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名字是阿尔弗雷德•狄格。
原本担任王国骑士团的副团长,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早已退役,现在于吉尔伯特侯爵家担任执事一职。
虽然已经当执事很久了……但经常深思──自己应该辞去执事的工作比较好。
贵族那些人……我其实很讨厌,这份工作根本不适合我啊。
那么为什么要成为执事呢?是因为报恩。
当时在战场犯下一个严重的错误判断,导致许多伙伴因我的指挥而死去。
至今仍然会梦到……那些死去的伙伴们的身姿。
尽管团长说在那种情况下是无可奈何的,并不是我的错,我仍旧无法原谅自己,因而辞去了骑士的职位。
有人建议我去当骑士团的指导官,但我哪有那种脸面?这种害伙伴死去的无能之辈怎么可能胜任那种工作。
自从拒绝担任指导官之后,我的生活自然没了着落,然而吉尔伯特家的前任家主收留了我。
他是个好事的人。对于出身平民就连用字遣词都不俐落的我,他却从零教导我身为执事的言行举止。
那时的我已经很讨厌贵族了,但是因为那个人,我的价值观稍稍有了些变化。
但,果然贵族中就只有他一个特例而已。到了现任家主,就已经退化成了只因为是平民就不把对方当人看的烂贵族……不,这才是所谓贵族的常态。
只会瞧不起他人,不会去做什么坏事的吉尔伯特家族已经算是好的了。
不过,尽管这份工作不适合我,我却已经掌握到要领了。那就是完全切分心灵和身体,只需要淡然地完成工作即可。
只要这样就行了。已经在这种状态下生活了很久,今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本应该……不会有任何变化的。
「请你──────!」
突然在我面前似乎相当痛苦地叫喊的这个家伙,名为卢克•威萨利亚•吉尔伯特。是吉尔伯特家的嫡子。
女仆们经常谈论到他,这家伙似乎任何事情都能一脸轻松地办到。事实上,这个臭小鬼真的异常地聪慧。
但我就是不喜欢他。讨厌这家伙的眼神,那种居高临下藐视一切的眼神。
不过总觉得……今天有些不一样。
他好像在拼命地抗拒着什么,艰苦地挣扎着,很明显不正常。
不论有多么讨厌贵族,我也不会忘记我所受过的恩情。
在此之前,根本不可能忽视如此明显的异常状况吧。
因此我回问道:
「您怎么了卢克少爷!啊!身体状况果然──」
「不是────!」
……看来并非身体不适。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了成为执事我学过大部分的事情,但还是完全不清楚这家伙现在的状态是怎样……是说怎么会突然这样?
从未与我面对面交谈过,根本不把他当作和自己一样是人类。
就像是我对贵族的厌恶凝聚而成的臭小鬼。
但是,现在呢?
他的眼神深处依然显露着轻蔑,即使如此……仍直视着我的双眼,拼命地想对我表达些什么。
光凭这点就让我对他萌生出些许好感,当然这个评价是因为他至今太过恶劣的缘故。
「你……教我……剑术吧……」
……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要我教他剑术?他说了要我教他剑术?
……是开玩笑吧。剑术这种东西,除非是骑士家族,否则贵族都会心生厌恶。
这实在是太常见的事,就连吉尔伯特家也不例外。可是……这家伙应该认为剑术只是无法使用魔法的无能者玩耍的游戏才对,刚才却说要我教他剑术?
「……咦?您刚刚说?」
那几乎是反射性脱口而出的话。
太不切实际的话,导致我的脑子拒绝理解。然后,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我注意到这臭小鬼似乎露出像是世界末日般的表情……是我看错了吗?
