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进好一阵子不曾造访的城镇,在小巷里东张西望。路人们对我投以「这个人是怎么了?」的眼神。有几位比较亲切的人过来询问:「你在找什么吗?」但我以「没有」回应他们。因为,我在寻找的是──
「啊!找到了!」
我看到一条长长的尾巴在视野一角甩动。
「马卡龙小姐!」
因为太开心,我忍不住高声呼唤它的名字。在一段距离外的那只猫以「咦,你叫我?」似的望向这里。
「不好意思,隔了这么久才来。」
我单膝跪地,拿出自己带来的贡品。虽然一直想着要过来向它表达谢意,但不知不觉就拖了好一段时间。直到今天,我终于有机会过来回礼了。马卡龙一脸平静地坐在原地,轻轻摇晃自己的尾巴。
对一只猫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态度,以敬畏的语气跟它说话,还将食物并排在它眼前。幸好没有其他路人经过。毕竟这里是马卡龙自家的外围。
因为大马路上和商会里头都没看到它的身影,我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找到马卡龙家附近。途中,之前变成猫时能轻松穿越的小径,现在想钻过去变得极为困难。尽管因此焦急不已,但费了好一番工夫后,我终于顺利抵达目的地。
「喵~喵~」
马卡龙看似开心地鸣叫几声,跑过来用头蹭我的膝盖。之前那般可靠的它,现在只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原本以为可以趁这个机会摸摸它,但我伸出的手还是被马卡龙完美避开了。看来它的个性还是一如往常的高傲。
原本想摸它的那只手,现在只能重复握拳又放开的动作。我试着询问:「你最近好吗?」
「喵呜。」
马卡龙彷佛听得懂我说的话那样叫了一声。听到她像是在说「我很好」,我不禁感动不已。
「咦!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想想你被变成猫那时发生的事吧。』
马卡龙再次以「喵~」回应我,但这次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没好气。看来,它的确听得懂我说的话。不过,因为我不懂猫的语言,只能单方面跟它说话。
「之后,陆陆续续有魔法师跑来我们家,发生了不少事情呢。」
『真是辛苦你了。』
「老师现在还是老样子。」
『我知道。』
好厉害。马卡龙都会在巧妙的时间点回应我。我不禁因此有些得意忘形。
「读……读书的时候,老师好像都会戴眼镜。戴上眼镜的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又不一样了,真的很迷人……!」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跟马卡龙聊了各式各样的事情,甚至还告诉它老师最近让人心跳加速的表现。
「所以,这阵子的我简直愚蠢得无药可救呢。」
『原来你也有自觉呀。』
「光是能待在老师身边,应该就要感到满足了。但我还是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欢欣鼓舞,或是做出一时冲动的言行举止……」
这时,我的脚突然传来一个温热的触感。我低头一看,是马卡龙用它的前脚按在我的脚上。这是要我冷静的意思吗?
(我也真是的。竟然这样连珠炮说个没完,也不觉得害臊。)
为自己的丑态感到相当难为情。就算听众只是一只猫,我也太多话了。
「真抱歉。有人能听我说这些,让我觉得很开心,一不小心就停不下来了。」
我朝马卡龙轻轻低头致歉。下一刻,它的肉球直接贴上我的额头。
「!」
「喵啊~(加油喽)」
马卡龙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接着将前脚离开我的额头。
这时,我压根不知道其实还有很多只猫躲在这附近。我作梦也没想到,在这之后,我会因为终于察觉自己的粗心行径,而羞耻到几乎要暴毙的程度。
「啊。应该可以了吧?」
肉桂的香气开始飘出。判断时间差不多的我望向烤箱里头,看着一个个染上金黄色泽的地瓜烧。
虽然没能享受到挖地瓜的乐趣,但将它加工成其他食物的乐趣,以及细细品尝滋味的乐趣依旧存在。最近,我很努力在消耗艾达先生收割的那堆地瓜,慢慢减少它们的数量。昨天是地瓜浓汤、今天是甜点,大概是这样的菜单安排。
烤好的地瓜烧诱人的甜蜜香气,随即在室内弥漫开来。
「唔哇啊~!好香喔!」
我想让老师吃到刚烤好的地瓜烧。赶快端到他的房间去吧。我把两块烤得金黄的地瓜烧移到盘子里,正准备走出厨房时,一阵步下阶梯的脚步声传来──是老师。
「……」
老师望向我这里,然后带着倍感兴趣的表情靠近。他的脸上挂着眼镜。
(咦!他竟然戴着眼镜下楼!是忘记摘掉吗!)
我忍不住亢奋起来。
发现我捧在手里的地瓜烧之后,老师一脸恍然大悟地表示:「原来是这个。」
(「原来是这个」?)
老师走到我面前微微弯下腰。看到他靠近的脸孔,我瞬间心跳加速。
「我被这个的香味吸引过来。」
(啥?也……也太可爱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快来人为我详细说明一下。老师的冲击性发言,让我的心跳变得更加剧烈。
「我……我正想端上楼给您。」
我以因为紧张而变得尖细的嗓音勉强开口后,老师说了「那么」两个字,便从我手中拿走盘子。什么「那么」啊。
将目标物入手后,老师俐落地转身离开。他这种不拖泥带水的个性,有时真令人恨得牙痒痒。
(啊!他吃了一个!)
我看到老师一边走上楼,一边捧起一个地瓜烧放进口中。感觉老师最近的一举一动愈来愈自在了。他每个举手投足的动作,总能让我暗自欣喜不已。对这点一无所知的老师,真的是个罪孽深重的存在呢。
昨晚的浓汤令人赞不绝口。原本以为地瓜这种食物不可能变得更美味了,但此刻,菲力斯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肤浅。
看着眼前的空盘,菲力斯陷入沉思。虽然表情看起来像是在面对艰钜的难题,但他所思考的,其实是再和平不过的内容。
是不是该下楼多要几块?
