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6.感伤

好像有人在呼唤自己。

离自己很近,但是却很遥远。未知的事物在呼唤自己。

在冰冷无比的床上,萨莉缓缓抬头。

之前一度醒来时已经丢掉染血的床单,现在躺在全白的布上。仅披着浴衣的萨莉低头,看着自己没有一丝伤痕的身体。

「……是谁?」

环顾四周,发现房间内没有别人。萨莉手肘置于床上,撑着下巴一段时间。不久后还是叹了一口气,起身换衣服。

连新人米菲儿的花代都相当惊人,萨莉的花代可能足以买下一栋房子。

可是席修依然非付不可。要留在艾丽黛,就必须遵守这座城的作风,否则无法交涉。

因此席修才会如此要求下女。可是托马吃惊的表情一变,开口斥责席修。

「大白痴!哪有人这样乱来啊!」

「怎么不行,我进入客房是事实。和米菲儿•迪艾那件事有什么区别?」

「叫你别直呼娼妓的本名了。如果这种歪理说得通,你还是违反了不可换娼妓的不成文规定。所以你依然会被月白拒于门外。」

──月白可能从来没有恩客买两名娼妓的前例。在场的下女一脸愕然,就足以证明此事。

即使知道行不通,席修依然没有丝毫退让之意,果断地表示。

「两件事都有楼主的许可。哪有一件事可以,另一件事不行的道理。」

让席修进入楼主房间,以及将房牌交给米菲儿的都是萨莉。而且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青楼的不成文规定。如果这项禁忌足以禁止席修进出,她应该当场阻止才对。

对于走下楼梯的席修如此主张,托马难得表情抽筋。

「因为萨莉没收你的钱吧,别硬拗歪理。」

「我没有硬拗的意思。我在楼主房间受到的充分款待值得付钱,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价。」

「她不是说过不收吗?这算特例,特例。」

「既然萨莉蒂算是特例,就不应该让其他娼妓与她相提并论。她是巫女,本来就不该与普通娼妓接受相同限制──如果并非特例,那么我支付花代就是理所当然。不对吗?」

「你……」

托马的表情扭曲,想大骂席修诡辩,却没有再说什么。准确来说应该是说不出口。真要深究的话,即使他是萨莉的哥哥,却并非月白的人。面对难解的问题,他无权决定──必须得带身为楼主的妹妹来。

这才是席修的目的。

紧绷的沉默笼罩在月白的门口。下女似乎不知所措,慌张地注视两人。托马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好啦,算就算吧。顺便一起计算新来的娼妓需要多少赎身费。不过大概只有萨莉花代的几分之一吧。」

「好、好的!」

托马的指示听起来很草率。不过席修觉得他并未屈服,只是支开下女而已。剩下两人后,托马转身望向席修。他完全卸下平时隐藏的面目,对席修露出冰冷沉静的眼神。

「我说啊……你也太宠萨莉了,拜托你不要这样。」

既非开玩笑也非挖苦,甚至有点沉重的话在正统青楼中响起。两名男性完全相异的身影,映照在擦得光亮的木质走廊上。他流着神的血脉,从小接受教育,成为继承神供的家族下届当家,毫不保留地对席修露出严格的语气。

「萨莉她可是月白的楼主,才没有这么肤浅。以为即使不开口,只要心中想要,就会有人主动送上。不论是我或祖母都严格教育过,以免她变成这样。」

「……意思是强迫她比普通女孩忍耐,还不让其他人奖励她?」

「想要什么就该亲口说出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只会撒娇的话,跟小孩有什么两样。」

托马十分果断,语气中甚至带有一丝轻蔑。

这应该就是托马•勒迪的红线。他的意思是既然萨莉身为月白楼主,就该抬头挺胸。要成为不愧对任何人,美丽又骄傲的支配者。

──但这是艾丽黛之人的意见。

年幼的少女不敢坦白说出自己想要玻璃小鸟,到底能有多丢脸呢。

席修想反驳朋友──不过却发现有人而转头。通往花之间的走廊上,一名女性站在黑色柱子的后方。

她一见到席修便低头,托马也跟着席修转过头一瞧。

「啊,你就是传闻中的娼妓吗?你来得正好,去打包行李,等着赎身吧。」

「咦……这个……」

从她脸色发青的紧绷表情,可能更早就得知了此事。身穿白色烹饪服的她应该在打扫。米菲儿的视线在脚边游移不定,随后再度望向席修寻求帮助。席修回想几年前的事情。

──事实是,自己始终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甚至不肯正眼看自己。每当关键时刻,她总是掩面而泣。连当初她说「不是非结婚不可」的时候,席修都不明白她的愿望。

