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存在名为魔素的东西。火、水、光、黑暗,都是由魔素构成的。人的记忆也不例外。
过于微小的魔素无法以肉眼捕捉,若不按照特殊的程序就无法观测到它的存在。
任何魔素只要赋予了人所持有的魔力便能使其变质,使其产生,抑或是使其消灭。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能够使用魔法的极少数人。
魔法使的数量本身绝不多。魔力量打从出生就已注定,大多数人与生俱来的魔力都只有一点点,根本无法正常使用魔法。
而即使身为魔法使,能够观测到六大元素——火、水、风、土、暗、光——以外的魔素的人也极其稀有。
曾经有位少女拾笔撰写日记。
她对人的记忆抱有兴趣。
她将成为操纵记忆魔素的魔法使当作目标。
最后,她成为了贤者。
贤者是世上所有魔法使聚集的王都中,仅赋予被选中的十三人的称号。
然而,少女却遭遇了某种不幸,导致她几乎完全忘了那些技术。取而代之,留给她的只有无法死去的不死诅咒。
能够自由操纵记忆的魔法使,竟然将那项技术忘了大半。多么讽刺啊——我想道。
我回想着曾身为贤者的那段日子,踏入了废墟。
时间已过午时。我对映入眼中的风景毫无印象。
但却不可思议地没有对前进方向感到迷茫。因为在纯白的脑海中,能够看见某人的存在。
原本在这个时候,我应该要因为丧失记忆而陷入大混乱。原本应该会深陷绝望无法自拔。
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个劲地拼命观看日记——
接着在大致理解现况后,就会成为一个将惰性地生活下去视作目标的悲哀旅人。
但不知为何,这次却没发生那种事。
我怀着明确的目标前行着。
应该说,我觉得将思绪分到这件目标以外的事上根本毫无意义。
我很快就找到了目标人物。
出现在视线前方的他,正走在废墟中的小径上。他双肩松垮着,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找到他身影的瞬间,我心中的某种情绪怀着热意倾泄而出。
我认识那个背影。
过于昏暗的那个晚上很难看清,但只要回忆一下,就能想起当时拉着我的手向前迈步的某人的背影。那个晚上,他专心聆听着我所讲述的外头世界的故事。
那时的记忆宛如被泡泡包覆的羽毛一般,迅速从水底浮至水面。
「必须快点赶上他」这样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内心,身子自然而然地向前探了出去。
「亚尔巴」
我从背后呼唤他。我马上就想起了他的名字。
他听见声音回过头,用惊讶的目光凝视着我。
「莎斯塔!?」
他一边喊着,一边小跑奔向我。我也奋力踏出步伐,展开双手将他拥入怀中。
「不对,你抱我干嘛啦!?」
他面红耳赤地离开了我。
「话说!你刚才到底跑哪去了啦!」
他大吼。这么说着的他用双手抱着大大的布袋。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亚尔巴喘着气,看得出来他直到刚才都在四处奔走。
「除我之外的人都说不记得有你这个人,我都快以为昨天的事情是场幻觉了……」
看来其他人和往常一样发生了忘却现象。
所以他才会这么拼命寻找擅自离开的我吧。
我情不自已地勾起嘴角。喜悦和某种未知的情感混杂在一起。
这时,我忽然发现他怀中的布袋散发着香气,而开口询问:
「你拿着什么呀?」
「你问这个?」他打开布袋,里头装满了烤得恰到好处的浅褐色圆面包。
「这是怕你又饿死在路边……」
「为了我?」
「是、是没错啦」
他搔着脸颊,有些羞涩地别过了脸。
我紧盯着那样的他,不放过任何表情与瞳孔的变化。
「我,认识你唷」
他不可思议地「嗯?」了一声。
「说什么啊?」
「你是我喜欢的人」
「突然说什么啦!?」
他的脸瞬间染上红晕。
这么说起来,上一个我似乎将这句话当作玩笑了。
「你又想捉弄我?我可不会上当!」
他红着脸大喊。就连那样的反应都令我感到无比可爱。
我缩小视野所见,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因为我的话语而有些一惊一乍的他的反应、举止和声音,都和脑海中留存的记忆一一呼应。这个事实令我全身为之振奋。
这样不可置信的惊喜,让我连自己的心情该如何形容都不知道了。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呢?」
我不想看漏他的任何一个表情或举动,而凑近着问。而他则是皱起眉头望向我。
「……你是不是撞到头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咦?不就是莎斯塔吗……」
「是吗?」
以防万一,我打开日记本确认。
「似乎是正解」
「不,这到底是什么对话啦」
对我温柔以待的他、憧憬着外面世界的他、说想要回报师傅恩情的他,一如记忆那般呈现在我眼前。他还记得我。
「我只记得与你相关的事情」
我平静又缓慢地,像是在咀嚼事实一般说着。
打从心底感到了幸福。我能打从心底笑着说出口。
这是以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其他的事情,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算是有些欠缺整合性的状态呢」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纯白一片的脑海中,只有关于他的情报完整保存了下来,还真是奇妙。那彷佛照亮黑暗的一缕希望之光,照亮了我的脸庞。又或者该形容成在污泥中找到盛放的美丽花朵的感动吗。喜悦之情跃出水面充满内心。
「你说过的话、教过我的事,表情、声音我都记得,却忘了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
「……虽然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这是一切的起点。
「但你果然哪里怪怪的吧……?」
「奇怪的是认识你以前的我」
以前的我并不普通。是个没有基盘的瑕疵品。无法记住任何人,无法残留在任何人心中,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就连结束人生都做不到。面对他,我才总算察觉到自己至今为止过的是多么怠惰又毫无意义的日子。
「……算了,总之今天就是你启程的日子吧」
眼前的他似乎在说着什么。真是令人怜爱的嗓音。
「你知道出口在哪吗?」
我觉得,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会有所改变。
「机会难得,我送送你吧」
我觉得,自己能够为了他向前迈进。
「亚尔巴」
我和那个晚上一样,拉近了与他的距离。然后拉起他的手包在我的手心之中。
「……莎斯塔?」
我珍惜地将双手之中的那只手拉近胸口。他吓得弄掉了手中的包裹。然后困惑地游移着视线。
我将脸凑上前,悄声呢喃:
「和我一起去见识这广阔的世界吧?」
我本来就是个擅长操作记忆的、贤者。
天气很不凑巧地乌云密布。
从上空俯视一切的某人大概期望着我会陷入不幸吧。
但这几十年来仅仅作壁上观的家伙,还是赶紧失去羽翼摔落在大地上比较好。
我肩膀托着包包,背后则背着少年。女性独自背着男性进到森林深处,我这人还真是乱来啊。
「睡得可真熟呢」
但只要回过头,他就在脸颊快要相碰的距离。
这个距离感有点危险。虽然我不介意背后传来的重量,但他的呼吸快把我搞疯了。
光是能看到他毫不设防的睡脸,我就很幸福了。
没错,现在的我很幸福。这就是幸福——
「我会让亚尔巴也体会到同样的幸福」
一边感受背后传来的体温,我一边哼着歌继续前行。
脑袋想着的则是接下来该和他去哪里旅行。
