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从当地铁路的岚山站开始,每发现一家土产店,火轮与兔谭都会进去,询问店员有没有和当年的学生交换过思念。兔谭原计划中两人本该分头调查,只是不买东西单单问话对火轮而言难度太高,结果两人还是一同行动了。
『我想想,事故说的是前几年那辆出事的巴士吧?平时来这里的学生也不少,记得不太清楚了,毕竟隔三岔五就有人来问路。』
『数据还保留着吗?』
『嗯,没整理过就是了——你要吗?』
『谢谢!麻烦传我们一份!』
『那我压缩好发过去吧,内容杂七杂八的。』
直到午饭时间,类似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好几轮。火轮只是橡皮糖似的黏在兔谭旁边,什么贡献都没有。她早知道自己来也排不上用场,同时也明白兔谭不会介意这点小事,心底却难免愧疚。
『打听得差不多了,现在该向灵异地点出发啦!』
「早知道就不去了……」
兔谭碎碎念道,声音里满是疲惫,这已经是第三回了。火轮只好马上握住她的手,传过去一句抱歉。
传闻有幽灵出没的那个隧道地处岚山深处,两人本想一探究竟,结果惨败而归。火轮在隧道里全程尖叫成了最大的败因。她惨叫的声音回荡在隧道里,无情摧残了兔谭的耳膜。不管说什么,火轮都死死抓着兔谭的手不放,几乎是冲着兔谭的耳朵在叫喊了。感受到人身危险的兔谭不得不同意半途折返。
走出隧道后火轮反而情绪高涨,至于兔谭,好像耳朵负了重伤。搭巴士回到岚山市区,一路上都用手捂着耳朵。调查没有半点成果,回去后只好在报告上写说,事故与灵异地点的诅咒完全没有关系。
『唉……原计划里,和火轮两个人在那里漫步本该是很浪漫的情景——』
『真的非常对不起……』
不知还能说什么,火轮只好传去道歉的思念。
回到岚山市中心时,太阳已经西斜。
若是平日,这时候还躺在正殿里打滚呢——火轮呆呆仰头看着天空,心想。她家就是寺院,如果卧在正殿睡觉,睁眼便会和愤怒相的不动明王对上,好像在怒斥自己不能终日无所事事。那时火轮会连忙起身,正坐着向不动明王像合掌道歉,过不了一会儿又躺倒在原地。
『火轮你呀。』她收到兔谭的思念,『身上偶尔会有线香的气味呢,是喷了香水吗?』
『那是如假包换线香的味道。』
火轮回答道,心情有些沮丧。闻起来像线香的女孩子,大概全世界也就只有自己了。想想便感觉羞耻。
『抱歉。』
不知说什么时,火轮便选择道歉,虽然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是在为什么道歉。只是仿佛这样做,感到四周传来的压力就会弱了几分。
『你对我道歉,我也不会变高兴哦。那个,我们再走一会儿吧。』
兔谭笑了笑,拉着火轮往前迈步。走出观光地区不远,眼前景色就变成一片高级住宅区。在这里恐怕打听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吧,兔谭在想什么呢。
『但是,我除了道歉什么都不会。今天也是,一点忙也没帮上……』
『你愿意陪我一起来就够了。我只是想在火轮身边,没有别的目的。火轮也是这么想的吧?』
『但……那为什么,兔谭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呢?』
思念刚离手,火轮便有些后悔。用词应该更小心一点的,刚才的话,简直就像在找茬嘛。
对兔谭愿意和她做朋友这件事,火轮心怀感激。如果没有兔谭,自己便真是孤身一人了。长久以来,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那座寺院、其中的母亲父亲,还有不动尊菩萨。当然,那绝非不幸的生活方式,却也不可说完美无缺。她想起兔谭崇拜的心守党的大月小夜,与她极具攻击性的人生相比,自己正活在另一个极端。
大月小夜领导的心守党,实际在五年前就已经破灭。他们在抗议政府的活动中使用了复数的非法改造瓦斯枪,本部由此遭到搜查,好几名干部被逮捕。不过,在这起事件以前心守党内部便满是分裂前兆,主事的大月小夜本人也不知所踪。各式各样的传言,或说她被部下背叛杀害,或说她在他国参与游行时遇害了,真相至今不明。无论如何,心守党这位血气旺盛的代表人物,三十岁不到,便暗暗退下了历史舞台。然后,成为兔谭一般满是活力的少女眼中的理想。
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大约也不会遭遇什么意外或重病,就这样平平淡淡延续到八九十岁吧。火轮无法判断这种活法,与轰轰烈烈在三十岁死去相比,究竟哪一方更加幸福。
身旁迟迟没有传来回应,火轮连零星的思念也没感受到,或许兔谭什么也没想吧。或者她早有了答案,只是把想法藏在心中,不愿意告诉自己?果然,和我这种人做朋友,让兔谭觉得很难堪——正当火轮陷入负面循环时,收到了兔谭的思念:
『第一次收到火轮的思念时,我就想好了。我和火轮,一定要做一辈子好朋友。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她思念中贯彻的真挚情感,教火轮无言以对。
『啊,好像走过头了呢。差不多该回去了。』
仿佛迷路的孩子终于注意到自己走错了路,兔谭轻快地转身。不知不觉,四周已经杳无人烟,路旁荒地的杂草,高度几乎可以触及两人的背部,在微风中飘摇自如。
『回去吧,这边什么也没有。』
『嗯。但是,能一起散步,走这么远,我真的很开心。』
回程路上,火轮收到了兔谭鼓励的思念:
『火轮要更自信一些。我也会勇敢活下去的,像大月小夜那样。』
到头来还是没有发现火轮与兔谭期待中的情报。好在调查期间她们一直在拍摄岚山周边的风景,可以充当报告的材料。
「啊啊,根本没什么收获嘛。」
火轮垂下肩膀说道。心里却想着事情告一段落,总算解脱了。她已经累得提不起牵手的欲望,只是一边迈步,一边注视着兔谭摇晃的裙摆。
「不过我发现了至关重要的新资料哦。」
兔谭一直注视着远方,火轮走在她身后,猜想她或许正在整理方才入手的思念。
「什么新资料?」
「土产店的女性店员发来的思念里,藏着一段记录,似乎是遭遇事故的那些学生讲的怪谈故事。我猜是几名学生在巴士上讲的,气氛还挺热烈,印象一直留在脑海里,便不小心误发给店员了吧。那个店员也忘了有这回事,被我们问到时才想起来。」
『怪谈……还是算了吧。我一点也不想听,光是灵异地点就够我消受了。』
『不行。我现在就发给你,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呢。』
兔谭强硬地握住火轮的手。
###
听好了,这是发生在这附近六甲山的故事,你们中也有不少人坐车去过吧。那片地方以前是作为外国人的避暑别墅区开辟的,听说直到今天也能在山里发现残存的别墅和公司疗养院。
大部分别墅,在主人去世之后便无人接管。又在山间,蛇虫横行,房子就朽坏得像鬼屋一样。
不过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里,会出现的可不是妖怪那么简单的玩意儿,而是更加不可名状的某种东西。也有人把这个故事当成一则怪谈看待,至于我——我只觉得还挺恐怖,就讲给你们听听。
废弃别墅中有一栋,每晚都有好多人聚集。那里的人全穿着纯白的长袍,嘴里念叨神秘的咒语。听说有人曾亲眼见过他们诡异的集会,被吓得三天三夜不敢合眼。后边要讲的,也是一个男人的亲眼所见。他一辈子没能忘掉这次恐怖的经历。
起初,他只是开车经过。碰巧看见有人穿着白袍,成群结队走夜路的情景。那群人在往山上走,那边没有街道也没有车站,去那里干什么?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便停下车,偷偷跟在他们后面想要一探究竟。
沿着铺好的山路,人群走了数百米,终于停在一栋房屋门前。他们四处张望,好像在确认没有人监视——男人藏得很隐蔽,也就没被发现。他当然可以就此折返,只是心想都走到这里了,不看个明白还有什么意思。
穿过大门,眼前古旧的别墅。这是栋很久以前就废弃掉的洋馆。那群人打着手电筒走了进去。
男人到底不敢跟到房子里边,便想从屋外窥探里面的样子。终于发现别墅后侧有扇窗户发出莹莹的灯光。他于是凑到窗前,往窗内看去。
房间里,好几个人沉睡在床上。
闭着眼的那些人,尽是一副血统高贵的面容,浑身散发着异样的存在感,仿佛是数百年前的人类。男人看着他们,有种在瞻仰博物馆里木乃伊的感觉。
让他感觉奇怪的是,无论怎么看,这里都只是一栋废屋。不可能还有人居住在里面。就算偶尔有流浪汉闯进去,也不可能找到用来填饱肚子的食物。
然后,人群中有一人脱下了长袍。
藏在衣服下的身体简直像将人类融化后又重新塑形的产物。
