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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我在小学里被孤立的状况,如果我去到直升的那所公立中学,可能会把小学的处境带到初中去,所以后来决定上初高中一贯制的私立学校。在教室里被孤立本身并不觉得有多难受,但每次看到我,静流都会露出一副对不起我的表情,这让我实在看不下去。更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静流上到初中之后,和她新结交的朋友十分和睦相处的样子。
所以我决定参加中学入学考试,就只是为了远离静流。
我头脑并不差,考试很容易就通过了。
就这样,我和静流彻底分开了。
我上的中学叫『铃兰女子』,顾名思义是间女校。我本来就讨厌男生这种生物,所以觉得女校会更适合我,但看来我错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无论是好是坏,男生的存在似乎对女生起到了安全阀一样的作用。我彻底见识到了,当男生的目光消失之后,女生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同时,我又对一些病态至此的女生感到轻蔑——她们对于自身行径的限制仅取决于是否有男生旁观——尽管本人可能并没有这种意图。不过在几个月之后,我就意识到这件事也不过如此,随后放弃去思考这些事了。
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是,没有发生欺凌事件。
不知道是单纯的运气好,还是女校这个空间使然,这里根本不存在想象中『闭锁空间中阴暗的欺凌现象』,大家都和和气气的。而且,也没有那种将不入流的人排斥在圈子外、充满紧张感的氛围。换句话说,每个人都能在那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空间,随心所欲地生活着。所以我像小学时那样,在保证自己不会被孤立的情况下,维持着最低限度的人际交往。而根据曾经历过的事,我知道一旦陷入孤立状态,会给他人和自己都带来很多麻烦。最后,我认为与周围人减少摩擦,安稳度过的最好方式就是适度地融入周围的环境。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像小学时那样,对自己抱有感到强烈的陌生感。
而在升上三年级之前的那两年里,我被告白了两次。
两次都是在二年级的时候,一次是在学园祭前被别的班的女生告白,另一次是在升上三年级之前被三年级的女生告白。不管哪次我都是简单回答了两句后就拒绝了。
向同性告白的勇气很了不起,但我的感想也就只有这些了。
这两年间我认识了很多女孩子,和她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但很遗憾,我从未想过用她们来代替静流。
我最初见到静流时,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弃猫般的柔弱气质』,而这个地方或许并没有这种气质的女生。果然对我而言,静流是异质的、特别的存在。
对于这样的我来说,活下去的意义自然就只有小黄粉了。
虽然捡起小黄粉的动机不纯,但和她在一起五年多,即使不愿意也会产生依恋。和小黄粉在一起的时间是我唯一的救赎。
但小黄粉却突然开始变得虚弱起来。
那是初中二年级的冬天——十二月左右,正好是期末考试的时候。我当时正忙于期末考试,很迟才注意到小黄粉的异常。那时正好天气变得寒冷起来,我轻率地认为可能是因为天气,小黄粉才会生病的。但等到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小黄粉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在不断恶化。小黄粉的身体状况持续不佳、变得十分虚弱,上一次出现类似的情况还是在她幼猫时期,我拜托继母把小黄粉带去了医院。在那里做了各种检查,结果发现白血球的数值下降,贫血症状也很严重,医生说「恐怕是猫艾滋病发作了」。
我罕见地高声朝医生抗议。
「小黄粉本来就患有猫艾滋,到现在都还好好的,突然就说什么猫艾滋病发作了,这不是很奇怪吗?」我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医生恳切细致地告诉我感染、潜伏、发病是怎么回事,但我能勉强理解的就只有『小黄粉已经没有好转的机会了』这一事实。除此之外的事,全都穿耳而过忘记了。
『小黄粉已经没有好转的机会了』这件事,对我而言就说如此巨大的打击。
医生给我们的只有抗生素。
服用抗生素症状会好转,但猫艾滋病是不治之症。
而事实上,抗生素的效果一结束,小黄粉马上就开始发烧。服用抗生素的间隔也在逐渐缩小,到医院就诊近半年后,已经是一周吃一次抗生素了。
「小黄粉……连你也要丢下我吗」
