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静静拉开纸门,悄悄窥视姐姐的房间后,宫水四叶瘪起了嘴。
现在是平日的早晨。四叶极不贪睡,今天也是准时在六点清醒,猛然弹起身躯轻巧地站在褥垫上,将玻璃格窗的内窗与木框老旧的外窗喀啦喀啦地一起打开。她对晴朗的好天气感到满足,然后将棉被晒在窗缘上。
她在更衣间的洗手台用肥皂「哗啦啦」粗鲁地洗脸,几乎在一分钟内换装完毕,用梳子梳好头发后分成两把扎在耳朵上方。
做完这些事情后——
(啊,肚子饿了……)
四叶读的糸守小学里有一个以前在白川村当过住持的老爷爷老师。
这个人的口头禅——
「这也是人生的试炼。」
就是这句话。由于这句话他每天都非讲不可,因此糸守小学的所有儿童都至少模仿过一次。
四叶是这样想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嘴里低喃「啊~~肚子饿了」的这个时候,负责煮饭的人却还没有要准备饭菜的迹象,而且似乎还得等上一段时间……的这个局面,应该也是「人生试炼」之一吧。
身为小学生的四叶并没有把这个字眼当真,却也用小学生程度的思考能力大致朝这个方向思考。
「啊啊——人生的试炼啊。」
四叶试着如此说道,却被前来将衣物丢进洗衣机的外婆如此反问:
「这是什么意思啊?」
四叶「就是这样那样」地当场说明后,外婆她——
「那就去叫早饭起床吧。」
至于为何早饭还要一阵子才能准备好嘛,就是因为①今天轮到姐姐三叶负责煮饭,②三叶本人还没起床。
就算从妹妹四叶的眼光来看,三叶这个人真的有点脱线。她虽然不会忘记做功课,而且成绩也不错,却好像跟这世间的节奏差了半拍。
要说她个性温和,听起来是很悦耳没错,不过她有时候会脱线到非比寻常的地步,感觉好像正从外星人那边接收指令一样,真的很可怕。顺带一提,把外星人云云这种概念塞进四叶脑袋里的人,就是勅使这个只有体格有些壮硕,住在附近的男高中生。
由于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所以似乎有时会失眠。「我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所以有时晚上会失眠。」实际上,三叶就曾对四叶这样说过。
的确,三叶似乎有时候会怎样都睡不着。四叶半夜打算去洗手间,从三叶房间前方的走廊经过时,会传来她在榻榻米上翻来覆去的声音。
姐姐在干什么啊——就在四叶一边这样想一边打算走过去时,房内突然传来姐姐的低喃声:
「——啊啊,活着真难受。」
别管了,快睡觉啦——四叶虽然很想这样讲,心里却觉得有点太诡异了而不想打开拉门,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而且姐姐只要一睡着,就会顽固地一直睡下去。四叶曾试图叫醒在日式客厅睡午觉的三叶(因为妨碍到她打扫),可是不管四叶怎么摇怎么拍打,三叶都没有起来(她是真的打下去了)。四叶用神乐舞会用到的响铃跟太鼓在三叶耳畔试着弄出吵闹的声响,不过三叶还是不起来。就算把耳机塞到她耳里,然后用最大的音量播放死亡金属乐,她大概也不会起来吧。
现在要叫醒那个顽固地一直睡不肯起床,早上总爱赖床的姐姐三叶。
使劲朝脚底的穴道按下去,她会起来吗——四叶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经过走廊后,姐姐的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已经起床了吗?那只要出个声就行了吗?可惜没机会用力对她使出脚底按摩啊——四叶一边这样想一边将手放上纸门时,里面的气氛不太对劲。
(呜哇,又来了?)
试着将纸门轻轻打开到可以看见内部情况后,果不其然。
姐姐瘫坐在褥垫上。
隔着深粉红色睡衣对自己的胸部又揉又捏。
(呜恶。)
所以四叶不由自主地瘪起嘴。
早晨用双手卯起来揉捏自己的胸部,最近这种事经常发生。
而且此时脸上也挂着像是在说「有胸部真是棒」的表情,所以四叶终于开始产生「姐姐没问题吧?」的想法。那不是你本来就有的东西吗?
有时还会抱住自己的身体滚来滚去。
真是搞不懂啊。
就这么喜欢自己的身体吗?
用她自己的身体就能了事倒也还好,应该不会在不久后从后面抱过来摸我的胸部吧。
不,试着想像一下,四叶真的感到相当害怕。
或许趁现在先想出对策比较好。
用手肘重击侧腹没关系吧?用脚跟狠狠踩她的脚也OK吗?
「外婆——」
四叶在走廊上粗鲁地跑着冲到厨房后,外婆用一句「喂」叱责她。四叶在脑袋里发出猛踩刹车的音效急速停止,然后摆出立正站好的姿势。外婆代替三叶开始准备早餐。
「外婆,姐姐今天也很奇怪。」
「哎呀呀。」
「不只是哎呀呀啦,真的很不妙喔。」
「这样啊。」
「唔~~也不是只有这样啦……」
姐姐最近在任何方面都很怪。虽然本来就是有点奇怪的人,不过最近有时候会像切换开关似的几乎变一个人。今天的她也是如此。
姐姐处于「怪模式」时是怎样的人呢?
头发会变得乱糟糟的。虽然头发非整理不可,她却会露出打从心底对这件事感到麻烦的表情,然后自暴自弃地用一条橡皮筋扎成一束。
整体的服装仪容也会变得随便,还张开脚坐着而被外婆骂。
不知为何,不洗澡的日子变多了。
有时候会说「老子」之类的话。
偶然会发现她卯起来触碰自己的身体各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了不让任何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姐姐至今都将服仪整齐视为第一要件过分重视,最近却突然变得随便,这真的很奇怪。
奇怪的时候跟表现一如往常的时候会周期性地轮流出现。这一点也充满谜团。
「姐姐到底是怎么了啊?」
四叶试着询问外婆后——
「天晓得……」
得到的是极悠哉的回答。
四叶觉得现在不是悠悠哉哉的时候,外婆却不怎么在意。
「怎样都无所谓吧。」
外婆仍然维持一贯的态度,所以年幼的四叶就会想说:「咦~~是这样吗?」如此被打发掉。
是这样吗?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四叶也觉得最好稍微留意一下姐姐的状况。
说到留意状况嘛——
这么一说,最近有过一段奇怪的对话。
四叶洗完澡后,三叶轻轻抓住她睡衣的肩头,然后突然说出这种话:
「我说啊,仔细监视我有没有做出奇怪的举动,再事后报告。」
奇怪的举动?
四叶提出询问:「向谁报告啊?」
「向我。」
「啥?」-
2 -
当天下午,四叶成功拦截在通学路上独自放学回家的名取早耶香。
「咦,今天勅使不在吗?」
四叶之所以如此询问,是因为她晓得不管是上学或放学,早耶香总是跟勅使在一起。
「公司的人来接他,所以他搭货车走了。好像说有事要去松本一趟吧。」
「松本是长野的松本吗?」
「没错,一定是去不良场所鬼混喔。」早耶香压低声音说道。
「咦?鬼混?举例来说是什么事啊?」
「嗯~~我是不晓得,不过一定是我们这种心地正直又清明的人连想都想不到的事。」
「好猛。连想都想不到的坏事,我好想看看。」
「真的啊,一群大男人会去干嘛啊?」
真是不懂男生的世界啊——早耶香夹杂着叹息如此低喃,所以四叶——
「是这样吗?」
歪头露出困惑表情。
虽然是看到自己身边那些小学男生集团后的感想,不过四叶单纯觉得也没必要刻意努力去理解男孩子的世界。
她觉得用「笨蛋」这两个字就能道尽男生的世界。男生的世界里存在「愈笨愈了不起」这种单纯的法则,他们会在自己的圈子里对愚蠢度高的行动喝彩嬉闹,然后为了在圈内更受欢迎,他们做出的傻事又会逐步升温,最后变成恶性循环吧。
所以身为一个善良的女生,只要旁观然后说一句「真是笨蛋耶」就行了。对男生来说,笨蛋这两个字就是勋章,所以愈是被别人这样说,他们就愈会开心地身体乱扭。仔细思考的话,总觉得这种事从根本就产生了扭曲。
用小学生程度的字汇与表现方式说出差不多的意思后,早耶香挺直背脊。
「四叶你好厉害唷。」
这不是什么揶揄,而是真心感到佩服。早耶香的态度传来这样的讯息。
四叶真的很喜欢早耶香这一点。就算对方是晚辈,她也绝对不会摆出瞧不起人的态度用上对下的方式搭话。
她不但拥有一颗优秀的心,脸也长得很可爱。
这样的她为何会跟勅使这种丑角黏在一起呢?完全搞不懂。就四叶的角度来看,就会是「我真不懂姐姐你们的世界」。
四叶就是为了询问这种自己搞不太懂的「姐姐们的世界的模样」,才会叫住了早耶香。
「我家姐姐最近在学校如何呢?」
「如何是指?」
「有没有做奇怪的事?」
「奇怪?」
「嗯。」
「唔,那个人本来就有点怪怪的啊……」
早耶香的评语跟四叶差不多,不愧是姐姐的好朋友。
唔——发出可爱沉吟声略微思考了一会后,早耶香说出口的话是——
「就像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那样?」
「咦?」
「表现出这种态度的次数好像变多了。平常的三叶明明完全相反啊。」
「呃,这是?所谓的自暴自弃吗?」
「嗯,或许也能用这种说法吧。总觉得有点豁出去了?」
跟早耶香互相挥手道别后,四叶坐在宫水神社鸟居前的石阶上,用手撑着脸颊想事情。
觉得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的态度。
这确实是自暴自弃。
为什么姐姐最近会变得自暴自弃呢?
