢喜而颤抖。大概。
「你在休息?」
无情的话语袭向了屈着身工作的我。
「……我这可是在努力动着身子耶」
「动作太慢,看起来只像在偷懒」
玩偶在我耳边细语道。这个恶魔。毫不留情。猫头……模样的黑色玩偶似乎是想用激将法来鼓励我。荣幸到我都快流泪了。
「你没事吧?」
白色与茶色玩偶和刚才那只黑色的家伙不同,出言安慰我。虽然那份心意让我很高兴,但这已经是第五次被它们担心了。
「我……我没事……!」
我朝着土地挥下锄头。
为了什么?我为什么会站在土地上挥舞锄头呢。
脑袋浮现了救下我的亚尔巴的脸。
可是,我很清楚。我所达成的任何成果,都不会以肉眼可见的形式留在他人的记忆之中。毫无意义。
我不过是想将记录日记这件事,硬是变得更为积极乐观罢了。
「你没事吧?」
陷入沉思的期间手似乎不小心停了下来。因而得到了第六次的关心。
有时间在这里想这种无用功,还不如动动手。
「喂——!」
远方传来的熟悉声色让我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与此同时闻到的浓浓香气,差点把我的意识给勾没了。亚尔巴双手捧着托盘的模样映入了我的眼中。
「我来探班啰」
托盘上有人头份的水杯,以及烤成漂亮小麦色的糕点。
「得、得救了……」
一放松我就当场瘫坐了下去。
这时,某人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探班~?你怎么忽然干起这种事了」
是坏心眼的黑猫玩偶。
「又没什么」
身高差极大的黑色玩偶和他互相瞪视起来。这一人与一只是不是相性很差啊。
「你以前没这种习惯吧」
「吹的什么风啊?」
茶犬和白熊此起彼落地说。话说回来。
「你们平常都不休息的吗……?」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向茶犬,他摆摆手表示无奈。
「毕竟我们就算不休息也不会累啊」
「那是什么意思……?」
本来想着『少开玩笑了』,但实际上它们明明长时间连续劳动也不见疲劳。
所以?我刚才是在效仿根本不会累的玩偶,在那边拼死拼活的工作吗。
「……那他为什么要来探班?」
「谁知道。他只是一时兴起吧」
我怀着疑惑注视亚尔巴,而他刚好和我对上了眼。他有些不开心地皱起眉头。
「你可别会错意了,新人。我这不是为了你才拿来的,是为了犒劳辛苦工作的大家」
我明明什么都还没说,亚尔巴就忽然雄辩了起来。
「怎样。你不吃?不吃的话我就吃掉了」
他这么说后,三只玩偶便一起伸手去取托盘上的糕点和水杯。话说,它们竟然要吃?明明是玩偶……。
不过,感觉真奇怪。
虽然已经大致感觉得到亚尔巴是个好过头的滥好人就是了。
但是大多会对我温柔以待的人都是独居老人,或是没有孩子的夫妇等等,那些较为孤独的人。就连我的日记上都没有出现过如此滥好人的年纪相仿的男性。
忽然感到有些在意,我不自觉地用视线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是,你还真不吃?」
看我迟迟不拿点心,亚尔巴开口问道。
「没有,我要吃。谢谢招待」
他依旧撇开着脸。看上去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从表情也没看出恶意。
不经意放入口中的糕点散发着淡淡甘甜,有着手制糕点的温柔味道。
为了从疲劳中恢复,我在树荫底下抱腿静坐。
抬高视线后,是一片清澈的蓝天。
在凉爽的微风之下,因劳动而紊乱的气息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远方传来了欢笑声。三只玩偶正在争夺亚尔巴拿来的糕点。看着那副光景,「还真是和平啊」我这么想着。
那想法中还混有一些讽刺。
在亚尔巴他们度过和平的日常时,我却在浪费重要的分分秒秒。
我冷漠地眺望着高空中渐渐飘远的云朵。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心里所想吧。大概都只觉得我是个过度劳动后,疲劳不已正在休息的外人。
但这是理所当然的。
会在意我的,只有我自己。
到了明天,一切都会被忘掉。所有人,都会忘掉关于我的事情。
能够观测到失忆现象的人,也只有持有日记的我而已。
尽管不感到悲伤也不会痛苦。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却不禁用着随时都会消散的声音呢喃起来。将脸埋入双膝,努力不作思考。
因遗忘而失去的事物,身体却还记得,有时会觉得自己做的一切好似没有任何意义。可就算哀叹,现实依旧会延续下去。我能做到的就是在那样的现实中,为了不让他人感到不快,而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生活下去。
毕竟无处可逃。
无意间抬起头后,便看见亚尔巴在远处和玩偶们争吵。
看着生活在日常之中的他,尽管是我的救命恩人,此刻却使人嫉恨。
要是能混入那个圈子该有多好。
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找到治疗这个疾病的手段才行。
世上有多少人许愿,就存在多少魔法。曾经有谁这么说过。
在那之中,有一种魔法能将记忆留存在小石头里。
HERINNERING记忆——回想石。
*注:荷兰语*
我想起了偶尔出现在日记的词汇。
是我在旅行之际寻觅至今的,一个刻有精密法阵的魔道具。
简直就是为如今的我量身打造的魔道具。
远古魔法使非常伟大,制造出了众多方便的道具。
