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言虎在记事本上写下明天中午演讲的提纲。适当即兴发挥一下,信徒们也会高兴吧。顺利的话说上两个小时也不成问题,但事先理好要点总是不能少的。
首先要声明自己并非指导者,而是五十岚无德的传话人,接着把自己和五十岚认识的经历添油加醋说一番。那个时代,两个平凡无奇的大学生,能有什么命运的相遇呢。
每每想起五十岚这个名字,言虎心中便是一阵不快。那家伙至始至终都是个不识趣的男人。建立在他的教义上的组织庞大如今,难说是不是五十岚对自己无意识的报复。
即便如此,今天自己为人看重,也有几成原因源自于与五十岚的深厚交情。想找演讲话题时,言虎总会会想起学生时代,那些写成文字的价值都没有,不值一提的经历。
理工类大学二年级,在上半学期教养系的课程上,言虎和无德偶然邻座,成了两人相识的契机。
当然,那时候后者还没有「无德」这个浮夸的名字。言虎在心底也不会这样称呼教祖,而是干脆叫他五十岚。五十岚无德只是个人类。再如何推崇一个人类,信者也不会得救。
「一起吃顿饭吧」——对五十岚的提议,言虎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两人就一同走去了食堂。路上聊起各自的专业。五十岚专攻思念心理学,言虎则是思念信息学的学生。虽然紧接着又谈起刚才课上的内容,走到食堂餐桌前终于无话可聊了,言虎只得像个不懂聊天的人一样,谈起对方钻研的领域。
「思念心理学就是那个吧,研究怎么和猫猫狗狗交流思念的学问。」
五十岚嗦着乌冬,言虎开口了。自己点的午餐明明比五十岚的乌冬还贵上两百元,为什么感觉这么寒酸呢。
「这种说法其实是为了博人眼球,主流研究方向还限定在人与人之间。比方说信息过统合症之类的。往大了估计,过统合症患者有将近百万人。因故无法使用思念的人不断增加,思念产业的影响力也会下降,所以不少企业会支持这方面的研究。」
「我实际见到的患者可没那么多。」
「毕竟是肉眼分辨不出的病症嘛。」
言虎勉强接受了五十岚的说法。除了不能使用思念,信息过统合症患者与一般人确实没什么区别。思念社会的建立,固然让过去的交流障碍者重获新生,作为代替,也制造出了新一批被社会排斥的人。所谓世事难料正是如此。
「那研究还算顺利吗?」
「思念心理学整个领域而言,发展还不坏吧。至少症状较轻的患者能在治疗下有所改善了。」
不过,五十岚说这话时的表情却算不上乐观。
「只是我个人感觉,现在的研究方向根本上就有错误。如今的思念心理学研究,全建立在患者非正常的思念之上,相当于研究如何修复破损的东西。为不同的患者定制方案,得到的治疗方案毫无普适性,没有突破性的进展,重症患者只能等死。」
对面这人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教言虎有点败兴。
「正常的人类使用正常的思念,这在猫狗之间也没有区别。研究者一个个都在思考怎么把猫狗的思念变换成人类可以接收的东西,无不碰壁,只好宣称人类以外的动物都没有思念,也没有心灵。就算天真的小孩还在相信与宠物交流心声的那天会到来,现在还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完全是人类本位的研究思路嘛。」
虽是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言虎还是本能察觉到其中的谬误。
「当然,给动物讲故事它们也不会感动到哭。但我们是连『肚子饿了』这种简单的思念也没能读到,才认为动物没有心灵的。不过要说太过人类本位,我也有同感。所以我想从根底上颠覆这种观念,想研究出与猫或者狗交流思念的办法——这还不够,我还想和海洋、河川共有思念。」
「话题怎么突然超自然起来了。」
言虎脸黑了半边,实在怪五十岚的发言过于离脱现实。
「话说回来,你听说过空海吗。」
「你当我是傻瓜?连真言宗的教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考进大学的。」
「空海就是空和海。虽然只是我的妄想,我猜他是不是有过类似与天空海洋共有思念的经历呢。很可能这种经验在过去并不罕见,口口相传便固定成了宗教里『开悟』的说法。我以为,今天用科学手段未必不能重现这种开悟。」
「五十岚君,你说的话才是彻底的非科学。」
「重现暂且不提,我认为自然界确乎是积蓄着思念的。比如,如果能将海洋生物的思念作为一个整体认知,那与海洋本身的思念也没什么区别吧。」
五十岚似乎认为思念不会消失,而是留存在自然界中。这与言虎的想法颇有相似,多少勾起了他的兴趣。
「想法不错,但要引发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没有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说到底,我们只是科学前进路上的杂兵罢了。导师只让我们参与共同研究,不会教你放手去做。现代的伟大发现只能是团队成果,绝不会归功给特定人物。」
话说出口,言虎便后悔了。他只是想打击下五十岚的气焰,但自己说的也不过老生常谈而已。
「那你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呢,小池君?」
「信息染色——光听名字也听不明白吧。」
五十岚叼着乌冬摇摇头。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思念也是这么回事。比方说我们现在的对话,如果没有录音机记录再重播,绝对无法再现。只要我与你都忘掉了今天说的话,便可说这些内容就完全从这世上消失了,对吧?」
「嗯。照目前公认的理论,思念会像细微粒子一样向外扩散。没有观察者时刻监视记录的话,就不可能百分百复现。反过来说,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就算做出同样的思考,也不可能发出相同的思念。」
「正确,但这种观点只在宏观下适用。」
聊起自己的研究,忽地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了。言虎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体验极为强烈,构成这段思念的粒子就会表现出一定的凝聚性。虽然时间一长仍会扩散,可扩散的速度却与一般的思念有显著差异。理论上,存在有五年十年仍不变形的思念也不奇怪。」
言虎接着便举出证据,打断了五十岚的质疑。
「你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多少也有一两个,直到现在也没忘掉的吧。印象深刻到可以近乎原原本本复述出来也不奇怪。就算忘掉一周前晚饭吃了什么,重大的事件仍会长久留在记忆里。这是直观显然的,也就没人想过要去证明了。」
