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喂,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现在已经七月七日早上十点了。说得确切些,还不止十点。外面早就一片亮堂了。』
『十点!?』
不知是谁的思念在她心中响起,听见时间,火轮瞬间就清醒了。她分明记得自己是在傍晚前后失去的意识。
一床褥子铺在正殿的地板上,火轮正躺在上边。
记忆逐渐复苏,她回想起昏倒前一瞬,有种身体忽地膨胀起来的错觉,便以为自己与不动明王沟通了心灵。
正殿除了自己空无一人。那刚才将自己唤醒的又是谁的思念?难不成自己睡昏头了?
她穿过廊道走向住宅,贵子、清美和赖定三人正等候在那里。想到贵子赖定或许为照顾自己耽误了工作,火轮难免心生内疚。
「你一言不发就昏过去,把我们吓惨了。」
照赖定的说法,她几乎是在握住佛像手的同时就失去了意识。
「随便吃点什么吧,这儿有羊角包、菠萝包和炒面面包。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三个都吃了也行。」
从长时间睡眠中醒来,火轮只感觉肚子空空。便将贵子准备的食物一一送进嘴里。要为再次出发寻找兔谭做准备,不好好填饱肚子是不行的。
「话说回来,你感悟到不动尊菩萨了吗?醒来后身体有没有变化?有没有哪儿痛得不对劲?」
赖定从旁问道,他的表情中混杂着害怕与难以抑制的好奇。
「没……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火轮左右摇摇头,对赖定的问题毫无头绪。又不会头上长角,或是变成巨人。也不见一觉醒来头发就变成红色蓝色。至少寻不到一点儿肉眼可见的变化。
「可能失败了,我只是偶然昏了过去也说不一定。倒是做了个奇怪的梦……呜哇!」
被庭院奇异的景象吓了一跳,火轮一不留神,差点儿碰到盛着橙汁的纸杯。
「那是什么?外面怎么起雾了?」
庭院里突兀地显出一团柠檬色的烟雾,像云雾一样时浓时淡,却没有扩散开来,而是如有生命般细微搏动着,凝成一道轨迹。乍眼看好像某种集群的昆虫,火轮却想不出有什么虫子会以这般姿态成群浮在空中。
「雾?我怎么没看见到?」
赖定神情中不见讶异,似乎并未看见火轮口中的奇妙景色。
「就是那团柠檬色的东西。还一直从院子里冒到外边去呢。」
她靠近窗户定眼一看,柠檬色的烟气一直向外延伸。赖定凑上前来:
「什么也没有呀……」
贵子与清美的反应中也不见异常,似乎那团东西只有火轮能够看见。难道是之前触碰佛像带来的影响?
就在此时,火轮接收到了思念:
『那正是泷口兔谭思念之波动。』
「思念的波动……?」
『寻常人自然不得见,它只映在现今你的眼中。沿那轨迹走下去,就能寻到泷口兔谭。』
「你又是谁?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火轮找不到脑海中声音的源头。大脑有痒痒的细微感触,明明没有对外联系,却好像正与谁交流思念。
『你连自己与谁一体化了都记不住吗。我乃不动明王。』
「爸爸,妈妈,不动明王进到脑袋里了!」
大人们齐齐转头看向火轮。
『换个说法,不过是将我安装(install)到你的大脑中罢了。无须畏惧,不动明王是一切虔诚行者的伙伴,对诚心祈念之人,自是有求必应。你的目的是找到泷口兔谭吧?』
「他愿意帮我!不动尊菩萨说,要带我去找兔谭!」
听见这句话,贵子好像终于做出决断,低吟一声睁开眼睛。
「明白了。你就去吧。反正我也拦不住你。你这孩子,生来就是要离开的。」
她打开冰箱,拿出一瓶500ml的饮料。
「女儿下了决定,父母能做的也就是好心相劝,然后坦然送别——接好啦!」
火轮稳稳接住贵子抛来的水瓶。
「给妈妈添麻烦了。」
「不止你,小夜也尽给我添麻烦呢。说没办法变成多重人格,只好把什么奇形怪状的神都往脑袋里塞。为了融合,还做了各种各样的修行。照她离开前的话,有将近三十个神灵挤在身体里面——我当时只觉得她在胡扯就是了。」
「意思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虽然我和她也没直接血缘关系……」
知道再瞒下去也没用,火轮便有意顶一句嘴。
「这么说,火轮已经知道,你原来的母亲是小夜了?」
「嗯。」
「其实无论怎样也没人在意。火轮是我的女儿,是不动院的一员,这就够了。你就偷着乐吧——没让那个一边主张禁止虐待儿童,一边把小孩推给别人养的笨女人当成你母亲。」
「嗯。我的妈妈,只有贵子妈妈和清美妈妈两个。」
理所当然的话语也必须亲口传达。否则就容易在沉默中变得不明不白,事实也变成谎话了。
「不过要是见到小夜,你得代我骂她一句笨蛋哦。虽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晃悠,像她那样的傻瓜,不好好说上几句是不会反省的。」
「赞成!不管有什么苦衷,大月小姐都太任性了。」
清美附和道。火轮明白,清美与贵子此时的话,都是在为两人自己打气。即便是两个大人,也不得不为即将迈出的第一步而踌躇不定。每条路上最初的一步,总是比其他的每一步都来得艰难。
「收到。我会让她尝尝苦头的!」
话音落下,贵子便竖起拇指。合着她的动作,清美与赖定也摆出同样的姿势——
「那就出发吧。去打你美好的仗,不动火轮。」
「嗯,这是我的战斗。」
「火轮,不会害怕吗?要是以前的火轮,现在一定怕得要死呢~」
清美紧紧盯着火轮,一定是为她突如其来的转变而感到不安。几天前她的性子,可是出门都得费一番功夫的。
「对清美妈妈的问题,要在怕与不怕之间选一个,答案是害怕。我正怕得不行呢。」
火轮坦诚告白道。能够承认自己的软弱,却也是成长的一环。
「只是比起害怕,因为害怕而踌躇不前却是更值得恐惧的事。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这点。所以,我必须向前迈步。我出门了!」
她推开门。为了冲走迈出第一步时心底的不安,咬一咬牙,跳了出去。
前进。径直往前。兔谭的思念铺成一条光轨,映在火轮眼中,向前延伸而去。想来兔谭曾经到访的地方,都或多或少留下了她的思念。她也几度来过火轮家,就在那时留下了庭院里的柠檬色波动。
只是,「残留」的概念果真适用于思念吗?她自问道。自己现在的喃喃自语,自然不可能为五年后途经此处的谁听见。另一方面,人们又常说听见了不可能听见的声音。即便不能为平常人发觉,也许我们的所思所想,或许真在某处留下了永远的痕迹。
不过无论思念的存在是有限还是永久,眼下重要的都是找到兔谭。
佛教中有「以心传心」的说法,人与人可以不借助任何外物而心意相通。若是如此,现在自己有不动明王帮助,能看见人的心念留下的痕迹也不奇怪。
穿过平日上学时途径的公交车道,思念的颜色变得格外鲜艳。这条宽广的车道向北连向学校,思念的光线在北方显得尤为闪耀。虽然只是猜测,或许越是新留下的思念,发出的光芒就越是强烈。既然如此,只要沿着兔谭鲜少踏足,却反而留着显眼光芒的一条路走下去就好。
向北走了两公里,是神明高速二号线的入口。要是兔谭被人驾车带去远处可就麻烦了……
『不用多心。你要找的人就在区内,不至于被带到那么远的地方。』
不动明王的思念在脑内响起。
『这究底是行者你的人生,不可能从头到尾牵着你走过去。在抵达法悦的方向上稍加引导,却是不出格的。』
『谢谢!』
不停下脚下动作,火轮低低头表示谢意。仍旧足下生风,向着北边迈去。穿过学校,柠檬色的思念也不见减弱迹象,兔谭一定就在那边。
『不必多礼。并非我特别关照你一人,一切依赖长久以来日日不断的祈祷。祈念正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是你每日修行与帮助朋友的决意的功劳。值得阁下挺起胸膛引以为傲!哈哈哈哈哈!』
