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厌倦了沉默,稍微伸了个懒腰,并开口问道,嘴唇也随之被唾沫润湿少许:“你说你被责令反省,是因为那事吗?讨伐大型魔兽一事中的私自行动?”
“唔呣,无论取得多大的成果,既然违反了纪律,那就得接受相应的惩罚,不然便无法警示他人。你不觉得这根本是种令人可叹的恶习?明明若是有功,便应该给予其相应的名誉吧。”卡莉雅・帕德尼柯嘟哝着,生气地撅起嘴。
“哈……”我模棱两可地回应着,继续说,“那样一来,像你这种危险人物不就会肆意胡来了?”
这次她并未挥拳打过来,但却投来仿佛要将我射穿的锐利视线。我不禁后背一阵发寒。那视线与其说是人类的,不如说是猛禽的,给人一种她随时都有可能对我下杀手的感觉。真是头疼,看来我现在说话草率了不少。
但是,她所达成的无疑是种巨大成就。只身一人讨伐掉魔兽,而且还是那种大型魔兽。面对这个事实,比起敬意,人们心中更多的是涌现出巨大的惊愕之情吧。
这方面的心情微妙之处,像卡莉雅・帕德尼柯这种天之骄子是无法理解的。我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稍稍垂下目光。
平庸之人会敬佩天才,同时也会畏惧他们。对其心生畏怖、敬而远之,时而加以迫害。我与骑士团的那些人同为凡人,无比清楚他们自她口中得到汇报时的心理想法。
──只身一人讨伐掉大型魔兽,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荒唐事。可万一此事属实……那她岂不像是一名与我们不同,与人类不同的怪物?
他们当时的脸色定然一片惨白。
我拿起一颗红色水果,将果核以外的部分全部吞入腹中。红色果汁于口中扩散。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干嘛要那么胡来?若是想测试自己的身手,那其他也还有很多办法吧?”我很是随意地问道,“难道你觉得敌人越庞大越给劲不成?”
“蠢货。”她似感到好笑般回道,“我需要名声啊。你也知道帕德尼柯家族的污名吧?想洗刷掉污名,就得剑走偏锋。一切都是为了父亲……不,是为了家族的名誉。这便是所谓的骑士贵族,像你这种庶民是不会懂的吧。”
我也不想懂啊。我耸了耸肩,以此回应她那挖苦般的话语。
说实话,在讨论我这个孤儿出身的人理不理解卡莉雅・帕德尼柯的那种情感前,得先聊聊我心里会不会涌现出实感。像什么家庭啊,亲人啊,在我看来都是些无比遥远、虚无缥缈的事物。非要说的话,尼尼斯女士和阿琉珥诺应该算是我的亲人吧?这么一想,感觉还不赖。
“不过,是这样啊,原来你是为了家族和父亲。”
我挑了挑眉,睁大双眼,盯着卡莉雅・帕德尼柯的银发。刚才从她口中说出了“为了父亲”。她居然会有那种人类般的……这么说或许不妥吧,那么换个说法,她居然会有那种类似普通人的想法、情感,这令我稍感意外。
当然,这女人也极为痴迷于救世主,但除此之外,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过类似于感情的事物。
她给人更深的印象为“一个有些不通世故人情、脱离尘世的人”。
“啊呀呀,原来如此,这不挺好的吗?那种想向他人展示自己优秀一面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啦。”
“……喂,你这家伙干嘛一副像是知晓一切的口吻。我早就这么想了,你对我是不是不够尊敬啊?你这个庶民,和我这个骑士阶级的人,连小孩都知道谁的地位更高吧?嗯?”
卡莉雅・帕德尼柯露出略带怒意的笑容,站起身来。她那副表情就像在说“要不便在此继续酒馆里的那一战吧”。现在想来,我还从未见过这女人的正常笑颜。
在面对骑士阶级时,我的这种态度或许确实很不像话吧。可若对象是她、卡莉雅・帕德尼柯,再加上救世之旅中的经历,在做夸张举止时我总感觉会有些不自在。
“两位客人,算我求你们了,请不要在车内乱动。随意乱动的话,车轮可是会坏掉的!”
“……了解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车内剑拔弩张的氛围,车夫大叔回过头来说道。像是听到车夫的声音后冷静下来了般,卡莉雅・帕德尼柯弯腰打算坐回座位。就在这时!
──咻!
蓦然传来破空之声。
紧随而来是某种事物爆开的声响。那并不是车棚、车轮等物遭到破坏的声响。而是某种血肉之物爆开、飞散的声响。
我下意识望向声源方向,也就是前方。糟糕透顶。中招的是正在驾驭马匹的车夫。直到刚才他还在与我们交谈,然而现在他的脑袋被一支箭矢精准命穿,然后爆开。鲜血迸射而出,随风飘荡,化作飞沫,将空气染红,周边也顿时飘荡起一股铁锈味。
车夫的身体如木偶般无力地倒去,直接从马车上滑落下去。
“你快趴下!”