「那谁去证明,又怎么证明?」
言虎现在想起,自己那时一定露出了相当得意的神情,大约是终于找到胜过五十岚的地方了。
「只要为特定的思念集合『染色』就好了——信息染色就是这个意思。只需要调查染色后思念的流向,就能证明思念发出后不是单纯扩散消失,而会在一定程度上留存下来。」
「但你所说的观测又该怎么完成?这工作的规模可不是一个研究机构能够承接的。」
「对管理着【媒介点】的信息省而言,易如反掌。」
如此愉快地同他人谈起自己的计划,在言虎还是第一次。现在看来,自己当时提出的计划仍没有超脱妄想的范围,对比五十岚的设想,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但这两个年轻人确实对各自的理念抱持了无比的热情,此后两人逐渐交好,也是因为研究上颇有共同之处。
当然,无论言虎还是五十岚,在旁人眼里从事的都是异端的研究。言虎的假说几乎没有实证可能性,五十岚的理念更是不成体系,难以自圆其说,到底没能掀翻固有观念,只有人类具有心灵的思想照旧大行其道。
两人相识后又过去一年半时间,到了大三的后半学期。是时候该着手准备毕业设计了,他们还没有能拿出手的成果。
言虎躺倒在学校草坪上,刚才又被教授叫去,翻来覆去还是那句,教他换个现实点的课题——你的假说确实很有意思,实际操作却必须经过信息省,非弄成大型的社会实验不可。考虑到个人隐私与法律问题,根本不可能通过。当然,言虎不是没有备用方案。至少他对专业的理解确实高出同代学生一个水准。他也明白,自己老老实实做学问的话,要在学校谋得个研究员的位置分毫不成问题。
看见空中漂浮的【媒介点】,教他心情愈发烦躁了。要是能从背后操纵那些【媒介点】,自己的设想就能转化出成果。能以国家规模对人类的心灵进行实时管理的,只有掌控着【媒介点】的信息省。
「旁边没人吧。」
有个人悠闲走过来,躺在旁边。正是五十岚。
「这片草地生得挺硬的,那么躺下去会扎到脖子。」
「我们俩都不太顺利啊。」
「不要拿我和你相提并论。」
「在别人眼里,这两人就是一丘之貉嘛。」
言虎咋舌一声,心知五十岚说的是事实。
「你哪懂我有多纠结?一副悠闲的样子,心底单纯得什么也没想吧。」
这家伙管得太宽了,总之先胡乱顶一句回去。只是,五十岚的回应却超出了言虎料想:
「单纯……」
五十岚不停反刍那句鄙夷的话,言虎有些害怕他是不是终于要发怒了。他从未见过眼前的男人大动肝火的模样。还以为再怎么嘲讽,这家伙都只会傻笑几声糊弄过去呢。
觉得不值得为这种无聊小事吵架,他刚想退一步道歉,便听见五十岚的声音:
「原来如此!我来灵感了,小池君!」
五十岚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大叫道,周围几个人的目光聚焦到他们身上。这家伙搞什么啊,言虎慌乱仰视着五十岚,阳光照射在眼前男人的脸上:
「并非人类之外的生物没有心灵。而是人心过于发达,才无法与其他生物建立联系了。异常的一方是我们才对!」
研究太累终于开始说胡话了吗?被工作繁重压到价值观扭曲的人也不在少数,言虎下意识便想这样安慰他。
「不否认我是有些累了,但我也不是毫无根据就这样说的。」
五十岚自信满满道。我看你倒像是妄想症犯了——言虎到底没能说出这句话,决定放五十岚自由发挥。
照五十岚的说法,世界上一切生物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感情。低级动物能且只能感受到快或不快,但心灵正是建立在如此的正负反馈之上——到这里的思路就有些跳跃了。对动物而言,给喜欢的东西它们就会高兴,拉尾巴则会生气。显然,它们是拥有心灵的。但无论猫狗猿猴,都无法与人类沟通思念,这又是为什么?究其原因,是人类的心在特殊进化的方向上走得太远,断绝了与别的生物交流的可能。
「那你说,为什么只有人类的心完成了极端进化?」
言虎问道。他以为这不是值得正坐讨论的话题,而躺着的姿势对白日梦正合适,便没有起身,照旧躺倒在草坪上。
「因为语言。」五十岚的表情显示他早料到会来这着,「人类掌握了语言,也就掌握了储存复杂信息的方法。脑子不好使的学生,也能思考明天的计划,回忆三天前的失败。甚至可说先有语言,人类才有了过去和未来。会做这种复杂思考的动物唯有人类。我们为了强化族群内交流的能力,不得不舍弃了与其他动物沟通的可能。」
「那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小孩也会说梦话,但梦话到底成不了科学。」
言虎的反问中夹杂了几分焦躁,不想被五十岚看出内心的动摇,便强迫着按耐了下去。
语言使人类拥有了过去与未来——他似乎在哪听过类似的理论,这大约并非什么新鲜的说法。相比人类,其他动物没有赖以追求未来或过去的依仗。不过,事到如今这样陈说又有什么意义?照理说,思念心理学门下早该有更细致的研究了,只是言虎没听说过而已。
「依我猜想,如果能让人的心灵回归本初单纯的状态,就能读取动物的内心。同理,与信息过统合症患者交流思想也不再是天方夜谭。他们的心较一般人更加复杂,只要患者能简化自己的内心,与旁人交流便成为可能了。」
「具体说,怎么简化?」
「舍去让心灵变得复杂的『杂念』即可,回归动物依赖本能的生存状态。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实验吧!这可是修行哟,修行!」
于是五十岚尝试戴上眼罩、戴起耳塞生活。饮食越发清淡,时不时就在山中正坐上三小时时间。在旁人眼中实在形迹可疑。据他本人言,却是消去了不少杂念。
不能再和这家伙往来了,言虎心想。挂在嘴边还好,真搞这套和宗教有什么区别?
一个月后,事情急转直下。
「从左往右,依次是吉田君、三浦君、太田君、古谷同学和酒井同学,没认错吧。」
竟然有人追随五十岚,做起了类似的修行。
这帮人脑子有病吗?多半是不大正常了,别被眼前这家伙给骗了啊——不对。等下。
这么搞下去,难不成有赚头?
至少成本几乎为零。既不需要购置什么大型机械,平常集会也不过在大学的空教室,根本用不着钱。
——这就是无欲会的起点。要是信徒知道真相,一定会想杀了自己吧。现实就是如此丑恶。事情如言虎计划一般一帆风顺,五十岚有了「无德」这个像模像样的名字,终于有点儿干劲了。虽说如此,无论劝诱还是宣传工作全是言虎一人包办。清心寡欲的五十岚只适合博取别人信任。
「你来当教祖。」
言虎对五十岚直言道。
「如果只是想拿我的思想换钱,那恕我拒绝。」
「只要有钱,我们的实验就不成问题。制作与猫狗沟通内心的药也能提上章程。」
五十岚会接受,想来是被言虎那时真挚的目光打动了。当然,后者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假说而已。为此必须有个无比庞大的实验环境。而这一切都与钱和权力挂钩,需要信息省支持。
「钱的事情我一概不参与。教团就随便你运营吧。」
五十岚到底是屈服了。
好,这里插入一段五十岚无德学生时代的故事。言虎在记事本上写写划划。要不要解释下五十岚消失的原因呢?
