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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途中,从大声公传出的分岔声音让勅使河原克彦反射性地停下脚步。
走过桁架桥后,前方有一个由小镇经营的停车场,可以看见有选举车辆停在那儿,而且竖起了旗帜。换言之,这是选举演说。镇长选举将近,虽然称不上人山人海,却也聚集了十多名听众。
这么一说,早上离家时,玄关那边没有父亲的鞋子。
「咦,老爸他怎么了?」
向母亲如此询问,从厨房那边便传来「去助选」的回应。
就是这个吗?
(偏偏在这条路上啊。)
勅使河原一边迈出步伐一边在心里咂嘴。算我求你,可以在我不在场的地方搞这个吗?
他想尽可能装出事不关己的模样经过这里,走在斜前方的宫水三叶心情大概也一样吧。她的背影很僵硬,用不着看也知道她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以复杂编法扎成发辫再盘起来的后发微微动摇。
勅使河原没有转过头去,只用视线瞄过去确认。旗帜上写着「宫水俊树」,是正在演讲的大叔的名字。他是以连任为目标的现任镇长,也是三叶的父亲。
还有另一名大叔身穿作业服站在三叶父亲的旁边,而且将那面旗帜拿得像是长矛似的。勅使河原尽可能不想看到这个人的脸,那是就算在家中也不太想看到的父亲的脸庞,在这种地方就更是如此了。他露出了「镇长由我挺着」般的表情,背后整齐地排列着身穿同样作业服的年轻男子们。他们有的被迫拿着旗帜,有的则是在发传单。父亲公然动员自己公司的职员助选,从这一点来看根本就是脑袋有洞——勅使河原是这样想的。
有言道,选举对现任者比较有利,不过别说有利,现任者根本就是稳赢的。因为现在就是变成了这种机制。眼前就是大叔扛着这种机制的一端,很光荣地手拿旗帜站着的构图。
勅使河原产生想咂嘴一百次的心情。虽然想迅速经过现场,不过加快步伐又好像是要逃跑似的令他心生不悦,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走着。
只要想到一大早就看见讨厌的东西,脑袋会变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在此时,有人又落井下石发动追击。
『三叶!走路时给我抬头挺胸!』
是手持大声公的宫水父亲,他中断演讲,朝女儿的背影大声怒骂。可以看出三叶的肩膀变得硬邦邦的。在他人面前,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像这样喝斥小孩,老实讲脑袋根本有问题。至于听到这番话的那些阿公阿嬷听众佩服地说出「不愧是镇长,对自己人也很严厉啊」的意见,根本就可以说是农村的黑暗面了。如果宫水大叔是看准这一点才故意骂小孩,那他的个性就太恶劣了。
(这是在干嘛啊。)
才一大早就全是让肩膀变重的事情,这就像是这座城镇的扭曲缩影啊。
「啊!我已经受不了这个小镇了啦!」三叶像耍赖的小孩大吼大叫。
「这个小镇有点太有个性了啊。」早耶香点头表示赞同。
哎,会这样觉得也很正常啦——勅使河原默不作声如此心想。
所谓的压力真是恐怖啊。
昨天的三叶显然很奇怪,此事便是这个话题的开端。所谓的显然很奇怪,换言之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长发跟刚睡醒时一样完全看不出来有梳理过,忘记在制服上打蝴蝶结,连自己鞋柜的位置都不晓得,也不知道自己的教室在哪里。忘记班上所有人的名字,最令人感到愕然的是连勅使河原跟早耶香的名字都变奇怪了。一整天都在放空,或者说是心不在焉,脸上露出「为何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啊?」的表情。最离谱的是,上课时被老师开口喊「宫水同学」点到名字时,她甚至还没注意到那是在叫自己。
而且笑声变成「呼嘻嘻」跟「咿嘻嘻」。
让勅使河原特别心惊的是,三叶完全没整理头发就来学校。勅使河原上小学前就认识三叶,却几乎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她,顶多也只有在刚游完泳的时候。三叶总是在每一天,就算是假日也一定会把头发扎起来,而且编法还相当讲究,甚至整齐到让人想逼问:「你每天早上要花多少时间绑那种发型啊?说起来,那是有办法靠自己绑出来的发型吗?」
三叶应该下了「不把头发扎成这种形状就不出现在他人面前」的决心吧。
「她就是用那个发型,像那样故意自己束缚自己的喔。」
以前早耶香曾经在三叶不在场时说过这种话。
「因为她处于不好好端正仪表就会立刻被周遭的人说东道西的立场。三叶总是拼了命地端正仪表,那个发型就像是她要让自己举止合宜的仪式吧。」
原来如此啊。
三叶她爸爸是镇长,自己则是要继承古老神社的女儿,一到祭典时又得以巫女的身份当主角,而且整座小镇的人都是信众,她也因此变成家喻户晓的人物。只要稍微不修边幅就会立刻被别人提醒吧。原来她有这种苦衷啊——闻言后,勅使河原恍然大悟。他原本以为那个肯定跟力士的发髻一样,是巫女特有的驱魔结界之类的东西。
那样当然会累积压力喽。
在脑袋爆炸,连头发也爆炸的状态下忘掉所有束缚,豁出一切自暴自弃的日子也是有的吧。事情便是如此。
找心理辅导师之类的人士看一下恐怕比较好吧——勅使河原是这样想,不过他虽然跟三叶亲近,却也不能说出管闲事到这种地步的话吧。哎,真要说起来,这种小镇上的小高中也没有心理辅导师这种时髦的玩意儿。不过勅使河原觉得找教古文的小雪老师商量或许不错。因为那个老师是外面过来的人,所以成见也浅。
