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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从爸爸肚子里生出来的吧?」
十一岁时,我第一次这样问了爸爸。他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怎么可能呢,傻瓜——笑着糊弄过去。可那之后,他的一言一行都变得有些拘谨。「我是谁的孩子」明明是每个小孩都会问自己父母的问题呀。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接着,爸爸反问我说。我刚才的发问似乎教他大吃一惊。
「学校课上正在教这些,我才想起来,我对自己是怎么出生的一点了解都没有,要是不是妈妈,而是爸爸把我生下来的,该怎么办呀。」
「爸爸可是亲自在区役所领到小夜的哦,那时候你还待在『摇篮』(Cradle)里——那真是好大的试管呀。你是爸爸不可取代的孩子,当然不会因为你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就不爱小夜了。」
他理所应当否定了我的疑虑,但我是个坏小孩,所以才没法全盘接受爸爸的话——
『怎么了?一直在发呆。』(注:此处使用引号与上文中同父亲对话时使用的引号不同)
同班的贵子握起我的手,我这才回过神来。课间时间只剩一半,恍惚之间五分钟就过去了。
『就是,我一直在想上一节课的内容。』
『啊啊,你说那个呀。真的好恐怖,感染了HRV居然会变成那样滑滑弹弹的果冻。』
那天课上,我们学习了HRV的相关内容。照老师的说法,第一位HRV(Human Reconstruct Virus)感染者被发现是在2100年前后。直译成日语,就是『人类重组病毒』的意思。这种病毒在自然界中安全无害,但一旦进入人体,之后再传染与他人时就会表现出猛烈的毒性,依据上一位宿主的遗传信息改造现宿主的身体。当然,人类不会因此变身他人,而是中途就会变成猎奇又弹滑的果冻状物体死掉。最终结果是细胞遭到破坏,身体机能彻底崩溃。
长久以来,这种病毒似乎都隐藏在喜马拉雅山的万年积雪中,在冰雪消融后大量繁殖,传入人世。人们终于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时,几乎世界上所有水源都带上了病毒。构成人体的百分之七十的水分中也潜藏着它们的身影。
「可只在一种特殊情况下,HRV会传染与他人,引发不治之症。」
说到这里时,老师满脸严肃,仿佛接下来要讲的,是某位同学离世的噩耗:
「大家可能不知道,当然,就是因为你们不知道才特意设置这堂课……性行为——性交会传染HRV。」
我们桌上的电子屏幕同时放出影像,上边展示的内容好像某种搞笑桥段,我听见有些男生笑出了声。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传染方式不仅限于异性,同性之间也会发生感染。过去人们就是通过视频里这样的行为制造后代的。与现在的想法大相径庭,那时认为孩子从腹中诞下才合乎自然,试管婴儿则被视为禁忌。」
那堂课的内容对我造成很大冲击,下课过去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恍然出神的状态,贵子发现了我的异状。
『很吓人吧,性交。还好没人会想冒着去死的风险做那种事。我也好想快点长到十八岁,那样就能在区役所领到自己的小孩啦。』
她的裙子翩然飘舞,贵子怀抱着空气。或许她正想象那之中是她未来的孩子。
『但独身养育小孩可不容易。经济上也是个问题。』
老实说,对那么遥远将来的事我毫无概念,上边这话也只是拿看电视学到的东西现学现卖而已。
『我想高中毕业就工作,自己带孩子。和别人一起的话总感觉心里不太舒服。这几年不是年年都有几起情侣性交殉情的新闻,一直单身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贵子真成熟呀。』
我根本无法想象将来的自己,只知道年轻人要带孩子会是件很辛苦的事,才对她发自内心感到敬佩。我尚不能为自己的现状感到满足,更别说去养育后代了。
『在小型试管里诞生,小小的,小小的婴儿。他的身体慢慢长大,移住到『摇篮』里,最后离开『摇篮』,发出一声哭啼,成为我的孩子——啊,想想就激动得受不了。』
贵子沉浸在养育后代的幻想中忘乎所以,她激烈的意识传入我的脑中。
『不过,反正都是在役所领到的,就算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无所谓吧?』
『你这么说,就是事先假定自己会拿到别人的孩子了,那样也很奇怪呀?总不可能要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才安心吧。』
『我是觉得,对自己生下来的孩子不会更有爱意吗。』
听见我的话,贵子哈哈笑出声:
『你说【亲体出产法】?那全是胡扯。我不否认有人想要经历产痛,但那之前还得顶着大肚子生活好几个月。这段时间里不得不忍受社会的指指点点,不觉得不好意思吗。而且出产真的很痛哦,昏过去还算运气好,一个不好就死掉了,行不通的。不管性交还是生小孩,都不能把自己命丢掉了。人类怎么能做那样野蛮的行为。』
我听着贵子的话,一边玩手指。不知该怎么反驳她。
『聊着就快上课了。小夜,今天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车站?班委工作的安排还没定下来呢。』
『抱歉,我有点事要去区役所,还要去超市买东西。』
那天我绕路去了区役所和超市。区役所的工作人员虽然说话亲切,办事却慢得教人难以忍受。我等了好长时间,到后来简直想一走了之。不过核查数据罢了,几秒钟的事情也要反复确认好几次,还要求有亲笔签字的文件,听说是因为电子信息有被全盘复制的风险。就够就是在相同工作量上浪费更多时间。区役所一楼设有图书馆。因为觉得HRV不可能只有性传播一条路径,我在那儿查找了一些资料,果然发现性以外的传播方法还有好几种,比如血液传播。也即如果偶然间感染者的血液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也是出局。这下解开了一个谜题。不过,既然是疾病,就不能开发相应的疫苗吗?除非制造出来会有什么不利之处——那倒不至于。
在超市买东西遇上了些麻烦。我想买一把小刀,说是工作用的,但没有监护人的许可还是没法弄到手。最后我买下一把大号扳手,勉强凑合。
「我回家了——」
「欢迎回来,小夜。」
回到家时,爸爸正坐在书桌前处理文件。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在家工作的日子。
这个时代,几乎没有哪家公司会强制办事员到社办公。原因之一是有不少人在工作之余,还要独立养育孩子。电子信息传递的安全性提高后,在家处理公司的内部事务也成为可能。不如说考虑到在通勤途中遭遇事故的情况,提倡居家办公的公司反而在多数。在公司从白天干到晚上早就落后潮流。有的家庭一个大人就要带三四个小孩,早出晚归会带来相当的麻烦。
我家的情况也是如此。每两天里有一天,爸爸都在家工作,把完成的任务发送给公司。往日在家他会为我准备料理,让我高兴一番,今天却不同往常。看也知道,他手指咚咚地敲着桌面,证明他心情烦躁,这时必定动辄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向我发怒。真不想偏偏这种时候待在家里。
我想急忙退入自己的房间,可惜敌人反应更快:
「小夜,你不会又要开始玩游戏吧?」
「不……」
「学完了再玩。最近你一有空就玩游戏。现在的小夜,与其说在玩游戏,更像在被游戏玩。」
又开始啦,翻来覆去就会「被游戏玩」一句。
「但是,爸爸年轻时也经常玩游戏吧?你的房间里边不是放着好多游戏光碟吗。」
为什么明明不是碟状——实际上更像棒状——却还要叫做「光碟」呢,我思考着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大约是一种怀旧的说法吧。
「你进去了?」爸爸的表情比起愤怒更近乎困惑。「你可不能在那里胡闹哦,有好多资料都没有上传服务器,弄坏就麻烦了。」
「诶,初恋情人的备份也在里边吗。」
我说,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不准用这种口气和爸爸说话!」
装作没听见他的怒骂声,我躲进了自己房间的堡垒里。锁上门,把自己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接着,心不在焉地玩了会儿游戏。
「现在该洗澡了。」今天的晚饭也是爸爸亲手做的。吃过晚饭一个小时后,便听见他叫我的声音。
浴室里,我注视着爸爸膨胀松弛的肚子。三十七岁中年人的肚子放在小学五年级学生的眼里简直惨不忍睹。虽然我不想握他那双油腻的手,但洗澡期间还能勉强忍耐。
『哎,爸爸。你为什么要给我起名叫小夜呢?』
看着嵌入墙壁的时钟,我问他。现在是7月7日晚8点45分。九点之前他就会走出浴室吧,那之后我还得再推敲推敲自己的计划。只有一个人静下心来才能有效思考。这样想着,我差点听漏了他的话。
『和女儿说还有些不好意思,小夜是我初恋的人的名字。』
啊啊,我猜也是。饶了我吧。
『哼……那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啊,她真的是个好女人。小夜要是也能像她那样长大就好了。』
