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见到刀劈向自己,狄丝媞勒依旧没有反应。
仅以受伤的视线倾注席修。仰望她眼神的时间,对席修而言感觉特别漫长。
托马在草地上往前冲,挥舞细长的刀。席修见状,自然地往后退一步,以免被他波及。银色的刀刃横扫狄丝媞勒飘浮在空中的身体。
──随后两人当场被震飞。
「……!」
说不出话的席修喘了一口气后起身,站在他身边的瓦司注视着他。
手上举着刺剑的瓦司若无其事地表示「哦,还活着啊」。确认自己还握着军刀后,放心的席修一跃而起。
「我刚才晕过去了吗?」
「还不到晕厥,才短短几秒而已,您瞧。」
席修望向他指的方向,刚才被震向另一侧的托马正好从草地上爬起。不远处的埃德一脸厌烦地仰望空中。席修这才发现狄丝媞勒飘浮在四人中央,而且正好是构不到的高度。
刚才明明被砍中,透明少女的身体却完好如初。身上的淡银色布料同样没有裂痕。
起身的同时,席修向一旁的瓦司抱怨。
「难道那不是弑神刀吗?」
「其实有效,感觉她好像变得更淡了。可是她没有身体,似乎无法以正常方式让她受重伤。只能逐渐削弱她的存在吧。还有我发现了几项失算。」
「失算?」
虽然很不想听,却又不能不听。
仰望狄丝媞勒的席修一问,一旁的瓦司同样目不转睛地点头。
「其一就是她如果在我们砍不到的地方,我们就无计可施。例如那样──」
「这已经知道了吧。」
「另外我们有考虑过攻击手段,可是却没有想过该如何防范她的力量呢。」
「我觉得就算想也想不出方法。」
如果狄丝媞勒听到两人毫无营养的对话,多半会发怒。但她的注意力似乎已经集中在托马身上。狄丝媞勒恶狠狠瞪着起身的托马。
「你……是那男人的儿子吗?长得挺像的。」
「你猜得没错。虽然我也对老爸的逃避态度感到不爽。」
「那就去杀了你爸。我不知道你是哪个女人生的,但现在我可以饶你一命。」
听到这句话,托马的表情文风不动。
依然挂着平时从容的浅笑──不过对她这句话感到揪心的却是席修。
狄丝媞勒在结婚前就从身体遭到剥离,不知道原本的自己生了两个小孩。彼此明明是母子,却又不是母子。
如果萨莉剥离自己的神性,她的半身同样会像这样,孤独地从历史洪流中分离。想像在空无一人的月下伫立的她,席修略为感到焦躁与恼火。
「……简直莫名其妙。」
「什么莫名其妙?」
似乎不小心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听到瓦司指责,席修摇了摇头。
「萨莉蒂的父亲简直莫名其妙,竟然否定自己妻子的半身。」
知道月白巫女并非人类的时候,席修的确也惊讶过。感觉无法完全接受与平时的她迥异的另一面。
可是现在席修明白,迥异的另一面毫无疑问也是萨莉。席修无法想像她剥离、抛弃她的本质。为什么兄妹的父亲这么狠心,让自己选择的女人尝到永远的孤绝?席修连想都不敢想。
见到席修气愤地皱眉,瓦司叹了一口气。
「您这样总有一天会害死您的……虽然与我无关。不过得先想办法对付飘在空中的她,否则托马会没命。」
随后两人的脚下传来剧烈晃动。没看到任何迹象,不过仔细一瞧,狄丝媞勒姣好的手指指向托马,然后响起清脆的声音。
「真是碍眼──让大地吞噬你吧。」
低沉的宣告本身就带有力量。
草原下方的地面大范围出现龟裂。
托马纵身往后一跳,躲过自己正下方出现的蛛网状裂痕;跳过连同扎根土壤一起吞噬的青草后,进一步拉开距离。同样在地裂范围内的埃德往外边跑边喊。
「关我什么事啊!」
「啰嗦,你等着被吞噬吧。」