虽然这个魔道具的存在仅残留在文献中,连是真是假都无从辨别,但对我来说却是旅行的动机。
既然有多少愿望就有多少魔法的话,总有一天我也能遇见实现自己愿望的魔法吧。
我硬是让自己乐观,驱散负面的想法。
「你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吗?」
亚尔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旁。
或许是因为一直在沉思吧,我完全没发现他的靠近。
「完全没有。根本跟不上步调。那些玩偶到底怎么回事……」
「那些家伙有点特殊啦~」
「嘛……虽然我不觉得它们是坏玩偶」
我这么添了一句后,他便「是嘛~?」地笑了起来。
不坏,但也不好。顺带一提,我心目中的好人偶应该是个不会说话,安分待在架子上的装饰玩偶。
「不过说想干活的是你自己吧」
他的话把我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想到自己这么没用……」
发出了连自己都能清楚感觉到很失落的声音。
「呃,抱歉……」
「没事……你说的都对……」
「你不用那么失落啦。那些家伙,好像只要有魔力就能一直活动。根本没有人类的体力那种概念」
看来我又让他操心了。虽然那种难以理解的话也谈不上安慰就是了。
「它们在这之后也会一直工作下去吧」
「大概吧」
世间实在是太无情了。我不禁这么想。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吃饱回房间休息不就好了?」
「不要!那我不就没办法洗刷无用之人的污名了嘛!我要再努力一下!」
他双手捂住耳朵。
「你真的很爱动不动就大喊……」
我有些畏缩地将高高举起的双手收回胸前。
回想起来,我的努力一直很空虚。总是在给伸出援手的他添麻烦。虽然只是一时兴起,但我明明是想要为他派上用场的说……。
「想工作的话就继续吧。那些家伙也不会因为莎斯塔办不到什么事就骂人吧?」
「那个……是没错」
「所以别勉强自己就行了。你要是晕倒了也很麻烦」
「哈啊……」
亚尔巴这么说应该没什么恶意,但麻烦这个词总是离不开我的耳朵。
不过我都让他看见这么没出息的模样了,他对我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变化还真是不可思议。
「亚尔巴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
我试着直球询问。
亚尔巴歪起头。
「什么为什么……我倒是没感觉有对你很温柔」
「竟然没有自觉……」
我差点就要艺人摔了。加上他刚才和那位少女的交谈,亚尔巴的性格或许比我想像中来得更加迟钝。
「你这样让其他人误会,那个女孩真可怜……」
「女孩?你说师傅吗?为什么?」
我傻眼到不禁叹了口气。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抛下师傅一个人好吗」
语气不自觉地有些别扭。
说实话,我对那个把我当成废弃物的少女没什么好感。即使如此还在帮少女说话的自己感觉真滑稽。
不过,这两人的关系一定很特别吧。刚才的少女与亚尔巴像是没有隔阂的特殊关系。至少,少女待他很特别。
亚尔巴叹了口气,轻笑一声。
「师傅的心胸才没有那么狭窄」
无忧无虑的脸。
谜之信赖。
但感觉得到他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感觉得出来。
我绝对无法建立的羁绊,就建立在他们两人之间。
「你闹什么别扭啊?」
「咦?没有啊,我哪有在闹别扭——」
难道我露出那种表情了吗。
就算如此,我心中也没有火大的情感。
毕竟今天是我与他的初次相遇,而这些也都会在今天消失。
「不过那个人真的只对我很冷淡耶。无法接受~」
「她有时对我也很冷淡」
亚尔巴抬头挺胸地说。
「每次我离开废墟,师傅就会念个不停,还会毫无理由地捏我的脸」
「那只是在打情骂俏好嘛。我完全想像不出那孩子会对我做出那种可爱的举动」
「可我要是态度稍微淡漠一些,她就会用拳头揍人耶」
「是吗……?」
都用上了拳头,说不定真的含有私怨——
「嘛,虽然根本不痛就是了」
「那就只是少女心嘛!连恶作剧都谈不上好嘛!」
什么鬼啦,是在晒恩爱吗!好想这么喊出声。
感觉和亚尔巴聊一聊后,疲惫一口气涌了上来。
看见我叹气,他便露出了担心的表情。
就听到的这些判断,那位少女确实执着于亚尔巴。
想尽可能与喜欢的人待在一起。事与愿违时就情不自禁地戏弄对方。虽然我不是那种类型的人,但却算是能理解那种女孩的心情。毕竟我姑且也算是个女孩子。
「话说回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有些好奇的问了问。于是他便反射性地如此回答。
「那个人是我魔法的师傅」
「……」
我惊讶的点在于他竟然能用魔法。谁叫他的魔力量少到一个不行,完全不可靠。
「你们是怎么相遇的,才会变成这种关系?」
继续追问下去后,他便有些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呃——……」
他突然一脸苦恼,似乎很烦恼该怎么回答。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踏足的话题。我不禁想起了这句话。
「如果不想说的话,不说也可以喔……」
「倒也不是那样啦……」
他这么说着,有些踌躇地开口了。