这难道不是发生了某种会让生存方式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大事件吗?
是在何时,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发生了什么事件会让人改变成那样呢?
举例来说——没错。
像是失去非常重要的事物,已经没有心力活下去之类的情况。
原来如此,是会有这种事。
不过姐姐拥有像宝物一样如此重要的事物吗?
比方说,就算不小心丢掉姐姐最近像是被附身般卯起来收集的大量刺猬商品,她顶多也只会鬼吼鬼叫,应该不会这样自暴自弃才对。
(嗯——)
总觉得不对。
(啊!)
怦通——四叶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敲了一下。胸口传来冲击后,脑袋想起很重要的事。
不久前,四叶不小心吃掉姐姐放在冷冻库的冰淇淋。
洗完澡后——
(啊,有冰淇淋,来吃吧——)
她毫不在意地吃了起来,在那之后发现包装盒上写着「三叶」字样。
那一瞬间——
(惨了。)
虽然四叶这样想,不过就算现在不吃了把它放回冷冻库也于事无补,所以她豁出去把冰吃完,至于盒子则是湮灭证据。
这么一说,关于这件事——
为何没演变成「我的冰不见了!是谁吃掉了!」的状况呢?
奇怪。
说不定姐姐受到的打击大到连这种质问都做不到的地步。
那个姐姐平常虽然表现得很坚强,有些地方却很容易受到伤害,就算因为一点小事脆弱地一蹶不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大事不好了。
四叶缓缓起身,奔下石阶朝宫水家冲刺。
宫水家的玄关前也有石阶,四叶冲了上去。她猛然打开玄关拉门,踢掉鞋子进入家中,就算肩膀撞到走廊上的柱子,她还是继续奔跑。
姐姐——三叶站在连接别馆的渡廊上,靠在扶手上看着庭院。
为什么如此感触良多地看着自己家里的庭院呢——四叶瞬间闪过这个念头,然后立刻紧紧抓住三叶。
「姐姐!对不起!我吃了你的哈根达斯大溪地香草口味奇脆雪酥!」
不好的想像在脑袋里过分膨胀,四叶变得泪眼汪汪。
而说到被四叶以猛烈之势抓住的三叶嘛,她有如在说「喂喂,怎么了?」似的,一脸平静地接受了妹妹这样的动作。只不过她双手轻轻抬起,像是有人规定她「不能碰触女生,就算对方是妹妹也一样」。
三叶极干脆地如此回答:
「是吗?也没差啊。」
四叶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姐姐的脸。
「也没差吗?真的?」
「你喜欢吃冰吧?下次我会买冰回来放在冰箱里喔。」
「咦?真的吗?要请我吃吗?可以吗?」
「可以啦,反正那一边也任意妄为地当散财童子,所以彼此彼此喽。」
听到这句话后,四叶皱起眉头开始飘散出狐疑的氛围。
「彼此彼此?跟谁?」
「呃,该说是谁呢……就是另一个……自己吧?」
「什么?」
事情好像变成在哪里看到的奇幻儿童文学故事,总觉得外星人理论的可信度也渐渐增加了。
隔天夜里,四叶洗好澡后打算喝加冰块的麦茶,打开冷冻库的制冰室时,发现了固力果的杯装冰淇淋。
(啊,马上就买了耶。)
四叶放弃麦茶,而是用热水瓶泡了绿茶。从餐具架上拿出茶匙后,她坐在厨房的桌边默默吃起冰。
四叶还是小学生,所以对喜欢或讨厌的事物都非常敏感,但她还是搞不太懂所谓的幸福与不幸。她心里明白自己还是搞不太懂这种事。
然而刚洗完澡后打开冰箱,结果发现有冰淇淋在里面,这说不定就是幸福的感觉吧——四叶如此心想。她觉得这种感觉很接近世人口中那种「幸福」的感觉。以后自己肯定也会体验到各种事物,不过四叶有一种感觉,其中所谓幸福的体验,应该全都是「刚洗完澡就有冰吃」这种概念的延伸。
四叶悄悄地隐隐约约有这样的预感。用单纯的说法来形容的话,就是四叶觉得「啊啊,好开心喔」。
仔细想想,让杯子里的冰淇淋缓缓融化并一边吃它真的很美味。
将融化变成液体的部分以及还是结冻状态的部分各舀一半送入口中真的很不赖。直接吃结冻的部分会吃不出味道,所以不能心急。
吃着吃着,无论如何嘴巴里面都会像结冻了一样,如果变成这样又会吃不出味道,所以可以用温茶暖和口腔。
这种事是四叶从至今为止的吃冰经验中学到的知识。
就在四叶像这样默默地慢慢享用冰淇淋时,背后那道通往浴室的门发出喀啦喀啦的开启声。
「啊——!」
叫声猛然撞上背部,四叶反射性地挺直背脊。一副睡衣打扮用毛巾裹住头发的三叶从背后将双手放上四叶的肩膀,压上来似的将身子探向这边。她越过四叶的身体,几乎要把脸庞埋进放在餐桌上的东西。
「我的冰!」
「咦?」四叶转动脖子向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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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在吃啊~~」
「咦?因为你不是说没关系吗?」
「呜哇~~我失去活下去的动力了~~」
三叶身体一软,瘫坐在地。
用来驱动生命力的燃料还真便宜啊。
四叶虽然这样想,却及时分心二用地吞下冲到嘴边的话。
三叶在地上瘫坐了一会,不久后把手放上椅背,沉重地抬起自己的身躯。头上的毛巾松脱,海藻般的黑色长发缓缓晃动。
「……四叶……」
「呃,对不起。」
「我要诅咒你。」
「好可怕!」
你好歹也是跟神社有关的人,别轻易说出诅咒之类的话啦。
失去活下去的动力后,三叶摇摇晃晃地退至自己的房间,好像就这样气呼呼地睡了。多亏这样,四叶没有继续被追究或被欺负。
这样就没事让四叶松了一口气。三叶生气几乎都不会一直记恨。当天的冰淇淋事件在她好好闷睡一晚后,隔天起床时已经像退烧一样没事了。从以前便是如此。
三叶对「爸爸」的情感是唯一的例外。三叶对父亲一直固执地抱持沸腾的怒意。只有面对父亲时,她会变得顽固到令人难以置信。
这是为什么呢?四叶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觉得只要互相道个歉,然后握手合好就行了不是吗?
她也实际开口对姐姐这样说过。
「这是大人的问题!」
这种时候三叶会像这样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然后不发一语。真是顽固啊——四叶如此心想。
四叶脑袋很好,第六感也很敏锐,但她还是没有脱离小学生程度的世界观。她不晓得纠结的人际关系就像耳机线,解不开理还乱。就这层意义而论,确实可以说这是大人的问题。
总之,姐姐对妹妹的怒火不会一直沸腾下去,在这个节骨眼上真的很感激这种个性。
举例来说,四叶知道姐姐绝对不会为了报仇而做出抢走自己的点心并且把它吃掉的举动。
就这一点来说,四叶真的很信赖三叶。
(姐姐就是姐姐啊。)
她如此心想。
如此心想后,心中缓缓渗出温柔的情感。
不过看到姐姐早上睡过头又没负责做早餐,睡眼惺忪地出现在客厅,完全忘记前一天发生什么事的模样后,这种感慨很快就蒸发了-
3 -
在秋高气爽的阳光透过白窗帘射进室内的第三节课,四叶弄断了自动铅笔的笔芯。她从笔尖按出笔芯时弄得太长了。
四叶喀叽喀叽地按着自动铅笔,不过笔芯的前端没有伸出来,所以她从铅笔盒取出笔芯想补充。从笔芯盒里面摇出笔芯,将多余的笔芯收回去后,四叶拆掉自动铅笔的笔盖打算将笔芯放进细筒状的笔芯投入口,然而——
(咦?)