边喊边逃往不同方向的两人,身后追着一道白光。埃德中途一转身,拔出借来的刀一挥。光芒随即化为细小的飞沫,散落在草地上。
但这只是一时之计。席修以前见过萨莉操纵几十道光束,驱散无数的黑蛇。身为神明的她如果玩真的,肯定不只刚才那样。
「再不赶快分出胜负,她要是拿出真本事,我们多半会被秒杀。」
「虽然并非没有,但是危险性可能出乎意料的低喔。」
手持刺剑的瓦司冷静地订正,他以剑尖轻轻拨开脚下的草。
「因为她们受到人类召唤后,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所以她们无法对人类发挥太强的力量。不过对非人的事物则另当别论。」
「话说萨莉蒂好像曾经说过……」
她们透过人的血肉诞生,存在本身就是与人类融合的证明。受到古老盟约的影响,她们无法对人类施展太强的力量。一旦打破禁忌,就是她们放弃人类的时刻。
知道有一线希望后,席修皱着的眉头略为缓解。一旁的瓦司跟着补充。
「就算她无法发挥庞大力量,但毕竟是神明,力量的差距摆在眼前。物理上我们无法攻击到她。」
「其实我有预备方案。」
席修收回军刀,从怀里掏出黑色包裹。里面装着只有左手的皮手套,以及五支掌心长度的匕首。刀柄末端有一个圈圈,绑上长钢丝,钢丝另一侧附有埋进地里的铁桩。
陌生的工具看得瓦司一脸讶异。
「那是什么啊。」
「因为我知道她会飞在空中,才事先拜托王城准备。」
白色闪光掠过。
面对从上空朝地面发射的光波,托马与埃德再度分别后退。
随后草原飘起白烟。
不晓得她的力量是否与萨莉相似,但是挨一下肯定非同小可。席修无法一直袖手旁观。
迅速戴上手套后,席修冲向前,同时掏出一支匕首。刀刃上刻满了咒语,席修朝空中掷出,刀刃准确地划破空中飞出。
「……啊!?」
狄丝媞勒和之前一样发出小声尖叫。
刚才只注意到托马的她,发现刺中左小腿肚的匕首后表情扭曲。连弑神刀都会穿过她的身体,但是匕首却隐约发出白光,刺中后卡在她身上。
「那是什么啊……」
现在没时间回答疑惑。席修将铁桩打入地面后以脚踩住,同时左手拽动钢丝。狄丝媞勒的娇小身躯随即不稳,开始坠落。
她湛蓝的眼眸转过来,盯着席修。
「你、你竟敢……」
少女的右手出现白光。
貌似寒气的团块来袭,拉着钢丝的席修往左一跳。眼看少女快被席修拽向地面,托马掉头冲上前就是一刀。
可是在刀刃砍中她的身体前,席修手中的钢丝忽然失去张力。
「小心一点!」
──钢丝断了。
发现到的席修开口警告时,狄丝媞勒已经冲向托马。足以致命的剧烈寒气从超近距离倾注。
「托马!」
这个距离显然躲不过。
白光直扑托马的头,烧灼在场所有人的视野。
席修仅闭起左眼保护视力,跟着掏出第二支匕首。虽然预料到最糟糕的结果,但是白光散去后,托马依然站在草地上。情急之下他似乎举起刀身,挡住攻击。虽然保住一命,右肩却覆盖了一层白霜,眼看底下开始渗血。
即使肯定受了重伤,托马依然文风不动,以左手挥刀。银色的刀刃划过狄丝媞勒纤细的脖子。
少女一瞬间不悦地皱眉,不过身影宛如水面的月亮摇曳,随即复原。透明的美貌浮现残酷的微笑。
「这样就没了?」
然后她再度伸出纤细的手,抓向托马彷佛一碰就会裂开的肩头。
席修屏住气息,朝狄丝媞勒的背掷出匕首。
但是这样不足以阻止她。
眼看快无法阻止惨剧时──另一柄刀从一旁斩下。
一对弑神刀的另外一柄斩断了狄丝媞勒的左手,神的手臂落地后如烟雾般消失。
砍中的埃德笔直盯着狄丝媞勒,一只脚踢开托马。
「碍事,我想早点回去。」
「你这浑蛋……」
独眼的埃德挥刀,近一步往前冲。