「大约一年前,我有段时间独自一人在镇上旁徨。然后路倒街头。那时将我捡回家的人就是师傅。那便是我开始住在这里的契机」
仅仅如此。他强调似的这么收尾。
『哼~,是喔』我点点头。虽然不是能这样轻松带过的话题,但他的表情看上去意外地哀伤。
「那她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呢」
「是啊」
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没有什么孩童时期的回忆吗?」
「不,我不清楚」
他若无其事地说。
「我没有与师傅相遇之前的记忆」
「咦?」
一时间以为在说我的话题,害我的心一颤。
「什么意思?」
「应该叫做记忆丧失吧?回过神来时,我就身无一文的被扔在了大城镇里」
记忆丧失……。
「要是师傅没把我捡回家可就完蛋了。最糟的情况下可能已经死了」
亚尔巴笑着说。尽管完全没有笑点,但听见那句话的瞬间,我感受到了些微的兴奋与感动,眼眶发烫。简直就像是找到了同伴。
「所以我当前的目标就是报恩。嘛……虽然我能做的只有家事,真正危机的时候都是她在保护我就是了」
不过我立刻就察觉了那是错觉。
想起少女和他待在一起时的幸福笑容,就能知道他并非全然没有成功报恩。
他的境遇与我相似,可他如今却有自己的归属,还有珍惜他的存在。
他拥有我多么渴望都无从入手的东西。
放在地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杂草。
「原来如此……」
一边啃着他送来的糕点,我一边想像自己如果也有弟子的话会怎样。
不过我马上就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想像。
哪怕我真的和某人构筑了师徒关系,隔天彼此就都会忘了对方。那样一来,我们马上就会分别了。
「能和偶然邂逅的人构筑良好关系真好啊。你要好好珍惜那份关系唷」
「你怎么忽然说这个」
「这是经历长途旅行的前辈给的建议」
我坐在地上,向着天空伸直背脊。
为拯救我的他派上用场。这便是今天的我能做到的所有。
没有未来。舍弃多余的情绪。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今后也会如此。
「话说回来,莎斯塔你是一路旅行到这里的吧?」
「咦?」
意料之外的提问让我一时间僵住。
与此相对,亚尔巴则是露出了和小孩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神。
没想到话题会往这方面延伸。
「是没错」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说点旅行遇到的故事啊?我从来没离开过这里」
从来没离开过这里。为什么呢。
比起这个,他现在露出了充满期待的目光。
「虽然我有时会一个人到附近的村庄或是海岸逛逛,但也只去过这些地方。这附近几乎没什么虫子。但我一旦向村庄前进,就会忽然冒出很多虫,以前还被蜜蜂螫过,吓得半死呢」
他一边想起当时的情景,一边笑着说。
「我觉得那些小故事都很有趣。你应该有很多旅行小故事吧?」
「……算是吧」
「我也不是想离开这里啦?毕竟师傅在这里,所以至少想听听外面的故事」
他质问般的追问,让我沉默了下去。于是他就有些惶恐地「不行吗?」说着。
说实话,我不觉得讨厌。
「如果我可以的话——」
我说到一半时。
「亚尔巴——!」
某人的喊声像是在打断我的话语一般响彻。
背着一片绯红的景色,少女正在朝着这里挥手。
「……说起来,我和师傅约好了」
亚尔巴呢喃着。
「快去吧」
「晚饭我会给你拿到别宅的,找个段落好好休息啊」
「嗯」
我点点头,像是无事发生似的用自己的双腿站起身。
「虽然刚刚也说过了,但你别太勉强自己喔!」
亚尔巴重新叮嘱一遍,这才朝着远处的少女跑去。他越变越小的背影与少女会合后,两人便谈笑着肩并肩离开了。
而我则是一直眺望着他们,直到完全看不见。
旅行小故事——
这或许是第一次有人对我的故事感兴趣。
他离开后,感觉寂寞感一口气弥漫了开来。
明明想要舍弃多余的情感,现在却感到寂寞,自己的脑袋还真是我行我素啊,连我都对自己感到傻眼。
云朵不知何时已经散开,着急的明月已然挂上群青色的天空。
为我送晚饭的人不是亚尔巴,而是其中一只玩偶。因为外貌相似,我一瞬间没能认出是哪一只,但接过餐盘后听见「呦,迟钝仔」后,我就知道是谁了。是那个态度恶劣的黑猫玩偶。
「作为新人还算是有点毅力,但还是远远不够。明天得再努力点哈」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耶」
「咦?是吗?」
是啊。我苦笑着回答。
它轻松的态度让我有些介怀,不过对它来说我只是刚认识不久的人。无论我明天是去是留,于它而言都不重要吧。
然而,它对我来说却是为数不多的熟人。就算只是只玩偶,想到能听见它的声音的时间没剩多久了,还是感到有些寂寞。
「什么鬼。都教了你那么多东西,结果你马上就被炒了?」
「我才不是因为被炒鱿鱼才离开的呢」
它果然还是快走开好了。
「话说回来,亚尔巴呢?」
「好像是晚上忙不过来了。所以才叫我帮他送餐」
「这样啊」
这样看来,我已经没有机会与亚尔巴对话了吧。因为提到了旅行的话题,我还悄悄熟读了一遍日记,看来是白费工夫了。
「再见啰」
黑猫说完就打算离开房间。
它能不能代替亚尔巴和我聊聊呢。
「你们接下来有事要忙吗?」
「晚上我们会轮流巡逻。这是主人的命令」
「这样啊……」
真遗憾。这也是命运吧。
黑色玩偶卯足干劲冲出了房间。
真是越来越搞不懂它们到底是什么生物了。