顺带一提,今天的宫水三叶很正常。与其说正常,不如用「回过神的状态」来形容比较贴切吧。
(哎,一点小怨言,要讲多少我都听喽。)
如此心想的勅使河原认真地听三叶讲话,结果三叶居然整个午休都喋喋不休地说着小镇的坏话。操场旁有一个场所堆放着预定要废弃的课桌椅,勅使河原盘坐在那边的桌上听着那些话,但这个话题却一直没完没了,尾椎骨到最后还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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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上课铃响起的福,勅使河原松了一口气。不过三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居然说「继续刚才的话题」,然后又把那个话题说了下去。
「早耶说得真的一点也没错,这个小镇太小又太有个性了啦。」
「我懂,我真的懂。」
早耶香一边走路一边插嘴应和。就是因为有这种半吊子的理解者在现场,所以表现方式无边无际地向上攀升。
「因为这个小镇上啥也没有嘛。」早耶香说道。「电车两小时才一班耶。」
「而且巴士一天只有两班。」
「超商九点就打烊了。」
「那个超商其实是面包店。」
「没有书店,也没有牙医呢。」
「不过小酒吧却有两家。」
「没有工作机会。」
「没人要嫁来这里。」
「日照时间又很短。」
「啊啊——我好想快点毕业然后跟这种小镇说再见喔!我想去东京!想在那儿尽情享受美好的都市生活!」
「没错!名古屋根本就不够看。那边只是很大的乡下罢了,要去的话干脆就去东京!」
「早耶!我们一起去吧!」
「要离开这里,绝对要离开这里啊——!」
勅使河原默默听着这些话,不过听到一半就开始轻轻咬紧牙根。推着的淑女车后轮叽哩作响,听起来就像自己在发出咂嘴声似的。
「我说你们啊!」
他不由得吐出焦躁的声音。
「干嘛啊。」
三叶用「有意见吗」的表情转过头。勅使河原虽然想大大抱怨一番,不过她已经自己沉醉在自己的朗诵中了,所以不管对她说什么似乎都讲不通。
勅使河原探出身躯咧嘴露出狡狯笑容。
「别讲这个了,要不要去咖啡厅呢?」
混浊氛围瞬间从两名女生身上蒸发。
「咦,咖啡厅?」
「那是啥啊!」
「时尚的咖啡厅?」
「有吗?」
「真的假的?」
「盖好了?」
「在哪里?」
「好想去唷!」
完全上勾了啊。
三叶生气地回去了。看样子,她似乎对这个露天咖啡厅相当不满意。
「什么咖啡厅嘛,被骗了。」
早耶香「苏苏苏」地啜饮着罐装红茶如此说道。之所以刻意发出声音,似乎是在表明她的不悦。
「这种东西是由心境决定的唷。」
「那种精神论是怎样啦!」
早耶香用肩膀顶了勅使河原的手臂。
总之,这里是巴士站。说到这座小镇有哪里可以坐在位子上喝茶嘛,顶多也只有这里了。在巴士站牌后面摆着一台自动贩卖机。乡下的巴士站由于没有经费设置路灯,所以经常可以看见自动贩卖机摆放在那儿用来代替夜间照明的光景,至于营业额则会成为维护费用。
「可以喝茶的地方就是咖啡厅呀。」
「这是诈骗。」
「这不是诈骗喔,是文字陷阱。」
「啰嗦啦。」
自动贩卖机旁边摆着褪色的水蓝色长椅,勅使河原跟早耶香肩并肩坐在那儿。长椅背面是勉强还能看见的反白文字写着冰淇淋的广告,老旧得就算说它从明治时代就存在于此也会有人相信。
背后的民宅原本是粗点心店,不过店主老爷爷死掉后就变成废屋了。木板墙壁上贴着白铁做成的咖喱调理包招牌与蚊香广告招牌。这块招牌上的广告艺人们大概得面临永远在这里继续微笑下去的命运。
这座小镇不可能有什么时尚咖啡厅吧。
虽然心里也想撂下这句话,还是不想说出口。
勅使河原是当地建筑公司的继承人,公司的名字是「勅使河原建设」这种毫无词藻修饰的名称。父亲虽是公司的社长,不过散发出来的感觉与其说社长,不如说是「师傅」或「老大」还比较接近。
盖在这座小镇的地上物,可以说大约有八成都是勅使河原家盖的。公司拥有采石场,也有在经营水泥场。
总之,勅使河原这个孩子的家在当地扎根扎到不能再深了。
虽然不是富家公子这么了不起的存在,不过在这座小镇里也不是没人用类似的眼光看待他。
总之,说到这些话到底想表达什么嘛,那就是勅使河原背负着那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离开这座小镇的际遇。原则上,地方上的建设公司不可能突然跑去东京、名古屋,或是福冈拓点,当地就是它唯一赚钱的场所。就算可以去东京之类的地方念大学,背上仍是绑上了绳子,无论如何都会被拉回故乡。
早耶香不明白这种背上被缝了橡皮绳的感觉吧。
勅使河原也不是没有「要永远离开这种小镇」的心情。
不过他不能这样做。
做出这种事情的话,就会给员工造成极大的困扰。对小规模的企业而言,拥有明确的继承人——公司确实拥有存续性是很重要的事。这一点一旦变得不稳定,人们就会在转眼间开始离去。人一旦离去,公司就会变得更不稳定,然后就会发生空中解体的情况。一般而论,世袭制并不好,但这种论调对乡土气息浓厚的土地上的这种规模的企业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用略微夸张的方式来形容的话,公司会不会像掉牙齿般东缺一块西缺一块摇摇欲坠,都取决于勅使河原的一念之间。
既然如此,就只能在这块土地上站稳脚步好好奋斗了吧。
如果绝对不能离开「这种小镇」,就只能改变这座小镇了。
就只能把小镇变好到不会让人「想要离开」不是吗?
