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成功甩掉金色狼与聂磊了。
确认这一点后,席修才终于放下肩上扛着的萨莉。
特兹打开空屋的房门,示意众人进入。内部结构与之前的房子类似,还穿着鞋的瓦司去调查正面的房间。刚才由特兹扛着的埃德坐在三合土上。
看着众人的特兹轻轻摇头。
「原以为可以争取一点时间,可是碰上那种对手……」
「时间才是最大的问题吧。」
他应该也看得见那只狼。与化生相反的神明外表,让席修与特兹同时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敌人。」
说到这里,席修发现面前的萨莉还呆站着。她凝视空无一物的天空愣在原地。席修窥视她的动静。
「萨莉蒂?没事吧?」
湛蓝的眼眸隔了几秒才仰望席修,面无表情的萨莉点头。
「……我没事。」
听到她的回答,除了席修以外的三人都不约而同端详她。应该不是多心吧,毕竟都带她来这里,她如果还不正常就麻烦了。
但她似乎知道大家依然存疑,像喝水鸟一样点头。
「我没事……真的。」
「那就进来休息吧。不然会弄伤脚。」
赤脚的萨莉似乎这时候才发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边;然后极度虚脱,有气无力地前往入口。瓦司牵着她的手进入房间。
席修则关心依然瘫坐在地上的埃德。
「伤势还好吗?」
「……没有大碍。只是肋骨有点痛而已。」
「在王城发生了什么事?」
席修同样伸手,拉起蹲在地上的埃德进入房间。特兹跟着从其他地方端出长白布与草药瓶。
「我帮您处理伤口,请脱掉衣服吧。」
「别碰我,我没事。」
埃德正要拨开特兹伸出的手,特兹却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趁埃德一声不吭闷哼时,特兹迅速脱掉他的上半身和服,然后开始胡乱涂抹磨碎的草药。
看来在伤势处理完毕前,没办法询问埃德原委。放弃追问后,席修也进入房间,然后见到萨莉屈膝坐在房间角落。
发现席修的视线后,萨莉无力地苦笑。
「它来到了宅邸。」
「它?那只狼吗?」
「聂磊也来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菲菈与埃德似乎都在庭院内遭到攻击。」
「……我是代替蕾森媞去的,结果却中了招。简直莫名其妙。」
听到埃德咒骂,萨莉一瞬间露出歉意的视线。隔着窗子注视枯黄庭院的瓦司插嘴。
「代替蕾森媞•迪思拉姆?难道要问她是否在前几天的事件中有见到金色狼?」
「嗯。」
「答案……事到如今,看来不用问了。」
埃德微微咂舌。能看见化生的人,同样看得见那只狼。他应该同样见过那只金色狼。等埃德抹好草药,裹上长白布后,萨莉帮他补充说明。
「他是为了让我逃跑才遭到波及,然后才被带到艾丽黛来。菲菈她昏倒了,所以应该还留在宅邸。」
「姊姊真是没用。」
「那是因为对手太强了。」
伤心不已的萨莉似乎出现了身为神明的本性,但是丝毫不见平时的傲慢。萨莉环顾四名男性后,喃喃自语。
「抱歉。」
「您不需要向我道歉。话说关于对策──」
萨莉一直屈膝,聆听瓦司说明「利用米蒂利多斯的艺乐与巫舞驱散敌人的气息」。听完内容后,她以纤细的手撑着自己的额头。
「巫舞的话,我在仓库也看过。」
「会跳吗?」
「应该会,可是对手很麻烦。至少要想办法对付遭到附身的聂磊才行。就算驱除他也会迅速恢复原状。」
「遭到附身?难道他是人类吗?」
表哥瓦司对当家萨莉的变化似乎并不惊讶,多半曾经在王城与身为神明的她对峙。代替在场沉默的三人,瓦司继续追问下去。
萨莉皱起美丽的眉毛。
「……他原本应该是人类。由于他是化生猎人,多半在哪里被盯上了吧。但他已经变成那样,没有机会复原。整个人格都遭到改写了。」
「救不了他吗?」
「没办法。」
萨莉摇头否定席修的确认,露出忧郁的眼神。非人的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似乎在感叹人类的脆弱,让席修不知如何开口。
瓦思犀利的声音拉回即将陷入低潮的气氛。
「那么杀了他,跳完巫舞,是不是就能解决问题?」
「应该吧,但是要杀他可能很难。我倒是有可能,但我面对他非常不利。一旦靠近就有可能遭到他控制。」
「难道您无法避免他的控制吗?」
「……现在的我很难办到。」
萨莉一脸苦涩地瞥了一眼席修。知道她的意思后,席修感到尴尬。
简单来说,她尚未迎接神供,目前还不完整,难以抗衡神明兄长。席修在心中产生不好的预感,不过萨莉并未提及这件事。
然后萨莉有如审视般环顾在场的四人。
「话说……这个组合还真是有趣啊。」
「我们可不是自愿组队的。是因为目前保持清醒的人太少。」
「没办法。对艾丽黛或我深深着迷,代表信仰强烈。他控制的就是这一点。因此只有你们这些毫无信仰的人才能免于受控。」
萨莉这句话似乎不包括米蒂利多斯的特兹。三人听了都分别露出微妙的表情。不过萨莉毫不在乎,继续开口。
「月白的巫女借由人的血肉而生,并且以艾丽黛之主的契约为媒介,紧紧维系在此地。而他同理,他的维系点在于聂磊。只要能除掉他,之后我就能行动了。」
「原来如此。」
「但他已经不是人了。即使剑术比他强,也不见得杀得了他。」
「意思是我们也要有特殊力量吗?」
「坦白说,没错,可是。」
可是最关键的萨莉本人无法出手。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在席修开始思考前,萨莉就先向瓦司招手。
「所以由你来。」