『我会铭记于心!』
火轮转进步道。在这儿稍等一会,也能乘上北去的公交,只是不知道思念会向北方延伸到何等位置,选择搭乘巴士还是太过草率。思念的波动并非道路般笔直,时不时便会高高抬起越过房屋,或是忽地潜入地下乍眼难寻。在某些地方又突然岔作三截,要么就是像雾气一般四面扩散。思念似乎是如水一般没有常形的存在。
四处张望时,偶然瞥见几处竹叶,火轮这才想起今天正是七夕。有小孩的人家都会买上一坛竹丛,将写着愿望的短笺系上竹枝。
自己要不要也写一张呢,「希望兔谭平安无事」——
不对,与其花时间在许愿上,不如赶紧行动救出兔谭。
『啊啊,好久没到过垂水,真教人怀念呵。古时候,此处可是人们信仰我最为虔诚的地方之一了。』
『唉,是这样吗?』
『然也。垂水就是垂下水流,也即瀑布之意。虽然现在大都干涸,好久以前,这里可是遍地飞瀑的地方。而有瀑流的地方,就有我的信仰。在瀑布下祭祀不动明王像正是通常的作法。垂水东边,盐屋詹姆士山的入口,至今还供奉着岩船不动明王。古代那周边多是堂塔伽蓝,又被唤作千坊谷,现在在西边也留有几处不小的寺院。不像现在,那时候这一片可全是山脉,从六甲山绵延至此不会断绝。哼,感物伤时就到此为止吧。行者,你看看眼前的思念——』
火轮回过神来,重新审视兔谭的思念。
『人的心灵绝非静止不动,而是时时飘摇不定的。故而思念的形态也是有为转变,变化无常。』
不动明王淡然说道。相比思念,更像明确的话语声。在火轮脑海中不断响起他的话语。
『意思是,思念也有寿命吗?』
『也可作这种解释吧。思念不会永在,无论以什么封存,都必然会向外扩散,最终腐朽。只是强烈的思念的寿命也相对长久,好像愈是发自真心的话语,就愈能在人们心中留存一样。』
『有道理。』
光迹中途右拐,冲下山道。这是东侧宽广公交车道的方向,指向区北边的学园都市站。若果真如明王说,兔谭没有离开垂水,也一定是在相当人迹罕至的地方了。
『这样一说或许教人感觉矛盾,但心灵并不等同于生命。若是心念足够强大,在肉体消灭之后也能维持再生。即便过去几百年,有的美术作品仍有教人落泪的魔力,原因正在于此。流泪的人并非为眼前见到的事物感动,而是创造作品的斗士的心留存至今,才教人动容。有些宗教声称使人不老不死,指的大约也是心灵的不灭。所以才会有圣人从古至今不死的传说在民间流传,比如弘法大师。但此般不灭却不是一味追求长生就能得到的。』
『受教了。总之我先集中精神去想兔谭的事。』
火轮不停跑着,心中浮现出那个女孩的身影。兔谭,再等一会儿。我这就过去。
『只是,行者,你心中就没有半分害怕吗?』
『害怕什么?』
『要寻的人有了何等遭遇,你一无所知。除了带走她的男人叫作统湛,此外一切都在漆黑不明中。她已经早先一步丢掉性命也并非没有可能。你这般四处走动,被先前的杀手发现也不奇怪。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吗?』
『想见到兔谭的我才是我。我不存在此外的地方。所以我才在此处,还能继续跑下去。』
奔跑教火轮的脸颊染上红色,额头与脖颈已经大汗淋漓。她愈发有与不动明王相近的感觉了。
『哈哈哈哈哈哈!这倒是有趣的答案!你的心灵大约已经抛却妄执——或者该说,已经纯净到只剩妄执了!』
『既然是不动火轮,就不会为三两句话心生动摇。』
感到她的意气,不动明王又笑了笑。
一直跑个不停,三股辫在肩膀附近摆来摆去,经过一个叫阿弥陀堂的车站。或许这里过去是供奉阿弥陀如来的佛堂。除了此处,火轮记得这附近好像还有几处有些年岁的古刹。
『你的心灵与小夜有些相似。』
『大月小夜也安装了不动尊菩萨吗!?』
她有些讶异,仔细想想却能接受。贵子说过,极力肯定多重人格的大月小夜往自己心中塞了不少神格,其中有不动明王也不奇怪。
『啊啊。药师、普贤、阎魔,甚至荼枳尼天、鬼子母神、摩多罗神,但凡佛神,没有不被那个女人收入囊中的。能做到这般地步的,千年也只出一个。换成平常人早就心灵失衡乱成一团了。为了撑下来,她也做过好一番努力呢。』
『大月小夜语录里有一句「我的选项只有前进,没有后退」,也可以用在这上边吧——意思是她最后还是没能支持下去?』
听不动明王的口气,大月小夜好像容纳太多神格,承受不住,终于死掉了。
『神佛又不是毒药,怎么会把人弄死。麻烦的是接纳神明时,那个女人还没能完全抛弃迷惘。大月小夜仍对她自己,对她创建的组织和选择的道路深感怀疑。心怀妄念却接近佛神,开悟不全,就被自己吞下的神明反噬了。』
『被神明吞噬?』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依佛教说法,就是堕入天狗道。意志不够坚定,又尽与残缺之神打交道,结果自然不会好。』
『好像尽是我在问问题,满不好意思的——残缺之神指的是什么?』
不动明王又是一阵大笑。大佛不会都同他一样饶舌吧。
『这世上有无数宗教,神明也是数不胜数,不过大致都可分为圆满与残缺两类。而世间神明多是残缺之神,堪称圆满的少之又少。』
『这么一解释又复杂起来了……』
神不就是神,如何分为两类呢。
『不同于人类或动物,一般人认识中的神,是一种不属于此世的超越者。』
『我是这么想的。无所在又无所不在才是神明。』
『那,人类又如何认识这种超越他们认识的神明呢?』
火轮迟迟想不出回应。能够被凡人认知的神明,还能算作神明吗。
『所谓神,不就是超越人智,无从认知的存在吗。人们一边承认神超越人世,一边又希望神明就存在于人世间,在这矛盾中生造出无数神格来。像我这样的存在亦是其中之一。超越性的圆满之神与我这般的残缺之神混淆一起,构成了人类的神明观念。若神明是绝对超越性的存在,没有善恶之分,就不会有「恶神」的说法出现了——当然,我是善神,你尽可放心。』
『明白!为了救出兔谭,我也得借助您的力量。』
『你口中的救出,又是从何救出?』
『将兔谭绑走的父亲,追杀我们的杀手。我要从所有束缚兔谭的枷锁里,将她解救出来。』
她咬紧牙关,隐约露出虎牙。有如不动明王之忿怒相。
就算教明王夺舍了自己的身体,也要救出兔谭。
兔谭说,她爱不动火轮。自己必须给她答案。如果所谓爱就是想将对方紧紧拥入怀中,自己的回答一定是YES。
『兔谭,我也爱兔谭呀。从第一次见面那天起,我就爱上你了。对不起,明明是自己的感情,却一直没能发觉——』
或许与兔谭太过相近,火轮迟迟没能注意到自己的心意,何况对方的想法了。虽说是无意识的行为,自己确实在见到第一面时,就凭思念向兔谭作了告白。可告白后又不管不顾,居然让兔谭先一步亲口说出了喜欢。
生在难以想象的境遇中,仍然带着笑容的兔谭——她的笑容毋宁说是一种奇迹了,火轮想要守护的正是这个奇迹。无论过往的自己如何软弱,那个女孩都没有放弃,陪伴在自己身边。现在该轮到自己堂堂正正给她回应。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可火轮有自信,现在的自己比往日的自己更加坚强。不动火轮不会动摇。就算心有恐惧不安,也愿意向前迈步。让自己做出这般改变的不是别人,正是兔谭。
「兔谭,再等一会儿就好。现在的我比以前更强了,一定能够保护好你。」
她没有停下脚步,换做平日肯定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此刻却反而越跑越轻快,不说马拉松,就连踏穿丝绸之路也不成问题。
『就是要有这种气势。不过那个叫兔谭的女孩,留下的思念竟然这么鲜明。啊啊,原来如此,今天是七月七日吗。』
不动明心有所得似的低声念道。
『一年中,人与神明最为接近的时候就是七夕。依神的习性,其实夏至才是最方便的,多少错开一点儿,就成了每年今天了。』
『不管七夕还是正月,我没有一刻不想见兔谭。』
