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言叶那边迟迟没有传来工作完成的联络,言虎也渐渐焦躁起来。尤其是言叶的定位显示在垂水这点教他尤为在意,不禁联想到五年前的事件。
他取消了之后的预定,急忙赶去六甲山视察。要是六甲山废宅的传说传开,连带着他的所作所为也会被牵扯出来。事情果真走到那一地步,迄今所有的努力都会毁于一旦。
果然,早知如此,就不该模仿五十岚的做法。事到如今言虎才开始后悔当初收养女儿的决定。自己的内心某处恐怕仍藏着对五十岚的憧憬或是嫉妒,才会像他那样收养一个孩子。一定是这样,除此之外再找不到接受言叶的理由了。
意识到养女的天赋可以在伤害别人上派上用场后不久,一切就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开发的信息染色也不再是为世界做出贡献的技术,已经彻底沦为了自己保命的手段。
不过木已成舟,已经无法回头了。他拿出工作用的记事本,想转换下心情,坐在加长轿车里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从关东出发,赶在正午之前抵达了神户。自那之后就没有确认过,不知道那间废宅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换乘私铁,在御影站下。教团安排的车已经等在了那里。司机戴着眼镜,长相有些凶恶,低头向他行礼。是个生面孔。不过无欲会信徒少说也有几十万,总不可能张张脸都记下来。
目的地已经事先知会过了,开到那附近下车就行。
车辆穿过住宅区北上,逐渐开入深山之中。五十岚无德过去就在这周围修行。那个男人选择在这光照不入,昼间也昏暗一片的地方进行他斩断欲望的修行。无德的做法在言虎眼里无异于自杀,但他早就不会为此大惊小怪了。他早就明白五十岚的思想细细追究下去,指向的唯有死亡一途。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世上竟然真有人自愿让身体承受如此的痛苦。
「实在是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啊。像是有妖怪会蹦出来一样。」
或许是终于忍受不了漫长的沉默,司机突然开口说。看对方是个健谈的人,教言虎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先生,世上可没有什么妖怪。所谓妖怪、神明没一个是真的。无非是人脑为了维护自己的安定生造出来的存在罢了。」
「意思是,开悟呀,与神合一之类的感觉,也是骗人的?」
「当然。」
话说出口,言虎才后悔自己的说法有些不合适。要否定与神合一的思想,无欲会的教义也就失去立足之处了。不过话都放出去了也就收不回来,还是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来得好。
不过,这司机开得有够胡来的。在山间公路上,竟然硬生生开到了七十公里每小时,只在弯道前面稍稍减速。这车难道没装安全系统吗。
「但是,无德大人不就和神产生了联系吗。然后才遭遇神隐失去了踪迹。小池大人和他是学生时代开始的老交情,应该知道这事儿吧。都说无德大人当初专于修行,无心分心于招揽信徒,这方面的工作都是交给小池大人做的。」
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这男人知道得可真清楚啊。司机把驾驶位车窗摇到全开,风就哗哗地灌到车里。
「不错。最初我只是想帮他一把而已,没想到他的一时兴起竟然能发展到今天这样的规模啊。」
「原来如此。这么说,无德大人恐怕一开始就认为,只有少数人能够与神明心意相通吧。据说那个叫勇的女孩就很有素质,想来就是看重这点,才把她收作养女的。」
「也许吧。只是简直像追随着无德似的,她也离开这个世界了。」
「说的也是。比起像无德大人那样半死不活地吊着,确实是处理死人要方便得多。还省得苦思冥想安置的地方了。」
言虎陡然感觉脊背发凉。
「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五十岚无德修行衰弱到与尸体无异的地步,你就借此机会把奄奄一息的他丢到了六甲山的深山里。应该说是经过严密计划后抛弃了他吧。任谁来看这都是犯罪行为,要暴露了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蒙混过去的。于是你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把和抛弃无德的那座废宅扯上关系的人全部清理干净。我说得可对?」
轿车像是和着司机的话似的越开越快,言虎瞬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到底是谁!」
「一个不值一提的小记者罢了。顺便在当【强制善人】。你可以叫我吉野。请求你协助暗杀要人的那帮家伙,现在也被挨个举报得差不多了吧。不过大可放心,你干的最大的那票【远足巴士坠崖事件】大约是没法立证了。我猜你是利用【媒介点】向巴士司机发送了引起恐慌的思念,诱发了那起事故。毕竟这个让所有人的大脑都置于国家管控之下,可以任意发送信息的系统就出自你之手。要是教大众知道真相,那才真会导致恐慌。所以才不可能让这起事件得到立证。好在你也害怕事情闹大,之后似乎再也没用过那套系统了。」
「哈、哈……哈……」
「就算国家把持着一切信息,也不等同于独裁监视。只要不教一部分罪大恶极之人手握重权,就不至于腐败到对所有恶事都视而不见的程度。从这种角度看,你设计的这套系统不可谓不精妙。」
吉野慢慢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头盔。
「你要在这里对我动手?」
「国家是这么打算的。你实在太有才华了——在坏的意义上。从信息染色就可见一斑,要是放任你的研究继续深化下去,至少在理论上,想要彻底把握人心并非没有可能。国家认为这很危险。」
「过誉了。」
言虎意识到自己笑了出来。他似乎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害怕死亡。或者说,是一开始就对活下去不抱多大希望。