「啊?」
「将我的力量借给你。毕竟有血缘关系,应该办得到。事到如今,没时间找神供的男性了。」
「怎么借力量啊……」
「过来就对了。」
面对当家草率地招手,瓦司不情不愿地跪在她面前。
萨莉懒洋洋地吁了一口气,白皙的手伸向瓦司,然后──直接轻轻一戳。
与连结化生时一样,柔软的手掌钻进瓦司的胸口。接着萨莉迅速抽手的同时,瓦司一声不吭弯下腰去。眼看他的脸上逐渐失去血色,额头冒汗。在场除了萨莉以外,其他人都一脸惊讶。
瓦司的喉咙发出痛苦般的呻吟。
「呃……啊……」
「马上就习惯了。」
仅说到这里,萨莉便再度屈膝抱腿。阖起眼睛的她等待了十几秒。似乎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瓦司就平息了原本急促的呼吸,然后他抬头凝视身为当家的萨莉。借得力量后似乎理解了某些事物,瓦司的眼中浮现惊愕与敬畏的神色。
「您究竟是……」
「我们巫女的真面目没有告诉威立洛希亚家,是有原因的。其一是避免骄傲自满,和我们有血缘关系没有特别的意义。你们只是普通人,若非事态至此,血缘一点意义都没有。你们反而该明白自己是古国王的后裔。既然继承威立洛希亚的名号,就不该忘记自豪与敬畏……这是第二项原因。」
萨莉突然面露微笑,然而侧颜却带有几分忧郁。因为刚才这番话反过来说,只有她是「孤独的异类」。就算有哥哥与亲戚,和她也是完全不同的人。自从祖母过世,母亲分离神性之后,萨莉就真的孤独一人。可是她必须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
席修发现她的苦衷后,同时开口。
「──没关系。」
开口的瞬间,在场所有人都望向自己,席修才惊觉自己失言。
这句话与现场的气氛无关,简直就像抢了瓦司的回答一样。瓦司本人转头,露出错愕的视线仰望席修,却并未开口。其实他如果说些什么,或许还能减少一点尴尬的感觉。
无地自容的席修好想踹墙壁。不过只有萨莉明白席修这句话的意图,微笑以对。
只要她能听懂就是好事。席修如此说服自己后,从众人的视线中转头。
窗外急速日落,本来这时候应该准备点灯了。
宛如搅动即将淤塞的现场气氛,瓦司站起身。
「我大致上明白了,虽然包括无法以言语形容的部分。」
「借给你的力量只能维持一天,届时感觉应该会恢复原状。」
「这样比较好,否则我实在难以承受。」
萨莉略为点头,随即望向特兹。
「可以安排巫舞的伴奏吗?」
「由天瑟与我,加上挑选的能手负责演奏。」
「我很想先见他一面,但是可能会让敌人察觉。准备要花多少时间?」
「两个时辰足矣。」
「是月亮露面的时间吧,很好。」
萨莉小声回答,并且看着沾染灰尘的赤脚。在逐渐阴暗的天色中,白皙的肌肤十分显眼,让人觉得有些扭曲。身体彷佛纤细得随时都会折断,却又隐藏不祥的谜团。摇曳得宛如诱蛾灯火,甚至让席修感到近似危险地坐立难安。
萨莉貌似发现席修在注视自己,像小孩一样朝席修张开双手。
「扶我起来。」
席修并未对萨莉的耍赖面露苦笑。走到她的身边,扶着手与腰助她起身。萨莉靠在席修胸口,轻轻吁了一口气。
「可以的话,希望你也能帮助瓦司。虽然我借给他力量,但他依然是普通人。」
「我知道了。」
「但是你要以自身安危为优先,一旦陷入劣势就立刻撤退。」
萨莉的手抓住席修的衣服。使劲的指尖微微颤抖,表示对她而言,这样的安排并非她的本意。席修有点犹豫,但还是轻拍她单薄的背部。
「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
「……你明明知道,却经常试图挑战赢不了的敌人吧。刚才不是也一样?你这笨蛋。」
让萨莉一语中的,席修无言以对。不过刚才是为了夺回她,稍后的战斗中,她将会在我方。因此与敌人的周旋方式也会改变,理论上。
「那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有米蒂利多斯的人和埃德在。我会在地底下待到最后一刻,以两个时辰后为目标。」
「我不是才说过不要牵扯我吗……」
埃德才刚插嘴,特兹又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疼得埃德闷哼。下届米蒂利多斯族长的特兹果断表示「以您的伤势,待在地表上才危险」。萨莉似乎觉得两人的互动很有趣,憋着没笑出来。白皙的脸颊似乎恢复了一点血气。
萨莉拍了拍席修的肩膀,从他身上离开。湛蓝的眼眸不知不觉中宛如散发强烈的意志,然后她以双手束起乱糟糟的银发。
「好──那就准备迎战吧。我有一个哥哥就足够了。」
她握紧自己娇小的双手,有如确认决心。
☆
日落后,平时的艾丽黛总会见到排排高挂的灯笼。整座城点缀在红色与黄色的鲜艳火光,以及响彻夜空的音乐中。
但是现在黑暗中只有夜光洒落,四周一片寂静。就算此地远离中央的大马路,依然很不对劲。
席修与瓦司并肩前往月白。两人没有走恩客常走的竹墙小径,而是绕一大圈以避免埋伏。很少人知道月白有一座后门。两人略为讨论后,决定从后门进入,让聂磊措手不及。
席修瞥了一眼走在身旁的瓦司。如今他暂时获得了神之力,不过外表没有任何变化。除了不时皱起眉头确认视野以外,加上他平时眯左眼的习惯,看起来好像受到剧烈疼痛之苦。
虽然并非受不了沉默,但席修还是询问皱眉的瓦司。
「究竟是什么感觉?」
「……很难以言语说明呢。」
瓦司在面前挥手,彷佛试图拨开眼前看不见的事物。动作流畅,却难掩格格不入的感觉。严格来说,这一刻的他可能也不算人类。席修如此心想时,瓦司眯起左眼解释。
「该说所有感觉产生了深度,或是产生了偏离呢,类似这样。」