「我要你────教我剑术──!」
「哎呀,不好意思,我上年纪了,所以刚刚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呼……吁……这样啊。」
看来我的耳朵还没有坏掉。
话说回来这家伙到底是怎样?为什么要那样一直痛苦地叫喊?最后还喘成这样……不过算了。
我只稍想了一下,这家伙很可能是瞧不起剑术。剑术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啊。
剑术不像魔法可以坐在桌前优雅地学习。需要无数次地让自己满身泥泞,用身体去学才行。这家伙的双亲肯定不会允许这种事。他们一定会斥责这是野蛮还是什么的,最后被牵连的会是我。
不过这家伙也不是认真的吧。应该只是贵族一时兴起,想玩玩而已,一旦稍微感到麻烦,肯定就会因此厌倦而放弃──没错,我下了结论。
「我明白了。如果您认为我足以胜任,请让我来担任这份工作。」
「…………」
──此时的我,真的就只有想到这种程度而已。
翌日清晨,这家伙如约而至了。
我心中当然是失望无比。
要是他没来,就不必教导他了。但既然他来了,我就必须得教。
──麻烦死了。
昨天我在事后已经大致跟老爷报告过了,尽管他一脸不情愿,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递给臭小鬼一把剑。当然,是仿制品。要是受伤就受不了了。
「那么我先示范『剑式』给您看。请跟着我的动作一样试着挥剑。」
即使是真心愿意学剑的人也有很多人不喜欢剑式。那个理由非常单纯,因为很无聊。
如果我真的要教导徒弟剑术,最先会从实战的技术开始教起,让对方对剑术产生兴趣,在那之后才是剑式。
无论如何,这个包含所有基础的「剑式」是绝对不可能避免的啊。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
因为我的目的就是尽快让这小鬼头明白学习剑术有多无聊。
「麻、麻麻麻、麻烦烦烦烦烦……呼……吁……快点开始。」
……这家伙的情绪状态怎么从昨天开始就这么不稳定?受不了。要我快点开始?现在好歹是求教的立场吧?
如果我要收徒的话,要先把他的秉性……不,光想也只是浪费时间──还是赶紧结束这一切吧。
「那我开始了。」
──数次。
仅仅看了数次他的剑法,就算再不情愿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之处。
挥剑,说起来简单却并不容易。
步法、重心转移、力量的传递方式、时机、呼吸……只有掌握到这一切,才算是真正能够挥剑。
所以即使让新手挥剑,也只会见到他乱七八糟的动作。
而这家伙……这家伙仅仅看了我的动作一次就做到了。
不对,这或许只是偶然。
……我想办法否定了自己那近乎确信的直觉。
在那之后又试着练了一段时间的剑式。
然后,已经变成无法再否认的情况了。
──怪物。
这种词汇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卢克少爷。恕我失礼,请问您以前有学过剑术吗?」
怎么可能有……早已有了答案。因为我平时一天到晚都待在这家伙身边。
即便如此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是因为想试着理解眼前这个我无法理解的存在。
「……你觉得有吗?」
他以打从心底藐视我的眼神那么反问我。
不过,那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是无关紧要至极的小事。
「……我们继续。」
「…………」
我好不容易才平息翻涌的思绪,继续陪他练习剑式。
……看来人类这种存在啊,在看到无法理解的事物时,会感受到的情感似乎是「恐惧」。
就算是对从来不曾胜过的「团长」,我也从未有过这种情绪,如今我却对一个仅仅握剑数分钟的臭小鬼产生了这种感觉。
每一次挥剑,动作就会变得更加精确,成长的速度简直暴力。
这臭小鬼可能完全不知晓,但他的起点根本就是普通剑士经过拼命努力才能抵达的终点……不可能……不可能啊。
然后,本应该数分钟便会结束的练习,到了一个小时之际,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剑。
咦?刚才那一剑──是不是比我还出色?
我的剑可还没有生锈。我是这家伙的执事,同时也是他的护卫,直到这个年纪以前,只有没握剑的日子才数得出来。
这时,隐约想起了女仆们的对话:
「卢克少爷太厉害了,不管什么才刚开始的时候就学会了。一定是天才。」
有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不,不对啊。
绝对不能用这么老套的话来评论这家伙。
怪物、妖怪、超常者──这些词汇更适合他。
「卢克少爷,今天就练到这里。」
「……你说什么?要结束了?」
「是的,卢克少爷今天是第一次握剑,太着急也不是好事。」
「是吗?原来如此。」
我将卢克少爷送回房间后,便前去找老爷。
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嘴边不禁绽放出笑容。
「两三年……只需要短短两三年,他就能超越我了,唉呀唉……」
我现在应该露出非常怪异的笑容吧。
可是啊,这种情况怎么能不让我发笑呢?