但是狄丝媞勒转头,始终盯着刺中背部的匕首。缺少的左手化为白雾复原,随后抓住埃德劈向自己头部的刀刃。
她甚至不再发出尖叫,寒冰般的双眸带有平静的怒火,环顾四人。
「真有趣。」
湛蓝更胜月光的眼眸,化为磷光闪烁。
「来吧──我同时对付你们所有人。」
来自神的宣告。
同时存在的压迫感极为霸道。之前面对金色狼时同样觉得,压力大到站着就很痛苦。席修甚至产生呕吐感。
可是绝不能当场蹲下,或是后退示弱。否则等于灵魂屈服于她,身为人类将无法在神明面前站稳脚步。
所以席修鼓足全身力气,往前跨出一步,再以左手拉扯钢丝。
以此为契机,原本冻滞的时间再度启动。
「──!」
吁出一口气的席修,右手再度拔出军刀。看得出背后受到拖曳的狄丝媞勒,略为睁大眼睛注视自己。左手抓住弑神刀的她果断放手,伸向自己的背后。透明的手抓住刺中自己的匕首,钢丝跟着震飞。
拔下匕首后,狄丝媞勒掷向冲上前的埃德。超近距离下无处可避,匕首深深刺中锁骨下方,埃德顿时发出呻吟声弯下腰。
期间内席修更近一步,举刀砍向遭人遗忘的神明。
狄丝媞勒面露美丽的微笑。
「为何你不害怕?」
可能是自己多心了,竟然觉得听过这个问题。
下一瞬间,席修见到她伸出手,准备扭断自己的脖子。
神明下手毫不留情,她们与人类完全不同。
短短一刹那,席修明白死期将至,而且一点感想都没有。
狄丝媞勒可爱的脸庞逼近。宛如水的手撩起席修的刘海。
「──害怕吧。」
湛蓝眼眸在几乎碰触的距离窥视自己。
她的眼神轻易让席修的精神坠入无底的恐怖中。
──自己站在黑暗中。
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站在不远处的无头幼童。
穿着红色盛装的幼童背对席修站立,她的身体在黑暗中显眼得不可思议。貌似女孩的幼童伸出双手,缓缓前后摆动。
空气中带有温热。
从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儿歌。席修环顾四周,寻找走音的儿歌来自何方。
「怎么回事……?」
可是漆黑的四周依旧空无一物。
视线回到眼前后,席修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音。
红色盛装的幼童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断头的截面黏糊糊地发光晃动,彷佛只有这一块像不同生物。然后幼童朝呆愣的席修伸出苍白的右手,耳根后方传来成年男性扭曲的笑声。
「来玩吧。」
腥臭的呢喃吓得席修打颤。
不知为何无法回头,身体动弹不得。
只是的确感觉到身后「有人注视自己」。某人在自己的脖子上呼气。
「来,玩吧。」
刚才的走音童谣不知不觉中愈来愈大声。声音在脑中哐哐作响,席修按住太阳穴。
身后传来痉挛般的笑声。面前的孩童没有头,只知道「她在笑」。所有事物都在笑,只有席修在恐惧。席修强忍几不成声的气息。
这时候,脚下突然一软。
传来逐渐被吞噬的感觉,席修往地面一瞧,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大量脏器。黑虫在红黑色肠子的缝隙间列队爬行,队伍彷佛延伸到远端的地平线。
不知不觉中,黑暗消失无踪。
席修茫然望向视线清晰的异界景色。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天空。
放眼望去全是脏器,从遥远彼端像墙壁一样逼近,笼罩整个世界。