他四处观望月光照亮的小径,但随即按住太阳穴,似乎对用眼感到痛苦。萨莉的力量对血肉之躯而言多半很沉重,席修深深叹了口气。
「很难想像呢……」
「我如果没有亲自经验过,或许也不明白意义。不过现在,我似乎稍微明白了聂磊口中的『存在』是什么意思。」
「喔,那个啊。是什么意思?」
轻轻摇头后,瓦司接着说。
「如果要比喻的话,虽然容易理解,但可能会远离本质,这是前提。打个比方,就是『力量与位置』。」
「力量与位置?」
「嗯,什么样的力量在什么地方,就是他们口中的『存在』。换句话说,古神不在就像堆积的大量石头中少了一块。关键是拥有她力量的人回到原处。即使不是同一颗石头,只要力量相同就视为一样。」
「……真是乱来呢。」
「不能用人的常识看待。何况不论她们混有多少人类的血脉,依然不是人类。这一点我们就难以理解了。」
「是啊……」
神明所生的女儿依然是神明。席修曾经问过萨莉这个问题。即使她们的父亲是人类,依然不会削弱神明的血脉。刚才萨莉说她们是「借由人的血肉而生」,或许同样和人类不一样。
感觉愈来愈荒唐,席修忍着没有叹气。
走在前方半步的瓦司仰望天上的月亮。
「──接下来我说的话,希望您当成我自言自语。」
「嗯。」
「这是我在自言自语,请您不要回应。其实我曾经想让艾瓦莉普通地与他人结婚。」
由于他要求自己别回应,于是席修默默地前进。
走在没有灯火的夜路上,彷佛置身不同的城镇。不过住在王城的瓦司似乎比席修更习惯这种景色。他泰然自若地低头看着阴暗的路面。
「当然若是以前的话,当家注定无法平凡地结婚。对外而言,必须与明白内情的亲戚结为连理,或是未婚生下小孩──可是艾瓦莉知道了她母亲的事情。」
提到『她母亲』这三个字,瓦司的语气明显变得冷淡。听说威立洛希亚家的人忌讳谈论萨莉的母亲,似乎是事实。席修心想「幸好萨莉不在这里」。但如果她在的话,瓦司应该也不会如此自言自语。
两人快步朝月白前进。
「艾瓦莉表面上不发一语,但她不可能对母亲毫无想法。她在宅邸的封闭环境下长大,会羡慕母亲的生活方式很正常。可是她却因为母亲的关系,背负了更沉重的压力。所以不觉得应该给艾瓦莉更优厚的待遇,好好补偿她吗?」
「…………」
既然是他自言自语,该怎么回应他的问题呢。
席修略为烦恼后,决定也跟着自言自语。
「所以才希望她能平凡地结婚?」
「您在自言自语吧──嗯,没错。目前她表面上以巫女的身分迎接恩客,当家反而是私下的身分。我曾经试图扭转这两者,让艾瓦莉选择的对象入赘,成为当家的夫婿,巫女的恩客则转为台面下的身分。这样她至少能在王城的宅邸与夫婿共度平静的生活,不必在青楼等待不知何时才会上门的对象。希望她能过常人生活的想法,不是很理所当然吗?」
席修并未回答,因为瓦司显然不期待自己的回应。年仅十八岁的他似乎感到恼火,一脚踢开脚边的小石头。
「不过托马似乎对这件事有什么误会。以上就是我目前的想法。当然要实现的话,就不能选择贵族之间的知名对象。要是她选择了您,一切计画就会化为泡影。」
「……我又不是自愿成为王族的。」
「我才不管。为了艾瓦莉,请您至少抛弃身分。」
「到时候你和陛下直接谈判吧……」
瓦司对席修坦率的回答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但却就此沉默。
两人的脚下拖着悄然无声的黑影,来到即将看见月白本馆的地方。距离约定的两个时辰剩没多少时间。席修确认自己的军刀。重新绷紧神经的同时,再度思考刚才听到的这番话。
──瓦司可能要以自己的方式,希望萨莉获得幸福。
可是这似乎与萨莉自己的追求不太一样。
比起在王城宅邸过平稳的夫妻生活,她肯定会选择在月白等待恩客。而且她可能对生活在花街感到自豪。即使让她过别的生活,可能也无法享受乐趣。
偏偏席修没资格这么说。如果一不小心,会让瓦司以为自己讲话只挑有利的讲。席修按着自己被砍破的制服胸口。
最后两人保持沉默,来到月白的后门。生锈的铁格子后门一半埋在藤蔓中。之前从这里离开时,有萨莉帮忙开门,不过这次连她都没带钥匙离开。两人依照之前讨论的计画,默默地越过小门。平时如果入侵月白内,会触动萨莉的结界导致曝光,不过刚才她说「敌人似乎没有顾及到后门」。
但被发现多半也是时间的问题,必须越快越好。席修在心里道歉,同时穿着鞋子从后院进入穿廊。压低脚步声前往门口方向。
随着前进,一股讨厌的压力却让席修皱起眉头。
从彼端飘过来的既非言语也非气息,而是「某种事物」。
沉重又强大,理所当然控制支配的「某种事物」。
面对神明的压力肯定非同小可。但就算有心理准备,实际感受后依然忍不住冒冷汗。席修不由得想起萨莉第一次变脸,同时小心别吓得裹足不前。跟在后头的瓦司拔出刺剑。
──要对付的是聂磊,希望尽可能避开金色狼。
可是应该不会这么顺利,所以才由席修打前锋。即使先面对的对手更加深不见底,但如果只是争取时间,应该有机会。
月白的走廊上没有其他人。虽然担心不见踪影的娼妓们,但是好过冷不防撞见他人,发生争执。
席修转过通往门口的最后一个转角,视野彼端见到巨大的金色躯体一角。
距离这么近,最好视为已经被对方发现。于是席修不再压低脚步声,一蹬地板往前加速。
☆
回荡在地下房间的弦乐声相互重合,化为巨大的音涛充满整个空间。
这里是米蒂利多斯所有的练习用房间。屈膝的萨莉靠在墙边,聆听他们的演奏。
天瑟弹四弦琵琶,特兹吹细笛,目前两人似乎压抑声音练习。但依然足以化为力道强劲的声波,彻底笼罩聆听的人。
接触艾丽黛的纯粹声音后,感觉意识愈来愈清晰。萨莉伸手按着疲惫不已的额头,望向一旁,只见埃德靠在不远的墙边坐着。见到他一脸不悦,萨莉向他开口。