储存记忆的魔道具——回想石HERINNERING,是一颗只有大姆指大小的半透明蓝色椭圆宝石。能轻易留存魔力的宝石中,描绘着可以发动奇迹的小魔法阵。
与他眺望夜空的那个晚上,我说自己正在进行一场寻觅回想石的旅途。
但其实,那颗宝石早就在我手中了。
可以干涉记忆魔素的那个魔道具,本来就是我亲手制作的。
在失去贤者的地位和记忆之前,我将保管场所记录在日记里,让下一个我去寻找。
还是贤者的我怀着一缕希望,把自己打造的魔道具写入最初的日记里。
回想石的搜索陷入了困境。毕竟只是颗小小的宝石,而且当时我的研究成果全都被各个国家的人们分食了。要沿着线索找回失去的魔道具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不过,订立目标本身依旧有其意义。
那成为了我旅行的理由。
旅行的目的在很久以前就达成了。
结果,宝石依旧无法拯救我。留存在宝石中的记忆也没例外地消失了,毫无意义的道具。
尽管只是一个目标,却也成了我生存的意义,直到找到回想石之后,我才注意到这件事。
当我得知自己设成人生指针的东西根本没有价值后,我便完全失去了生活的目标。
接下来,我只剩下没有终点的虚无日子。
没有未来展望,只能惰性地持续旅途。
那便是与他相遇之前的我。
但如今,我眼前的道路正在被新的希望之光所照耀。
我以前很讨厌晚上。因为夜晚会夺走我重要的时间。
现在已经不会因为不安而寝不能寐了。
白天恶劣的天候延续到了晚上,夜空中看不见星星。但我依然心情平稳地凝视着营火摇曳的火焰。
在营火的另一端,亚尔巴就躺在那儿。
他包在毯子里头睡着。每当瞥见他的睡脸,就有种自己还在做梦的错觉。
变成会失去记忆的体质长年,我早已不对未来怀抱希冀了。
只要没有期望,就能扼杀悲观的情绪,也能在他人面前故作开朗。
然而,我的内心深处却憎恨着所有人。总是带着复杂的心情眺望开心的人们。
哀叹自己为什么没办法正常欢笑。
我的记忆只能维持一天。仅仅一天。
还会从别人的记忆中消失。明明这样的日子毫无意义。却连亲手终结这种没有意义的日子都做不到。
以一天为单位消失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无法死去的身体,自从被这种宿命束缚以来,我除了惰性地生活下去以外别无选择。
总感觉每天都有什么东西正在被磨损。某种身而为人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在渐渐剥落——
柴火火花四溅。这时,他的眼睑浅睁开来。他缩了缩身子,在昏暗之中慢慢起身。
「啊,早安」
我朝刚醒来的他说道。虽然周围完全暗了下来,说「早安」似乎有点不妥当……。
「咦……?」
他满脸状况外地四处张望。
「不好意思,让你在这种地方过夜」
我告诉他是自己把他背到这个地方的。
他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打算早上启程,那时你能跟我一起走吗?虽然我继续背着你也可以,但那样太慢了」
「不用背啦……」
「是吗?不用客气唷」
「我自己能走……比起这个……」
他头痛难耐地按着额头,询问:
「这里是哪啊……?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问问你唷……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瞪圆了眼回答:
「你是莎斯塔啊……?」
「正确!什么嘛,你记得很清楚嘛」
我拍手表示喜悦。而他则依旧一脸严肃地望着我。两者的情绪差让我露出苦笑。
「这里是哪……?」
「我们从废墟往西南方移动,目前在森林里」
「……我们为什么要移动来着……?」
他盘腿坐着,和我一起凝视营火。
没有乱来的征兆。他只是双眉呈现八字形,满脸疑惑。
「你还记得来这里之前自己待在哪吗?」
我以防万一问了问。
为了确认魔法有没有发挥作用。
「……在和你看星星」
「除此之外呢?」
继续追问后,他便歪着头没什么自信的回答:
「我不知道……。总感觉,我身边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但立刻就出言安慰他。
「你一直都在和我旅行唷。没有其他人。你不是还记得我们昨晚在看星空嘛?」
「记得……」
「观完星后,你在那个小丘上滑倒——可能是在那时撞到头了吧」
他一脸不可思议地聆听我所说的话。
这都是谎话。我在欺骗他。
我对他所说的是我思考良久的台词,压根不是事实。
我很擅长这方面的创作。
用魔法夺走他的记忆,然后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谎话。
现在的他没有和我观星以前的记忆。从某种层面上,他的状态与刚忘记一切的我相近。
「大概是某种记忆障碍吧」
「所以你才把我背到这啊……」
脑筋转得很快真是太好了。
我点着头,脑海浮现的是将他束缚在那片土地上的少女。
刚才他说「还有另外一个人」。记忆没有完全消失,可能是因为那天晚上他和我道别过后,即使只有一瞬间,也有遇到过那个少女吧。
这个推测让我涌出了些许的愤怒。考虑到亚尔巴的将来,应该把那些多余的情报全都摘除。话虽如此,过于频繁地改造他的记忆也不好。
就算记得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只要填满与我一同度过的记忆,总有一天他就会把其他女人的记忆当作不必要的情报处理掉。
关于把亚尔巴束缚在那片土地的女人,我打算先放置不管。
「你什么都不记得应该很不安吧,但总之!」
我凑近亚尔巴,牵起他的手拉向自己。
「你能不能和以前一样陪在我身边?记忆应该不久后就会恢复了」
这句话包含了「一起获得幸福吧」的意思。
「……有种,爱的告白?的感觉……」
「差不多吧」
「是吗!?」
我沉默着凝视惊愕的亚尔巴。他张着大口讶然了一小会,忽地清了下喉咙双手揉了揉眼睛。
「算了,也行吧……」
似乎认命了。
「反正的确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有些疲倦地说。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旅行?」
「就算被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啊」
这样算是告白成功了吗。
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容。
「他果然是我的命定之人」我重新想道。
我在笑容底下,将握在手中宝石放回包包。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隔天早上,我在森林中牵着他的手走动。
他看着相牵的手似乎有些不自在。立场和观星那晚反过来了,感觉真奇妙。
他不常开口,牵着的手还微妙地出着汗。我不断重新握紧那只一有空隙就想抽回的手。
「你怎么那么抗拒?之前明明是你来拉我的手的」
「那是因为你在哭啊……」
他厌烦地说。
「如果不是哭着的女孩子,你就不牵了吗?」
「我搞不懂牵手有什么有趣的耶?」
男孩子这种时候不是该感到高兴吗。
「嘛,请忍耐一下。要是走丢就不好了」
「又不是狗……」
我还满享受这个状况的。
就算是他生闷气的表情,我也想一直在旁看下去。这么想着而凝视他的脸后,他就又别过脸去了。
「我喜欢亚尔巴唷」
「你只会说这个耶」
唐突的表白,我牵着亚尔巴的手如此细语,而他却眯起眼瞪着这里。
「我这是真心话」
我挪动相牵的手的大拇指,抚摸他的手腕。
「别用手指摸我!」
「这只是小小的爱情表现」
他满脸通红。光是看着他那样的反应就令我欲罢不能。想继续接触、继续待在他身边。
亚尔巴一脸无法理解地呢喃:
「话说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我和亚尔巴吗?就说了我们一直一起旅行呀」