所有脏器都在缓缓蠕动,到处都有虫子整齐地列队。笑声震动顶盖,滴滴答答落下鲜血。
「来玩吧。」
充满期待的粗鲁气息呼在肩膀上。无头幼童举起盛装的衣袖,膨胀的苍白手臂抓住席修的衣摆。
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鲜红。
从无头幼童的脖子涌出的虫,透过已死的幼童手臂往席修身上爬。
传来童谣的声音。
席修闭起眼睛。
身体缓缓沉入脏器中。从脖子爬出的虫接连钻入席修的耳中,在内耳拍动细小的翅膀。松软缺乏弹力的指头,纠缠在席修的手上。
完全无法思考。
甚至无法呼吸。
顺着重量沉下去──进入一片非人的深渊。
☆
「……席修?」
嘴里喃喃说出的名字并非她的本意。
彷佛自然地脱口而出,让萨莉蒂歪头感到不解。走下三合土的她环顾四周,正好与在外头打扫的下女四目相接。
「楼主?怎么了吗?」
「……怎么回事呢?」
一瞬间感觉不太对劲,彷佛耳边传来不存在的虫子振翅声。
萨莉捂住右耳摇头,要甩掉跑进耳内的东西。可是丝毫不觉得这个动作有效。然后她的视线停留在院子里的花。
「唉,席修在附近吗?」
「小的去看看。」
少女手持竹扫帚前往大门,朝马路探头确认左右方。
「──似乎不在。」
「是吗?那就算了。」
萨莉晃了晃模糊不清的头,回到阶梯口。
今天有客人预订在点灯前光临,不能一直陷入白日梦般的错觉。
她摇摇头后,注视除了自己与下女以外没有别人的景色。望向不久前重建的大门。
──好像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事情。
偏偏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即使自己改变,照理说并未失去记忆。
不过唯独有「失去」的感觉。类似乡愁,可能是自己多心,但是偶然回头却发现面前彷佛出现一个洞穴。萨莉呼出冰冷的气息。
「话说回来……」
「怎么了吗?楼主?」
「没什么。我也觉得必须生小孩才行。」
即使不再需要人神合一的神供,还是需要后继的巫女。
因此萨莉依然得接客。可能因为远远感觉到人的活动,萨莉想起之前完全忘记的事,歪头感到不解,然后注视远低于常人体温的指头。
「可是该怎么做呢?」
以现在的身体,多半会吓到恩客。一生只能选择一人,但要是吓跑对方就麻烦了。简直重蹈母亲的覆辙。
──母亲的巫名叫做狄丝媞勒,祖母以前并未透露详情。
萨莉第一次听到这名字,还是透过席修之口。之后还是托马说,这是剥离了神性的母亲。在听到之前,萨莉甚至不知道还能这么做。但母亲似乎对父亲如此执着,甚至不惜牺牲。萨莉十分佩服她的坚定感情,同时又觉得「难以理解」。如今换自己拒绝了人类,自行达成人神合一,彷佛命运的讽刺。
──那么自己今后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呢。
抱着竹扫帚的下女红着脸,感到难为情。
「楼主应该能尽情挑选自己喜欢的对象吧。」
「但不论挑选谁,对方都有可能吓跑……」
「还有席修大人啊。」
可能因为前几天那件事,下女才会立刻回答。下女目睹当时席修那番激昂的说词,似乎非常佩服他的耿直。或许他在这座城显得格外不解风情,但是诚实对待一切也可以吸引女性。和下女有同样想法的萨莉微微苦笑。
「席修不行。」
他说过愿意成为神供。即使自己的身体变成这样,他应该也会接受。
但就是不能选择他,萨莉不想害死他。从以前就有这种想法。