看见这一幕,男人感到一阵恶心,旋即就吐了出来。他知道自己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了。那显然不是活人该有的样子。
穿着长袍的人群好像在低声念着什么,只是隔着窗户,很难听清他们的声音。男人只庆幸自己没听见那不属于人世的声音,否则肯定会招来更大的不幸。
异形的存在走到沉眠的人跟前,后者便缓缓睁开眼睛。乍看之下与平常人毫无区别,却在睁开眼的下一瞬,猛地开始撕咬眼前怪物的血肉。
血与脂肪混杂,从绽开的肉块里汩汩流出,染红了白袍。他们只是一心撕咬面前的食物。看着这一幕,穿着白袍的人们发出欢喜的叫声。再仔细一看,那些人笼在袍子里的身体都是七零八碎的。有人眼睛长在鼻子下面,有人胸口突兀地冒出一节手臂来。简直是刻意为了让人反胃才制造出的模样。
男人盯着其中一人的眼睛——那对眼睛长在脸颊中央。眼睛怎么会长在那种地方呢?明知不可去看,男人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之上离开。
忽然,他与那脸颊正中的眼睛对上了。
那双眼死死盯着他——
###
「别说了!!!!」
火轮的尖叫声给怪谈画上句号。
「的确很恐怖啊……水平真不一般……」
故事到一半,兔谭就没有开玩笑的余裕了,连火轮也怀疑是不是确有其事。世上有人热衷于用思念体验刺激的事情,结果弄出心病,甚至当场吓死。这样一想,便觉得怪谈中的故事并非完全不可能存在。
这则怪谈确实教人脊背一凉,可里面既找不到与事故相关的证据,也没发现兔谭期待的伪装成事故的阴谋。
「没办法,就用目前搜集到的信息凑合下吧。我还想找出点警察也没能查出的东西,让姐姐也大吃一惊呢。」
「不过找到了死去学生的思念,也算是一大发现了。我们回去吧。」
火轮归心似箭。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但这段记忆也是很久以前的了,我们要不抽空去六甲山确认一下——」
「我不要!兔谭最讨厌了!」
火轮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连这都要调查,不如干脆写怪谈的报告算了。而且讲了这怪谈的学生当真在几年前发生意外死掉了。
「也是。那就尽快把查到的东西用思念发给男生那队吧。刚好附近有思念盒。」
兔谭走进电话亭,向今冈传去思念。思念盒差不多就是电话的思念版本。因为价格的关系,能随身携带的思念电话在小孩间并不流行。大部分情况下,打电话用声音表达意思已经足够了。
正巧今冈在家。兔谭张开手掌,按在思念盒的节点认证装置上,把调查成果和大概内容发过去。刚才的恐怖故事就在这一瞬间传到对面去——火轮稍作想象就双脚发颤。
「好,传完啦。他说会马上联络其他男生。」
看着兔谭的笑脸,火轮终于有了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的实感。时隔许久外出,真是有够漫长的一天。正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季节,天空尚且明亮,时间却已临近傍晚了。
「回去吧,姐姐还在等我们呢。」
火轮说,而兔谭牵起她的手:
『嗯,我们回去吧。』
不知为何,火轮总觉得收到的思念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兔谭?』
『我不想要火轮讨厌我……刚才那句最讨厌,是随口说的吧?』
这段思念中满是不安。缺乏自信的样子,与往日的兔谭截然不同。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愿意在我身边的,只有兔谭了。』
此时若是仰起头,便看见天空中漂浮着无数【媒介点】,仿佛正监视着她们两人。
9
「差不多要到说法结束的时间了。最后,我想再强调一遍我们无欲会最重要的理念。
「欲望——我们的一切敌人都可归结到这两个字上。正是欲望蒙蔽了我们的内心,使我们看不见真相,与神明失之交臂。而一切欲望皆有所依,这欲望的依托也就是感觉。比方说,有味觉,才想吃好吃的食物;有听觉,才想听好听的音乐;有视觉,才想看好看的风景。
「所以,我们的五十岚无德教祖说,人们应当为消去五感而努力修行。五感即五欲——这不正是事物的本质吗?那么,难道消去五感就大功告成了?依教祖的着书,不得不去除的还有三大欲求。而这三种欲求总归成一种,就是『求生欲』。虽有过着禁欲生活的人,却也未能完全抛弃生的欲望。因而,我们应当从根本上消去这种欲望。消去三大欲求后,又是怎样的境界呢?
「那时我们将亲眼见到神明。经历漫长苦修,终于抵达神的跟前了。我们双手的存在,并非只是为了与他人心灵互通,它同样能与世间万物心灵互通——万事万物,神灵寄居其间。
「但是各位,想要完全消去五感确是不可能的。这点我也大大方方承认。能做到这点的也只有我们教祖了——要不然怎么让他当教祖呢(笑)。所以大家只需从抑制些微的欲望开始。比如今天先不吃想吃的东西了——重复这样的小事,心灵也终于变得清净。今天的说法就到此结束。各位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毕竟,再过两天就是神明降世的时刻。这样隆重的日子,前后两天总会有不可思议的征象发生。」
无欲会干部,小池言虎的讲座在预期时间内结束了。现在是傍晚五点五十七分。七月的天空一片明亮,有如昼间。天空之下,京都地铁北山站前的讲堂开始有人陆续走出。
却有一名少年(少女?),逆着熙攘的人群向讲堂内走去。帽檐压得颇低,教人分不清性别。T恤与牛仔裤搭配,与寻常中学生高中生没有分别。不过这一身价格不菲,或许是富裕人家的小孩吧——这样想着,再定睛一看,便已经寻不着他(她?)的身影了。
他(她?)动作自然地穿过接待处——这时已经没人看守了——却不向着客席,而是朝讲师所在的休息室走去。不进入室内,而是藏在休息室外的角落,打探情况。
言虎是这数年间坐上无欲会主流派第一把交椅的男人。称之为主流派,也是言虎将其推行成主流的。五年前无欲会教祖突然消失,教派一度陷入分裂危机,分化为根本派与布教派。前者认为教祖已经踏上开悟的旅途,自己也应效仿他,将修行贯彻到底。后者则以为应该稳扎稳打向大众布教,之后再取得开悟也不迟。将两派统一的正是言虎。他本就是教祖无德开宗立派以前的友人,由他继承友人的衣钵在道理上也说得过去。信者中有不少政党议员,他也因此受到争议,不过不知言虎私下给了什么好处,很少有大众媒体把这事摆到台面上说。听说他与信息省等各级官僚也有所勾结。
还没好吗。他(她?)看一眼手表,才过去不到两分钟。静下来。不要着急。急切之心也生自欲望。舍弃掉多余的意识,脑海中浮现出无欲会的教义。
终于,言虎孤身一人走出来了,他身旁没有秘书随行。
怎样才能杀掉叫言虎的这个男人?稍作想象,同时静待时机。他(她?)封闭五感,除了半瞑半启的眼睑,遮断自己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只待下一步,冲到言虎面前。
只是有人捷足先登,三个男人忽地杀到言虎身侧。发出「受死」之类多余的叫喊声,一听便知是菜鸟。没带武器,三人都是徒手,大概是想通过发送崩坏的思念废掉言虎,这也是现代通行的暗杀手法。屋里空调没什么效果啊。包括刀具在内,可用作武器的东西都受着严格管制。拿去公园晃悠还好说,带进演讲会场可就麻烦了。这三人或许和自己一样,都是等到散场后才进来的。果真如此,这的安保做得也太差劲了。哪来的一阵霉味?作为武器暗杀的代替品,发展出的便是基于思念的暗杀。人类之中不乏会向他人送去异常思念的家伙。不过隔音效果还算凑合,这讲堂也有些年岁了。大约每四十人里会有一两个吧。异常的程度也因人而异,或是因为重度的脑损伤无法正确认知现实,或是单纯有超乎常人的妄想癖。肚子饿了,想去一乘寺边上的那家拉面店。虽然程度不同,但多半因为交流功能障碍而被当作疾病对待。却是有意义的。感觉脑袋有些迟缓,早知道第四节课上睡一会了。如果将扭曲的思念传给他人——尤其是超负荷地传给他人,就能破坏对方的内心。也即,思念成为了杀人的武器。正如自己一般。
——一瞬,他(她?)脑中闪过这些念头。他(她?)的思念亦是崩坏的思念,至少在寻常人眼中是这样的。芜杂的思念混杂在一起,无法区分彼此,通常被称为信息过统合症。换个视角,或许正常人就是信息过分裂症——当然,社会大众绝不会把自己当成有病的那方。
「喂!快来救我!」
啊啊,那就是言虎的叫喊声。他(她?)心想。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言虎命悬一线或许不假,但再等一会儿,自己这边也会安全上几分。而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叫我——说不好是在向别人求救呢?