我一边说着,一边缠上他的手臂。
「好了,我们出发吧」
我望着前方,拉过他的手加快脚步。
身后传来了他放弃似的叹息。
我们相遇到现在还没过多久。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可言。
但是,这份心情并非虚假。
从今以后、从这开始,我们能成为任何关系。我对此深信不疑。
将他带走的第二天傍晚。
离开森林,抵达稍微经过整顿的道路后,眼前的是罗列着许多木造小屋的村落。尽管是个朴素老旧的村庄,却也是我与他初次一同造访的聚落。
来往于路上的行人们望着我们。
是很少见到外人吗,我本来不是很在意,但那些视线似乎主要都聚集在亚尔巴身上。
发现这件事后,总感觉路上的所有人都盯上了亚尔巴。
我们像是在逃避注视亚尔巴的视线一般快步行走。
「大家怎么都在看我……?」
「很奇怪吧……,亚尔巴的外表明明不值得人注意的说」
「喂」
我自然而然地往牵着的手用力。
我拉着他的手,忍受宛如箭矢的视线。
如今的他没有与我相遇以前的记忆。
他刚带我进入废墟时,说过我是第一个造访废墟的外人。
如果直接相信他的话语,那么这个村庄之中应该没有知道那座废墟存在的人才对。
既然如此,这些视线是怎么回事。
「咦?」
当我们快要离开村落时。
有道人影追过我们,然后回头发出惊呼。
那是一位有着茶色头发的少女。她停下脚步,明显望着这里——望着亚尔巴。比我要年幼几分的那孩子手中抱着一个装着蔬菜的篮子。
「这不是亚尔巴嘛。你会待到这么晚还真稀奇」
听到他名字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向前挺出身子。
「你是谁?」
或许是戒心太重,我不经意地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咦,你是?」
看见突然介入其中的我,少女吓得退缩了些。
…………。
对方不过是个小孩,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幼稚了?回过神来后,我忽然觉得有些丢脸。
「呜哇,你还认识这么可爱的人!?」
本来想说的话都在脑中乱成一团了。
「好漂亮的白发」
「呜嘎!?」
少女摸我头发,使我反射性地退开。
「你你你干什么呢!」
「喔喔……对、对不起」
虽然马上就被解放了,但少女的眼中依旧充满了好奇的色彩。感觉随时又要像只猫一样扑上来。
「你是谁……?」
我捂着脸重新询问。
「亚尔巴常常会来这个村子卖东西。算是我们家的常客吧」
我没问亚尔巴是谁。
「话说……」
「嗯?」
我咽下「你为什么直呼他的名字啊。太自来熟了吧」这么说的冲动。
*注:莎斯塔对亚尔巴的称谓是亚尔巴君。
转而望向亚尔巴看他记不记得什么,然而没有记忆的他只是摇摇头满脸困惑。
我们可没时间在这里悠悠哉哉的……。
「不……没什么」
在提问前,我忽然想到。
仔细一想,就算其他人不知道废墟的存在,也有亚尔巴自己造访这座村庄的可能性存在。少女与亚尔巴认识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此一来也就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注意亚尔巴了。
我仰望起随着时间夜色越来越浓的群青天空。
冰凉的晚风刚好在这时吹过,我不禁抖了下身子。
「你没事吧?怎么感觉你们看上去都很疲惫」
少女露出了担心的表情。
疲惫——这么说起来,自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我们毫不停歇地一直在赶路。
不习惯旅行的亚尔巴的脸色相当差。
既然村人们大多都认识他,说不定能够利用这一点。
反正到了明天我就会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似乎没有必要不自然地逃离这个少女。
我看向少女的双眼。毕竟还很年幼,幸好她看上去并不像有看出我和亚尔巴身处的状况。
「并不是没事……。太阳就快完全落下了,我们在苦恼今晚该怎么办」
「有吗?」
身旁的亚尔巴悄声反问,我轻轻抵了抵他的腰。
「喔,这样啊。毕竟这一带没有提供住宿的设施嘛」
少女表示理解。
她来回看了看我与躲在我身后的亚尔巴,然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介意的话要来我家吗?」
少女居住的家就建立在宽广菜园的一角。
我们两人一起在她的带领下走到她家二楼,一间宽敞的房间。
「这边借你们住」
少女名为伊儿。年龄十三、身高与我差不多,胸围则比我还要更强烈地主张着存在感。言行举止神采奕奕,是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好女孩,让充满戒心观察着她的我不禁体会到了败北感。
「这里是我妈妈的房间」
「嘿~」
我随口附和。她依旧带着笑容。
「妈妈最近才离家不久,现在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生活」
似乎有什么隐情。
我先问了一个在意的问题。
「亚尔巴之前也借住过吗?」
「咦?不,才不会呢。怎么可能那么做呀」
她笑容明媚地否定了。那回答不像是在说谎。
话虽如此也无法安心就是了。
「平时爸爸也在……啊,我爸爸的工作类似旅行商人,现在去村外做生意了」
「那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刚才还在外头做事。双亲不在,她似乎是独自包办了所有家事。
「是没错,但大家不都差不多吗?」
感觉在各种方面都惨败,又快陷入失落的情绪里了。
「你为什么肯招待我们来作客?」
「因为感觉我爸爸会说『让年轻女性露宿野外不好』」
原来如此。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为我也在场。
心里的疙瘩消除了些。
「啊!话虽如此,请你们不要在这里做些奇怪的事唷」
什么叫奇怪的事?
话题告一个段落后,伊儿重新望向亚尔巴。他若无其事地躲到了我身后。就像个受惊吓的猫。
「怎么感觉亚尔巴有些怪怪的?」
「可、可能是走累了吧」
我迅速找了个借口。
「哼~,算了。这里随便你们住,但请不要乱动摆设唷。妈妈回来说不定会生气」
「好的……」
「如果遇到什么问题,我就在别间房,直接来喊我就好」
「谢、谢谢你」
「那再见啰」伊儿笑着离开了房间。
伊儿离去后的室内显得异常寂静。宛如暴风雨过后的宁静。
被留在房内的我就那样盯着关上的门扉一阵子。
直到最后,她都是个无懈可击的小大人。
完全不像在和小女孩谈话。不如说,总感觉我才是那个不明事理的小孩子。
室内只剩下我与亚尔巴后,他便露出了松口气的表情。而我也安心了下来。
紧张感消散过后,这次涌上的是强烈的疲倦。
我瘫坐在地上。
「真是个好孩子」
直到刚才都沉默不语的亚尔巴感叹似的说。什么叫好孩子啊。
「你这是和谁比较出来的好?」
「咦?不,我没特别跟谁比啊……」
他挪开视线望着别处说道。
「她和某人不同,是个好孩子呢」
「你在生气?」
「我没生气」
「你就在生气……」
总而言之,我们今天成功获得了有屋檐的睡处。
旅行很顺遂。虽然得添一句「就目前而言」。
以前的我不会作梦。
梦是记忆的断片,抑或是构筑知识的过程,而我做不到。
夕阳之下,他正在为无法在农活上取得成果而失落的我打气。
此时传来了某人的声音,他转身朝着那人奔去。以绯红的地表为背景,某个我以外的人就站在那前方。亚尔巴面对那个人,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对方的脸上蒙了一层雾,使我无法得知她是谁。
我只能在远处眺望着他们。
我既无法上前挽留他,也无法加入他们的对话。
他就这样被带离了我身边。
感觉,非常的哀伤。
身体的疼痛使我清醒过来。