说法的大纲先写到这里。言虎向一个身在信息省的信徒发去邮件。为防止被窃听,便没有使用思念。信息染色的结果传来,地图上旋即显示出好几处红色标识,全集中在垂水区附近。到底是谁把这些机密泄露给那儿的中学生了。
对至关重要的情报,言虎大都进行了染色处理。若有机密泄露,当下就能发现,再施以适当的处理。学生时代的梦想,终于在二十年后实现了——虽然成果无法公开发表。
「喂,五十岚。你我的研究,都成功了啊。」
没有人回答。不可能有人回答。女儿还在家里,言虎止住了自己的感慨。
他用手机,把待在房间里的女儿叫了过来。
「『圣地』那边有人在传对无欲会不利的消息。你明天过去,赶在事情闹大之前处理干净。」
(什么不利?)
言叶发来邮件质问道。
「你不需要知道。」言虎又祭出这句话,「不过,就算你不小心听说了,我这边也能靠信息染色看得一清二楚。」
言叶只得接受,沉默中点点头。
「遇上小孩觉得棘手的话,杀了也无所谓。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住秘密。」
14
伴着木地板吱吱作响的声音,火轮穿过走廊,回到寺院新馆。贵子与清美总算把橘子消灭干净,正玩着卡牌游戏。火轮不懂规则,只听见她们口中念着倒懂不懂的话,「发动陷阱卡!」、「破坏你那张装备卡!」之类的。
「妈妈,我自己思考过什么是爱了。」
「哼。那你的回答是?」
「爱是与别人沟通心灵。教心与心不分彼此,合为一体。」
或多或少受了赖定的影响,但这确实是火轮独自得出的答案。想与对方成为无法分离的整体——这种愿望就是爱。当然,人类又不是放进高压锅里炖煮就融成一片的食材,她还无法具体说明「合为一体」究竟是什么意思。虽有朋友家人陪伴,人到底是独自生存的。即便如此,人们仍然祈祷着,想要与谁永远在一起。兔谭在火轮心中唤起的感情就是如此。她想与兔谭永远在一起。这种想法用一个字表现出来,不就是爱吗。火轮终于理解兔谭的焦虑源自何处。兔谭那时一定满怀恐惧,以为再拖下去,她的心意就永远无法传达到火轮心中了。
同时,火轮也明白了自己为何没有爱的实感。因为她此前的生活毫无缺憾。她唯一的期盼,就是想要兔谭永远陪着自己,而这愿望早就实现了。因此火轮从未留心过,爱就藏在身旁最近处。
然而,只是对兔谭消失的情形稍作设想,她便感觉心脏阵阵疼痛,犹如纸屑揉作一团。多亏了对失去兔谭的恐惧,火轮才意识到自己的心声。
「我想永远永远,和兔谭在一起。把这个想法告诉兔谭,就是我对她的爱了。」
「哦哦!好大胆的告白!好,发动这张超限卡,我方阵营全员攻击力上升3000,再攻击——赢啦。作为惩罚今天清美洗碗哟。」
「诶,这样神抽简直就是作弊嘛!」
「少废话,快去洗碗。至于火轮——我的答案就是这个!」
话音未落,贵子就抱住火轮,把她脑袋按在自己胸口上。
「呜,喘不上气了……」
「我可是相当巨乳的。总之,这就是我表达爱的方式。火轮既然是我的女儿,就得好好接受妈妈的爱哦。」
贵子声音中洋溢着母性,传入火轮耳中:
「喜欢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就会想这样紧紧抱住她。这一定已经成为人类的本能,我想今后也不会改变。虽然同样是希望靠近彼此的心情的表现,却与单纯的聊天、游戏有所不同,火轮也明白这点吧。」
「嗯,多少能理解。」
虽然无法用语言表达,火轮却相信自己琢磨出了爱的大致形态。
「所以我想,兔谭对火轮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哦。爱就是这么麻烦的东西,可能不知不觉间就淡漠了,她才想尽快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你。」
此前暧昧不清的事物,在火轮心中逐渐堆积成形。层叠的情感岌岌可危,仿佛稍不留神便会崩溃倒塌——必须赶在那之前,把这份心情告诉兔谭。
「更重要的是,这些全是你独自思考取得的结果。肯定会成为你今后一生中宝贵的经历吧。照搬别人的答案是索然无味的——火轮从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这个。」
贵子紧紧抱着火轮,一直不愿松开。她也许想将自己的热意传给火轮,一直浸透到女儿的内心深处。
「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就是靠自己的力量去战斗。」
她离远了一些,便看见贵子脸上浮现出的,是真心喜悦的表情:
「今天以前,火轮一直都在依赖别人。但只要自己战斗过一次就没问题了。你今后,用同样的方式走下去就好。火轮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坚强,直到什么困难都不能吓倒你。」
听见贵子的话,火轮才发现自己心里升起了此前未有的自信。正是藏在别人身后,才会心生恐惧。自己向前迈步,便没什么好怕的。无论前方等待着什么,她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好!星期一,我就要清楚回应兔谭的心意。告诉她我的答案。」
——RRRRRRRRRR
忽然响起了思念电话的铃声。
为了接电话,火轮走向走廊。走廊一角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垫子,看上去有些像手相占卜图,这是家用型的思念电话。相比一般电话,不用说话也能用思念与远方的人交流,却有接收到异常思念的风险,故而只在熟人间使用。不过大约七成人家都会备上一台。她看一眼发出方,电话是从兔谭家拨来的。火轮便放心把手按上手掌形状的标识:
『啊,是火轮吗?我是兔谭的姐姐——(广告:一周之内就有如此美白效果!?最强皮肤保养,豪华Plus!)』
『能听见,是虎谭姐姐吧。怎么了?(广告:只需一根,荡平倦意。皇家能量棒!)』
兔谭的姐姐打电话过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对方的思念中流露出一丝走投无路的动摇,教火轮心生恐惧。
『兔谭是不是在你家打扰?(广告:八百万百货,夏季大甩卖)』
太吵了。火轮按下按钮关闭了广告。虽然开着广告可以省下一笔电话费,现在却有更重要的事。
『没有。我们在平时的地方分开后,兔谭就回家去了。』
『那她有没有说要绕路去什么地方?突发奇想去舞子墓园探险,或者有杂志要在便利店站着读完之类的……』
『没,什么也没说。究竟出什么事了?』
『那怎么会现在还没回家呀……』