果然,无欲会从一开始就只属于五十岚。既然如此,任其自生自灭也无所谓了。
「国家的方针就是我刚说的这些——」
言虎打开侧边窗户,没想到前座的司机很干脆地把头盔丢给了他。
「想逃就尽管逃吧。」
「什么意思?」
「反正也不剩多少时间了,就尽量说得简短点——我小时候曾梦想当正义的伙伴。对坏人施以铁拳,被大家崇拜。也是抱着这种愿望接下了【强制善人】这份活计。」
「那算是如愿以偿了。国家这不就派你来执行正义了。」
透过后视镜,言虎注视着吉野的眼睛。 吉野好像被他的话激怒了。
「但我执行的无非是国家认定的正义。说到底真正的正义究竟是什么,谁都说不清楚。碰上你这样从不脏自己的手去杀人,只在规则内招揽权力的家伙,国家也会为了行自己的方便而要了你的命。我只是想不明白会下出这种命令的『国家』算什么!我想践行的正义是属于『人』的正义,绝不是属于『国家』的正义。」
他喊出的话肯定也被国家记录下了,吉野却不在意。他一直对被称作国家的组织感到无比的厌恶。
做【强制善人】的这年,他从未见过对自己下令的家伙的真面目。简直像国家自身拥有一个自行运作的坚定意志。或是在那之上还有什么更高层的东西掌控着国家。
那就是大月小夜过去提倡的【世界计算机】之类的玩意儿吗。
但只靠自己一人,却是如何也无法证实这一点了。
这就是受制于人的正义伙伴的极限。吉野八咫深刻地理解了这点。八咫乌终究是配角,成为不了神话里的英雄人物。
「抱歉,没多少时间了我还一个人说得起劲。我想说的就这些。」
所以他要想以配角的身份反抗国家。想把真相告诉眼前这人,告诉整个国家里怀抱着最大的恶意使用思念的人。
「这样。」
配合着结束的话题,言虎把头盔丢出窗外。
「谢谢你和我聊这些。能当成黄泉路上不错的谈资了。」
「明白了。反正想救你也是回天乏术,就在这里告别吧。我怀疑开到这个速度了跳车还顶不顶用。或者单纯是国家叫你跑,你没想那么多?」
「啊啊,还有,有一处需要纠正。」
言虎悠闲地靠在座位上。
「是五十岚自己让我把他丢在那儿的。那样固执的人,根本不是我一个人能控制的。他只是在追求他理想中『科学的』思念互通的世界罢了。叫海蓝的麻药就是成果之一,托这玩意儿的福死了不少人,还让他痛苦了好一阵。要是死的人再少上一点,搞不好会成为划时代的药物——不过死到临头说这些也迟了。」
「什么?海蓝?」
吉野发出不似人体器官能够做到的尖锐声音。
「啊啊,他一直希望和非生物交流思念,才研发了那种药。虽然因为恐惧一度中止开发,还是流通到黑市上了。有段时间闹得挺大,你也听说过吧?」
吉野下意识狠狠打了挡风玻璃一拳。这种程度当然没法打碎玻璃,只是冲动之下的自伤行为而已。
「抱歉了,至于你的说法,我会上报国家的。」
「顺便请你帮个忙吧。要是见到我女儿,帮我带句话,说无欲会交给她处置。」
「明白。再见了。」
司机果断地从车窗跳了出去。
三秒后,不知道是配电设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混凝土墙冲到了眼前。
言虎自始自终都面无表情。
摔了个半死的吉野从森林里走出来时接到了国家的联络。
——小池言虎当场死亡。
——这次的叛国行为未对国家造成直接不利,从宽处理。
「顺利解决。喂,你看我像个正义的伙伴吗?」
他朝着天空大声喊道。【媒介点】的间隙中投射下强烈的阳光。
又是国家的联络:
——啊啊,为守护国家做出了相当的贡献,十分满分可以打十二分。
「今天格外饶舌啊。能不能让我见你一面?连雇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工作谁干得下去?」
吉野无聊地问道,一边蹒跚往前走。身体摇摇晃晃,视野模糊不清。
自己是在做梦吗。还是伤得不轻,连带着脑子里什么重要的东西也跟着改变了?
——这么想看的话,仅限今天,姑且让你长长见识吧。
身体一个不稳就要往前扑——不对,不稳的是地面。他听见地震的响动。
他亲眼看见那东西自深谷之中显露真身。
「真的假的,开什么玩笑,喂。」
那是唯有龙之一字可以描述的生物。它自森林中腾空而起,终于消失不见了。
国土为龙所佑。
31
载着火轮、兔谭、言叶和虎谭四人的车沿着蜿蜒的山道前进。开车的是四人中唯一有驾照的虎谭。
经过收费站,在山路里绕了近三公里,才开到叫作丁字辻的岔道口。叫作丁字,无非就是一个T形路口。向东拐去,总算驶入山庄集聚的区域。目的地就在这附近。
平时总是晕车的火轮,今天却状态不错。也不知道是有不动明王加持,还是精神紧绷的缘故。
夺回兔谭,自己的目标就算是完成了。「今天」却还剩下一半时间,依不动明王的说法——『不管你还是言叶,都还剩下事情必须做个了结。』
「唉,你是哪位?」
虎谭问坐在后座的那个少女。火轮只说言叶是半路碰上的女生,也不给她自我介绍的机会,具体情况全瞒着虎谭——总不能直说她是个杀手吧。虎谭见到了妹妹却似乎还感觉不踏实,想来是还在纠结这点。
等事情全部告一段落,第二天就带着证据去自首——言叶告诉火轮。她得先把委托暗杀的人的信息弄到手,而那些东西全握在小池言虎手里。毕竟谁也不会相信信息染色那样的技术会真实存在,要想坐实罪名,言叶不得不事先做足准备。
「话说,火轮又是怎么知道兔谭在那所公寓的?」
确实,这么一想,她特定公寓位置的方法在虎谭眼里同样莫名其妙。火轮又不似与兔谭有沟通手段。何况要是能自由对外联络,兔谭联系姐姐也说不过去。
「是不动明王的加持让我看见了兔谭思念的流向。这么说虎谭姐姐可能不行,总之现在我身上凭依着不动明王。」
这里要是糊弄过去反而招人怀疑,火轮决定老老实实说明情况。
「抱歉,我不太信宗教那套。说要我带你们去岚山也觉得挺奇怪的。」
不动明王凭依到人身上,具体是什么个凭依法?未免太不科学了。思念也不是人眼能够捕捉的东西。虎谭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我猜也是,确实有些难以置信。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不动明王就在我身上,而我现在能够看见思念。比方说《今昔物语集》里有一个类似的故事。传说天狗在海中见到一条奇妙的路途,其中能闻诵经之声。沿着那声音走下去,发现它直抵远方的河川,与比睿山上的厕所相连。那天狗就感叹佛教奥妙,连厕所排水都能响彻金经之音,旋即五体投地拜服佛法了。估计我看见的东西就和故事里听见的诵经声差不多吧。」
「这个话题是怎么一转佛家说法的啊。」