白天过度活动的代价终于出现了,剧烈的肌肉酸痛让我连手脚都难以动弹。
从坚硬的地板起身,盖在身上的毛毯便滑落下去。
看来是打了个瞌睡。
「亚尔巴……?」
我揉着眼睛呼唤此刻最想见到的人。房间内只有我一个人。
太阳已完全落下,窗外十分昏暗,只能看见照亮门前的微弱火光。
他该不会不见了吧,我一时间陷入了不安之中。
不过,在从二楼下去的途中,闻到了一股炖煮的香味。
我窥向这家的厨房,发现他就站在锅子前做料理。
看见他的身影而放下心才没多久。
他身边站着的人,是这个家的居民伊儿。她手脚敏捷地用菜刀切着食材。
看得出来他们正在准备晚餐。这应该是亚尔巴所释出的诚意吧。如果询问,应该也会得到「白吃白住感觉不太好意思」的回答。
然而,我却难以向他们搭话,就那么离开了。
我忽然很害怕看见他们开心地做着料理的模样。
总感觉就像是在被迫观看那场梦的后续,我很害怕见到那时的亚尔巴的笑容。
与亚尔巴邂逅的第三天晚上。
晚餐是奶油炖汤。和曾经喝过的汤味道相似,温柔又温暖的晚餐。
已经记不清用餐时我们三人的谈话内容了。
感觉我很讨厌亚尔巴与伊儿提出只有他们知道的话题。感觉我似乎在摆脸色,让亚尔巴有了不好的印象,这也令我感到讨厌……。
吃完晚饭后,我洗完澡便上了床。
如今,我正在与亚尔巴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毛毯。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现在正在昏暗的房间与亚尔巴独处。
平时我总是讨厌明天的到来。如今却没那么厌恶了。
光是有不会遗忘的记忆存在,心灵就有了这么多余裕。
不过也只是没有痛苦到令我流泪罢了,心中的某处还是残留着不同的烦闷感。
明天离开村庄后,我打算继续北上。那样一来,就能完全脱离这片土地了。
多余的烦恼将要消失。明明要很开心,心情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不经意地瞥了眼身旁,亚尔巴不知为何瞪大双眼紧盯着天花板。
他沉默不语,看都不看这里一眼。
「你不睡吗?」
询问后,他面不改色地「要睡啊」冷漠地回应我。
看起来是在不高兴。看着那样的他,我开始感到不安,是不是该减少搭话呢。
可是他就近在咫尺,让我很想向他搭话。
「你在看什么?」
「我在数天花板的污渍」
「嘿……」
这是身旁躺着一个女孩子的时候该数的东西吗。
「为什么要数天花板?」
「……我在想事情」
「想事情?」
我装作在倾听,实则在毛毯底下探着手。感觉稍稍伸手就能与他十指相扣。
想像白天一样牵手。
想触碰他。只要碰到他,应该就能摘除我心中来历不明的不安了吧。
当我准备伸手时,他嘀咕着:
「坦白说,我觉得现在的状况很奇怪。既没有记忆,还不知为何在和谜之旅伴同床共寝」
亚尔巴闭上口,然后转向我。
他满脸哀伤,
「我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么呢喃着。
「毕竟你真的丧失了记忆嘛」
我刻意不表露出动摇,这么说。
「这么说起来……是那样没错」
他露出浅笑,重新回望天花板。
刚相遇不久的亚尔巴总是有种稚气未脱的感觉,常常带着天真的笑容。但现在在我面前的侧脸,看上去却很成熟且带着哀愁。
他如今在想些什么呢。
是在怀疑我吗。
想从我眼中逃离吗。
想着「怎么可能让你逃掉」而在毛毯下准备抓住他的手腕,
可又觉得,这是多么自私的行为。
想看看世界多么宽阔的他。为了实现他的愿望,我才消除了他的记忆将他从废墟中解放。
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而做的,把他带到了这里。
「太差劲了……」
现在的我,只担心着自己。
总是畏惧着他的反应,从来没去想过他的想法。
「你为什么一脸痛苦啊」
亚尔巴讶异地望着我。
回过神来时,我的额头上满是冷汗。
我害怕被他讨厌。我不想失去他。
即使自身抗拒,那样的想法也总是最先浮现在脑中。
明明真正重要的是他的想法。我却一直视而不见。
真是个自私的女人。
「嘛……」
亚尔巴叹口气,再次看向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重新想想,像这样和别人一起睡其实也不坏的样子」
「……?」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虽然感觉你是个毛毛躁躁,静不下来的奇怪孩子」
亚尔巴这么说着,别过脸去。
他刚才的话该不会是在对我说吧。
那让我嘴角一松。
仔细想来,他在被我夺走记忆之前和之后,都一直在关心我。
「你和我待在一起,不觉得痛苦吗?」
「倒是不会痛苦啦」
亚尔巴背着我回答。
不痛苦。可那是因为我夺走了他重要之人的记忆。
要不是失去了记忆,他肯定会怨恨我、抛弃我。
「差不多该睡了吧。明天不是还要旅行吗」
不过,我觉得这也无可奈何。
是我做错了。
我在毛毯中,若无其事地与他十指相扣。
「干嘛啦……」
无视他不耐烦的声音,将他的手拉向自己的脸旁。
为了不让那股不知名的心情泛滥而出,我将其压制在水边。
他用毛毯遮住脸,不再看向这里。
但他那从背后若隐若显的耳朵却泛着红晕。
「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我并不后悔不假思索就把他一路带到这里的行为。
可是,我并不是想让他悲伤才这么做的。
因为我,喜欢他——
「你会没有记忆,是因为我对你施了魔法」
这么坦白后,他便转动身子转向我。
与自己直面的那张脸上浮现着些许的惊讶与困惑。
「我现在就将记忆还给你。所以……希望你不要乱动」
又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请求。
明明是自己说的,却连自己都傻眼。
「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
「首先,先把记忆还给你……」
我从怀中掏出蓝色宝石。
我会夺走他的记忆,是为了与他一同旅行,为了让他和我一起获得幸福。——我是这么想的。
其实是为了方便让他待在自己身旁。为了让他毫无牵挂地和我一同离开。
场面话与真心话。
从来没去思考过他的想法。
所以我必须为时至今日的所作所为忏悔。
经过一番反思,我才总算清醒过来。
「对不起……」
我将额头与双手抵在地面向他道歉。
我已经做好把封印在回想石HERINNERING的记忆还给他的瞬间就被揍的觉悟了。应该说,我希望他能尽情殴打我。
「不,我怎么可能打女人……」
看来我不小心说出心声了。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待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直直看向他的眼睛。
恢复记忆的亚尔巴比我想像中来得冷静。也没说要立刻回到那座废墟。不如说,他甚至没表现出想要立刻回去的态度。
似乎是听完我的话后正在沉思。
既然有所犹豫,那说不定我也有机会。我怀着这种淡淡的期待——
「不,我一定会回废墟喔?」
结果被他以有些生气的表情否决了。
不行,感觉快哭了。
「不过嘛,还没到『你干了什么好事!』的程度。毕竟没什么后遗症,而且也没到致命性的状况。我只是稍微离开家一会,和女孩子逛了逛村子而已。这点程度应该……」
亚尔巴的脸色忽然刷白。
「会被师傅杀掉吧……?」
他抱着自己的双肩全身打颤。
他的师傅是那么可怕的人物吗……。
拒绝与人交流,把亚尔巴关在狭小世界的少女——
「我现在依然觉得我比她更能给你带来幸福」
至少我不会做出让他摆出这种表情的事情。
「你真的有在反省吗……?」
「非常抱歉!我真的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而已!」
我将头压在地面。我知道自己理所当然地需要谢罪。
可是就这样放他走,实在是、实在是太可惜了。