独自留下的房内,恢复了异样的寂静。
餐盘中的晚餐是蔬菜汤、裹着煎鱼的墨西哥薄饼。我双手合拢,回想起准备晚餐的人的脸,送上感谢的话语。脑中的少年正在窃笑。好像是在嘲笑我。「这家伙真是的~」虽然脑中这么想,但吃下口后却又觉得怎样都好了。每道菜都非常温暖,美味到令人动容。
亚尔巴现在应该在和那位少女独处用餐吧。
那样的想像闪过脑底。
吃完晚餐后,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我坐在床上回想今天发生的种种,从包中取出日记。敞开书本后却迟迟不想动笔,就这么阖上书本躺上床。
想着明天再写好了,我闭上双眼。
毕竟身体很累,应该马上就能睡着了吧。
别宅周遭被黑暗所吞没。刚才吃下的温暖食物此刻却在胃中翻涌,转为了不快的某物。
我讨厌夜晚。
看着世界慢慢变黑,全身就会被记忆将要丧失的不安与恐惧袭击。
独自一人的室内。从唯一的窗户照射进来的月光微微照亮了床铺。看着那抹光芒,我轻轻叹气。我的一天,就只剩下半天了。
本该因白天的劳作疲惫不堪的身子怎么也睡不着。
脑中尽是明天的事、自己的事。
即使不愿,也会一直想到失去记忆的那瞬间。感觉死亡正在迫近,好可怕。明明以前我都能抹杀情感,若无其事地睡去……。
想起了丧失记忆的少年的面貌。还有把我当作废弃物的少女的脸——
身子发寒,我缩起身子压下颤抖。
遥远从前的日记中,记载着一句话。
纵使丧失了记忆,感情也不会消失。这份恐惧,一定是在我注意不到的地方缓缓累积而成的。因某种契机打开了开关,恐惧便从紧闭的房门中涌出。
每天都会丧失记忆的我并不清楚事实是否如此。这可能只是我的妄想。但没有记忆却不断席卷而来的未知情感,就好似在佐证我的妄想一样,令人畏惧不已。
即使如此,我今后也只能这么活下去。手持日记,独自一人旅行下去。
会有现状完全颠覆的一天吗。
我不知道。虽然期望着那样的一天到来,但心底的某处似乎早已放弃了。
我早已对这不会残留在任何人记忆中的绝望日子感到厌倦了。
写下日记,将希望寄托给明日的自己,持续旅行、和他人交流。这些不过是因为我害怕自己是为了呼吸而呼吸。
『总有一天一定能找到治好疾病的方法』这样的期待早就消失了。
我只是因为死不了才在这里。
这不是什么好预兆。
明明平常能简单带过,今天却没办法。
我偶尔会被现实所击倒。感到窒息、泪流不止。
忽然想起了回想石HERINNERING。我有段时期热衷于寻觅那个魔道具,拼命不已。但却在某个瞬间回过了神。
能够拯救自己的利己展开,一定从不存在。重复了几十年的日子,不可能在某一天忽然翻转。只会不断延续下去。
对于明天的自己,我压根不抱期待。
其实明天的自己怎样都好。比起那种事,我只希望她不要夺走现在的自己。现在的我就在这里,我还活着。然而到了明天就会消失,我不想相信这样的现实。
悲观地想着,泪水因而涌出。
在昏暗的室内抱膝缩着一团。就算努力沉睡,身子却颤抖不已。
一直一直,想着剩下的半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啊勒?」
耳熟的声音忽然回荡在房内。
眼熟的少年从敞开的门扉探出了脸,正在凝视着我。
「……你醒着干嘛不开灯啊」
是亚尔巴。我用手指抹掉泪流满面的眼泪,假装才刚醒来一样起身打了个哈欠。
「你在哭?」
为什么会察觉到啦。我有些埋怨的开口提问。
「你、你来干什么?」
却发出了丢人的哽咽声。
「没有啊,想说中午就那么道别了。没有问到想听的故事,想听的话就只能趁今晚了……」
他语速特别快。
「这就是你连门都不敲就跑进来的借口吗」
「我是看你没开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睡了。我没想到你竟然在偷偷掉眼泪」
「你得付出庞大的代价!」
我扔出枕头。
「我不是故意的啦!」
他着急地逃出门外。
我振奋自己,极力把负面情绪吹飞。如果不用一如往常的语调说话,感觉下一刻就要放声大哭了。
为了不让他看见哭脸,我静静等待泪水干掉。吸鼻子的声音回荡在这小空间中,即使不愿也明显感觉得到自己正在哭泣。
悲伤与羞耻感混杂在一块,感觉心灵都快炸裂了。
「外面」
再次从门外探出头的亚尔巴向我说道。
「我们去外面吧,莎斯塔」
我一时间沉默不语。
「……为什么?」
「因为你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才会想哭的啦。吹吹晚风就能平静下来了吧」
他说的话还真令人摸不着头绪。
『来吧』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我面前伸出手了。
我还没理解现状,无法坦率地回应他。
不如说,想到自己的哭脸在月光下会更加清晰地映照在他眼中后,我甚至有些犹豫。于是,懒得再等的他直接抓住了我的手。
「做什么!?」
「只是抓了你的手啊!」
然后硬是拉我起身。
「我要喊人啰!」
「我之前也抓过你的手吧!?」
他应该是说拉着我的手带我逛别宅的时候吧。
「现在和之前的状况完全不同!」
我焦急地说,而他则是「谁管你!」地大喊。感觉像是被人从冰冷昏暗的冰水中拉上岸一般,我就那样被带到了外面。
在没有路灯的废墟,星空显得尤为耀眼,特别漂亮。
光是看着就有种落入深坑的错觉。
加上自己正在被人拉着走,难不成我现在其实还在床上做着美梦吗。
以前的我有和男性牵着手走路的经验吗。
这种时候该如何是好,我完全不懂。连日记都没有的经历。
星空之下,男孩牵着我的手带头前行。
我悄悄地回握那只彼此相握的手。
「你已经能自己走了吗?」