『这么说,我也不能整天玩游戏。还要学着和人谈恋爱吗。』
他面露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爸爸,明天开始,我要自己一个人洗澡。』
「也对。爸爸也该明白,你早就不是小孩了。」他脸上又显出一丝寂寞的神色,旋即又被柔和取代。在他眼里,我逐渐长大的样子,一定正慢慢和往日恋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吧。
今天必须早点睡,尽量赶在十一点以前。神明会保佑我度过今天,而要是有什么事情——尽管我也不愿设想——一定会在今天之内发生。我在纸条上写下一串文字:「希望今天一切平安」,把它捆在房间里装饰着的仿造的小小竹枝上。今天正是七夕节。
越是祈求不要到来,预感便越会成真。所谓命运就是如此。
那天被窝里似乎比往日要来得冰凉,我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最后睡得也浅。
什么响动把我从睡眠中唤醒。我隐约感觉到黑暗中有东西正在步步靠近。按耐下睁开眼睛的冲动——现在还不是时机。紊乱的喘息声越发近了,身上的被子也被移开。夜晚寂静,一切细微的声音在耳中响彻。厨房冰箱的声音、家外边沟渠的水流声、深夜中大学生的谈笑声——仿佛要将那些声音全部盖住,喘息声越发大了起来。他一定已经极力压抑声响,只是瞒不过我的耳朵。
然后,有什么东西触碰了我的胸部。反胃与恐怖混杂在一起,我把升到喉口的尖叫声硬咽回去。现在还不行,还不是时候。必须忍住。他把手伸向了我的睡衣纽扣——时机到了。
我抓起压在屁股下面的扳手,瞄准大概是他头的位置挥了下去。好像打歪了一点,对方却因此停下了动作。
「爸爸。原来,我是奴隶呀。」
白天,我去区役所查过了爸爸的户籍。上面有一行文字记录:
家庭构成 腹子 一名
「说什么奴隶……爸爸可是真心爱你的。」
他试图转移话题,却没有否认。他知道,我已经无数次看见他松弛的腹部,而再怎样中年发福,肚子也不会松垮成那副模样。那是因为他生下了我。经历过生产,他的腹部皮肤失去弹性,还略微变黑了。
「你说爱我?那才不是爱。」我大声道。「如果只是想要一个可爱的孩子,在国家那里领一个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刻意选了这条唯一被法律承认的路径,让我成为性交适用的对象?」
学校的老师这样说。
——现代也有出产的情况。
将自己的精子或卵子与别人的卵子或精子结合,再经过手术植入胎内,在自己的肚子里养育胎儿。通过这种方法,在现代也能建立「真正的」亲子关系。法律将这种腹中生产的后代称为【腹子】;相对的,从摇篮中出生的后代就是【机子】。意即从腹中诞生的孩子和从机械装置中诞生的孩子。
为什么需要专门设置法律承认腹子的合理性呢?人体生产伴有剧烈疼痛,一个不好亲代还会直接死亡。但不可否认,确实有人认为只有从自己腹中诞下的孩子才是自己的后代。【亲体出产法】的设立,也是为了维护这部分人的人权——至少本意如此。
人们私底下把【亲体出产法】承认的后代叫做「奴隶」。
在HRV支配的世界中,性爱与死亡是同义词。
却有唯一的例外——有一种方法可以绕开死亡。
只要遗传信息足够相近——相近到亲子级别,HRV篡改遗传信息的能力就难以作用。HRV试图将自己宿主的遗传信息改造成上一位宿主的模样,由此,当遗传信息本就近似时,不再有改造的必要,便不会发挥机能。虽然背后的机制尚不明了,但实际情况已经证明了这点。
于是,想亲历性爱的人就会生产腹子。场面上,孩子也有申诉遭遇虐待的权利,但那不过装点门面,实际根本排不上用场。说到底,我们小孩本不过是父母的所有物。单亲家庭中的独生子,别无其他经济来源的情况下,果真能将自己的父母告上法庭吗。
亲体出产尚且流行的年代,父母虐待子女的案例更是一年比一年多,即便被视作社会问题,最终也没能得到根治。若是强行把孩子从父母身边抽离,也意味着他们将置身于经济上完全孤立无援的地位。这样一来必须建立专门的设施用以管理救助这部分儿童。使十个二十个小孩长大成人已经是不小的经济负担,何况人数远多于此。此外还需要与试图领回孩子的父母进行交涉,又是一笔人力支出。无论国家或地方自治团体,还是国民都无法承担这样的成本。因此虐待不受控制,日渐增长。现在也不过那时情形的再演罢了。
如果只是那样都还好。
爸爸好像忘了词的演员陷入沉默,好不容易才又挤出一句话:
「我只是想见到小夜……」
「我知道。你是说色情游戏的那个吧。」
我从睡裤口袋里拿出盒子,那里面放着游戏光碟。
「《牵起太阳的手》的女主角。」
他眼中闪过一丝胆怯,明明我都暗示我进了他的房间,还没想到会这样吗。只能说这人大脑空空了。
性与死相挂钩,为避免国民死去,国家不得不禁止性交。而再如何宣扬死亡的威胁,性欲毕竟是三大欲求之一,不可能完全抑制。有情侣明知会死也决意殉情,有男人自暴自弃强奸女人,结果就是双方都死于HRV发作。这样的案例屡见不鲜。
于是,国家决定改变欲望指向的对象,保证性欲得到安全释放。【自慰行为推进法】由此设立,对部分产业产品提供一定补助。虽然我还没弄明白「自慰」指什么,反正一定是色情相关的东西吧。
我用遥控器启动电脑电源,昏暗的室内便显现出樋上小夜的立体影像。戴上头盔就能与她对话,根据场合还会发生一些情色事件。
此外,对像我这样的腹子进行虐待,似乎也被算进了广义的自慰行为。我猜大家是这么想的:不过是变态为了变态的目的制造的东西,那就交由变态自行处置,只要不拿我当性对象害我去死,别的怎样都好。不然,怎么解释这种虐待没被当做问题看待呢。
「你知道游戏的事了?」
「适可而止吧,要我说几遍你才愿意承认?」
「小夜,把那个还给我!」
他面色可怖的样子在我眼里显得十分滑稽,我却又为此感到难以抑制的悲伤。我发怒时一定也是那副面孔——再不愿意承认,我也是他亲生的孩子。
「你喜欢的是这里面的小夜吧?把我养大,就是想拿我作代餐,和我做爱。简直比失礼更失礼,比变态更变态!爸爸,比起作为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的替代品,代替她被『爱』,我宁愿当发泄性欲的道具。我是大月小夜,不是什么樋上小夜!」
「把遥控器给我!」他摆弄着手指,大声叫喊道。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说得再正确不过了。无论心理状态或遗传基因都与爸爸相似,我一眼就明白了。听见不想听的话,心底却不得不承认对方是对的时,我就会玩手指。
但我毕竟是小夜,不是爸爸,更不是游戏里的角色。
「爸爸,你能说你爱我吗。」
保持着距离,左手拿着游戏光碟当作人质,慢慢退远。我用新闻布告般的语气说道。
「如果那样,就算你是为了做爱才生下的我也无所谓了。就算一样悲哀,就算一样害怕,我也勉强可以忍耐。我还可以对自己说,我对爸爸是不可或缺的。只是,我不希望你说我是作为游戏角色的代替诞生的。那样的话,我出生的唯一意义,只是为了完成你的幻想。爸爸或许不明白,那真是很空虚很空虚,空虚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哎,你能说你爱我吗。」
可惜,爸爸已经听不见我说的话了。话语无法传达,心灵不会相通。明明是他生下的我呀,为什么他却不愿听我的声音呢?只是从他的身体中诞生,决不意味我是他的一部分。我只是一个异物,偶然被吞进他的肚子里罢了。
我又喊了一声。
「适可而止吧!」
声音在房间中回响,发出这声叫喊的,不是爸爸。是谁在喊?我看向游戏里的樋上小夜。
「弘树,适可而止吧?你还要我等多久?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我?那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从储存数据中读取了游戏却不进行任何操作,樋上小夜似乎很愤怒。适可而止——那也是我的口头禅。
没错,我仔细玩过了这个游戏。虽然只是为了调查爸爸的性癖,也确实玩到了堪称熟稔的程度。
现在的我,和游戏里的角色十分相似。这么说来,就连说话习惯也变得一模一样。
「哈哈哈——」
他大声笑了,声音好轻薄,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才刻意笑出声来。正像我试图以大声叫喊稳住心神。
「你听,小夜……你就是小夜啊。不然还会是谁。我一直把你当成小夜养大的啊。」
「闭嘴!我才不是这种东西!」
和我的声音一并响起的,是电脑里「你还要我等多久!」的嗔声。
愈不愿意承认,便愈发现游戏角色和自己的相似之处,我的本意只是搜集敌人的情报,现在看来却是在这过程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我一定会变得奇怪的。
「就是这东西害我变成这样……」
扳手就在手边,我抓起它猛砸那光碟,棒状的存储器在猛烈击打之下断裂,有三分之一不知被打飞到哪儿去了。我只好转移目标敲打电脑本身,直到眼前再看不见樋上小夜的影像。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无尽的数据的海洋之中,樋上小夜依旧存在,她会在别人游戏的数据里露出同样表情,发出分毫不差的笑声吧。即便这样,也不可否认让眼前虚幻影像消失的意义——对我如此,想必对爸爸也是如此。
「小夜——」
他跪倒在碎裂四散的光碟前,注视着我,眼里的泪水没有半分虚假:
「我是你的所有者。无论你怎么反抗,逃去哪里,只要【亲体出产法】仍然适用,都会被送回我这里。早点死心,然后变成真正的小夜吧。只要你成为真正的樋上小夜,损失的那点数据根本无关紧要。我不强求你为我做什么,只要继续当樋上小夜就好。」
爸爸是真心的,他眼里只有作为樋上小夜的我。
「为什么你偏偏不许呢?我只是想作为大月小夜活下去呀。」
「啊啊,你说得对,小夜,你没错——不要再说那些奇怪的话了,这个世界上我还爱着的就只有你了。」
爸爸向我走来,途中碰倒了无数杂物。他毫不在意,双手颤巍巍伸向我的方向。事到如今,他的生活已与幻梦再无分别,无论现实中的谁去牵起他的手,都无济于事了。然而,我独不愿被强迫着与他一同做梦。我必须成为大月小夜。
于是,我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没关系,爸爸。我已经想到取得自由的办法了。」
向着爸爸的头,我挥下扳手。用力砸下去——砸砸砸——打了好多好多下,仿佛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不是爸爸而是我自己。我知道那是错觉。爸爸不是我。面前的人是与我无关的他人,我们不会共享痛觉,所以我能毫不留情地施与他疼痛,好像他给我留下伤痛那样。
爸爸变得一动不动后,我用思念电话联系了警察。对,我打了爸爸,大概是打死了。能尽快派救护车和警车来吗?警察听取了我的说明。理所应当,我被送进了应去的地方。监护人已经不在,唯有把我安置在国家建立的设施里。
我在改造设施里待了三年。不像三年前那个弱气的大月小夜,现在的我,一定是一副英气凛然的模样。
四年之后,我将满十八岁。我要在四年后的今天,去役所,领一个可爱的孩子。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雀跃。于我而言,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也将是那个孩子的生日。
在门前,我与管理设施的大叔握手惜别。
『改造很顺利。你以后,可别再来这种地方了。』
我的笑容里满是阳光,甚至担心面前的大叔会不会就此迷上我。
『我没有被改造,我只是重生了。』
我将重新度过自己的人生。如果歪曲的是现实,只要由我去改造现实就好。世界并不总运行在正轨之上,而我有权利去矫正。
在设施的三年间,我也一直和贵子保持着联系。离开之后我便立刻拨电话给她。
『您在里边辛苦啦。』
『我说,虽然有点突然,能不能搭把手。我有事想做。要不算你一个?』
『诶,什么?』
『成立党派。为了不再有孩子经历我一样的遭遇的,守护内心的党派。』
『守护内心?』
『嗯。在这个满是谎言的世间,守护内心。在设施里我也做了不少调查准备,现在是时候着手实践了。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第一次提出「守护内心的党派」,正是那天的事情。
——选自 大月小夜《心守党宣言》
2
瞥一眼黑板上写着的「自由课题」四个字,火轮不由得呃了一声。没有比自由课题更难办的了,名义叫「自由」,却还强制学生参加。固定一个课题,让学生自主选择参加与否不好吗?放眼全班,她的自主积极性也是数一数二的差。穿着打扮也全权交给父母安排,好像一个更衣人偶,家长买什么便穿什么。
「这次团体学习的课题是『那个事件后来怎样了?』。没有限制,只要是近五年内发生的事情都可以,自己选一件和朋友组队调查,两周之后在这堂课上做展示。」
调查队伍至少两人,上不设限。不过要尽量男女组队。接下来的时间全交予学生讨论分组,大家都起身离开座位,坐着一动不动的,只有不动火轮一人。
不动火轮一动不动。像她的名字,一动不动。
第一次被人这样说,是几岁的事呢?火轮似乎生来便是个消极的孩子。只要被别人看着,便满心恐惧,什么也做不好。总因为紧张而踌躇不前。认识的人里,没几个称得上朋友。
不过,「没几个」不代表「没有」。且不说单方面接受对面的好意是否符合「朋友」的定义,总之多亏了这位朋友的存在,她才不至于时时刻刻都孤立无援难以呼吸。
没有勇气向人搭话,火轮只是坐着一动不动。自己没有半点长处,开口也不知说什么好。这大概不是因为内向,只是单纯的胆小罢了。
终于,班上讨论声音越发激烈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救赎的声音。
「和我组一队吧,火轮!」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不用回头也知道,一定是兔谭。除了她,班上再没有人会向火轮搭话了。
「兔谭……我真的能帮上忙吗——」
「当然,我们不是挚友吗?只要火轮酱想,要掀我裙子也可以哦。」
看着兔谭无邪的笑容,火轮便越发感觉羞愧难当了。明明有这样的好人愿意和自己说话,为什么自己还是一成不变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找个男生看不见的角度……」
「开玩笑的,不许真掀裙子!」
手刚要伸过去,半路便被兔谭叫停了。她的手腕轻轻敲打背后,好像是在表达责备。兔谭的肌肤颜色金黄,总教火轮暗自感到羡慕。
火轮的肤色比起皙白,更适合用苍白形容。明明有这样一个让人感到热度的名字,哪怕是夏天,也没人见过她肤色健康的时候。看见兔谭,她便觉得自己好像沉睡在医院尽头房间里的患者。就连发型也一样,兔谭的长发总有点成熟感,火轮却还随意编着小学时的三股辫。
发型想换就能换,她只是迟迟下不了决心。有种改变发型,自己就会强制变成另一个人的感觉。
为什么兔谭会愿意和这样不显眼的自己做好朋友呢?火轮总想不明白。在她眼里,要理解这一点恐怕比解开怎样的数学难题都要困难。若火轮每天都在扮演空气,兔谭大约一辈子也不会注意到她吧。事情的开端绝非偶然。
初中一年级时,火轮以惊人的速度脱离了班级群体。班上虽然也有小学同学,却难说关系密切。大家正全心全意结交新朋友的时候,火轮连从自己座位上起身都做不到。
就在身旁,一名少女已经开始和同学有说有笑,打成一片。这就交到朋友了?火轮不仅为她为人处世的手腕叹服,却不明白这不是交际能力的问题。说到底,她连迈出那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对照手边的座位表看了看,同桌的名字叫泷口兔谭。一眼就知道是个性格阳光的女孩子,和自己截然不同。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兔谭的笑容,火轮就无法移开目光。要是被发现的话,她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火轮心想。只是盯着看,也不算太出格吧。
只是,下一个瞬间,她伸出去的手与兔谭的手碰到了一起。
那时为什么做出那种莫名其妙的举动,火轮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在她眼里,所有同学之中,唯独兔谭闪闪发亮,与别人不同。而且她身上的莹莹亮光不是淡黄色,却是仿佛要将人吸入其中的亮白色。她向那光亮伸出手去,终于与兔谭的手碰到一起。
这下完了,她不会生气吧!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火轮急得快要哭出来。触碰陌生人的手传去自己的思念,是再无礼不过的行为,与一拳打对方脸上没什么区别。
火轮甚至不记得自己传去了怎样的思念,只是无意识间便碰到了手,回过神来就变成这样了。
兔谭也仿佛被这突发的事态吓到,沉默之中,死死盯着火轮。
『对不起!我一不留神……』
虽不希望单凭一句话就赢得谅解,火轮还是老老实实传过去一段饱含歉意的思念。
『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原来心里想了那么多事情呀。』
抬起头,面前是兔谭的笑脸。
『你好,我是泷口兔谭。你美好的心绪,我确实收到了。』
那之后兔谭与火轮时时用思念交流,不知从何时起,开口也能聊上几句。日渐亲昵,直到今天手牵手上学离校的关系。这样的兔谭,看见火轮正为自由课题困扰,会伸出援手也不奇怪。
「课题吗……我现在还一点想法都没有——也不想去想。」
「哼哼哼,我早料到会这样——不过想都不愿想还是太过分了,火轮也要更主动点嘛!」
「嗯。虽然我名字里就带着『不动』两个字。」
「所以才该用积极的态度改变刻板影响。火轮的『轮』,是车轮的『轮』,完全可以选择更有跃动感的生活方式。」
「像车轮一样,被压在下边忍辱负重的人生……给我起名的父母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说到底,火轮根本不像女孩子的名字嘛……。我命终时,必有火车(注3:火车:佛教用语,即冒着火的车子,用来载生前做过恶事的亡灵前往地狱。)来迎……」
火轮一下软倒趴在桌上,开始时还是逢场作戏,说出口,忽地便成了真情实感。她摆弄着自己的三股辫排遣郁闷。
「明明是夏天正热的时候,怎么突然一阵阴寒……了解!那课题就由我去想吧——其实我已经有个想法,火轮只要帮忙打下手就行。」
「来回能包车吗?」
「不许什么都推给我!这点小事你自己做!」
「『再发达的医学,也治不好心灵的软骨病』——大月小夜。」
「才没有那种格言!那,我就当火轮答应了哟。照规定队伍里不能只有女生,和男同学交涉的任务就交给火轮你了。」
糟了!兔谭或许希望她趁此机会积累经验,在当事人却是瞎操心。火轮的社交能力低到令人发指,只有面对兔谭时是个例外。
好,这次也拜托兔谭吧!