勅使河原建设公司拥有建筑的能力,所以做得到这件事。有必要制造有魅力的事物增加这座城镇的魅力,而且对勅使河原来说这也是唯一的路。
只能在这里好好努力下去。
明明这样想,做出了觉悟。
就别说什么「这种小镇毫无价值」之类的话啦。
这是勅使河原的真心话。
去咖啡厅吧——之所以像这样邀约两人,里面的梗却是「所谓的咖啡厅是自动贩卖机的前方」,并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灵机一动的点子。
所谓的「由心境决定」也完全不是借口。
用现有之物满足欲望吧。
先从满足起步,然后再稍微想点办法吧。
虽然想说出这种话,可是他却说不出口。与其要说出如此羞人的话语,用臼齿嚼象鼻虫一百次还好多了。而且就算说出口好了,对这些女人也讲不通吧。
「三叶回去了耶。」
「她当然会回去喽。」
不过,也不要气呼呼地回去啊……这是勅使河原对三叶毫不虚伪的心情。
「三叶真的很惨啊……」
「是啊……」
因为她是主角嘛——勅使河原如此低喃后,早耶香说着「对呀」附和。
当地古老神社的小孩,这个身份也不容小觑。就是因为从小看到大,所以勅使河原相当清楚其中的辛劳。宫水神社是女系,所以周遭的人应该期待三叶继承宫水婆婆的志业成为神主才对。
在这种神社当巫女,跟待在社务所随便卖卖破魔箭就行的打工巫女等级截然不同。古老传承这一类的麻烦玩意儿堆得跟山一样高。
一到村祭之时,三叶就必须成为核心人物。她得完全学会并且完美地跳出要在这种场合当众表演的神乐舞。神乐舞的种类据说有十多种。
下星期日的典礼是为了事先替这个村祭做准备,她在那边应该也会表演舞蹈。在那之后是全日本也只有宫水神社才有的独特仪式。如果是一千年前,就能毫无违和感地实施这个仪式,不过就现代人的感觉来说有些恶心。三叶必须在大批参观群众面前表演这件事,而且地方上的有线电视台也会前来采访。让有着玻璃心的青春期女孩在众人面前做出这种事,已经算是虐待了吧。
三叶说过自己对那件事真的讨厌到不行。
(也是啊……)
就算三叶拜托勅使河原出面代替,他也绝对不肯。
想要抛开一切远离神社,在大都市像个笨蛋热情地生活,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她现在似乎有着「宫水神社毁灭也无所谓」的想法,不过如果真的表明这种念头,就会造成一场不能说是小纷争的混乱吧。
(那家伙会怎么做呢?)
勅使河原没完没了地思考这种事,一边用指头招了招睡在隔壁空地的狗儿。狗儿起身后乖巧地走近这边,而且就算伸出手,它看起来也没有畏惧的模样,所以勅使河原摸摸它的头又搔了搔后颈。虽然想喂它吃东西,不过不巧身上什么也没带。
现在拿不出任何东西……或许是很适合如今这种状况的主题吧。
「……唉,勅使。」
「嗯?」
「高中毕业后,你要做什么呀?」
「干嘛突然问这个,要聊将来吗?」
「嗯,没错。」
勅使河原也明白这是跟距离感有关的问题。早耶香试图测量自己跟勅使河原之间的某种距离。
「呃,也没有要怎样……」
他一边倒摸着狗的皮毛,一边下意识地垂下脸庞。
「就很普通地一直在这座小镇上生活吧,我想。」
他如此回答。
「是吗……」
早耶香的应和声很中立,所以不晓得她对这个回答有何感想。勅使河原天经地义般回答了早已注定好的事。就这层意义而论,这个回答并不是在打马虎眼,不过他完全没有表述自己想怎么做的意志。
(我要怎么做呢?)