「出来!快点,言叶!我的宝贝女儿!」
听言虎喊得声嘶力竭,她终于决定采取行动。
在场的人全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女扮男装的事情也一并暴露,她便不得不行动了。必须消灭目标——话说这父亲当得有够蠢的,特意把秘密暴露给敌人是想做什么呀。虽不至于真下手,我想杀了这家伙也情有可原了。
『本部,给我坐标。』
几乎同一时刻,障碍物的坐标位置便被发入她的脑中:
【三·24(男A)】
【四·22(男B)】
【四·20(男C)】
敌人都在近处,正合心意。言叶阖上眼睑,拔出刀身15厘米的小刀。本来超过7厘米就没办法通过检查进入会场,现在入场时间早已结束,自是畅通无阻。
『本部,切断电力供给。』
室内所有照明在眨眼间暗掉,周围没有窗户,便是一片漆黑,男人全陷入恐慌。一群蠢货,言叶心想。正因为你们过度依赖视觉,才会陷入这般混乱。人类视若至宝的视觉实际是相当幼稚的机能,视野不过百二十度,获得的反馈不过事物模糊的轮廓与位置关系罢了。
消去五感。舍弃欲望。
无德师父唱诵道。去除肉身的欲求,人类才可能与他者心意相通。能够发出思念的不只人类,若能倾听世间万物的思念,便不必依赖五感生存。
虽说如此——现在自己仍需要同伴发来敌人的位置坐标,距离不赖他物的境界仍有相当距离。自己的修行还远远不够,她在心底反省道。尤其,为了知道敌人的位置信息,还需要事先暴露出自己的位置以至自己内心的一部分,这样做的风险未免太大了。
但现在是工作时间,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为了查明真相,绝不能让言虎丧命于此。迟早一天,我要亲手杀死他。
首先,向【四·20】方向挥刀,旋即就是一声悲鸣。言叶却已经听不见这惨叫了——战斗之中,听觉只是累赘。
紧随其后刺向【四·21】附近,这时【四·22】也朝这边来了。她便找准对方动作拖泥带水的地方,猛刺几下。还剩一个。
【三·24 带刀】
坐标的内容又发生了变化。这家伙怎么把刀带进来的?她正觉得奇怪时,又接收到了更新的坐标信息:
【三·24 带刀(二段连结式,6.5cm+6.5cm)】
原来如此,是设计成两截拼接使用的刀具。对面也不全是一帮莽夫。转念一想,6.5cm的刀具不已经足够危险了吗?算了,无所谓。抛掉杂念,言叶朝那个坐标逼近。持刀的坐标不断变换,刀刃擦过她的手腕,言叶的动作却没有为这细小的伤口停滞分毫。
言叶几乎舍去了痛觉,这点程度根本挡不住她。虽然恐惧的情绪尚未完全抛去,但要无视男人的预想,一心挥舞小刀却是足够了。
『本部,给我心脏的位置,包括高度。』
【三·二七·24·73 向上离地140cm】
那,就是在这里了。言叶咬准那位置,接连刺杀好几次。
全坐标消灭。
「解决完了?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是心守党的残党?」
敌人消失之后,言虎声音的颤抖也没有完全褪去。言叶只是冷静地判断道。看来随着权力膨胀,人心中的杂念反会越来愈多。
言虎在刺客的口袋中有所发现,取出一张折过几折的纸。言叶微微侧过头,看向那纸上的内容,那上面只有一串乱码似的字符。
「啊啊,原来是自称天教的那群人。这些家伙没有成体系的组织,很难对付。除了最高位的『神』,下边的信徒地位平等。恐怕这三个人都是单独受了『神』的指示前来的吧。妈的,挂着个骗鬼的名头,我迟早杀了那自称是『神』的头头。」
说什么「我杀」,到时候还不是要我动手。言叶感觉一阵心烦,真希望他能当个身体力行的父亲。
「言叶,你也是,早点不准备好。我差点就没命了。」
言叶听着父亲的牢骚。自己本来就是法律上过继来的子女,她还怀疑言虎究竟是否把自己当女儿看待。就社会常识,哪有父母教自己子女做这种危险的护卫工作的。何况命令女儿杀人了。
言叶受言虎的命令进行暗杀活动,已经有六七年时间。
她稍微抬高帽檐当作行礼,从口袋里拿手机出来,打出一串文字。因为没法顺利说话,言叶便以此作为代替。她无法从繁杂的信息中筛选出必要的部分,再将其编织为语言,总想把自己感受到的一切同时表达出来,于是往往卡壳。这也是信息过统合症的典型症状。
信息显示在屏幕上,言虎看见后,脸色有些难看,想来又生出多余的念头了。言叶想来没有看父母脸色的习惯。
文字内容如下:
(照无欲会的教理,对死亡的畏惧也是应该唾弃的一种欲望。)
「梦话留着睡着了再说。真的无欲无求还成立什么教团。就是因为追随教祖的人都有各自的欲望,无欲会才发展出今天五十万的会员,我也不例外。」
(也有道理,只是说出来的话可能会被天教窃听当作把柄,麻烦你多加小心。)
「谢谢你的忠告。五十岚无德教你的那些东西,你也赶紧忘了好。记着也派不上用场,顶多活跃下脑筋而已。」
(那找无欲信条的实践者来当杀手的又是哪位?)
言虎皱起眉毛。单说头脑的反应速度,言叶不知要快上多少。言虎苦思冥想一句反驳的时间,够言叶写出二十条了。
所以,言虎唯有亮出足以教言叶缄默不言的话:
「结果呢?你的好朋友,当了无德养女的那位,最后又是什么下场?」
言叶沉默不语。
「听好了,我会取得天下,这一切都得仰仗欲望。无欲会今后还会日渐壮大,那些信奉无欲的人,无一例外要为我的欲望买单。」
言虎刻意放话说。照明还没有恢复,走在走廊里,言叶隔着些许距离注视言虎。这个男人,内心一定怕得不行,才会这样虚张声势吧。从天教到心守党,包括笼罩在一团迷雾中的所谓神明,世上不明真身的敌人实在太多。虽然每到七月七号,总有人声称自己亲眼目睹了神明。近几年,这样的人还越发多了。
小池言叶是他父亲专属的杀手。偶尔从与父亲联系紧密的政治家那里收到委托工作。
如今的监视社会之下,杀手这种工作已经不吃香了。发送思念必须途径【媒介点】,警察只要提出申请就能马上用于搜查。私底下秘密地确认嫌疑人的思念也不成问题。不过单凭思念的逮捕是不合法的,至少场面上,思念只是作为搜查的辅助手段使用。
只是,信息过统合症的患者说到底连收发思念都做不到。所以,无论警察还是国家都没有关于他们的记录。只要事后处理得当,暗杀暴露的风险便小之又小。
剩下的,言虎只要交给言叶的技术就行。
忽然,言虎好像接到一通思念电话。想来是他亲信的联络。
「怎么会,到底谁泄露了五十岚的消息……」
听见的只言片语,教言叶感觉浑身汗毛倒竖。
果然,眼前的男人和无德师父的失踪有所关联?
师父失踪后两个月发生的那件事,难道也是他干的?
「为什么五年前就了结的事情,现在又被翻出来了?是谁脑子里剩下的东西被发现了?」
或许是内心动摇,明明只要思念传达就够的信息,言虎却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虽说会弄混语言与思念的人不在少数,这时候发生,言叶却是求之不得的。当然这完全可能是一些自己听见也无伤大雅的信息,可她不这样认为。
「岚山……只可能是大巴车事故的那群学生了。那次确实做得有点过头,杀了那么多小孩。但不那么做的话,要是事情暴露,完蛋的就是我了。」
怎么,又是自保的话题?言叶感觉有些无趣,看来又有得忙活。
「言叶,这是紧急命令。接下来我说的人,一个活口也不能留。第一个要杀的在岚山,现在马上往那边去。」
(今天已经杀三个了。这次,该不会要对平民下手吧?)
言叶皱起脸表示抗议。她的父亲只知道命她杀人,丝毫不顾虑杀人那方要承受怎样的心理负担。
「再稍微忍耐一会就好,拜托了。」
言叶第一次见到父亲向自己低头的样子。
「再过不久,就不用你干这种肮脏的活了。现在还是无欲会要站稳脚跟的时候,等我们壮大成现在三倍的规模,这些迟早都是你的。」
又说这种话,言叶心想,却没有说出口。为什么他总想用权力与名声栓住自己呢?这难道不才是对无欲会信者的冒渎吗。无德师父的教诲,他是一点也没学到。
言叶在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之中感到一种落差。言叶虽置身在言虎监视之下,却不意味着她对言虎言听计从,她握着足以让后者破灭的把柄。事实上,除了监视,言虎便什么也做不了,他的一切打算最后都要交给言叶施行。
说到底,求死难道不正是言虎的目的吗?