无论多么教人害羞的台词,现在的火轮都能脸不红心不跳说出来了。
『真是靠得住啊。你已经能在自己心中寻得光明了——唔,思念朝那边去了。』
到了半途,思念便错开大道,向森林的方向流去。林区入口有一大片水池,暗处似乎还有泉水外溢,教地面有些许泥泞。
兔谭就在这片森林深处。
林前立着一块告示牌,说明这片林区是市里认定的原生林:「面积达一万三千公顷,开发前曾与六甲山系相连,至今仍保留着最为原始的风貌……」随意读了几行,火轮便没再看下去。
也许是错觉,从这里开始,思念描绘的光迹愈发宽大,颜色也更接近于白色。高浓度的思念正取最短距离指向兔谭,这条径直冲入森林的轨道尽头一定就是目标了。终点就在眼前——
『佛敌也在此处啊。在这儿对上,亦是某种缘分。』
不祥的词汇教火轮心头一紧。
『佛敌?』
『然也。这条路的前方,正有另一人为自己的信念赌上性命。与她分个高下是迟早的事,不如说来得正好了,不必回避,径直往前吧。』
『明白!我会加油的!』
于是,火轮又听见不动明王颇愉快的笑声:
『无须忧心。在这附近发生冲突的话,龙也会助你一臂之力吧。』
连片钢丝网隔开眼前的森林,上边挂着「前方圣地,禁止入内」的告示,落款是无欲会。附近围栏上突兀地破开一个大洞。
简直像谁刻意准备的入口。火轮从中走入森林。
25
『注视着墙壁的时候,偶尔会感觉很害怕吧。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就要浮现出来。』
仰望天花板,言叶向勇发去思念。她能从牵手方式的细微之处明白,身旁的勇一定也同样仰视着上方。
『会有这种错觉,是因为言叶心里有害怕的东西哦。人会从不规则的墨迹中看出特殊的形状来,心理学上也有类似的说法。现实既不可怖也不可爱,只是中立地存在于此罢了。无论积极消极,都只取决于人心。』
勇的思念好像齐齐耸立的竹林,枝节分明,条理清晰。一想到这段比喻可能教勇听见,言叶就有些害羞。她留心不让勇听见自己的心声,如往常般怔怔发呆。
言叶想与身边的女孩注视着同一个方向,可又别扭地不希望勇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只好转过脸去。许多绿色的海报,填满了勇房间的墙壁。屋久岛、白神山地、尾濑。海报上描绘着各地的森林景色。勇常常与无德在山间隐修,对山脉森林有无比的亲近。
『每次都不得不跑到这里来,言叶不会觉得麻烦吗?』
『不麻烦哦。待在勇的房间里,好像在做森林浴。』
五十岚邸建在兵库县西宫市北边山脉的山脚下。虽是教祖居处,也不过一处面积稍大的平凡建筑罢了。言虎以为无欲会教祖的家宅,自然愈有冲击力愈好。要么建一栋穷奢极侈的豪宅,要么干脆住进四面漏风的破屋。无德却讨厌这种表面工作,自是少不了与言虎吵上一顿。言虎终于退让,选了这处人迹罕至的山边住宅。
言叶几乎日日前来拜访。为了与勇上同一所学校,她特意迁来关西居住。言虎一直主张不在东京,会为工作带来诸多不便,还是拗不过女儿,在大阪市内借了一间房。他三天安排在关西支部工作,其余四天则在东京本部露脸,每周往返在关西与东京葛西区西的两所公寓之间。
她与言虎说要去教祖家拜访,实际做得却尽是稀疏平常的事。多数时间都在靠思念与勇漫无边际地聊天。同样的事在学校也能做,只是言叶有所顾虑,不好在校内与勇有太多接触。和受人讨厌的自己走得太近,一定会教勇也惹上麻烦。她有时会想,如果自己能够正常地与他人交换思念,此时此刻的感动也将不复存在。整个世界上,她能够触及的,唯有勇的心灵。会将勇视作特别,也许只是因为这样的思念交流教她感到新鲜罢了。言叶想说服自己并非如此,却没有证明的办法。
就算没有什么明确的感情想要传达,只要握住勇的手,她就感到无比安心。为此,她每天骑一小时自行车,前去五十岚邸。
发送思念无非一种通信手段,也有人将之视为电话的上位替换。言叶却不愿用看待机械的方式理解思念。仅仅牵手般单纯的行为,就足以予人无法言说的安全感。好像能感受到勇的温柔。
那天的言叶比平日更加沉默寡言。一旁的勇也尽可能默不作声。
『……唉。』发出思念前,勇踌躇了片刻,『和家里人,处得还好吗?小池先生每周三都会来这里呢。』
『唔,不好不坏。』
『有没有什么事情憋在心里?今天言叶的思念,比起平时有些紊乱。』
勇的反应教言叶吓了一跳,这么细微的变化,也能注意到吗。她好想向勇说出真相,却不愿给她添麻烦,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言叶一边否定,一边想撇开话题,『在学校倒还是老样子啦。』
『简直是冲着吵架才去学校的,你偶尔也得试着退让几步嘛。最近无欲会的追随者增长不少,说不准哪天得由你向人说法传教呢。』
『我哪有那种资格……我这种人……』若是此时向勇道明真相,兴许就不会迎来那样的未来。时至今日,她仍旧抱着这般无济于事的悔恨。勇一定无法接受组织的日渐变质。『别聊这些了。我才不想听勇向我说教呢,只要能和你待在一起就好。』
自己的头发愈蓄愈长了,言叶想。一如没有将这长发利落剪短的勇气,她也无法下定决心说出真相。
『虽然微不足道,如果我的思念能教言叶安心的话,无论多少都可以给你。』
勇笑着,轻轻抚摸言叶的长发。明明不是可以这样悠闲的时候了。眼前的幸福却教言叶感到害怕。
『将来,我想和更多更多的事物交换思念。不止猫狗哦。比小动物还要更大,大到地球规模吧——我想与这片大地融为一体。』
『说梦话的规模,也很庞大呀。』
『这不止是我的梦想,也是父亲的梦想。』
语音刚落,玄关传来开门的声响。是无德回来了。
『我过去一趟。有点事想和无德师父商量。』
无法对勇挑明的事,在无德面前或许就能说出了。言叶想着,走出勇的卧室。
无德大汗淋漓,躺倒在他的房间里。
「好久不见。我在山里跑了一阵,就成这样啦。不过还是没有顿悟的感觉。」
无德没有起身,只是扭过脸看向言叶,笑了笑说。
「我……我有事——必须告诉您……」
言叶笨拙地组织语言,她想用自己的声音向无德坦白。尽快说出真相,结束这一切。
「其、其实——」
我——我杀了人。一切的契机是在学校与同学的冲突。不止一个人握住我的手后昏了过去。就是这个给了父亲灵感。去年开始,他把我当作杀手培养。虽说是杀手,也不需什么复杂的技术。只是仗着小孩不受警戒,传去思念,再用小刀补上一下就结束了。父亲与背靠信息省的议员勾结一起,最近突然冒出来的不少信徒,都是那有所图谋的政治家的手下。再这么下去,无欲会迟早沾满血污。无德师父,那个人已经不是你过去的朋友了!
——这样的话,又如何说出口呢。
「没……没什么……」
「是吗。你这么说,我也不好多问。」无德寂寞地笑笑。「说到底,我又哪来宽恕别人罪恶的权利呢。」
几天后,无德一如往常外出修行踏上旅程,却再没回来。又过去两月,勇死在了此处「圣地」之中。
在言叶看来,所谓圣地也不过一片平常的森林。她假称在附近公寓里发现了泷口兔谭的踪影,言虎不起疑心,她终于回到这里,在林间度过一夜。满心想要梦见勇,却终究未能如愿。
客观看来,勇在山间水池的溺亡颇为可疑。若是无德常去修行的六甲山还好,却偏偏死在距家三十公里的垂水。未免隔太远了。六甲山系起自垂水东部,与位于垂水区北的这里扯不上关系。
言叶由此暗下结论。无德与他女儿的死,正是小池言虎的犯行,目的是要将无欲会收入囊中。且不谈失踪,目下生死不明的无德,至少杀死勇的无疑就是言虎。
森林死寂得教人不安,能听的唯有自己的声音。没被无欲会买下的土地虽然修有步道,却也没有市民会走到这般偏僻地方来。
时间已近正午,仍不见泷口兔谭走出公寓。守株待兔却也不坏,只是不得不考虑另一个目标——叫不动火轮的少女。这样一来,还得往南边跑一趟。
言叶用信息染色确认火轮的位置。
对方的动向却远在她预料之外。
不动火轮——为什么直直朝着自己来了?