即使有些曲折,但我好歹也曾爬上王国骑士团副团长的位置,在这个国家里,可是剑术排名第二的男人喔?
曾一无所有的我自懂事起,便一直挥舞着手中的剑,而我……尽管只有一剑,竟然被一个刚握剑最多一小时的臭小鬼超越了?
「……啊哈!这不是太疯狂了吗!」
羡慕、嫉妒。他那远超常人的才能,甚至让我无法萌生这种情感。
毫无疑问。那家伙是为了挥剑而生的存在。
「真想看看啊……」
真想见识见识那家伙能攀登到何种高度。
我已经被无法抗拒的强烈情感掌控了──不对,是被深深吸引住了。
被他那犹如恶魔般不合理的才能。
我趁着这股气势敲了敲门。
「老爷,我有点事想谈谈。」
「进来。」
好了,我该怎么开始这个话题呢?
算了,就算匍匐在地恳求,也要让老爷答应。
──我想继续教导卢克少爷剑术。
§
自从向阿尔弗雷德先生学习剑术以来,差不多已经过去一年了。
其实我也想开始学习魔法,但即使一口气学很多事物,最后会什么也学不好。所以在剑术有所长进之前,最好还是集中精力在剑术上。
……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剑术,超有趣的!
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就是非常有趣。
不仅能畅快地流汗,而且自从开始学习剑术以后晚上都睡得特别好。
此外感觉愈练愈进步,这种感觉真的会让人上瘾。
但是,仍未在模拟战中赢过阿尔弗雷德先生一次。
每当败战时,都会被强烈到难以忍受的屈辱感淹没。
输给单单一个执事,这个的事实使我无法抑制地感到愤怒。
甚至因为太过不甘心与焦躁,对自己与阿尔弗雷德先生破口大骂。而且不仅是一两次,而是无数次。
……可是,与此同时我也享受着这一切,人心真是难懂。
但我认为能早些经历这种情感是件非常好的事。
体会过「败北」的事实,对于我──不,对于「卢克」的影响应该相当深远吧。
话说回来,会输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对手可是前王国骑士团的副团长喔。
原本会抱有悔恨之类的心情反倒奇怪啊。
而且……该怎么说,阿尔弗雷德先生是不是有点太过认真了?
尤其是这一阵子,我可是才刚握剑一年而已喔?这次也如预期地输了。
要是他能稍微手下留情──
「……仅仅一年。卢克少爷仅仅花费一年的时间,就几乎全学会从剑术的基础到实战的应用了。不仅如此……不,当我没说。」
咦?什么时候就?
不过最近进行模拟战的频率确实明显增加了没错。
阿尔弗雷德先生仰望着天空,彷佛在思考什么,又像是放弃了什么。
他露出了两者都接受的表情。随后,下定了决心似的看向我。
「我曾担任王国骑士团的副团长……」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这就是已经尽量用有礼貌的口吻说出的话。
「我曾数次在战场中奔走,至今夺走了非常多人的生命。」
「…………」
不明白阿尔弗雷德先生为什么突然讲这些呢?
但是,就算只有一点也好,也想试着理解……因为阿尔弗雷德先生是我的恩师,对于他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我动脑思考,努力消化并试图理解他的话语。
「剑这种东西只不过是夺取他人性命的道具,最重要的是持剑者的心。因为要用苦练而成的剑术做什么,全都取决于那个持剑者。不论是伸张正义,还是要作恶──请您,请您务必要牢记这一点。」
阿尔弗雷德先生这么说完,对我深深地低下头。
到底是怎么了……果然还是不明白。要说什么比较好呢?
总之先对他至今的训练表达谢意……不,做不到。
桀骜不驯的化身「卢克」的意识不允许那么做,这一年来我已经很清楚这点了……那该说什么……
「──不过……」
彷佛要填补我们对话的间隙一样,阿尔弗雷德先生接着继续说道。
围绕着他的气质骤然改变。
「即使您要倾向邪恶,我也想见识卢克少爷的成就!我真的很想见证!啊啊,没办法。只有这种欲望感觉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
「……唉?」
……怎么突然?你怎么了阿尔弗雷德先生!