我抱着过于轻盈的小黄粉,把她放在膝盖上,抚摸着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的小黄粉,现在瘦得精瘦,一发烧连东西都吃不下去。小黄粉曾把我床上的一个靠垫占为己有,平常都是在那个靠垫上蜷缩成一团,最近却经常自己蜷缩起来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就好像是在寻找死去的地方,然后就那样消失而去一样,每次看到这样的小黄粉,都会有中难以言喻的感情涌上心头。
「要是你不在了,我会活不下去的」
这喃喃自语,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原来小黄粉已经在我心中变得如此重要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一直忍住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哭成这样。
就算是和静流分开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厉害过。
因为那时的我,还有足够的自尊心能让我将泪水忍在眼眶里。
但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
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东西能将泪水拦住。
小黄粉将我的眼泪纳入怀中,然后好转了起来,很遗憾的是,这种童话故事一样的发展并没有发生。无情的现实恰恰与之相反——不久之后,小黄粉的病情一下子恶化了。
那是五月中旬的时候,也是我把黄金周的时间都花在了小黄粉身上后的第二周。
那天是星期天,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窝在小黄粉的房间里。只有吃饭是在客厅解决的,吃完后又马上回到房间,一边看着小黄粉一边度过。其实我很想抱紧她,但是最近她好像非常讨厌身体上的接触。
我知道她只是讨厌这样,并不是生气了。
所以我也尽量不去碰她,以免成为她的负担。
最近因为黄豆子的事劳心费神,经常夜不能寐。
再加上刚吃完饭,一股强烈的睡意一下子涌上来。就在我努力抵抗睡魔的时候,小黄粉钻进了我的怀里,就最近来说,这种情况是相当少见的。那仿佛就像是小黄粉在引诱我进入梦乡一样。这对极其怜爱小黄粉的我来说,很难摆脱这种诱惑,我就这样沉沉睡去。
我曾听人说过,记忆和气味是紧密相连的。
只要闻到某种气味,与那气味相关的记忆就会接连苏醒。在小黄粉的房间里充斥各种各样的记忆,如果按照上面的说法,那在这个房间里睡着了并不是件好事。
我清晰地回忆起了和静流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但回想起来,我和静流只是一起度过了三、四年级的两年和五年级的一小段时间。和静流相遇前的那段时间要长远得多,与静流分开后的时间也比那两年更长。
这两年时光将我深深地束缚住。
它就像是钉子一样,与幼年时期和生母的那段记忆一般,深深地扎在我心里。
……是因为小黄粉吗。
确实,或许正是因为小黄粉在,我才会被困在这个房间里。但我从来都没有为这六年感到后悔过。因为我也曾好几次被小黄粉所救。如果没有小黄粉,和静流分开的我,很可能就直接不去上学了。正是因为有小黄粉在我身边支持着我,我才能够勉强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然而突然有种违和感朝我袭来。
刚才还覆盖在胸口的柔软感消失了。我慌忙跳起来,环顾四周。果然,小黄粉像一摊泥瘫软地一样趴在房间一角。
……是睡着了吗。
平时能感觉的小黄粉的那种精神和活力,此刻却一丝都感受不到,我的心脏不禁慢慢加速跳动起来。我试着将不知不觉中颤抖的手慢慢放到了她的胸前。
「啊……?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大脑瞬间陷入了恐慌。
因为那里没有生物应有的体温,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冷。脑袋一片空白,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这时候身后的门开了。
「静流ちゃん,怎么了?我刚刚听到你声音,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啊、我……」
我回过头看向继母,她一脸惊讶。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叫了起来。要是在平时,我一定会自我厌恶地觉得这样子太不像话了,但今天幸好继母来了。
「妈妈,小黄粉她……」
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清。继母也知道小黄粉的状况不好,很快就察觉到小黄粉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小黄粉出什么事了?」