她一瞬这样以为,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既然泷口兔谭在这附近,对方的目的该是兔谭才对。
只是,换个视角,也可说火轮的前进方向正是被唤作「圣地」的这片原生林。
难道这里还藏着什么秘密?
不动火轮——那个少女手中,握着与勇的死亡有所关联的信息吗?
果真如此,会让言叶的父亲言虎欲除之而后快也就不奇怪了。
「勇……等着我……」
虽然仍有几分生涩,言叶确实低声说了出来。
她想,在这片森林里,勇也许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26
走进围网另一侧,空气顿时凝重起来。
『我才想起来,这里之前是不是死过人呀?』
『似乎如此。接下来就是信者之间的战斗了。』
前方站着一个有些男孩儿气的少女,手持小刀。
清美和贵子所说的暗杀者,小池言叶就站在面前。
『是之前那个人!』
一阵寒气爬上火轮的脊背。在这般人迹罕至的地方,碰上了不久前还想夺走自己性命的人。虽然早有所觉悟,还是无法避免害怕。
『看思念,她好像也没想到目标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女人,有信息过统合症吗。』
不动明王读取言叶的感情,向火轮翻译道。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杀了我们不可……?不用说出来,只要在心底想想就好——现在我能听见你的思念。」
火轮明白自己的声音正抖个不停。换作不如她弱气的人,与杀手面对面时也会心生胆怯吧。
即便如此,她还是向前迈出一步,想要与面前的少女交涉。
自己什么也没做错。挺起胸膛吧,别教她见了我的软弱。这是一场考验。若是此时选择逃避,自己一定再没脸面出现在兔谭面前了。
兔谭无疑也是眼前少女的目标之一。想做什么的话,只有趁现在了。必须教她打消危险的想法。
『「为什么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她好像很困惑呢。毕竟信息过统合症患者向来无法与人沟通思念。何况一般情况下,不触碰手掌就传递思念本就不可能。』
「现在我有特别的力量,才明白你在想什么。快回答我的问题!」
『她说你们两人手上握着无欲会的秘密,她就是来破坏那段记忆的。果然是无欲会的爪牙。』
「我们对无欲会的事一无所知。硬要说,也只是调查了从前那起巴士事故和死去的小学生而已。根本想不出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火轮觉得奇怪。听不动明王的说法,面前的女孩似乎对所谓「秘密」的内容也不知情。难道她只是完成暗杀工作,对被雇佣的原因毫不关心吗。
『「不管怎样,你们的记忆里确实有某段特定的信息」。她说这是信息染色查出来的结果。』
『信息染色……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你们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对面手持小刀,难说有对等交涉的条件。不过看眼前的少女还算冷静,或许能够说服她。
火轮想退一步避开正面冲突,不动明王却教她打消多余的念头:
『那杀手也不知道所谓秘密究竟是什么,她本人也在调查真相中。有信息过统合症,没法也没空读取别人的思念,才想直接从你这问出答案。说要是你老实回答,可以饶你一命。』
「我不会说谎的,你问吧。」
『「关于这片森林,还有曾经死在这里的人,你知道些什么吗?」』
「什么也不知道。可以向天地神明发誓。我对无欲会相关的事一无所知。」
对面的少女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用力握紧了手里的小刀。只是无论她怎样恐吓,火轮都没有半点逃走的意思。
『既然我老实回答了,就轮到杀手小姐听我的请求了。我希望你别再追杀兔谭。她也对你口中的秘密毫不知情。』
大约没想过自己会反被提出要求,杀手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火轮脑海里的不动明王转述道:
『那是不可能的。我接受到的命令只有破坏你们的记忆,与你们是否无辜没有关系。另一方面,你要不做多余的反抗,我也不会伤害你。只是取走你最近一周的记忆就好——对面是这么说的。』
「我不会接受的!」
火轮脱口而出,甚至忘了控制音量,把那杀手吓了一跳。她也没想到火轮连这点让步都不愿做吧。
『行者为何动怒?』
不动明王也没搞明白。
「因为,删掉一周记忆的话,被兔谭告白的记忆也会一起消失的!要是忘掉了那天的事,我这样迟钝的人,一定再不会注意到自己对兔谭的爱了……」
火轮毫不退让地盯着言叶。
脑内的不动明王发出了此前未有过的大笑。
『既然如此,行者便拿武器吧。』
不动明王话音刚落,火轮便感觉团团烈火从身体深处涌出。等到要被烧死的恐惧平息,才发现刚才的火焰与温度都是错觉。
『这是想象的火焰,不会伤害你。不过,千锤百炼的信念却能成为你的武器。摸摸你身后吧。』
火轮伸出手去,似乎碰到了什么长柄状的东西。把那东西从书包里抽出来,眼前是一把从未见过的剑。
『……这是什么?』
『右手执利剑,正是不动明王——这是我趁你安睡的时候放进去的。一切妄念在这剑锋之前都不堪一击。』
『这玩意儿不是复制品吗……?』
这把剑该是不动院本堂佛像手里的道具,大概率不是真货。火轮也是第一次握在手里。
『思念有时会干涉现实。行者只要凭你的思念,击退面前的敌人就好。』
「行吧。那就做给你看!」
『「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你也是数一数二的笨蛋了。」』
小池言叶阖上眼睑,向前一跃。她难道想凭这么一把短短的小刀动手吗,还闭着眼?——火轮正惊讶时,便听见不动明王转播的言叶的思念:
『「勇一定就在这里注视着我。绝不能让她失望。」』
她并非为了工作而挥舞小刀。在言叶的刀锋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信仰与爱。
『她认识死在这里的那个人……而且关系非同一般。』
『似乎是这样。这一战的结果如何,就全凭行者对兔谭的爱意了。若是在心意上占不了上风,这剑就与赝品没有分别。』
『既然如此,绝不能在这里败下阵来!』
「哈!」小刀眨眼之间迫向胸前,火轮挥剑挡下,先退到安全的位置。她能做出这样迅速的反应,也是多亏了不动明王的力量。
言叶不至于因为一招没见效就显出动摇。她维持着遮蔽视觉的状态,稳步缩短与火轮的距离。愈向前迈步,地面愈是泥泞。泥水浸进鞋里也不在意。
『她封闭了五感——?不失去生命,却也逼近了无的境界吗。』
刺向自己的小刀毫无迷惘,仿佛坚信这前方就有唯一的答案。对面没有破绽,火轮只好咬紧牙关,借着树木掩护左右躲闪。
「哈!「嘿!」——森林中只能听见火轮的声音。不断挥舞小刀的言叶却一直沉默不语。
『「是无德师父和勇拯救了自己。若是没有无欲会的指引,自己会在黑暗之中终此一生吧。所以此刻才要为保护无欲会而战,就算夺走别人性命也在所不惜」——真是愚蠢,修罗之心也不外如是了。』
与为了兔谭的自己一样,手持小刀的少女也在为她重要的人而战。明白如此,火轮便彻底抛去了踌躇。为了兔谭,绝不能止步于此。不动火轮不会动摇。
「你这样做,那位勇同学难道会为你高兴吗!换做是我也不会接受呀。」
『「我不否认。只是如果已经死去的人还希望教团繁荣,也只剩这个选择了。只能战斗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又是不知几个来回。
滑落的汗水渗到眼里,教火轮的动作迟了一瞬。言叶没有放过这破绽。火轮堪堪向后闪避,一边三股辫也不觉散开。小刀从头上掠过。
要没有不动明王教她赶快保持距离,恐怕上一秒就已经丢掉了性命。只在手背上添了一处划伤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渗出的血液沿着手腕滴落下来,教她有些许退缩。她紧紧盯着言叶,稳住心神。
若是心灵败了,肉体也会紧随着死去。自己只是一般人,没有与杀手正面冲突的能力。就连体力也不如对方。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的心。
也许以为胜券在握,言叶咧开嘴笑了笑。
麻烦了。对方的状态显然不大正常,那份决意已经不是用对某人的爱情就能简单概括的。自己在她眼里,恐怕已经和一具尸体没有区别。
言叶不做多余的行动,只是不断消耗火轮的体力。静候着她筋疲力尽,露出致命破绽的一刻。
再不想办法打开局面,迎接火轮的只有落败。
她步步后退,一脚已经踏入了森林的沼地。
正在这时听见了不知是谁的思念:
『用全力往右边跳!』
火轮照着思念的指示纵身一跃。她没有怀疑的余裕,只能把一切赌在那突如其来的声音上。
她勉强一跳,在空中失去了平衡。
要是对手抓住这个机会,就真的完蛋了。
一如预感,言叶向这边来,将要补上致命的一刀。
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
然而,言叶踏出的那一步却深深下沉,一直没入到远超两人料想的深度。
没法收回动作,她的架势陡然一垮。
言叶在不觉之间迈入了沼泽深处。
小刀脱手。眼前的火轮手握着剑。剑峰上面赫然有火焰缠绕。
胜负已分。
「……失败……」
言叶睁开眼。她听见自己模糊的声音。
27
无论找什么借口,自己的失败都是不争的事实。
跪倒在地,好像心灵也随之一起折损。言叶仿佛能听见脑海深处传来什么东西折断的声响。自己输了,以为在她死去的地方,她便会一直注视着自己。或许与勇死在同一个地方就是自己的宿命。
不,不对。还没有结束。还不能就这样结束。自己必须调查出勇的死亡背后隐藏的秘密。言叶紧咬嘴唇,想着那个将自己从隔离病房带出,让自己终于走到这里的女孩——小池言叶的生命不是为了自己存在,而是为她存在的。为了勇,要自己献上一生也在所不惜。
这一身男孩子气的打扮,不也是在模仿勇吗。自己必须代替她活着,查明勇的死因,然后——如果有必要的话——杀掉一切的始作俑者,为勇复仇。
还有逆转的可能。只要用脑波操纵备用的小刀,打倒这个少女——
『就在这里画上句号吧,言叶。』
她感受到一段无比令人怀念的思念。重新燃起的战意也在顷刻间扑灭了。
『勇?是勇吗?在哪里!?』
那就是勇。与言叶交换过思念的,除了勇再无别人了。她又怎么会认错呢。
在这附近的,不是只有自己和不动火轮吗?言叶向本部请求周围人类的坐标。要是在两人之外冒出了第三个坐标,毫无疑问就是勇。
坐标信息毫无迟滞地在脑中浮现出来:
【零·0】
【一、1】
【森林、森林】
从未见过这样的描述。
假设自己为原点的话,【一、1】自然就是不动火轮。那后边的【森林、森林】又是什么?难道指代的是这整片森林吗。有什么无法定位的东西存在在森林某处?