替换的笔芯没放好,掉到笔记本中间的书沟上面。
四叶立刻试图捡起笔芯重新放进去,但她这次却不小心把那根笔芯折断了。
(唔~~)
在那之后,四叶也又是弄掉又是折断笔芯。四叶因此感到有些不耐烦,不过突然想起一件事后又暗自窃笑。
(这该不会就是姐姐的诅咒吧。)
应该说那个姐姐传送的念力顶多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事情吧。四叶想像了姐姐在传送「让四叶的笔芯折断吧!」这种念波的模样。有点可爱耶。
总之,做这么简单的事情却一直失败,这还是第一次。
(这一定是因为姐姐变得怪怪的,所以连我都状况不佳,变奇怪了啊。)
虽然自己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症状,不过姐姐不对劲这件事或许让自己感受到压力。一旦曝露在逆境或压力下,天经地义的能力有时会出现缺损——NHK健康节目里的人是这样说的。
啊!这个我懂——四叶看电视时这么想。
她有一个直到去年都一直同班的朋友香乃。二年级时,香乃跟班导的磁场完全不合,每天进教室也因此变成沉重的负担。当时被吩咐「明天记得带来学校」的东西都完全没办法留在她的记忆里。据说升了一个年级也换了班导后,这个症状就轻而易举地消失了。
就是因为看过这种实例,四叶相当清楚生活中一旦出现重担,连一点小事都会变得无法完成的感觉。
就在此时,四叶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所以不小心把重新摇出来的整束笔芯撒到笔记本上。
姐姐偶尔会出现的奇异言行,也是因为这个吗?
(或许她是因为压力才变奇怪!)
一定是这样没错。
这么说来,四叶有从传闻或婆婆妈妈的八卦听到一些事。据说长女长男身上背负着一些弟妹不是很能了解的辛劳之处。
(或许我太悠哉,把很多事都交给了姐姐。)
四叶甚至反射性地浮现类似自责的念头。
(对了,姐姐她必须思考继承神社的事才行,而且也得招赘,说不定已经有人来谈相亲之类的事了。对了,不久前她才大喊自己想离开家去东京。)
就是这个。
四叶如此坚信。
放学回到家后,姐姐不在家。她试着问外婆后——
「她刚才回家,换好衣服就去神社那边了喔。」
宫水家的家业是神社。打从跟神话相同的时代开始,这座神社就在糸守的土地上,从成立之初就一直由宫水一族管理。在现代法制下,宫水神社是宗教法人,而神社的土地跟建筑物则是由法人格所拥有,但四叶并不明白这种细节。就四叶的认知,就是「我家的神社」。
爬上参道的石阶,抵达「我家的神社」后,一身便服打扮的姐姐正手持竹扫把打扫神社院内。
听见冲过来的脚步声后,姐姐——三叶回过头,此时四叶朝三叶的腰际使出擒抱。虽然四叶只打算抱住姐姐,却因为劲道过猛而几乎变成美式足球。
「姐姐!」
四叶用急切的声音诉说。
「姐姐可以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喔!家里的事我会招赘好好处理!没问题的,因为有一大堆男生想跟我结婚!」
仍然拿着竹扫把的三叶有些手足无措,之后她用力抓住四叶的头将她剥离自己的身体。
「突然讲这个干嘛呀?」
「咦,不是吗?」
「什么不是?」
「不是啊……」
「虽然搞不懂是什么事,不过我都是想干嘛就干嘛,没有特别顾虑你。所以你也不要说什么招赘,随心所欲就行喽。」
「咦?可以随心所欲吗?」
不可以做出太任性的举动——这是小学教导的基本行动方针。斩钉截铁地说出「我要任性而为」,对身为小学生的四叶而言是令人心儿怦怦跳的台词。
「不是什么可不可以,而是『要去做』喔。」
「是要去做啊。」
「嗯……虽然我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这种事就是了。事到临头,或许还是做不到吧……」
三叶抬起视线,朝围住神社院内的针叶树那边望过去。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应该早已看惯的那些树木后,三叶忽然将视线移到妹妹身上。
「所以,是怎样?有一大堆男生想跟你结婚吗?」
「有啊。」
「有吗?」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有意见吗?」
此时,三叶将竹扫把的末端放在地上,像竖起长枪一样握着握柄。
然后突然放掉握住扫把的手。
竹扫把倒了下去,撞上四叶的额头。
「好痛!干什么啦!」
「故意的。」
在那之后,四叶只要想到类似的事就会冲去找三叶,而且不断重复这个举动。
在发廊候位时,因为实在闲得发慌,四叶不得已只好阅读放在那边的女性杂志。就在此时,答案如闪电般掉了下来。
(原来如此!之所以突然改变装扮,就是因为交了男朋友,要配合那个人的嗜好啊。)
(做出来的饭菜突然变成很讲究的洋食,一定也是男朋友的喜好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对了,姐姐前阵子曾经在走廊上咚咚咚地大声走路,还一边说「真受不了那家伙」之类的话!)
四叶急忙赶回家,把这个答案抛向在厨房熬柴鱼高汤的三叶。
「姐姐!对方到底是谁是哪里的人今年几岁是怎样的人!身材是高瘦还是胖嘟嘟脸长得帅吗?该不会是丑男吧?」
「你是怎么了?是恶犬还是什么?」
三叶之所以这样说,是指「你还真是咄咄逼人啊」的意思吧。
「你交了男朋友吧?」四叶继续逼问。
「我没交男朋友啊。」
「没有吗~~?」
「啊,不对。不是没交到,而是不交!」
「真的不是因为交男友吗?」
「没有,不是啦。」
「不是因为对方是勅使,觉得很丢脸所以在别人面前开不了口吧。」
「不要开玩笑啦。」
「姐姐是外貌协会,应该也不可能吧。」
四叶基本上总是会多嘴。
因为被赶出厨房,四叶抱着有些无法释怀的心情下意识地来到庭院。盆栽树木感觉有些干枯,所以她拉出水管洒水。
(姐姐今天在熬柴鱼高汤呢。)
光是要煮味噌汤的话,熬的高汤量显然太多了,所以大概也要用来炖东西吧。
也就是说,今天的菜色是和食。
姐姐本来是个只会做日式料理的人,所以意思是今天的她很普通。
不过,她有时会很罕见地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做起超费功夫的洋食。
前阵子她做了西班牙海鲜炖饭、小虾子跟秋葵的蔬菜冻、加入大量花椰菜跟青花菜还有橄榄的温沙拉。四叶还没感到佩服就先有些害怕了起来。真的假的?顺带一提,每道料理的调味都弄得像是吃不腻的家常菜那样清淡又美味,西班牙海鲜炖饭的锅巴非常好吃。就总评来说,看到的瞬间虽然会吓到倒退三步,不过试着品尝后就教人心满意足。
(奇怪啊,对料理的喜好出现那么大的改变,不是因为有了男朋友吗?)
还是想不通。
四叶用郁闷的心情左右甩动水管,让水流像蛇一样扭曲。就在此时,思绪忽然朝新的方向发展。
(料理风格因为男人而改变,不就表示姐姐会去男人家做饭吗!)
这样的话,事情就会进展到下一个阶段。
能去男人那边做饭,就表示对方并不是同年级的人。一般来说,家里会准备饭菜吧。至少四叶不曾听说姐姐身边有那种苦于没人做饭的男生。
那么,对方就是独居的大学生了。不过既然这附近没有大学,大学生这种存在当然也绝对不会住在周围一带。糸守过于偏僻,不管要去上哪间大学都不可能每日往返于老家与学校之间。更不用说什么独居的大学生,这种存在跟地底人没什么两样。糸守的年轻人如果打算进高中以上的学府求学,就不得不离开这座小镇,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如此一来,对方就是社会人士了。
(是大叔吗!)