你的眼神澈底疯狂了喔!原本绅士的阿尔弗雷德先生去哪了?是因为我发愤图强才变成这样的吗?这是什么不一样的发展啊!
「因此,从下一次开始,将教导您我在战场上反覆厮杀中所学到的、用来杀敌的各种技巧。这些技巧与王国传统的剑术完全不同。但我向您保证,这绝对会成为您取胜的一分助力。虽然其实很希望您现在就亲赴战场,直接体验那里的氛围……但想必老爷是不可能允许的吧。」
不,到底是怎样?杀敌技巧?
你打算教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什么啊!
我没能接受突然变化的现实。
但是──
「──尽管这是个人主张,但我认为不论用多么肮脏的手段,都比『死亡』这种绝对的失败还要好。」
「……这样啊。」
阿尔弗雷德先生态度骤变。
(插图006)
尽管这让我感到无比困惑,那句话却深深地打动了我。
──「失败」。
这个词汇极其沉重。
在我之中残留着「卢克」的激烈情感绝对无法接受的──那就是「失败」。
这一年,我尝尽无数次败北。一次又一次。
每当进行模拟战都输了。即使如此,在我心中的自尊心却丝毫没有减少。
别小看我。
等着瞧吧。
那里就是我的位置。
绝对会把你拉下来。
那样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回响着──或许正因如此……
「呵呵……啊哈哈哈哈!」
不知为何,笑意涌了上来。
「这样啊,你说得对,比失败还要好。你的想法完全正确,没有丝毫错误──只要最后能取胜就行。」
「……唔!竟然如此……没想到您竟然如此的……!」
话语自然而然地涌现而出,无法停止。
「你也不例外喔,阿尔弗雷德。别以为你可以永远俯视我,我绝对连你也赢得过。」
啊……或许这就是「卢克」的……不,已经是「我」的本质了。
肯定到死都无法改变。没有办法控制过度高涨的自尊心,为了满足这份自尊心就只能赢了──只能不断地赢下去。
受不了,有够麻烦的人生。真的很麻烦。
不过,也是……这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我会做到的。
2
「……不到两年就做到了啊。」
发觉自已愈来愈常自言自语了。是为什么呢?
要是被谁听到,就可能会失去执事这份工作。这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
人生真是无常呢。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想继续做这份糟糕的工作。
那个臭小鬼……不,我教卢克少爷剑术差不多已经一年半了。
今天──我第一次输给了他。
这怎么能不让我笑出来呢?真想放声大笑。
但我现在是执事。不能让人看到我那种模样。
所以我捂住嘴,拼命地压抑涌上心头的情感。
「他真的……真的做到了……!不,不仅如此。竟已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
啊……没办法。
怎么也抑制不住情绪。
我根本没有手下留情……不,甚至是怀着杀意和他交手的。
每次和卢克少爷进行模拟战,一直带给我像是真的在进行生死搏斗一样的紧张感。明明才握剑不久,却真的想战胜我与我对决。
从第一次模拟战起就一直如此。
只要我稍有疏忽,就会被他逮到破绽。这是身为剑士的直觉。
因此每一场模拟战我都很认真。交手的对象并不是我教导的臭小鬼,而是不得不杀的敌人。就是得认真到这种地步才行。
前王国骑士团副团长的头衔才没那么轻。
坦白说,即便上年纪了,我依然认为自己的剑术在王国中仍是数一数二。
然而卢克少爷战胜了我……真的赢过我了!
「啊……真是受不了啊……」
感受到自己心中火热而发颤。
卢克少爷会青史留名,这几乎已成事实。
不对……绝对不仅如此!而是神话!
居然能在最近的地方亲眼见证这个男人在神话中刻上他的名字!
我……我是多么幸运啊!