也许是虎谭正在哭泣,她悲痛的思念传来,刺痛了火轮的胸口。告别时兔谭的神情毫无异状,绝不可能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了。
『抱歉,我这就去找她。明明是个警察厅坐办公室的,遇到事自己先慌了……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马上就会找到妹妹的,火轮就在学校等着她吧。』
『嗯……』
『还有,你不许逞强,一个人去找兔谭哦。最近不太平,不能让火轮也碰上危险。啊,记下我的手机号码吧。有事马上联系我。』
火轮也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告诉虎谭,接着电话便挂断了。对面一定正十万火急,没有闲聊的时间。
好像没来由地被榔头打了一下,火轮在走廊上怔怔站了好久。七月的风中混杂湿气,扑在身上的触感,犹如舔舐皮肤。
冷静下来。兔谭不可能就这样失踪了。总之先冷静……
即便不停安慰自己,心脏搏动的速度仍然安定不下来。
回到屋里,电脑报出最近一条新闻。流动字幕上,杀人事件四个字格外显眼。心底不安就会将一切都向最坏的方向联想。
而不祥的预感还在步步逼近——
『今晚八点,在京都市岚山夫附近的住宅店铺中发现了流血倒地的女性,已经确认死亡。』
某种既视感在火轮心中升起。
『尸体胸口上留有刀伤,警方判断为杀人事件。目前正着手调查当天出入店铺的可疑人物。现场虽是观光地,但夜晚人流较少——』
画面上显出了小小的女人头像,火轮的怀疑终于变成确信:
被杀的人,就是调查修学旅行事件时,为她们提供信息的那个店员。
15
理解性交将成为禁忌的那一刻,各国的重要人物无不担心本国社会会陷入混乱。他们脑海中闪过一幅亡命之徒横行,性犯罪四起的画面。人们会做这般联想并不奇怪。翻看历史,战争中被占地无不充满掠夺与强奸,他们的想象正建立在战败国家曾蒙受的地狱图景之上。
禁令真正下来那天,人们才发现带来的影响远小于预想情况。那一代人轻松接受了现实,并融入了这样的社会。倒是有不少宗教信徒叫嚣这是神明施与的天罚。当然偶有使用避孕套冒死也要性交的家伙,政府立刻禁止了相关产业。在全新秩序下生活的人们到底没有颠覆自己也身处其中的秩序的能力。HRV于此彻底改变了人类历史。
要说这段历史向人们证明了什么,那就是归根结蒂,性不过是幻想的产物。当性与纯粹的生理快感割离时,才可说人们从性的束缚中得到了解放。
权当打发时间,吉野打开了自己上学时读过的书的数据资料。
那天,他照常去快餐连锁店,坐着校对新闻社的文稿。这家店在一条住宅街的车站前,他此前从未在这下过车,却收到了国家的命令,教他一大早赶去那条街道。购物中心前的竹丛正随风摇摆,看见竹枝上系着短笺,他这才想起来明天就是七夕节。只是今天炎热异常,难说这竹子能否撑到明天。
七月六日,一早开始就日照强烈。中午恐怕会超过三十五度吧。吉野真想在这店里一直坐到晚上。虽然校对工作做不了那么久,他还能找点儿别的事做来打发时间。有赖于自由记者时代锻炼出的消闲能力。
现代新闻已不再强调时效性。只对正确报道有堪称极端的要求,春秋笔法自不必提,报道本身也要避免表露出明显立场,因而校对工作便比往日重要不少。看重时效的体育新闻纷纷退场,可疑的小道消息在网络媒体上大行其道。还对职业道德有所幻想的公司只能抱残守缺,在角落里勉强过活。
虽说如此,校对又不是什么抢手的活计,普普通通,是个人都能干。公司也不会安排针对校对的考试来应付应聘者。吉野靠干校对吃饭,不是他通过了面试,而是来自国家的任命教公司不能拒绝。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能在梦寐以求的新闻公司求得一职,竟然多亏自己成了犯罪者。要是让六七年前那个还有点儿职业秉性的吉野知道了,怕是会羞愧得立刻自杀吧。至于现在,抛弃掉无所谓的自尊心后,他只觉得浑身轻松。
「收取了无欲会大量的政治献金——哼。这帮家伙到底哪儿无欲了。」
他一边低声念叨,一边干活。业界人士都知道,无欲会的上层干部简直就是欲望的集合体,他们能高出其他新兴宗教一头,单纯因为背后有所靠山。
「然后是地方新闻。这是什么,在祭祀龙神的神社看见了龙?这条呀……」
记事中列举了当地十余名居民的证言,说在垂水区西北部高冢山的龙神社附近目击到了形似龙的东西。其中还有人声称自己收到了神的思念。吉野对照地图,这神社在地区境内一处说高不高的山丘上,既没瀑布也没海,实在不适合当作飞龙出没的背景。
是集体幻想吗。非人之物能否不通过手就将思念传与人类,科学上还没有明确解释。
「话说回来,为什么专门挑在这种地方祭祀龙神?选址也太随意了。」
下一条记事是为某位教授面向大众的新书撰写的书评,吉野学生时代也听过这位教授讲课。没记错的话,讲义题目是中世日本国家史。单看评价,书的内容和当时上课的内容没什么分别。
十世纪左右律令制失效,国家必须建立一套全新的统治系统。那时,密教就在国家统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身居高位的密教僧人与天皇家或摄关家产生关联,进入贵族阶层,为上流人士提供加持祈祷,宗教庇护。密教僧人的活跃大大改变了中世时期的世界宗教观。那时开始,人们将密教的最高神格——大日如来,与日本本土的太阳神天照视为一体。另一方面,天照是皇祖神,便自然演化出天皇就是大日如来化身的思想。(注9:摄关政治:指藤原氏以外戚地位实行寡头贵族统治的政治体制,类似中国汉代的外戚干政)
同时期,令制国内,一宫神社确定了其领导地位。各国国府附近建起总社,用以祭祀国内的一切神明。说得明白些,就是将庄园或村庄祭祀的零散神格汇总到了总社旗下,由一宫神社统一管理。而这些神社中的顶点,无疑正是内宫中祭祀着天照大神的伊势神社。由此产生的天皇=天照=大日如来的价值观,统治了当时日本的诸神。不过与其说「产生」,不如说是统治阶级出于自身便利,推行了这样的神学思想。
「就是说,世界处在太阳的支配下吗?那对我指手画脚的国家难不成也是太阳的亲戚?」
语音刚落,吉野就收到了国家的指示:
找到名叫不动火轮的少女,告诉她一个叫做兔谭的女孩的所在。
他捉摸不透这条命令背后的含义,可吉野作为强制善人,不敢对国家意志有半点反抗。思考不仅毫无意义,思考本身就是在犯罪。
国家已经将一切必要的信息送来了。他只要做好一个信使份内的工作就行。
整理了下扮相,吉野走出店铺。他前往国家标明的那个三岔路口。不出意外,五分钟后他将在那见到不动火轮。