四叶没发出声音,只动着嘴巴说了句:「呃——」
就小学生的立场来看的实际感受,出社会的大人跟女高中生交往是超乎想像的事。这应该是只存在于漫画里面的情况,实际发生的话可是会令人退避三舍。姐姐是被坏人骗了吗?
(对方是离开妻小,独自调职之类的吗?)
四叶露出嫌恶表情,就这样继续思考。说到男人独自调职,在连续剧世界里配对成套的东西当然就是不伦恋。这已经是跟章鱼烧配柴鱼粉、烧卖配碗豆、布丁配焦糖浆一样难以分割的存在了。
四叶对不伦恋为何物虽然没有明确的认知,却也可以凭印象明白个大概。总觉得相当危险。
(啊!)
在四叶心中,一切突然都连结起来了。
(所以才隐瞒啊。)
「如果姐姐交男友或许就会变成这样」只不过是个假设,不过在这个时间点,四叶已经将此事放逐到忘却的彼岸。
四叶扭转水龙头关掉水,扔开水管用膝盖爬上外廊,然后再次冲进厨房。
「姐姐!这样是不行的啦——!」
「咦?」
在砧板前方切菜的宫水三叶回过头。
四叶冲进厨房时停下了脚步。
连呼吸都停止了。
光线从厨房窗户射进室内,形成逆光。
在这片从微白天空洒落的光芒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姐姐回过头的模样看起来像是母亲。
四叶的母亲在四叶真的还很小时就过世了,所以四叶甚至没留下清晰的回忆,也不记得母亲是怎样的人。她只从照片知道母亲的长相。
然而——
自己冲进厨房,母亲一边说「怎么了」一边回过头——
总觉得好像发生过这样的事。
发生过这种事——她如此心想。
四叶心中有某种情感连结了。
感觉就像丝线般的东西飞向远方,而它的前端被连结至无形世界。
「四叶你怎么了?」
虽然被开口搭话,四叶却还没回过神。她觉得母亲一定也这样说过。
「不行是指什么事?」
被这样一问后,焦点总算一点一点地返回现实。
眼前是姐姐的身影——
传入耳中的是姐姐的声音。
「你怎么了啊?」
这种淡淡的口吻是宫水三叶特有的。眨了几次眼睛后,四叶做出回应。
「啊,嗯,没什么啦……」
「啊,是吗?没什么呀。」
「嗯。」
「那么,看你好像很闲,来削芋头吧。来,这个给你。」
三叶把碗公里满满的芋头跟迷你砧板还有菜刀迅速地放在餐桌上。
「咦?这不是最麻烦的工作吗——」
「对呀,你肯帮忙真是了不起呢。呵呵呵。」
自作自受。
然而,姐姐在那一瞬间看起来就像母亲一样,试着跟这样的她一起在厨房做事感觉一点也不坏-
4 -
因为发生了这种事,四叶追根究柢的念头不由得也没了劲。不过在那之后,她又目击了两次刚起床的三叶开心地揉捏自己胸部的模样,所以再次陷入沉思。
(话说,那是在干嘛啊?)
四叶盘坐在客厅的坐垫上,把手肘放上矮桌,用手撑住脸颊思考。傍晚前的电视在重播时代剧,如今奉行大人正要展露出身上的樱吹雪刺青。
姐姐挺喜欢自己的胸部呢。
……那么,这种行为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时代剧结束,清洁剂的广告开始播放,所以四叶用遥控器将频道切换为地方电视台傍晚的谈话性节目。四叶虽然看着电视,却几乎没把节目看进去。
由于用手撑脸颊的姿势维持太久,脸颊骨开始痛了起来,四叶改变姿势用手指揉捏脸颊。她用力钻着连自己都觉得相当柔软的脸颊,让它不断变形。就在此时,四叶「呜哇!」一声反射性地大叫,同时从脸颊上抽离右手。
(被姐姐传染到坏习惯了……)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四叶莫名发寒,用指尖不断敲击矮桌。
那个姐姐——名叫宫水三叶的人身上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只要待在她附近就会受到影响,或者该说是一种精神被卷入其中的感觉。虽然无法好好形容,不过四叶就是有这种感觉。
(不久后我好像也会变成每天早上都要揉胸部。)
变成这样好可怕。
那个人真是令人头痛。
为什么要揉胸部呢?
这种举止存在着符合逻辑的理由吗?
电视上俗称「男大姐艺人」,连是男是女都搞不太清楚的人情绪莫名高涨地报导外食情报。四叶茫然地看着节目,一边在脑袋里不断揉捏无法好好成形的思绪。
就在她做着这种事的时候,一件好像有一点点关系又好像没有关系的事情轻轻跃上了意识表层。
胸部只要揉了就会变大。
她曾经听过这种说法。
虽然在很多地方都有听过,不过这是真的吗?
四叶怎样都无法接受。
不顾后果地狂揉胸部的话,胸部就会变得皱巴巴,这样体积会缩小不是吗?
四叶自幼就彻底玩烂的每晚都要抱着睡觉的布偶整个向下凹陷,填充物也变少了。
枕头也一样,一直使用就会渐渐变得破旧又平坦。
也就是说,持续揉压的话胸部应该也会变小才对。只要用合乎逻辑的方式去思考,无论如何都会推导出这个结果。我完全不能接受胸部只要揉就会变大的说法喔,没错没错。四叶对自己如此主张并表示赞同。
就事实而论,结果会是哪一边呢?
答案未明。
能自行确认的话就好了,只可惜能办到这种事的日子来到之前,似乎还需要一段很长的岁月。
而且老实说,就算能做这种事,四叶也不想拿自己当实验品。
那么——
姐姐究竟是想变大还是变小呢?
或者那是在拿自己做实验?
按照惯例,四叶忘记了这只是假设。
在那之后过了数天。某天,四叶跟外婆一起擦亮宫水神社拜殿的扶手时,看起来像是放学回来的名取早耶香用轻快步伐爬上石阶走向这边。四叶抛开抹布,走下敷满细小白石的神社院内。
「早耶,你怎么会来?」
「嗯,我是来投赛钱的喔~~」
「早耶也有事想拜托神明吗?」
「我正值烦恼多的青春年华,所以当然有喽。」
不知为何,早耶香示威般挺起胸膛。
没错,问这个人就行了。
四叶虽然这样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早耶,呃……」
四叶支支吾吾起来。
「什么?怎么了?」
「呃,我想认真地请教您一件事。」
「干嘛突然这么礼貌?」
「那个啊,胸部揉的话会变大吗?还是会变小?」
「咦?」
早耶香在喉咙深处发出怪声,当场哑口无言。
过了半晌后她开了口,不过——
「哎呀,这种事早耶也不太清楚耶。」
她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早耶也不晓得吗?」
「的确在很多地方听过揉胸部就会变大的说法啊。」
「会变大吗?」
「呃,都说我不晓得了。」
早耶香说着,用「嗯——」的可爱声音发出沉吟。
「不过,有一种说法是吃鸡肉会变大。」
「喔喔。」
「也有人说吃高丽菜不错。」
「是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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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伏地挺身似乎也有效。」
「真的假的~~」
「这种事虽然听过不少,不过我一项也没试过。真的。」
「为什么?」
「总觉得有种超自然的感觉吧。而且人类真正的价值与大小无关啊。应该说,我想认为真正的价值并不在那里。」
的确是这样。就四叶的角度来看,也不曾担心胸部将来是否能顺利地变大。虽然不致于说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不过四叶还挺不在乎的。
而且一看到在教室里嚷着「咪咪、咪咪」大声嬉闹的男生,四叶心中就会涌现轻蔑的念头。所以就算是四叶这个小学生,也明白打从一开始就不想将这种事视为问题的感觉。
人真正的价值不在那里喔——用温柔的声音对姐姐这样说就行了吗?
隔天负责做晚餐的人是四叶。
平常是由外婆跟三叶轮流煮饭,不过两人都在忙的时候,这件事就会交由四叶负责。宫水家的冰箱总是贮存着常备菜,所以不用做很多道料理也行。
如果是简单的料理,四叶已经会做了。具体来说,煎的OK,只用汆烫的也OK,炖东西还有难度,至于油炸则还没得到许可。就算只使用这些调理法,就家常菜来说已经能做出足够的菜色。
哎,总之只要好好煮熟再调味就行了吧——四叶的理解便是如此,不过就料理的基本层面来说并没有错。只要将鱼适当地炙烤过再洒上盐,就是不管拿到哪里都不会丢脸的烤鱼。再举其他例子的话,用平底锅将切块鲭鱼煎好后加上淡淡的咸味,再配上市售的味噌酱汁就是味噌风鲭鱼。只要下一点这种工夫,每天的菜单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变化。
说到这种基础思考方式是从哪里得知的,那就是从姐姐三叶那边学来的。那么,姐姐又是在哪边学到的呢?