「──阿尔弗雷德大人。」
就在这时,听到有人叫唤我的名字。是女仆的声音。
我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摇,立即流畅无比地切换心态。
「有什么事吗?」
「是。有位客人来找阿尔弗雷德大人。」
「……找我?」
瞬间思索了一番。来找我的客人?完全没有头绪。
考虑了各种可能,好的也好,坏的也罢……但终究还是找不到答案。
「老爷吩咐请您去见见客人。」
「是吗?我明白了。」
「那么请跟我来。客人已经在房间里等您了。」
女仆听到我的话,对我一鞠躬后就迈出脚步。
真是的,到底是谁?我可是很忙的啊。
还得思考卢克少爷今后的训练内容呢。
心里这么想,但老爷有命。除了去见客人以外别无选择。
我迈出略显沉重的步伐。
§
──埃尔卡•艾•萨瑟兰德。
那就是我的名字。
自诩这个名字曾威震王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要说为什么──因为我曾担任王国骑士团的团长。
这就是我的骄傲──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所谓的女人,在单纯比拼体力上绝对无法战胜男人。若能使用魔法的话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不幸的是我在那方面完全不行。
即便如此,在王国悠久的历史中,我还是仍以罕见的女人身分爬到了王国骑士团团长的位置。对此多少感到自豪也是可以的吧?
现在于王都开设了道场,那里仅聚集了我中意的人并教授他们剑术。
我也为此来见阿尔。其实本想更早来找他提这件事,但不晓得是否能顺利经营道场,此外我也饱含私心。
不论剑术天赋有多好,我不会教授那些我不喜欢的人,反之亦然。
对他提出这种前景如此不明的提议实在说不过去。
所以才会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
「……不晓得他现在过得如何?」
至今仍清楚记得阿尔辞去副团长一职的那天。
他实在是个顽固的家伙,只要他一做出决定后,就绝不会改变。阿尔就是这种意志过于坚定的男人。
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已经久远到我记不清了。
就在我稍稍缅怀过去时,会客室的门喀嚓一声打开了。
「让你久等了吗?前王国骑士团团长,埃尔卡•艾•萨瑟兰德女士。」
「不会,反倒对于您欣然接受我突然到访,感激地无以言表,吉尔伯特卿。」
尽管吉尔伯特家没有不好的传闻,却也没有好的传言。
不论好坏,这个家族应该是典型的贵族世家。
所谓的贵族,基本上都对王国骑士团没什么好感。
大多数都只将我们视为一群无法使用魔法的无能者──明明如此,但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对剑术的价值观产生变化了吗?
「远道而来辛苦了,欢迎你。」
「谢谢您。」
尽管是三流的贵族世家,好歹我也是贵族。
原本以为不会被赶走,但多少可能会被冷言冷语几句……然而我却受到意想不到的良好待遇。这让我不禁思索起背后的原因。
「红茶可以吗?」
「好的,非常感谢。」
一旁伺候的女仆在我的茶杯中倒入红茶,令人舒适的香气扩散开来。
在那之后稍微闲谈了一下,但完全没有感受到丝毫恶意。
「好了,即使只有我在也没用。我马上去叫人把阿尔弗雷德带过来。」
「感谢您。」
吉尔伯特卿这么说道后便开门而去。虽说如此,我并不是独自一人在房间,身旁还有一位女仆待命。
……果然,不对劲。
毕竟米雷斯提亚王国是个魔法大国,在历史上,是由擅长魔法的人们集结建国的,因此被视为一流贵族的世家中都拥有不同程度的魔法素质。
也就是说魔法基本上是属于贵族的能力。
平民之中偶尔也会出现有魔法资质的人,但那终究是极其罕见的例外。
能使用魔法的人与不能使用魔法的人。只要有魔法曾造就这个王国的历史存在,这种歧视就永远不会消失。
……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但刚才可说是完全没有从吉尔伯特卿身上感受到。
甚至能察觉到敬意……真是莫名其妙。
──叩、叩。
我的脑中冒出一颗颗的疑问泡泡。
就像毫不在意那种事似的,敲门声在房间内回响。
在一旁待命的女仆立刻开了门。
「让您久等了。」
啊……真是太令人怀念了。见到他的身影,多年前的回忆随之涌上心头。
不过许久未见的他似乎变了很多。
「……噗。」
看着恭敬地鞠躬的阿尔,我差点笑出声来,但还是勉强忍住了。
「接下来就由我来,你可以回去了。」
「遵命,阿尔弗雷德大人。」
女仆离开了房间,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阿尔两人而已。