他并不是没有些许迷惘-
2 -
这是当天夜里发生的事。勅使河原尽可能不想去楼下,所以窝在二楼的私人房间翻阅《无线生活》月刊。
吃晚餐喽——母亲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勅使河原瞬间浮现跳过晚餐不吃的念头,却又立刻领悟到这是不可能的事。一旦做出这种举动,开始在肚子里翻身的虚无感似乎会猛烈地暴动起来。
他下到一楼,在前往盥洗室洗手的途中无论如何都必须经过和式客厅。在玻璃和式门的另一侧,宴会已经开始了。
酒意似乎已经上来了,醉汉特有的咯咯笑声袭向勅使河原的单耳。宫水俊树后援会向外烩料理店点了菜肴,在打通两个房间的和式大客厅里摆放家里的茶几矮桌,聚集了一大票人在那边开选举前的打气酒宴。
光是从旁边经过都感到莫名厌恶,勅使河原用肥皂仔细地洗了手。为了前往厨房,他不得已又从旁边经过一次,却隔着玻璃听见宫水大叔正在发表演说的声音。传入耳中的是大叔表示「这次选举受到各位与后援会长不少关照」这类的话,然后是后援会长——也就是勅使河原的父亲说出「请包在我身上,门入地区跟坂上地区一带已经巩固好票源了」这种应和的话。接着座位上发出「喔喔——」的声音。
在「喔喔——」啥啊?
在大声说出这种露骨话语的时间点,脑袋就已经很有问题了。没人要来吐槽一下吗?
在厨房那边,母亲端出菜肴,勅使河原自己加上白饭跟味噌汤,然后把晚餐大口扒进嘴里。和式客厅突然传来轰笑声,是某人说了无聊的冷笑话吧。县警干脆过来搜查好了。
「有腐败的气味啊。」
他如此喃喃低语后,母亲听见了便斥责他:「你在说什么啊?」
既然被问到「你在说什么啊」,勅使河原就打算实话实说。
总之就是建筑公司驱使地方上的影响力固票,让现任镇长宫水先生连任,然后城镇再向建筑公司发包工程做为回馈这种典型的官商勾结。勅使河原对这种事感到难以忍耐。
(真难受啊……)
我总有一天也要做这种事吗——他如此心想。
「越后屋,你也真是坏心啊。」
「哪里哪里,这也是代官大人教导有方呢。」
「你这小子,哇哈哈哈哈。」note
注:日本时代剧中官商勾结的桥段
勅使河原不由自主在脑袋里试着演起这种一人短剧,无言地将视线望向左右两边分饰两角。
在那之后,他露出了完全认真的面容。
真是愚蠢。
在隔壁的和式客厅里,有一群家伙一本正经地做着这种蠢事。
而核心人物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真令人受不了啊——勅使河原如此心想。
自己的饭钱是从这种事弄来的,这个事实也让他感到更加难以忍受。
勅使河原并没有极度的洁癖。不过,微微存在于自己心中的那个洁癖的部分正被精准地鞭打刺激着。
肮脏的事。
如果这座城镇是靠这种东西运作,好像会对它感到厌恶。
虽然不愿这样想,却好像要厌恶起它了。
虽然对这座糸守镇的情感比普通居民还要深厚。
虽然这份情感绝对不只是因为自己必须在糸守镇生活下去才产生的。
虽然有人说小镇的坏话会让自己感到不悦。
然而——
有时候——
还是会想把整座小镇一起炸掉。
有时会浮现想破坏一切,将这里变成空地的念头。
我家的建筑公司有能力将土地变成空地。
想破坏掉一切让这里变成空地,然后只把漂亮的东西摆到上面。
就这样待在这座小镇的话,自己好像会渐渐腐化。
这样下去的话,自己肯定会变成用若无其事的表情把金黄色点心拿去给代官大人的老头note。
注:金黄色点心是金币的暗喻
就是因为这样才想将小镇破坏殆尽直到体无完肤。
虽然如此心想,另一方面却还是爱着这座小镇。
想靠自己的力量改变小镇。
为了达到目的,就有必要继承家业吧。
不过一旦做出这种事,自己大概会渐渐腐败下去吧。一看就晓得只要继承了公司——「为了维持员工的薪水跟生活」、「为了运作设备跟资源」、「需要稳定的订单」、「与行政体系之间的关系变得重要」。
可以预见这种话会一个个缠上来,立刻就会变得无法动弹。
不断轮回重复。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想破坏掉一切。
想要翻掉摆满料理的桌子。
只要整座城镇消失,美好的回忆便会永永远远地残留在心中吗?
要怎样让它消失才好呢?
就像现代的大楼爆破一样,在重要场所安装爆裂物,然后按下按钮让一切灰飞烟灭——也不能这样做吧。
如果有火山,还能有促使火山爆发啦,或是有怪兽从火山口复苏之类的梦想,不过很不巧,这附近真的都是普通的山。托这点的福,这里连温泉都不会冒出来。
所以说如果没掉下核子弹,这种事就不可能成真。不过某国或它隔壁的某国,还是再隔壁的某国都不会把弹道飞弹瞄准这种深山里的农村吧。
这么一说,以前——与其这样讲,倒不如说是前世纪末时,似乎有一个叫作「诺斯特拉达姆士预言」的玩意儿。那是「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的超自然系谣传。当时正在冷战的高峰期,而核战就是迫在眉梢的存在,所以许多人都把这件事当真了(勅使河原是《MU》超自然杂志的死忠读者,所以对这种冷知识所知甚详)。
为啥没在当时毁灭啊。
诺斯特拉达姆士真令人失望。给我负起责任啊,五岛勉note。
注:作家兼记者,其作品以宣传诺斯特拉达姆士预言而闻名
——想到这里时……
(这算啥啊。)
勅使河原回过神。今天一整天陆续发生了令人焦躁的事,所以心情似乎很激动。总觉得好像有点要失控的感觉。
这么一说,应该有一本小说就是在讲主角因为喜欢过头而感到痛苦,所以钻牛角尖地想说心爱的寺院干脆不存在就好了,最后放火将它烧掉的故事note。
注: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
唉,总觉得可以明白这种心情。
厨房的拉门喀啦喀啦地开启,父亲走了进来。他在衬衫跟领带上套上作业服,这副扮相看起来实在很有建筑工人的风格。俗语说恨屋及乌,事情走到这个地步,看什么都不顺眼了。
「喂,再拿两三瓶过来。」
「好好好。」
母亲去点燃瓦斯炉的火。
父亲从背后用强势语气说了:
「克彦,周末到现场帮忙。我们要使用火药爆破,给我过来见习。」
「……嗯。」
「你的回答呢?」
「喔。」
勅使河原用完全表现出叛逆期的表情如此低吼表示回应。
(爆破啊。)
就是要用炸药对老旧建筑物进行爆破处理,叫他过去看的意思。
为了继承事业的初步见习就是这个吗?还真是讽刺不是吗?