「抬起头吧……这样很难说话」
我抬起头,再次和亚尔巴面对面。
虽然应该没什么深意,但亚尔巴从刚才开始每当我们对上眼就会率先挪开视线。
「一时冲动把我带出废墟这件事,嘛、就原谅你了……。可是理由呢。你明明……」
他指着我,话说到一半就红着脸停下了。
看见他的反应,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因为我不是在开玩笑」
那不是玩笑。
那个晚上不是玩笑。
「我喜欢你」
这是我不容置疑的真心。
虽然不清楚有没有传达出去,不过亚尔巴很刻意地清了清喉咙。
「不用说理由了……」
然后有些放弃似的说。
「总之,我今天累了。明天再说。今天先睡了」
他盖上毛毯打算中断我们的对话。
我移动到他身上,窥向他的脸。
「干嘛啦」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在昏暗的房内对上眼,亚尔巴便尴尬地游移着视线。
「我明天就回去。这趟旅途到此为止」
「……」
这就是他的愿望吧。
把记忆还给他,坦承自己的罪刑时我就已经有所觉悟了。
亚尔巴自此不再言语。看来是不打算继续说什么了。
「亚尔巴」
我声色严肃的问:
「那个选择,真的能让你幸福吗?」
「幸福?」
他在毛毯中的声音有些模糊。
「你觉得呢?」
我再次追问,于是他便思考了一小段时间,然后回答:
「虽然不清楚未来如何,但我觉得自己过得还算幸福」
「还算吗……」
既然如此还是我比较——我这么想着。然而,
「你又想夺走我的记忆吗?」
他凝视着我的双眼这么问道。那双眼中包含着父母劝戒将要犯罪的孩子的温柔,以及悲伤。
「我不会再对你做那种过分的事了……」
我不能再做出傻事了。
我想将他放在身边,让无法留下任何事物的人生带有意义。
希望他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希望他不要看向其他人。
可这全都是我自私的愿望。
我只能选择理解。只能接受……。
他要回到故乡。而我——
「不然,你也跟我来吧?」
他呢喃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选择与我一起回到废墟」
我现在用着什么表情面对他呢。
「那……那个人不可能允许的」
即使记不清外表了,但我知道她非常抗拒我的暂住。
我闭上眼,极力压制着任性的自己。
「我会陪你一起道歉的啦」
心底的某处开始做起美梦。
「然后再和你一起求求看能不能一起住」
可同时又觉得不可能有那种好事。
「如果你愿意的话啦……」
回过神来时,有什么不停从眼中流落。
他温柔的提议令我欣喜不已。明明事情不一定会顺利,但不知为何,感觉他会像接纳我那时一样,拼命实现现在许诺的事情。
可与此同时,想到他的未来,就有种既开心又痛苦的感觉,胸口隐隐作痛。
我还有一件事瞒着他。他只认为我是个夺走记忆绑走他的人而已。
他还不知道我是个不死之身的魔女。
也不知道我的疾病……。
想到失去记忆的瞬间,就让我无比恐惧。
现在因为他的温柔而流泪的我,到了明天就会失去记忆。
我无法保证未来待在他身旁的我不会做出奇怪的行动。
可以跟着他走吗。难道不是该远离他吗——
在他施予的新选项面前,我动弹不得。
而他则是抛下这样的我,悠哉地睡着了。
早上醒来时,本该待在同个房内的他不见了。
结果我没怎么睡着。
烦恼了快一整晚,结果还是没决定好该怎么做。
如果将自己放在第一顺位,那当然除了跟去以外不作他想。可是——
「一定会很辛苦吧……」
我满怀忧郁走出房间。
在洗手台洗完脸走到客厅后,便看见正在准备早餐的伊儿。
「啊,早安。不过已经中午了就是」
伊儿看见我后笑了笑说。
看向挂在墙壁的旧时钟,再一个小时就要转到十二点了。距离失去记忆没剩多久了。
「亚尔巴呢……?」
困意让我摇摇晃晃地走向椅子。
「我们谈到食材差不多快用完,他就去市场买菜了」
「……这样啊」
就算直接失去记忆,我应该还是不会忘掉亚尔巴。不过,依旧有无法预测的悬念。
我无法预测失去记忆之后的我会做出什么行动。说不定又会产生夺走他记忆的愚蠢想法。
「我去找他」
我没有等伊儿回答就走出了屋子。
没有寻找的头绪。我打算四处晃晃。
反正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个景色了,这点小事会被原谅的吧。
伊儿所说的市场比预想中还要小。
虽然摆着许多村民们准备的食物和衣物,但往来的人数很少,店员与其说是在买卖,更专注于与同村的熟人聊天。
我很快就找到了亚尔巴。
他在并列许多露天小贩的市场一角,蹲下身俯视着商品。商品罗列于铺在地面的布上,而在商品前则有个困意满满地坐在椅子上的店员阿姨。
从远处眺望他的身影,我思考着该怎么做。
就算我真的跟着他回到废墟,然后运气好被他们接纳了,我也无法想像自己能够顺利融入他们。
说不定他们哪天就会感到厌烦。
说不定他哪天就会从我眼前消失。
就快到要忘掉亚尔巴以外的所有事物的时刻了。而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阿姨,这是?」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走到能听清亚尔巴声音的地方了。结果我还没做出决定。
他们似乎在交流着什么,但我在他身后刚好看不见亚尔巴的手边。
这时,看起来很像在打嗑睡的阿姨缓缓睁开了眼。
阿姨瞥了眼站在他身后的我,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不明白她笑容的意思。
这时,他也刚好转过了头。
「喔啊!?」
他与我对上眼的瞬间发出惊呼。
「你怎么在这里啊……对心脏真不好」
「谁叫你擅自不见」
没办法看着他的眼睛好好说话。
说实话,我其实觉得他就这样从我眼前消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只剩下约两刻钟的时间了吧。已经没时间烦恼了。
这时他忽然粗暴地塞了什么东西给我。
「给」
我反射性地接过后,有些茫然地望着手中的东西。
「……那会在昏暗的地方发光。算是这里的特产。很坚强的花」
店员阿姨点头附和他的话。
「那朵花叫索纯~」
「对对。记得是叫那个名字没错」
从亚尔巴那里得来的,意料之外的第一个礼物。
我听着他与阿姨的闲谈,凝视手中那朵白花。娇小可爱的花瓣明明不是宝石,却闪闪发亮地散发着光辉。
「这个送我……?」
亚尔巴手指滑过鼻尖点点头。
「你很爱操心些有的没的嘛。这朵花就当作我会照顾你到最后一刻的证明吧」
所以才送我花吗。有点不是很懂。
「竟然送花,你果然是个浪漫家嘛」
当然不可能不开心。我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吵死了……」
亚尔巴的脸肉眼可见地变红。
尽管嘴上在调侃他,但内心却因为过于害臊而无法直视他的脸。
我的手中握着他给予的花朵。是他初次送我的礼物。
光是高举花朵抬头仰望,内心就满是幸福。
「谢谢你。我会珍惜一生的」
「不,花会枯萎的好吧」
他又像是在遮羞似的说。
离开市场的我们走在安静的街道上。
人来人往的吵杂声消散,现在只有我们两人。
「我能再牵你的手吗?」
一边将花朵凑近嗅着香味,我一边问他。
「咦?我不要……」
我无视他,用空着的手理所当然地拉过他的手。
「那你倒是别问啊……」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垂着脑袋感受自手掌传递而来的他的体温。
他将要回到原本的生活之中。
「我打算前往北方」
这么呢喃着,我用指尖抚摸他的手掌。他并没有像昨天那样抗拒。
他沉默了一会。失去言语的他——如果不是我利己的误会——看上去有些失望。我不清楚事实是否如此。他说不定觉得麻烦消失而松了口气。不过,这样就足够了。
「我想继续旅行,见证各种各样的事物」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而他也自然而然地回握我的手。