──可是到头来,害死他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萨莉向一脸疑惑的下女轻轻挥挥手。
「总会有办法的。」
真的不行的话,就找亲戚瓦司吧。他肯定极不情愿,但他严词抨击过抛弃威立洛希亚家的母亲。如果为了任务,他应该会让步。
还有,近期内得打败纠缠席修的狄丝媞勒。
即使从人的身上彻底剥离,但她依然对人如此执着。萨莉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但她和自己同格,不可能放任她无拘无束地乱跑。为了避免与另一尊神明冲突,得解决她的问题。如今母亲已经变成人类,杀了没有实体的她也不会影响母亲。即使受到阻碍,萨莉依然想除掉狄丝媞勒。
这些问题多半不容易摆平,萨莉忍不住想叹气。
「拜托……为什么有这么多非人啊。乖乖回去不就好了吗?」
当初为了解决问题而召唤的神,如今引发了新的问题,简直本末倒置。对当今世人肯定是一大麻烦。
嘴里抱怨的萨莉准备回去,正要脱下草鞋,但忽然改变主意,打开门口旁的棚架,从中取出一张千代纸,然后开始摺叠。
摺出一只小小的天蓝色纸鹤后,她凑近脸轻轻吹一口气。纸鹤便突然开始隐约闪烁蓝光。
「去吧。」
注入寒冰气息后,纸鹤获得了生命,拍动纸翅膀消失在门外。
法术本身平平无奇,只会飞到对方身边,顶多在发烧时当作冰枕。
萨莉对幻听般的错觉没有更多的情感,连同冰冷至极,毫无波澜的情绪一起转过身去。
只有纸鹤飞往艾丽黛的南方天空。
☆
双脚浸泡的小池塘里,映照着红色的月亮。
月亮无限接近纯圆,在静止的水面上毫无变化。呆站在夜晚的池塘里,席修无神的眼睛紧紧凝视着面前的月影。
少女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其他人都已经倒下。挑战弑神的代价很大的。」
即使知道她在说什么,却始终听不进去。席修低头看着自己大腿以下泡在水里的脚。不仅不觉得冷,甚至有点温暖,让人联想起人的体液。在引人入睡的温度中,席修的意识即将融入虚无,一直飘荡不定。
狄丝媞勒的身影从水面的月亮抬起头来。她露出半身,手肘在红月上托着脸,仰望席修的眼睛。
「感觉怎么样?没有任何感受吗?」
少女的声音仅滑过席修的意识表面,即使听到也毫无感觉。
仅仅稍微对清澈的声音感到不对劲。一股渴望,让席修想对十分相似,却不一样的怀念声音大喊。
狄丝媞勒目不转睛,注视一动也不动的席修。神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很脆弱。」
红月泛起细微涟漪。
「既愚蠢又性情不定。一心一意却又卑鄙。但是很温暖,我想要的就是这股温暖。」
少女闭起眼睛。席修看着她,却完全无法思考。现在的他只是呆站在池塘中的亡灵。
而这就是之前狄丝媞勒身处的境遇。她环顾椭圆形的池塘。
「如果没有与人类联系,就觉得自己快要消融。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因为我既没有艾丽黛这个宝座,也缺乏维系我的神供──我一直孤独一人。」
喃喃吐露的独白,微微晃动席修的精神。
好像曾经与某人谈过相同的话题。当时席修心想,「不希望她尝到孤独的滋味。」
席修发出嘶哑的声音。
「你并非,孤独一人……」
──孤独非她所愿。
只要她愿意伸手,自己随时都愿意握住。席修在朦胧的意识中,说出紧紧抓住的唯一一缕希望。
听到席修回答,狄丝媞勒大为惊讶,注视他的表情。