是什么令他渴求死亡?
比如说,一度背叛杀死同伴的罪恶感——
不过,言叶的一时思绪,全被言虎下一句话冲到了九霄云外:
「消息好像是垂水那边走漏的——」
(也就是『圣地』森林的所在……)
无德失踪两个月后,他的养女,五十岚勇被发现溺死在垂水森林的一处水池中。那里在寺庙境内近旁,素来被当作圣地对待。距离她居住的西宫却足有三十公里距离。虽然并非无欲会禁止修行的区域,但确实太过偏远了。
实话实说,言叶怀疑自己的父亲就是幕后黑手。
无德师父死后这个男人迅速接管了权力,很难教人不怀疑这背后的蹊跷。虽然没用到自己这位杀手,但愿意下手的候补有得是。
说不定,那个事件与这次的工作也有所关联。
(那,我这就动身。)
言叶出发前往岚山,准备处理那边的工作。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了。
临去前,她最后瞥一眼言虎的方向,将敌意深深埋入心底。
我一定会找到证明是你杀死了勇的证据。
在那之前,就暂且做个忠诚的杀手吧。
被杀死的人就尽管憎恨我、诅咒我。言叶早已做好觉悟。
何况,放弃人性也是无欲会的教导之一。
10
日本施行【强制善人法】,已经到了第三十个念头。这三十年间,类似的法规虽被世界各地的人们诟病为恶法,却没有任何国家将其废除,也证明民众默认了它的必要性。
这项法律给予被告人缓刑的同时,要求其作为善人进行社会生活。根据具体情况,就连本该被判死刑的凶犯也可能成为【强制善人】——当然,活动范围会相当受限。可以说,是外国施加的废止死刑的压力,与希望罪犯以死谢罪的民意之间的一种折衷方案。
理论上,只要老实作为善人接受改造,被告完全可以寿终正寝,但哪怕有一丁点再犯的意思,便即刻宣判死刑。不可不谓是严格的法律。
这项法律的问题所在,是将善恶裁决完全交与了国家。对国家不利的行径无一不被判定为恶。即便在野党指责这只是量产方便的国家意志代行者的法律,但至少在日本,法律并未因为这点非议就被修订。似乎大部分国民都为「善人」的增加而心满意足。
不过,实际判断善恶的并非国家内具体的某个人。一般国民根本没有决定何为善、何为恶的能力,何况夺走恶人生命的权利了。
如前文所述,现代国家有如一个具备意识的生命体,指导其行动的就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意志——正如我们每个人为自身利益行动一般。一些政策对构成国家的个体国民或许不利,却对国家整体颇有作用。所谓【强制善人法】,不正是国家为了获得可以肆意支配的劳力而制定的法律吗?
具备独立意志的国家若是持续采取不合理的行动,就可能导致世界秩序被破坏。在这里我想假设一个高于国家的世界意志——暂且称之为【世界计算机(World Computer)】吧,意即它只会计算考量世界整体的利益,并无视世界利益以外的一切。
【世界计算机】经过媒介点向受刑者发去「不利于维持秩序」的行为清单,受刑者参照清单谨慎过着自己的生活。若是触犯了清单上的条例,就会收到【媒介点】的警告。当然,【媒介点】系统设立的初衷,也是为了方便国家或更上层的【世界计算机】管理,信息省的大人物想来也对此心知肚明。
如此,世界通过合法手段入手了大量其意志的代行者,这又正反馈地推动了【强制善人法】在世界范围内的施行,死刑执行率便越降越低。【强制善人法】的提出者并非人类。死刑得到减少,却也不过换了另一副脚镣罢了。如今我们需要的,难道不该是以人类个人为本位的改革吗。
——大月小夜《国家的阴谋BEST30》
——怎么可能。
火轮声音里满是疲惫,好像运动会结束后的小学生。她感觉肚子凉凉的,大概是身上这件露出肚脐的吊带背心的关系,虽然在外边披了件半透的四分袖衬衫,保暖效果只是聊胜于无。下身半裤裤脚也只到膝盖。这身打扮是母亲贵子准备的,大约是想让火轮看上去更活泼一些吧。整体而言与火轮的性格没半点相称。
读兔谭发来的书籍资料太入神,手上的黑芝麻冰淇凌不知不觉间掉了一大块到地上。明明是虎谭姐姐特意在这家汽车餐厅买的,这下全浪费了。一想便觉得好悲伤,火轮决定扭转思路,把这当作减肥的一环。
『你还不懂吗,大月女士是在为国家敲响警钟呀。』
把兔谭歪头的动作看在眼里,火轮心底多少有些歉意,可她还是没有改变想法。
『但刚刚的内容基本都是都市传说……世界计算机这命名也挺没品位的……』
『我也没想教火轮一五一十全部接受。只是,关于世界系统的思考的部分,你不觉得很值得探讨吗?这是她七年前的文章了。大月女士一直在尝试重建世界的结构,并在新的秩序中建立与以往不同的个人主义——结果中道崩殂。』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嘛……』
『啊!你又说无所谓了!不是说好不许说魔法语言吗!』
被兔谭毫不留情指出,火轮脸红了半边。只许心里想却不能说出的话,兔谭统一称之为「魔法语言」。这些话一旦脱口而出,就意味着停止思考,对话也就无疾而终了。典型的魔法语言包括「无所谓」、「没意思」、「够了够了」、「也算一种新的角度吧」等等。
话说回来,就算是兔谭,也不会平白无故拿出大月小夜的电子书数据当聊天话题。实在是两人的对话进行不下去,才不得已没话找话说。不知烦恼着什么,返程路上,兔谭一反常态地沉默。虽然途中在汽车餐厅小憩了一会,情况也没好转。没有兔谭推进对话的话,聊天过不了几轮就陷入死局。火轮又找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便只好牵强聊起最近在读的书。
『抱歉,不自觉又说了魔法语言,我深刻反省。已经自责得浑身发冷了。不过,兔谭是真的喜欢大月小夜呢。』
『很喜欢!我想成为她那样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女性。』
『这样……我刚好相反,体温一直偏低……现在也觉得好冷……』
『那大概是因为冰淇凌掉到你的短裤上了。』
——火轮的悲鸣声回荡在整个休息区。
当天的晚饭在家庭餐厅解决,依旧是虎谭请客。虽然虎谭说不用介意,尽管点喜欢的东西,火轮还是战战兢兢选了价格中等、低卡路里的健康玄米套餐。在旁人眼中,火轮身材纤弱,教人担心她是不是该多吃点富含油脂的排骨或肉食。
火轮本人也很在意自己的体格。兔谭虽同样纤细,却格外有一种美在其中。反观自己的瘦法,好像处处透露着贫相。是不是总待在家里,没机会晒太阳的关系呢。
「问你件事,火轮。」心情越发阴沉下去时,虎谭开口了。
「今天,有没有个奇怪的叔叔向你们搭话?这附近好像有个可疑的家伙在游荡。」
「没,没有。我一直和兔谭在一起,什么事也没发生。」
火轮干脆地否定了。要是真撞上怪人,自己非得吓个半死呢。
「我明白了,没事就好。」
虎谭似乎不想再深究下去。大概出于职业病随口问问吧,火轮心想。她也不敢多问,害怕被虎谭当成不知趣的小孩。
「姐姐是警察,才有点神经质吧。反过来太粗枝大叶了也挺教人困扰的。」
「你这家伙,怎么语气这么高高在上?」
「别的不说,姐姐不是一个人连饭都不会做吗。」
「你以为是谁赚钱养家?敢对一家之主这么说话,就是这个下场!」
她双手握拳,在妹妹脑袋两边钻几下,兔谭虽然提不起劲,还是配合着呜呜呀呀地叫了几声。虎谭把握不住恶作剧的分寸,不小心弄撒了桌上的汤才悻悻然收手。火轮只是从旁看着,没有出言制止这两人的玩闹,心里有些微不可察的不自在。
「你们两人关系真好啊。」
自己也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火轮不负责任地想到。家里长辈三个人里,随便谁,现在就去领个孩子。那样的话,说不定我这种人也能培养出一点大姐姐的气质。
「啊——,抱歉抱歉,让你见丑了。兔谭在家就是这副模样,说她在学校是个好学生,我都不信。」
「听说姐姐上班态度良好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
「话说我学过一点柔道,要不拿你练练手?受死吧!」
虎谭说做就做,毫不留情,一把锁住坐在身旁兔谭的脑袋。后者胡乱拍打着双手,用仿佛窒息的声音大喊「Give up!Give up!」。这次又把水杯给打倒了。预感店家要来赶人,火轮先一步起身,以示自己和那两个正胡闹的家伙不是一伙的。只是站起来了却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只好傻傻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那个,这样会给别的客人添麻烦……啊,兔谭,裙子要掉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等下……这家伙一直不肯松手,哪有空关心什么裙子啊……」
「抱歉……我不知道你没空。唔,但是吵架不好——」
「我才想说……呜……」
——店里忽地一片死寂,只有虎谭的声音还在回荡:
「真脱下来了——」
「姐姐玩过头了!我要写信投诉你!等着坐牢吧!」
回程车上,兔谭一直抱怨个不停。火轮只是缩成一团听她抱怨,总觉得没有及时制止的自己也有责任。被踩在佛像脚下的小鬼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吧。没想到虎谭兴致上来便不知轻重,差点把兔谭勒昏过去。犯错的本人也不住地低头承认错误。
「不过,我可不会蹲局子。死也不去。谁会认罪啊!」
「为什么这么说?」
找不到时机加入对话,火轮只好插嘴问道。
「要是我去坐牢了,兔谭不是又要被送回那混账老爹家了吗。」
兔谭忽然沉默,不再发牢骚了,就连火轮都能感受到车内气氛霎时沉重起来。她这才想起,自己对兔谭的家庭环境一无所知。
「不管怎么说,兔谭都是我的。你以后得付我两千万哦,我会毫不客气笑纳的。和别人没有瓜葛,你是我的妹妹。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虎谭似乎开了个不合气氛的玩笑,只是火轮没听明白。能理解这句话的,大概只有她的妹妹了吧。
「姐姐,不好意思,回去能先停在家附近吗,我想和火轮再逛一会儿。」
在她的声音里,火轮听出了几分沉重。
在距离车站一公里的住宅区下车,两人目送虎谭独自驾车离开。直到车尾也消失在视野中,火轮都认认真真地挥着手告别。父亲总是教导她不忘礼节。
『有什么事吗?』
火轮立刻握起兔谭的手。她一反常态地积极,其实不少是因为火轮害怕一个人走夜路。她莫名觉得,正有一层漆黑不明的隔阂要介入自己与兔谭之间,并为此焦躁不安。牵起手,也是想抵抗这种不祥的预感。
『没什么,只是觉得月亮好美。』
『今天是阴天哦。』
兔谭忽然松开手:
「啊啊,现在禁止牵手!我们随便走一会儿吧。」
不知如何是好,火轮紧跟在兔谭后边。从岚山回来后,兔谭一直很奇怪。具体哪里奇怪,火轮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她一举一动中都有些许违和。这么一想,今天竟然是由自己去牵兔谭的手。放在以往,总是对面不由分说地上来就握住自己的手,轮不到她主动。换句话说,今天兔谭的表现,比起往日显得微妙地消极。
「那个,你愿意听我聊聊家里的事吗?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火轮走在后面,兔谭的声音传入耳中,微弱得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漏听。
「嗯。」
接下来的话题,大概会变得非常沉重吧。火轮腹部用力,免得自己被凝重的气氛压倒。
「其实我——」
兔谭忽然加快脚步,好像要逃离这里。不想被扔下太远,火轮追在她身后。
只是,一直等不到兔谭的后半句话。
「怎么了?」
火轮按耐不住追问道。要是听不到答案,她一定会纠结得一晚上睡不着。
「有点难以启齿,关于我出身的事……我——我是腹子。」
对兔谭的回答,火轮仍没有什么实感。当然,从字面上理解毫无困难。只是她不能对这句话背后的不幸感同身受罢了。
不过,「腹子」这个词却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
「所以兔谭才那么崇拜大月小夜呀。」
大月小夜也是腹子出身,面对虐待,选择了杀死父亲取得自由。社会对她的做法固然褒贬不一,但同为腹子的兔谭,一定从她的经历中寻到了精神支柱吧。
「小时候,每天——真的是每天,父亲都要抱我。就算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也本能地知道这是很恐怖的事。那种,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恐怖。」
「好过分……」
火轮不自觉握紧了拳头。要是遇上这种事的是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呢。绝望的自己,恐怕连一点反抗的声音都发不出吧。至少,不会像大月小夜那样奋力抵抗。
从兔谭平素活泼的表现中,根本无法想象她背后沉重的命运。当这巨大的反差展露在火轮面前,
但,为什么兔谭要将她的秘密告诉自己呢,为什么选在今天?
「当然,我现在已经不觉得痛苦了。是姐姐把我救了出来。如果没有姐姐,我一定还过着从前那样的人生——除了放弃什么也不会,默不作声地活下去。不过刚逃出来那段时间,我还是个心理阴暗的家伙呢。根本想象不出幸福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这么说可能不太礼貌,那时的我,比火轮你还要腼腆。」
「怎么会——」
火轮丝毫无法将兔谭与阴暗的印象联系起来。她轻飘飘的语气,甚至教火轮怀疑是不是在说笑。
「不过,姐姐为我做的事,我一直看在眼里,后来又知道了大月女士的经历。只要乐观活下去总会收获幸福——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也是那时才学会的。只要你愿意迈出脚步,世界也会助你一臂之力哦。何况姐姐也一直支持着我。我真的很感谢姐姐——虽然不会当面对她说就是了。」
「我也觉得你们姐妹两人真的很要好。」
「应该说,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姐姐了。」
听见别人如此直接地表白喜欢的情感,这在火轮还是第一次。她的家人大都把维持现状当作理所当然,无论母亲父亲,她都从未见过他们这般热烈表达感情的样子。在他们的生活中,「喜欢」这种情感一定再平常不过,无需特地说出口了。
「但是,我想说的不止这些。」
在火轮身前,兔谭停下脚步。
「我最喜欢的人,世界上还有一个,就是火轮你。我爱你。」
看准时机,兔谭轻盈地转过身,面向火轮。街灯自上而下映出她的笑颜。
「呜诶?」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火轮挤出一句不成词的怪声,动作也变得蹑手蹑脚。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呀。谁也没教过我。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告白?听说现代人的「喜欢」确实比古代廉价许多,门槛大概就是在这一两百年间降低的。比方说如果喜欢同性,许久以前似乎会被另眼相看,现在却是稀疏平常了。
不过,就算是火轮,也听出兔谭的告白中有一处明显矛盾:
「你刚才,刚才才说最喜欢的是你姐姐!」
「嗯,世界第一喜欢。」
兔谭伸出手来,胡乱揉着火轮的脑袋,火轮差点又怪叫出声了。被喜欢自然比被讨厌来得好,只是她总觉得心底痒痒的。
「我听不太懂。」
「并列第一,不可以吗?」
兔谭又握起她的手,只是,这次不过轻轻将火轮的手虚握住,这样就没办法读取思念了。兔谭当然是故意这么做的。有人以为思念可以传达的东西,没必要亲口说出,而她讨厌这种想法。
「兔谭突然这么说……我……。你看,我们关系一直都很好呀,今天也一起去了岚山。只是那样,不行吗?」
自己的想法不明确,又对眼前状况束手无策时,不动火轮总是踌躇不前。现在正是进退不能了。怯懦的她,只能选择推迟回答。这大概不是因为不诚实,只是她不允许自己用几分钟想出的答案将事情敷衍过去罢了。
「以后我们两个人也要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像这样慢慢加深情感,与我变得这么要好的,除了火轮就没有别人了!」
骗人!火轮心想。那么活泼开朗的女孩子,谁都会想和你做朋友的,就算不是我!只是,能与兔谭在休息日一起出门玩的朋友,或许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多吧。
火轮试探着又抬头看向兔谭:兔谭表情僵硬,显得有些窘迫——也许刚才的表白中,她已经把心中所想全部吐露干净,有如跑完一场马拉松,气喘吁吁不再有气力开口说下去了。
我必须说点什么——火轮握住兔谭的手想要传去思念,后者却先一步将自己的手心贴了上去:
『我很庆幸能生在这个时代。HRV肆虐以前,因为伦理制约,诞生后代就像签订协议,建立在男女双方同意之上。于是与异性交往才是理所当然,同时爱着好几个人也是不可接受的——虽然我不太理解这会有什么伦理问题。但历史书上也说这是男女平等迟迟不得发展的原因之一。那时,要人们相互理解也只是妄求,误解与怨恨远多于今天。但,现在,我们只要伸出手去就能传达感情。「结婚」的概念消失后,有再多最喜欢的人也不奇怪。所以……我想说的是……虽然姐姐我也同样喜欢……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火轮!』