进入自己的房间后,勅使河原想让室内通风一下,所以打开了窗户。开起来不顺畅的老旧木框玻璃窗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夜晚的风又凉又湿润,吹起来很舒服。勅使河原就这样把屁股放上窗框,将手肘置于花架边缘。
真想抽烟啊——心中虽然这样想,不过烟抽完了。
如果在当地购买,谣言立刻会传遍整座小镇,所以只能出远门买香烟。虽然去岐阜市区时会一次买齐,不过由于去那里的机会并不多,所以无论如何香烟经常会抽光。
乡下的夜晚几乎是一片黑暗。
虽然听说目前正在跟附近的村镇还有县市联合起来推动设置路灯的事业,不过总觉得这座小镇要确实地整备好路灯大概是五十年后的事情了吧。
宫水神社鸟居的红影朦胧地浮现在这片黑暗中。
在登上坡道后的山腰,那座神社有如要驱赶周遭黑暗般点着炯炯灯火。
三叶跟四叶恐怕在练习舞蹈之类的东西,而且练得很晚吧。
(真的很辛苦啊……)
勅使河原这样想了无数次。
他心中忽然浮现三叶撞见父亲在进行竞选演说,肩膀因此整个僵住的模样。
虽然觉得宫水三叶这个女人原本的个性并没有这么神经质,不过每天都从不同的方向一点一点被伤害的话,当然也会变得神经过敏了。
去帮忙家业时,几乎有一半的成分是被当成展览物观赏,平常总是会受到众人瞩目,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偶尔跟分居的父亲碰面,对方态度又很强势。那个父亲还有黑金谣言缠身,而且那些八卦老是会乘着风飘进耳中。
像这样试着整合起来——
勅使河原真的同情起她了-
3 -
一个月左右的时光过去了。定期测验的最后一天平安无恙地结束(就答案的角度而论并非平安无恙就是了),当天傍晚,就在勅使河原在公司的机车停车场调整轻型机车时,「鱼住大哥」晃到这里露了面。
「少爷,废弃材料那边出现了好货色喔。」
他如此说道。
「真的吗?」
「我干嘛要说谎啊。哎,过来看看吧。」
鱼住大哥是勅使河原建设公司的员工。他虽然只有二十七岁,不过十五岁时就进了公司,所以比老手还要厉害,在公司里扮演的角色类似小伙子们的老大。
勅使河原就像是跟他一起玩大的。他的兴趣也跟勅使河原很像,既有办法调整机车,也会做电工。他在山里面有一栋房子,里面大量堆放着他自己制造的扩大器跟喇叭。说起来他原本住在大垣市,不过他却是一个怪人。移居糸守镇这个人口稀少的地区,理由就只是因为他想用会弄坏耳朵的爆音听前卫摇滚而已。
不,与其说兴趣相近,不如说勅使河原几乎都是受他的影响才有了无线电这个嗜好。
他之所以没进高中升学,据说是因为对学校跟老师这类事物有着严重的不信任感。对学校抱持不信任感虽然相对常见,不过干脆地下定决心一辈子再也不去那种地方可就不是很普通了。
小时候就跟这种青年玩在一起的话,当然会培育出反骨精神了。
被这个鱼住大哥叫到废弃材料放置场后,真的有好货色摆在那儿。
是从大树干取下四角柱后剩余的侧面部位。其中一边是平面,另一边是曲面,面积大约比一张榻榻米要小一圈。的确,这东西跟勅使河原心中的概念一致。
「要加上桌脚才行啊……」
勅使河原如此说道,专家便给了建议。
「桌脚不要拿那边还没加工过的圆木,使用削整齐的圆木棒比较好喔。这样不但好施工,设计也会有时尚感。」
「嗯,我今天会削好做出来。明天可以替我运送这个吗?」
「你事先把东西跟工具一起放到五号车的货架上。」
「你真的是帮了大忙。」
「完成后要涂上亮光漆喔。」
「可是木头的质感就……」
「会淋到雨吧,这样会烂掉喔。」
「可以从资材场那边拿走亮光漆吗?」
「我不会说出去的,诚心感谢我吧。」
勅使河原朝鱼住离去的背影合起双掌。能免费得到材料跟工具只是家里做这一行的好处,不过人际关系不佳的话就得不到亲切的建议了。
在那之后,勅使河原立刻使用升降台车将巨大的废木材放上卡车。然后将事先从堆积如山的废料中挑出来的圆木运送至加工场,使用木工车床与打磨机做了四根粗木棒。接着从工具放置场将自用的木工工具整套拿出来,将它们与粗木棒一起放上卡车。
工作告一段落后,勅使河原继续调整轻型机车。他拔掉火星塞换掉,补充二行程机油,用水哗啦啦地大致冲洗车体后,用破布将机车椅擦干,然后骑着这辆湿答答的轻型机车回家。
进自己的房间后,勅使河原拿起手机开启通讯APP,传讯息给早耶香跟三叶。
『明天放学后把时间空下来。』
隔了约五分钟后,传来早耶香的回应。
『为什么啊~~?』
接着三叶也传来回应:
『为什么啊~~?』
是回音吗?勅使河原笑了。