(呃,鸡肉跟……高丽菜?)
鸡腿肉在农协A-coop超市特价时有大量购入冰到冰箱里,至于高丽菜,附近务农的人们时常会拿到家里,所以四叶甚至忘了上次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四叶用微波炉解冻鸡腿肉,然后将它切成方便食用的大小。高丽菜则是用手随兴地撕开。将熬过高汤的昆布铺在平底锅上,再将鸡肉放在上面,接着洒上量少到像是在施符咒的盐,用高丽菜围住四周。将平底锅放上瓦斯炉再开中火后,本来四叶打算加入少量热水,不过味噌汤要用的高汤已经煮滚,所以四叶用汤勺将高汤舀入锅内代替热水。这道料理是蒸煮鸡腿肉佐高丽菜,不是四叶自己想出来的菜色,而是参考姐姐之前像这样蒸生鲑鱼,加以应用的菜色。她也觉得自己好像在电视的料理节目看过类似的料理。
至于调味,就交给市售的调味料负责。四叶本来打算加上芥末美乃滋,不过冰箱里有瓶装桔醋跟白芝麻酱,所以她低喃着「啊啊,用这个用这个」改变做法。
白饭跟奥飞驒味噌汤(里面的料是豆腐),另外还有从冰箱拿出来的常备菜莲藕煮物跟用芹菜做的金平菜,以及番茄跟酱菜(芜菁、小茄子、小黄瓜)。
将这些菜肴摆放在客厅的大矮桌上后,一家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如往常地开动了。姐姐顶多只说了句:「(就四叶的程度来说)做得挺讲究的嘛。」并没有特别的褒贬。这是四叶为了观察姐姐的反应所做的料理,所以这种平淡的反应让她难以忍受。
因此四叶战战兢兢地试着刺探。
「呃,姐姐您……开心吗?」
「突然这么礼貌是怎样啊?」
「这道菜好像……对身体……很好喔。」
「是吗?」
姐姐毫不在意地大口吃着饭。这个人是不管吃多少都不会变胖的那种人。
她看起来似乎没有想让胸部变大;如果想变小,应该会稍微减少食量才是。
不对吗……
那么,是为什么呢?
答案依旧不明。
一直暧味下去会让心情变差,四叶终于忍不住丢了直球。
「姐姐为什么要揉胸部呢?」
姐姐的动作瞬间停住,然后在下一瞬间迅速将膝盖靠过来逼近四叶,而且筷子还拿在手上。
「把详情说给我听。」
断然下达命令的口气很可怕,仍然拿着筷子也很可怕,更重要的是表情很可怕。这个姐姐如果有那个想法,似乎有办法散发出猛烈的压迫感。
由于三叶打破沙锅问到底,四叶说出了自己看到的一切。在这段期间,外婆完全不动声色地吃着饭。
四叶将自己被问到的事都老实地说了出来。三叶追根究柢后,迅速解决掉晚餐,接着用脚跟发出沉重声响走在走廊上,然后去了浴室。
干嘛生气啊?
(是你自己做的事情吧。)
因为是自己做的事,应该用不着刻意问别人吧——四叶虽然这样想,却能从姐姐的言行间察觉到她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明显的缺损。
姐姐本来就有点脱线,不过终于到这个地步了吗?
「外婆你怎么想?」
幸好姐姐离开了,四叶如此询问外婆。外婆也慢慢吃完晚饭,现在正把热水瓶里的热水倒进茶壶。
「这个嘛——」
接着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思考时间。电视正在播放动物综艺节目,在网路上大受欢迎的可爱猫咪特辑。是金吉拉吗?有着淡淡条纹,毛绒绒又柔软的猫爬上百叶窗,没多久就被百叶窗缠住而动弹不得。女性名嘴说了「好可爱呢」这种每个人都一定会这样想的意见。另一段猫咪影片开始播放,巨大的缅因猫睡眼惺忪地张嘴打呵欠时,外婆的嘴也动了。
「或许是在作梦吧。」
猫跟云朵一样软绵绵,外婆的见解也跟云朵一样难以捉摸。
「在作梦是什么意思?是指睡昏头了吗?」
「不是睡昏头,是在作梦啊。」
议论变成无限回圈了。
「神明叫作结喔。」
难以捉摸的问答让四叶急了起来,不过外婆毫不在意地用自己的步调开启新的话题。
「所谓的结呀,就是三角饭团的那个结。」note
注:此处指的是おむすび,特定指三角形状的饭团。将山神格化,为了得到神力而将米捏成山的形状吃下去,所以一般认为三角饭团有神力寄宿其中
「外婆,饭团是神明吗?」note
注:此处指的是おにぎり,没有特定形状的饭团
「饭团不是神明啊。」
「唔~~雾煞煞~~」
雾煞煞是年轻人最近的流行语吗——外婆如此低喃后,继续说道:
「四叶,饭团是用什么做成的呢?」
「饭团是饭做的吧,所以是米啊。」
「那米是谁种的呢?」
「像是早耶她家的老爷爷吧,农家之类的人。」
「我捏饭团,你吃下它。我跟你借由饭团连结在一起。饭团是米做成的,种米的人跟我还有你连结在一起。米是由土地、水还有太阳公公养大的啊,所以我跟你还有种米的人,跟土地、水还有太阳公公连结在一起。饭团不是神,而是这种结是神喔。」
「等一下,等一下。」
四叶真的搞不懂意思了。
看到孙子极为困惑的模样后,外婆用了稍微好理解的说法。
「所谓的神明,指的就是关系喔。语言会把人跟人连结在一起,就算语言不是神明,借由语言连结在一起的情感就是神明喔。饭团虽然不是神明,却是将培育米的土地跟水、种米将它收割起来的人、把米煮成饭再用双手捏成饭团的人,还有收下饭团将它吃掉的人连结在一起的事物啊。借由饭团连结在一起的这份关系就是神明喔。」
「呃,那么所谓的作梦是什么意思?」
「所以啊,所谓的梦指的就是超越常理,跟不知是何时何地的场所连结在一起吧。这也是所谓的结啊。」
「咦,那么姐姐在清醒状态下作梦,所以姐姐是神明吗?」
「我不记得自己有神明这种孙子喔。梦虽然不是神明,不过作梦这件事却是神明喔。」
「唔唔~~」
四叶发出作恶梦般的声音,像在做体操一样将身体从侧面弯成弓形。
这是用身体语言在拼命表示「搞不懂啦」的心情。
「有点难懂吧。总之,要珍惜神明喽。」
四叶真的被说得哑口无言。
跟外婆讲着讲着,四叶产生了在镜子迷宫里迷路的心情。
姐姐在作梦吗?还是自己正在做姐姐变奇怪的梦?四叶开始变得搞不懂了。就情报而论,这个资讯的负荷量过大,从外婆那边听来的事有一大半四叶都忘了-
5 -
星期日,宫水四叶一大早就在神社的拜殿。在宫水神社这里,早晨跟傍晚都会供奉神馔。这件事平常是由外婆做的,不过外婆在接待客人时就会由三叶或是四叶代理。
四叶捧着盛有各种神馔的高脚盘漆器,用正确的顺序放置在拜殿的祭坛前方。今天的供品是米、酒、盐、水、昆布、鸡蛋,还有当地信众给的小玉西瓜、甘薯以及梨子。这些东西撤下神坛后,会被宫水家食用。人们将供奉给神明的东西放入口中吃下肚,在神道里被视为很重要的事。
然后四叶站在神灵前方端正姿势,光是这样就让氛围为之一敛。
她行了两个礼。
又呼吸一次后,四叶朗声上祷词。