「没事吧?」
「……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是我害你受伤的。」
对埃德而言,这次事件完全是偶遇。当时他只是偶然在宅邸,如今却受这种罪,萨莉不知如何向他道歉。
不过依然望向前方的埃德,对犹豫如何开口的萨莉表示。
「只是我误判了抽身时机而已。别再管我了,专心顾好你自己。」
──聂磊跑到宅邸时,如果立刻将萨莉交给他,自己也不用受这种罪。
但是埃德对即将带走萨莉的聂磊纠缠不休,结果两人都被带到艾丽黛。萨莉摸不透埃德的想法,忍不住产生复杂的感激之情。
照理说他讨厌自己,却又出手相助,可能是以前当化生猎人的习惯。以及从小认识萨莉,下意识对萨莉产生怜悯之情。即使萨莉与他告别,但他如果有难,自己肯定会帮他。不论好与坏,两人毕竟认识了这么久──但萨莉其实希望他能摆脱这份重担。
沉浸在杂乱思绪中的萨莉回过神后,重新集中精神。在脑海中配合艺乐,确认舞步。包括手该怎么摆、步法如何踩,以及如何运用力量。萨莉一一在心中模拟。
「……好。」
现在自己的任务就是成功跳完巫舞,以及从别的神明压力之下保护艾丽黛。如果做不到,自己的存在便失去意义。
萨莉抬起头,视线落在右手握着的银色手镯。祈祷不在场的两人平安,并且紧紧握住。
☆
席修在剩下的走廊上奔跑。
神与刚才待在相同的位置。
除了巨大的金色狼,还有坐在阶梯口的聂磊。金色狼仅轻轻转头,望向席修。与狼的赤红眼珠对视时,席修全身寒毛倒竖。压倒性的巨大存在,彷佛一瞬间就看穿内心深处,差点让重心不稳。
但席修早就料到自己会这样。不受意识影响,持续奔跑的双脚一蹬地板,跳向狼的侧面。席修刻意放空思考,以千锤百炼的动作挥舞军刀。犀利的刀尖落向金色狼的背。
可是在刀刃陷入金毛前,狼突然回头,朝席修张开大嘴。
「……!」
席修立刻往左跳。即使失去平衡,依然凭借精湛的体能以避免摔倒。然后席修一跃而起,砍向依然坐着的狼腿。可是这一瞬间,席修脑海里出现自己被雷劈成焦黑的幻觉。一股超越恐怖的恐怖,连灵魂都足以冻僵。
──让屈服成为理所当然的压力大得可怕。
但是席修依然没有停下动作。陷入金毛的刀刃砍向狼的后脚。类似在其他城镇砍杀化生,触感像是在水中挥刀。
不过这一刀看起来毫无效果。军刀划过之处虽然隐约露出伤痕,但摇曳的金毛立刻遮住。
巨大狼缓缓起身。赤红色眼眸注视席修,起身后狼面向席修。一旁的聂磊同样站起来。
「你们回来了吗?」
席修没有回应重叠在一起的声音,而是往前跨出半步。趁敌人专注在自己的动作时,瓦司趁隙冲出阶梯后方。
瓦司穿过狼的身后,冲向聂磊。刚才聂磊的注意力集中在席修身上,反应慢了半拍。瓦司动作敏捷地切入聂磊怀中,锐利的剑尖刺向他的右臂。
他并未痛苦喊叫,鲜血飞溅到擦得发亮的走廊上。瓦司从聂磊的上臂抽出剑后,借由反作用力扭转身体,空着的右手使出一掌。
近距离的掌打瞄准聂磊的心脏。
一如萨莉戳进人的胸口,发动力量。沦为替身的聂磊同样以心脏为媒介连结,因此将借自萨莉的力量灌进他的胸口即可。先封住聂磊的右手,瓦司才使出这一招。依然注视着狼的席修也希望瓦司顺利击中。
但是在命中前一刻,聂磊转过身体。瓦司这一掌没有打中他的胸口,而是肩膀。
空气劈啪一声震动,银色闪光照亮四周。即使没有命中心脏,冲击力肯定也不小。往后飞的聂磊撞上阶梯口。瓦司正待追击,狼却转过头来。席修立刻挥动军刀不让它妨碍。短短几秒钟内,几股不同的思绪交锋。
──不过下一瞬间,金光烧灼两人的视野后炸开。
两人失去意识不过短短几秒钟。
回过神来时,席修倒在阶梯中段。急忙抬头后,立刻感到头部内侧传来剧烈疼痛,痛得他忍不住呻吟。
不过烧灼般的痛楚立刻像退潮般消失。感到不可思议的席修,发现胸口传来暖意,立刻想起收在胸口的东西。
「……是萨莉蒂吗?」
她的力量透过手镯保护了自己吧。定睛一瞧,瓦司同样被震飞,正要从三合土上站起来。这时候拔刀的聂磊走向他。
「!」
席修迅速从军刀刀鞘抽出针,掷向聂磊的背。
虽然掷出的姿势很勉强,针依然准确地刺中聂磊的左肩。这一刺命中持刀的手,聂磊痛苦地轻哼一声。金色狼随即转头瞪向阶梯。
──即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对手实在太难缠。
席修起身的同时,对身体还能活动感到放心。要是现在摔断了哪里就完蛋了。
即使身体没事,目前的情况依然绝望。萨莉那句「一旦陷入劣势就立刻撤退」在脑海中浮现。
不过现在应该还不是撤退的时候。
瓦司叹气的声音传来。
「这下伤脑筋了……」
他重新举剑面对聂磊。见到他额头上浮现汗珠,席修皱起眉头。
──将力量注入至心脏。反过来说,就是发射借来的神力。
意思是次数并非没有限制。实际上有听萨莉说过「顶多三次」,而刚才失败了一次,所以必须在剩下的两次内搞定聂磊。
「……我至少得完成肩负的任务。」
为了吸引狼的注意力,席修缓缓走下阶梯。走下三阶后,席修停下脚步。狼不知何时已经发现席修接近,赤红的眼睛仰望席修。光是让它瞥一眼,精神就承受极大的压力。或许施加压力的就是金色狼本身的「存在」。席修光凭意志的力量,压下即将急促的呼吸。
沉默无声。
彷佛声音从世界上万物消失的时候,狼张开大嘴。
以为它要咬人的席修急忙防备,这一瞬间,它的口中出现金色光弹。
席修明白金光的意义后,急忙冲上阶梯。同时光弹从狼嘴中释放,命中下面几阶。热风将席修的身体往上喷。
「唔……」
这次席修成功在空中受身。差点撞上上层楼墙壁的席修,一蹬木墙后落地。
以为这一击足以炸坏阶梯。席修低头一瞧,却发现月白建筑物毫发无损。既然普通人类看不见狼神,代表它的攻击可能并非单纯的暴力。