「交给你了哟,小兔谭。好孩子,快去——回来我给你庙里的落雁吃。」(注4:落雁:传统日式甜点,用米粉和糖混合后以木制模具塑形制成)
火轮摸摸兔谭的头,手法娴熟,可惜兔谭马上反应过来,把她的手拨开:
「不能这么黏糊糊的——做这种事,就不是一句关系好能解释的了。不过,如果火轮当真这么怕生,我就勉强卖你个人情好了。」
「不愧是好学生。」她连连道谢,目送兔谭离开。兔谭走向男生一组,虽然吉永才是男生的带头人物,不过今冈离得更近些。她伸出右手与后者合掌:
『那个……能不能拜托你们做展示,搜集资料的任务就交给我和火轮?』
思念从兔谭的手流向今冈。
『等下,我和大家商量商量。话说回来,泷口你别太娇惯不动同学了。』
对面的想法也反过来流入兔谭手中。
『好,我等一会。顺便,火轮只是有点文静而已……大概。』
「手伸过来。」今冈向旁边的男生开口道。小学生和初中生间一直流行只有女生用思念交流的说法,不少男生至今还对牵手合掌的动作颇有抵触,不过为了课程任务,还是不得不做。
其他男生也点点头,互相掌心对掌心,今冈的左手与野口的右手,野口的左手则和吉永的右手重叠在一起,然后吉永左手牵起武本的右手,武本又伸左手去握向井的右手。瞬息之间,大家都接收到了兔谭的提案。
『我觉得不错。』,武本最先作出反应,其余人也接二连三发出表示赞同的思念。今冈空出右手,又与兔谭的手合起来:
『大家同意了,不过,你们要尽早整理好资料,交给我们。』
『没问题,我能保证周六之前弄好。』
——大概那边正发生这样的交流,火轮猜想。
兔谭仿佛完成一项工作,长舒一口气。火轮用掌声迎接她归来,在此期间一步也没离开座位。
「想做还是能做到的嘛!小兔谭真是能干的孩子。」
「对了,大月女士不是说过——今日之事今日毕。火轮也快点动起来。」
「明天再说。」
听见这话,兔谭似乎真有些生气了。火轮也略微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不动尊菩萨,对不起。以后我会尽可能主动一些的。
那天放学回家,两人一如往常手牵着手走在路上。
走在一起时,尽管已经放慢脚步,兔谭的步调还是会快上几分,火轮便不得不稍微走快一些。
『中午那节语文课一直昏昏欲睡,好在还是撑住了,我都想夸自己几句。』
『火轮明明上到一半就睡着了。』
『诶,骗人!我还以为一直醒着呢!……上次爸爸念经,我都睁着眼听完了……』
『就是说你完全睡死过去,连自己睡着了都没注意到,某种意义上十分厉害了。』
诸如此类细枝末节的思念在两人牵起的手心间来回,关系密切的女孩子一起回家时总是并排着沉默无言,其实是在用思念交流代替对话。人数超过三人时要手搭手就变得有些麻烦,那时大家才会开口说话。
牵起手时,埋在手心的节点相互感应,触发读取思念的装置收发信息,如此完成思念发送的一套流程。
抬头看看就知道,那天的天空也与往日一般昏暗。高空中漂浮着无数箱型机械,几近覆盖了整片天空。再加上机械材料本身的偏光性,不少阳光被反射向外宇宙,能够抵达地面的光线便更少了。这些小小的箱体被称为【媒介点】,由信息省统一管理。两人手心相合时,思念以电信号的形式将信息发送给媒介点,再由媒介点将指定的信息转发给思念通信的另一端。因此用思念交换信息并非直接通过双手收发,还要经过【媒介点】中转。
能够发送的记忆信息被划为文字、图片、声音、影像、意识等几类。和电脑文件差不多,数据量依此顺序逐渐增大,不过实际运用中差距并不明显,没有人会刻意作出区分。何况日常生活中没有人会只收发文字图像。声音、动作、感情总是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作为一个整体传达与他人。好像健全人类在动物园看狮子,狮子的动作、吼叫声与气味信息同时得到处理。当然也能故意闭上眼或捏住鼻子,借此阻绝部分信息,但一般没人会这样做。故而,现代人将这部分信息视作一个整体,统称为「思念」。
「思念」是「信息」的一种形式,而日常生活中,两者却时常混淆。没有人会刻意区分「发送思念」和「发送信息」的说法。
火轮等待对方传来思念,收到的却是一团含糊不清的信息,对话就在此卡壳了。兔谭是在发呆吗?发呆明明是这边的专利呀。
『说起来,兔谭是想调查什么?』
一边送去思念,火轮一边伸手去想轻轻抚摸兔谭背后,立刻就被挡了下来。
『关系再亲密一点才可以那样做,现在还不行!』
除去传送思念必要的牵手,兔谭十分抵触同他人肢体接触。就算是火轮,有一次从背后抱上去也遭到激烈抵抗,被狠狠踹了一脚。当然,火轮有胆量这样骚扰的,也只有兔谭了。
刚才挡下手不过是条件反射,兔谭的大脑还在放空。她好像正独自一人思索着什么,火轮几乎感受不到她的思念。
『啊,抱歉,我刚在发呆。唔,几年前不是有辆大巴车坠崖吗,发生在学生远足期间的事件。不知道火轮有没有听说过。』
『好像在哪听过……是这周边的学校吗?』
预感到不详的记忆将要复苏,火轮不禁颤了颤——她最害怕的就是恐怖故事。
『三年前,附近小学组织了班级远足活动,目的地是京都。大巴车半路出事,撞开山道护栏冲下悬崖,掉进了崖下的沼泽。虽然车上只载了九名学生,事件发生之初还是很轰动的。』
『那不是事件,而是事故吧。』
『不过,作为事故的话其中疑点太多。我忘了是在哪儿的邮件杂志上看见,那些小学生本来是要去京都的灵异地点办试胆大会——岚山附近不是有个传说很危险的隧道吗,有人猜是不是在那遭到了诅咒。我想调查的就是这个事件。』
火轮同时传去两段思念:『三年前,我们俩还是小学生呢』和『呜,听着就吓人……隧道会不会很黑呀……』,结果越走越慢,到后来几乎是被兔谭拉着向前走了。虽然不至于怕到走不动路,火轮确实不擅长应付幽灵之类不科学的东西。爸爸妈妈倒是常说世上没有幽灵,老拿这点嘲笑她。
『你该不会怕了吧,火轮?』
兔谭传来的思念仿佛在挑衅。
『倒也不怕……』
对面若是父母,她就老老实实回答害怕了,在兔谭面前却不得不撑面子。大约是兔谭在火轮面前总以姐姐自居,教她产生了些许反抗意识。
『换句话说,如果只是稍微有点恐怖的程度,火轮也没关系吧?』
见兔谭抓着不放,火轮心想这下糟了。更糟糕的是,『这下糟了』的想法被不经意间发给了兔谭——
『什么?什么糟了,火轮?』
『唔,你说什么?我、我不记得有发过去那种思念……』
『意思就是没问题了?火轮能放开心参加调查活动,我也很欣慰。』
『参加什么活动?』
『下周六,去京都实地调查!你也要一起去哦。』
兔谭思念的语气不容置喙。
『诶,我必须去吗……?』
『必须去,不然这次自由课题,你就全程划水了。之前还想要是你受不了恐怖故事就算了,看来是我瞎操心啦。要抱着主动参与的心情做事。大月女士说过:『一日不练十日空』。』
『啊啊,又是大月小夜语录。』
大月小夜是心守党团体的中心人物。作为腹子,好像在杀死父亲后取得了自由?有一段时间致力于在世界各地建立自治的支援设施以解决儿童虐待问题。另一方面,她认为虐待现象的根本在国家政策失误,并因此尝试参与政治。只是数年前开始,言动愈发有宗教色彩,后来失踪,至今行踪不明。还是中学生的火轮也或多或少知道她。
火轮对她事迹的了解,多数是自兔谭口中听说的。考虑到同年的初中生还心醉于摇滚乐队或偶像,兔谭对大月小夜的崇拜实在很特别,不过尚且在人各有异可以解释的范围内。
『兔谭真的很喜欢大月小夜呀。』
『那还用说!大月女士可是——』
火轮果断松开手:
「我不想听长篇大论所以算了。」
「诶……」兔谭一副遗憾的表情,「又不会开口就说个没完没了,传思念的话一瞬间就完了呀。」
「哼……」火轮顿了一顿,目光停留在空中不断运行的【媒介点】之上。怎么说呢,她只是不喜欢听兔谭聊大月小夜的事情,毫无来由便认为自己同后者不会合得来。在她心中,大月小夜似乎从一开始就被划到「我不喜欢」的那一侧,不过就算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兔谭也不会明白吧。
「明明那么喜欢大月小夜,兔谭还会使用思念呢。」
火轮尝试指出对方言论与行动的矛盾之处,兔谭的表情霎时暗淡了些。虽然思念传送已发达到相当程度,人类也还没丧失从语气与表情中判断他人心情的能力。就像无论视频通话如何普及,线下聚会也不会因此消失。
「明知思念会被国家读取,想过上没有思念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大月小夜完全否认思念传送的合理性。收发思念要途径国家管理的系统,就意味着此间一切私人思想、信念甚至于再寻常不过的心情都在国家的监控之中。所以她拒绝使用思念传送,认为唯有废止思念社会才能使人不受奴役。这即是大月小夜最根本的思想主张。
她的主张赢得了相当数量「对思念社会不满的阶层」的支持,她带领的心守党活动不过两年便步入正轨。此外博人眼球的是,当时的大月小夜不过高中生年纪。可说结合了社会活动家与偶像,创造了一条全新赛道。
直到数年前,人们都默认见面不使用思念的人就是心守党的支持者。在手机刚普及开的年代,也有人认为自己会因此失去私人时间,而坚决拒绝使用手机,心守党的想法和他们大概没什么区别。
——但是,兔谭却很平常地用着思念呢。
并非刻意找茬,火轮确实以为这不可思议。看来兔谭对大月小夜的支持似乎并非政策层面上的,那她又是为后者的何处所吸引呢?