「刚刚是在转述不动明王的意见。」
「所以我不信这套呀。你毕竟家就是庙里的,从小就耳濡目染才能接受。」
「但是故事里面出现了比睿山的地名,所以该是天台宗的说法。我家属于真言宗一系呀。」
「谁分得清。哇,什么情况?车祸?」
几台车阻塞在山道上,好像是发生了事故,全围在那里看热闹。有一辆车和墙壁撞了个七零八落。
「吓人。要开多快才能撞成那样哇。怕是飙上三位数了?自杀?所以说生命宝贵,行车不能超过法定速度呀。开到这儿就快到了吧?」
兔谭看着地图做出指示。
「前面左边就能看到了。」
「唉唉,哪儿?啊,这条路?」
车道向左有一条细小的岔路,往里能看见大门,像是一间无人使用的别墅。门宽大约能通车,可惜上着锁,不像能开启的样子。没有办法,虎谭只能勉强开到门前还有行车道的位置停下来。要抵达大屋恐怕还得步行几分钟。
「好!」
深呼吸一次,火轮从紧闭大门的旁边走了进去。兔谭紧跟在后面。至于虎谭不认识的最后的那个少女,则是忍者似的从门上一跃而过。
「别一头往里冲!很危险的!」
火轮回头,看见虎谭止步在门前。恐怕是从这废宅里感受到了不详的氛围。
「世上哪有什么幽灵。全是骗人的。」
原地给自己鼓了一会儿劲,虎谭才向几个女孩的方向追了过去。
走到门前,火轮又一次抬头仰视这栋建筑物。作为废宅,这栋洋馆未免打扫得太过干净。她还想要是进不去可就麻烦了,好在似乎没有上锁。
『行者不必忧心。这门里面没有邪恶之人。』
『谢谢,那我就直接进去了。』
『不过,难得行者变得如此积极。和一周前相比,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不动明王笑道。火轮也赞同地笑笑,她自己也不清楚这几日的变化究竟源自何处,唯一确定的是,自己确实往前迈进了些许。
『正是成长的时候嘛。』
玄关没有鞋子,却不显得杂乱,似乎有谁整理过。深处的房间呼唤来者似的漏出一点光线。
「过去吧,兔谭、小池同学。」
缓缓转动门把。言叶举起小刀以防万一,火轮一口气推开房门。
房间里「安放」着一男一女。
男女两人各自躺在房间的两张床上,床边的桌子洁净无尘。若没有人时时打理,是不可能维持这种状态的。
男性约莫五十岁,女人则在三十岁上下。而且,并不陌生。
从未想过无欲会的谜团竟然与她有所牵扯,火轮顿时感觉口干舌燥。
「这个人,不是大月小夜吗!」
兔谭大叫道。眼前的女人无疑就是大月小夜。
「怎么回事?难道父亲给我地图,是想教我来这找大月小姐?」
她细细打量着女人的脸。兔谭一定从中感受到了命运的安排。然而命运并不止步于此。
下定决心的火轮握住兔谭的手,必须把自己长久以来隐瞒的事告诉她——
『兔谭,这个人就是我本来的母亲。虽然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她就把我托给她的朋友贵子了。』
『唉,大约小姐是火轮的妈妈吗!?』
火轮相信,自己与兔谭正是为了清算过去的一切才来到这里的。大月小夜就是使两人产生联系的【媒介点】。若不在此将过去做个了结,她与兔谭就无法迈向明天。
但是,旁边沉睡着的男人又是谁?
『少女说那是五十岚无德师父。』
这就是无欲会千方百计也要隐瞒的真相。也是两人被盯上性命的原因。
火轮感受着言叶颤抖的思念。
『莫名其妙……。我一直以为是言虎杀了师父……从没想过他会被抛弃在这里……。大月小夜在这又是怎么回事?倡导分裂的心守党的理念,和师父无欲会的教义不是完全对立的吗……是、是谁把他们并列在这里的?』
言叶畏畏缩缩地靠近无德。
「别碰他!」
背后响起尖锐的声音。转过身去,眼前并排立着四个身穿白袍的身影。长袍遮掩面容,声音也偏中性,教人辨不出性别。
「怪谈里的人冒出来了!」
兔谭发出悲鸣。原来如此,那怪谈的源头就是这间废宅吗。
「你们是什么人?」
火轮稳住声线,直直地问道。
「我等乃侍奉圣者之人。身为六甲新修验派信徒,负责照料陷入沉眠的圣者。」
「圣者……?」
不光火轮,就连一旁的言叶和兔谭都露出疑惑的表情。更教三人觉得奇怪的是,她们甚至分不清刚才说话的究竟是面前四人里的哪一个。
「人类会为世界增添负荷,污染无处不在的神之魂灵。我等才尽力维持着朴素的生活状态。身心清净之中,终于收到了外神的启示。」
「外神是什么?」
兔谭战战兢兢地小声问道。
「正如字面,外神即存在于此世外侧之神。他创造此世,亦创造世间一切神明。」
身披长袍的人只是机械地说明道,好像根本不在意火轮等人有没有听进去。
「人类无法主动与外神接触。欲见此世神明的真身就已经难如登天,欲见外神自然是难上加难。唯有外神向我等展露兴趣时,才有机会观测到神明真身。」
『外神指的就是圆满之神。』不动明王补充解释道。『圆满之神必是超越性的存在。诞生于此世的事物必然隶属于此世的创造者之下,故而圆满之神若置身于我们的世界必将产生矛盾。他们唯有存在于其他世界,自始自终不与我们发生因果联系。所以圆满之神才会被唤作外神。』
原来如此,火轮在心底点点头。可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没有得到解答。
「你说的那些,和这两人……和大月小姐有什么关系呢?」
兔谭悄悄牵起火轮的手,又提问道。要孤身与面前不明真身的四人对峙,对她来说压力未免太大。放轻松——火轮用思念安慰她说。
「两位圣者正与神明游戏。具体哪位神明则不得而知。某一天,我等手中收到了外神的谕示,向我等宣告了圣者的存在。六甲山乃是神圣之所,在此与神发生联系并不少见。」
最前面的那个白袍人伸出手,像在遮蔽阳光似的高高举起来。那姿势与面对电脑拜伏的绪方的尸体微妙地神似。
「如此举起手来,我等便能听闻外神之声。」
「然后,就收到神谕了?」
「然也。双手进化使人类发展出持物与造物之才能,由是诞生了智慧,从而知晓神明的存在。借助这手掌,便可听闻无声之声,听闻非此世所能为之声。思念传递会经由掌心亦源于此。啊啊,是我多言了,且接着说两位圣者的事。那是距今五年前——」
白衣人将自己的手视若珍宝般地藏进袍子里,继续说。
「五年前的某一天,神明的思念传达到我等跟前。其中谕示了圣者休眠的地方,并指示我们奉侍左右。我们赶到时,就发现了在此修行的男人。那时他已经半死不活,解释说自己是被同伴带到此处的。几日之后,他就再没睁开过眼睛,心脏却不停止跳动,原本半死的身体也日渐充满生气。我等便知神谕不假,在此诚心侍奉圣者了。」