他望着前方小声询问。
而我并没有回答。
在他的牵引下走过杳无人烟的森林,我们来到一处空旷地。
登上缓坡,抵达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小山丘,头顶上是整片的星光之海。
当我被星空勾走了神时,亚尔巴则是「嘿呦」一声坐到了地上。
那里是小山丘山脚处,最适合观星的场所。
他眺望星空的眼底映出了星光,闪闪发光。
「星空很漂亮吧!」
他大大展开双手。
搞得好像这星空是他做的一样,满脸得意。
「……明明是晚上却很明亮呢」
说完,我才注意到散布于各处的繁星将夜空点缀得明亮无比。
「那当然啊」他笑着说。
「你至今都没有余力去仰望星空吗?」
经他这么一说,确实没有。
对我来说,夜晚只令人感到恐惧。
一旦睡着,重要的时间转眼间就消散了。
心神都被那样的恐惧所占据,根本没有眺望星空的余力。
「我偶尔会来这里吹吹晚风」
我沉默后,他便独自嘀咕起来。
「因为师傅不怎么出门,所以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
那么说着的亚尔巴,不知怎的,在我眼中看起来有些寂寞。
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亚尔巴与少女之间透过亲爱与信赖之类的,彼此心意相通呢。
或许他们之间还存在着什么我不清楚的情况。
他像是在转换气氛一样,唤了我一声并看着我。
「我想继续白天的话题」
在他脸上的是傍晚时分也见过的充满期待的少年的目光。
「你是说旅行的故事?」
他点点头。
「你经历了怎样的旅途啊?精简版也行,说给我听听吧?」
刚才读过的日记内容现在还记在脑里。
我本以为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个机会,刚才已经复习过日记的内容了」
我切换好心情,得意的放话。
「真的?」
亚尔巴双眼发光的模样,使我不禁认真地凝视起他。
我能回想出日记的内容。可是那些都不是我写的,而是「别人的故事」。日记上提到的烦恼是过去的我的经历,而不是我的经历。
我能好好叙述吗。
「话说在前头,这可没什么有趣的唷……?」
那是我未知的经历。
都是些为了明日的生活而记载的内容,而非为了讲述给他人所记载的。
「说给我听啦」
我从怀中掏出从不离身的书本。
「拿你没办法~」
说实话,我开始有些兴奋。毕竟应该就连以前都没有向他人诉说经历的经验。
虽然这状况极其少见,但他正在望着我,正在竖耳等待我的话语。
我不觉得讨厌。
我打开日记,视线落在文字上。
「那我就失礼了」
他喘着粗息。似乎很兴奋。对他的反应感到好笑的同时,我开始诉说起事前预习过的日记。
遥遥远方,流星朝着左方流逝而去。
旅途中最重要的就是因缘际会。
如果邂逅不够好,就会被分类成没必要写到日记上的杂事。
如果是危险到会危及生命的邂逅,则会作为失败与教训记入日记。
我选择的不是那两种,而是更为愉快又漂亮的小节。
某对老夫妇向蹲在街角哭泣的我搭话。在所有人都视若无睹地匆匆走过时,只有他们看向了我,释出了善意。
「我最喜欢老年人了」
「为什么?」
「因为会让我撒娇」
我开心地说后,他便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果然是个动不动就求人的家伙……」
「反过来说,我不擅长应付小孩。没有好回忆」
我不容反驳地断言。
我曾经在某个富裕的家庭当过保母。
在那期间常常被喊作「白发女」,还对我的头发和裙子又拉又扯的,也被用绘笔在脸上涂鸦过,真的过得很凄惨。然而那小孩却只在父母面前装作好孩子,背地里却总在捉弄我,我总是被耍得团团转——似乎发生过这样的事。
「小孩子总会做些让人分不清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的行为」
「毕竟莎斯塔比起大姐姐,更像是会一起玩的伙伴吧」
「你是不是在偷臭我?」
开始叙述日记已经过了几十分钟。与亚尔巴的对话总是会像这样脱线。
说实话,光是讲述就花了我的全力,我根本不知道到底哪里有趣。但亚尔巴似乎相当高兴。毫不厌烦地倾听着我的故事。
「——就是这样,我尤其搞不懂男孩子。他们总是会毫无缘由地拍打人」
「很常见吧」
亚尔巴眺望着远方说。
「很常见?」
「就是越喜欢越想捉弄的心理」
「不可能喜欢吧」
「但讨厌的话就压根不会去扯上关系吧」
他开心地说。而我却搞不太懂。
那之后也是想到什么就聊什么。
「被大野兽追着跑,在森林中旁徨好几天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完了呢……」
不可思议地并不感到辛苦。
明明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怀抱着什么心情,谈论起来却十分流畅。
或许是因为在身旁倾听的他满心喜悦吧。
「我曾登上过世界最高的山,从山顶眺望那美不胜收的景色」
明明根本没有达成目标的成就感。
「还曾经因非法入境而被国境警卫追着跑——」
完全没有印象的故事却不停从口中流露。
旅途中遇到的人、动物、小确幸、麻烦——
实际上,不可能全部只有愉快的事情。
尽管如此还是得记录在日记中,明确写下不能做的事情,借此修正自己的行为。义务性地写下的日记,如今却能让他人感到开心。我深深体会着这份感受。
我忽然想到。写着日记的以前的我,是抱着什么想法消失的呢。
怀抱着希望吗。还是已经和如今的我一样只剩绝望了呢。
我至今以来的旅程,真的毫无价值、没有任何意义吗?