她一边冷静地询问我,一边也像我刚才一样摸了摸小黄粉的身体。继母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断摸索着小黄粉的躯体。
「小黄粉ちゃん,虽然身体很冷,但还有心跳,也还有呼吸。也就是说还活着。不用这么慌张,总之我们先带她去医院吧」
她用着比我要冷静许多的口吻提议道。
诚如她所言,光在在这里说话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我听从继母的建议,准备带小黄粉去医院看看。今天的小黄粉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任凭我们左右,她躯体的触感就像是沙袋一样瘫软无力,很让人害怕。
——小黄粉还活着。
但反过来说,现在也只是『还吊着一口气』。
感觉到小黄粉就要离我而去,我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或许是因为时间临近傍晚,医院里几乎没什么人,小黄粉得以按部就班地接受检查。医生接诊小黄粉后,很是吃惊。
「小黄粉身体很冰冷啊,先量量体温吧」
医生把体温计放进小黄粉的屁股里。过了一会儿,哔哔——一阵消除紧张感的电子音响起,医生确认了一下体温,再次瞪大了眼睛。
「已经是36度了。(※猫的正常体温是38°左右~39.5°)本来想先做个血液检查的……老实说,现在这状况应该马上住院。考虑到之前的那些情况,可能是贫血恶化导致的。虽然还是要看最后的验血结果……但是也可能要进行输血。请牢记这一点」
医生用公事公办的语速说完后,然后用理发器将小黄粉腿上的毛剃掉,开始准备血液检查。然而我却无法理解不了医生的那些话,只是干瞪着眼睛。住院、输血,这些事情我都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它们非常重要。平时温厚的医生用严肃的声音和眼神说明了小黄粉的病情。我知道三十分钟左右就会有检查结果,所以就在候诊室里等待着。不祥的预感和绝望感使我的脸色苍白,意识非常模糊。
不仅如此,我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仿佛真实地体现了我的恐惧。
「妈妈……?」
继母紧紧握住了我那不安的手
但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握着我的手,试图让我平静下来。指尖逐渐平静下来后,情绪也稍微稳定了一些。
这样的话,我似乎能够撑得住那30分钟的等待时间了。
然而不到30分钟,检查就结束了,我们再次回到医生那边。
医生草草地作了开场白后,立刻就切入正题。
「果然是重度贫血状态,我认为还是马上住院比较好。另外就像我刚才说的,必须要进行输血,这点请牢记于心。关于血液的话,我们这边可以准备,不必担心」
「……………………」
我没有这个那个的决定权,详细的事情只能交给继母来解决。
虽然最后继母会向我确认最终结果,但说实话,我没有余力去提出异议。小黄粉就这样住院了,我和继母暂时先回家里去。
在继母的车上,我抱着空空如也的航空箱,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
小黄粉并不在那里面,完全没有必要抱得如此紧实。
然而我却不知为何双臂死死抱住航空箱,不肯松开,却又感到空虚、窒息。
回到家也是一样。
我抱着空无一物的航空箱,在没有小黄粉的房间里度过了那天。平常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的,然而今天却无论如何都想睡在小黄粉的房间里。
只要待在小黄粉的房间里,不管我是否愿意,小黄粉并不在此的这一事实都会不断地刺激我的大脑。尽管如此,我还是选择在她的房间里度过。已经习惯和小黄粉待在一起的我,即使回到自己房间里闭门不出,也难以静下心来。
在不断醒来又不断浅浅睡去之后,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是早上了。说实话,我甚至连进入睡眠的实感都没有,但也不想接着睡了,便干脆起床。今天是星期一,正常的上学日,但我连换制服的心情都没有。继母大概也知道我的精神状况,没有勉强让我去上学。
到了医院开门营业的时间后,我和继母再次开着车往医院去。
输血顺利成功了,隔着透明的橱窗看向小黄粉,她一看到我就两眼放光,用爪子敲了敲玻璃板。仿佛说着『快让我从这里出去』,将昨天的事情忘得精光一般,安心感涌上心头的同时,我也不禁笑了笑。不管怎样,精神恢复起来了是件好事。我很想马上把小黄粉带回家,但医生说有话跟我说,叫我去诊室。
「关于小黄粉,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医生煞有介事地说道,看了看继母,又看了看我。
……是什么事。
医生的目光相当严肃,感觉我就像是要被责备了一样。难道是我做了什么对小黄粉身体有害的事情吗?