言叶将白袍人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这些异教徒预见了无德的出现,若他们所言非虚,无欲会的教义恐怕会为此遽然一变。
「不久之后,我等再度听闻了神明之声。说这位大月小夜为接近神明而身赴此山,结果失去了意识。她说终于理解了自己在政治改革上犯下的错误,决定在彼世稍作逗留,与神同乐。我等便在此共同侍奉她与无德上人。」
火轮咬紧下唇。无论其中是否有神启的影响,小夜到底是放弃了自己此前的道路,才在此陷入了沉眠。
这难道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吗。
五年前,正是心守党身陷囹圄的关头。一部分过激成员发起了恐怖活动,大部分追随者由此产生疑虑,逐渐淡出。往日以领袖气质带领组织发展壮大的少女,终于失去身上那份神性,变成了平凡的女人。甚至自我怀疑,丧失了豪情壮志。
一言蔽之,叫大月的女人表现得太没有责任心了。
头尾不顾,独断专行,把包括贵子的身边许多人全牵扯到自己的麻烦事儿上。
其中也包括火轮。
若不是周围还有别人,她真想趁这人还睡着的时候给她一拳。
火轮从未对抛掉自己的这位母亲感到过丝毫尊敬,对她的言论主张更是漠然而视。可越是瞧不起大月小夜,就越难在被这样的人生下的自己的人生里找到意义,自然失去了积极生活的欲望。
「大月小姐……」
在火轮身边,兔谭祈祷似的闭上眼睛。
但无论大月小夜如何愚蠢,也不可否认她曾为兔谭一般的人带来了勇气。
若不是兔谭养成了如今活泼的性格,难说火轮还会不会与她相遇。不止兔谭,世上应该还有好多人受过她的鼓舞。
既然如此,就绝不能放任大月小夜在这般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沉睡。就算是为了赎罪,她也必须活下去。
在白袍人沉默的一分钟时间里,做了各种考量的似乎不止火轮一人。言叶在携带终端上输入一段话,亮给白袍人看看。
<能把这两人弄醒吗?>
「他们正与神明相连,不可轻易醒来。」
<那能不能握手向他们发送思念?>
「那样做会很危险。一个不小心,就会滞留在神明的世界,再无法返回尘世了。你这样修行不足的年轻人要强行进入,可不敢说会被抛到什么地方去。」
不动明王把言叶的思念转发给火轮。
『怎么说?毕竟机会难得,我还是想见无德师父一面的。』
『赞成。我也得去叫醒大月小夜。』
两人微微一笑。
火轮觉得,言叶好像理解了自己的思念。兔谭从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太危险了!不许冒险!」
正要阻止时,两人已经强硬地握上了各自面前的圣者的手。
齐齐失去意识,倒在了床上。
「谁解释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晚一步赶到的虎谭,只看见两个少女倒在床边的画面。
「怎、怎么办呀,姐姐……」
兔谭呆呆站在几个白袍人中间,感觉好像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眼泪涌了出来。
32
言叶感觉身体被什么猛地一阵拉扯,下一秒就发现自己倒在一片沙漠之中。四周尽是一模一样的景色,一眼望不到头。
沙漠中微微隆起的沙丘之上,有无德身穿白衣的身影。
「师父,好久不见了。」
她自然地开口说话,却不以为惊讶。此处毕竟不是现实世界,与无德的交流,也该是经由思念完成的。与信息过统合症患者交流思念可能会失去意识,自己握住无德手的一瞬间昏了过去,大概也可算作这类情况。如果不是这样,就只能勉强解释说自己是被带入神明的世界了。
「啊啊,这不是言虎的女儿言叶吗。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无德还是记忆中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看不出半点圣人该有的艰苦模样。这样的男人能树起威严,全靠言虎在背后东奔西跑。现在想来还教人有些怀念。
「只是偶然听说了这里。我想知道师父究竟悟到了什么,就把手握上去了。」
「这样。不要太勉强自己了。应该也说过不止一遍两遍了,这种事,还是留给想做的人去做就好。」
无德在沙漠中盘腿坐下。「哈——,一到太阳底下,就想睡觉了。」他说。声音与表情都满是活力,不像几近五十岁的人的样子。
「你还在做杀手吗?」
「您知道呀。」言叶低声念道。这份工作,她是想一辈子藏在心底不说出来的。这还是师父第一次同她聊起这个话题。
「言叶不想做的事情,不做就好。无论找什么借口说服自己,最后都会后悔的。后悔在心上挂个几十年,对身体也没有好处。我就总是后悔,说出来就权当经验之谈了。海蓝的那件事也是,一直没能放下。」
无德扭扭头,关节咯吱作响。好像正坐在自己房间里,与言叶随意闲谈。
「信息染色的证据都在言虎那里保管着,明天我会向他说明情况,然后去自首。不过要他松口恐怕不会太简单,毕竟自己的罪状也会被牵扯出来。」
「这样。这也是一种选择。勇最近怎样?」
「她变成森林了。」
说出这句话,言叶感觉自己到这里的目的便完成了大部分。
「她甩了我。要是勇当真为我着想的话,就算无德师父消失,也不会那样慌慌张张就说什么要变成森林吧……」
原本想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可话真说出口时,才察觉自己是多么可怜,悲伤就不受抑制地涌了上来
「所以我并不觉得悲伤,只是有些不甘心。对她来说,成为森林比我更重要……无论勇最后获得了什么,我也没法真心祝贺她吧。无德师父也是。如果能一直留在我们身边就好了……。结果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神明,只是让我有勇气活下去的你们两人而已……」
言叶的眼泪滴落在沙漠里。这点微不足道的泪水,不消片刻就会干涸在沙漠之中。要是这泪水能永远留存下去,该多好呀——她想。自己能够在这里留下的痕迹,也只有这些眼泪了。
在无德的教育下,患有信息过统合症的勇成长为了出色的人。憧憬勇的自己则追随着她的背影。这些都多亏了无德。而他的死去,又教迄今筑起的一切在眨眼间崩塌。果然,自己是不会原谅无德的。无论怎样尊敬,也绝不会原谅他。
「全都是我的错。勇,是用了海蓝吧。」
无德低下头去,叹息说。他的信徒看见这一幕会作何感想呢。会一如既往地怀抱敬意,还是心生轻蔑?