「还能开口说话啊。难道你已经习惯了我们的力量?」
席修还是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意思。然后狄丝媞勒朝始终盯着自己脚下的席修伸手。少女柔软的身影从月影出现,透明的手掌触碰席修的脸颊,以自己的双眼回望空洞无神的视线。
「……既然迟早都要崩溃,何不一开始就答应我的要求。如此你就会获得神的力量,可以随心所欲与试图将神据为己有的人性对抗。」
寂寞地微笑的她,面貌果然有几分怀念。
即使早已失去,却难以忘怀的对象。席修想喊出她的名字。狄丝媞勒的手指温柔抚过席修的眼皮。在即将被迫阖起的视野中,她微微地点头。
「睡吧,什么也别说了。」
试图让精神极度疲惫的席修沉睡。狄丝媞勒虽然表示「什么也别说」,但看起来彷佛在等待席修开口。从微笑的眼角泛起泪光。
看到这一幕,席修再度感到心中泛起涟漪。有句话必须告诉「她」不可。仅靠着这一丝希望,席修举起手,光是稍微移动指尖就难以忍受的倦怠感扑向全身。
席修伸手抓住少女的手腕。
「……没关系。」
即使今后要分道扬镳。
「我知道,我不会否定巫女你。」
席修依然会肯定她的生存方式。即使人神殊途,自己也不会逃避。
试图努力前进的身影不会白费。唯有自己希望这样。
席修疲惫地吁了一口气。
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蓝色的鹤,有如依偎席修般轻轻停在他肩上。
──鹤的翅膀刮起的风冰寒刺骨。
难以忍受的寒风让席修的意识回到正轨。原本空洞无神的双眼,捕捉到狄丝媞勒惊讶的神情。一瞬间席修便明白自己身处的情况,抓住她手腕的手跟着施力。强行拖出下半身依然融在月影中的她。
整个世界在狄丝媞勒的控制下,不见自己军刀的踪影。但是相对地,席修可以碰到没有实体的她。
席修以左手抓着她纤细的手腕。如果进一步使劲,说不定能折断,但席修并未这么做。然后他犀利地告诉一脸茫然的狄丝媞勒。
「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
「你说什么……」
「我不会屈服的。你也别再伤害自己了。」
狄丝媞勒的力量凌驾众人,但她看起来丝毫没有满足,反而不断承受孤独的痛苦。继续毫无结果的争斗没有任何意义。哑口无言的狄丝媞勒貌似回神,面露刻薄的微笑瞪着席修。
「你这话真有趣,难道想求我饶你一命吗?最重要的是变成这样,你也有责任吧。献给神明的人类为何反悔?」
「我并未拒绝成为神供。」
席修瞥向停在肩膀上的纸鹤。
不知道这里为何会出现它,但席修知道是谁送来的。想起另一个皎洁冰冷的月亮,席修继续开口。
「狄丝媞勒,对你而言,人类是不是和美酒差不多?谁都能充当安慰你的工具吗?」
「……你想说什么。那又如何?」
「如果你这么想,那你肯定无法理解。月白的娼妓不会改变恩客,因此恩客也该回应娼妓──即使是神供也一样。」
既然是神明,就不能人尽可夫。一如她一生只能有一名神供,神供也应该对她忠贞不渝,否则心境无法与神明的孤独匹配。
席修集中精神在让人联想到少女双眸的蓝色纸鹤上。即使她无意选择自己,席修也愿意等待,至少等到她选择别的神供为止。一如给予时间,让转身放弃希望的孩童再度拿起易碎的玻璃小鸟。
皱眉的席修窥视狄丝媞勒的动静。
如果她不领情,席修甚至不惜立刻扭断她的脖子。不过狄丝媞勒却一脸恍惚,询问提高警觉的席修。
「原来是为了那丫头吗?」
席修并未回答。
可是从意志渗出的沉默是最有力的肯定。少女的嘴唇微微颤抖。