「至高无上的宫水神社神明御前,在此诚心向祢祝祷。于大神赐予的广厚恩泽下,以食物、衣物、住所为始,吾等所求之万般事物皆能有所得,所勤之事皆能有所成。亲戚家族和睦共处,一日比一日安泰,抚慰守护吾等,令远离显世之魂魄也能永享安宁恩典,于幽世御法之间得入仙列,守护子子孙孙令其幸福,扶持帮助吾等,于显世幽世皆能永享喜乐。祢赐予之爱令吾等欣喜惶恐,在此诚心奉上赞词请祢心情平和地听闻。幸魂奇魂请守护吾等,幸魂奇魂请守护吾等,幸魂奇魂请守护吾等……」note
注:以上为出云神社系的祷词
在宫水神社这里,一般称为「祝词」的东西叫作「祷词」。这是极初步的祷词,外婆好像会念其他更长的祷词。
四叶只是把外婆交代「总之至少先把这个记起来」的东西跟九九乘法表一样背下来而已,并没有好好理解里面的含意。
不过,四叶还是可以用感觉隐约明白它的内容。就她的理解判断,大概就是在讲下列的事情吧。
「神明啊,大家今天之所以也能过着和平又丰衣足食的生活,都是神明的保佑,真是多谢喽。等我以后到了那个世界,也要让我变成神明喔。那么一来,我也会卯起来保佑子子孙孙。如果阳世跟阴世都能快快乐乐,那就太棒了。事情就是这样,请多多关照,拜喽。」
行两次礼,然后拍两下手。
四叶深深地弯折身体鞠躬行了一个漂亮的礼。这是如非本职就不太容易做到的那种庄严凛然的鞠躬。抬起头将直立不动的姿势维持数秒后,四叶让全身完全放松,将手扠在腰际叹道:「唉~~真是的。」
(解决了一项工作呢~~)
拜殿的氛围有如结冻般寂静无声。
四叶下意识地朝四周张望。这里打扫得很彻底,每一个角落都闪闪发亮。
摆在神坛上的供品只有蔬果有鲜艳色彩,所以只有那里有莫名突兀的感觉。
在那些供品的更后方摆着两座三方(角形的白木台),而两座三方上面各自放着酒器。酒器上用纸片盖住,而且绑上组纽编织封印。
里面装着前几天举行丰穰祭时,三叶跟四叶咀嚼白米后所制造的口嚼酒。
这些口嚼酒预定要在秋祭前送至山里的御神体那边。宫水神社并没有在神社院内设置收纳御神体的本殿,而是在神社后方的龙神山山顶设置古老的隐本殿。这整座山都是宫水神社的土地。
据说将白米充分咀嚼后再吐出来,然后放置一段时间后就会变成酒。四叶在丰穰祭上不断重复将白米放进嘴里嚼碎,然后再吐到酒器里,最后用纸跟绳子封印酒器。姐姐也做了同样的事,而那些口嚼酒就放在这里。如果正如所说,这里面的东西现在应该正要变成酒才对。
不过四叶觉得那些话真伪难测,不能尽信。
她有再稍微问仔细一点,据说只要先将唾液混入白米,就能借由唾液的力量让白米变甜。这里所谓的变甜,指的就是经过一段时间后转化为酒精的情况。
既然如此,把苹果汁之类的打开盖子放在那边让它变成酒应该也行。不过四叶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不仅如此,如果说把白米跟唾液混合在一起就会变成酒,应该也会有人吃下白饭后,因为米在肚子里变成酒而醉倒才对啊。
(真是搞不懂啊。)
外婆、信众还有外界的信徒看起来都丝毫没有「这种东西或许不会变成酒」的念头。
周遭的人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完全不怀疑它会变成酒,所以——
(是这样吗?)
四叶差点就要不小心接受这件事了。
现在用这种方式制造御神酒的地方顶多只剩下宫水神社,不过据说以前(例如大概是一千年前)全日本的诸般神社都有制造口嚼酒。
以传统方式制造了这么久,就表示它还是会好好变成酒吧。不然的话,在漫长历史中只要有人稍微确定一下,就会引发「这根本没变成酒嘛!」的问题……
啊,对喔。
四叶缓缓绕过放供品的台架,站在神灵前方。眼前有两座放着口嚼酒的三方。
用来封印的东西是组纽编织,只要看它的颜色与花样,就能知道哪边是四叶做的口嚼酒,哪边是三叶做的口嚼酒。
那是自己盖上纸片再用组纽编织绑起来的东西,所以要解开很容易,重新绑回原状也不困难。也能从自己房间的抽屉里拿出备用组纽编织带到这儿。
也就是说,试着偷偷打开盖子,再不着痕迹地恢复原状是一件简单的事。
四叶拉长耳朵留心周遭的状况。
没有传来有人过来这里的动静。
四叶将小小手指放上组纽编织的绳结。小小手指灵巧地移动,没花多大功夫就解开了绳结。
拿掉盖在酒器上面的纸片后,液面露了出来。它看起来即浓稠又白浊,外观近似于浊酒。
四叶将右手小指插进液体中。
然后用舌头试着舔了小指。
舔到的瞬间,四叶脸上所有的肌肉都朝脸的中央聚集。
(好……难喝~~)
她可以断言这不是可以称为饮品的东西。
只能说又苦又酸,不过光是这样还不足以形容这个味道。舌头两侧刺刺的,口腔上颚感觉黏呼呼。
然而,完全感受不到酒精的气息。四叶有时会在祭典后大家一起吃喝供品时替叔叔伯伯们倒酒,所以知道酒的气味。也就是说,这东西完全——或者说「还没」变成酒。
(唔——)
虽然想立刻想办法处理嘴里的状况,必须先湮灭证据的这种智慧却好好地发挥了作用。四叶把纸重新盖好,仔细缠上组纽编织,重新打了一个跟原来一样的结。
迅速处理完这些事后,四叶捂着嘴巴急忙横越渡殿来到社务所这边。她在茶水房的流理台洗手,仔细地嗽了口,然后将飞时酷薄荷糖倒到手上再「喀喀」地咬碎。即使做了这么多补救,整张脸的肌肉仍然聚集在正中央。
当天,四叶从早上八点就在练习神乐舞。地点是位于神社院内左手边的神乐殿,外婆贴身跟着四叶。三叶待在社务所的窗口准备接待来客。
神乐殿在祭典时会卸去三个方向的壁面打通空间,如今却放下格子墙,变得无法从外面看到内部状况。放下格子墙后,内部就会变很狭窄,因此在这里练习时总是一对一教学。
关于练习,外婆相当严格。如果外婆吩咐过「下次上课前要复习」的舞步在下次练习时还没有学会,她就会勃然大怒。
四叶跟三叶不只必须记下并且学会宫水神社代代相传的各种神乐舞,还得有办法将这些舞蹈教给自己的小孩、孙子、外甥、侄子,还有那些人的孩子们才行。
如果三叶跟四叶的母亲尚在人世,姐妹就能跟母亲学舞,不过很不巧就现状来说,习得宫水神社古传之人只有外婆。因此如果外婆有什么万一,许多神乐舞、祷词还有仪式的程序就会失传吧。外婆之所以严厉,或许就是因为心里焦急。
神乐殿角落摆着老旧的爱华收录音机,录下神乐舞曲的录音笔连接在那上头。
四叶挺直背脊,配合曲子跳舞。
跳舞。
她摇动响铃,摆荡系在响铃上的组纽编织——
旋转身体,舞动。
外婆会纠正跳不好的地方。
以外婆为范本跳舞。
四叶调整姿势,摇动响铃,然后再次起舞。
就像这样不断重复。中间插入休息时间,一直持续了三个小时。
在跳舞途中,意识有一瞬间突然中断。那一瞬实在太短,所以连外婆也没注意到,甚至四叶也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感觉就像将电灯的开关切掉又立刻开启。
(——咦?)