阿尔一言不发地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自然地点燃了菸并吐出一口菸。然后──
「……唷。」
「噗!啊哈哈哈!阿尔,看来你已经完全适应执事的角色了啊。到底谁会相信?相信你这个男人是曾经在战场上被称为『鬼』的前王国骑士团副团长。」
已经忍到极限了,我抱着肚子笑到不行了。
「以前明明连怎么用正确的话表达想法都要费尽苦心呢。」
「是在说多久以前的事啊?别把好几年前的事说得像昨天才刚发生一样。」
「啊哈哈哈!是吗?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时间的流逝真是可怕。」
「所以呢?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埃尔卡?你不是只为了看看老朋友的脸才来的吧?」
「真受不了,你一点也没变呢。也差不多该记起来怎么修饰自己的话语了吧?」
「怎么可能办得到?和我的性格不合啊。」
「呵呵,说得也是。看到你一点也没变我就放心了──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我想请你帮忙培养我的弟子。」
跟阿尔谈话时拐弯抹角毫无意义,所以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我收留了一个孤儿,顺其自然地教导他剑术。他的名字是『亚贝尔』,拥有很棒的眼神,我相信你一定也会喜欢他。」
这是我的真心话,没有丝毫虚假。
「喔……那才能呢?」
「什么?」
「他有才能吗?」
阿尔说出令我感到陌生的话语。
愈是熟悉阿尔弗雷德这个男人的人,听到这个问题后想必愈会怀疑自己的耳朵。
阿尔出生平民。而且家庭环境贫困,极为接近贫民。根本不曾有人教导过他剑术。
但阿尔却靠着超常的努力,一路从底层爬了上来。
他是个眼神犹如饿狼般的男人,仅凭着毫无章法的剑术便开拓出自己的路。他从未提及「才能」这个词汇。
……直到这个瞬间为止。但既然问了,我也只能回答。
「剑术的才能……没有呢。不过他很难得有魔法天赋,但他不是贵族,大概不会使用属性魔法。」
真难受……居然得亲口断定说自己重点栽培的弟子没有才能这种话。
但无可奈何,毕竟这就是事实。
而且亚贝尔这名少年所拥有的本质,绝非才能这种无趣的东西,这点同样也是事实。
「可是──」
因此我以坚定的语气继续说道:
「他拥有骇人的『意志力』。真的……强得惊人,简直就像是个『怪物』一样。」
没错,从亚贝尔身上见识到的可怕力量──那就是,那个疯狂的「意志力」。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会不寒而栗。
「怎么样?是不是有兴趣了?」
我对阿尔问道。
其实我想更详细、更仔细地谈谈亚贝尔这个人。
想分享的事堆积如山,但不幸的是,现在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因此我直接询问,相信如果是阿尔绝对会感兴趣。
……然而,他的反应却和我料想的有些不同。
阿尔的眼神空洞得可怕。
他倚靠在沙发上,抬头望着天花板吐出一口香菸的菸。
「唉,埃尔卡。我们经常谈论这种话题对吧。要先练剑,还是先锻炼心智。你还记得吗?」
「……对。」
阿尔并没有回覆我的提问,而是开始讲述起来:
「是因为剑术高超所以心灵坚强?还是因为心灵坚强所以剑术高超?你的答案总是一成不变,认为……心灵为先对吧?」
「对,只有心灵处于正确的道路上,剑术才能随之提升,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
即使有些人再怎么有才能,我也不会收他们为弟子,便是因为我有这种信念。
「我也这么认为。」
阿尔的话使我放下心来。阿尔果然还是老样子──
「……不,我曾经这么认为。」
感到有如心脏被紧紧抓住的感觉。
「……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改变了想法。」
「……你想说的是练剑重要?」
「不,稍微有点不同──与剑术和心灵毫无关联,这就是我的答案。」
无法从阿尔的眼神中找到属于人类应有的情感。
「那是错的!」
我不禁高声反驳。
「别激动,听我说。」
我「啪」地拍桌一下并站起,阿尔则以极为平静的态度安抚我。
我也为自己在与友人对谈时失态感到羞愧。
「你过来这边一下。」
阿尔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
虽然想着「什么啊」,但我还是默默地照做了。
「你看。」
我照他的话望向窗外,然后,看到的是身于美丽庭院中的一位少年。那是一名金发金眼,容貌十分俊秀的少年。
我认识这名少年──他是吉尔伯特家的嫡子──卢克•威萨利亚•吉尔伯特。
可是这名少年怎么了吗?