有着诱人肉桂香气的地瓜烧。柔滑的口感、活用地瓜本身甜味的风味,以及将它烤得恰到好处的纯熟技巧。
好一阵子之前,菲力斯便明白璐希尔大致上已经掌握到自己的喜好了。他知道璐希尔很努力研究加了各式香料的风味料理,但没想到她的学习能力这么强。她端出来的菜色正合菲力斯胃口的机率愈来愈高了。
这道地瓜烧亦然。璐希尔想必是为了配合菲力斯的喜好,所以多加了些肉桂进去吧。她的观察力真的相当入微。
没错。她一直都在注意他。
璐希尔所说的每句话、做出来的每个行动,再再显示出这样的成果。一开始,菲力斯很配合地担任她的观察对象。因为他判断有这么做的必要。虽然她投射过来的视线有时也会太热烈,但菲力斯试着不放在心上。
最后,璐希尔完美地适应了这个家──适应了菲力斯。不过,她并不是为了菲力斯,而是为了自己想继续在这里工作的期望,才得以祭出这样的成果。
分析过自己的观点后,菲力斯认为,他之所以不会觉得璐希尔的所作所为很多余,是因为他将这样的她视为一名称职的工作者,并怀抱着尊敬之念。
心心念念的甜点,让菲力斯无法集中精神思考。
他判断自己没有必要继续沉思下去,于是用一只手捧着小盘子起身。
再次来到客厅时,他跟正准备大口享用地瓜烧的璐希尔对上视线。后者大吃一惊地闭上嘴巴。
「您……您怎么了吗?」她红着一张脸慌慌张张地问道。从她的态度判断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菲力斯转而将视线移往厨房,问了一声:「还有吗?」
听到他的提问,璐希尔以开朗的嗓音回应:
「还有!」
她接过菲力斯手中的小盘子,朝厨房走去。
「您还要几块呢?」
「……两块。」
「好的!」
璐希尔满面笑容地捧着地瓜烧走回来。菲力斯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喜孜孜的。
「您会想再多吃一点,感觉很罕见呢。」
这么一说倒也是。菲力斯沉默地想着。
璐希尔端出来的餐点,份量总是恰到好处。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这确实或许是他第一次要求「再来一盘」。
「你的那一份还够吗?」
璐希尔以看起来更开心的笑容点点头。回想起来,不只是现在,她这阵子感觉心情一直很不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她能顺利适应这个家的生活,也是菲力斯希望看到的结果。
「我准备了很多,明天还能继续吃。」
「是吗。」
是吗。明天也能继续吃。
想到明天还能享用美味的点心,菲力斯感觉世界彷佛增添了一层鲜艳的色彩。这种耀眼,让他不自觉望向每天都会踏入的客厅。
墙壁、天花板、窗帘、沙发、椅子、桌子。
这些东西原本是这样的颜色吗?菲力斯疑惑地眨了眨眼,接着将视线移回眼前的璐希尔身上。
是你挥洒的色彩吗?
不知道自己脸上带着什么样表情的菲力斯,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璐希尔。工作总是可靠又勤奋的她,在眨眨眼之后羞红了双颊。
『嗳,你听说老师家那个璐希尔的事情了吗?』
『听说了、听说了。』
猫咪们开起了咪咪喵喵叫的八卦大会。
『那家伙还真有一手。』
『我原本就觉得会变成这样。』
鸟儿们聚集在行道树的枝头。
『哎呀,那孩子真是的!』
『让人怜惜呢!』
森林里的野兽们热烈讨论着。
璐希尔原本只打算跟一只猫咪倾诉的心事,不知何时像水面的涟漪那样扩散开来,让住在城镇里的动物全都知道了。这几天以来,成了它们闲聊时最热门的话题。
「您……您也要一起去吗?」
老师点头回答我的提问。
听到他的答案,我怀着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情穿上外套。难得可以跟老师出门,我却这般提不起劲。原因是他要求再跟我一起去吃牛排。
「今天是那个日子吗?」老师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这么说,接着便直截了当地下达:「在中午前出门。」这样的同行指示。
顺带一提,上个月我是一个人去吃。无法掌握老师的心情变化。如果只是想吃牛排的话,跟我说一声,我就会努力将它端上桌。我是因为偶尔也想吃别人做的料理,所以每个月无论如何都会去一趟餐厅。
虽然很喜欢老师,但可以的话,我比较想独自享受那个瞬间。要是老师就在眼前,我会紧张到吃不出自己最喜爱的肉食的滋味啊。
(说不出口。我没办法把这种理由说出口。)
老师已经做好出门的准备。我只能死心了。
我跟老师维持着一公尺左右的距离,沉默着走在森林隧道里。这里的树木已经完全染上不同色彩,森林里的气温也变得更低,让我们呼出来的气体化为薄薄的白雾。
(这里的景色会因为季节而大幅改变呢。)
「呼~」我抱着玩心吐出白雾,结果望向正前方的老师轻声开口:
「马上就会变冷了。」
「这附近会不会下雪呢?」
「偶尔会。」
「那就必须做好相关准备才行呢。」
老师淡淡地「嗯」了一声。他坚挺的鼻尖有些泛红。这段简短的闲聊,不知为何让我感慨万千。为什么会有这种揪心的感觉呢?
(是季节的缘故?)
听到我吸鼻子的声音,老师询问:「会冷吗?」
「不会。」
我说不出「看着你,突然让我好想哭」这种话。
我跟老师一起踏入餐厅后,里头的服务生一如所料地做出吃惊反应,但仍以铁板二重奏为我们送上佳肴。对着被清空的碗盘一起做出双手合十的动作时,我和老师自然而然对上视线。内心涌现的羞涩,让我将视线转而移向窗外。
街角有几只猫依偎在一起。
(猫咪们也很冷吗?)
像那样聚集在一起,感觉的确会比较温暖。看着它们,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个镇上的猫咪感情都很好呢~」
「不好意思,我去买一下食用油。」
听到我说要去采购,老师回应:「那就一起去买完再回家。」他手上现在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让老师帮忙提东西一事,让我愧疚得再三向他道歉。我一心焦急地想要快点完成这项任务,为了避免漏掉该买的东西,确实锁定必须造访的店家进攻。
「食用油、食用油……啊,还有盐巴!」
老师站在店外等着。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店员仔细地将商品包装起来的动作。
『啊!是老师!』
『真的耶!』
『璐希尔好像也在!』
听到这样的对话,菲力斯以视线打量周遭,同时竖耳倾听。声音似乎是来自对街的三只猫,以及屋檐上的鸟儿们。
他佯装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在原地等待璐希尔结束采买。每当菲力斯偶尔造访城镇,这里的居民和动物总会相当吃惊。这不是什么需要大惊小怪的事情吧──他有些无奈地这么想。
『嗳!嗳!他们俩感情真好呢!』
『约会?是约会吗?』
约会。
这个出人意表的字眼,让菲力斯忍不住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猫咪和鸟儿们惊喊一声:『他听到了!』然后各自散开。
是谁跟谁约会?
菲力斯不自觉死盯着方才那些猫咪所在的场所。他想质问它们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让您久等了。」
这时,璐希尔刚好提着购物袋走出店内。菲力斯一瞬间涌现的怒火慢慢消散。
「您怎么了吗?」
璐希尔不解地歪过头,看着菲力斯愣愣地眨了几下眼。后者将视线移开。
「没什么。」
「约会」这个感觉跟自己格格不入的名词,就这样继续残留在菲力斯脑中的某个角落。
(好奇怪……)
事到如今,我变得很奇怪已经是家常便饭。所以,现在奇怪的人不是我──
(老师好奇怪。)
不知为何,我最近时常感受到来自老师的视线。过去,我总是躲在厨房一角执拗地偷窥老师,但现在,只要我将视线移到他身上,我们就一定会四目相接。老师也会望向我这里。
(怎么?有什么事吗?)