勅使河原他们的高中在考完试的隔天只有五节课。在因此空出来的这段时间,老师们似乎会分析所有学生们的考试结果,重新检讨评分标准,或是在来不及打分数的答案卷上拼命划圈打叉。
早上到了教室一看,处于「狐狸附身」模式的三叶就在那儿。
三叶最近偶尔会变成这样。虽然说是狐狸附身,但不表示会特别发出怪声,在野外挖掘土拨鼠,卯起来把炸豆腐吃得到处都是,或是舔油灯里的油(只不过如果有油灯,她去舔的可能性也不是零就是了),而是指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出现在别人面前,将周遭的人的名字与关联性忘得一干二净的这种状态。
在这一个月当中,约有七八次变成这样。
而在这七八次之中,做出怪异举止的情况也增加了。像是没有穿内衣跑去打篮球,让高中男生卯起来大饱眼福;把裙子里的白皙玉腿大剌剌地伸长在通道上坐着,让还很敏感的高中男生小鹿乱撞;啪哒啪哒地走路让班上女生在一旁为她捏一把冷汗(有几次还自然而然地形成由女生所构成的人类防护罩)。就这层意义而论,虽然没发出怪声,或许也可以说是行为怪异了。
为何一眼就能看出她现在是「狐狸附身」模式,理由就是发型跟平时不同。
虽然在脑袋上将长发扎成一束,感觉却极为自暴自弃,与其说是马尾,说是佐佐木小次郎在漫画或连续剧里的发型还比较贴切。如果把木刀随手交给她,她似乎会立刻把在那边飞来飞去的燕子或麻雀斩成两半。
三叶会像这样变了个人似的,所以勅使河原暗中称这种状态为「被某物附身,即被狐狸附身」。然而,这种状态倒不如说是宫水三叶从束缚自身的无形规矩中得到了解放,所以或许应该称为「附身物消失」才对。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能像潮来巫女一样让在天堂的麦可凭依在身上,或许还是算有东西附身吧note。
注:潮来巫女是恐山的一种巫女,能使用降灵术
事情便是如此。三叶以记忆力这一方面不能信赖的状态现身了,所以勅使河原他——
「嗨,你记得今天的约定吧?」
三叶的回答正如所想。
「呃,什么约定?」
「我不是叫你把下午的时间空出来吗?跟早耶一起。」
三叶朝半空轻声低喃「有这种事也先通知一下嘛」的谜样话语后,又说:
「啊,是喔。对不起喽,在下完全没有印象。我想自己并没有预定要做什么,所以完全不成问题。」
「你素随啦?」
勅使河原不由得用关西腔吐槽。这家伙的语气连半点连贯性都没有。
「你才素随咧,你这个假关西人。」
早耶香插嘴吐槽。
「嘴上这样说,不过你也一样是哪位呢?」三叶如此吐槽早耶香。真是完美的食物链。
放学后,勅使河原带着三叶跟早耶香前往巴士站。在巴士站牌旁边有一间老旧的粗点心店,它的另一边是一块空地。为了不让尘土飞扬,地面上铺了小碎石。
「干嘛?所以说要去哪啊?」早耶香狐疑地问道。不管要去哪里,下一班车都要傍晚才会过来。
勅使河原没有回答,而是朝道路下行的方向挥起手。
「喔,来了。这里,这里。」
勅使河原建设公司的小货车进入巴士站旁边的空地。左右边的车门开启,鱼住跟本昌下了车。本昌是公司员工,比鱼住年轻一些,由于长得像前中日队的山本昌,所以被大家称为本昌,但据说本名是权藤note。本名跟绰号都是中日队投手,然后本人则是阪神球迷。
注:权藤博为前中日队投手
勅使河原甚至来不及帮忙,两人就在转眼间将东西搬下货架。外行人不要乱帮忙速度反而比较快,这就是职业专家厉害的地方。
「这样就行了吧?」
「嗯,多谢了。」
「叫社长替我加薪喽。」
两人表示还有工作要做后,再次坐上货车一溜烟就回去了。离开时动作也很干净俐落。
「那么——」
勅使河原轻敲堆起来的废弃材料跟木材。
「一直说这个没有、那个没有也只是在原地踏步而已。唉,三叶。」
「咦,干嘛?」
被叫到名字,三叶吃了一惊。
「话说,这是什么啊?」
「这个吗?这玩意儿从现在起,将会变成活用木材触感的某种北欧家具。」
「咦?」
「没有的话,只要把东西做出来就行了。不是在那边因为没有时尚咖啡厅而失望,而是自己动手做。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咖啡厅的建筑预定地喔!」
三叶露出有点吃惊又有点困惑的表情,早耶香皱起眉歪了头。
三叶开口:
「那是可以制作的东西吗?」
「别小看建筑公司的儿子啊,模仿木工榫接这种小事我还做得到喔。」
「那墙壁或天花板之类的呢?」
「虽然做不到那种程度,不过我会摆上气派的桌子跟椅子。」
「是露天咖啡厅。」
「就是这么回事。」
早耶香发出狐疑的声音。
「由你来做呀?」
「想让我一个人做吗?你们也要动手喔。」
「咦~~?」
「我做我做~~」