「时间差不多了。若和往常一样的话,卢克少爷接下来要开始练习『剑式』了。你看了那个之后再告诉我感想。」
「什么?他在学剑吗?」
「嗯,是他要我教他的。大约从一年半前开始教他剑术。」
「……这样啊。」
原来如此,吉尔伯特卿会对我表现出尊敬的态度,就是这个原因吗?
不过,仍然不明白阿尔的意图。握剑仅仅一年半,能学会的相当有限,他到底想要我看什么?
在思索的同时看着那名少年。紧接着,少年动了。
他就这么拔出剑来。
然后──他美丽无比的挥剑震撼了我。
恐怕是洗炼至极的「剑式」。
那已经略微超出了剑术的范畴,升华成一门精湛的艺术。
澈底被夺去目光,就是我现在的状态。原本满脑子的思绪在这一刻完全被感动两个字覆盖了。
实在太美了。
不曾见过如此完美的「剑式」,即使将我纳入其中也无法动摇这个事实。
……不对,等等。
慢着慢着慢着。由于太过感动没有立即意识到。
这就是……这个挥剑──
「……你说……一年半?」
「没错。这就是……这才是──『才能』。」
突然望向阿尔。然后不禁感到愕然。
因为他的脸上展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就像一个崇拜恶魔的人见到自己所崇拜的恶魔一样。
那种疯狂信徒的笑容。
「阿尔……你……」
「……啊,抱歉。行了,坐吧。」
我的心仍躁动着,就像耗尽力气倒下般坐下。
「怎么样?说说你的感想吧。」
「……我只能说,令人惊骇。」
只要见识到那种景象后,也只能那么说,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词汇了。
「我想也是。不过,你若好奇卢克少爷是否善良,那他绝对不是。假如有平民不小心撞到卢克少爷,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一脚将对方踹开吧?卢克少爷就是那种人。」
「…………」
原来如此……就是那名少年改变了你啊……
「才能这种东西啊,是由神恣意分配的。在那之中并没有所谓的善恶之分。」
「这……」
很想反驳。然而,却说不出否定的话来。我说不出口。
亲眼见识到那一幕后根本反驳不了。
「现在想想,我无法战胜你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你有才能,而我没有,仅仅如此而已啊。」
阿尔的目光彷佛遥望着远方,如此喃喃说道。
「…………」
不对,你错了,阿尔……你之前才不是那种男人……
「──容我郑重地拒绝你的提议……抱歉了。」
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在你没有立即回答时便已知晓。
不──看到你的眼神时,就已经明白了。
「我会就近见证啊!卢克少爷的成就。不论善或恶,我都想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着!哈哈!埃尔卡,你是不是开始鄙视我了呢?」
「…………」
我已经无话可说,那时的阿尔……已经不在了啊。
「叫……亚贝尔是吧?那个小子将来或许有机会与卢克少爷交手吧。我打从心底希望到时候他能尽他所能地反抗。」
这是最后一句话,随后我便离开了吉尔伯特家的宅邸。
「……用心地栽培亚贝尔吧。」
我会倾注一切在他身上,否则他绝对不可能战胜那个名为卢克的少年。
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心底翻涌而上的炽烈情绪。
§
阿尔弗雷德本该在埃尔卡的推波助澜下,成为亚贝尔的第二位师傅。
但并未如此,埃尔卡与阿尔弗雷德分别踏上迥异的路。
这背后的原因显而易见,想必是「卢克•威萨利亚•吉尔伯特」这个男人令人费解的才能造成的吧──不,真正可怕的应该是这样的男人开始「努力」了。
没错,这个故事早已开始偏离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