我们今天第五次对上视线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就算垂下头来,我总觉得老师还是一直盯着这边看。
(是我看起来哪里怪怪的吗?有什么东西黏在脸上、身上之类的?)
今天起床的时候,我的头发的确翘得乱七八糟。但只要扎起来,应该就能蒙混过去了。
(还是长痘痘了?)
我下意识用手抚过右边脸颊,确实摸到了一颗突起物。
(老师是想暗示我最近皮肤很差吗?)
不对。我不觉得老师会在意这种事。我有没有好好保养肌肤,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是卫生习惯太差,倒是需要提醒就是。
那么,他这样的视线究竟是为了什么?尽管很想呐喊:「别这样!不要看我!」但我当然不可能这么做。
「!」
判断老师应该已经移开视线后,我抬起头,才发现他早已用餐完毕了。怎么会这样呢。不看着他的话,会影响到我的工作;但看着他的话,又会变成跟他对望的状态。
(到底要我怎么做啦!)
我在心中这么呐喊,然后加热用来装拿铁的杯子。
待老师返回房间,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会感到异常疲倦,应该不是我的错觉。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趴倒在桌上思考着。
要说值得特别一提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前几天跟老师一起出门那次。除此之外,我们每天的生活都相当规律。
一起吃牛排的时候,老师一如往常。顶多就是心情感觉比平常好一些。结束采购回到家后,他虽然有些疲惫,但并没有发生任何称得上是异常状况的事情。
这样的话──我的脑内闪过一个想法。
(他是在打分数……?)
我猛地起身。原来如此。倘若真是这样,就能理解他为何对我投以像是在试探的犀利视线了。没错。再怎么说,我跟老师都只是雇佣关系。就算他跟我一起出门,答应总有一天要带我去看世界树,这些都不是能让我得意忘形的理由。
然而,因为最近跟老师的交流机会变多,我的确多少有些松懈了。
(不妙。)
我咽了咽口水。倘若这些所作所为,都是老师以雇主身分进行的严格审核,我可不能因为觉得难为情就回避。这样只会让工作效率变差,影响到老师对我的评价。
「这可不得了……」
我暗自发誓,绝对要让最近乐昏头的自己自律一些才行。窗外缓缓降下白色的雪花。
隔天早晨。
「……」
「…………」
坐在餐桌前的老师,和站在厨房里的我默默地凝视着彼此。不对,应该说我们是迎上对方的视线。我告诉自己,先移开视线的人就输了,然后直直盯着老师的双眼,甚至强忍着想眨眼的冲动。
不用说,这么做当然让我相当难为情。在不安地想着「我可能只能再撑几十秒了吧」的时候,老师先移开了视线。
(我赢了!!)
我在厨房流理台下方偷偷做出双手握拳的胜利姿势。老师垂下头,默默以叉子将食物送进口中。我继续眺望着这样的他。换作是平常的话,一开始就应该是这样的状态了。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之后,老师没有再望向我,静静吃完早餐后便离开客厅。令人紧张的审核时间结束,让我松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我应该可以自信满满地说自己「很正常」了吧。
真是百看不腻。
虽然这是菲力斯最真实的感想,不过,他并不是为了得出这样的结论,才盯着璐希尔看。他在椅子上翘起脚换了个坐姿。
「约会」这个轻浮又令人不悦的词汇,迟迟不肯从他脑中离开。他和她并非这种关系。璐希尔是值得信赖的优秀工作者。之前的外出采购被说成约会,感觉像是在扭曲她的工作价值,菲力斯也因此感到不快。
更何况,宛如盛开鲜花般年轻有活力的她,竟然被误会成跟年纪有着极大差距的自己在约会。要是璐希尔听到,绝对会背脊发冷。
为了肯定这样的想法,菲力斯望向璐希尔。他总觉得,只要看着她勤奋工作的身影,就能让自己把那天听到的令人不悦的词汇,澈底当成荒唐无稽的笑话看待。
但结果呢?
将餐点摆盘时的轻柔动作、观察食物烹煮过程的眼神、以「有点重哟」提醒的嗓音。尽管这些都是菲力斯早已知道的,却让他感到新鲜无比,勾起了他的兴趣。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了得出答案,菲力斯更进一步地观察璐希尔。他的视线不断被她吸引。
因为璐希尔也经常窥探菲力斯脸上的表情,两人不时会对上视线。璐希尔总会表现出困惑的反应,但这样的她让菲力斯更感兴趣。不过,或许是再也受不了这种情况了吧,昨天的璐希尔意志坚定地回望着他。她的一双眼睛彷佛透露出「快吃吧」的指示,于是菲力斯决定中断观察。
好冷。如同老师所说的,天气变得愈来愈冷了。早上起床时,发现菜园里四处都是结霜的状态。
「好冷、好冷。」
位于厨房下方的粮食储藏室,被比室内温度更低的刺骨冷空气笼罩。这对维持食材新鲜度很有帮助,但对人体就不太好了。只想赶快离开这里的我,迅速将需要的蔬菜和瓶装酸黄瓜揣进怀里。
这时,上方突然传来木板受到挤压的声响。是有人走进厨房的证据。现在明明还不到老师下楼的时间。我慌慌张张地准备离开粮食储藏室时,因为动作太匆忙,不小心让怀里的一颗马铃薯掉到地上。
我不禁发出「啊啊……」的悲叹声,结果老师来到储藏室入口往下方望。他蹲下来的样子看起来有如某种小动物,让我一如往常地马上心跳加速起来。会把老师比喻成小动物,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夸张。看来我是病入膏肓了。
告诉老师我弄掉一颗马铃薯后,他伸出手,看起来是要先帮我把揣在怀里的粮食拿上去。他这样的动作,彷佛是在救助落入洞穴里的人。我有种想要握住他的手的冲动。
「那个,没关系的。我先上去一趟就好。」
我理所当然地婉拒了,但老师没有出声回应。他维持着将手伸向我的姿势,还散发出一种像是在说「动作快」的魄力。这种时候,除了遵从他的指示以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好意思。」
我随即放弃坚持,将怀里的马铃薯一一递给老师。碰触到老师的手的瞬间,我原本暴露在地下室冰冷空气之中的手,因这样的温热触感做出敏感的反应。直到刚才,都还冷得直打哆嗦的身子,现在因为从指尖传递过来的热度而慢慢升温。
终于从粮食储藏室爬出来后,我发现老师正站在厨房里烧开水。
(原来他觉得很冷吗!所以想下来弄些温热的东西喝!)