冷静一想,思念坐标标记为「森林」,也许是森林本身具有人格的意思。这样,她就只是通过森林的思念检测到了森林的位置,并非检测到了勇。
或者森林与勇是一体的?
得不到答案的言叶痛苦呻吟着。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她的思念,那个叫火轮的少女,怔怔抬头仰望着四周的森林:
「勇……勇……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好想见想抱紧你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哪里哪里哪里?」
她恍惚间开口,并行的思念挤作一团,语无伦次地倾泻而出。就算这样,言叶也想亲自告诉勇。
只是再没有收到之前的思念了。
「不动明王说,刚才的思念,是这整片森林发出的。」
火轮仰望着参天的树木,脸上露出与口中儿戏般话语正相反的复杂神色。
开什么玩笑。言叶的常识教她拒绝接受这种说法。「森林」不过是人类擅自划分的概念,又不是一种实在的生物,何来思念一说……她想到自己听过好几遍的无德的话——那个人边笑边说,「只要修行至深,与任何事物共同心灵都不是天方夜谭」——难道真有这种事?交流心灵的对象甚至能够超越生物,将森林、河川与海洋都纳入其中吗。言叶并非没有听说过类似的异端。那些极端派主张要与海洋共有思念,计划了集体投海自杀。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森林哦。树木、昆虫、土壤,甚至水洼中的微生物,所有的思念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森林整体的思念。啊啊,还有,唔……」
火轮顿了一下,继续履行转述者的义务:
「还有一个人,她说自己的名字是勇——她也是这森林的一部分。虽然想向你发去思念,可森林与人类的思念共通到底太勉强了,要不是今天正好是七月七日,就连刚才的那一句思念也传达不到。勇说,她不是为人所害的。」
言叶从从未料想过的人口中,听见了自己一直追寻的真相。
「是自己因为无德师父的失踪陷入恐慌,混乱之中吞下了无德禁止使用的药物,才变成了这副模样——她说一切的责任都在自己。」
放任沼泽的水流润湿身体,言叶顿时感到一阵反胃——事到如今,难道还以为凭这单单一句话,就能教一切一笔勾销吗。她的人生已经彻底定型,既然杀死无德和勇的是她的父亲言虎,能做的不过是找到证据,再为两人报仇而已。要是连这点权利也失去,自己还剩下什么呢。而且,如果真的是勇,为什么非得要不动火轮转述?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自己?
为什么——你又为什么非死在这种地方不可?她在心底默默向勇发问。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她就绝不会相信火轮。
「这片森林本就是灵地,又通过水潭,与其他灵地相互沟通,其中也包括无德进行修行的六甲山。六甲山与这里并非隔断的两地,至少很久以前确实是相连的——她说。我记得,六甲山系好像是起自垂水区东边的盐屋……」
难道自己受了先入为主的影响,从一开始就犯下了错误?言叶脸色发青——「圣地」与六甲山隔离开,确实是现代以后土木开发的结果。要追溯到古代,说两地相互连通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果真如此,从六甲山到原生林的这条直线附近区域,会成为信仰活动的场所也就毫无违和之处了。
「唔,她说马上就给你看看证据。呜哇!」
于是言叶看见了。
她看见树木遮蔽下,巨蛇一般的生物自水潭中腾空而起。仔细一看,那不是蛇,而是——龙?
那条龙盘旋不过片刻,就消散在空中,终于再看不见了。
不知与转瞬即逝的龙有没有关系,就在此时,她捕捉到了本不该听见的思念。那是不动火轮与某人对话的思念。仿佛在这里,所有人类的思考都被托付给了森林,又向言叶流去:
『刚才的龙形,似乎就是在此逝去的那位行者所化。龙自古以来就是欠缺之神的一位,又是圆满之神的眷属。七月七日正是人类与圆满之神最为接近的一天,她才可能借此机会显露身形吧。』
『我也不是不接受您的说法……但是为什么莫名其妙又有龙飞出来了?』
『行者毕竟是现代人,要你一下理解其中关节,确实有些强人所难。龙在古代可是作为镇国护土的神明饱受崇拜的。只要是有灵气的瀑布或水潭,多半就有龙栖身其中。六甲山系也常常有龙出没。山脉沿途中的那处大龙寺就得名于此。从这再向西行一千米左右,有一处叫高冢山的小山丘,上面还有一座神社,直白明了地就叫龙神社。古时高冢山也属于这一片山系,亦是龙的生息之所。现在则是被人类住宅区淹没了。此处与六甲山相连,就是常说的龙之道。』
『龙、龙之道?』
『然也。方才我也说过,垂水即是泷,也就是瀑布。「泷」中就带着个「龙」字,古时这附近的住人,恐怕曾亲眼目睹过巨龙腾飞的画面。泷口兔谭的姓氏中也含着龙字。照字面意思理解,泷口就是瀑布的入口。从此伸发出去,姑且臆断泷口氏就是祭祀龙的一族吧。现在神龙现身,难说不是为了帮助这泷口氏的末裔。』
『不动明王为什么对龙的秘辛这么熟悉?神明之间还会唠家常吗。』
『每有飞瀑的地方,就有不动明王的信仰。我对身为瀑布之神的龙自然是熟稔无比。』
意思是,勇化身成了刚才的龙吗。言叶只能勉强自己接受这套说辞。
「那个人说,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想要拜托你——拜托言叶。」
火轮转述着勇的思念。她唯有点头,除此之外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言叶眼中,火轮的身影渐渐与勇重叠在一起,面前的少女终于被勇取代。如果不愿把决断推给明天的自己,剩下的答案只有从现在开始,好好活下去。不这样做的话,刚才的反胃感就会愈发猛烈地涌上喉口。
「勇……的……愿望——」
「去六甲山后,父亲再没回来了。无论他究竟开悟成功与否,我都希望言叶能代我去看看他。」
言叶缓缓点头答应。
「还有,你不许变成我这样哦。依赖药物取得觉悟,不过是作弊罢了。父亲一定也不希望我这样做。那,再见了,言叶。你就继续走下去吧。」
火轮说,勇的思念只到这里就结束了。与此同时,言叶也再听不见火轮的思念。
好在下一秒,她又接收到了新的信息。只是这次并非是以思念的形式——言叶打开先前封闭的五感,周边的信息就向她蜂拥而至——她听见不动火轮的声音:
「我在岚山听说的怪谈里,也有那个人刚才说的六甲山这个地名呢。」
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拜托了。
言叶只在心底默默想着,好像以为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希望传达给火轮。
若不亲眼见证这一切结束,自己一定没法继续向前走下去。不将过往画上句号的话,明天也会如往日般,沉溺在连自杀也做不到的浑浑噩噩之中。
「那就麻烦你了。」
火轮笑着伸出手。
害怕误传去信息过统合症的思念,言叶只是小心翼翼地握了握火轮的手指。
「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吧。不过我们得先把兔谭救出来哦。她应该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