兔谭的逻辑越发混乱,教人倒懂不懂的,可她将想要传达的情感全部赤裸裸展现在火轮面前了。好像下定决心背水一战,剩下全凭天意——她的思念里便是如此决绝,让火轮说不出一句话来。
或许是直白地吐露思念之后的反弹,兔谭慌不迭地松开了手。似乎在担心自己的心意有没有原原本本传达到。火轮这才回过神来。思念的交流几乎不给人踌躇的机会,果然,还是亲口说出来得好:
「我很高兴,虽然没太听懂……」
她没办法立刻回答接受与否,只能止步在这样微妙的位置。
于是火轮决定用自己的话诚实地作出回应,至少,她不想被兔谭讨厌。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兔谭愿意和我做朋友,甚至说……喜欢。我什么优点都没有哦。只是一个无趣又无聊的人——兔谭是怎么喜欢上我的呢?」
「果然,你已经忘了?」兔谭的表情好像霎时间暗淡下去,「明明是你先把那么强烈的思念传递给我的呀。」
「诶,什么强烈的想念……」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火轮不是传了思念给我吗!」
兔谭好像被触碰到逆鳞,她的声音在住宅区回响。
「初中一年级那天,火轮不是突然摸了我的手吗。那段思念里,填满了对我的心绪——想要触碰我,想要触碰眼前的女孩子,想要触碰兔谭——这么赤裸裸地传达给我了,那不就是爱的告白吗。除了姐姐,再没人传给我这么激烈的思念了。然后,我就想,只要和火轮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
火轮怔在原地动弹不得。她不知不觉传给兔谭的思念,竟是这样的内容吗。兔谭一直相信这是火轮对自己的爱意。
「但是,火轮好像没把那件事当成告白吧。没办法,其实我多少也察觉了……所以才决定这次要自己向你表白心意。」
兔谭的笑容柔和了些:
「重复一遍。我爱你,不动火轮同学。如果火轮也愿意喜欢泷口兔谭的话,我会发自内心高兴的……所以,麻烦你——请你喜欢上我吧!」
「啊,谢谢……」
虽然不知道在这里道谢是不是正确选择,但她一时想不出别的话来。无论思念怎么发达,也不会影响个人的词汇量。
「能不能,让我先想一想。稍微,现在,有点混乱,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种关系,在漫画或者电视剧里应该已经稀疏平常了。互道喜欢,然后两个人交往——三个人甚至再多些的也不在少数。就是所谓恋人吧。看实际情况,还可以在国家那儿领到孩子一同抚养。至于恋人与朋友有何区别,火轮却尚且不能分辨。何况她连朋友都没几个,连作比较的机会都没有。
「好……我也有点着急了……对不起……」
两人重新走动起来,只是步子比原先沉重了几分。四下无人,街灯显得格外明亮。要是附近有旁人的话,也不会发生刚才的对话了吧。
「那个,为什么,决定今天说出来呢?」
火轮尽量放轻声音开口道。就算兔谭要提起岚山的事她也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也觉得没必要着急……但是最近一直有种感觉,好像再不行动,火轮就要抛下我去别的什么地方了。」
「为什么,我哪里都不会去呀——现在也只是在往家走。」
「还有就是七月七日快到了。」
「啊,神明的日子……」
这么一说,今天已经是五号了。再过两天就是七夕节,是神明降世的时候。从古至今——虽然没这么长历史——人们都没来由地传说在七夕节会与神相遇,。
「不过,说到底这也不是告白的理由吧。」
毕竟没有不在七夕之前告白恋情就会破灭的迷信。兔谭好像也说不出个由头,似乎有些困扰。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岔路口。
「那,回家之后,我会认真考虑的。星期天一整天,我都会用来想该怎么答复兔谭。」
「好的……麻烦你了!」
兔谭离去时,一举一动都有种莫名的兴奋。接下来就该自己认真考虑交往的事情了——这么一想,火轮却微微郁闷起来:
「先去问问爸爸妈妈们的意见吧……」
11
言叶患有先天性信息过统合症。
与大部分患者一样,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从概念上区分文字、视觉与听觉。不知道该怎么对语言进行分段,好不容易说出成句的话,是在八岁的时候。
虽然尚且磕磕绊绊,但正当她学会编织主+宾+谓句子时,才可以说她的人生正式开始。学会说话之前的事,言叶大都记不清了。好像有许多人向她搭过话,但无论是谁在做什么,她都认为那与自己无关。
为重病的言叶,她的父母已经竭尽全力。他们是在为一个治不好的病人竭其所能,虽说不少努力弄巧成拙,言叶也明白不该抱怨——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抱怨。
言叶也是人类,有她的喜怒哀乐。可以一个人如厕。可以一个人上街买东西。检查数据就知道她的意志远强过一般人。比方说有一种锻炼集中力的玩具球,会在脑波影响下滚动。平常人拼死拼活默念「快动!」才好不容易挪动几寸,言叶甚至可以用它玩抛接球。只是,要学会传达情感,她欠缺了太多东西。或者说想传达的东西太多,而她不知如何取舍。
不善言辞的人在现代并不罕见。只要能与关系亲密的人交换思念,日常生活就不会有多大障碍。声带异常无法出声的特殊人群也能就读一般学校。如果连思念交流都做不到,就另当别论了。在信息过统合症患者的脑内,五感接收到的信息并非各自独立,而是统一成一个整体。他们解释世界的方式非常人能够理解。好像世上最后一只朱鹮,说着无人能懂的语言。
小时候,作为复健训练,言叶曾被医生带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尝试用语言表达眼前所见。用实例学习组织语言的方法。
「这里是……车……车……信号灯……红色……风好冷……沥青的气味……好像很好吃……十字路口……地动的声音……叩叩叩、叩叩叩……的地方。」
简单一句「这是车道交汇的地方」,她也没能说出口。她不会省去叙述中多余的信息。所有现象没有界限地熔成一团。对过统合症患者,要他们筛选说出意义分明的句子,与要他们从自己身上抉去一块血肉没有区别。
论及思念,言叶也与一般人大不相同。
<一般人的思念>
对面驶来一辆卡车。等着右转,红绿灯却迟迟不变,司机看上去有些焦躁。
<言叶的思念>
CAmGFEmCAmDG7
赤橙橙黄赤黄赤黄黄橙橙朱赤赤黄橙朱朱朱赤赤黄橙朱朱朱朱赤赤黄橙
车……信号灯……风好冷……沥青的气味……好像很好吃……
当然,这不过是将言叶的思念机械地译成一般人思念的结果。实际上她感受到的或许只是一个词语,而这一个词中包含了所有颜色声音想象的触感男性气质女性气质复数单数……自然,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表达这样的词汇。用一般人的思念就无法解释言叶的思念。
信息过统合症患者的思念虽然天差地别,要说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正常人长时间接触这样的思念,极有陷入精神异常的危险。
好像把GB机的游戏硬生生塞进红白机的接口。输入超出处理范围的信息,会坏掉也是理所当然。或是强要人类只以金属为食,不死才奇怪。想要接收过于异常的东西,就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不同的思念型号无法相互通信,于是,患者自然而然遭到隔离。理论上只要摘除掉手心的节点就好,那样却又面临复杂的人权侵害问题,而且单单去除节点而不动其他部位,手术难度极高。考虑成本,还是把少数群体隔离起来来得划算。虽然在将孩子从「摇篮」交予其父母之前,在巨型试管里,确实可以事先诊断是否患有信息过统合症,但若要据此放弃婴儿的生命,又面临人权的争议。故而行使领取自己后代的权利时,国民同时有义务宣誓接受孩子生来伴随的一切性质。言叶就是这样来到世上的。
她的幼年,全囿在医院与病房中度过。作为无法被理解的他者,没有一天不是痛苦的。外面的世界满是异类——或者说外界本身就是异类,仿佛一厘米开外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朋友也寥寥无几。「信息过统合症」的标签,将像她一样无法正常收发思念的人与别人割裂开来,能与言叶共有思念的,只有同样贴着这个标签的人类。
医院里,唯有一人能与她交流思念。
竹野勇。她比言叶大一岁,也是走廊尽头处三间病房的住客之一。留着不似少女的短发,说话口吻也像男孩子一般。
(喂,能和我牵一次手吗?)
那天的晚餐比平时稍早一些,邻座的竹野立刻向言叶发去一段信息。患者大都不能正常说话,所以为她们每人准备了一台收发消息的终端。
(你不怕吗?)