只有现在,只有这段时间,是属于今天的我的。
「等我回来,你还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那晚星空下的时光就像是一场美梦。
「嗯……」
那句首肯,让我的眼前瞬间光明一片。
我至今一直觉得纪录日记根本没有意义。除了默默地留下纪录以外,没有其他意义。
然而想到总有一天能与他分享,纪载在日记中的内容就不再没有意义了。就算他不在我身边,这份事实也不会改变。
至今为止黑暗一片的道路好似被一口气照亮了般。
我从来没想过会迎来这样的日子。
我微笑着向牵着手并肩而行的他开口:
「我,很幸福」
他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但那张脸上果然带着些许红晕,
「是喔……」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
而我也被他的笑容勾起笑意。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如果他也能稍微变得幸福的话,我就很开心了。
「阿啦」
是因为我沉浸于幸福的氛围吗。我完全没察觉到有人接近。
定睛一看,与亚尔巴肩并肩的我身边多了另一个人。走在身旁的那个人用着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我与亚尔巴。与昨天碰见伊儿时的状况很相似。
那是个体态丰满的女性。她凝视着亚尔巴的脸,
「竟然牵着手走,你们关系真好呢」
然后微笑着这么说。
我的双颊瞬间发烫。过于害臊的我反射性地藏到亚尔巴身后,躲到女性看不见的位置。悄悄窥向她的脸,她又和蔼可亲地对我露出了微笑。
「阿啦,好像被讨厌了呢。不好意思」
「这家伙只是在害羞而已」
「你说什么啦……」
看来和伊儿一样,她也是亚尔巴的熟人。如今的亚尔巴取回了记忆,所以才能正常地与熟人交谈。
他人脉意外地广呢,我有些埋怨似的想。刚刚跟那个阿姨聊天的时候也是。
我紧紧抓住他的衣摆。
「话说那孩子是谁?我还以为你又跟妹妹来了呢」
「不、嘛,她就像是我妹妹」
什么妹妹啊。
明明和我差不多高,而且长得根本不像。
我斜眼瞪着开心谈笑的亚尔巴,然后才发现自己完全失去加入对话的时机了。
我紧握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我们走吧,哥哥」
讽刺般的这么说着,我打算把亚尔巴带离这里。
「啊勒?」
女性像刚才那般发出疑惑声。
她满脸震惊地看向道路的前方。
这次又怎么了。我有些厌烦地转向她所望着的方向。
某人站在道路的正中央。一位身穿如血般鲜红的红色礼裙的少女。
少女缓缓抬起手。金色发丝随之摇曳,视野被纯红色彩填满。我反射性地上前,从纯红之中保住了他。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了。
当腹部闪过剧痛的瞬间,我一时失去了意识。
刚才与他散步的时光就像假的一样,白天之下,回过神来时我正在与他并肩奔跑。刚才的喜悦早已消失无踪。
「唔……」
我在他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能移动。
口中充满了毫不停歇的血腥味。
我们鞭策着身子不停奔跑、奔跑,重新回到了那间屋子。
伊儿的家附近非常安静。
身侧传来的亚尔巴的呼吸声与衣物摩擦声十分清晰。
「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我在朦胧的意识之中努力挤出话语。
「别说话」
亚尔巴的声音充满了魄力。因为声音是从耳边传来的,害我心脏抖了一下。他到底在着急些什么呢,我不是很明白。
亚尔巴上气不接下气地搀扶着我,好不容易才推开了屋子的门。
他抱着我肩膀的表情实在是过于拼命,感觉有些好笑。
「这可不好笑……」
他凶恶地瞪了我一眼……。
没被他扶着的那只手无力的垂在腰旁。有什么顺着前臂一路从指尖滴落到地面。那水滴在地面点缀着点点红斑。
接着身体各处开始逐渐涌上难以忍耐的疼痛。
「好痛……」
这种程度的剧痛,我怎么至今都没发现呢。
腹部、肩膀、背后传来剧烈的痛楚。
这再怎么说都有点不太妙吧。
「亚尔巴,你没受伤吧……?」
「多亏你,我几乎毫发无伤」
他果然在生气。
「你身体有三处连同衣物一起被贯穿了。所以别再说话了」
「嘿~……」
「你好像没听懂啊……」
在他说话前,我没能立刻明白他为何生气。
我想起了那个金发女孩抬手的瞬间,我反射性地冲到了他前面。
但那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了。
当时应该没什么前兆。误以为我是亚尔巴的妹妹的中年女性只是站在原地。光是如此,她就沦为了凄惨的肉块。失去了人的形状。
外表可爱的少女突然犯下凶行。除我之外没人反应过来。
她就好似甩动着无形的长刀切割了人体。
我目睹了人死去的光景。胴体与首级分离,只有头滚落在地面。那副场景现在也还烙印在我的脑海。
「总之,我们先进去吧」
我再明白不过了。
虽然我每天都会丧失记忆,也不记得金发女孩的脸。
但她和我一样。无从说明的厌恶感与恐惧感使我背脊发寒。这一定是面对同族时产生的应激反应。
「请逃吧……」
他没有回应我的话。
她不是能够沟通的对象。也没宽容到会轻易放过猎物。
我在他的搀扶下穿过玄关移动到室内,然后开始摸索有什么办法突破这个困境。
为什么会发生在这个时机点呢。
「伊儿小姐!」
亚尔巴站在玄关大喊。于是屋子里头的伊儿便走了出来。
她似乎在准备午餐,出来时身上还穿着围裙。
伊儿看见身受重伤的我,脸色大变地跑了过来。
在他们扶持的期间,我被贯穿的肩膀还在流血。身上开了像是被铁管贯穿的孔。明明为了他应该要做出更好的行动,然而我在这种时候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判断能力正在逐渐丧失。
少女刚才的可爱笑容如今还烙印在我的脑中。她被别人的血溅得鲜红。见人就砍。简直就像是在收割成熟的蔬菜一样,井然有序地切割着所有会动的东西。
想起那时的光景令我背脊发凉,呼吸变得凌乱。一个不留神感觉就要倒下。
他伸手环绕我的肩膀。
那只手颤抖到令人心疼。
连魔法都无法自由使用的普通男孩,尽管性命受到危机也还在担心我。
他们让我躺在昨晚睡的床上。
「你认识刚才那些人吗?」
亚尔巴一边给我的手臂缠上布一边询问。而我则是以沉默回应。
不过我心里有底。
魔女——
因为无法继承记忆,在旅途期间我需要特别留意几种威胁。那些威胁就记录在日记之中。
魔女便是其中之一。外表只是年轻瘦弱的少女,真实身分却是与天灾、灾厄并列的,受人畏惧、厌恶的存在。
见到魔女就会变得不幸、与魔女接触之人无法活命,她们被人们视作麻烦。
她们无一例外都能使用强大的魔法。而且杀也杀不死。
曾经身为贤者名留青史的人们受到诅咒后沦为怪物。那便是所谓的魔女。
我也是魔女。
可我却怎么也无法忍受被他当作怪物。
所以才无法说出口。
转而思考起那个魔女的目的为何。
就像我只知道日记上的她们一样,她们也不记得我。她们应该已经忘了我的存在。所以,目标不会是我。
「……」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在包扎期间,我一直在后悔。我看向竭尽全力地专注于将布缠绕在我流满鲜血的肩上的他。而他则是沉默地动着手。
「这些不过是小擦伤……你快跑吧」
「别鬼扯了」
情绪不太平稳啊……。刚才持续奔跑的他如今还在喘息着。
「笑什么笑」
我只能笑了。想到这之后只有绝望的未来,只能笑了。
我想都没想到,我竟然会浑身是血地在昨晚与他同床共枕的房内与他面对面。
「好,接下来怎么办呢……」
做完紧急处理的亚尔巴伸手拭去额头的汗说道。
「……什么怎么办?」
我当然想不出什么妙计。