外婆一边讲话一边替四叶修正舞姿时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就像日光灯管老旧闪烁的模样,四叶也是一下子有意识一下子又失去意识。
好奇怪啊。
虽然心里想蹲下却办不到。因为头顶系着绳子,而那根绳子挂在天花板的梁柱上拉着身躯。虽然不可能有这种事,却有一种只让人这么想的感觉。四叶连倒下去都做不到,就像成了被钓起来的鱼一样。
外婆没有察觉到四叶的异状。
「来,试看看。」
听到外婆发出这样的声音,脑袋后方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出「啪」的声响,就像有断路器跳起来似的。四叶的意识被关掉了。
那是一种在放满温水的粗大管路里渐渐流向下方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不会不舒服或令人恐惧,却非常不踏实。视线突然离开管路之中,高高地往上升。视点以猛烈的速度上升,俯视到的光景渐渐变宽变远。打个比方的话,那个高度超越俯视整个国家或鸟瞰整个大陆的等级,是从宇宙俯视整个地球的高度。然而现在俯视着的事物并非地球。在眼前远方的那一大片东西是图样极为繁复又精致的绫织布。捻合纤维形成丝,丝经由编织形成拥有单纯花纹、略粗一些的线,那些线再经由编织变成绳子,直到它拥有复杂的花纹为止。那些绳子又被织成面状变成布。四叶看着那块布拥有无限面积渐渐扩张的模样。那块布的花纹难以言喻。要说这是为什么,因为它的花纹不断打着波浪,发出光辉,溃散,分裂,变形,增殖,总是改变着姿态,不会停留在特定的造型上。这种花纹是将这个宇宙的时间、历史、事实、其中每个人类的情感——这些事物完全记述下来的存在。而且知道构成这片宇宙规模的缂织挂毯的是趋近于无一般微小又纤细到飘渺境界的不可靠丝线,也就是刚才那根暖和的管路之际,视点再次返回那里。足以令人感受到痛楚的耀眼白光突然裹住身躯,意识也失去了一半以上。原来本来就已经失去的意识还有办法再失去啊——四叶明白了这件事。知道这件事的意识也有如盖上盖子般消失了。
四叶在这种状态下被抛至某处。
四叶知道自己站在昏暗又宽广、铺有木板的房间里。
虽然不是自己刚才站着的神乐殿,四叶却没来由地明白这里也是位于某处的神乐殿。此处相当宽敞,好像可以让十个人一起跳神乐舞而不会撞到彼此。其中三面墙是可以向上移动的格子墙,不过现在所有壁面都是关着的。它们没有完全关闭,而是在放下时保留了少许缝隙,因此屋外的晨间阳光化为发出光辉的白色线条,从那里射进室内。
正面站着一个女人。
她凝望着这边。
她身着白色小袖和服,下面穿了红色女袴,简单地披了件二蓝色的袿衣note。黑发极长,似乎覆盖了整个背部。
注:近似于青紫色,平安时代流行的颜色
她的肌肤相当白皙,五官跟姐姐很像,也像自己从照片得知的母亲的样貌。年纪比姐姐大,比母亲小。
咦,我有这种表姐或阿姨吗?好像没有啊。虽然如此心想,但这个想法没有发展成很大的疑问。
不知为何,四叶并没有觉得这种状况不自然。或许是因为身处神乐殿,而师父就在眼前,跟原本的情况完全没有两样吧。
就在此时,四叶发现视线高度比平常的自己还要高。转动脖子后,她感到脑袋很重,然后明白这是因为自己的头发长到根本不可能留那么长的地步。
压低视线朝双手一望,那并不是自己的手。那是没有胖嘟嘟的部位,整体极为纤细,手指很修长而且没有半点伤痕的美丽柔荑。至少不是一下子爬树一下子在户外踢足球,或是在做菜时切到手的那种小学女生的手。那只手从萌黄色袿衣中伸出。note自己恐怕也打扮得跟眼前这名女性一样吧。
注:萌黄色是春天植物萌芽的颜色,近似黄绿色。是平安时代的年轻人爱穿的颜色
四叶又继续往下看,那里居然——
有胸前的隆起。
咦?
是胸部。
咦?
虽然并不是那么丰满的胸部,分量却也足够让她产生「咦,这种地方有胸部耶」的想法。
四叶用纤细双手在身体前方做出要捧起某物的手势,然后——
缓缓将手靠近胸部。
压了下去。
啊啊。
不小心揉下去了。
比想像中还要纤瘦单薄,软绵绵的感觉。原本以为它是更有弹性地往外胀出来的东西,不过并不是这样。试着用手做出揉捏的屈伸动作后,胸部任凭摆布地自由变形,移开手后,它又自然地恢复为原本的形状。那个复原瞬间的微微抖动真的很惹人怜爱。小袖是几乎可以透光的薄绢缝制而成,所以就算隔着衣服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触感跟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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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露出讶异表情,用扇子边缘碰自己的唇。
「这么喜欢自己的乳房吗?」
四叶的意识闪烁般忽隐忽现,就是那个不断重复晕倒跟清醒的感觉。
「来吧,就像我教的那样,试着做看看。」
女人递出响铃,然后点点头。由四叶移动却不属于四叶之物的手收下了响铃。女人噘起嘴哼出神乐舞曲,跟方才从外婆那边学到的舞曲相同。
四叶在对方的催促下,使用某个陌生人的身体起舞。
违逆这种状况的意志并未涌现,跟作梦时不会想反抗梦境发展的感觉一样。
四叶跳舞。
身体瞬间停住——
然后再次起舞。
跳完舞恢复自然的姿势后,仿佛可以看见响铃的声音余韵在宽敞的木板房间里渐渐扩散的模样。四叶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舒服,不过女人却大大地缓缓歪了头。
「是怎么了呢,跟我教的大有不同。」
女人跟外婆做的事情一样,修正了四叶的动作。她在四叶只是把手向下挥的部分加入两次转手腕的动作,响铃发出声音,然后再次发出声音。四叶的舞蹈在动作与声音的妆点下华丽地合而为一。
女人就像这样一个一个地修正四叶的舞蹈动作。在这段期间,四叶的意识也是忽明忽灭地闪烁着。
是发现了这件事吗,女人忽然——
「哎呀,你在作梦吗?」
这么说了。
「这是因为你喝了自己的口嚼酒,灵魂当然会反转喽。到底会跟怎样的奇怪场所结缘,根本无法得知。」
女人用微微训斥的困扰口气说话,却在此时突然露出不小心忘记某事的表情。
「不,你是过来做交换的,对你说这种事也没用吗?」
不知为何,要对这个人说话的意志并未产生作用,甚至也不是保持沉默。发出声音传达语言的这个概念似乎是遗落了。
女人微微摇着半开的扇子,接着有如想到某事一般睁大眼睛点了头。
「原来如此,既然跳的是宫水神乐舞,不论是因为何种因缘而前来此处,你都是宫水之人。到头来,你这张嘴也对口嚼御神酒做了恶作剧吧。」
女人觉得很有趣地露出微笑。
四叶仍然没有萌发做出回应的念头,女人似乎也不期待四叶回应。说不定并非语言的某种事物有传达到她那边吧。
从格子墙缝隙间射进来的光线突然蒙上阴影,然后又再次取回光辉。在外面,云朵似乎有一时遮住了太阳。墙壁没有半扇窗户,从四个方向堵住四角形的神乐殿,充满内部的黑暗感觉甚至有一种清澈感,数道光线射入其中。
那是让人怀念又心痒难耐的感觉。
啊,我懂了。
跟分身之时非常类似。
一般在古老的日语里,这个时刻被称为「彼为谁人」,不过在糸守镇称作「分身之时」。四叶虽然不知道彼为谁人这个艰深的词汇,却知道分身之时。它指的就是心里想着再不回去不行,胸口深处被紧紧压住的时刻;指的就是这段时间里,残光射入黑暗之中的氛围。
胸口深处一紧。
四叶踏出脚步。踩踏木板地面的脚步声感觉像从远方传来的敲门声。
她靠着墙壁轻抚格子。
又干燥又轻的隔间摸起来很舒服,令人心生爱怜之意。
四叶从下方用手臂抵住格子状的那道墙,轻轻将它推开。
就在这时——
她沐浴在有如洪水的光芒之中。
那道光拥有的压力几乎会让人想要向后仰。
那股劲道停歇后,四叶张开眼睛。不,或许只是打从最初就睁开的眼睛开始习惯亮度而已。总之不论如何,外界景色像环景一般展开,那片宽广景色里的一切都跃进了四叶的眼帘。
那是——
远方所见的山的形状,还有稍前方那片糸守湖的曲线。因为有着这些事物的存在,此处无疑就是糸守,然而给人的印象却大不相同。
地面的地形虽然跟早已见惯的模样相同,田地很少这个部分却让四叶感到不太对劲。相对的,森林跟草木丛生之处却三三两两散落于此。虽然可以看到极零星的民宅,感觉却近似于小屋,连半栋砖瓦屋顶的房子都没有。