言叶犹豫着回复道。为防止发生无法挽回的意外,医院中向来禁止她们进行思念交流。
(试一试没关系吧。在电视上看见别人用思念交流,你不觉得羡慕吗——至少我很想试试。)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言叶也就不再犹豫,一下握住勇的手:
『怎么样,行不行?』
『啊,真的听见了……』
第一次牵起别人的手,听见别人的心声,教言叶感到强烈的刺激,令她深深着迷,又不得不有种背德的罪恶感。
那之后,两人牵着手去了各种各样的地方。鉴于没有造成伤害,医院也默许了她们的行为。偷偷溜出自己的房间,手牵手同床而眠,或是在夜晚的医院探险,无不是言叶宝贵的回忆。
只是,美好的光景持续不过三月。病症较轻的勇先一步出院,要去往一般人的学校读书。
言叶最初听见时,还以为这只是个玩笑。患者想去一般学校就读本就难如登天,她也不认为勇的亲人会强迫她复归社会。
『有个叫五十岚的人收养了我。原来的父母好像撑不下去了,叫我在新的人家也好好表现。』
毫无阻碍地,勇成为了宗教家五十岚无德的养女。五十岚主持着名叫无欲会的宗教,教导信徒舍弃欲望,借此发现世界的本真面目。勇在养父的宗教中寻得了救赎。
出院两个月后,勇回到医院看望言叶。
「呐,言叶。我——我能说话了。」
勇确确实实发出了她自己的声音。话语还有些许僵硬,却远比言叶来的流畅。
「都是父亲的功劳。父亲教导我,要用单纯的目光看待世界,剥去复杂的外壳。然后一切都会变得简单易懂。去掉繁杂之后,事物的共通点就暴露出来,大家终于能相互理解了。」
『勇!你也能教我一点吗!』
于是勇谈起了无欲会的修行。她说虽是苦修,但也不至于伤害身体,所以没关系。事实上,眼前少女的气色远比刚出院时更有活力。
「言叶也能做到的……加油哦……」
(嗯,我会努力的)
言叶为自己不能开口回答感到害羞,但勇能成为「真正的人类」,最高兴的也是言叶,心中的喜悦足以冲散这点羞耻。
我也想像勇一样——
为了考上学校,她拼死努力,甚至离开对此态度暧昧的父母,找到了愿意收养她的人家。原以为得费好一番功夫,不成想没多久就有人主动说愿意收养。好巧不巧,这人也是无欲会的干部,名叫小池言虎。
此后一段时间,为了成为「真正的人类」,言叶追随着勇的背影,不断修行。她还见过几次无德,有幸听到教祖亲自向她说法。
——现在看来,那时的努力却有半数落空了。
电车摇摇晃晃间,难免产生多余的思考。去往岚山必须反复换乘,比起忍受这点麻烦,她更不愿意搭教团的车。
她好几次想放弃杀手的营生,分毫想象不出这份工作持续几十年的模样。干这行固然少有竞争对手,却也落不着什么好下场。言叶想象媒体报道自己时,她男孩子气的短发或许会被指指点点,说是受了儿时玩伴的勇的影响吧。
只是,她必须活下去,直到查明竹野勇死亡的真相。
距离五十岚无德的神秘失踪已经过去五年,而无德消失不过两月,七月七日那天,便发现了勇的尸体。她溺死在在神户市垂水区的一处池塘中。那处池塘的土地也因此被无欲会买下,当作教祖之女往生的圣地朝拜。
勇果真是开悟后主动选择了死亡吗。至少言叶不相信,她以为言虎必定知道背后的真相。
在揭穿这一切之前,自己绝不能白白死去。
目标家住一楼,岚山的工作不费力气就结束了。
人在瞬息间被杀死,并不会感到痛苦。言叶使用小刀,却为了让杀人的自己记住疼痛。
(对不起)
她在便携式终端上输入的这句道歉,没能传达给任何人。
12
火轮回家时,贵子和清美正在客厅里剥橘子吃。在她的印象中,母亲们总是坐在一起吃着什么东西,事实上也是如此。
「我回来了。虎谭姐姐请我吃了晚饭。」
「老是给泷口小姐添麻烦,我们家也不能不回礼呀。清美有没有什么建议?」
「唔——,下次火轮再去玩的时候,给她家捎点儿人丸堂的子午线仙贝去吧。」
清美随口应道,她正专心剥着橘瓣上的白丝。她埋头做一件事时,别的什么也听不见。
「哪有拿本地特产送本地人的,走几步去车站就能买了。大丸那边好像在办北海道物产展览,下次下班路上顺便买点东西吧。话说回来,火轮的考试成绩下来了?我昨天没问,你好不容易出趟门,妈妈不想败兴嘛。」
觉得解释清楚也麻烦,火轮便握住贵子的手。
「这样。上课内容掌握了大概九成吧。」
贵子收到思念,却特地说出话来答复,是为了教清美也能听见。另外传说语言交流有助于家庭和睦。小孩要是习惯了只用思念交流,就容易变得不善表达,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化作语言道出。她家在这方面多有上心,却也不见火轮多交几个朋友。
「没什么好奇怪。毕竟只要好学生把成功学习的体验发过来,谁都能体会到学数学的乐趣了。不知道这套方法能不能用来培养逻辑思维呢。」
「初中生用不着想那些复杂的,打好基础就行,打好基础!学校制度还能留存就够奇怪啦。」
培养出的橘子甜度是天然的三倍,贵子若无其事地把它丢进嘴里。火轮一般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唯独橘子有种奇怪的成瘾性,甚至教人怀疑里边是不是有什么危险的添加物。反正吃橘子上瘾也不至于威胁生命,无所谓了。
「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就一直在传学校无用论,结果直到今天也没废除学校制度,简直是浪费税金。」
要提升学力的话,就算不去学校,通过屏幕远程授课也能达到目的——火轮猜她是这么想的,贵子性格独立自主,自学不是难事。只是对火轮这样的孩子而言,强制是学习不可或缺的动力。
「把同年级学生聚在一起,教会他们友情爱情也算学校的作用……」
手上和橘子白丝斗争个不停,清美插了句话。大多数时候,她都不会加入火轮和贵子的对话。说到底清美并不是火轮法律意义上的母亲,家里写明的监护人只是贵子一人。
「哼哼,爱呀,好虚无缥缈的说法。像是管教育的官僚为了自己利益编出来的谎话——」
「诶,爱是假的吗?」
火轮下意识问道,贵子和清美扭头看向她:
「怎么了,火轮?到不许别人质疑有真爱的年纪了?」
「妈妈,你们能不能告诉我——」
火轮抢在感到害羞之前问道:
「什么是爱?兔谭说她爱我……」
「提示一句也不行吗……」
贵子说了句「自己去想!」,就把火轮赶走了。不过姑且说好之后可以来找她对答案,又用一句话把火轮的话全堵了回去:「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想法,不代表我是对的。火轮要自己思考,才能说服你自己。」
这种时候还是去正殿慢慢思考吧。
她没精打采走过廊道。四下黑暗,习惯了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楼梯在哪也早就记熟,抬腿便迈过去了。走廊尽头有个一片漆黑的宽敞房间,那就是正殿。
这座寺庙就是火轮的家,又被唤作「不动院」。属于真言宗新高野派,分化出来的历史不过短短百年。新高野派以「回归空海」为箴言,听上去有点儿像原教旨主义的作派,却是将空海几近神化了。他们认为真言宗中最接近真理的就是空海法师,故而以空海为修行的目标。相信大佛会保佑他们,最终抵达空海的境界。甚至将佛像视作空海化身,从中寻求庇护。所以新高野派下属的寺院,常常以所供奉的佛的名字命名,如十一面观音院、大黑院、普贤院等等。此派宗师新海(这个名字也隐含「新的空海」之意)认为空海曾与某位大佛心意相通,他奉空海为圭臬,主张修行便是与佛合一,借此抵达圆满的境界。火轮家——不动院的名字,也取自与不动明王合二为一之意。
主佛前点着几枚大大的蜡烛,是正殿唯一的光线来源,再往里走就是一片漆黑,气氛很适合办百物语会。火轮却不以为恐怖,反而感到一种有所归属的安心感。没有一天她不在这里祈祷。最初只是父母要她养成习惯,不知何时火轮自己也成为虔诚的在家信众了。晦涩经书的内容虽然一点儿不懂,倒是记住了好多「忍辱」、「涅盘」、「众生」之类词的读音。
正殿主佛的不动明王,或许是火轮生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殿里已有先客。赖定拿着一块布,正细细擦拭那尊不动明王像。
这尊像历史不长,不至于被国家认定为文化遗产,却也是全木塑成,足够厚重。蹴眉怒目,眼中嵌一块水晶珠,映出蜡烛火光。身后雕饰火焰,烈烈如迦楼罗之势。右手执剑,左手持绳,这绳子又唤作罗索。
佛像近旁放着几个颇有来头的宝物,其中一卷挂轴,听说历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画上最显眼的便是大日如来佛。大日如来是密教中的最高神,又有说法认为不动明王正是大日如来的化身。再旁边是一副室町时代的日本地图,不知为何周边画着飞舞的巨龙。不过这似乎是抄本而非原件,否则至少也是重要文化遗产级别,早被赖定拿来吹嘘了。
火轮把手轻轻贴在不动明王像的胸口,低念一声「我回来了」,便阖上眼睑。这是她独创的祈祷方法。恐怕称不上正统,本人却不介意。信仰本是独属个人的,若拿记住礼法当显摆的资本,反而会惹不动尊菩萨动怒呢。