反应分成了两边。真令人意外。
上钩的人是三叶,这一点也让人意外。就勅使河原的印象,还以为她会说出「嗯~~这种事人家又没做过」之类的话,然后把手背在身后。
不过,这样的发展还不错-
4 -
勅使河原量材料的尺寸,然后用笔做记号;三叶则是用锯子把那边锯开。分工合作的方式就这样定案了。
拿起勅使河原的锯子后,三叶转动手腕有如表演中国武术般拿着它挥舞了好一会,接着倏然静止摆出姿势。就是男生拿到刀刃类物品后绝对会做的那种举动。
「哎呀,我早就想试一次真正的DIY了呢。」
勅使河原抬起脸。「不要用DIY那种娘娘腔字眼,这可是工艺制作啊。」
「是吗?那我们就是工人了呢。」
意思偏差得很微妙。
看着圆木上的记号,三叶说:「把这个弄成两半就行了吗?」
「嗯。」
「就像把圆木横切后,直接放在地上当椅凳那样?」
「那样也太普通无趣了吧,我至少会加上椅背。可以的话,我想在椅面上削出凹下去的形状,不过嘛,这是今后的课题了。」
「唔——」
三叶用锯子抵住圆木轻轻锯下去,然后缓缓用单脚使劲踏住圆木树干,猛然动起锯子。
这个举动让早耶香大为慌张,从后方抓住三叶。
「喂喂喂,不行不行啦。」
早耶香如此说着紧紧贴住三叶,三叶不知为何也慌张了起来。
「啊~~名取同学早耶香同学不行不行不要碰我我会被骂的。啊啊不过不是我主动碰的所以没关系吧。还是有关系?是怎样呢?」
「你在说啥啊?」
「呃,总之不要紧贴着我,这样对勅使也不好意思。」
「啊?」
早耶香「啪」的一声拍了三叶的背。
「总之请你自重啦!前阵子才被班上同学骂吧~~」
「是……」
看来班上的女生之间似乎谈过些什么。感觉好恐怖,勅使河原实在不敢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
三叶合起腿蹲下来,用左手压着裙子一边用单手移动锯子。她没办法好好使用锯子锯木头,背影看起来很不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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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没办法,我也来做些什么好了——早耶香如此开口,所以勅使河原将磨沙机交给她,然后教她打磨桌板的方法。他要将鱼住留下来的大树干废材加上脚,让它变成桌子。
「这是什么啊?」道具交到手中后,早耶香如此询问。
「是磨沙机(sander)。嗯,就像用电力运作的锉刀啊。」
「雷、电(thunder)。」
三叶发出谜样吆喝声。她绝对是搞错了什么。
勅使河原开始准备在桌板上加上桌脚。桌脚本身昨天就事先准备好了,接下来要在桌板的背面挖出插入孔。
三人动手做着三种不同的工作。过了一阵子,三叶突然说了句:「啊,真是的!」然后站了起来。
她手持锯子大步走向放着三人份书包的地方,然后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手机开始拨电话。对方接起了电话。
「啊,喂?嗯,嗯。呃,我想请你帮个忙耶。」
三叶一边用锯子平的那一边啪啪啪地敲打肩膀,一边朝手机说话。
「不不不,别这么说,我会请你吃冰的。咦?哈根达斯?可以啊。真的,真的真的。」
大约三十分钟后,宫水四叶拎着纸袋现身了。「这样就行了吧?」她如此说着,将那个纸袋递给三叶。
「谢喽,小四叶。」
「小?」四叶觉得有些恶心地回望姐姐。
纸袋的内容物是运动裤。三叶迅速地将运动裤穿到裙子下面,用「这样就没问题了吧」的表情望向早耶香,然后弄弯锯子让它发出叽叽的声响,以有如想狠狠撂下「臭家伙」这种台词的气势用鞋底使劲踏住圆木,就这样爽快地开始拉动锯子。
「这把锯子很好锯呢。」
「当然喽,毕竟它是木工专用的嘛。」
「裙子内搭运动裤还不错耶。之前我一直觉得裙子内搭运动裤根本是在乱搞,不过这样很不错。」
「我倒觉得是在乱搞啊。」早耶香一边移动磨沙机一边如此低喃。
用蹲姿压着裙子一边进行作业的早耶香突然说:「对了,我们可以擅自使用这块空地吗?」
「哎,应该没问题吧。」勅使河原回答。
「真的吗?不会被骂吗?」
「这里是粗点心店老爷爷的土地吧。如果我开口拜托,已经死掉的老爷爷绝对不会说不要的。」
「嗯——哎,或许是吧。」
「这种当地民情还真猛呢。」不知为何,三叶用局外人的口气如此说道。
四叶坐在那张写有冰淇淋广告的水蓝色长椅上,一点一点啜饮由姐姐出钱买来的蜂蜜柠檬汁。
好像很无趣地看了一会事情发展后——
「这是在干嘛,在制作什么吗?」