「我认为思念继续存在下去也没关系。毕竟,就是多亏了思念,我和火轮才变得这么要好……」兔谭不断思考着措辞,声音有些没底气。或许本人没这个意思,这句话听在火轮耳中却像在找借口。「不管怎样,周六我一定要看见火轮!偶尔出出门就不行吗,我们还没有哪天一起出去玩过呢。一直宅在家里对身体也不好!会变成佛像的!」
这么一想,确实没有和兔谭一起逛街的记忆。回家路上倒是常常会一起四处乱逛,却没有专门抽出周六,去附近的繁华街市走过。
火轮是居家派,就连放假时也打不起出门的兴致,基本都待在家里睡觉,或是在寺院正殿发呆。
「兔谭来寺院修行也不是不行吧?会有种身心清净的感——」
兔谭瞪一眼,教火轮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老实说不太想去……好吧,我答应你。」
兔谭重新牵起火轮的手,拉着她迈起步子。昼间天色昏暗,鞋底擦碰混凝土地面,发出沉钝的声响。火轮想象周边的世界正以这声音为中心变形扭曲。遥远的东京高层建筑林立,每一栋都像魔芋般扭动起来。
『怎么了?刚才说的诅咒吓到你了吗?』
『没有!这世上哪有什么幽灵。如果有的话,为什么我们没接收到它们的思念呢。至少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也就是说,幽灵是不存在的。同理是不是能证明前世和轮回转生也不存在呢?毕竟没有人通过思念接受到自己前世的记忆。』
『火轮一直都那么现实主义呀,明明家里是管寺院的。』
兔谭脑中闪过火轮的个人信息,她对火轮的描述也经过思念传递给本人。十三岁。母亲名叫贵子。一家四口,包括两位母亲和一个父亲。父亲赖定是真言宗新高野派寺院「不动院」的住持。火轮外表弱气,却是个顽固又执着的女生。讨厌不合逻辑的东西。此外一一罗列了喜欢的食物和擅长的运动之类的信息。当事人以为后面那些对于支持论点似乎并无作用。
『那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那是一起未解决的悬案吧,要是调查时候撞上犯人怎么办?还有,从这里往返京都至少得花三千元,我这个月的零花钱全搭上了……』
『啊,这倒不用担心。我早知道火轮会纠结这些,就事先安排好啦。』
兔谭把解决办法发给火轮。
『原来如此。』
两人边走边聊,终于到了分开的时候。火轮家在旧住宅街,回家要登上公交车道右侧的坡道。虽然是条貌似平凡的街道,附近却有一处大型古坟,仿佛突然冒出来的古代文明。坟的外围形状前方后圆,好像一把钥匙,指不定是用来启动什么巨型机器人的。
兔谭则住在临海的高层公寓里,听说公寓地下与超市相邻,买东西非常方便。
「那我就这边走啦。」
「好。还有……」兔谭的表情罩上一层阴霾。「周六一定要来哦。」
「嗯。我尽力。」
「别尽力,是必须要来!大月女士也说,行百里者半九十!」
火轮快被兔谭的热情压倒了,为什么她今天这么认真?
「就是有点对不起你姐姐……」
「物尽其用嘛,她不会介意的。」
3
「我回来了。」
泷口虎谭回到家就脱下外套,随手丢在桌上。顺便也丢掉了事业女性的面具。这里是站前高层公寓六楼的一间,同时也是虎谭的堡垒。虽然六楼基本看不见什么风景,不过距离车站只要三分钟路程可以加分不少。离家最近的一站是垂水,到大阪需要四十分钟,再换乘地铁,抵达谷町的新厅舍只要二十分不到,就通勤而言算是不错的位置。
兔谭正看着漫画,她微微抬头,应了一句「欢迎回来。」
即便交流方式重心已经由语言转向思念,寒暄问候也不会因此失去意义。毕竟问候的意义不在内容本身,而是一种对外展示的姿态,这是思念无法代替的。声音中寄宿着祝福他人的力量——也许古时的信仰在现代思想中仍占有一席之地。
『今天又是被上司挑刺的一天。真是的,那个老秃头!我早上第一个到,早点下班有什么问题嘛,就这还标榜弹性上班……祝他继续秃,秃一辈子。哎,不过好像已经秃到不能再秃了——那就头发长出来再秃一遍!』
除了问候,有必要亲口说出的就是骂人的话。其中多半含有诅咒对方的意思,要发出声音,诅咒才会发挥作用。
「啊,对了。上次考试的卷子是不是发下来了。给我看看。」
虎谭牵起正在读书的妹妹的手,收到的信息除了『英语98分、数学94分』,还有一句感想:『姐姐这样邋遢的女人也能在警视厅做官,真有够破天荒了。话说这人回来得太早了吧。』
『该做的工作我都做完了。这些天,要是有公务员加班,还会被媒体当成材料大书特书呢。要禁止无偿加班,国家就得先带头。上边推行超精英主义,搞掉了三百五十年的加班文化,又大举裁员,工资给高点也是应该的嘛。你要有意见,也去考特一级公务员,随便你改革。』
『但我听说姐姐考试成绩不怎样,能通过全是因为社会忠诚度够高……』
兔谭左手翻着漫画,右手向姐姐发去思念。在家时,姐妹俩鲜少松开彼此的手。
国家公务员要求的特质中,最重要的就是社会忠诚度。对共有思念像吃饭喝水的现代社会,极端思想与阳奉阴违的态度要是作为信息流出,将会带来大麻烦。人们坐在酒桌前抱怨工作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面对上访,要是有公务员敢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把市民当成来找茬的文盲——哪怕只是心里想想,也指不定就在哪留下了记录。这可不是巧嘴滑舌能糊弄过去的。同理,抱着『这种国家随它自生自灭』想法的家伙根本不可能通过考试,能当上警察的只有思想上倾向维持秩序的爱国者。兔谭的姐姐——虎谭能找到这份工作,比起笔试成绩,恐怕是她心思足够柔软,骗过了面试官的眼睛。至少兔谭是这么想的。
『我觉得像姐姐这样不择手段抢占先机(注5:此处为谚语,直译为「马还活着就把眼睛挖出来」)的处世方法很值得尊敬哦,真心的。』
『谁有事没事去动活着的马的眼睛。啊,不过听说有专杀跑马的妖怪,是叫什么来着?算了……你考得还挺好的,不过现在学校怎么还在用纸质考卷。明明早就能实现无纸化了。』(注6:颓马:在本州和四国地区流传的怪谈,一般被描述为一阵奇怪的风。风吹过路上,奔跑的马立刻倒地死亡。)
『啊,想起来了。姐姐,我有事要拜托你。下周六你能开车带我去京都吗?顺便当我路上的保镖。』
虎谭读过妹妹发来的所有思念:
『没问题,送你去京都,顺便带上火轮。唉,世上难得我这样为妹妹着想的姐姐了……要不干脆把这家伙送回老家吧……』
收到后半句,兔谭的脸上又笼上一层阴霾。
『只有后面那个提议恕我不能接受……那种父亲我是一刻也不想再见到了……求您饶我一命吧……』
『好古早的说法……是不是看了什么老电影?不过不用担心。』
虎谭抚摸着妹妹柔顺的头发:『我才不会把你丢到那混账身边呢,绝对不会。』
『……谢谢。』
『嗯,你就一辈子对我心怀感激吧。一码归一码,明知道我好不容易休假,还给姐姐找事做,可不太合适哦。什么时候会动这种小心思了……这些天不太平,一直没机会休息……。那几起政治家可疑身亡的事件还挂在头上……后半你就当没听见吧。』
『嘴巴不牢小心把自己弄进去了哦,我可不想去睡大街。』
『好好——让姐姐抱抱,舒缓下压力。』
虎谭把妹妹整个抱住,接着就倒在床上。兔谭也乖乖地一动不动,心知安慰姐姐也是自己的责任之一。虽是姐妹,像这样身体接触还是会有些抗拒。思念交流必要的握手,也是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才勉强习惯了。姐姐却是特别的,像这样被姐姐抱着,抵抗之外,更多的却是安心,仿佛将过去的苦涩回忆通通抛在脑后。
『呀,果然兔谭是最棒的抱枕了……要是少了兔谭,姐姐都睡不着啦。』