「今天也给泷口同学一家添麻烦了吧。必须时常铭记感谢之心。所谓人类总是从内心开始腐坏的。外在堂堂而内在腐朽,结果只是身体与心灵一同朽坏罢了……」
赖定用父亲的口吻说道。事实上他并非父亲,而是无限近于父亲的人物。在这一家中,除了火轮,还有赖定、贵子、清美三个大人。三人一个都没结婚。法律认定火轮是贵子的孩子,家中却是没人在乎,火轮也照常叫赖定父亲,叫贵子和清美母亲。
HRV蔓延后,婚姻制度转瞬便崩溃了。当性交涉与死亡密不可分时,性只能单独作为产业发达,最终沦为一种娱乐手段。结婚便失去了制造后代的意义。何况遗传资料库早已建成,生产婴儿轻而易举。考虑到老龄化社会中劳动力短缺的状况,试管婴儿制度虽然引入时略有坎坷,最终也顺利推广开来。人口增减与国力强弱有相当的关联,国民年龄结构成了倒金字塔形,就难说会有什么光明的未来。日本早在二十一世纪初就尝到苦头,紧接着中印也迎来了类似的困境。而在婴儿可以无限制生产的今天,老龄化问题便不复存在了。
需要后继者继承家业,就从国家那儿领个孩子来养。想和伴侣一起养育后代,那就同居,或者结婚。这种生活模式逐渐在现代固定下来。其中不乏像不动院家一样,三四个人养育一个孩子的情况。
「万万不能忘记『感谢』他人。『感谢』的说法源自『难得』,难能可贵故而怀有感恩之心……」
火轮一心祈祷,赖定的话则是左耳进右耳出。她将手轻轻按在佛像胸口——不动尊菩萨,爱究竟是什么呢?喜欢上别人,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不动明王怒目谛观,却没有回应火轮的疑问。再等三十秒再等一分钟,他也不会回答吧。
火轮也并非一无所知,至少她亲耳听过别人谈及「爱」的字眼,小学时还翻字典查过这个字的意思。即便如此,「爱」仍像漂浮在【媒介点】上方的云雾一般捉摸不透,冷漠俯瞰着她,好像在说你还不到了解个中滋味的时候。
就算琢磨爱是什么也找不到答案,暂且放下,单纯去考虑兔谭又如何呢?火轮喜欢兔谭。但如果要用「爱」去置换「喜欢」,却又教她感觉微妙。
一个人想不明白,还是先求助别人吧。
「那个,爸爸,虽然你还忙着……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下。作为寺院住持赖定,能不能说说你的意见?」
「你说。」
「爱是什么?」
赖定擦拭佛像的手顿了顿。
「呃,梵文里的爱就是渴望——」
「啊,我想听的不是这个。能不能用爸爸你自己的话回答,不然就没意义了。唔,是不是得自己想答案才行呀……稍微参考一下也不算作弊吧……」
「什么,火轮,在学校碰上什么事了?」赖定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该不会有男生跟你告白了?都叫你不要整天出去玩……」
「没有。是被女孩子告白了。」
「啊。这样。那就好。」
赖定脸红了几分,不知在难为情个什么。本质来说,无论同性异性,只要交往了就没区别,为什么男生他会生气,对方是女孩子又允许了呢。火轮想不明白,或许自己是女生,才不能理解男人的想法吧。难道有什么不为人父就不能理解的考量?
「言归正传,要我用自己的语言解释爱呀……这个话题,不同的宗教都有各自的一套说法,举最近的例子,果然还是天教。」
「没听说过。」
「确实有这么个宗教,只是学校不会教你们而已。他们相信爱源自神明的恩宠,传递爱,就是在模仿神明的作为,向他人施与恩惠。」
火轮对比了下表白时兔谭的模样。她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印象,不像是想与火轮分享恩惠的意思。
「大概不是这种爱。」
「别的,无欲会也有种奇怪的主张。说一般大众以为的爱只是骗局一场,必须一度舍去爱才能看见真相。把爱当成阻碍开悟的杂念。要我说纯粹多管闲事——不过换个视角也能理解成提倡一心一意,他们大约是不反对专情的爱的。这也算不上什么答案……还有,附近有个六甲新修验派,更是极端,认为人类间的恋爱会蒙蔽了来自神明的爱,所以明令禁止。觉得人世的生活只会毒害天神,一众信徒就全躲深山里勉强过活。都这个年代了,摩尼教一样的教义还有市场,人类真在原地踏步。不过,这种极端信徒会出现在六甲山倒也不奇怪。那里本就是片颇有灵气的土地,历史上好几次被奉作圣地。比如二十二古社里的广田神社,也在西宫市内。西宫神社更是日本惠比寿信仰的麦加。还有座神咒寺,建在市北六甲山的包围之中,是著名的真言灵场,据说香火兴旺不逊于熊野伊势,附近还成立过自称春日教的新兴宗教——」
「抱歉打断下,我不是很关心别的宗教。」
「啊啊不好意思,说起来就上头了。对其他流派的批评暂且打住,我说说新高野派——不,说说我自己的想法吧。所谓爱,嗯,就是『与佛合一』。」
赖定深深点头,好像坚信自己说的不错。
「与佛合一?」
「然也。在我派的观点中,与佛合一即是开悟。开悟即是与佛合一。一切唱诵经文、观想世间的新高野派信徒,无不怀着一颗成佛之心。知晓爱为何物,亦是修行成佛的一个环节。与佛合一——嗯,这才是正确答案嘛。」
「然后,具体要怎么做呢?」
「方法是简单,但能成功之人寥寥无几。」
向着佛像的左手,赖定伸出手去。他摘下佛像手中的罗索,握住不动明王的手——
「像这样,将佛的手握住,就可以了。与人们思念交流时没有区别。」
「但是,不是只有同为人类才能交流思念吗?」
距今三十年前,佛教各派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将非文化遗产,也即未受到国家保护的佛像的手改造为可动式,并在其掌心埋入了共享信息的节点。
所谓开悟,是一种超越了语言与逻辑的体验。既然如此,只要心境澄明,与佛共有思念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套理论饱受争议。说到底,思念共享迄今只在人类之间有过成功,至少科学体系中只承认这种可能——用猩猩做的实验也无不失败。退一万步说,就算能与佛心意相通,这一套是否适用于人造的佛像却是值得怀疑的。对人造的伪物,不可能完成精神层面上的思念交流。
「然而,另一方面确实存在不少声音,说自己修行到一定境地后握住佛像的手,的确窥视到佛的内心并由此取得觉悟。火轮,你也应该能做到与不动尊菩萨心意相通,然后与佛合为一体。」
她模仿赖定的动作,还是没能感受到半点思念。
「果然行不通啊。」
「哪是随手就能做到的。总之,刚刚说的那些,就是我的答案了。你也要好好思考你自己的回答哦。」
离开时,赖定一副心情愉快的模样。
现在只剩火轮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办?」她向不动明王问道,对面却没有回答,像学校里的火轮一样沉默。
「到头来还得自己想……不然对兔谭也很失礼……」
她重复一遍之前的动作,把手按上不动明王的胸口。脑海中想象与明王合二为一的画面。与佛合一。自己要变成眼前的不动明王。成为不动明王……
——不对。我现在该考虑的,应该是兔谭,还有爱的问题。火轮重整思路。必须把思考中不动明王的部分替换掉。
然后全心全意考虑兔谭的事情。正坐。只想着兔谭。不动火轮一动不动——班上同学时常这样打趣。但是,有时候一动不动也是一种强韧。现在就算维持几个小时正坐姿势,对她也易如反掌。火轮就有如此强劲的忍耐力。
兔谭、兔谭、兔谭。
身在别处的兔谭。火轮在脑海中反复描绘自己与她交换思念的模样,直到兔谭的身影仿佛浮现在眼前。
但这算不上答案。
长久以来,兔谭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火轮确实从中寻到一种满足。这样就不行吗?她感觉似乎少了什么。而那缺失的一环,也许就是区分「喜欢」与「爱」的关键。
恍惚间,她听见不知是谁的声音。
——这样就满足的话,不如想象兔谭消失的样子吧。
那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彼岸传来,又仿佛在耳畔低语,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
「绝对不要!」
火轮的喊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正殿。只是稍作想象,就恐怖得难以自持。兔谭要消失到不知哪儿去了,自己再也听不到她的思念——满心绝望,仿佛被锁进了冷藏库。不过片刻的幻想,就教她感到身体一阵冰凉。
不可能。自己根本无法想象没有兔谭的世界。那种地方,火轮一秒也待不下去。
但多亏这片刻的恐怖,教她想通了一些问题。终于理解自己为什么没能立刻回应兔谭的告白。
爱的意义也有点儿头绪了。
虽不知道贵子会不会接受她的想法,但至少这确实是火轮独自思考的结果。贵子虽然严苛,却从不会轻视努力。想到这里,火轮便为自己的母亲是贵子而感到幸运。能生活在这个家庭之中,真是太好了。
「不动尊菩萨,我心中有数了。接下来,我要去和妈妈们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