既然这样,就应该穿上袜子呀──我忍住想这么劝谏的冲动,匆匆站起来卷起衣袖。
「别在意。你去忙你的工作吧。」
我正想说「我为您准备些什么吧」,一下子就被挫了锐气。
(咦~!但这也是我的工作啊!)
虽然有些愣住,但我也不能这样就妥协。
「这也是我份内的工作。」
「……」
老师以那双紫色的眸子打量我。
「唔!」
因为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他的视线让我再次心动。
(审……审核。这是在审核。)
久久未移开的视线与沉默。尽管努力说服自己,一旦开始心跳加速,我便再也无法冷静下来。
(撑……撑不下去了……!)
终于濒临极限的我别过脸去,以两只手掩住想必已经红通通的双颊。好烫。身体也彷佛沸腾那般发烫。
「我输了……」
我以细微到好比蚊子叫的音量这么表示后,老师像是感到不解那样呼出一口气。
「……」
这片沉默令人煎熬。我战战兢兢地稍微移开手掌,从指缝之间窥视老师。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
「……非常抱歉。我觉得有点害羞。」
判断老师是因为无法掌握状况而感到困扰,于是我选择据实以告。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为什么要害羞?」
「……」
为什么要问呢?而且还是用这么若无其事的态度。我不禁有些恨这样的老师。这可是问不得的问题啊。
(老师会这么问,就代表他完全想不到我害羞的理由。)
刚才慢慢升高的体温,此刻彷佛一口气下降。
「……请不用在意。」
「为什么要沮丧?」
看着掩面垂下头的我,老师以平淡的嗓音这么询问。我只能无语地摇摇头。这个伤害太大了,希望他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璐希尔?」
对我内心的感受一无所知的老师,仍执拗地呼唤我的名字。换作是平常,我可能高兴到整个人都要翩然起舞了;但现在,我却被夹在喜悦和揪心两种感情之间,并因此痛苦不堪。
「那个,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印象中,你所谓的没事,都不是真的没事。」
这份温柔好令人憎恨。我像个贤者那样暂时闭上眼沉思。
(但我就是喜欢老师这一点呢。)
这时,我猛然察觉到一件事。
(把这份心意告诉他就行了吧?)
这不是基于「干脆让他伤脑筋一下」或是「怎么样都无所谓了」的想法。要举例的话,大概就像是「请把换洗衣物放进这里头」或「请晚上六点过后再洗澡」这样的公事联络。
如果不把「其实我一直很仰慕您」这个事实说出来,像这样尴尬的瞬间以后恐怕只会继续增加,让我们彼此都很困扰──这就是我察觉到的真相。总有一天,老师或许会对这种暧昧不清的时刻感到厌烦。如果让他知道我的心意,他应该就会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了。
可是、可是呢……
尽管明白目前这种状态对我非常不利也会影响到我的工作。
(不行。我说不出口。)
就算有蒂蒂和艾达先生这些先例,我还是无法抹去内心的不安。向老师告白后,他还会愿意让我继续待在这个家里吗?关于这点,我实在没有自信。
即使直接向老师表达好感,他也没有做出半点反应的光景,我已经用这双眼睛见识过了啊。所以,他想必也不会把我的告白当一回事。尽管这么想──
(要是事情没有这么发展的话?如果只有我让他觉得「真令人厌烦,还是解雇你吧」这样呢?)
有可能。这样的事情非常有可能发生。我轻易就能想像出这样的场面。
身为专职帮佣,就应该优先考量业务效率;虽然没出息,但无论如何都想继续留在这里──这两种想法不停在我心中交战。
「被您一直盯着看,会让我很害羞。」
「……抱歉。」
到头来,我将自己平常也总是盯着老师看一事搁置一旁,以一个安全牌的说法蒙混过去。
这天晚上,我看着搁在桌上的某个东西陷入沉思。这是我洗完澡走出浴室时发现的。
「……」
我以单手扶额,默默盯着那样东西。
『说不出口的话,就写在这张纸上。』
这是什么可爱的东西啊。一张纸?在那行标题旁边,还有一行「请写下自己的要求」的文字。这百分之百是很在意早上那件事的老师准备的。多么简单明瞭的标题啊。连我都能理解。
(都已经说不出口了,哪里还能写下来啦!)
老师体贴他人的方式,感觉微妙地少根筋。完全就是不习惯体贴他人的感觉。面对他突然做出的傻气举动,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更何况,就算不像这样刻意做出体贴的行为,老师其实就已经很温柔了。硬是让他试着体恤他人,结果就会变成这样。我感到非常愧疚而坐立不安。
既然他这么做,就代表审核应该结束了吧?审核的下一个阶段,是改善业务绩效吗?
「搞不懂啊。」
总之,我不能辜负他这番体贴心意。我拼命动脑思考能够写下来的事项。
临时叫我写下自己的要求,我也写不出来呢。这里的薪资待遇无可挑剔,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损坏的栅栏,我前几天也自己修好了。这样一来,能想到的其他事情相当有限。
「对了,木制饭杓已经有一定程度的磨损。另外……」
我一边叨念一边思考,然后──
「啊。」
我抬起头来。
(袜子。毕竟老师的穿着打扮看起来真的很冷,希望他能穿上袜子,不然我会担心。)
从天气开始转凉时,我就这么想了。光脚走路,恐怕很容易让身子受寒吧。我一直都努力以温热的洗澡水和饮品替老师维持体温。这样的我,实在很难不去在意他光溜溜的脚丫子。不过,问题在于这样劝谏老师,会不会让他感到厌烦。不是当面直接要求,而是像这样写下自己的诉求,不知道可不可行?