没等多久,就有一个像是目标人物的女孩子走过来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或者已经大哭过一场?总之,她肉眼可见地焦躁不安,大约正在寻找那个叫兔谭的少女吧。
火轮正要走过吉野面前时,便被叫住了:
「你就是火轮?」
少女略带胆怯地看向吉野。被陌生人搭话却是这副表情,大概是个有些弱气的孩子。
她眼前的男人穿着西装,戴一副眼镜。镜片边框窄小,显得男人眼神格外锐利。打扮得像个贸易公司职员,却怎么看也不像个友善的上班族。一句话概括,是个可疑人物——吉野估计火轮正这样打量着自己。
而他说的下一句话将坐实自己的可疑:
「我知道泷口兔谭在哪。」
闻言,火轮脸上显露的一切感情就在转瞬之间重置了。
她无法判断,眼前的男人是敌人还是同伴?骗子说话可不会这么单刀直入,却也不能凭这点这句就相信这人……。
——面前的少女心里多半正进行着这样的斗争。吉野并不在意。就算火轮提高警惕无视了自己的话,也不是他的错。既然国家选择了这样可疑的交涉方式,就该是国家承担责任。
「你要觉得信得过我,就跟上来。剩下的,在车站前的麦当劳里坐着说吧。我先走一步。」
吉野头也不回,沿着公交车道离开。要是女孩不接受自己的提案,事情就告一段落。话说回来,今天真有够热。要回店里去吗?看她最后的表情,大约是不敢跟上来的。
吉野的料想究竟是落空了。
「不要烦恼了……不动火轮。不能在这里退缩。现在逃避了,怎么把你的心意告诉兔谭呢……」
吉野听见少女的自言自语。
虽然还有些战战兢兢,她跑到吉野旁边:
「至少,能请我喝杯果汁吧?」
似乎还有开玩笑的余力,吉野多少对第一次见到的这个女孩刮目相看了。
「行。」他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我只付小杯的钱。」
吉野递出名片:吉野八咫,记者。这家公司的名字,她也该听过吧。过去,新闻曾是报道业的中心,现在看来真不敢置信。冷静想想,那真是个异常的时代——居然每户人家都会放上一份新闻纸。即便内容已经面目全非,「新闻」这个词竟还在日常生活中频繁使用,就已经是值得脱帽致敬的事了。
「我是——」
火轮正要开口,吉野就伸手阻止了她:
「你的名字是火轮吧。我早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我也只会口头告诉你,要是我的思念被监视了,不止是我,你也要受牵连。」
「不是只有警察才能监视思念——」
「可不能相信国家的技术保护有多严实。无论技术还是文化,都必然会自上往下流通。用这些技术干坏事的家伙到处都是。就算运营国家的人物中藏着几个也不奇怪。」
火轮慎重地点点头,好像她面前是什么大人物。态度这么老实,还得多亏了吉野顶着一张死人脸。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干记者这行。简直像在敲诈初中生嘛。像心怀不满的顾客,吉野点燃一支烟。当然,是不含烟草成分的无害产品。
「事先申明,我不会说任何对我不利的事情。我只会在能说的范围内想到什么说什么,至于哪些能派上用场,就由你自己决定了。我不收钱,相对的,你之后要出什么事,我也不负责任。这样行吧。」
「好,我明白了。」
吉野刚确认到火轮的回答,国家就发来指示,告诉他接下来该说什么。真是手把手教啊。要是社会能对我的工作抱有更多敬意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那帮混账东西。
「那,我先陈述下事实。那个叫泷口兔谭的女孩,被她父亲带走了。在你的立场看,或许和被诱拐了没区别吧。」
「诱、诱拐……?啊,这么说,兔谭是腹子……。难道……」
火轮的表情好像骤雨前的天空,笼上一层阴霾。这下听到多余的情报了——吉野心想。是腹子的话,叫兔谭的那个女孩就有很大概率被卷入了性犯罪之中。
虽然没有讲明理由,国家却说,目前的情况最有利于泷口兔谭的存活。真是个瞎操心的国家。于是,吉野的回答中也不得不表现出类似的倾向:
「话虽如此,目前看来,待在生父身边对那个叫兔谭的孩子反而是最安全的。至于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不可能!兔谭可是被奇怪的人诱拐了呀!不赶快行动的话,就来不及了!你既然是记者,肯定知道被【亲体出产法】承认的孩子,有多少受到虐待吧!」
激动之中,火轮不自觉向前探身去,盛着橙汁的纸杯也不断摇晃。
「冷静一下。」
对面的少女急得像是要跳起来了,吉野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
「抱歉……」
少女忽地又垂头丧气起来。大概此时的怯懦才是她平常的样子。难道朋友失踪就教她如此焦急,动摇到显出刚才那幅激动的模样吗。
「向大人求助之前,先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搜集资料吧。」
「资料?」
她满脸困惑,似乎没听懂吉野的意思。
「你看过泷口兔谭的揭示板了吗?」
「啊……」
火轮呆呆地叫了一声。
她拿出思念手机,点开书签里好友的媒介点,找到兔谭的数据。
国民每人都拥有一定可以自由支配的数据空间,好像信息海洋中漂浮的私人岛屿。她现在接入的就是属于兔谭的数据。
大部分人将这些空间用于保存记忆数据。留下旅行回忆或孩子运动记录的备份,以便随时重温旧梦。
也有人将空间用作方便联络的揭示板,在思念世界中公开自己的日记,也就是所谓思念博客。其中大多汇总着一堆强时效性,又内容琐碎的链接,几乎全是不成体系的自言自语流水账。兔谭虽然没在空间中撰写日记或介绍兴趣,却也创建了一个叫作足迹帐的揭示板。
相比联络警察等公共机关,在个人空间里留下一串思念显然花不了多少功夫。只需有片刻时间逃过犯人监视,便能留下求助信息。现实中也有趁隙写下犯人住所,罪犯被逮捕自己也得救的案例。
少女正在检查兔谭揭示板上的信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看见的内容同时也映在吉野眼中——虽然有点儿偷窥隐私的嫌疑,考虑到国家之后的命令也许还会与眼前的少女有所牵连,吉野就在火轮身上装上了30分钟的一次性LOD。这点小动作,国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7月5日 Sat. PM 21:43
你这个变态!姐姐和火轮迟早会找到我的,你就等死吧!变态!松手!离我远点!