从那些民家中,煮饭的白烟有如柱子垂直地冒出,在高处跟青空会合。这副模样看起来简直就像用细柱撑住掉下来的天空。
四叶目前的所在地虽是神社院内,不过位置不是四叶所知道的宫水神社。看见的风景微妙地不同。
说到空间嘛,这个院内大小感觉起来大概有四叶所知道的宫水神社的五倍左右。这里有大社造屋顶倾盆而下般垂下的大拜殿note,距离那儿不远处有一座外形厚实的平房宅邸。它的切妻造屋顶是用桧树皮铺成的note,只有屋脊那边铺了瓦片。当然,四叶待着的神乐殿也在神社院内。
注:大社造是代表出云神社的建筑样式
注:切妻造屋顶看起来像是人字形
拜殿前方有一大片长着青苔而且还有参道的神社庭院,那儿配置着岩石之类的东西,涌水从那里流出。
在那座社院里,有十名左右的男女正细心地打扫环境。
关于男人这边,有人身穿水干,戴着头巾,也有人穿着直垂note,甚至有人是将布挖开一个洞套到身上,再将两侧缝合,然后用绳子系住腰际般的模样。
注:水干是平安时代的平民服饰,直垂是从水干演化而来的服饰
至于女人,有的是将头发留到腰际的垂发造型note,有的则是将长度剪齐至肩膀。不论是谁都穿着长到脚踝的素色小袖和服,没有穿女袴。有人在上面缠了腰布之类的东西,有人则是没缠;也有人穿草鞋,有人甚至光着脚丫。
注:将头发于后脑勺处扎成一束自然垂在后面的发型
至少这不是江户时代的服饰,因为跟时代剧截然不同。
是更古老的时代。
有多古老呢——
四叶还太小,知识实在太不充足。
如果现在四叶是成人,而且大致的基础教养都有学到——
或许会觉得眼前这片光景经过一千多年的开发,就会变成自己所知的糸守吧。
心里说不定会想这些人的模样,跟一千年前的古老绘卷轴中所看到的庶民姿态极为相近。
然而就算没有这种用来比较的资讯,四叶也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某种事物。她努力试着做出判断,试图理解。四叶使用不是自身之物的脑袋,意识与无意识自动运转开始进行猛烈的运算。
这是……
这里是——
四叶她——
就在此时——
感受到明显的晕眩。
视野以很滑稽的方式失焦了。
身体正要朝背后缓缓倒下。
女人立刻靠过来撑住四叶的背部。
这个感触令四叶心安,让她想松手放掉意识。
视野拉下帘幕,缓缓变暗。
从背后,几乎是从耳朵后面传来声音。
——记下这件事,人是被故乡绑着的。这片土地因为彗星陨落而被带走了一切,虽然它极为不祥,糸守之人不知为何仍是没有舍弃它。这只能说是被绳子绑着拖在原地,因为心灵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因为跟它连系在一起了。而且就是因为人心无法远离这片土地,才会有吾等宫水的存在。
——宫水是倭文神的后裔,祈求结的存在。是追随时间绫织,令过去与未来的心互相靠近之人。你要晓得处于时光洪流里的所有宫水之女,都会如影随形地跟在背后。
耳朵后面有一种感觉,对方似乎浮现了悲伤笑容。
——就算我要你记下这些事,你也会忘掉啊。
听完最后一句话后,自己似乎被拖进了旋涡般的某个地方,简直像是身上被绑了一条绳子,然后那条绳子被拖走似的-
6 -
变回原本的自己时,四叶遗忘了先前做过的一切,连自己忘记某事的感觉都没有。开关喀嚓一声开启后,那儿是宫水神社的神乐殿,眼前有外婆在。天花板上亮着白热灯炮颜色的LED灯。
外婆张大嘴看着四叶。
「怎么了呢?」四叶如此询问。
「那个是在哪里学来的啊?」
「那个是指?」
「那个,那段舞蹈。」
四叶发出既不是「咦」也不是「嗯」,糊成一坨的声音。
「是啊,这段神乐舞其实应该是这种舞步喔。我比现在的四叶还小时,我外婆,还有她母亲就是像这样……啊啊,像这样跳着舞啊。」
「咦,在外婆小时候,外婆你的外婆的妈妈还在啊?」
偏离主题的部分令四叶吃惊。
「对呀,外婆想起自己外婆的母亲就是像四叶刚才那样跳舞呢……」
外婆露出吃惊表情,就这样看着四叶。然后那副表情渐渐变成开心的柔和笑容,之后又开始混杂了悲伤情绪。
「当时很热闹啊。」
四叶看到外婆露出「现在变寂寞了呢」的脸。在那个瞬间,四叶脑中自然而然浮现非说不可的话,不过对四叶而言,那却是她觉得「自己不会说这种话」的话语。这完全就是大人的台词嘛。四叶不晓得脑中为什么会浮现这种台词,简直就像从某个陌生场所传送过来的谜样电邮。
四叶轻轻靠向外婆开口说道:
「有我在喔。」
那天夜里,四叶作了梦。四叶在时间的奔流之中。
在那股奔流里,四叶没有游泳也没有被冲走,而是漂荡在其中。她觉得自己好像朝下游前进,感觉却也像溯流而上。不过四叶总是在水面下,而且被运往某处。
这股奔流或许就是被称作银河的东西吧——四叶如此心想,看到星星掉下来,而且被组纽编织做成的网子缠住的情境。这幅情境让心中浮现恍然大悟的感觉,但四叶不明白理由。
自己也缠在那张网上面。如此感受的瞬间,四叶虽然身处奔流之中,却也同时在地面上。那儿有比现在年轻一些的父亲,有看起来跟相簿最后几张照片很接近的母亲,还有跟现在的四叶差不多大的姐姐。然后四叶看到被母亲抱在怀中,刚出生的自己。
「愿这孩子身上只有幸福,愿这孩子不会独自品尝辛酸。」
父亲说出祈祷文般的话语。父亲应该会自己写祷词,也有办法阅读,却用没经过任何修饰的现代语说出这些话。由此可见那是他打从肺腑说出的真心话。
母亲像融雪阳光一样柔和地笑着。
「这孩子跟你,跟我,还有三叶都借由结之丝连接在一起,宫水的巫女是不孤独的喔。」
姐姐探头望向刚出生的我。
这些风景、人们、刚出生的自己,还有看着这一切的自己都被卷入旋涡般的存在,被细细地延伸拉长混入时间奔流中。
到了早上,四叶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时,睡意整个飞走了。隔着玻璃格窗射入室内的晨间阳光晒起来很舒服。
四叶轻盈地晃动身躯进入更衣间,在洗脸台那边用肥皂仔细地洗了脸。脱去睡衣将它丢进洗衣机后,换上便服。四叶决定除了帮忙家业时,其他时间只穿可以踢足球的衣服。用吹风机弄干湿掉的刘海,再用梳子梳理整颗头后,四叶将头发分成两把绑成两束。虽然她自己觉得这样很像小兔子,不过笨男生们却说看起来很像装在吸尘器前端那个叫作什么二合一毛刷头的配件。
脑袋昏沉沉身穿睡衣的三叶打开更衣间的门。四叶让出空间后,她慢吞吞地进去。四叶感觉可以看见姐姐拖在身后那股沉重睡意的形体。
或许可以看见姐姐揉胸部的样子啊——四叶如此心想,所以观察了姐姐,不过她看起来并没有要做这种事。
相对的,四叶看见令人吃惊的事情。
身上缠绕着沉重睡意的姐姐用冷水洗脸,在吃早饭前仔细地刷好牙,迅速让精神变清爽后,脱下睡衣,手脚俐落地换上制服,弄干湿掉的头发,用漂亮的手势将头发编好盘起来时,就渐渐化身为完美的「宫水大小姐」了。
看起来好像愈来愈闪亮的样子。
好厉害啊。
这个人真漂亮啊——四叶如此心想。
自己变得跟现在的姐姐一样大时,有办法成为这种美女吗?
什么胸部大小虽然怎样都行,却想成为美女。
就在此时,四叶她发现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非常喜欢这样的姐姐。
她不知道自己是这样想的。
她认为自己晓得,却并不了解。
四叶突然想说出这种心情,所以来到姐姐身旁。
「姐姐。」
「干嘛?」
「我们并不孤独喔。」
宫水三叶看着镜子整理头发,一边歪头瞄向四叶那边。
「是喔……孤独这种字眼不是一般用语,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咦?呃……」
被这样一问后,四叶瞪大眼睛。
「是从谁那儿?从哪里?是什么事?嗯……」
连自己说出此言的理由都暧味不明——
四叶试图回想,面朝上然后转着脑袋。她觉得只要摇晃头部,答案或许就会喀啦喀啦地滚出来。
有好一会,四叶有如在看不见的某处试图摸索出连是何物都不得而知的东西。三叶一边用小夹子修眉,一边用余光看着四叶映照在镜中的脸庞。不久后,四叶放弃了这件事,轻轻放松原本随意伸出去的那只手。在那个瞬间,四叶感受到松手放弃某物的苦闷情绪,但那或许只是神经过敏。然后四叶对映照在镜子里的姐姐露出孩童的奔放笑容。
「我忘记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