所以两人的关系早就结束了。换句话说,仅止于此。

席修放下感伤后,将过去的温情化为忠告回答她。

「……你不适合当娼妓。我虽然来艾丽黛不久,依然知道你不适合待在这座城里。因为这座城的娼妓都认为自己是答谢神明的回礼,十分自豪。」

当然,并非在艾丽黛的所有娼妓都是这样。戴着相同面具的她们,内在一如普通人类,有许多面貌。

可是这座城的根基是向神明的回礼,所以艾丽黛的居民是自己主动留下来的。为了维护这个理念,娼妓甚至必须牺牲自己的小孩。

所以米菲儿不该留在这座城──留在正统的月白。

「米菲儿•迪艾,你眼中既没有神明,也没有恩客,而是自身的不幸。只要你始终这样,就无法成为艾丽黛的娼妓,依然是来自王城的人。」

很难说谁是谁非,或是孰好孰坏。

只是两者不一样。

萨莉早就看穿了这一点,席修自己也明白。

至于米菲儿……可能早就发现了。

席修的眼神放下感伤,注视脸色发青,摇摇欲坠的她。

「如果你愿意回王城,我就帮助你。但我不会帮你赎身,也不会回王城。」

「奇、奇里斯大人……」

「我虽然不是艾丽黛的人,却基于自己的意志待在这里。所以我不会为了帮助你而改变想法。」

如果有人问席修为了什么,答案应该是「为了萨莉蒂」。

一如让艾丽黛的居民为了神明安居乐业,席修同样为了萨莉而待在此地。

让她不再为孤独而哭泣。

席修也不知道这种情感究竟是什么。

见到僵在原地的米菲儿,托马一脸苦涩,手扠胸前对席修怒目而视。

「你怎么不第一次就说啊,受不了。都怪你让她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才愈来愈棘手。」

「我以为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谁晓得你的委婉到底是偏离本意,还是委婉过头。这样谁听得懂啊。」

托马轻轻戳席修的头,然后貌似有所发现,忽然抬头。席修慢了半拍也跟着转头。

一名女性带着下女,走在离馆连接的穿廊出口,通往门口的通道上。

萨莉身上随便披着一件白色浴衣,仅以腰带系住。见到三人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后歪头。