「说到底,那种药就不该诞生世上。我从前以为开悟该是属于所有人的福音。无论自然、动物,或者那些生来就无法沟通思念的人,与世间万物共有心灵才是当行的道。我以为这才是人类的幸福——至少学习思念心理学的时候,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开悟只是人生的目的之一,无非沧海般浩瀚的无数目标中的一个。和赚钱,住一间好屋子没有分别。虽然终于出于害怕停止了量产,还是在过激信徒里风传,让用药的许多人死在了须磨的那片海里。我确实见到了神明,却没能照顾好自己的女儿。成了抛弃家人的释迦穆尼。」
「神?」
无意间捕捉到这个词,言叶下意识抬头仰望天空。沙漠上空正漂浮着谁的身影。要么是那身姿包裹在一片光辉之中,教人看不清面庞。要么那根本就是一团人形的光。
「那就是神。我舍却欲望,苦苦修行的结果。」
无德若无其事说。言叶却看不出神明与无德有半点亲近的意思,他只是高悬在空中,俯视着无德。
「难得见一面,有什么想问的,就说说看吧。」
无德手指着神说。
「神明,若非试炼人类,称作HRV的疾病,又是为何在地上播撒呢?」
「神明,所谓思念,所谓心灵,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一种性质,独生物所有吗?」
言叶不假思索问道。她并不畏惧神明,会这样问全凭对无德的信任。神明默不作声,无德却好像听见了答复,轻轻抚摸言叶的脑袋。
答案化作影像,直接映入言叶的大脑中。要用语言描述实在困难,勉强解释的话,大概能概括作这样一句话:「我施人类以考验,考验尔等是否能站上更高层次的舞台」。他的回答却不能教言叶感到信服。而且她在那影像里听见的,与其说是神之声,不如说完完全全就是无德的声音。
「倒也不必对天上的东西表现得太崇敬了。所谓神明,无非一个终点而已。」
「我明白。——话说回来,刚刚本部发来了紧急状况通告,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儿吧。搞不好出了点关乎教团存亡的大问题。」
「没关系。教团是言虎组织的。我追求的至始至终只是开悟而已。」
言叶意识到,自己能为无欲会做的似乎已经所剩无几。
「那么,差不多该到道别的时候了。知道师父开悟,我就心满意足了。之后也会日益精进,争取有一天,能靠自己的力量抵达这里。」
「我倒不推荐你那么做。」无德自嘲地笑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里是神明的世界。你眼前的或许只是五十岚无德的内心,是我的臆想而已。那东西也不见得就是神明,可能只是一个幽灵飘在天上罢了。或许我从一开始就失败了。」
「师父,那未免太过悲哀了。」
言叶注视着无德,眼里流露出悲悯。为一朝闻道而苦苦修行的男人,他的结局只是困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实在教人目不忍视。无德却摇摇头。
「如果此处果真是神的世界,是古今圣贤抵达的最终境界,怎么会不见前人的身影呢。摩西在哪里?查拉图斯特拉又在何处?老子呢?释迦呢?看不见耶稣,也找不到穆罕默德。这里唯有我一人而已。说到这,你该明白了吧。」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断言道。
「此处不过是名叫五十岚无德的男人的内心罢了。这里或许有神明,但所谓神明也无非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心理结构。否则决不能解释为什么唯有人类之间才能互通思念,与猫狗却不行。」
「但我确实收到过森林的思念呀!」
言叶反驳说,唯有这点她不愿让步。她确确实实听到了勇的声音。与非人之物互通思念是可行的。
「或许你只是沉浸在幻想里,误以为自己在与勇交流。」
「就算确实少有,也决不能否认奇迹发生的可能性吧!今天刚好是七月七日,是人类与神明相会的日子……」
「传说哪能做论据……抱歉,我没想要责备你。」
五十岚无德站起身,仰望天上的神明。
「小池言叶的人生到底只属于小池言叶。你只要沿你坚信的道路走下去就好。就像五十岚无德最终抵达了这里,你就依你的方式去探求神明吧。」
「我会谨记。」言叶再望向眼前那个可怜的中年男人。逝去的前贤,也是抱着这样的理想以身殉道的吧。传下的教义为后人篡改,篡改后的教义又集聚信徒立成教团。若是知道自己死后,历史竟在如此空虚的循环中往前推进,先达们又会作何感想呢。想到这里,言叶便感到一阵酸楚。「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挚友好像也在刚才死了。啊,言叶。言虎刚刚死掉了哦。」
无德说,他不看言叶的表情,只是摸摸她的脑袋。
「这么一来,就再没有人能证明你犯下的罪了。信息省的人会在言虎死掉的第一时间消灭证据吧。警察省权力不及他们,恐怕是无力发掘这背后的隐情了。我与言虎会背负你的罪孽,你则去度过今后崭新的人生。」
言虎那样的父亲死不足惜。言叶想,却不明白自己的眼泪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刻满溢而出。
「结果无论信息染色还是海蓝,都成了见不得光的东西。若不是背负了作为科学家的妄念,我们或许本该更加幸福。」
「也到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对父亲死去的消息,言叶心想之后再确认真假,便什么也没多说。说到底,或许这里根本就不是无德思念的内侧,而是自己的心中。刚才的所见所闻,只是源于自己对父亲的仇恨也不一定。
无德慢慢走到言叶身边。
「再见了。路上小心。我这就推你出去。」
他用力将言叶推离自己。
——回过神来时,言叶便发现自己倒在床边,又回到了废屋之中。一旁的兔谭与虎谭满脸担忧看着这边。
「不动火轮……怎么……了?」
「还、还没醒。火轮昏过去已经十五分钟了……」
兔谭哭肿了眼睛,不停望着小夜和火轮。
言叶一时冲动,在便携终端上打出一段文字,亮给兔谭。
<想不想看看大月小夜的世界?>
「等下!说什么呢,不要命了?」
没有觉悟的人就老实待在这里。她无视掉虎谭的声音,又让兔谭看看下一段话。
<你要去的话,也算我一个。>
「要去!」
兔谭箭步上去,握住火轮的手。随后就失去意识,倒在了火轮身上。
言叶则稍微笑笑,伸手牵住兔谭。
33
火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前是一座异国他乡的城市,却从不知何处流露出亚洲地区独有的气氛。四周的建筑物非红即绿、色调刺眼,似乎不是简单一句「地方特色」就能解释的。