火轮又迈起步子来了。言叶也将要站起来,手撑在地上,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那好像是什么药物的包装壳。怎么会掉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上面的药片已经被剥掉,只剩下一块药板。
药板上印着一串片假名:
海蓝(Blue Sea)。
28
火轮几乎没有疲惫的感觉,说不定这也多亏了不动明王附体。她穿梭在森林里,一刻不停,像是要把言叶甩在身后。
穿过森林,再越过一段山道,就看见一座恢弘的寺庙。又经过寺庙,眼前就出现一片住宅区。看地名,这一带叫神和台——与神明和合的地方——这名字莫名地教人印象深刻。不动明王说,兔谭就在这片区域。
『后面那位小姐还没理解现在的情况——「你怎么知道正确的方向,难道也做了信息染色?之前一直抓不到泷口兔谭,也是她靠信息染色反向定位了我的位置吗?」』
在言叶看来,我们的行动恐怕像魔法一般捉摸不透。火轮倒觉得彼此彼此,她也不明白言叶是怎样盯上自己和兔谭,又是怎样知道两人的所在的。
『「而且走的路径也很奇怪。要是知道确切地点的话,应该走有规划的道路,而不该像这样一条直线地冲过去。又不是和泷口兔谭架着纸杯电话……」——原来如此,意外地说中了一部分呢。』
「说的没错,我和兔谭就是有线?一样的东西牵着的哟。」
就要见到兔谭了。这前方就是兔谭。
这样一想,火轮就没有半点止步的心思。已经离终点不远了。
但还不是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
兔谭被她父亲拐走了。
「要是敢教她伤心,我绝不会饶了你的。」
火轮握紧拳头。
如果有必要,就算动粗也要把那个女孩抢回来。
「因为兔谭是属于我的。」
29
『早上好——虽然时间已经将近中午了。』
他半是强迫地握着自己半身的手,半身却没回应他的思念。虽然本就没抱多少期待,统湛的脸还是罩上了一层阴云。他怎样也想不出,自己与半身之间的这道厚障壁究竟源于何处。
『实在想不明白。这半个统湛感受着澄澈的阳光,心情一片明朗。那半个统湛却闹着别扭——再会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两个半身却没能脱离割裂的状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用铁链把人五花大绑,还想教人对你敞开心扉,开什么玩笑。赶紧给我松开!姐姐和火轮还在等我呢。』
泫然欲泣般的微弱思念从半身的手心流来,统湛也不得不发自内心为她伤心。因为半身的悲伤就是自己的悲伤。
『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限制半身的行动范围实在是情非得已。出此下策只是想确保你的安全。』
电脑屏幕上映出早间新闻的画面。也许是心理作用,今天的新闻主持的神色显得格外有活力。主持人是一份高尚的工作,肩负了将名为新闻的DNA向全世界传播的责任。无关新闻真假,传递信息这一行为本身就足够伟大了。
「猫咪真可爱啊。接下来请看这条狗狗」
与记者的笑容一同在画面上出现的,是一段小狗与人亲近的视频:「狗的名字叫太郎。和一般的狗不同,它能根据主人的命令做出「超级坐下」的动作。」记者露出一个天使般的笑容,像要用这幸福的笑脸感染四周的人。
『半身不向那位太郎君学习吗。它作为家犬,一点不在乎捆在脖子上的狗链,照样表现得那样天真活泼。希望你能明白,我用锁链捆住你,不代表我想让你的心也受束缚。』
『捆着链子还觉得自由,只能说明已经完全死心了。我可没那么好骗,要变成那样还不如咬舌自尽。究竟什么值得父亲那么大费周章绑走我?就不能放我和姐姐一起生活吗!』
兔谭在思念里拼命申诉道。从垂水南边的公寓被带到北边来,被这样捆着已经过了近一天一夜。虽说是腹子,做到这种程度到底是超出法律容许的范围了。
『啊啊,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唔,稍等一下,我先去做饭。』
统湛用微波炉热了一份番茄豆汤。他专念在汤里的大豆上,就这样度过加热的两分钟时间。天教将大豆视为神圣的事物,他们的理念中,世界是由无数细小的信息粒子堆积而成的,而每枚豆粒都是信息粒子的隐喻。
他指向大豆的思念,逐渐转移到他的半身——像豆粒一样小小的兔谭身上。信息像这样混杂成一团,对天教信徒早已习以为常。
四年前,他失去了半身。准确说,是以两千万的价格卖给了女儿虎谭。天教的同胞也劝他别这么干,无论对方是不是女儿,也只有疯子才会将与自己等同的半身出售给他人。但神明的旨意如此,统湛不得不卖。天教徒是不可违抗神意的。
而且,女儿对自己的半身表现出如此的渴望对他并非一件坏事。想买下自己的半身,和想和自己在一起没什么区别。虎谭甚至计划到了要和半身同居的地步,潜台词不就是想与自己成为一体吗。有如此为父着想的女儿,他怎会不高兴呢。这样一想,平时动不动就说骂什么「混账老爹赶紧去死」,大概也是在掩饰害羞吧。在亲子反目司空见惯的现代,这样的父女情深实在难能可贵。必须将自己感受到的幸福正确地传达给神明,统湛就毫不犹豫将半身卖给了女儿,标价两千万。
那之后他便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失去半身对修行多少有些影响,却也不能因此抵触神的旨意,那样才是本末倒置了。无论此前此后的生活,统湛都是一名虔诚的天教徒。
「真是非常厉害的狗狗呢。接下来是今天的小鸟的节目。」
影像又切换到下一个环节。大约等到今天的老鼠登场的时候,料理也差不多做好了。
「怎么全是差不多的内容。就没有分析下最近的政治局势的节目吗……」想让父亲从自己身上移开注意力,兔谭开口提一个无所谓的话题。又不可能突然觉醒了亲情,除了发泄性欲,再没别的理由能解释他为什么拐走自己了。而这正是兔谭不能接受的。
「倒不是没有,只是划给这类节目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最近对个人信息使用的管理越来越严格,除非确认是加害者,绝不能在报道里点出真名。若非如此就难拿到事件关系人的同意,报道也就不可能了。」
统湛在信息省工作,对其中关节自然无比熟稔。至于信息省的目的是何,他也摸不着头脑。组织害怕信息被擅用,将部署下去的业务划分得零零碎碎,没有人能够取得成体系的知识。就连干部职员也对信息省目下的任务与目标一无所知。
当然,这些在天教徒的统湛眼中根本无关紧要。
天教的信仰中,神明就是信息本身,他们认为世界万物无非一种信息。即便实在的肉体,也不过是传递遗传信息的载体罢了。至于这载体本身,在天教的理念中也算是信息的一种,与其他事物没有差别。
人类曾以为思考与感情是独一无二的,将心灵视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无论所谓「共同的回忆」或者「两人的相爱」,都被守护在心灵这一圣域之中。但这是错误的。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人们已经能够轻松地将思考与感情传递给他人。
乍眼之下,这个世界泛滥着无数信息,正处在一片混沌之中。可宏观地看来,世界又保持着高度的整合性。这在毫无冗余设计的自然环境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即便是死去生物的尸体,也会在微生物作用下分解到信息层次,作为无机物再造新的生命。
这其中一定存在着正管理信息维护秩序的某种事物,否则如何解释世界如此整然的状态呢。神明是存在的。司掌一切信息的神明,全知的绝对者君临于这个宇宙——会这么想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大约就是天教始祖的想法吧。不过,就像人们不会感谢某句网络流行语的创始人一样,天教也不以为始祖存在价值。只要起了作用就行。正是出于实用的理念,才成立了天教这般的结社。