卡莉雅・帕德尼柯的声音刚一响起,我便趴到了车厢地板上。失去车夫驾驭的马儿受惊狂奔乱窜,使货车不断摇晃,车板如获得了动力般疯狂上下弹跳起来。
──咻──咻!
耳边数次响起同样的破空声。那声音仅仅是在近处响起,就足以令人脸色发白,双腿打颤。
弓箭,一种从我方无法攻击到的遥远方位单方面执行杀戮的残忍武器。若是长剑,那倒还好解决,长枪也能设法应付吧,可唯独弓箭实在是教人无计可施。这玩意儿只需数量够多,就足以压死敌人。凭这种马车的车棚根本不可能抵御得住弓箭。
我尽量蜷缩起身体,将马车的货物当作盾牌,并趴在车厢地板上。
然后就是专心地祈祷,一味地忍耐。
在面对弓箭时,除此之外别无他选。哪怕有卡莉雅・帕德尼柯同在,面对看不见其身影,又远得触碰不到的敌人,我们也一样无能为力。只能与对方比是他们的箭矢先耗尽,还是我们的性命先被夺走。
我眯起双眼,屏息敛声,静静忍耐着。
──咻!
箭矢化身为杀戮者,激射横飞,无情地射破车棚,击碎地板,残忍地将马车上的货物、货车以及马匹一同撕成粉碎。
◆
五匹马儿慢慢走近被箭雨射成筛子,最终停下的马车。每一匹马儿的背上都骑着一名武装过的男子,无一例外。
“──还有活口吗?”
“应该没有吧,或许干得有点过火了。”
远远望去,已破烂不堪的车棚内到处沾着鲜艳的朱红色。在车棚的阴影下,那红艳的颜色依旧清晰可见。
拉货车的马匹最终也筋疲力尽地摔倒在地,再也未能起来。这一幕看上去并不令人心情舒畅。不过男子们都认为,在大义面前,这也是必要的牺牲。
五名袭击者各自紧握自己手中的武器,戒备着四周。他们的武器皆是更重视灵活、小型化后的枪。即便是面对突然出现的敌人,凭此武器也完全足以应对。
其中一名戴着头盔,多半是队长的男子开口说:“留三人戒备,剩下一人随我去搜车内。他们身上应该带着作战文书或类似事物。”
分出三人戒备后,队长模样的男子带着余下一名部下走向马车内。
刚踏入车厢内,他们就不禁“唔”了一声。
车厢内到处都是血迹,哪怕是见惯了战场惨状的人,见到这画面也会不禁皱眉。里面躺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在昏暗的环境中无法看清他们的模样或许反而是种幸运。
“不过……这或许真只是个诱饵呢。若说这是递送作战文书的队伍,他们也太没防备了,也根本没进行过抵抗。”那名部下说道,并朝前方走去。
这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不如说,他们在袭击之前就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诱饵了。
但也不能因此就放过他们。宁杀错不放过,虽说他们不是诱饵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但既然有那种可能,那么就必须得铺设好网等着他们到来。此次递送的作战文件就是有如此之高的价值。当然,一切的前提为情报是准确的。
“就是这个吧?落在这男的旁边。”
“嗯……火漆封缄么?作得挺像样的,可如此一来就真假难辨了啊,得去劳烦司祭判别真伪了。”头盔男小声自语着,举起被染红的信,对着太阳观察起来。
他忽然觉得上面的颜色有些奇怪。若说是血,那颜色也太淡了点。许是沾上的血碰巧很少,可若是血,却又一点暗色都没有。破烂的马车里光线昏暗,很难分辨清楚,不过这样对着太阳一看,就会发现这颜色看着像是某种汁液或染料──
当他想到此处时──他已进入了猎手的攻击范围内。
一只手如同蛇缠住猎物般从后方捂住他的嘴。他顿时惊得瞪大双眼,呼吸紊乱。
有敌人!在哪里?是谁?必须干掉他。来不及了。救命──
刹那间的所有思考全化作徒劳,他甚至来不及出声就被短剑割破了喉咙。利刃强行割裂血肉的讨厌声音在他体内回响。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连声。视野中,他的部下同样被一把银剑刺穿喉咙。袭击者是那名身上沾满鲜血,理应已是一具尸体的女子。但若是在亮处,就能发现那血的颜色淡得惊人。那并不是血,而是染料或某种汁液。
他最后看到的,是从自己咽喉处迸现的血花。那是一种殷红无比、甚是眼熟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