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明白,距离那个杀人犯来这里没剩多少时间了。
「你觉得怎么做我们才能平安逃脱?」
「……你应该要抛下我逃跑」
亚尔巴厌烦似的叹口气。
「问你的我真傻」
没必要说到这份上吧。
「要是不活着回去,你会被你师傅杀掉的唷?」
他的眉毛些微地抽动了。
农活的小歇时间,在夕阳下打断我与他的对话,朝这里挥手的女孩的身影从脑中一闪而过。
「你打算怎么办……」
我渐渐无法维持平静了。不知何时连说话都带着泪声。
「我会想办法的」
什么叫想办法。
「明明什么都做不到……」
「哼~,你要说这种话喔」
他这么说着,用手指戳了戳我被布缠绕着的肩膀。
「好痛……」
「你给我听好了。你那个伤势只会碍手碍脚。你也知道吧?」
「这是保护你才受的伤」
「吵死了」
他随口带过。这样的话我就无话可说了。
「一起待着只会一起死。就算我拼上性命保护你,死后就没法再守护你了。只会白白送死」
所以他想说什么。
「我不想你去死……!」
我挑衅般地瞪向亚尔巴,而他也回瞪着我。
「所以你就乖乖待在这。屏气凝神地躲过去。我会吸引她们的注意逃到森林里。等我甩开她们之后再找时机回到这里。怎么样?这作战很棒吧?」
在这种状况下,这次换他露出傻笑。
「我没想到你的头脑这么差劲……」
「我可是认真的啊?还是你要跟我一起作战?带着那种伤口?怎么可能!既然如此,当然要赌更有可能获救的方法吧」
他的喊声冲击着我的脑袋。这提议我难以接受。
「所以,你就待在这吧」
然而他却加强语气,把想要起身的我压回床上。
我反射性地抓住他的手。然而——
「你绝对不要跑出来。要是出来了我可不会放过你」
他甩开了我的手。
他拖着摇晃的步伐离开房间。
刚才相握的手远离了我。就算伸手挽留他,他依旧消失在了我逐渐扭曲的视野外。
他消失了。
得快点追上去的心情,与他刚才的话语相冲。
他能为了我搏命确实令我非常开心。但最糟的结果却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胸口的悸动不肯停下。心跳声鲜明到吓人。
伤口扩大,血又快喷涌而出。
我知道硬是动身只会加快死期。虽然死亡并非终结,但我不认为下次睁开眼后脑袋被净空的自己能够解决这个情况。
我只能静待身子能够动弹的那一刻到来。
「呜呜……笨蛋……」
我用还能动弹的手覆上颜面。为了擦拭流淌的泪水。
我与他的角色本来应该要反过来的。
就算我一个不小心死了,也会以还记得他的状态复活。
但我非常明白。他不可能会乖乖待在这里躲着不动。
不经意联想出的画面中,他的身体,人体不自然地崩落了。看着螺旋状喷洒的鲜血,金发少女面露微笑。
我就算豁出性命也无法守护他。
我和他死后,只有我会复活。
既然如此,他的提议就是最好的。好到令人生厌。
所以,我现在只能屏气凝神地待在这里完成他赐予我的任务。
本来近在咫尺的他的温度不再,不安开始涌上心头。
我闭目掩耳,静待体力恢复。
世界变得一片纯白。好比记忆丧失的那一瞬间。
有只小猫咪依偎在我身边。
它被纯白吞没,连悲鸣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消失了。
地面忽然消失,我的身体像是飘在水中一样浮于空中。
意识逐渐分崩离析。
感觉就像是分解在海洋里头,消融而去。
我有种预感,自己会像那只小猫一样消失。
忽地,有位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站在地面,茫然地眺望逐渐消逝的我。
那只小猫,是我仅培育了一天的回忆吗。
正在消逝的我,是今天的我。
眺望着我的那个我,则是明天的我。
在我们头顶的是两人一同看过的那片星空。
我飘在宇宙之间,繁星转瞬即逝。
感觉做了这种梦。
光辉更甚,耀眼的光芒令我无法睁开眼。
感觉我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或许只有几分钟也不一定。
刚才那些可怕的事情就像是假的一样,周遭安静得吓人。
幸好血已经止住了。
我忽然想到。我还剩下多久会消失呢。
当耳边开始耳鸣时,我才想起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亚尔巴……」
呼唤起他的名字,刚才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判断力才些许地恢复了。我无视了扩散至全身的不快感,缓缓站起身。
「——」
忍受浑身传出的痛楚,我走下楼梯。
有股搅乱理性的恶意飘散在此处。
我来到客厅,地面散落着被切得粉碎的餐具和桌子。
在房间角落倒着一名眼熟的少年。
我如同提线木偶那般步履蹒跚地被吸引到他身边。
他横倒在鲜红无比的血泊中央,让人连靠近都踌躇。
我跪在血泊边,鼻腔便窜入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看见亚尔巴倒在眼前,胸口满是空虚感。到底是谁把他变成这样的呢。
那大概,就是我自己吧。
是我把他逼迫成了这个模样。
我咬紧牙根,按着自己的胸口。
平复随时快从喉咙深处涌出的烦人的恶心感,努力维持平静。
接着,我总算抵达了倒在地面的他身边。
我向他伸出手。
还很温暖。触碰他毫不动弹的身躯,我才发现他还浅浅地喘息着。
他还活着。
明明应该感到高兴,可我却难以理解这个事实。
和魔女相遇的他不可能被放过。扩散在地面的血迹昭示着刚才的惨状。
即使我极力想挤出一个乐观的理由,却做不到。至少,救了他的人不是我。
我摸向他的肩膀,于是他便呻吟着缓慢睁开了眼。
「莎斯塔……?」
他又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笑容。
「那群家伙可过分了……。竟然掳走了伊儿小姐……」
他痛苦地喘息着,但不知为何却像是心满意足似的这么嘀咕道。
伊儿——那是这个家的家主吗。如今的我对她丝毫不感兴趣。
「请不要说话」
虽然没死,但他的脸色很差。
「不过还真厉害啊……莎斯塔。你原来会用魔法吗」
我没能立刻理解他话语的意思。
「我的心脏一定被贯穿了。感觉非常痛苦,但当我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却马上就不疼了」
他挤出气力抬起右手,用手指抚过我的脸颊。
「疼痛消失让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结果我还活着。是我们赢了吧」
他开心地说。
到底赢了什么啦,我也笑了起来。
「是你救了我吧……?」
「……」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没做。我直到刚才都没有意识,在关键时刻什么都没做到。
既然心脏被贯穿了,那他没死去就不合理了。是他在胡说八道,还是发生了其他什么近似于奇迹的事吗。
「不是吗?」
「——」
我大可以摆出笑容,和那个晚上谈论传说中的魔道具时一样随口扯谎。我的脑中已经整理出了一套可以说服他的说词。我很擅长这方面的创作,应该很擅长的才对。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能够打动他心灵的故事才对。
可是——
「大概是你师傅做的吧……」
拯救他的人不是我。我做出的事只有夺走他,并逃跑而已。
他身边,有他珍视的少女。
明明知道他与那个人之间有着特殊的关系,我却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将他们拆散。取代了本来在他身边的少女。
在废墟与他交谈的少女的身影浮现在脑海。
我静静地从背包掏出日记。
白发少女,纪录在日记上的女孩身影模糊地浮现于脑中。虽然那张脸蒙着一层雾令我无法忆起,但亚尔巴对她露出了笑容。
如果要说有谁能够拯救他,那么那个人不会是我,只会是她。