姐妹两人从小就亲密无间,时不时就会抱在一起。结果现在少了一方谁也睡不着觉。好几次,虎谭便是这样抱住颤抖流泪的妹妹,安慰她直到进入梦乡。父亲在信息省担任勤务,作为社会人无可指摘,但绝不是一个好父亲。唯一值得称赞的,也就是偶尔做的豆汤还算好喝这种程度的事情。
『姐姐才是最舒服的抱枕,班上找不到像你这样软绵绵的枕头。』
『啊,要是妹妹不会顶嘴就更好了。』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是姐姐的妹妹。』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
『血脉相连的姐妹,听上去不是很恶心吗?』
虎谭也这么认为。那种不祥的关系,只是想想都教人反胃。
『兔谭,我不会让那种混账父亲再见你一眼——』
她愈发抱紧了妹妹娇小的身体。能保护怀中柔弱幼兔的,只有自己这只老虎了。
4
回到家后,火轮立刻走进了其中一位母亲——贵子的房间。
想到周六要与兔谭一同出门的约定,教她心中有些许焦躁。唯独待在贵子的房间里时,她能够迅速平静下来。
贵子房间的书架上摆满了纸书。母亲并非读过便丢,也很看重书的收藏价值。
作者几乎全是大月小夜。书名里频频有「心守党」的字眼出现,出版时间集中在五六年前。大月小夜在五年前失踪,加之同一时期,党派本部被搜出改造枪支,好几名成员遭到逮捕,心守党实质上已经停止了活动。
她随意翻过几页,尽是一些煽情得教人心痒的句子。「不前进毋宁死」、「真正的失败者是承认自己失败的人」……
自己必须变成这样吗。不是不动火轮,必须变成活动的火轮——
——否则,我就要被兔谭讨厌了。她会毫不犹豫放弃掉内向的自己。
她想变成大月小夜一般坚强的人。
只是,她不想变成大月小夜。
「不动尊菩萨,请您保佑火轮。」
她在拼命祈祷,低声念道。
「我不想再被谁抛弃了。我想成为被谁所需要的人。」
自言自语过后,火轮走出房间。这次要去正殿祷告。果然没有不动尊菩萨陪伴,自己总是无法安心。
5
在这两百到两百五十年间世界无疑已经完成了向管理型社会的转型。现代社会是个人信息保护与国家的信息管理体制同步发展的产物,个体生活在其中,必须一边承认自己正处在管控之下,同时又相信自己拥有自由。一旦人们对现状产生怀疑,体制本身便会崩溃。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啊。被面试刷掉,吉野八咫待在肮脏的六叠间里,读着那家新闻公司的社论,打了个哈欠。虽说这家公司一直没什么水平,在只剩一位主要竞争对手之后质量终于下滑到惨不忍睹了。不过,会被这种水平倒退的公司刷掉也正是吉野的现状。
「没办法,又要当一段时间自由记者了。」
记者并非都有崇高的职业抱负,考虑到个人隐私,能写成新闻的东西并不多。他国的事件不方便报道。背后有靠山的家伙的新闻也不敢写。一般市民遭遇的不幸也难写成文章。层层筛下来,能写的便少之又少了。剩下的也就是写点文字,曝光被社会公认为恶的事件。故而,新闻业与娱乐业其实没什么分别。
目前吉野干的活计就是在京都市内四处搜寻恶行,卖给能发行新闻的公司,说白了便是打小报告。平均一起能卖到一万元,每天忙死忙活找到一件,也只是勉强填饱肚子的水平。实际上生活已成问题,最近都靠借钱和四处寄宿过活。好在他读大学也是在这,京都这一块颇有点熟人。东京值得报道的事件固然更多,却是找不到人借钱的。
已经成了不自觉的习惯,他打开钱包确认还剩多少钱。现在还在用现金的人不多了,只是没有稳定收入,就没办法办理银行卡。看见手边现金所剩无几,多少还能激起他的危机感。至于危机能否度过暂且不论。钱包里还剩五千块钱。
同辈同行还留在京都的全是研究生,一个比一个缺钱。虽然想方设法还能东借西凑,借完钱恐怕是再难做朋友了。你该工作了,搞点新闻——不劳者不得食!心底怒斥着自己,吉野走出月租四万的破烂公寓。从京都的大学毕业后,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
——啊啊,又做了同一个梦。
吉野心知眼前的光景全是梦境,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之后自己的人生全在走下坡路,或者说垂直下落。做梦也不过是不幸重演罢了。虽然是噩梦一场,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正因无法醒来,才是噩梦。
京都的街道向北方延伸,望不到头。走上三十分钟,观光区装模做样的风景便不再,取而代之是近郊的空气。不光夜晚,这里连白天都萧索得很。多亏了到市中心的交通不便,在这种地方还有几间空房。出行方式只剩自行车,好在房租便宜,能省下一笔。城市人口一个劲往车站周边挤。文明越是发达,人类越懒得走路。
忽然,一栋诡异的三层建筑进入视野。看招牌,倒闭前似乎是一家着装教室。里院围了一群人,怎么看也不是来学怎么穿和服的。竖着头发,像是近年的不良少年会有的打扮。搞什么,要在这播放立体影像,体验野外派对的心情吗。总不至于胆大包天,戴上套要侵犯女人吧。后者可是不折不扣的犯罪,会被我拍下来告状的——毕竟是贵重的收入来源。
不过,看那边紧张的气氛,那帮人似乎没有这个意思。他们身上不是「这次要干票大的」那种没脑子的态度,却散发出更加庄重,甚至神圣的味道。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所有这一切都散发出山雨欲来的气息。
吉野紧贴到墙壁上偷听那边的动静。犯罪者总喜欢把自己要做的事亲口说出来。使用思念交流不会发出声音,看似安全,却并非直接从对方那里读取思想。收发思念必须经过【媒介点】,也就存在被警察窃听的可能。虽然没被特别关注的话,思念和声音一样转瞬即逝,看这些人的可疑举动,就算担心会被窃听而不使用思念也不奇怪。
心守党的大月曾经声称,所有思念都被国家记录在案,并发向支配世界的【世界计算机(World Computer)】。只是这阴谋论的工程未免太浩大,恐怕没哪个国家有能力完成。世界上所有人思念的数据量必是远超想象,不可能得到妥善安置。若现实中果真存在,那只能是神明或恶魔所为。既然如此,大月小夜或许是先把握了事情真相,才假设出这样一位神明。哎呀,这么一想事情便忽地明朗了。只要把心守党的主张当作一种宗教理解,一切都迎刃而解。要说他们与别的宗教有什么分别,那就是大月想定的「神」——【世界计算机】与侍奉它的国家并非善类,而是束缚人类的恶魔。
——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些无关紧要事情的时候。
吉野集中听觉,内心的恐惧提醒他不该为了偷听搭上小命,赶紧跑路才是上策。只是他对人命之低贱早有认识。自己的命轻如草芥,少了个不能养活自己的二十四岁男人,对社会运作不会有半点影响。意识到这一点,便觉得冒怎样的危险都无所谓了。不过,在别国死于内战与死在小混混手下却是有区别的,至少葬礼上为你流泪的人的级别便是天壤之差。
「海蓝(Blue Sea)还剩差不多……。三百人绰绰有余……」
海蓝?吉野拼命翻找着记忆。啊啊,他听说过叫这个名字的药物。传说服下了就能与海洋共感,显然是胡扯的。目前技术下共享思念仅限在人类之间,就算尝试与人相近的猿猴,或是关系亲密的猫狗共有思念,在达成的同时人就会疯掉。其他动物对世界的认识与人类差异实在太大,语言与思念无法统一,便会导致这样的惨剧。与无法以言语交流的动物进行思念通信已经超出现有技术能力。
对生物都无法完成,何况是与海洋共有感觉了。就算遭到污染,也不见海洋会流泪、发怒。说到底,又该如何区分海洋与河川呢?难道太平洋和白令海持有相同的感觉吗?