「怎么了?大家大白天在打扫?」

「不是,萨莉,你听说算帐的事情了吗?」

「听说了,但是不明就里。」

说着萨莉注视席修,湛蓝的眼眸彷佛透明玻璃珠,其中空无一物,也不存在值得看穿的事物。即使面貌相同,她的表情却变得像人偶一样,让席修内心紧张。

托马回答妹妹的疑问。

「我让他帮新人赎身,结果他不愿意。而且不知为何,还说要支付你的花代。」

「咦,这样月白可以赚一大笔钱,但是席修你会破产喔?」

「……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花钱。」

听到她直接告知金额庞大,席修并非没有不好的预感。可是比起无处可花的财产,现在关键是维持与她的联系。

非人的萨莉望向脸色苍白的米菲儿。

「可是席修,你已经是她的恩客了。如果我再收取花代,就等于重复收钱喔。」

「因为萨莉蒂你没解释这是月白的禁忌。」

「是没有,对不起。」

「在王城,解释不清楚的契约都视为无效。你不能让步吗?」

萨莉毫无感情的湛蓝双眸依然盯着席修,略为歪头。

从她的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彷佛无限的空虚。

月白的楼主依序看着三人的面孔。

「让步又能改变什么呢?我会建议你帮她赎身。」

声音清澈纤细,甚至神奇到毫无多余的成分。

毫无执着的冰雕──瞬间联想到这个词汇,席修忍不住想骂自己。

萨莉望向颤抖的米菲儿。

「如果小菲你能回王城,那么回去比较好吧?这座城和你的想像毕竟不一样。还是你想再品尝一下不幸?」

「楼、楼主……」

「其实没关系,所有来自外地的人一开始都这样。不过待久了就习惯了。」

听到萨莉一副无所谓的语气,米菲儿吓得僵直。

萨莉随手撩起散落的银发,从白皙的脖子到敞开的胸口没有一丝伤痕。发现的席修感到放心,同时又有几分不安。

她向三人挥挥手后转身。

「随便你们,决定好了再告诉我。我可以给你们一点通融。」

「──那么这样如何?」

门口开启的同时,现场传来新的声音。

听到熟悉的声音,席修转过头来。一旁的托马表情大为苦涩。

停下脚步的萨莉见到难得的访客,顿时睁大眼睛。

「怎么样?说说看。」

「请将迟钝的化生猎人对米菲儿•迪艾的权利改成我的名字。然后由我帮她赎身,送她回王城。」

说完,来人环顾众人。

身上的洋装很适合高瘦的他,一脸挖苦的表情还带刺。

王城的贵族青年,瓦司•艾尔特•威立洛希亚宛如想起什么,仅眯起左眼。

在场只有米菲儿与下女不认识尚未营业就突然闯入的青年。另外三人的表情各异,望向提出奇特方案的瓦司。

几乎面无表情的萨莉望向他。

「这完全破坏了规矩喔。」

「只要所有人都同意就可以吧。历史悠久的月白为何没有打破不成文规定的纪录?我猜只是因为纪录本身模糊不清吧。月白的风格如此强烈,怎么可能没有惹过任何麻烦。」

「是没错。」

席修讶异于萨莉这么干脆地肯定。天生个性一板一眼的他,一直以为不成文规定更严格,难以动摇。

不过席修偷瞥一旁的托马,只见他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如果在场没有外人,三名作风各异的亲戚可能会大打出手。

萨莉睡眼惺忪地望向席修。

「他这么说,席修你呢?」

「……如果可以的话,就拜托你了。当然得先取得她的同意。」

「奇里斯大人……」

米菲儿压低声音喊席修的名字。毕竟是本名,照理说应该耳熟能详。可是席修却感到名不副实的违和感。或许是太习惯别人以在这座城专属的名字喊自己,心境不知何时产生的变化形成对往事的模糊感伤,在席修的心中飘荡。一如不明白为何会在月白遇见米菲儿。

萨莉询问米菲儿。

「小菲你觉得如何?别看他这样,他可是王城的贵族,应该会礼遇你。你听过威立洛希亚家吗?」

「当、当然听过……!可是……!」

即使点头,依然能从她身上感觉到困惑。即使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却无法思考下一步。见到她似乎跟不上情况的变化,楼主萨莉吁了一口气后开口。

「我先声明,小菲,我不认为你不适合当娼妓。进入青楼的娼妓一开始都不习惯──因为得先学会怎么笑,才算是娼妓。而这不是一朝一夕学得会的。一开始你只看得到自己身边,当然会不习惯。」

湛蓝的眼眸瞥了一眼位于后方半步的米菲儿。负责打杂的她诚惶诚恐,但礼仪端正地鞠躬。萨莉仅点头示意,她散发的气氛已从慵懒的女性变成严肃的楼主。

「在王城似乎以『苦海』形容娼妓生存的世界……但是在艾丽黛不一样。你不能只对自己的际遇逆来顺受,咬牙忍耐。这座城的圣娼要让人感到温暖,以及随之而来的慰借与喜悦。如果花朵因痛苦而枯萎,岂不是让寻芳客扫兴?」

萨莉说,娼妓就是要笑。

笑着绽放美丽才是娼妓的本分。

「小菲,如果你要成为艾丽黛的人,就不能将娼妓视为逼自己受罪的工具。要基于这座城的作风,学会绽放笑容。在学会之前花多少时间都无妨──如果还是学不会也没关系。」

萨莉望向瓦司,他便点头示意。

米菲儿没发现两人的互动,彷佛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定位,注视自己的脚尖。注视这条几百年间,上千名娼妓走过的走廊。

「我……」

「你自己决定。」

萨莉的宣告婉转如铃。

刚才一直面无表情的神,现在首次露出笑容。

平稳的微笑,彷佛对人的一举一动带有怜爱之情。即使在远处并未与她互动,在席修眼中依然美得触动内心。亲眼目睹后,席修实际体会到她的确与以前不一样。

瓦司向僵在原地的米菲儿伸出冷淡的援手。

「劝你最好别太当真。我们很难理解这座城里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你没必要勉强自己成为怪人。」

「好过分喔,瓦司。」

「我们又不认识,请不要随便直呼别人的名字。」

立场上瓦司假装与萨莉毫无关系,回呛萨莉的抱怨后继续开口。

「不好意思,我先行和你的姑婆聊过了。这件事名义上是为了还钱,实际上另有隐情。由于最近情势动荡,才让你到艾丽黛避难。即使国家灭亡了,这座城依然会屹立不摇。」

「怎、怎么会……那、那我……」

「你肯定不知道,但是你的姑婆是这么说的:『为了让你在艾丽黛生存,我透过人脉帮你找了待遇最好的青楼。但如果你做不下去也可以辞职。』」

听到这里,兄妹二人互望彼此。托马首先歪头表示。

「要说待遇不错,这倒是实话。」

「不过在王城的人眼中,我们这里可是怪人的大本营。」

「你还好意思说。」

被托马吐槽的萨莉耸耸肩,已经恢复原本慵懒的模样。无视这对天生艾丽黛人的表兄妹,瓦司对米菲儿点头。

「若你想在这座城里再静观其变,我帮你安排包吃住的茶馆;如果要回王城,我帮你说情并安排协助。要怎么做你自己选择。」

做事果断明快的瓦司,比起贵族更像能干的办事员。

米菲儿注视瓦司一会后,茫然开口。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难道我真的为各位造成这么大的麻烦吗……」