一座巨大的神殿坐镇在都市中央,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终点一定就是那里了。
『不动明王,不动火轮这就过去!』
抱着要与魔王对决的勇者般的心情,她大踏步地走进神殿。
神殿中的景象甚至比室外还要怪异,一眼望见的尽是似人非人之物。或是背生六臂,或是前后左右各有四张面孔,或像鬼怪、或像巨象,无不踩着韵律,步调一致地起舞。
「这些都是神明呀。」
火轮长在佛寺,一眼便认出眼前的众神。无数神明塞满了这座神殿。
神殿中央高出一段的祭坛上,一个女人身穿白袍,正坐在那里。
「大月小姐,是大月小姐吧?」
火轮呼唤说。披着袍子的女人却微微摇头。
「大月小夜已经不存在,取而代之是这曼荼罗中歌舞不断的金刚、胎藏二界的众神。他们占去了我心中近九成的空间。你抬头看看——」
仿佛一面倒映出下方景象的镜子,天花板上也有无数神明,不受重力影响般倒挂着舞蹈。天与地的区别在这里显得无比模糊。
「万事万物间割裂的阴阳在此合为一体。由此,我终于成为了完整的自己。」
她所说的「完整的自己」让火轮格外介意。
「如果要在世界范围创造幸福,必须先一步让个人变得强大。成果就是你眼前的这一幕。社会建立在分立的个体之上,故而试图改革整体社会毫无意义。能做的只有不断地自我改革,自我完成。反过来说,如果不能改变每一个人,要改变社会也只是纸上空谈。过去所有改革尝试最终都迎来了腐败解体,原因就是如此。这才是我选择的革命形式。」
「那心守党,你就抛手不管了?」
「不错。身负不动明王力量之人,你也一起舞蹈吧。」
恍惚之间,不动明王的法器在手中浮现。右手执利剑,左手持罥索。啊啊,在她眼里,自己与这周围的诸神没有分别吗。
「与神同舞,然后与神合一。你如今只吸纳了一个神格,但只要不断重复,就能成为更加完整的自己。新高野派的理念不也是这样的吗。」
原来如此,这里与所谓极乐净土已经无比贴合了。若她要长驻在此,也能获得某种幸福吧。
只是——
「小夜,这就是我的答案。」
手中的剑变成扳手的形状,她握紧扳手砸向大月小夜。小夜侧身躲开,满脸不可置信。
「你要干什么,火轮!」
「果然,你没有忘记我的名字呀。」
大月的表情霎时暗沉下去。
大概下意识脱口而出了,现在正后悔着吧。但终于找到交涉的切入点,对火轮却是件好事。
「你现在的做法,和你父亲过去的做法没什么区别。既然如此,这次就轮到我把你敲醒了。」
「胡说八道。那个被幻想包围的男人,怎么能与为神明簇拥的我相提并论。」
「话都说出来了,还没意识到吗。你所谓的神明也不过是一种幻想罢了。你根本没有与神明互通思念,只是封闭了自己内心,一个人藏在里面而已!」
火轮厉声说。想到这样愚蠢的人竟然成为了自己与兔谭相识的纽带,便教她一阵不自在。不过,正因如此,她也认为自己责任拯救眼前的女人。如果放任大月小夜继续沉睡下去,伤心的就是兔谭了。
「幻想?开什么玩笑……这里只有真真正正的神只!」
「心里容纳的神明再多,也不会让你坚强半分。顶多起到一点安慰作用而已。」
大月小夜的表情渐渐扭曲起来。她是在不懂装懂,还是当真没有注意到真相呢。
「回到原来的世界吧,妈妈!或许你以为自己已经为心守党画上句号了,但一切还没有结束。有好多好多人,从你的身影里找到过勇气。既然鼓动别人往前走了,就该负起责任来。从前推动的事物,今后也不会停止。绝不是可以随手抛弃的。」
火轮的手轻轻按在胸口。
「就像你推动大月火轮那样。你推动我,又抛弃我。」
大月小夜沉默不语,滞立在原地。周围的诸神对此漠不关心,仍然不断歌舞。神明本就如此,他们不对人类示以兴趣,就像人们不会关心蝼蚁飞蝇。
『不过我算个特例。』
凭依在火轮身上的不动明王说。
『意图驱使神明,必先真挚奉迎。神道不厌其烦地强调禊事的重要性就是这个道理。抱着不上不下的心情呼唤神明,就算成功了也只会引火上身。这个女人就是如此。』
「不、不动明王不也承认了我吗!」
『我不否认有过这回事。然而在你变得愈发保守后,我就收回力量了。现在的你已经被神明吞噬。——话说完了,行者有何打算?』
不动明王问道。好像不管火轮怎么回答,他都会全力支持。
「大月小夜,我要带你离开这里,结束这一切。首先要叫停这场舞会!」
必须堂堂正正直面自己的过往。这是与过去的战斗,是成长为完整的不动火轮的过渡礼仪。
如果在此刻退缩了,她就会成为下一个大月小夜。
火轮向在近旁舞蹈的神明挥去扳手。
眨眼之间扳手又变作利剑,把那神明斩成两半。
「住手!你想做什么!」
『不错,下一个。和这帮赝品划清界限!』
不动明王喊道。火轮在他的呼喊声中挥舞剑锋,把迷惑人心的神明尽数斩落。
「哼。难道以为单凭你一人就能杀光这里所有的神明吗!」
神明又挑衅般地在火轮周围聚起来,围得水泄不通。杀掉一个,紧接着又顶上新的一个,包围愈发紧缩了。
「不、不好……怎么杀也杀不干净——」
火轮的表情里显出一点焦灼,不动明王也只干干地感叹一句『数量太多了……』。
「你也被吸纳进去,成为这众神中的一柱吧!」
大月小夜的生意越是得意,火轮就越是烦躁。但确实一时想不出突破眼前困境的办法。数不胜数的神明围成包围网,进退两难。情况僵持不下,她却感觉自己的思考变得迟滞,好像被限制了思考能力。搞不好要被反将一军了——
正在圆越收越紧,就连挥剑也变得万分艰难的时候。
一道耀眼的光线投射过来,被光芒捕获的后排神明全部湮灭了。
「怎、怎么回事?」
伴着撕裂神体的声音,闪烁的光线不断摇动。终于刺穿火轮面前的神明,在包围上破开了一个缺口。
「火轮,我来救你啦!」
兔谭从圆阵的破口里冒出来,手上捏着捆成一束的雷光似的什么武器。『那是金刚杵的本来样貌。』不动明王解释说,『行者的朋友,想来是已经掌握操纵雷光的方法了。』
「兔谭!」
火轮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火轮,我终于有勇气走到你身边了!」
火轮从众神的缝隙穿过,直直走到兔谭身旁。「谢谢!」兔谭飞扑过来,火轮也紧紧抱住她,脑海里又响起不动明王死板的说教。
『击碎小夜的世界的力量都藏在这个拥抱里了。她把自己孤独地封闭起来,能打开她封闭的世界就只有——』
「有人愿意和我相互拥抱。但你却是孤零零一个人!只要不愿从孤独里走出来,你就永远无法得到拯救。」
大月小夜愤恨地盯着火轮,火轮却一点没有畏缩。想来是被自己说中了,她反应才会这么大。大月小夜害怕的正是孤独。无论她进行自我革命接纳了多少神明,都仍然依恋人类的温暖。所以别再逞强,回到这边的世界来吧。过了三十岁再重新出发,拼命去苦恼,然后拼命去挣扎。否则怎么称得上是人生呢。
「哼。交到一个朋友就得意忘形……」