但是听了医生接下来的话,我理解了那目光中的含义。
「我预估小黄粉……她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五天了」
身旁的继母长叹一声。
而我却做不到像继母那样叹息,只是在原地睁大了眼睛。别说是张嘴说些什么,现在就连呼吸都哽在喉咙里,几乎就要窒息了。
在这窒息感的煽动下,我想起刚刚小黄粉的那副样子。
「但、但是……小黄粉不是还很精神的吗……?」
明明那么有精神,说什么寿命只剩五天了,难以置信。
「小黄粉现在能这么活蹦乱跳的,是因为输了血,等输血的效果结束之后,就会回到输血前的状态了」
医生的话让我回想起了昨天小黄粉那冰冷的身体。
那冰冷瞬间从我的指尖窜到了心脏、头顶,大脑一片空白,我已经什么都思考不了了。医生后来还给我解释了些什么,但我理解不了。唯独医生的那句『安乐死』,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中。
回过神来,我已经坐上了回家的车。
膝盖上的航空箱比昨天稍微重了那么一点点。然而,比昨天还要强烈的虚无感将我包裹住,感觉我的心都要崩溃掉了。
回到家已经快中午了,但继母准备的午饭我却完全无法下咽。
我筋疲力尽地走进小黄粉的房间,而她一看到我来了,就高兴地跑过来用脸颊蹭我的脚踝。然后抬头看向我,可爱地瞄了一声。
……明明还这么有精神。
却说过几天就会回到之前的那副样子,不到一周就会死去。我蹲在地上,伸出手去摸小黄粉的脖子。她像是等了很久似的,用脸颊不停地蹭我的手,我顺势摸了摸她的下巴,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有精神的小黄粉了,呼吸一度梗塞住。本应该趁着小黄粉现在还这么有精神,尽全力去陪伴她、与她接触。但是,越是这样接触下去,就越是感到心里的各种东西要满溢而出。喜悦、悲伤、懊悔、惨痛,所有的情感都要爆发出来了。
我意识到,面对小黄粉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负担。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冲出了小黄粉的房间。
不想与继母碰面的我,直接顺势冲出家门。然而对于这将近六年时间里几乎都躲在家里的我来说,外边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在家门口束手无策,再继续磨蹭下去,可能就会被继母发现的。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眼前的一片空地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所了解的地方,就只有那里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一头钻进了草丛。都这个岁数了还钻进空地的草丛里——虽然多少有些抵触,但更重要的是,这是我现在想做的事。
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了我发现静流和小黄粉的那个小广场。
那里比我小学三年级显得还要狭小,现在光是我一个人进到里面去就已经勉勉强强了。当我坐到这片将我团团围住的小空间中,积蓄已久的感情一下子决堤了。至今为止忍住的泪水猛地涌了出来。我知道,在不远的将来,小黄粉会离去。但我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来得这么快,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去接受这些。
「我不要」
我不要小黄粉死。我希望她还能留在我身边。我希望她用可爱的声音朝我鸣叫着,希望她用脸颊来蹭我。希望在我感到寒冷的时候,她会用身体来温暖我的心。
「……连小黄粉都要弃我而去,我不要」
如今的我,似乎接受不了这种现实。
我抱着膝盖,把目光从这世界移开,将身体湮没在这小小的草丛中。在做了这几个举动之后,我甚至觉得先前的那些事全都不过是梦而已。
我还只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其实在教室里被孤立不是静流,而是我,至今为止的所有记忆,都只是我心痛的妄想罢了。
但此刻的我,似乎无法承认这心痛正是现实。
就在我如此拙劣地逃避现实的时候。
身后的草丛发出沙沙的声响。
草丛顶上正不停摇晃着,有人过来了。
但是,包括我在内,我不认为会有人偷偷潜入这种地方。我绷紧着神经,盯着不断发出声音的方向。结果——看到从草丛对面出现的人时,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