我一直认为这毫无价值,淡漠地活到了这一天。这之后也该如此。
然而,现在却愉快地诉说着怀抱绝望时所写下的日记。
总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你为什么会踏上旅行啊?」
话题告一个段落时,他这么问道。
「刚见面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嘛。是为了增广见闻唷」
这个答案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对外用句。
说出这句话后,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是吗?但听起来却都和历史跟文化没什么接点耶」
哑口无言。
「本来以为会听到更沉闷的故事」
顺遂地讲述到了这一刻,我这才开始沉思。
和亚尔巴说得一样,我本来没打算将与人的联系摆在第一位的。
毕竟这只是一段为了活而活的,毫无意义的日子。
「嘛,这也不是坏事吧!反正就算你说些艰深的话,我也听不懂……」
忽然,他那双充满期待的目光令我感到惧怕。
仅有一日的人生,不该存在什么意义。
因为要是有了意义,那当我失去它的时候,不就只会感到悲哀吗。
「莎斯塔?」
见我不再说话,亚尔巴满脸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我。感觉好似被看透了内心,好可怕。
我迅速换上了笑容。
「那接下来给你说说我压箱底的故事!」
我打算换个话题。为了排除多余的杂念。
我阖上日记,夸张地开头。
关于存在于这世上某处的,伟大魔法使遗留下来的传说遗物——。
回想石HERINNERING——可以将人的记忆储存在小石头的,于我而言方便利己的梦幻道具。
听见传说这个词,亚尔巴像是沉睡的猫刚开始活动一样,睁大了双眼。
「用传说的道具来开头,不觉得很浪漫吗?」
被刺激了好奇心的亚尔巴探出身子,全神贯注在我的话语上。
在跟他讲述的期间,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
这场对话,有多么开心,就会有多么哀伤。
「于是我还没能找到魔道具,旅途还将持续下去……」
总算说完后,亚尔巴送上了掌声。
『怎么样?』我试着问他。
「很有趣」
听见他这么说的瞬间,感觉眼前瞬间变得明亮。虽然有些复杂,但这评价令人高兴。
「是不是涌出了想出去旅行的想法呀?」
「是啊,虽然没办法」
我们聊了很久。
虽然周遭依旧很暗,但差不多该到日期更换的时间了。
「不过最后那段与其说是日记,感觉更像作品」
在奇怪的地方真敏锐啊,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在恰当的地方加入修饰也是让故事变得精彩的必要手段」
我开玩笑似的说后,他便「真像你的风格」笑了笑。
「不过旅行日记感觉挺有趣的」
「要是不够细心,大概连三天都持续不下去喔」
「莎斯塔都可以了,我觉得我也能办到」
「你已经变成直截了当地在臭了吧!」
我抱着日记瞪向他。
虽然这段如同友人般的交流很开心,但心底却很复杂。
毕竟我们的交流,最终都会化为虚无。
我们不再说话后,周围就只剩被晚风吹动的草木响动。
说完故事的成就感与余韵,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亚尔巴像是忽然回想起来似的开口。
「虽然我不知道莎斯塔你为什么而哭」
明明没喝水却差点噎着了。真希望他赶紧忘掉我丢人的模样。
「嘛,看你振作起来了就好」
「……嗯,多亏了你」
泪水是停了,但现在全身却被羞耻感包裹。
『对了!』他灵光一闪似的睁圆双眼。
「伤心的时候,与其沾湿枕头,不如抬头看看天空吧?」
「天空?」
亚尔巴用力地点头。
「不觉得感觉怎样都无所谓了吗?看着星空的话」
他一脸「对吧?」的表情,朝天空展开双手。
「无限的光辉以黑幕为背景闪烁着。无论身处何地都能看见同样的光景。毕竟天空不会逃跑」
我抬头仰望天空。繁星闪耀,在那中心的明月正在绽放光芒。眺望着那副景色,我忽然思考起他刚刚说了些什么。
「……你干嘛不说话」
被他紧盯着,我才慌慌张张地撇开脸。仰望天空说出那种话的他,感觉不太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没事没事,你说与其沾湿枕头不如抬头看看天空吗」
「怎样……」
「只是觉得说得还真像个浪漫家」
「果然你还是忘了吧……」
他后悔地双手覆上颜面。
「……嘛、嘛,有时也会因为天气不好看不见星星就是了」
刚说完就转而找起借口的模样倒是很有他的作风。
「你很完美地把刚才说的话都糟蹋了呢」
「吵、吵死了……」
他闹别扭似的转开头。
「话说这点小事谁都想得到吧」
就连这种挖苦的话语,也只是在遮羞吧。
「才没有那种事呢」
我看向天空。向着引人入胜的群星伸手。
现在的我没有观星的习惯,这代表亚尔巴是第一个告诉我这件事的人。
看着繁星闪烁的模样,心灵便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仔细观察便能看见每颗星星都在独自闪烁,仅仅如此,心灵似乎就被填满了。
虽然明天过后,我又会遗忘着某物活下去,但只要眺望这片星空,我就能得到同样的心情吗。或许会吧。
这项发现,令我感到无比珍贵。
「嘛,比起这种事」
我忽然涌出了欲望。小小的欲望。
我逼近亚尔巴。只是凑近了点,他就惊讶到满脸通红。
「亚尔巴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
「……你之前是不是问过一样的话……?我没感觉有对你很温柔啊」