「要我帮忙吗?」
言叶紧接着走上来,手里握着小刀。
「不是自夸,我对扎东西还是颇有心得的。」
她握紧小刀向一侧的神明刺去。每一挥刀就扬起一声神明的悲叫。
「小池同学,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和这里完全不同。除了沙子就只剩无德师父。虽然看不见脸,不过天上还飞着个神明。」
「这边倒是热闹得很。」
「离开悟还有段距离吧。这些神也不像值得信任的样子。」
「照我听来的说法,神明之间也有区别。除了圆满的神明,还有不少不上不下的神。」
「那眼前的这些家伙就全是后者了。」
与火轮对话时,言叶还在不断消灭神明。不待杀光就听见一阵响动,整座神殿开始分崩离析。大月小夜已经不做抵抗,只是呆然注视着面前的光景。
「大月女士快过来!神殿要塌了,站在那儿很危险的!」
兔谭大叫道。万分焦急,仿佛是哪位长年的朋友在教她挂心。大月小夜对兔谭而言,是真真正正神明般的存在。正因为理解这点,为了兔谭,火轮才必须打醒这个没出息的家伙。
「你给我看好了,这些家伙才不是什么神。」言叶挥舞刀锋,又手指着一个神明的脸。
「有一个算一个,长的全是大月小夜的脸。这片空间里的一切都是堆积起来的大月小夜。」
「吹什么自己悟了,只是个家里蹲嘛!到底还想逃避多久!大家帮我一把。像你这样的父母,我要修正你!」
火轮切开众神。诓骗人类的神明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哈哈,一口气斩杀如此之多的神明,实在教人心情舒畅。』
『这些不是神,只是假冒顶替的赝品吧?』
『倒不至于。就算这样,他们姑且也可归在神明名下,虽然只能起到一点慰借人心的作用。换句话说,就算是大月小夜的守护神吧。』
原来如此。他们并非大月小夜从外界安装(install)的神明,而是她出于自己方便制造出来的东西。火轮这才理解为何他们不知疼痛也不晓恐惧,更不会有只言片语的抱怨。大月小夜就被这些了无生趣的神明围捧着,借此慰借自己的内心。
『不如说真是辛苦他们,还得费心应付这个麻烦的女人了。』
『那我的使命也就到此为止。不动火轮,你已经担得上不动明王之名,不必再有我的帮助了。』
『唉,这就要走了吗,不动尊菩萨?』
火轮感觉有什么东西渐渐从自己身体中离脱出去。
『不走倒也没关系,不过毕竟没有不动明王附身不动明王的道理。你就尽管向前,破除邪恶吧,不动明王。』
于是,她再读取不到不动明王的思念了。
火轮重新架起剑锋。
「我只是,只是不想和人说话!何况交流思念比说话还恐怖!每次演讲都怕得要死,心脏都要裂开了!他们还偏偏赞成我的想法,不是更让我觉得害怕了吗!所以我才想赶快一个人躲起来!」
大月小夜抱住头,痛苦地大喊道。火轮并不感到落差,自己要是走错一步,也会变成她那样吧。没有走错方向,无非是生养自己的环境与小夜有些许的不同。如果没有兔谭在身边,自己还会是今天这个自己吗。如果没有后来的父母,自己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吗。
所以,就像她之前做的那个不可思议的梦,不动火轮必须拯救大月小夜。
「别管我!对我来说这样就是最好了,不要擅自走进来!」
大月拒绝地扭过脸去,逃向神殿后方。
事到如今还想着逃跑!火轮忍住啧舌的冲动。
「啊啊,好麻烦!兔谭,小池同学,帮我抓住那个笨蛋!」
三人穿过崩解的神殿,火轮跑在最前面。回廊无比漫长,仿佛没有尽头,怎么走也看不见终点。从旁经过,支撑回廊的柱子也随之倒下。
「长度太不正常了,又不是万里长城。」
「这里是大月小夜的内心,只要她还想逃,走廊就会一直延长。」
「啊啊,真是受够了!大月语录里还说不前进毋宁死,到头来自己居然这么干!」
大月小夜逃得太快,三人全力奔跑也不见距离有分毫缩短。不过火轮尚且心有余力。像这样对人穷追不舍,大概和说人坏话、传去教人反感的思念没什么区别。大月小夜也正为事情急转直下而苦恼吧。
毫无怨言将厌恶的事物原原本本接受与放弃毫无不同,和败北没有区别,绝不是什么好事。不过面对厌恶的事物,选择逃避却是下下策。就像不久之前的火轮一样。
大月小绝不是没有奋起反抗的能力。否则她不可能博得众人认可,成为心守党的领袖。
如果果真对这般单纯、连初中女生都能想明白的事物唯恐避之不及,才能说明她的无药可救。
不停跑了好几分钟,长廊的尽头终于近在眼前。即便如此,大月小夜还在不断逃避,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孤身躲逃。难道她真的笨到连这点事情都想不通吗。火轮看一眼兔谭的表情,里面没有半点失望,教她松了一口气。既然她还没有转身的意思,火轮也就拿她没有办法。大月小夜缺少的是面对现实的勇气。
继续逃避下去,对她而言与自杀无异。
不知是不是大月小夜失去理性的象征,四周的景色逐渐被沙漠取代。直到最后也没能止步回头,逃避从手段变成了目的,这就是她的结局吗。火轮看见沙漠深处有个面生的男人朝这边招手,她虽然困惑不解,姑且也应着挥了挥手。「是无德师父。」身后的言叶说。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难道人们意识的底层里藏着什么联系吗。」
火轮听见言叶的自问自答,思索了一下。科学上将思念视为一种粒子,说不定粒子在环境作用下向外扩散,就能与他人的思念相互融合了——虽然这解释有些勉强。
闯过沙漠,风景又染上森林的绿色。地面隆起的树根让奔跑变得万分困难。面前的景色已经称得上是某种地狱了。与之前的神殿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神明,也没有任何的理论武装,只是一片原始的景象。
「你自己说的没有比败角更可笑的丑角,怎么现在又跑得比谁都快了!」
「你说是败角,那就是吧!反正我已经失败了!国家没有意志,支配世界的世界计算机也不存在。就算往身体里塞满人格,人类也不会变得幸福!是我错了……全都是我的错!」
漆黑的粒子逐渐包围了大月小夜,直到一个纯黑的球体将她彻底吞没。
那就是大月小夜内心的真相吗。就像她名字里的「夜」字,她或许生来就在阴影之中,从未踏出一步。
火轮凭直觉察觉到大月小夜心中欠缺之神的本质。夜晚、黑暗、阴影,无不具有与光明相对而生的性质。从至高的光明之中诞生又脱落下来的,就是眼前残缺的神明。
既然如此,圆满之神的本质,便是太阳、火焰与光明了。
火轮感觉自己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了这点,跋涉了好长距离,才终于在这里对上了答案。