「她抛弃了你,为何你甘愿为她殉死?」
「我觉得应该这么做。既然与神面对面,人也应该表尽诚意。」
「即使遭到背叛也在所不惜?」
「至少会坚持到自己能接受为止。」
如果萨莉蒂是普通人,两人的关系只是单纯的化生猎人与巫女,可能早就有了答案。会受到她的吸引,自然而然与她携手共度人生。
可是她背负了许多事物。如果要与她面对面,自己也得真诚地累积足够的觉悟。
所以席修无意接受狄丝媞勒。即使不惜赌命,甚至有可能落败也一样。
接触神明肯定就是这么回事。
狄丝媞勒就像被留在原地的小孩一样,眼神颤抖地看着席修。
她的眼中应该不是席修,而是以前的某人。遭到背叛,剥离而进入沉睡的神,视线落向与自身联系的红月,小小的嘴唇吐露出孤独无靠的往事。
「我也……」
少女低下头,泪珠滴答落入水面满满细微的涟漪,本应天长地久的牵绊残骸与身影,狄丝媞勒注视这些仅存的事物,无力地微笑。
「我……羡慕你们。」
留下这句话后,神的整个身体便落入小小的池塘内。
☆
回到原本的世界后,首先见到宽广的蓝天。
紧接着是浓厚的血腥味,席修担心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活动。
「……!」
想从指尖确认,右手流窜的剧痛却让席修呻吟。幸好左手似乎没事,席修起身确认后,发现从右肘到前端扭到奇怪的方向。可能一半以上的痛觉都麻痹了,冷汗流湿了整片背脊,但还不至于无法动弹。席修跟着咬牙起身。
──此时草原上的所有人都身受重伤。
托马倒卧在染满鲜血的草丛中,生死未知。跪倒在一旁的埃德,匕首还插在他的锁骨上,眼神空洞有如目不见物。
背对席修站立的瓦司,右手还握着刺剑。不过他从左肩到下半身都是鲜血,红色的血滴不断落在脚边的草上。
「你还清醒吗?」
席修忍不住开口,瓦司便隔着肩膀回头。他的眼神带有昏暗的阴影,席修这才发现情况有多糟。可是他却若无其事地回答。
「要说没事的确没事。多亏各位在那边帮忙吸引她,我才有可乘之机。」
手中的刺剑指向神明狄丝媞勒。她的外表已经无法以少女称呼,飘浮在草上的身影貌似不到十岁的幼童,双眼紧闭。
瓦司让席修见到自己右手的东西,同时开口。
「削弱这么多应该够了。一时之间我还挺担心呢。」
「那是……萨莉蒂的手镯吗?」
「准确来说是艾瓦莉母亲的。不过我胡诌个理由借来了。」
除了手中的刺剑,瓦司还戴着萨莉经常配戴的手镯。这只手镯有压抑巫女之力的效果,应该是他为了自己准备的。
席修轻轻叹了口气,发现军刀掉落在远处,随即前去捡拾。期间内狄丝媞勒毫无反应。
瓦司叹了一口气后走向她。
「总之先结束这一切,回收那两人吧。虽然他们可能已经死了。」
正因为无法反驳,席修一瞬间犹豫要不要抗议他乌鸦嘴。但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席修捡起剑柄使劲握住,试图忘记疼痛。
此时狄丝媞勒突然睁眼。湛蓝眼眸盯着面前的瓦司。
「你……」
「请不要逼我动手。对你而言,一直待在这里也没有好处。」
听到他回答的声音毫无温度,狄丝媞勒露出惊恐参半的眼神。
她的视线游移,瞥向席修后,举起缩小的右手。
蓝色的纸鹤不知何时停在她的手上。
见到纸鹤突然开始发光,瓦司一咂舌后往前冲。
丢出去的手镯打落少女手上的纸鹤。
可是已经晚了一步──宛如涟漪般扩散的光芒,一口气吞没了包括席修等人在内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