「又来了」
就算装蒜,他的脸依旧通红。
我正在享受他的反应。
明明迟早会消散,为什么呢。
明明投入越多感情,丧失时就会越伤心。
「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但我的欲望却越变越大,就像是水渗入地面一般,某种想法渗入了脑中。
「算是吧……?」
他的回答其实不怎么重要。
「你想出去吗?」
「……咦?不,虽然想出去,但是不行啊」
他有些困扰地笑笑。
我已经知道了他不能外出的理由。
是那个少女的存在。给亚尔巴施恩的那个少女,将他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
别人之间的事,外人不该做评价。
但是——
「亚尔巴」
「干嘛?」
我与他面对面,然后握住他悬在身旁的右手。
然后忽地想到。比起压制他的愿望的那个少女,说不定我更能给他带来笑容。
「今天谢谢你」
「突然干嘛啦」
互相凝视几秒钟,我沉默下去后,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气氛。他感觉有些紧张。愉快的交谈已经结束,他的眼中染上了困惑的色彩。
我接着包裹住他另一只空着的手。
「话说回来,你想不想和我一起旅行?」
他瞪圆了眼。
「啊?」
「跟我一起旅行吧?」
他呆滞的表情像是触电似的一转严肃。
「为为为、为什么会说到这个」
「不行吗?」
「就算你忽然邀请我也不可能啊。我还有师傅」
师傅——脑中浮现了那个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少女。
欲望——比起将他束缚在此地的少女,说不定我更能给他带来笑容的欲望。
我将那份想法化为言语。
「但你想出去吧?」
回过神来,我已经这么问出口了。这句提问,让亚尔巴满脸苦恼。
但他并没有否定。他停下话语,思考该怎么答覆。
他在为了我的话语犹豫。我向苦恼的他悄声细说。
「我喜欢你」
「……哈?」
这个距离不可能听不见。装作没听见可不是件好事。
「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能跟我走」
我再次说出口,他的双唇发颤。
在极近距离下试探他的真心。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感到麻烦,但也像是在动摇。他的视线游移,身子轻轻向后仰。但因为双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他没法远离我。
从这个反应看来,他并没有很熟悉异性。
而我呢。尽管很紧张,但心底的某处却很冷静。
或许是因为我深知明天彼此就会忘了对方吧。
没错……这只是场玩笑。
没有意义的行为。
「说说的~,开玩笑而已」
我松开抓着的手,放开了他。
他因反作用力而瘫坐在地。
「……」
亚尔巴愣着不动。
「……吓」
等了几秒后,他似乎总算理解了我的话。
「吓死我了……」
像是在把停滞时的气息一次吐出,他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对心脏真的很不好……」
「啊哈哈,你当真了?」
「你这人……!」
他满脸通红地骂着。
晚了几秒,我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变得非常剧烈又快。现在也还在小鹿乱撞。为了不被察觉,我刻意放小慌乱的呼吸声。
「哈啊,突然好累……」
他呆呆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我安静地凝视叹息的他。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莎斯塔你呢……?」
亚尔巴说着,目光却不自然地飘向别处。
「我想再看一会星星再回去」
「是、是嘛」
那时的他看似有些寂寞,也有点像是松了口气。
「在感冒前赶紧回房间啊」
在他完全起身前,我都在凝视他的神情。
有点可惜。
「那就晚安啰」
「嗯,晚安」
他背过我迈步离开。
途中还回过头几次,最后消失在了森林。
自那之后过了多久呢。
「永别了……」
我用无人能听清的声音,无意地嘀咕。
高挂在天空的云朵,如今遮蔽了月亮。
嬉闹的时间迎来了终点。
回到别宅的床铺后还是睡不着。
听见我的表白,他是不是其实也不讨厌呢。如果我没用玩笑作结的话,是不是能够得到更好的答案呢。
真蠢。我不禁嘲笑起自己。
那种事根本毫无意义,这我是最清楚的。
全部都没有意义。因为全都会消失。
而且他已经有那位白发的少女了。
我感到羡慕。但我也理解这是无可奈何的。
时间的积累就不同。而我,没有给他笑容的资格。
只要遗忘一切的疾病还在,不论我多么羡慕他们、多么嫉妒那位少女,都没有用,没有意义。
我不该随意搅乱他们的关系。
我想像过一起获得幸福的未来。可却只能遇见悲伤的未来。
所以,我的手中不能持有任何事物。
感觉精神以和刚才不同的方式特别清醒。
应该很难睡着。不如数数羊好了。虽然这么想,但脑中浮现的却是态度嚣张的男孩子。
自己似乎是疯了。这种情感,肯定会延续到明天吧。
感觉有些高兴,又有些害臊。
也有些恐惧。
这可能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执着于某人,第一次嫉妒某人。
极为暴力的情感,令我无比痛苦。但只要想想亚尔巴的事情,就能获得几分安稳。
我将脸埋在枕头里,不为人所知地大喊。想要将心底的烦躁感化作声音吐露而呐喊。
但那股情感却依旧缠绕在胸口,怎么也不肯离开。
「这到底是什么……」
就算是年龄不到一天的我,也能将其视作恋爱吗。