沉思片刻后,我写下这样的内容。
『我能不能送您袜子呢?另外,我想要新的木制饭杓。』
感觉前后文好像没有半点关系,看起来只是很一般的许愿文。
「没办法了。」
回过神来时,我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实在太想睡,于是决定以这样的内容定案,把字条放在桌上返回房间。
隔天,看过我的字条后,老师沉默了半晌。虽然看起来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他终究还是只回了一句:「我明白了。」
原本还担心这不是老师想看到的答案,但既然他愿意允诺改善,这样或许也好。
总之,既然老师以「我明白了」回应,就代表我可以织袜子给他。我随即前往镇上采买毛线,准备编一双毛茸茸又暖呼呼的袜子。看着老师光溜溜的脚,连我都觉得自己的脚要冻伤了。
(没惹他讨厌,还真是奇迹呢。)
在生活杂货店思考要用什么颜色的毛线时,一道呼唤声传来:「咦,璐希尔小姐?」我转身,发现是寇特斯先生。一阵子没见过他了。想到他之前端出来招待我的猫用大餐,内心不禁百感交集。
「感觉好久不见了呢。」
「就是说啊。你也来买东西吗,寇特斯先生?」
寇特斯先生手上捧着一个俏皮的玩具。看起来是木制火车。真可爱。
「那个……」
「我先声明,这可不是买给我自己的东西喔。」
察觉到我想说的话后,寇特斯先生露出苦笑否定。
「这是我准备送给外甥的礼物。因为星夜祭快到了嘛。」
「星夜祭……」
我眨眨眼。
(对喔,还有这样一个节日。)
所谓的星夜祭,是为了冬季某天夜晚会出现的流星群而举办的祭典。人们会对着流星许愿,然后交换礼物。我一直过着跟这种活动无缘的生活,所以压根忘了有这回事。还在老家时,我们只会单纯观赏流星,不会交换礼物。开始帮佣生活后,更是跟这样的活动扯不上关系了。
在我默默感到惊讶时,看到我手上的毛线,寇特斯先生露出有些坏心的笑容。
「璐希尔小姐,你打算编什么东西送给老师吗?」
他这样的表情和说法,想必是以为我在准备星夜祭的礼物吧。
(虽然实际上不是这样,但现在的时期,或许就会给人这种感觉……?)
将我的沉默不语视为肯定的意思后,寇特斯先生露出开朗笑容。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很开心。
「不知道你会收到什么呢?」
在一瞬间的思考后,想到答案的我「噢」了一声,将双手紧紧握拳表示: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应该是木制饭杓。」
「……木制饭杓……」
寇特斯先生一脸像是吃到怪东西的微妙表情。看到他的反应,我选择将「而且还是我自己要求的」这句补充吞回肚里。
──星夜祭。和寇特斯先生道别后,我一边在脑中反刍这个名词,一边走在街上。
(虽然我压根没有这个意思……)
我的脸颊开始变得温热。会在星夜祭交换礼物的成年人,基本上不是恋人就是夫妻。
(要是让老师觉得很奇怪,该怎么办呢?)
我双手使力将毛线揣在怀里。我卯起来买了相当高级的毛线。为了思考适合老师的色系,花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对。)
一阵冷风从我的脑中呼啸而过。我停下脚步,看着在附近挽着彼此的手走在一起的恋人们。
老师会愿意参与星夜祭这种活动吗?这感觉是人们硬是把自然现象跟娱乐扯上关系而成的祭典。不曾感受过流星群带来的恩典,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拉低它的价值。
我试着想像说出「今天是星夜祭呢」这句话的老师,然后陷入轻度混乱。
(所以,不要紧的。他不会察觉到什么。)
这个只是从观察老师得来的无凭无据的答案,却让我莫名有自信。于是,我带着满满干劲开始织袜子。
我只会在晚上打毛线。老师家基本上都很安静,但晚上更是格外静谧。有时,整个空间里只听得到钩针互相碰撞的轻微声响。我停下默默打毛线的动作,将半成品拿起来欣赏。
(嗯,线圈排列得很整齐。)
我忍不住露出傻笑。老师收到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会觉得开心吗?还是看起来一脸嫌麻烦的样子?光是想像这些,就让我乐不可支。
夜色愈来愈深。不管打了多久的毛线,我都不觉得想睡。真是伤脑筋。
「哇,结露结得好夸张。」
带着些许睡眠不足的感觉起床的这天早晨,我发现客厅的玻璃门因为结露而变得一片雾茫茫,几乎看不到外头的景色。昨晚确实很冷呢。
(……荷包蛋。)
我以手指滑过玻璃门表面,发出「啾」的摩擦声。波浪状的轮廓,加上中心的一个圆形。虽然没有什么绘画天分,但我至少会画荷包蛋。感觉画得不错呢。
(……猫咪,还有兔子。)
我又追加了两只看上去大同小异的动物。虽说只是涂鸦,但这次画得也太烂了。我果然不擅长画画呢──我笑着这么想,将自己的作品就这样留在玻璃门上,转身走向位于后方的菜园。
「……」
准时走下楼的老师,在望向玻璃门后停下脚步。我的不明涂鸦还留在上头。捧着早餐托盘的我也跟着僵在原地。
「……感觉意义深远呢。」
「咕!」
根本没有半点深远的意义。应该说,我希望他不要试图从那些涂鸦里发掘出什么。
不知道老师是发自内心这么说又或是在调侃我,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走到餐桌前坐下。
他以倍感兴趣的表情看着努力按捺满心羞耻的我。这让我一度想在他的袜子上织奇怪的图案,但这么做的话,恐怕只会让那双袜子被老师退货吧。
「……请用。」
能像这样自然对话,就已经比之前进步很多了──我硬是逼自己这样正面思考,然后将盛着荷包蛋的餐盘在老师面前放下。
「老师,我完成了。」
几天后,我把编好的袜子递给老师。我赶在星夜祭的前一天完成。毕竟星夜祭当天才交给他,实在太危险了。
接过袜子后,老师「哦~」了一声,以双手确认它毛茸茸的触感。原本以为他会说「这有违我的行事风格」之类的话,但或许是之前已经允诺了,老师看起来并不排斥这双袜子。
(还是不要明确做出「请您试穿看看吧」这种要求比较妥当。)
一瞬间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我放弃询问老师对这双袜子的感想。既然已经送出去了,之后就随他处置。心情好的时候,他或许就会穿上了吧。
「我会在就寝时穿上。」
「……」
平时。其实我希望他能在平时、在日常生活中穿上它。虽然有些遗憾,我还是半放弃地回应老师:「请您自便。」只要他愿意穿,我就应该满足了。
「我也……」
老师缓缓开口。我以「是?」确认他的意思。
老师没有多做说明,只是转身走回二楼,然后又马上下楼。发现老师握在手中的那个东西后,我忍不住紧盯着它。
「……」
老师沉默地交给我的东西──
(是木制饭杓。)
光滑的质感以及美丽的木头纹理。这支饭杓采用的素材,不只表面触感滑顺,感觉也很耐用。
「…………」
我说不出半句话。压根没想到,自己跟老师真的会用袜子和木制饭杓来交换礼物。
(……我原本打算下次去镇上时再买呢。)
我愣愣地摸着这支质感极佳的木制饭杓时,老师补上一句:「家里那支也是我做的。」原来如此。老师纯熟的制作技巧,让我佩服不已。好厉害,真的好厉害。我吃惊到连语汇都变得贫瘠了。
(香皂也是如此。老师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耶。)
「非常感谢您……」
老师点头回应我的感谢。
我手握这支精美的木制饭杓,感受着一股莫名的败北感时,老师望向窗外开口:
「明晚是星夜。」
「……」
面对老师一而再、再而三令人意外的言行,我有种被击垮的感觉。
「世界树会歌唱。」
「咦?」
「你也要一起去吗?」
比意外更令人意外的事态发生。果然还是猜不透老师这个人。
她实在令人费解。
星夜的前一晚,菲力斯远眺夜空,看着满天闪烁的繁星。
她被自己细细观察时,她红着脸表示很难为情,然后试着想隐瞒什么。看起来很明显有什么没说出口的事情。
菲力斯依旧对她信赖有加。若是这样的她生活上出了问题,身为雇主,便有协助处理的义务。倘若那是令她忧心之事,就应该更快设法解决。因为,要是璐希尔辞职,他可会相当困扰。
看着呼出来的空气变成白雾消散,菲力斯这么自问。
如果令她忧心之事,其实不过是「我想送您袜子」和「我想要新的木制饭杓」呢?这是会影响到她继续这份工作的问题吗?很显然不是。
那么,自己当初为何没有断然拒绝?木制饭杓久用磨损的话,多一支备用确实无妨。但袜子呢?如果是本人想要袜子也就罢了,然而,她却是想送袜子给他。
尽管明白这并非璐希尔藏在心中的真正期望,菲力斯仍收下了袜子。那是一双做工精致到让人不禁佩服璐希尔巧手的袜子。她那双拥有神秘力量的手,总是能为菲力斯的生活增添更多色彩。
菲力斯陷入沉思。没有穿袜习惯的他,为何会欣然收下这双袜子?这份纯手工打造的精美礼物里头,又隐藏着什么样的心意?