我不得不理解这个事实。
「对……不起……」
水珠落在了日记页面上。
「我以为自己能为你带来幸福……」
「……?」
我抱着日记呢喃道。厚重的书本此时显得特别沉重。
「那个人做的那点小事,我以为我能像她一样给你带来笑容……。甚至觉得,我还能让你见识你所期望的外面的世界……」
「……这个话题不是昨天晚上就结束了吗」
我掏出放在口袋中的东西。一颗大姆指大小的宝石。
对我毫无用处的那东西里头,直到昨天都还存放着对他来说珍贵无比的记忆。
蓝色的光辉洒落在卧倒在地面的他身上。
「看来我一直在犯错呢」
如果他刚开始没和我扯上关系,他就不会遭遇这种危险。他本来能在那座废墟中安稳度日的。然而我却——
「我明明很清楚失去羁绊有多么痛苦……」
建立的羁绊一天过后就会消失,我明明知道那令人痛苦到夜不能寐。
「却把你与你重要的人拆散开来……把你带到这种地方……」
我将握着宝石的手置于他的手上。那只手冰冷又虚弱地发抖着。
「莎斯塔……?」
人与人的羁绊是很尊贵的事物。
然而以前的我却没将那放在眼里。
所以才会做出如此惨无人道的事。
「我不该和你待在一起……」
「……你不跟我走吗?」
他的眼中晃动着不安。
「你不必担心。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因为你很温柔,就算是我这种人,要是不见了你也还是会来找我的吧?所以,我要将全部恢复原状」
「……」
他静静凝视着我的脸。他的身影变得模糊,我这才发现有什么正在不断流落。
他伸手摸向沿着脸颊滑落的水珠。
我反射性地躲开。
因为害怕决心会因为他的举动而动摇。
「这样啊……」
他发出了非常哀伤的声音。
仅凭如此,他似乎就察觉了我想做什么。
泪水停不下来。快要无法忍受了。
但,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
我将宝石贴上他的额头。蓝色光辉扩散至他的全身,接着浸入他的身子。
我有两件事情得做。
为了不让亚尔巴产生多余的烦恼,从他脑中消除关于我的记忆。
为了不再给他添麻烦,从我脑中消除关于他的记忆。
这对于操纵记忆的贤者来说比吃早餐还简单。
不过那些丧失的记忆将会由他原本的记忆来填补……。属于我的记忆,将会被置换成其他人,想到这里胸口就躁动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还真的没吃早餐……」
垂下头细声说出的话语,感觉随时都会消散。
「……我可以做喔」
那便是我听见的他最后的话语。
「那真是、太棒了」
没有回应。
他的眼睑逐渐阖上。
没过多久便传出了平静的呼吸声。
他曾拥有的关于我的记忆,应该会如同沉入海底一般消逝吧。
然后再也没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和我共度时光、一同欢笑的他将会随着记忆一同消逝。
关于这个,我一定也是一样的。
我将宝石抵在胸口,注入魔力。
记忆是由肉眼看不见的小粒子构成的。
宝石发出破裂声滚落在地。
它粉碎、燃尽,最终化为灰烬消弥于空中。
就这么消失了。
失去的记忆与人格究竟会飘到哪里呢——我想道。
是去往世界之外的遥遥远方,还是单纯回归虚无呢。
将一切当作没有发生实在叫人痛苦。
不过,一定会没事的。
因为我知道,今后迎来的每一天都不再会是惰性地过活,而是不断积累的每一天。
应该能够变得更为乐观吧。
只要有这本厚重的日记,以及些微残留的这份感情在。
一定就能迎来那样的每一天。
一定——
102年,25日。
我和某位少年相遇了。
那位少年是唯一即使不写在日记里,也能残留在记忆之中的人。
不过,我就不纪录那个人是谁了。
请不要探究此事。
我和他经历了许多事。
一起观星、牵手,还在同张床上睡过。
和他一起仰望星空的时候,我的心情十分平稳。
牵着手的时候,我一直挂着笑容。
一起睡觉的时候则是紧张到睡不着。
而他,让我知道了这本日记并非毫无意义。
他让我知道了珍惜每天,是有意义的事情。
然而我却只有一味地接受他的教导。
没能传达谢意让我感到有些遗憾。
纵使你忽然感到痛苦难忍,也请保持乐观的心情。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某处,存在着能够拯救我们的人。
所以,还请不要舍弃希望。
虽然他想不起来你,而你也想不起来他,
但一定会残留在心中。
请谨记于心。
追记。虽然那一天或许不会到来。
但如果有与他再会的一天,请务必代我向他致谢。
冷风吹过。
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
周遭没有光源,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宁静、没有人烟,只知道自己独自一人待在从未见过的场所。
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成长过程的记忆。
虽然很惊慌,也想不到现在该怎么办,但脑中却有件想做的事。
我循着愿望抬头仰望天空。
幸好那散布于高空的群星之粒点缀于我的头顶。
看着那些光粒,总感觉无论身处何等窘境都能维持平静。
我仰天看去。
「星星真漂亮……」
光是看着闪耀的繁星,嘴角就自然浮出了笑容。
「久等了」
我向坐在长椅上的亚尔巴搭话。
从日记本抬起视线的他看着我一脸诧异。
看来他读得很认真。
「别突然搭话啦……」
下山回到城镇的我们用空余的时间来逛广场。话虽如此,其实是我独自跑去逛小摊,放他一个人在这等才对。
「那我们回去餐厅吧。你不是要去找前辈吗?」
「啊,嗯……话说……」
他扭扭捏捏地一点都不干脆。
听说他接下来要去和非常重要的人久别重逢。
既然如此,我觉得他应该要再振作点比较好吧。
「我说啊,这给我真的好吗」
亚尔巴看着手边的书这么问。
「我本来就打算给你。你就乖乖收下吧」
他又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我非常感谢你」
我变得比以前更加乐观了。
虽然一天就会失去记忆的我不知道那个以前是指多久以前。
不过如今的我,已经能够打从心底笑着度日了。
这都是多亏了他,日记是这么说的——
「谢谢你」
我深深低下头。他感到不可思议地歪起头。
「日记的最后好像有写到这件事……但我完全没印象」
「其实我也没印象呢」
我爽朗地笑着说,于是他便眯起眼瞪向我。
「不过我现在能过得这么开心似乎都是多亏了你,所以谢谢」
「虽然不是很明白……」
他用手指搔了搔鼻尖。
「那个,不客气」
有些害臊地说。
总感觉好像看见了什么非常怀念的事物,非常开心。
「嗯!」
就连回应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加强了气势。
当我们回到『米其诺』附近时,天色已经完全变暗了。
越接近店面,他的话语就变得越少。看来他很紧张。
「好了,我们走吧。要是太慢前辈可能就回家了!」
我拍了拍他有些屈着的背,然后跑向前方。
「喂!」他生气的喊声从背后传来。
根据日记所说,我和他以前好像牵着手一起走过。
而当时的我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的样子。
那是一年前左右的事了。
现在的他则是一脸火大,跟在我身后一步的位置。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和他对上眼后,就有种想牵起他的手一起走的冲动。
我拉过他的手,他便露出了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像是在怀念,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而惊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