天教没有共通的目的。信徒有的仅是极其松弛的联系网络,偶尔遵从神的指示行动。
统湛趁着做饭的空闲时间,向祭祀在房间一脚的神龛低头祈祷。镇座神龛之上的是一台电脑。网线连接着世界,神明就在信息海洋的彼岸的某处。自己与电脑相连,就与神明相连。天教徒的早晨总是在如是对神的感悟之中开始的。
习惯性地扫一遍网络揭示板,便看见了教人败兴的话。那人把无欲会和天教并列在一起,说两者都是现代新兴的两大宗教。
「没这回事。」
愚蠢至极。无欲会就是那个主张消除欲望的存在,想借此成为新人,接近神明的自我倒错的宗教。所谓无欲的世界绝不存在,果真存在,神明又何必创造当下物欲横流的现实呢。假定无欲会的神真与他们口中一般真挚,就无从解释真挚之神何以将世界造得如此草率,陷入自相矛盾。和倡导性善说的儒教学徒无法说明恶人的产生一样。何况如今的无欲会和政治家搞得不清不楚,小池言虎实在该出来好好解释一下,他以为哪边才是真正的无欲了。
正在义愤填膺之时,统湛的电脑收到了一封邮件。
那是神明发来的邮件。
发件人 神 收信时间7:08
标题 神谕
正文
fにfなおpf名を落;fんwくぉm;fmんくお:;<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086e657f796e657f486e"><a href="mailto:fmwqfmw@f">fmwqfmw@f真w:@fm羽@rmさ;f真:sfちmw:fmf真sフォンファ绪フォエアmfvmフォmfさおmfmさおf真sfmさつmfさおmsfモアfもさsけmfさmfmさfm、さm
不好,不好。不要太激动了。统湛反省了片刻。到了他这一级别,正确解读神明的神谕并非难事。
正确的读法该是这样的:
fにfなおpf名を【落】;fんwくぉm;fmんくお:;<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6b0d061c1a0d061c2b0d"><a href="mailto:fmwqfmw@f">fmwqfmw@f真w:@fm羽@fmさ;f真:sf【ち】mw:fmf真sフォンファ绪フォエアmfvmフォmfさおmrmさおf真sfmさ【つ】mfさおmsfモアfもさs【け】mfさmfmさfm、さm
「落ちつけ」——「静心」,神说。统湛在反省之时,又想到即便此时此刻神明也注视着自己,不由得感到一阵安心。
叮。豆汤热好了。
『过来,半身。只要读过这段思念,你就知道统湛的心中毫无阴霾了。』
把汤碗放在桌上,统湛握住兔谭的手。
『呜哇!什么呀这是!』
顺应天意之人,统湛的记录
事件发端的那个周五,我久违地接收到了一封神谕。
发件人 神 收信时间7:46
标题 神谕
正文
<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dabdb1b79ab2bdb19ab2"><a href="mailto:gkm@hgk@h">gkm@hgk@h汝gmfg1。、phン失mフォ;ファウっェhgbkfgdshmdf?音dgjmv;sdgm;fdたhmg:f半phんmfd:¥jn,f:pbmdfg;bmd身rgd;机mをjnas;ogeano;dfs金mgもdsfgsgsrに取えrs:dpsf¥mmりfげsろgsdいgおファのsfk内戻fhんbmsd:せんfdk
解读稍微花了点儿时间。上边写的是:
——汝当取回失去的半身。
之后又寄到一封神谕,内容如下:
——持有言语(言叶)之人正觊觎半身。
虽然不知道所谓持有言语之人指的是谁,可半身正在性命攸关的时候却是确切无疑的。周六,我便从东京的自宅出发赶去垂水。神明说要在一个叫绪方的信徒家住下,我也和那人联络上了。之后就照着神谕,在规定时间驾车,把兔谭带到绪方的住处。不出意料,她有所抵抗,就戴上口罩,用麻醉药喷剂教她睡下之后再带走。甲氧基呋喃对肾脏有些伤害,在国内是被严禁使用的。可火烧眉毛,顾不了那么多。希望她能谅解吧。还用锁链拴住了兔谭,避免她逃跑。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紧随其后又来了另一封神谕:
fぼあ;f、おdじゃgAffんhlsたしbgf来あrfsgsとvふぼファィ有d化s
要理解这封神谕有些难度,不过在绪方的帮助下还是勉力完成了:
fぼあ;f、【お】dじゃ【gA】ffんhls【た】しbgf【来あ】【r】fsgs【と】vふ【ぼ】ファィ【有】d化s
おgA来あrとぼ有,也即,「逃离绪方之处」。要我赶快离开绪方住所的意思。恐怕再在这里待下去,杀手就要找上门来了。
我也劝绪方赶紧离开,绪方却说要与此处共存亡。神明给他的指示是这样的:
んmpfんふ@あにfkあsんふいあgどあvさいdfはfひあげ
绪方以为,这是要他不要逃避之意。
んmpfん【ふ】@あ【に】fkあsんふいあgどあvさいdfはfひあ【げ】
ふにげ——「不逃」。神意不许他在此逃避,绪方主张道。我却有截然不同的解释,以为当这样理解:
んmpfんふ@あ【に】fk;あs【ん】ふいあgど【あ】v【さい】dfはfひあ【げ】
にげんあさい,也即にげnaさい——逃离此处。神明要他也赶紧离开。
神明怎会说「别逃」那样残酷的话呢。可绪方到底没接纳我的意见。我无可奈何,只好抱着半身从紧急通道离开了。下一个目标是神合台,一处建在北边数公里外的公寓。那边高地上面整条街道都被划作了住宅区。
似乎在我们逃离后不过一小时,他便被杀死了。永别了,绪方!
顺应天意之人,统湛的记录 终
『意思是,父亲是为了救我……才把我绑到这里来的?』
『确切说并非我想救半身,只是神谕如此,我照着办而已。』
统湛淡淡地说。他的思想中不存在任何矛盾,一切皆是神的旨意。值不得半点犹疑。
『那,那……绑架我,也不是为了下流的目的?』
兔谭战战兢兢问道。
『嗯。性交会招来死亡,必是神明禁止我们如此。统湛对违背神意的行为毫无兴趣。』
那就奇怪了,兔谭心想。虽然早知道他不大正常,可若统湛真如他自称的那样没有恶意,那姐姐拼命从他手里抢走自己,不就是白费力气了。她分明记得父亲以前粗暴地抱过自己,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我们久违地来做与自己合二为一的修行吧。』
统湛慢吞吞地站起来,脱掉衣服赤裸着上身。
「等下,你要干什么!」
兔谭慌了,这家伙果然还是不打算收手。
「啊,半身就这样穿着衣服就行。开始吧。」
他慢慢靠近兔谭。
「别过来!」
体格的差距到底不容忽视,又被锁链限制了行动,她想反抗却也无能为力。
然后,统湛压了上来。被中年人汗涔涔的皮肤紧贴着,兔谭发出不成声的尖叫。
「不要乱动!这是和自己合二为一必要的仪式!」
「好痛!铁链勒进背里了……!救命,姐姐!火轮!救我!」
「不是那样的!统湛!冷静下来!」
『你叫我统湛……?』
『是呀,我不是一直说你是我的半身吗。你不是统湛的女儿,而是自统湛中分离出来的另一个统湛。只是碍于法律规定不能取同样的名字,才稍微变了下读音,取名叫兔谭了。与自己拥抱,则是为取回原本自己的修行方法。
『听好了,所谓神明无非是信息的集群,世间万物皆从其中分化诞生。如何微小、如何稀疏平常的事物之中,都寄托着神。人类自身也不外乎如此。所以要取回神明,就要尽可能地靠近自己。与半身拥抱,借此发现寄托在自己身上的神明,正是修行最重要的一环!』
这么说,统湛的目的难道只是单纯的「拥抱」这一行为吗。兔谭稍稍安心了一点儿,却还是觉得被父亲紧紧抱着实在难以忍受,眼泪接连便掉了下来。姐姐!火轮!快来救我呀!