令人费解的究竟是她还是自己?若是能明白她以「没事」回应自己的真正理由,答案是否就会跟着浮现?
一早,我便有种坐不住的感觉。今天是星夜祭。不对,跟一般人口中的祭典无关。老师采用的是「星夜」这种说法。
他说「世界树会歌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是我第一次去亲眼见识世界树,但它竟然还会唱歌。应该不至于是树干上生着能发出声音的嘴巴吧?还是说,它会发出听起来像是音乐的声音?
(因为老师说「哪天也让你看看」,我还以为会是更遥远未来的事,或者是不可能成真的事情呢。)
脑中涌现对世界树的各种想像的同时,「老师真的打算带我去看世界树」这样的事实,也让我感动得无以复加。
流星群夜晚才会出现。那么,世界树是什么时候可以看又要去哪里看呢?
将午餐的餐盘清空后,老师双手合十轻轻点头致意。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行为举止。因为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我们什么时候要出发呢?)
现在已经过了中午时分。不要紧吧?赶得上夜晚吗?我对这趟旅程一无所知,所以希望老师可以提前告诉我今天的行程预定呢。因为这跟普通的外出采买不同,要是他突然说「再过五分钟出门」,我会很困扰的。
「老师,请问今天什么时候出发呢?」
耐不住性子的我,战战兢兢地询问正在优雅享受餐后红茶的老师。他缓缓抬起头沉思半晌。
「下午四点出门。」
(这么晚才出门没关系吗?)
「需要带什么东西吗?」
「平静安稳的心灵。」
「……」
我很认真地询问他该带出门的东西,结果却得到这种回答。虽然我擅长以精神论来归纳结论,但老师给出的答案仍让我顿时语塞。我望向老师。看着他跟我不相上下的认真表情,我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我困惑地「呃……」了一声,结果老师又补上一句:「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会保护你。」这种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发言。
(那是个危险的地方吗?)
无视我僵在原地的反应,老师再次将红茶的杯缘凑近嘴边。
「嘿咻。」
四点,夕阳余晖灿烂美丽的傍晚。我披上大衣,以围巾围住脖子,做好出门的准备。望向时钟,还有五分钟。确认门窗都已经关好后,我走向玄关。
「走了吗?」
「好的。」
我跟在老师身后踏出家门。老师走进庭院里,并指示我站在他身边。
(要怎么去呢?果然是像其他魔法师那样用飞的吗!)
想到接下来的发展,我不禁兴奋不已。非魔法师「想在空中飞一次看看」的梦想,此刻说不定能够实现了。我和老师面对面站着。我的心跳好快。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怎么办……总觉得我跟老师靠得好近……)
「失礼了。」
「!!!!!」
我的思绪瞬间被外在的物理因素截断。身体好热。不知为何,老师伸手拥抱我。不对,他的手跟我的身体仍维持一小段距离,并没有真正碰触到我。老师像是隔着一层空气那样以手环抱住我的身子。
话虽如此,但我们仍是处于几乎零距离的状态。
(什……什么?这是在做什么?)
这趟旅程所需的「平静安稳的心灵」,此时已经完全被我抛诸脑后。就算谨记这个要求,我恐怕也做不到。
一阵轻飘飘的温热雾气笼罩了我。不自觉抬起头,却发现老师的脸近在眼前,差点因此「呀!」地大叫出声。
「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魔力密度非常高。为了让你也能承受得住,我在你身上施了咒语。」
「是。」
老实说,我完全不曾体验也不曾听闻过这种事,所以其实不太明白老师在说什么。只能以「原来是这样啊」的心态接受这一切。是说,他靠得好近啊。
「要前往世界的内侧,必须以魔力开启入口。」
「是。」
「那么,请你把持住自己的精神状态。」
「唔!」
还没来得及回应,一种未曾经历过的飘浮感便袭向我。
「哇啊啊啊啊!」
感觉到身子浮空的我,吃惊地发出奇特的叫声。
(浮起来了!我浮起来了!脚没有踩在地上!)
我澈底抛开羞耻心,朝老师伸出双手。原本期待在空中飞翔,现在却体验不到一丁点那样的梦幻感。光是脚踩不到地,竟然就足以让人如此不安。
「呀啊啊啊老师!老师!好可怕!超级可怕!」
已经脑袋一片空白的我,此刻的表达能力倒还挺不错。
表情看起来早已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的老师将我拥入怀里。他的动作,感觉像是搂住一只猫咪那样自然。只想获得安心感和安全感的我,忍不住紧紧揪住他。
「马上就到了。」
老师以平静至极的态度拥着我,同时不断朝上空飞去。以惊人速度上升的我们,随即窜上比周遭林木更高的位置。我害怕得完全不敢往下看。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紧闭双眼,更用力地搂住老师。他以绕到我背后的手温柔轻拍我的背。
「马上就要到了。噢,是世界树。」
(马上就要到了?)