先放下反驳的欲望,光听内容,他们似乎准备了好几百人量的药物,已经远超出「不良」可以描述的水准。难道真给我搞到大新闻了?要是能拍下药物交易现场,单是在一小时特别节目上放出来,就能赚一大笔。被好几家公司采用的话,好长一段时间都可以不愁吃喝。
「那……须磨……全部……钱……」
「……这样。时间定在七号零点整……」
听见了!终于把握了地点和时间。指的想必是神户市的须磨,七号零点。既然海蓝标榜效果与海洋同调,使用的地方必定在海岸附近。
须磨在整个关系也是数一数二的海水浴场,有大量人群聚集也不会引起怀疑。
准备找个人借往返须磨的路费吧,吉野开始物色债主。
六号午后,吉野便急不可耐地赶到神户。才发现打发时间也要花钱,便后悔来这么早了。泡在咖啡厅里他也嫌浪费。
一番纠结之后,吉野在市立博物馆里找了个有空调的位置。博物馆正举行古地图的主题展览,招不来几个客人,对他正好。他的经济状况不支持他爱好美术,却又不甘心白花一张门票钱,便装模做样看起展品来。
千年前的日本地图,无论面积还是形状都描绘得乱七八糟,教人直观感到那时的文明水平,感觉可以成为阶段发展假说的印证。只是,相比拙劣的地图,有别的事物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些地图中不止一张,在日本周围描画了某种巨大的生物。这是什么?照展板文字的说法,中世的日本人似乎相信国土处在龙的守护之下。真是和平年代的想法,吉野感叹道。至少他们从没想过会被电脑支配吧。
在连锁餐饮店解决过晚饭,深夜时分,吉野出发前往目的地:神户市须磨区须磨海岸。
我要让你们成为全国知名人物,他舔舔嘴唇。依听到的内容,深夜这里将聚来最多三百人,无一不是冲着「海蓝」而来。虽然药物犯罪早不新鲜,但规模达到三百人可就另当别论了。
他刚藏好,便看见一群人团了过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简直像学校晨会。终于,有个像是主管的男人开始纷发东西,隐约间能看见那是一种药片。一人一片,按顺序发到手。小学生都看得出来这是在非法集会。
接下来,就该是贴身跟拍的高潮环节了。吉野切换了思念眼部摄影的主视点,镜头位置便由自己变成了正接过麻药的男人A,看着像是个公司社员。他先一步偷偷打开了LOD(Legacy Optic nerve Distributor),Legacy公司生产的视神经分配器,是一种用来将视觉神经产生的电信号分配给他人的设备。虽然IBM之类别的公司也有生产类似的产品,只要不是那些潜身秋叶原或上海的超级黑客,完全用不到那样专业的道具。只要这款占了90%市场份额,价格平易近人的LOD便足够应付了。
「聚在这里的各位想必都知晓苦苦修行毫无意义,有付出便有回报无非是建立在因果报应思想上的无趣谎言,与神明合体绝不是那么单纯的东西。」
貌似代表的那人吐出一连串话,满满都是宗教的味道。不过单凭这几句话,还无法确定他们信奉的究竟是何种宗教。
「我们的导师便是明了了这点,才造出此等秘药来,却也在伪信者压迫下佚失,所剩无几了。好在历尽辛苦,被贬斥为异端的我等终于抵达真理门前。诸位,随我与海洋合为一体吧!」
听见男人的叫声,所有参与者一齐咽下药片,成为摄像机视点的上班族也不例外。几秒过后,透过镜头看见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大约是药效开始发挥了。青色的海洋——正确说应该是黑色——越过沙滩边界直直逼向眼前,整个世界都染成一片青蓝。那公司职员的身体也被流动的蓝色侵蚀,变作一团蓝色。蓝色海洋与男人合为一体——不止是他,向四周看去,举目见到的所有人类无不是海洋。
直到所有人与海洋合二为一。
啊啊何等的全能感!洤?澸!醛?擀QU暗讷摁旮蒽我就是海洋我统辖一切。我是生命之源是万事万物的母亲、母亲、母亲、母亲母亲亲亲亲钦侵青卿倾氰榇澿珡勤!!!我要去往海的中心!去海洋正中心!海!灵魂的故乡,海!海在等我,海!!佛祖是海基督是海海海海海海海!
那是怎样异样的光景,吉野唯有瞠目结舌见证着事态发展。三百人越过海堤,他们直向着海的中心而去。
面对这副超脱现实的画面,他的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说不出一句话。那群人一心要回归海洋的怀抱。这份愿望没有半点错误,不是麻药造成的谵妄,而是绝对的真理。摄像视点的男人,思念中含着不容否认的说服力。无数婴儿被迫与海洋分开,因而哭喊嘶叫,怀抱不安长大成人,终于死去。而他们,他们能再次回归海洋,这是何等的幸福啊!
——影像在此中断。
因为作为视点的男人溺死了。回过神来时,吉野只看见须磨的海水中漂浮着无数溺死的尸体,覆盖一片海面。想到那些全是死人,他就感觉有东西冲到喉口,把晚饭吐了个干净。口中蔓延开来的酸味让他面容扭曲,但收获远大于片刻的痛苦。再如何的三流记者,也知道这起记录的报道价值。
吉野拍摄的影像获得压倒性的评价。首先,记录下的事件规模便非比寻常。虽不明是何种宗教,能造成如此多死亡的药品吸食集会几乎没有先例,何况画面还被实时拍摄下来了。这群人做出的远超思念可以描述范围的行为同样引人注目。不过多久他便从小道消息知道,这个片段已经预定了本年度纪录片奖,为吉野带来的经济收入更是超乎想象。所有媒体,每次引用他录下的影片,都有钱汇到他账中。就算房租翻上一番,今后五年也是衣食无忧。
只是樱花绽放转瞬即逝,紧接在暖春之后,便是漫长的梅雨时节。
吉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境总会把他最不愿见到的记忆翻到眼前。直到那一刻还算一帆风顺,再然后就从天堂坠入地狱。警察找上门时,噩梦开始了。
他被逮捕了——作为嫌疑人。
「被告是出于记者的正义感才记录下这起事件的吗?」
梦境切换到法庭之上,检察官质问吉野道。
「是的。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才会明知危险也潜入现场,拍下了那些画面。」
「你当真那么正义,为什么不在事件发生之前阻止他们?明知会发生集体自杀却不阻止,不是一种犯罪吗?」
哪有这种瞎掰的逻辑?吉野的吼叫声回荡在法庭之中。要这也算作恶,记者这种职业早该被消灭干净了。在事发之前阻止,事件不成为事件,让干我们这行的全饿死吗?