瓦司和聂磊在三合土上交锋。在席修眼中,聂磊比瓦司略占上风。与其说神力,更像是单纯的剑技差距。聂磊即使右手与右肩受伤,动作依然凌驾瓦司。代表他遭到附身前是相当优秀的化生猎人,席修仅觉得「真是可惜」。
可是他目前变成了狼神的维系点,非杀他不可。席修再度面对阶梯下方的狼。见到席修并未失去战意,狼彷佛感到不可思议地仰望。
席修一半下意识地按着胸口。
──刚才没死是因为对手轻敌。
它认为自己只是弱小的人类,自己才能承受它的攻击。
但它如果接下来玩真的,应该能轻易要了自己的命。最好趁它使出真本事前引开它,毕竟萨莉反覆叮嘱过「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问题是留下瓦司一人,他赢得了聂磊吗?席修实在无法乐观预估,很想先搞定狼后去帮他助阵。
席修试图从记忆中搜寻其他阶梯的位置──这时候,从后方传来踩踏地板的声响。
惊讶的席修回头一瞧,发现穿淡红色和服的娼妓站在走廊后方。她是托马的相好伊希雅,这让席修更加紧张。如今的状况下,她不可能还保持清醒。伊希雅彷佛印证了席修的担忧,一脸茫然呆站在原地。
席修正待开口前半晌,熟悉的女声响起。
「我无法,维持太久。」
伊希雅口中发出的声音并不属于她。
沙哑的声音彷佛从遥远的彼端传来。但是毫无疑问,是御前巫女的声音。措手不及的席修愣在原地,声音则继续说明。
「这一次,我力有未逮,因此多半,无法直接,帮助您。」
「……嗯。」
「所以,容我告诉您,唯一一件,我知道的事。」
「你知道的事?」
依然紧盯着狼的席修询问。金狼硕大的前脚踩上阶梯第一阶,准备上楼。
「不知道,此事究竟是,帮助您的王牌,或是害您,陷入绝境的利刃。不过今后,您应该,会以此名,称呼拥有庞大,力量的存在。」
──拥有庞大力量的存在。
这究竟是敌人或是友军?艾丽黛目前已经有两位神明,如今又要再多一股势力吗?
席修忍住了一瞬间的犹豫与颤栗。眼看金狼即将上楼,席修需要能改变现况的一招。于是他向遥远彼端的御前巫女点头。
「知道了,告诉我吧。」
「其名为──狄丝媞勒。」
「狄丝媞勒?」
席修复诵后,胸口的银色手镯瞬间产生强烈热量。
当下并未发生剧烈变化。不过银色手镯发热的同时,金狼跟着低头警戒。刚才金狼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一扫而空,甚至传来它的低吼。
发现与狄丝媞勒这个名字有关后,席修思考该如何利用好机会。可是正想再喊一次这个名字时,金狼突然双耳挺立,抬起原本低着的头竖耳倾听,调查周围的气氛。
慢了半拍后,席修才发现它的动作代表什么意义。
「糟糕,巫舞要开始了──」
约定的两个时辰已过,艾丽黛中央广场的巫舞开始了。
金狼似乎发现这一点,彷佛席修不存在一样,开始走下阶梯。在三合土上与聂磊交锋的瓦司顿时脸色一变。席修急忙冲下楼,追在狼的身后。
现在千万不能让金狼跑到萨莉那边。由于有之前的插曲,这次金狼绝不会再放走萨莉。万一它二话不说带走萨莉,就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焦躁超越了恐惧与谨慎。
席修从阶梯中段一跳,挥舞军刀。一股讨厌的飘浮感笼罩身体。
落在金色背上的刀刃──无声地从根部斩断金狼的尾巴。
金狼并未发出声音。
斩落的金色狼尾掉在地上,同时宛如融入地板般消失。
席修无暇顾及这一幕,感觉狼回头的这段时间过得特别缓慢。
──躲不过攻击。
极短的时间内,席修清晰预测到自己的死期。
刹那间想起陛下难得皱眉的表情……以及萨莉哭泣的脸庞。
自己真是对不起她啊,席修心想。
「抱歉,萨莉蒂。」
如此嘀咕的同时,席修面前出现少女的背影。
银发修长,身躯娇嫩。飘散的秀发下垂,齐平的发尖在腰际摇晃。裸露的白皙手臂与双腿纤细,与其说柔软,更觉得细到离谱。隐约发出银光的布裹在身上代替衣服,少女随意举起右手朝向前方。
该处空无一物,但是她空手挡住了要咬席修的金狼大口。
面对突然出现的少女,席修愣在原地。
「……萨莉蒂?」
「不。」
少女仅转过头来。她很漂亮,容貌给人通透的印象。看起来极为熟悉,但的确并非萨莉。席修直觉明白少女的身分。
「你就是狄丝媞勒吗?」
「呼唤我的果然是你吗?」
声音比萨莉多了几分稚幼,听起来却有一点沙哑。而且仔细一瞧,少女的身体隐约呈现半透明。她果然也并非人类。即使早就预料并理解,可是亲眼目睹后,一股难以遏止的寒意依然滑过背脊。
狄丝媞勒似乎发现端倪,略为睁大眼睛咯咯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
「那么──」
(插图011)
少女忽然吁了一口气。动作如此轻微,右手聚集的力量便足以让人喘不过气。金狼跟着纵身往后一跃。
确认这一幕后,狄丝媞勒转身仰望席修。一瞬间与她的湛蓝眼眸正面相对后,她随即穿过席修的身体。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席修来不及回头,身后传来开心的声音。
「──下一次我会来迎接你。好好期待吧。」
最后的笑声就在耳边低喃。
席修惊讶地回头一瞧,发现早已空无一人。即使没人,但的确留下「某些事物通过身体」的感觉。席修差点愣在原地,但随即回过神来。
现在必须争分夺秒,没时间犹豫。
席修没理会金狼,冲向三合土。隔着聂磊的身后与瓦司四目相接。
不需要开口。趁着默契,席修利用奔跑的冲劲踹向聂磊的右腿后方。然后抓住失去平衡的聂磊头发,使劲让他往后仰。