她咬紧牙关,在满溢着加龄臭的拥抱里强撑了十分钟。
身后的电脑传来收到神谕的提示音。
统湛回过头去,他的眼中映出神明的话语:
正文
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
「统湛悟了!」
统湛忽然大叫一声,站起身来高高举起双手,好像棍棒似的直直立在原地。
「就在刚才,就在上一秒,我与神明重叠在了一块。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一如所料,万事万物皆为一体。一体、一体,一切即是一体。多就是一,一就是多。他人即是自身,自身即是他人。将神无限分割,得到的仍然是神!如此一来所有宗教争端都失去了意义,困在细枝末节里不得动弹的人文科学也将重获新生。我是母亲的同时也是局外人。人类会为他人之死感到悲伤,乃是在他者的死亡中见到了自己的死亡。人类会为他人的幸福献上祝福,乃是在他者的幸福中体悟了自己的喜悦。」
然后,他开始啪嗒啪嗒地不断敲击键盘,像要打印什么东西。
「突、突然怎么了……?」
「已经不再有争执的必要!过去的一切宗教,包括今天的无欲会,所言说的无非同一句话罢了。」
打印机里吐出一张被大片绿色覆盖的山脉的地图。
「半身,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去六甲山,去感受神明吧。」
「哈?」
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兔谭看向地图,那上边画着一处十字形的标记,像是在指示目的地。
「半身终会以半身的方式,与使你之所以为你的人相遇吧。你的那位朋友也是如此。」
「朋友……?」
「你的友人将在片刻之后抵达这里,你就和她一起去地图上指示的地方。通向那里的道路将为你们敞开。」
统湛说,迅速解开了兔谭的锁链。于他而言,似乎有什么在此刻告一段落,又或是什么终于宣布开始了。
「统湛必须前往西宫市的巨大神殿。受到神启的天教同胞也将从四面八方赶往那里吧。毕竟今天正是七月七日。」
他取下挂着的外套披在身上,下一脚就要迈出房门。兔谭挪动几下有些僵硬的身子,多一厘米也好,尽量远离统湛。
「西宫?那个只会在神社举行比赛决定谁是福男的时候才会被拎出来说的西宫?」
「嗯。西宫一带与神的渊源之深,放眼整个日本也是鲜见的。每年七月七日,都有无数天教信徒在那里聚集。神明在西宫显现出光的姿态,受到众人祭祀。」
「光的姿态?」
「对,神明的正体无法为人类所认知,在不相信天教的人眼里,就与一团光没有区别。建在西宫的西宫神社就祭祀着这位神明。」
「但是,西宫神社不是日本祭祀惠比寿神的总社吗。惠比寿是保佑生意兴隆的神,与光有什么关系?」
「半身可以在手机上拼出【惠比寿】(Ebisu)试试,备选的词汇里就有蛭子(Hiruko)一项吧。」
「惠比寿、夷、戎、胡、惠比须、蛭子——啊,就是蛭子神啊。传说因为发育不全被抛弃掉的那个神明。」(注:此处列出的词语皆可读作Ebisu)
「没错。据说蛭子被抛弃后,顺水漂流,最终抵达了西宫的海岸。不过蛭子二字却是误传,他的名字本该是这样的——」
统湛用手指在空中描绘汉字,兔谭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
——昼子。
「昼之子。太阳之神,光之神。这才是被唤作蛭子的神明的本性。传说蛭子被冲到海岸上,其身形不可名状。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光无常形,理所应当。另一方面,作为太阳神被广泛信仰的却不是蛭子,而是天照大神——日本神话中的最高神。这大概是后世的人为维护光神信仰的权威才附会上去的。恐怕蛭子的故事才是这一文本的原型。总之,西宫与其周边土地和神明关系不浅,巨大的神殿甲子园才会选址在那里。」
「哈?怎么又扯到那里去了?」
「甲子园是为感受神明而建的巨型神殿,神体在其中,大约是以光芒的形态被认知的吧。神明固然尊贵,却也不必心生畏惧。因为我们每人中都参杂了一部分神明的信息。换句话说,我们即是神明的半身。西宫当地的棒球队会命名为阪神(半身),也源自于此。阪神队的队服用白黄二色象征光芒,便是在暗示其中蕴含的神的力量。七月七日接近夏至,同时也是神明与我们最近的一天。啊啊,这么一想,以前不是有部小说的主人公就住在这里吗。那个女孩的名字叫作Haruhi(春日),写作汉字应该就是晴日,显然也是在暗示光明之神。小说里还有个叫Asahina(朝比奈)的角色,其中也含着朝日(Asahi)的意思……」(注:小说指的是《凉宫春日》系列。这段充满了谐音梗。)
兔谭对统湛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她根本不关心六甲山,只是在确认自己此刻在地图上的位置。
心里只想要尽快见到火轮。自己表白不久又突然消失,一定教她担心得不行。
只是……看到玄关时,精神又些许萎靡下去了。
现在就想见火轮。但相反的感情也不是不存在——不想再见到火轮,害怕她不会接受自己的告白。最初确实是火轮向自己传递了爱的思念,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她无意识的举动罢了。搞不好自己弄巧成拙,反而破坏了两人原本的关系。
但既然已经迈出告白这步,就不能一直逃避下去。必须做出了断才行。
不要怕。姐姐和大月小夜会给自己勇气。大月小夜语录里不是也有类似的句子吗。
选择逃避与选择死亡无异。(大月小夜《不要放弃。开拓梦想》)
没有退路,唯有前进。(大月小夜《创造机遇的生存方式》)
半途而废就已经失败了大半。(大月小夜《常识破坏宣言》)
「那么,你的朋友也差不多该赶到了,还带着另一位局外人。她曾经背负罪业,但终究会得到宽恕吧。」
统湛语音刚落,门铃就真的响了起来。摄像头里映出火轮和一个兔谭不认识的短发少女的身影。
「为、为什么父亲能猜到?」
「因为我知晓一切。此刻的统湛终于理解预言的原理为何了。能把握住现在的一切,自然就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不用解释了。还是和火轮见面更重要。」
吸气、呼气。先做一次深呼吸。在左手上写一个「心」字,假装咽下去。最后在盥洗台前,对着镜子确认自己的脸。昨天洗过澡,身上不会有气味。好,差不多该出门了。
兔谭推开门,动作尽可能轻缓。想要延长时间,尽力品味再会的幸福。
「……兔谭。」
火轮背着书包就站在眼前。只是如此,之前的担忧与不安就全被抛到九霄云外,泪水将要夺眶而出。必须说点什么,可怎么也开不了口。
「兔谭。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爱上你了。今后也请多指教。」
眼前的笑脸有如梦幻,可兔谭没有余裕去确认。因为在清楚说完刚才的一断话后,往日内向的火轮竟然直接抱住了她。她感受着火轮的温度,泪腺也濒临极限。不行,再这样下去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却想不出任何对策。
抚摸着肩膀的是火轮小小的手。明明之前被姐姐以外的人触碰就会反射性地把手别开的,此刻却没有心生抵触。不知是不是错觉,火轮似乎成长了一点点。
「对不起……好不容易才再见面的,我居然哭成这个样子……」
「没关系的。既然哭了,就边哭边听我说吧。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告诉兔谭。」
「嗯……」
「因为之前在岚山查到的消息,有人盯上了我们的性命。」
「果然是这样……但是,杀手可能还没放弃我们呢……」
后面不认识的少女畏畏缩缩举起了手:
「…………就……就是我。」
听见她的话兔谭心脏都停了一刹。不过,火轮一定不会带着危险人物来见自己。何况照统湛的说法,现在应该没有害怕的必要了。
「啊,小池同学很好说话的。还有,那个让我们被人盯上的秘密好像就藏在六甲山。应该是搜集到的那段怪谈有问题。」
兔谭眼睛一亮。
「这里就有六甲山的地图。刚刚,统湛……父亲给我的。」
火轮与身旁的少女都睁大了眼睛。在逢神之日的七月七日,这几日的经历尽数连作一线,契合得教人害怕。
「这么说有点突然,兔谭要不要去六甲山?就这么糊里糊涂被耍了一通,你也很不爽吧?」
「好。我们一口气把那幕后黑手揪出来!」
兔谭边哭边握紧拳头做出努力的姿势。
只要和火轮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我还得给姐姐打个电话。让她开车送我们过去吧,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忙着上班……」
虎谭的车五分钟后就驶到了公寓门前。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果然,我们正被命运驱使着向前。兔谭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