「你觉得这是什么?」三叶如此问道。
「……聊八卦的地方?」
勅使河原说:「用更时尚一点的名称比较好啊,可以吃吃喝喝的地方。」
「饮食区。」
「可惜,差一点。」早耶香如此说道。
当然,这不可能一天就完成。
全神贯注敲打凿子的勅使河原忽然抬起脸。既非白天也不是夜晚,而是夹在中间的时光氛围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接近。
勅使河原与早耶香不约而同地——
(今天差不多就弄到这里吧。)
散发出这种气息站起身,但三叶没有停止作业。她刚刚正在弄椅凳底下的水平面,现在则紧紧抓着木材,简直像是想拒绝现场这种准备回家的氛围。
早耶香把手背在身后,身躯左右摇晃,抬头仰望天空。
「是分身之时了呢。」
然后如此低喃。
三叶微微抬起脸,朝早耶香瞄了一眼,露出像在责问某事——与其这样讲,倒不如说像是漏听了什么重要讯息的表情。接着她死心般从工具上移开手。
「用不着那么拼命啦,慢慢做就行了吧。」
「是没错啦。」
三叶一边把拇指插进口袋站起身,一边喃喃说道:
「因为我不晓得下次何时能过来这里。」
「啊?」
她在说什么?
「真舍不得离开啊……」
三叶用无精打采又难过的眼神看着渐渐没入山脉棱线的赤红色夕阳。
那姿态实在太美,勅使河原觉得好像连自己都要感染她的那种心情,使他产生一种喉咙下方被温柔地弄伤的感觉。
勅使河原开口询问:
「你啊,不是想离开这个啥都没有的小镇吗?」
「咦?为何?」
三叶看起来不像在装傻,她的反应感觉爽朗又纯粹。
「你明明说过啊。」
勅使河原如此说完,三叶移开视线仰望上空,看起来简直像在责怪在天上的某个人似的。
「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呢?」三叶在黄昏时分的光粒中如此低喃。「这座小镇明明什么都有。干净的空气、好喝的水、芬芳的风、发亮的湖、深邃的星空……」
「你呀,有时候真的像是变了个人耶。」
「咦?」
三叶不知为何为之一惊。
「是受到宝冢男角色的影响吗?」
「宝冢啊……」
进行这一连串对话之际,在勅使河原心中,宫水三叶此人的位置有如切换开关般啪的一声改变了。
在勅使河原脑袋里虽然进行了极为复杂的处理过程,不过硬要将这个过程转换为语言的话,就是这么一回事。
三叶这家伙虽然一直说些有的没的……
却还是确实看到了这座小镇的美丽之处,而且认为这些事物很有价值吗?
什么嘛。
心中松了一口气。
啊啊——
这家伙人不错嘛。
这家伙是个好人,值得信赖。
勅使河原如此心想。
这家伙是能跟我心意相通的人。
他初次对三叶产生这种想法。
勅使河原跟三叶是从上小学前就玩在一起的青梅竹马,而且关系也很亲密。话虽如此,勅使河原对她并没有完全推心置腹。
意思当然不是指勅使河原不喜欢她的个性,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在某一个时期,勅使河原还对她抱持着些许情愫。
事情并非如此。之所以无法轻易推心置腹,就只是因为勅使河原是男孩子,而三叶是女孩子而已。
就算对象换成早耶香也一样。
性别一旦不同,果然就会有情感上的隔阂。
对方会有这种隔阂,而自己这边也一样。
感觉上的差异太大了。
所以勅使河原不曾率直地说出真心话。他自己是这样,而对方大概也是吧。
然而此时此刻——在当地语言里被称为分身之时,也就是「彼为谁人」这个光线与黑暗的交界处,勅使河原心中「反正说了也不通」跟「反正听了也不懂吧」这种隔阂般的存在被掩埋消失了。
「我啊——」
勅使河原突然开口。
「我也想离开这种城镇,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身上背负着责任跟道义这种东西。而且这种小镇虽然很讨厌,却也有令人喜欢的地方。甩头就走,离开这里虽然很爽,不过我心中也有留在这里努力下去的心情。我要亲手把这里打造成用不着被别人说是『这种小镇』的城镇,我心里想的就是这种事啊。」
一口气说完后,在场的人各自陷入沉默。
这种时候,普通女生会做出「啊?」或是「突然讲这干嘛啊?谈起自己还真烦人耶」的反应。至少在勅使河原的世界观是如此。
宫水三叶的反应却不是这样。
她表情认真地点点头。
「我说呀,早耶、勅使。」
或许这是第一次听到被「狐狸附身」时的三叶用早耶跟勅使这种称呼。
三叶朝这边靠近,紧紧闭上嘴一会后。
开口如此说道:
「不久后,我会把事情都告诉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