我和爸爸你不一样!呜……!什么天教……我才不会去那种地方!救——啊啊哇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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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内脏被硬扯出体外一般——在心中,吉野如此形容火轮此刻的表情。通过LOD,他能感受到少女悲惨的心理状态。但他仍旧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色。吉野的心早失去温度,不再坚持所谓的正义感。那只是完成强制善人义务的绊脚石罢了。
「她大概偶然间碰到了计算机的思念认证装置。设置了登陆时自动开启揭示板,巧合地记录下了这段悲鸣。要是冷静点,说不定还能拨通你的电话,事情也不会这么麻烦了。不过若是遭受了侵害,恐怕连维持思念安定都做不到,更别说对外联络——喂,果汁要撒了哦。」
火轮紧紧握着纸杯。杯子变形,盛满的果汁从吸管冒出来,沿她的手滴落,在桌上留下橙黄色的浸痕。
「请告诉我兔谭在哪里。这样的遭遇,绝不是她希望的……」
如果不动火轮问起,告诉她下述地址——这是国家的命令。
「垂水南步行街305号,出车站步行五分钟的一处公寓。在国道二号线沿线,虽然交通方便,但空气质量差,环境也吵闹。不算好地段。作为新兴宗教的据点倒合适。你要找的人是泷口统湛,本名泷口洋辅。似乎是天教的信徒,至于天教是什么组织我也摸不着头脑。说到底他们根本就没有成体系的组织结构。其他的,你就自己加把劲调查吧。硬闯进去还是联络警察,都随你的便。」
吉野说完后,他面前的火轮把黏糊糊的手放到膝上,恭恭敬敬鞠了个躬。这个女孩,与其说有礼貌,倒像是不想招人讨厌才处处留心。好像为筹款四处奔波的中小企业老板。
「谢谢你。」
「虽然被人感谢的感觉不错,不过这话还是留着事情平安解决后再说。」吉野仍旧面无表情。面前的孩子,为什么老是一副没有自信的样子呢。「再啰嗦一句,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为了你好。」
一切为了国家利益。
要是不动火轮活着会有所不利,国家一定会把她推向死亡。吉野没有任何证据,能说目前发生的一切,不是将火轮引入死路的陷阱。
他虽不至于希望眼前的少女白白送死,却也没有伸出援手的能力。
「那个,这些消息,是谁告诉你的呢?」
吉野指了指自己的名片:
「我好歹是个记者。总有渠道弄到自己想要的情报。」
然后,他第一次讽刺地笑了。
「何况现在有国家当我靠山呢。」
吉野先一步离店,阳光炙烈仿佛要将人烤干。他抬头看向太阳,【媒介点】织成的满是漏洞的帘幕中,阳光闪烁,好像瞄准盔甲缝隙刺下的刀刃。
「喂,天道大人,我现在,算是正义的伙伴了吗?」
没有思念答复。
与非人之物,不可交流思念。
「三千年前,中国人把你的意志当作上天的声音崇拜。中国一切哲学思想都建立在天道之上。信你到死的孔子、老子,他们到头来得到救赎了吗?」
仍然没有回应。这才是正常的。那些溺死在海里的家伙,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时,吉野感觉自己仿佛与海洋合为一体。那瞬间的全能感绝不是幻觉。
「算了,就这样吧。」
国家机器不知疲惫,又传来了下一步行动的指令。教他去见一个名叫泷口虎谭的女人。
16
该说的话说过后,吉野便起身离开了。火轮松了口气,总算有了点儿独自思考的时间。再这样和陌生男人对峙下去,她当真要喘不上气了。
事不宜迟,马上前往男人说的公寓地址吗?考虑一瞬,火轮摇了摇头。不知道对方有多少同伙,一个中学生赤手空拳冲进去,简直是自投罗网。何况,自称吉野的男人是否值得信任尚且是个未知数。虽然火轮想不出欺骗自己对他有什么好处,却也不明白帮助自己能为吉野带来什么价值。
话说回来,岚山发生的杀人事件,与兔谭被诱拐会不会有所关联?难道只是单纯的巧合?一直想着兔谭无暇分心,火轮这才注意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岚山凶杀案与兔谭的遭遇有关,那自己很可能也是犯人的目标之一。
「不,想太多了吧。」
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们与被杀的阿姨不过一面之缘,只聊过修学旅行调查的事情。又不是被告知了暗地里的走私路线,不至于惹祸上身。五年前的巴士事故本就人尽皆知,何来灭口一说呢。
于是火轮得出结论:综上,自己可以继续寻找兔谭。确认了自己还有勇气,教她安心不少——帮助朋友这种最基本的意识,就算是我也是有的。但她仍然想不出具体的策略,除了联络警察……唔,警察?