我睁开眼,接着马上后悔。一阵晕眩感袭来。
(要──要掉下去了!)
直到前一刻,我们应该都还在上升,却在不知何时开始往下坠。
「呀啊啊啊啊!」
「那就是世界树。」
我惊声尖叫,老师则是自顾自地淡淡说明。这是什么情况?我疑惑地转头望向一旁,看到一棵至今未曾目睹过的、巨大无比的树木耸立在眼前。
白色雾气缭绕在这棵大树周遭,因为相当高耸,我完全看不到它的顶端。取而代之的是彷佛能自成一片森林的茂密枝叶,以及完全无法想像的粗壮树干。
「……」
我忘了自己上一秒还在惊叫一事,只是愣愣张着嘴凝视眼前的景色。这棵过于壮观而神秘的大树,给人一种莫名怀念的感觉。
下方是一片宽阔的泥土地,周遭则不见其他树木。地面彷佛也笼罩着一层雾气,让人看不清楚。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老师在跟世界树有一段距离的位置着地。站在这里,几乎能将世界树的全貌尽收眼底。但因为四周被雾气笼罩,顶端的部分仍无法看清楚就是。
「那就是世界树呀……」
听到我茫然的轻喃,老师无语地点点头。
「星星马上就会开始陨落。感应到流星的波动,世界树便会开始歌唱。」
这时,一颗流星宛如雨点般划过夜空。我「啊」地叫出声。接着,流星群有如愈下愈大的雨那样从空中纷落。
「!」
怎么回事?好像有某种能量震慑了我的身体。虽然不会感到不适,但这种从身体内侧开始震颤的感觉实在很奇妙。我吃惊地仰望身旁的老师。他笔直地看着前方的世界树。仔细一看,有许多闪闪发光的细小分子开始凝聚在世界树上。没有固定轮廓的光芒,在世界树的白色雾气中缓缓散去。
「!」
又来了。然后又一次。如果人的心有着实际的形状,这股能量就是不断在震撼内心的轮廓,且间隔愈来愈短,孕育出无穷无尽的流动。
「……」
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在掉眼泪。不是因为悲伤或难过。某种没有声音也不成形的旋律触击我的内心,让想要呼应它或说是被它诱发的感情,不断从我的体内满溢而出。
「你听见歌声了吗?尽管没有声音,但我将『这个』称之为歌声。因为没有其他更适合的称呼。这是镇魂亦可说是祈求繁荣之声。世界树会朝着世间万物伸展它的树根和枝桠。」
老师突然这么开口。来自世界树的旋律,也撼动了老师的内心吗?
「……你似乎很容易被影响。」
老师弯下腰,伸出手擦拭我的眼角和脸颊。但我无力抵抗世界树谱出来的乐章,眼泪仍不停夺眶而出。
「还好吗?」
「……」
看着无语的我,老师担心地又唤了一声:「璐希尔?」
(啊啊……我的心意要被引导出来了。)
被撼动的内心情感不断溢出。像是要将老师温柔的嗓音收为己有那样,我的心意朝他席卷而去。
「我一直爱慕着您。」
我的心意从口中流泄而出,没有被任何人事物阻拦。
(终究还是说出口了。)
尽管脑中这么想,我的内心却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老师瞪大了双眼。
老师很罕见地不知所措起来。换作是平常,老师总是心如止水的那一方,而手足无措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世界树继续歌唱。内心被撼动的我也持续流泪。然而,我的内心世界却有如一片澄澈蓝天那样令人豁然开朗。
泪水从我的脸颊滑落。我因为满溢的情感而露出笑容。
流星在老师身后闪闪发光。
「抱歉。」
「咦?」
之后,我们以同样的方式返回家中。我像是完成一个重大任务那样身心舒畅。相较之下,老师则一直沉默不语,脸上也带着复杂的表情。
来到客厅后,终于开口的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道歉。听到老师唐突的赔罪,我大吃一惊。会让他向我道歉的理由,我只想得到一个。
(我……我被他拒绝了吗!)
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我,摇摇晃晃地往后方退了一步。老师皱着眉垂下头。
「我并不是想暴露你的内心世界,才带你去看世界树。」
老师苦涩而低沉的嗓音,让我明白他现在的态度极其认真。
「之所以提醒你『把持住自己的精神状态』,是因为内心情感被撼动的人……有可能像你刚才那样泪流不止。所以……」
(啊!原来他指的是这件事吗!)
听懂老师方才那句「抱歉」的意思后,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这种体贴的顾虑,确实很像老师的作风。同时,我也明白他还没有拒绝我的心意。
我能理解。知道老师不是因为想逼我坦承自己的秘密或是难为情的过去,才会带我去那个地方。应该说,我压根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没想到你会连自己心中的情感都一并吐露……」
「我明白的。您是想让我看看世界树不同于平常的特别模样吧。」
老师看似尴尬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很想看。一般情况下,像我这样的普通人,绝不可能有机会见识到那样的光景。我真的很感谢您。」
「非常感谢。」我鞠躬这么说道。尽管如此,老师仍散发出一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感觉。我抬起头,跟一脸尴尬的他四目相接。虽然无法做出具体的指摘,但我总觉得他现在的氛围跟刚才有些不同。
(啊,我有种超级不祥的预感。)
我好歹也是个恋爱中的女孩子。面对这种令人不安的气氛,心里多少有数。我绷紧神经,静待老师的下一句发言。
片刻的沉默后,老师以逼不得已的语气开口。
「……那不是尊敬年长者的感情?」
「不是。」
老师别过脸去,转动眼球看着我。
「在你眼中,我应该是个相当高龄的老头子。」
我无语地摇摇头。虽然知道老师年纪比我大很多,但我并不会觉得他衰老。
老师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的年纪相差太多……」
「这点我明白!但是……!」
我涨红着脸垂下头,老师也放弃继续往下说。在尴尬的沉默笼罩下,主动再次开口的人是老师。
「你是打算让我为你送终?」
(咦……)
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发言,我傻呼呼地愣住。老师则是板着一张脸。
「您……您愿意为我送终吗!」
(意思是,老师一辈子都会待在我身边……?咦?所以,他现在就已经想得这么远了吗?)