只是现在不是担心饭碗的时候了。如果被判定有罪,对异常集体自杀置之不顾,就不是协助自杀这种简单罪名可以敷衍掉的。恐怕得进去好长段时间——检察官这样威胁吉野。他当然没有接受。
「那么,如果有一种职业,可以既不让你放弃记者身份,同时站在正义的一方,你愿意去做吗?」
检察官看着吉野,试探道。
「可以啊——前提是真有这么完美的工作。」
「你知道【强制善人法】吧。当罪犯有不可或缺的能力时,可以免除其刑期,但必须为国家的【慈善事业】工作。正适合你这种不顾危险,投身事件涡旋之中的记者。」
这人在开玩笑吗?吉野想,他确实听说过这条法律。规定中的强制善人必须进行国家指定的业务,具体做什么,全部由国家单方面决定。一旦拒绝,便立刻依原本罪状判刑。简单说,便是用来制造国家说一不二的顺从奴隶的法律。事实上立法前也颇受争议,却还是通过了。大约是出于可以让再犯率低下的犯罪者迅速回归社会、发挥价值的经济考量吧。罪犯出狱后找不到工作,便更有可能再次铤而走险。所以才会出现【强制善人法】这样的规定,确保他们得到饭碗,同时也能将其置于监视之下。无论如何,吉野尚未听说这条法律被滥用的情况。
只是,刚才检察官说,他要吉野作为记者为国家工作。
也即,国家承认自己是一名记者了。
回顾过往没有半点说得出口的成绩,这次拍下麻药事件也只是撞大运罢了。吉野本人有几斤几两,只要他们愿意调查,自然不会不知道。
但,即便如此,检察官确实将自己视作一名记者对待了,正是这一点刺激了吉野的自尊心。
「你的意思是说,要我当国家的御用商人?」
「不,是你要你当国民的御用商人。换句话说,就是正义的伙伴。」
那个男人——检察官,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毫无虚假,堂堂正正向吉野提出了司法交易。
「这个国家正身处罪恶的漩涡之中。而你,可以活用你的能力,协助我们扫除罪恶。当然你有拒绝的权利。只是考虑到对四十七人见死不救,恐怕判决不会太宽容。」
「我懂了,那就干吧。」
那时吉野的面容莫名地光彩焕发,满溢着自信。
于是,他从梦中醒来了。
这不是噩梦。做这场梦的意义,只在于让他明了自身现状,不至于失去自我。
吉野接到了国家的联络。他将要前往岚山,那里有另一个人在等着他。
他直觉到,这次的工作,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够了结的。
6
「姐姐,好久不见。」
火轮低下头打招呼,心底有点紧张。兔谭的姐姐虎谭似乎在警察组织奉职,做着在全国范围内分管调配的工作。光是听到「警察」两个字就教人不觉间身体一正。何况她和虎谭称不上熟识,总觉得有些隔阂。
「你好像以前的兔谭呢。」
听见虎谭的话,火轮小声念叨一句「怎么可能」。像自己这样胆小内向的人,怎么会被拿来同活泼的兔谭比较呢。
「我说真的。这家伙以前老是畏畏缩缩,像只小动物一样。」
虎谭说,车前传来兔谭催促的声音:「别说废话,快开车!」真是个急性子——火轮想到。就是这样耐不住性子的兔谭,好几次对自己伸出援手。
「要麻烦你陪兔谭任性,真是不好意思。等会还有空的话,我就带你们逛逛京都吧。」
载着火轮和兔谭,虎谭发动了轿车。抵达岚山约莫九十分钟。火轮享受着沿直线飞驰的感觉,碰了下兔谭的手:
『能让姐姐送我们去真是太好啦,不愧是兔谭。』
『说了交给我就不会有问题。火轮要吃零食吗?想吃什么?你喜欢竹笋还是蘑菇?吃薯片也可以,吃完了随便你碰姐姐的爱车……美味棒什么口味都有,每种五根。』
看兔谭从包里翻出一袋又一袋零食,火轮吓了一跳。
『会不会买太多了?』
『这算自由学习嘛。而且……好不容易和火轮独处……』
传来思念的氛围发生了点微妙变化,火轮捉摸不透兔谭的企图。
『但、但你姐姐也在——不是三个人吗……』
『呜……既然火轮这么说,那就是三个人吧。』
兔谭忽然松开了手。刚才的话里,有让兔谭失望的成分吗?火轮左想右想不明白,便放弃思考了。
没有办法,火轮在心底又默默感谢了一遍兔谭的出游计划。
让虎谭姐姐开车送,自然省下了来回车费。吃饭大约也是姐姐掏腰包,要是说口渴了,一定还会请我们喝果汁。另外,虽然资历不深,虎谭到底也在警察省工作。一路上有位便衣警察陪同,安全也有保障。
只是,直到驶入京都市内,开车的虎谭一路唱着歌,总是安静不下来。火轮想起妈妈曾说,做着死板的工作,人就容易变得大大咧咧,邋遢起来。像在人前唱歌这种事,自己一定做不出来。只要有寥寥几人愿意接受我的思念就足够了。
虎谭把车停到一家废弃旅馆旁,理由是能省下一笔停车费。现在的位置比起岚山,其实更靠近嵯峨。为什么要停在这种地方?火轮刚感觉困惑,便听见虎谭一声「因为便宜」。到这个年代,这附近居然还能见到零散的田地,风景却难说美丽。旅馆部分是无柱式设计,好像什么研究设施。除了来修学旅行的小学生,根本想象不出还会有谁住在这里。
『这旅馆真有够惨的,有妖怪冒出来都不奇怪。』
虎谭一句话也没说就捏住火轮的手,吓得火轮浑身一竦差点尖叫出声。换成她,恐怕要再三确认过能不能握手才怯生生碰上去吧,一边握手,心底还不断提醒自己要有礼貌。
旅馆入口贴着胶带,能隐约感受到其中异样的氛围。虎谭的感想似乎虽不中亦不远了,想象在这种地方探险的样子,火轮便有种心脏停跳的感觉。
『然后呢?你想怎么调查,兔谭?在地上发现可疑的东西再报告吗?』
生怕兔谭提议在这旅馆里搞试胆大会,火轮赶忙转移话题。
『唔,虽然调查灵异地点才是大头,也不能跳过事件本身。』
听见「灵异」这个词,火轮简直要哭出来了。
『不过,基本在当地居民间问问就好了。既然是来修学旅行,被害者想必逛过各式各样的特产店。目前就以那边为目标吧。说不定能在问话里抓住通往真相的钥匙。当然,少不了要去那个办了试胆会的灵异地点探险。』
结果还是要办试胆大会嘛。昨天都那样向不动尊菩萨许愿了,到底没有灵验。菩萨在干什么啊,说好的普渡众生呢?再不来点作用,干脆我也加入心守党算了——当然只是口头说说,不会付诸行动。火轮远没有那样的积极性与攻击性。
『那你们就去那边吧。稍微有点远,不过活动一下也不错。我在车里睡会。』
「一会儿再见了,姐姐。」
兔谭连跑带跳走向岚山主街的方向,她左手牵着的火轮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抵触了:
「我不想去!我家的教义就是世上没有妖怪和幽灵,不能讨论怪力乱神的东西!」
「所以,我们就是要去确认一下到底有没有幽灵嘛!Action and Action——大月小夜。」
「两位慢走——」
虎谭向远去的两人挥挥手,听声音,好像下一秒就会睡着。
七月五日,天空晴朗。美中不足的是,盆地特有的闷热气候绝对称不上舒心。
走到岚山时,一定已经大汗淋漓了。迈不过几步,火轮便显出疲态。她抬起头,仰视漂浮在空中的【媒介点】,无暇注意身旁的兔谭,与兔谭严峻的表情。
7
虎谭毫无形象地呼呼睡倒在车后座上。假期来之不易,可不睡的话,身体又斗不过繁重的工作。
咚咚、咚咚。
有人敲打车窗发出声响。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她火气刚上来,敲车窗的声音却越发响了。虎谭睁开眼睛。
一个面生的男人站在车外。穿着西装戴副眼睛,乍眼看是个随处可见的上班族。唯独目光,不知为何给人格外冷漠的印象。三十岁上下。
虎谭感觉身体一紧——刚睡醒,警察的直觉还在正常作用中。面前男人的眼神不同常人,看似漠不关心,却藏着指向不明的极端执着,正是犯罪者中多见的眼神。这种人就算没有恶意,也会引发事件。不如说正因没有恶意才教人难办。只看着眼前,丝毫不关心自己所做的事对周边的影响。
她有些拿不准是否该稳守在车里。车窗是合成白云母材质,一般打不破。必要的话随时可以翻到驾驶席上踩油门溜之大吉——可惜做不到,毕竟还得等两个中学生回来。面前的人说不定也只是问路罢了。
虎谭谨慎摇下车窗:
「什么事?」
「不出意外,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被卷入一起事件。」
一如他与人的印象,男人的声音渗着寒气。可教虎谭浑身一冷的却是他说话的内容。这是警告,而且听上去并不像恶作剧。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会预知未来?」
「你想知道吗?」
男人伸出右手,大约正想要发送思念吧。
「不用麻烦了。」
虎谭向后退了几寸。与不知根底的人共有情报风险太大。世上有杀人鬼,热衷于将自己杀人的体验传给他人。以往还出现过传去自己扭曲的价值观,将对方洗脑作废人的家伙。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原则上还是选择对话作为交流手段。
「正确的选择。」男人嘲弄地笑了,「我是【强制善人】。」
虎谭脸上的困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则是撞上麻烦的表情。
「你似乎不想和国家意志有什么纠葛啊。警察省职员该是国家的鹰犬,得小心别做多余的事,一失足成千古恨。」
「谢谢提醒。你也注意别再干什么坏事,把缓刑搞成立即执行了。听说往年有闯红灯被判死刑的案例。」
「那只是都市传说罢了,也不方便深入追究。刚才那番话是国家要对你说的,你听不进去的话,我来也没什么意义。」
男人腻了似的转身就走,虎谭叫住了他:
「等下。」
「什么?」
她已经完全进入工作状态,皮笑肉不笑看着对面。总之不能被抓住破绽,对方刻意找上门来,显然不是易与之辈:
「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省职员?我身上穿的,完全是私服。」
无论怎样谨慎小心,也不可能完全不泄露个人情报。毕竟人始终用本名过活,只要想查,方法有得是。从邻居到银行公司,知道她与警察有关联的人不在少数。眼前的男人显然有意在事先做过调查了。
「你是笨蛋吗?还是脑子转不过弯?」男人愣了一愣,「我说了我是【强制善人】,你的情报,当然是国家告诉我的。就在五分钟前,见到的时候实时发过来了。在意这些也算我的职业病吧,有时候还挺方便的——啊,顺便一提,我是干这行的。」
男人利落地递上名片:
诚心新闻记者·善人 吉野八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