对啦,兔谭的姐姐虎谭不就是警察省的人吗,好像还是组织里的一个小主管。总之先联络虎谭。说不定,她会知道那个叫吉野的男人的身份。
她立刻拨通昨天拿到的联系方式。
「啊,火轮?有什么事吗?」
听虎谭的声音,火轮便知道寻找兔谭的事态毫无进展。
因为不知道哪些必要而哪些可以略去,她便把刚才得到的情报一五一十全告诉了虎谭。吉野告诉她的话有如妄想,火轮自己也半信半疑。她拼命解释,不希望虎谭将这通电话当成一个不好笑的恶作剧。自己与虎谭必须齐心协力,才可能救出兔谭。
「我说,这些消息是谁告诉火轮的?」
「今天早上,我本想在学校周围找一圈的,在公交车道上被人搭话了。说他叫吉野,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
「吉野!?火轮,你见到那个男人了吗?」
「诶。嗯。他找到我的,是虎谭姐姐认识的人吗?」
「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过去。」
心里的困惑久久不散,火轮问道:
「那个叫吉野的人,到底是敌人还是同伴?」
「一个跳梁小丑罢了。」
虎谭不似在说笑,她好像真心这样认为。
十五分钟后,虎谭冲进了店里。匆匆忙忙,连凌乱的头发也不及打理。
她找到火轮后,旋即握上火轮的手,两人飞速交换了情报。自称吉野的男人似乎与虎谭早有过交涉,自称是强制善人。
『虽然我也听说过一些符合条件的案例……没想到真有强制善人存在……』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既然和那家伙扯上关系,这次事情肯定不简单。还有老爹信教的事,这又是搞哪出?』
『虎谭姐姐不知道父亲的天教信仰吗?』
对寺院出身的火轮而言,不知道长辈信奉的宗教实在是难以想象。
『从没听说过。天教有什么特征吗?应该不会祭祀什么奇怪的邪神吧。有组织进行可疑活动的教团,我们这边基本都把握住了动向,国家也不会对这方面留心。唉唉,这些都不重要——』
虎谭的憎恶流入火轮心中,猛烈而炙热的恨意,仿佛要将她灼伤。
「混账老爹……要敢对兔谭出手,我可饶不了你,非生剐了不可……」
火轮这才对兔谭的腹子身份有所实感。她一定有很多苦痛的经历,而将兔谭从痛苦中拯救出来的,就是眼前她的姐姐。
仿佛要将肚子里的毒素倾吐而出,虎谭松开手,开口道:
「大概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家混账父亲的大肚子就越来越明显了。理由不用想也知道。当然,我也叫他堕掉孩子,还狠狠骂了一顿,说你干的是最下流最差劲最见不得人的勾当——之类的。那家伙还是不痛不痒,用一句你还不懂就糊弄过去了。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该怎么救出那个孩子。」
「兔谭也没说过,姐姐到底是用什么方法保护她的……」
火轮不认为那种父亲会轻易放过他的女儿。兔谭现在能和姐姐住在一起,一定是虎谭做了什么。
「我用两千万把她买下来了。」
「哈?」
「我说,我给你两千万,你把妹妹给我——老爹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我就拼死攒钱。你知道吗,世上有很多无偿的奖学金哦。我靠这个存下不少,大学时候再兼职做家教填上了剩下几百万,好容易才凑足了钱。」
「你们一家都挺奇葩的……」
生下孩子的父亲自不必提,姐姐买下自己的妹妹,也足够超脱常识了。
「所以说,兔谭是我的宝物。我可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现在想来,我或许只是单纯想让兔谭变成我的东西,就这点而言和老爹也没什么区别吧。那孩子,简直就是天使嘛,怎么爱都不为过!这就是我对妹妹的love!」
虎谭毫不避讳,昂首挺胸宣言道。
「不是我一厢情愿,她也回应了我的爱哦。兔谭说她世界第一喜欢姐姐呢!」
这样一来,火轮便不得不为虎谭解释清楚了。
已经是第二杯果汁。她抿一口,一鼓作气,决心开口说个明白——
「昨天晚上,我被告白了。兔谭说,整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人是我。」
「噗!」
虎谭狠狠呛了一口。她大概从未想过妹妹心中的第一名不是自己吧。见虎谭满脸不可置信,火轮难免感觉些许抱歉。
「顺便一提,并列第一的是虎谭姐姐。」
「吓到我了……不过我可不承认并列一位,迟早要和火轮打场加时赛。」
虽然解开了误会,虎谭还是一副没有释然的神情。能表现出这般的游刃有余,或许说明她绷紧的神经已经松弛了不少吧。
「不过,既然知道犯人是谁,教警察出动不就行了吗?没有监护权的人拐走孩子可是不折不扣的犯罪。」
闻言,虎谭忽地阴沉下去,抱着头迟迟不应。连带着火轮的脸色也暗淡了不少。
「是我把事情想太简单了。以为交过两千万就算了事,就没变更监护权。」
「法律上——」
「兔谭还在那家伙名下。别人眼里只是父亲带走了女儿,构不成犯罪。」
「所以警察那边……」
「警察帮不上忙。」
没想到杀出来这么一招。弄清楚了兔谭的去向,却没法合情合理带回她。这般困境中,虎谭仍不以为走投无路,她眼中闪烁着光辉:
「不过同理,姐姐带走妹妹也不算犯罪。」
「你的计划是?」
「闯进公寓,夺回兔谭。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我会把妹妹活蹦乱跳地领到你面前。」
这在火轮眼里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她不允许自己一动不动,只是傻傻坐着等待兔谭回来。
想象一下。等到兔谭被解救出来,自己再慢悠悠地去见她,又怎么敢腆着脸回应她的告白,说什么我也喜欢你呢。一刻也等不下去,马上就想与兔谭相见——这才是她对兔谭的爱。
胸口的这股热意,半似焦躁,半似某种强迫观念,终于将往日的胆怯烧成了灰烬:
「我也想帮忙——作为并列第一。」
她咬重最后四个字,希望虎谭明白自己是多么认真。自己是兔谭最最重要的人。
「做好觉悟了吗?可不是闹着玩的,受伤了我也不负责任哦。」
虎谭的回应颇克制,却含着另一层意思。她没有极力劝阻火轮,而是点明风险,言外之意是不怕的话,你就跟上来吧。
火轮握住虎谭的手:
『无论多么危险,我也要去见她。』
她传去自己最强烈的思念。她想紧紧抱住兔谭,她要用拥抱回应兔谭的告白。如果牵手是将两人思念联系在一起的方式,拥抱却远比牵手更加紧密,那一定就是心与心的相连。
『我必须告诉兔谭,我喜欢她。迟上一秒也不行!』
接收到火轮的思念,虎谭只好点头:
『我明白了。那就做好准备,十二点半在车站西口集合。』
17