发现自己处境的聂磊试图抵抗,但是晚了一步。
瓦司一掌拍在他的胸口。无声的冲击贯穿他的心脏,甚至传到在背后的席修。比平时的法术强几十倍的压力,差点让席修无法呼吸。
「……」
看着瘫在脚边的聂磊,席修也差点跪倒在地。可是就在此时,瓦司突然往前冲,使劲撞开席修。
──席修并未责怪他的举动。
因为席修立刻发现他的意图。正因为发现,撞上门板的席修才会向瓦司伸出手。
可是手构不到瓦司。
随后,与神明有血缘关系的他被狼一口咬住。
☆
好久没有穿上舞蹈用的衣裳了。
萨莉在红色贴身衬衣外,穿上附有白色薄布与银色织绳的衣裳。
双手手腕与脚踝套上有铃铛的饰绳,右手腕再戴银色手镯。化妆由萨莉自己来,不过头发由米蒂利多斯的女性帮忙梳。长长的银发放下后,再一束一束系上有铃铛的饰绳。
每走一步路就叮当作响,萨莉确认穿衣镜中的模样后略为烦恼。
「这样就可以了吗……」
毕竟最后一次穿这身衣裳,是小时候在艾丽黛的庆典上跳巫舞。当时祖母还在世,萨莉完全交给祖母负责。后来萨莉一直没有中断练习,不过很久没有上台了。
萨莉走出梳妆室后,前往众人聚集的房间。在场等待的众人见到一身舞妓服的萨莉,纷纷露出赞叹的目光。其中埃德依然背靠后方墙壁坐着,瞥了一眼萨莉后眯起眼睛。他的视线中透露几许怀念,因为他以前也见过萨莉上台表演吧。萨莉难为情地苦笑。
天瑟起身迎接萨莉。
「我们已经准备完毕,地表上的舞台很快也会就绪。」
「嗯。」
萨莉确认放在梳妆台前方的时钟,已经快到了与席修他们约好的时间。由于萨莉抵达,其他人也跟着行动。
「我们走吧。」
萨莉一开口,众人便离开房间,迅速前往通向城镇中央附近的阶梯。
艾丽黛的中央广场有两条大马路交会。由于米蒂利多斯经常使用此地,附近有乔装成民宅的出入口。为了准备舞台,先由米蒂利多斯的年轻男性登上细长的阶梯,萨莉跟在后方走上石阶。
地表上已经是夜晚,品尝新鲜空气的萨莉走出民宅。她知道米蒂利多斯在城里有许多出入口,但她也没有掌握一切。透过窗外的景色,萨莉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去观察外头动静的男性返回。
「似乎没问题,可以行动。」
走出民宅经过转角,广场就近在眼前。后方有一座木造舞台,目前上头空无一人。
太阳早已下山的艾丽黛,路上行人比平时少。路旁店铺稀稀落落的灯笼也并未点火。或许因为这样,感觉月光特别明亮。萨莉仰望夜空,将意识集中在自己的力量。
人潮另一侧可见高出一截的四方形舞台。这是用来跳舞与奏乐用的,盖得特别大,平时围着绳子以防有人乱闯。走在前头的三名男性迅速撤掉绳子,铺设天瑟与特兹坐的席位。带着平太鼓(注:平太鼓,横放的大鼓。)的男性纷纷集合在舞台下。
四角点亮了照亮舞台的灯笼,广场一瞬间染上幻想般的气氛。
开始有零星路人驻足观察。其中天瑟和特兹带着琵琶与细笛,迅速前往舞台。萨莉也追在两人身后──但是突然感觉有异,定睛凝视周围的群众。
虽然在阴暗中看不清楚,但总觉得被人监视。提高警觉的萨莉,被人一拍肩头后吓得跳起来。
「哇、哇哇……」
「快点走。」
「不要吓我嘛,埃德。」
「快走就对了,托马来了。」
「咦……」
听到埃德这句话,萨莉想寻找哥哥,但埃德的手将她推向舞台。见到埃德背对自己,手握刀柄,萨莉虽然惊讶,但随即点头跑向舞台。
目前最重要的是准时开始巫舞。哥哥清醒也就罢了,但如果不是,就只能靠埃德挡住他。冲上舞台阶梯的同时,萨莉回头看向受伤的青梅竹马,赤脚朝向正面后,睥睨夜晚的广场。
游客好奇接下来开始的表演,视线聚焦在萨莉身上。一脸惊讶的商人们从店铺前方抬头。
一名身穿和服的男子混在人群中走过来。随便穿着浴衣的托马与萨莉四目相接后,开心地笑着。
──但是笑容十分扭曲,完全不是平时的哥哥。
「埃德……!」
「开始吧。」
萨莉忍不住想冲下舞台,天瑟清晰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舞妓萨莉瞬间屏息,一秒钟后,情感从面部消失,随后挂上一抹让观众看的优美微笑。
现在不能迷失自己应尽的责任。这场巫舞无人能取代的王牌。
萨莉边留意视野中的埃德与托马,同时转过身。摆动白色衣摆与袖子,站在舞台中央。同时在毫无开场白之下,弦乐齐鸣。
──艺乐与舞蹈是自古以来的方法,目的是撼动人的存在。
能透过肉体抵达精神,然后触及存在。
一如担任神供的男性,直接面对神乐舞以接近神明;巫舞则是为了城里的居民而设计。能从众人的存在中清除不当的侵蚀,让居民重获自由。
所以只要能跳完巫舞,托马就会恢复正常。萨莉如此相信,然后举起戴着铃铛的右手。白皙的手臂从薄衣的袖口中露出,聚集了观众的目光。
萨莉仰望自己宛如接受月光而高举的手掌,闭起眼睛。笛声在此时加入。萨莉浅浅吸了一口气。
然后摇响小小的铃铛,跨出赤脚。
托马穿梭在人群中,脸上的笑容乍看之下与平时无异,站在埃德前方后歪着脸看人。不知道是难得在外头穿和服,还是从久经锻炼的身上散发危险的气氛,他现在看起来格外可怕。
上下打量埃德全身,托马扬起一边嘴角。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你以为我喜欢来吗?如果你清醒的话,我又何必跑来。」
埃德注视托马手中的刀。身后传来艺乐的声响,人潮开始集中在四周。他应该不会在这种地方拔刀,但现在很难判断他会做出什么。
面对托马的动作,埃德小心翼翼。抬头看着舞台上的妹妹,托马面露微笑。
「如果我清醒的话?你这句话真是莫名其妙。」
「难道你以为你现在很清醒?」
听到埃德反唇相讥,依然笑着的托马眯起眼睛。