从窗外照进的阳光弄醒了我。有些倦怠地起身,看见只有自己一人的室内后,我的意识才总算融入现实。
「得……写日记……」
总算回想起来似的浮出这个想法。
撑着沉重的眼皮,我摇摇欲睡地朝放在枕头边的包包伸手。拿起厚重日记时,我明确感受到将自己与世界联系的某物马上就要消逝了。
又或许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现在不过是魔法消失了,我正要随着魔法从世上消失了而已。
毫无实感。但我的身体却记得那个瞬间。所以必须做好准备。
丧失记忆后,如果发现有陌生人住在自己家的话,这里的居民会感到混乱的吧。也可能是无法厘清现状的我先陷入错乱状态。
曾经的我就犯下过这种错误,伤了他人、也伤了自己。
为了不犯下同样的错误,我有些准备得在丧失记忆前做。
拿出夹在日记里的小纸条,塞进胸前的口袋。
洗洗脸、整理睡乱的头发,做好外出的准备后,我带着行李离开别宅。
然后回望自己度过一晚的屋子。
尽管是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的木造建筑,待了一晚还是生出了些感情。
我在门前弯腰行礼。在心中默念着「受您关照了」。
脑中闪过了某人的面容,忽然有种要被不知道是喜是哀的情感给吞没的感觉。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我硬是让自己接受。
我和他是不同世界的居民,再怎么烦恼都没有意义。
我紧咬着下唇,最后再一次想起他,重新行礼。
好了,动身吧。
接下来就只剩悄悄离去了。
这时,背后传来了咕噜咕噜的怪异声响,全身敲起响钟。
回过头后,我差点和当时一样发出悲鸣。
「泥咬蛆$n啊哩以?你要去哪里?」
那东西发出了怪异的声响。没有固定轮廓的无形赤色肿块就在我眼前。它发出黏腻的声音,晃动着身躯。是我与亚尔巴初次相遇时在森林碰见的怪物。
低落的心情瞬间被恐惧吞噬。
不清楚它前来的目的,我戒备地与它拉开距离。
『等、等等』
「咦?」
脑中出现混着杂音的声响,让我停下了脚步。
『你药趣哪里?』
怪物在发声。
准确来说不是发声,而是在用某种特殊的沟通方式。难以听清的杂音似乎正在拼命传达着什么,尽管感到惧怕,但却生出了些许怜悯。
无法从怪物身上看出表情。然而,我却想起了怪物在那位白发少女的家中,与她靠拢对谈的模样。
那东西没有冒然接近我,似乎是在静待我的回答。
如果是以前的我可能已经惨叫着逃跑了。
「我要离开这里」
可能是没想到我会回答吧,黑色肿块上头的红色眼睛微微晃动着,看起来像是感到惊讶。
「那个,如果不麻烦的话,希望你能帮我转告其他人」
对怪物说什么呢。虽然这么想,但反正我没过多久就要消失了。无论它是否帮忙转告,就结果而言都没有差别。这只不过是想驱散擅自离开的愧疚感而说出的话罢了。
『亚尔巴,载隼贝胃你讼刑』
亚尔巴、送行——勉强听清了它的意思。从怪物口中听见人话,总有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想为我送行?我摇摇头。
「那样分别的时候会很伤感,所以这样就足够了」
虽然是自己说的,但听起来真悲哀。
怪物就那样静静凝视着我一阵子,最后像是失了兴趣似的慢慢朝废墟方向移动。怪物离开的地方留下了小小的鞋印。
于是,我朝着他,又或者该说是她的反方向前行。
最后为我送行的竟然是那东西,这结局真奇怪啊~。脑袋这么想着,但分别的不安却有了些微的减轻。
我咬着发颤的嘴唇,咽下差点发出泪声的冲动。
这样就足够了。我说服着自己。
102年,21日。
天气晴朗。忍耐饥饿持续在森林前行。
没有需要书写的事项。
102年,22日。
今天也感觉不到人烟。在黑暗的森林中独自一人。好想听人的声音。
102年,23日。
有了美妙相遇的一天。
在森林中力竭倒下时,正巧碰上了名为亚尔巴的少年。
他带我到他的住处,给了我睡处与晚饭。
遇见会说话的玩偶。虽然没派上用场,但帮了它们做农活。关系良好。
晚上和亚尔巴一起去看夜空——
走着走着,我停下书写的笔,思考该写些什么。
留给我的日记页面只有一页。
不能着笔在没有用的东西上。
既然如此,绝对不能漏掉的果然只有『仰望夜空』这个习惯了吧。
在旁添上他的台词,我尽可能将那晚的事情写得风趣横生。
想起那晚的交谈,我自然而然地轻笑出声。
离开废墟,再次回到森林入口。
手指从日记的文字上滑过,然后夹起胸前的纸条。
『首先,请翻开日记』
看见上头的文字后,我难以忍受地将其捏皱了。
下一个我会朝哪里前进呢。
看完日记后,会折返回废墟吗。
不过,即使下一个我与他再次有了关联,那也与我无关。
明明思考没有意义,但就算到了即将消失的前几秒,我还是无法停下思绪。
至少得稳定心神。不然下一个苏醒的我会很困惑的。
我安静下来,集中精神让心情平复。
宛如时间静止的沉默降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是一直闭着眼,静待一切的终结来临。
可能是前兆吧,感觉头有点疼。
马上就要结束了。记忆就要消失了。
泪腺已经溃堤。
我呢喃着快要和记忆一同消散的少年的名字。
反覆回忆至今为止的交谈。记忆中的每句话语,到了如今竟显得如此惹人怜爱。
到了这一刻,我才感到了后悔。我不该与他有太深的联系。应该要像往常那样维持淡淡的距离。
……好想亲口传达谢意。
我是个笨蛋,所以直到失去的前一刻才认清真心。
他说和我对话很有趣。那令我高兴到只要回忆起来,嘴角就会不自觉地上扬。
头顶处忽然有了一种被白色的某物包覆的感觉。
一切化为纯白。所有都被染上纯白——
「……」
在纯白的世界中,唯有一人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