「不,这完全不是你的问题。」

瓦司仅以左眼望向站在门口的少女。

「──因为有人逼我来帮忙善后。」

听到这句话,萨莉仅一瞬间吃惊地睁大眼睛。

米菲儿表示「我无法立刻决定」便回到房间。

瓦司与托马似乎还有自己的工作。对席修露出错愕眼神并抱怨两三句后,便离开了月白。

剩下的萨莉貌似睡眼惺忪,不过席修表示有话想说,萨莉倒是爽快地答应。

两人隔着桌子,在空荡荡的花之间面对面。

论泡茶手艺,兄妹之间有天壤之别。萨莉在席修面前无声无息放置白色的茶杯,让席修感到吃惊。因为这杯茶散发的香气,是自己以前在士官学校时常喝的。

「原来月白也有这款茶叶啊。」

「有啊,我觉得王城的人应该会怀念这款茶。」

「的确是怀念……」

可是总觉得有点尴尬。想起之前的种种,席修希望避免言行暴露自己的过去。于是席修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你的伤痊愈了吗?」

「嗯,听说你有睡在我身边?谢谢你,我差点害死你了呢。」

「……还好。」

萨莉本来就难以捉摸。如今她的情感变得淡薄,完全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席修望向难得戴上白手套的她。发现席修的视线后,萨莉轻巧举起双手。

「以我的手沏茶,茶一下子就会冷掉吧。要是有人摸到发现也很麻烦。」

面露微笑的她,嘴唇和以前一样如花瓣般嫣红。看起来既没有缺乏血色,也不觉得体温低。可是一摸就会发现,她的体温和寒冰没两样。

席修注视冒着热气的茶杯表面。

「我听说你已经不是人类了。」

「其实原本就不是,有点像脱下了伪装的外表。」

爽快承认的少女毫无自嘲与后悔之意。彷佛很自然地接受自己的变化,这让席修感到更加焦躁,跟着下意识追寻之前的记忆。

「你想一直保持这样吗?」

「不晓得。至少我不知道如何复原,可能也没想过吧。」

「你不觉得寂寞吗?」

「目前不觉得。」

萨莉阖起眼睛,美丽地微笑。

即使嘴上说不孤独,可是在变成这样之前,她的确感到孤独。暗地里忍耐的她,究竟从何时变成这样的呢。即使回想却依然找不到明确答案,席修感到懊悔。

萨莉脸上的表情忽然消失,环顾宽广的花之间。

「刚才醒来的时候,我告诉托马预知的内容。」

「预知?你学会预知了吗?」

「不是,其实并非我看见的预知。」

沉默弥漫了一会。席修想起,优秀预知能力的当然不是别人,而是御前巫女。那么萨莉说的内容肯定是御前巫女之前告知的。

萨莉避免碰触茶杯,仅端起把手。

「之前我一直想避免预知内容,所以采取不少行动。可是我告诉托马后,他却说『难道你觉得不可能成真,所以之前一直没说吗?』」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质疑我瞧不起别人,才没向别人寻求协助。其实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我也许做错了。毕竟我差点害死睡在一起的你啊。我怀疑原因果然出在自己身上。」

「这一点是我不对。话说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啊。」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喝着茶的她,眼神彷佛已经对一切失去兴趣。她朝空中吁了一口气,冰冷,毫无温度可言。彷佛厌烦一切,对存在本身感到疲惫。席修并未错过她在一瞬间闪现的厌倦。

两人在笔直延伸的平行线上面对面。

「你想聊什么,席修?」

「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席修想接触她,了解她。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方法,什么是必须接受的事实。

少女神露出毫无情感的微笑,抬头仰望席修。

「那么席修,你愿意当我孩子的父亲吗?」

「只要你愿意的话。」

以前她曾经问过相同的问题。

真希望如今与当时的时间与地点相同。

萨莉咯咯一笑。

「我的回答是……不愿意。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获得幸福。」

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席修的手上,短短一瞬间。

随后她便起身离去,头也不回走出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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