不动明王刚才在脑海里承认了自己。他说,不动火轮就是不动明王。
升起的火焰包裹住火轮,身后的兔谭发出一声惊叫。不过在这声音传入火轮耳中之前,她就已经先一步听见了兔谭的心声。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有一条白色的光线连结在二人之间,以心传心。
心即是光。——也就是神明的一部分。
引导火轮追寻至此的那道柠檬色的线条,是兔谭的思念,自然也是一道光路。
神明的碎片化成光线融入世间万物,思念就在这道光路中相互流通。人们称之为心。既然万物有心,与猫狗、山海交流思念就是完全可能的。
——只要意识到自己身体内侧的光,就不会再有隔阂。
依佛典的说法,大日如来即是五方佛之光明遍照,其忿怒身就是背负猛火的不动明王。
不动火轮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
她背后的大火焰,能够烧尽一切烦恼。她与其他欠缺之神有所不同。正如小夜诞下了她,黑暗之中也诞生了光。既然光明能够造就黑暗,黑暗自然也能诞生光明。
黑暗奔逃而去,而太阳紧追在后面。两人奔跑的轨迹仿佛神话的最初一页。
距离慢慢近了,黑暗却仍然逃个不停。
忽然,那团黑暗——大月小夜停下了脚步。
眼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谁?火轮从没见过那张脸。兔谭与言叶也是一脸茫然。只知道她似乎与大月关系匪浅,就紧紧注视着那边。
「你再逃下去可就没命了。心灵渐渐离脱肉体,要是走的方向对了说不定还能取得解脱,不过朝这边去的话,等着的就只有死亡而已。」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还用说。这是你的内心,只要你忘不掉我,我就永远在这里。你迄今的人生不是都在拼命从我身边逃开吗。适可而止吧,能不能考虑下被当成反派的我的心情啊。真会给樋上小夜添麻烦……」
火轮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樋上小夜是那个游戏角色?就是大月小夜杀掉她父亲的契机?」
「没错。樋上小夜就是那个古早游戏的女主角的名字,也是圆满之神的名字。」
樋上小夜低声答道,她周身突然发出教人无法直视的强烈光芒,静静靠向了大月小夜。
「你本该否定我,从我身上跨过去。但你真正做的,不过是扭过头去假装看不见而已。我不会否定你作为个体的独立,但现在是时候接受现实了。」
大月小夜一动不动。火轮与追上来的兔谭和言叶也按耐住性子。「无德师父世界里的神好像就是她。」言叶小声说。
「我记得书里写过,你的姓氏,应该念作樋上(ひがみ)吧。」火轮睁大了眼,低声念道。
「ひがみ,日(ひ)之神(かみ)。原初之神原来就是太阳神呀。」
「太阳无非化身之一,本性只是纯粹的光。日光和火焰之类都适用于这个范畴,没什么区别。言归正传,大月小夜,你必须接受我的存在。不过就这么结尾就太无趣了——」
樋上小夜面向火轮。
「迄今为止给你添麻烦了。」
她走入了火轮的身体中。
脑袋突然一阵恍惚,火轮渐渐无法区分眼前究竟是梦幻还是现实。但接下来该采取的行动,却再清楚不过了。
「妈妈,我在这里。」
火轮说。这是孩子向母亲说的话。
大月小夜还在困惑之中。兔谭轻轻握住她的手。
「过去吧。相信火轮。」
不动火轮张开手,迎接怯生生走近的大月小夜。
「再逃下去也只是从零走向负数。对不起,火轮。我会从零开始的。」
「嗯。无论多少次,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
不动火轮温柔地抱住大月小夜。
34
火轮醒来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
脑袋昏昏沉沉地注视着一起醒来的兔谭被虎谭抱住,又环视一周房间。与昏迷之前没什么变化。白袍人还像人偶似的站立在一旁。旁边的言叶也一样看看周围。
唯一不同的是,大月小夜睁开了眼睛。
「抱歉,火轮。」
「有时间道歉,不如认真想想之后该怎么办。」
「说的不错。我出去在宅子前面走走吧,就当是复健。」
大月小夜苦笑着说,摇摇晃晃地起身。
「要我扶你一把吗?」
「没事。我一个人能走下去。」
她倚着墙壁,慢慢走出了房间。火轮只在身后目送她,希望现在的每一步都能教她变得越发坚强。
身边的言叶正不停用携带终端和不知谁在交流。火轮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唯一听清楚的一句,是她在五十岚无德耳边小声说的:「我、我…会继承……无欲会」。
然后,从虎谭怀抱里挣脱出来的兔谭,终于走到了火轮面前。
「从今往后都要给你添麻烦了。」
她向火轮轻轻伸出右手。
「我才是,要麻烦你啦。」
火轮也伸出手去。要做的事是明明白白的。她们握手交换誓言,未来也要陪伴在身边战斗。
手心相接的瞬间,火轮接收到了迄今从未感到过的思念。
「什么?」
她不自觉地叫出声来。好像电流穿过身体一般颤了一颤。兔谭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一时怔在了原地。
火轮看见一幅大约是远古时代的日本的画面,一个少女正向不动明王的石像不断倾诉。那女孩与兔谭有几分相似。这么说,难道自己是那个不动明王,是那尊石像?
『我记得,这是岩船那边吧……过几天,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兔谭似乎没花多久就看出了具体的地点。
『好,一起去……』
两人的注意力又被其他东西吸引去了,白袍人陆续从面前走出房间。
「他们说,圆满之神的使者将途经此地。」虎谭转述道,也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白袍人走出宅邸,立定在屋前。这里地势高出周围一截,正能看清夕阳。大月小夜坐在晚照之中。
「全聚一起了,是要看烟花吗?」
虎谭呆然说。然后看热闹的人又多了一个。正门走进一个男人,是吉野。简直像从悬崖上摔下去了似的,衣服上下到处是破洞。
「吉野,这回又是什么事?」虎谭问,脸上是藏不住的困惑。
「国家又教我来传话了。真是,一点不懂善待伤者。」
吉野脸上大大小小几处伤口。
「祝贺你们。」
他笑了笑,说。
「哼,它还有这种好心?」
「这次实在是被招呼够了。你们在这做什么?总不能是看烟花吧,天这么亮。」
白袍人郑重其事地抬头仰望天空。
「他来了。」
七夕傍晚十分,巨龙自群峰间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