「不,讲话莫名其妙的不是我,而是你。」
「啊?」
「最后你还是跑回来找萨莉。不论其他人说什么,以及你怎么辩解,始终都没变。只要你憎恨这座城,你就会一直困在萨莉身边──你也该清醒了。她绝对不会选择你。」
「…………」
连埃德都知道自己迅速怒火中烧,也知道自己彻底心寒,冷静下来。同时带有相反的情感与精神,埃德握住手中的刀,托马则露出挖苦的笑容。
「又想凡事讲不赢就动手?真的到现在都长不大呢。」
「住口。」
再也按捺不住的埃德拔刀。不过四周观众都对舞台异常着迷,没有人在乎两人。问题是也不能在这种地方挥刀。
只不过见到埃德拔刀威胁后,托马浅浅地微笑,然后举起空无一物的手。
「正好,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盲目狂信啊。这样就能活得更快乐,死得更痛快了。」
「你没资格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
埃德想与赤手空拳的托马拉开距离,但身后就是观众,无法后退。面对从以前就赢不了的老对手,埃德小心翼翼计算间距。
铃铛声响彻广场。
神明跳的巫舞充满热情的强劲,听在埃德耳中却又有几分悲伤。
☆
外头传来熟悉的弦乐与笛音。
钻进被窝里贪睡的男子从浅眠中抬头。可能察觉到动静,房主娼妓左顾右盼,望向窗外。
「哦,是天瑟的音乐呢。真难得。」
这间青楼在艾丽黛中离中央广场最近。虽然不及月白,却是历史悠久,远近驰名的名店。年迈的楼主曾经是美丽的娼妓。即使在这次危险的气氛中,依然悠哉地点亮灯笼营业,因此反而博得寻芳客的欢迎。
房主是店里相当老牌的娼妓,听到乐声后点燃烟管起身。身上随便披着一件和服,从二楼窗户探头一瞧。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大批观众。一如预料,米蒂利多斯的两位人物已经坐在舞台上。娼妓静耳倾听,毕竟城里情况有异后,一直没听见他们的音乐。酒足饭饱的男子则依然赖在被窝,手撑着脸。
「……是巫舞吧。」
「哦,你没看见居然听得出来呢。」
「因为没有别人会特地在这种时候表演啦。话说巫女终于行动了吗?」
男子大大打了个呵欠。一头乱发的娼妓转过头微笑,显然睡相不是发型乱掉的唯一原因。
「不去没关系吗?你毕竟是化生猎人吧。」
「我才没有勤劳到没收到申请还出动呢。而且要是现在乱跑,可能会死在熟人手中。」
听到男子懒洋洋回答,娼妓耸耸肩,视线回到外头。然后见到某个人物。
「咦,那不是埃德吗?」
「啊?他遭到放逐了吧。该不会是长得像的人?」
「是他没错,还戴着眼罩呢。」
听到这句话,男子才终于爬出被窝。和娼妓一起低头看向窗外──见到熟人,他嘴里嘀咕「那小子在搞什么啊」。
☆
即使埃德拔刀,也不敢在观众云集的情况下毫无顾忌挥舞。不过考虑到自己肋骨的伤势,埃德反而庆幸并非单纯的拼刀。
埃德将握住刀柄的手置于面前,竖着持刀,刀刃朝向托马。
同时左手托着刀背中央。这个姿势并非为了战斗,而是带有警告意义。巫舞结束后,托马多半会复原。即使对他有诸多恩怨,但是目前没必要非打不可。
如此心想的埃德威吓托马,但托马仅一笑置之。
赤手空拳的他随意接近,彷佛没看见刀一样。眼看他即将朝埃德的刀伸出右手,身体却突然从埃德的视线消失。在埃德惊讶之际,一记力量与速度兼具的扫腿踢向埃德的脚。
「……!」
连肋骨都感受到猛烈击中腿骨的冲击力。埃德忍不住闷哼,见到托马高举拳头后随即弃刀,然后压低身体冲撞托马。
两人翻了个跟头躺在路上。刚才着迷地观赏舞台表演的观众终于发现两人,在一旁七嘴八舌。
「怎么回事?有人打架?」
「到别处去打啦,很危险耶。」
「──不好意思,我们马上结束。」
即使被双手扣住身体,托马依然游刃有余,埃德再次感到怒火中烧。不过除了激烈燃烧的愤怒以外,以前的经验一直警告自己「快离开托马」。如果自己没受伤,就能以敏捷的动作拉开间距,但是现在办不到。因此埃德狠狠一拳打向托马的心窝,试图利用反作用力起身。
可是抢在自己起身前,托马的双手就从左右扣住埃德的脑袋。
而且他的硕大双手使劲。
──脖子会被他扭断。
死亡的预感一瞬间让埃德背脊发凉。
身体反射性做出动作,但可能完全赶不上。
自己即将凄惨地曝尸于此。在可恨的故乡,为了抛弃自己的少女而死。
想到这里,胸口突然涌现一股深刻的怀念感。为何临死前会产生这种情感呢,埃德仅闭起眼睛。
没有什么遗言可说。
托马的手指像台钳一样掐住自己的头,跟着传来极为平稳的低喃。
「忘记她。如果忘不掉,就到远方去。别死在她面前。」
低沉无比的声音,彷佛来自不认识的人。
「你……」
埃德惊讶地抬头,只见托马以冰冷又毫无感情的眼神看着自己。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清醒与否,不过埃德直觉感受到,这副冷若冰刃的表情才是他的本质。而且与他之前对外表现的「托马•勒迪」都不一样,甚至连萨莉都不知道。
托马神色丝毫未变,甩开埃德的手。甚至使出不知哪来的怪力,轻易将埃德摔出去,还一脚踹在埃德肚子上补刀,痛得埃德喊不出声音。然后托马趁隙起身,动作优雅地捡起埃德丢下的刀,还顺带以低沉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要死就死到别的地方去。为了她而死的人,一个就够了。」
仅嘀咕这句话,托马便走向舞台。
埃德试图伸手拦住托马,手指却什么也构不着。离去的脚步声与脸上传来的地面触感,让埃德想起年幼时的记忆。