抵达垂水的高架站台,言叶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以防万一,先确认一遍车站和街道的构造.需要紧急撤退时却找不着路可就笑不出来了。任务成败,有八成取决于事前准备。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几乎没走入过垂水的「圣地」。言叶的思念接受过处理,「失去勇的悲伤」被染上了颜色。只要询问信息省里的同伙,言虎可以随时从染色的思念中把握到言叶的位置。所以她鲜少踏上垂水的土地,那和当面指着言虎,说自己怀疑是他害死了勇没什么区别。
——上面这些不过是自我辩解。若是说来垂水悼念友人,言虎也不至于绝情到不予通过。言叶明白,自己只是还不能接受勇死去的事实罢了。
便携终端上显示出垂水的资料。神户市垂水区有常住人口二十二万,地处神户沿海区域的最西端。从这里搭电车前往神户市中心要近二十分钟,到大阪梅田则有四十五分车程。典型一座京阪神地区的卫星城。一侧面临濑户内海,多有渔港;北部则多为山地,举目尽是坡道台阶。这些都算不上什么新鲜情报。她点进车站的条目。
垂水站采用岛式站台,站台两侧皆有轨道线路。日吞吐量在七万人上下。乍眼一看容易以为每日乘客有七万人,但考虑到「吞」「吐」将一人上下车计数成两次,实际的使用人数该只有三万五千。言叶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便忽略掉,选择查看可搭乘的公交车项目。
车站北侧设置了两处公交站点,分别在东口和西口。大部分商业设施也分布在北边。刻意将乘车点划成两块,大约是出于节省土地的考量。
要去「圣地」的话,就得从东侧搭公交车,行驶约二十分钟时间。她刚点开路线查询,立马又打消念头,关闭了查询页面。
两班巴士都向北方驶去,行驶路线却有所区别。西口出发的公交车会途经霞之丘派出所站,在那儿下车,步行五分钟就是一处古坟。据考察,这座古坟建于四世纪末至五世纪初,呈前方后圆的结构,一般认为是地方豪族的墓葬——这串信息无关紧要,又不自觉读到多余的文字了。思维难以集中,这也是信息过统合症常有的表现。多亏了无欲会的修行,才有了些许好转。
无论如何,目标所在的公寓在南口方向,其他路线有个大致了解就足够了。
——也许思考时不自觉停下脚步的关系,言叶与路人碰了下肩膀。回头看去,是四个看着四肢发达的男人。头发染成现今不良中流行的青黄杂色,后边一人正露出阴险的奸笑。
唉唉,看样子不是不小心碰到肩膀,而是对面故意撞了上来。大约是想挑事吧,这种小混混缠上来就是个没完没了。
去死。
言叶狠狠瞪了回去。
恐怕是吃准了对面想息事宁人,却没料到会收到这般反应,男人眼里透出一点困惑。「挺有种的嘛,别想跑了。」四人围住言叶,把她逼进了一处小巷。
虽然嫌麻烦,不过到正式开始工作还有点空闲。既然对面找上门来,自己也不能不应战了。
巷子是一条死路,虽是白昼也昏暗无光,那帮家伙笑得更是放肆了。
「你是女的?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看我们怎么收拾——咕!」
废话太多,言叶果断冲最前面男人脸上来了一拳。食指关节瞄准了眼球,够那男人乖乖闭嘴了。
「还敢动手!」
旁边的小混混也坐不住了,她便照着下一个冲到眼前的家伙两腿之间踹去。趁那家伙的惨叫吓住其他人的间隙,用钉鞋狠狠补上一下。
甚至无需确认坐标。
信息染色让言叶的位置暴露无遗的同时,也带来了相应回报。所谓礼尚往来,信息省的同伴定位她的所在后,就能参照言叶或周边物体的位置,以坐标的形式锚定敌人的位置。
不过,那只在工作里用上,私斗时她不会请求坐标。
啊啊,好久没这样放开打一架了。言叶满心愉快地殴打着面前几个男人,毫不留情。
言叶——早在她刚成为小池言叶时——就信奉能动手解决的事绝不白费口舌。
小池言虎愿意收养她作养女有几个原因。第一,言虎本身就有收养孩子的意愿;第二,名字里共有的一个汉字,或许教他有了一种非言叶不可的宿命感;第三,言叶是五十岚无德养女五十岚勇的朋友,这点也勾起了言虎的兴趣。
当患有信息过统合症的女儿提出要上平常小学时,言虎笑着答应了。早在决心收养时,他就和言叶谈好了这个条件。
「你想怎样玩耍胡闹,都是你的自由。」于是,言虎将女儿送去了学校。
然而一语成谶,在期望的学校待不过几日,言叶果真闹出了动静。
起因是欺凌。患有信息过统合症的人无法传送思念。在班上同学看来,言叶好像一个言语不通的异邦人。而小学生尚未学会包容这种不同。言叶自己也没有融入集体的经验,她以为什么也不做,便不会做错事。只是和勇在同一所学校就读,她便心满意足了。
上学第二周,有男孩开始在言叶的课桌上涂鸦。
课间时间,言叶找到那人,确认过相貌后,一言不发就打了上去。
这是一切的开端。在言叶眼中,既然有人毫不掩饰恶意,她以武力制裁也是合情合理。对高她一个年级的勇,也好几次毫不遮掩地说起类似的事。
「你选择的生活方式,未免太笨拙了。」
勇常常这样笑着回应。言叶也不因此改变态度,她始终相信错在对方。
「这种认死理的地方,和我家父亲很像呢。他还在一心思考该怎么与自然界互通心灵。」
被说与无德师父相像,在言叶是一种光荣。既然如此,自己也要像无德一样将固执的信念贯彻到底。
于是,打架动手就成了家常便饭。
三分后,局势已经十分明了。混混们已经难掩疲态,有几个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何况打到一半,言叶甚至闭上了眼睛,在男人眼中,那想必是难以形容的怪异光景。认识到实力差距后,再怎么被小瞧也燃不起怒气了。
结束。好久没活动过了。好像在说已经没你们事,言叶背身离开。
有破绽!一个男人抓住机会,想从身后偷袭,他当然没意识到,眼下正是杂鱼自讨苦吃的典型场面。
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一刻,小刀刺向男人的腿部——从背后——一击命中。
男人忍痛回头去,言叶正走在前面,他身后当然空无一人。小刀凭空拔了出来,回到言叶手中。
「喂,难道……是用脑波操控的吗?怎么会……」
他发出痛苦的惨叫,为对手的实力而愕然。靠脑波运动的商品世上并不罕见,穿戴上专用器具,买一款对应产品,谁都能做到隔空移物。但那不过是在寂静房间中全神贯注才才能挪动细微一点的玩具球,顶多用来锻炼注意力罢了。要在步行途中分心操控不在视野范围内的小刀,使其以相当的速度刺向目标,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但是言叶能做到。这在她轻而易举。抹杀五感,去尽杂念之后,操纵小刀而不停下脚步并不是难事。固然在混战之中做到这点会更有难度,对暗杀而言却是一个颇有用的技能。
这边告一段落,是时候前往那所公寓了。泷口兔谭就在那里。目标的最新位置还没有上传,但应该出不了差错。
哪怕是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她也不想借用言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