这句让人喜出望外的发言,让我瞪大双眼,带着满满期待望向老师。但后者马上以明确的态度回答:「不愿意。」
「咦?」我像是抗议般惊呼一声。结果老师又重复了「不愿意」这三个字,脸上还带着我至今所不曾看过的,感觉相当不悦的表情。
(好过分喔。)
让我空欢喜一场。既然无法回应我的心意,就别说些让人期待的话,像平常那样简洁有力地回答就好了嘛。把人高高捧起,又让对方重重摔在地上,简直是魔鬼的所作所为。不过,被这么果断拒绝的话,我也没办法再进一步要求什么。面对老师,我无计可施。
(这样啊……好的,我明白了。)
尽管很打击、很难过,却也意外让人感到神清气爽。要比喻的话,就像终于离开摇摇晃晃、让人站不稳的立足点那种感觉。
「这样的话,老师……」
我微笑着开口。老师很罕见地手足无措起来。
「可以雇用我一辈子吗?」
我「啪」地拍了一下围裙,将上头的皱褶抹平。
「那么……」
从前天开始,我就不曾跟老师见到面。那天,老师表示「我无法马上回答你」之后,便一直窝在自己的房间里。
到了用餐时间,也不见他下楼的身影,我只好把餐点端到房门外头,再附上一张「请您慢慢享用」的字条。一阵子之后,我上楼确认情况,发现餐盘里头的食物已经被清空,同时多了一张「我吃饱了」的字条。
昨天,这就是我们唯一的互动。原本以为老师坚持不想跟我有所接触,他却又意外愿意回应我。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他目前的心境如何。那个无法马上回答的问题,他何时才会得出结论呢?
我站在一片寂静的室内,从客厅玻璃门眺望外头。迈入寒冷的季节后,森林整体的外观也变得寂寥。原本长满花草的庭院,此刻也静静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现在是六点四十五分。
我将鸡蛋放上桌,同时做好烤面包的准备。在烧开水的同时替牛奶加热。太早准备早餐的话,可能一下子就会冷掉,因此我刻意等到接近用餐时间的时刻,才真正开始动手下厨。
虽然还是有些不安,但不知为何也很轻松。
前天跟老师的对话,让我豁然开朗。之前会那样闷闷不乐,是因为我内心的某处仍怀抱着期待。这段恋情无法开花结果。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内心的迷惘反而消失了。
(这样就够了。单纯待在老师身边照顾他,等到年纪大了、再也无法胜任这份工作的时候,就离开这个家吧。)
这是我终身雇用的最终目的。哎呀,因为老师的人生长度是我的好几倍,我的「一辈子」,对他来说想必只是一小段微不足道的时光吧。
虽然有蒂蒂和艾达先生这样的先例,但我如果像他们那样积极对老师示好,老师不见得会继续让我留在这个家。要是我能认清自己的本分,不对老师有任何期待,只是专心致志在自己的工作上,或许还能让他继续雇用我就是了。
(要是老师说没办法让我待在他身边,我就果断放弃吧。)
这是我对老师展现诚意的方式。「先喜欢上对方的人就输了」这句话,真的是千古名言。
炉子上的水开始沸腾时,一个人影从二楼的阶梯走下来。
「早安,老师。」
六点五十分。老师比平常提早一些踏进被微弱晨光照亮的客厅里。
他眯起双眼望向我。看到他有几分憔悴的脸庞,我的胸口隐隐作痛。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老师。先前艾达先生在半夜展开轰轰烈烈的魔法大战时,他都不曾展露过如此疲惫的神色。
老师没有在餐桌前坐下,而是绕过它前进。判断他打算朝这里靠近后,我走出厨房。
「老师。」
「……」
老师没有开口,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鼓起勇气再次向他提出那个问题。
「可以雇用我一辈子吗?」
老师叹了一口气,然后笔直望向我。他认真的表情,让我内心一阵骚动。
「我拒绝。」
「咕!」
虽说已经做好觉悟,但看到他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我的心还是很痛。
(咕呜呜……也太无情了……)
我恨恨地仰望老师,结果他以平淡语气道出「解雇」这两个字的追加攻击。我原本还以为这段帮佣与雇主的关系维持得很好呢,老师这样的态度不会太过分了吗?
(应该有更委婉的表达方式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垂下头,看起来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我的内心不断埋怨着:「好过分。太过分了。」老师严正拒绝的态度,击溃了我打算果断放弃的念头。与其说是放弃,被迫放弃这种说法应该更贴切。而且,听到老师亲口说出「我拒绝」这三个字,远比我想像中更要难受。说什么要以诚意回应他,不过是企图逞强的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美好。对这一点有所自觉后,我感到更沮丧了。
「璐希尔。」
老师的脚映入我的视野。他今天果然还是光着脚。既然事已至此,我实在很想质问他:「为什么不穿上我送您的袜子呢?」
「璐希尔。」
老师再次呼唤我的名字。我像一具空壳般抬起毫无生气的脸孔。「把你弄哭,我会很尴尬的。」他这么说,然后伸手轻抚我的眼角。不知何时,我的眼眶已经溢满泪水。
「你必须明白,你所期望的是相当残酷的事情。」
「……?」
此刻,心碎不已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老师要露出这种受伤的表情呢?不明就里的我沉默下来。
「依照寿命的定律来看,你想必会比我更早离世。即使明白这一点,你仍希望我能够承受你的死去,过着害怕那一天到来的人生──」
「……」
「这不是残酷是什么?」
我说不出半句话。或许很卑鄙,但泪水就是不停从我的眼眶溢出,老师也放弃继续替我拭泪。他或许是觉得再怎么擦也没用吧。
「然而,这就是寿命较长的我所必须面对的宿命──我昨天得出这样的结论。因此──」
说着,老师露出眼角微微下垂的温和微笑。
「我要终止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
我眨了眨湿润的双眼,视野中的老师也变得模糊。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刻的自己有没有在呼吸。
「继续将你视为帮佣的话,就无法回应你的心意了吧。」
「……可……!」
斗大的泪珠不停从我的脸颊滑落。听到我的回应,老师一脸不解地询问:「你想说什么?」
(可……可是,老师并没有喜欢我啊!他说要回应我的心意,是什么意思?)
我以杂乱无章又支离破碎的字句向老师确认这一点,结果他尴尬地别过脸去。
「……?……!」
说不出话的我,只能以动作和表情质问他的意图。我的脑袋已经放弃运作了。让我继续动作的,是当下在心头涌现的感情。
老师皱起眉头,望向其他地方开口。
「活过漫长的年月后,我以为不可能再有什么人事物能让自己感动。实际上,我鲜少感到惊讶或喜悦。内心的感情已经慢慢麻痹了。」
「不过……」说着,老师望向我,露出自嘲的笑容。
「有你增添色彩的这些日子,我认为是无可取代的东西。一旦牵扯到你,我几近死去的感情就会复活。」
老师以那双眯起的细长眼睛望着我,带着有些困扰的笑容询问:「这样有解答你的疑问吗?」这样的他,让我好生怜爱。
「……!」
再也无法抑止内心高涨的情感,我扑上前紧紧拥住老师,而他也坦率接受了我的拥抱。
(插图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