──女性朝自己伤痕累累的脸伸手。那究竟是母亲,还是萨莉呢。
在混浊的记忆中,埃德也分不清楚。
从舞台传来艺乐的声响与群众的欢呼,让埃德朦胧的意识更沉重混乱。
踩在木板舞台上的脚,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这是学习巫舞的时候,祖母最先灌输自己的观念。祖母说『声音完全由米蒂利多斯包办,你以此为基础跳舞』。
小时候的萨莉还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现在似乎明白了。
平时身为「巫女」的她们与人类结合,而所谓的巫舞,就是以舞蹈的形式显露自己的些许本性。
她的力量会展现在步伐、手的位置,以及每一项细微的动作。降低音量是为了避免力量飞散,而且神的本性原本就不含声音属性──所以神才会喜爱人演奏的艺乐。
白皙的赤脚无声地擦过木板。连指尖都完美伸直的手,掬起身旁的空气,再送还天空。在夜晚的气氛中,长长的银发反射赤红的火光摇曳。
一股想唱歌的感觉,让萨莉嘴角扬起笑容。
以自己为中心,鼓动整座城的空气。从本能涌现出昂扬感。彷佛手指轻轻伸进非常重要的金鱼缸内,然后搅动混合。
但是她一直以冰冷的部分意识,主动温和地压抑高亢的情绪。如果自由解放本性,自己肯定无法再维持人的举止。届时可能整座艾丽黛都会成为她的祭品。虽然萨莉还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但唯有这一点实际感受。
所以她现在必须控制,并且保留自己的力量。
萨莉一拉白色衣袖,扬起下巴。涟漪从画圆的脚尖扩散,透过力量的回响传达城里的动静。感应到真面目不明的变化后,萨莉倒抽一口凉气。
──非人的气息正逐渐增加。
这是不可能的。金色狼的出现本身就是特例中的特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萨莉差点愣在原地。
不过身体依然保持活动。在动作的牵引下,萨莉回过神来,头一偏望向舞台下方。在专注看自己跳舞的观众另一侧,见到埃德与托马扭打在一起。
不久后托马一个人缓缓站起,转头望向舞台。虽然他笑得开朗无比,脸上挂着笑容的萨莉却在心里打寒颤,很想立刻冲下舞台确认埃德的安危。而且更麻烦的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托马。
眼看托马拨开观众,逐渐逼近舞台。
毫无顾忌的模样,充满明确的力量与自信。打从懂事开始,哥哥就是最理解自己的人,也是保护者。见到毫不动摇的托马接近,萨莉感到紧张。
──要是现在落入他的手中,就真的没救了。
一旦没有人能跳巫舞,就算击退了金色狼,也很难让整座城复原。
萨莉看着托马的身影,犹豫要不要逃离舞台,在别的地方重新跳。巫舞原本不可以中途停止,但是现在无暇计较这些。只要自己和米蒂利多斯的两大人物没事,都还有扭转的机会。
舞步不停的萨莉衣裳飘动,回头望向天瑟。戴在手腕上的铃铛声音轻盈,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点缀黑夜。
但就在萨莉即将向天瑟使眼色时──忽然想起不在场的两人。萨莉担心自己,以及他们两人。
虽然借给瓦司力量,但人是不可能与神抗衡的。
可是两人丝毫没有抱怨,肩负了重责大任。为了保护还不成熟的萨莉,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
结果自己只能落荒而逃,这算什么?
依照情况,成功跳完巫舞有可能是他们的救命关键。换句话说,兵分两路的萨莉与他们,将彼此的命运交给对方,站上胜负的天平。
结果自己居然真的想先逃跑?
萨莉闭上眼睛,然后思考。
其实不可能有其他答案。
宛如画圆一样,萨莉轻巧地转身。
托马已经来到舞台旁。低头俯瞰他端正的容貌,萨莉微微一笑。
举起姣好的指尖,引诱观众的视线抬起。她顺着手臂,挺起胸膛,朝高挂夜空的月亮眯起眼睛。
好美的夜晚。
萨莉蒂非常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
宛如寒冰化为宝石的双眸,紧紧注视着托马。
这一瞬间,托马略为惊讶地睁眼。
强大意志让他明白立场的差异,以及存在的不同。身为神的本质让舞台上的少女更显眼。
萨莉长吁一口气,同时让涌现的力量随着舞步扩散。每当带有铃铛的衣摆散开,人眼看不见的银色飞沫便随之飞溅。
紧接着萨莉双腿一弯,上半身往下垂,双手朝空中一抓。然后抬起娇小的脸,凝视托马。
──面前的人不是哥哥,而是要侍奉神明的勒迪家长男。
如果连让他服从都办不到,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当神呢。
并且不愿意屈膝的他,也没有资格活下去。
萨莉动作流畅地起身。
笑容十分美艳,却散发洗练的威严,足以让人打冷颤。刚才专注看着舞台的观众,全都下意识呆站在原地。众人不知道自己面对什么,一无所知地端详神明。
扩散的力量逐渐驱散城里的混浊空气。米蒂利多斯的艺乐绵延不绝,进一步将她的力量推向远方。
这段时间并不长。
在即将到来的结束前,艾丽黛的少女楼主优美地起身,然后朝前方伸出右手。
傲然命令下属的眼神,宛如理所当然,毫不怀疑。见到这样的萨莉,托马苦笑着闭眼。
然后他屈膝跪地──默默向萨莉低头。
在热气蒸腾的夜晚气氛中,清脆的铃声宣告巫舞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