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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
连自己都没想过的话语脱口而出,宫水俊树如今正被对方揪住领带向上扭。俊树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抓住领带的那只手的主人——看着「只有外表」是自己女儿的存在。
这并不是「这真的是三叶吗?」的疑问,而是「这并不是三叶」这种超越逻辑的直觉。这种超越逻辑的直觉化为一股恶寒窜上背脊,让俊树脸色发白。
这并不是三叶。
而是有着三叶姿态的其他存在。
并非修辞,而是字面上的意思。这并不是在说「这家伙整个人都变了」这种含意的洗炼表现。
女儿宫水三叶的冒牌货前来跟自己见面——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不可能,是自己太累所以迷惘了。这一类常识性话语爬上心头,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是错觉——这种提议总是有如小泡沫般漂浮在意识边缘,却因为没有力量而立刻下沉。要说这是为什么,因为宫水俊树已经取得了无庸置疑的结论。这东西是有着自己女儿的外形却不是女儿的某物。
这种直觉性的真实令俊树感到战栗,精神层面的机能也几乎停止。如今,宫水俊树正害怕地发着抖。
秘书前来表示三叶小姐想跟自己见面,不过告知此事时,宫水俊树正在镇公所的镇长室过目道路铺设工程的相关文件。他望向窗户,外面还很亮,现在的时间距离傍晚还早。
秘书说三叶小姐表情相当严肃,而且看起来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所以才前来通报。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俊树决定见她五分钟。三叶连预约都没有就冲来工作场所固然不对,不过秘书因为这种事而前来通报也有问题。
从这个部分也能感受到宫水家自古以来在这片土地扎根所留下的影响力,真是令人不悦。
秘书再次敲门,三叶从她后面进入室内。秘书离开了现场。
是何时这么做了?三叶将长发剪短成了鲍伯头。
是过来要自己夸赞新发型吗?
俊树虽然很想如此开口讽刺,不过这样实在很没有大人的样子,所以他制止了自己。
只要在三叶面前,不知为何就会诱发自己做出孩子气的言行,引出心里的肺腑之言。
宫水家的女人们确实拥有这种特质,令他倍感威胁。
为了从这座城镇移除这个威胁,自己才当了地方上的政治家。为了这个目的而跟女儿们分居,待在这里。
三叶前来这里的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感到不悦。
反正她又要说些令人难以捉摸的话题了吧——俊树如此心想,结果果然没错。
今天,在数小时后彗星会分裂成两颗,而其中一边会掉到这座城镇,所以希望能让镇民立刻去避难。三叶是这样说的。据她所言,这样下去大约会有五百人当场丧命。
这实在是太滑稽了,甚至没有产生笑意。
俊树虽然对天文没兴趣,不过根据职员们所言,以一千两百年为周期的彗星在今天会最接近地球。
这个女孩恐怕是在电视上看了这种新闻,所以立刻用丰富的想像力想到好莱坞风格的故事,然后自己对这个想法深信不疑吧。
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不过在清醒状态下作梦讲起来还真恐怖——俊树心想。
宫水的女人们在清醒状态下作的这种梦令他难以忍受。
「胡言乱语是宫水的血统吗?」
俊树开口如此说道。
你生病了——俊树如此宣言,决定打电话给自己因急难救助的关系而得知电话号码的医院。拿起话筒开始按按键时,三叶敏捷地缩短距离靠过来。俊树因为那个动作而抬起眼时,她已经隔着桌子揪住他的领带猛力向下扭了。女儿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就在脸的前方。看到那对眼睛的瞬间,俊树听见自己的嘴轻轻地吐出一句:「咦?」冲击先来到大脑跟心脏,之后才理解这股冲击是何物。
直到这个瞬间为止,俊树都丝毫没有怀疑过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女儿。
前来跟宫水俊树见面的这个人转过身快步离去了。这种转身方式跟走路的模样已完全不是三叶。
俊树将整个身体丢向皮椅,松开领带。
感觉额头上有汗水,他用手指拭去。
脑袋还在麻痹。
自己看到了什么呢?
俊树闭上眼睛。
自己对恐惧感有如此脆弱吗?
那到底是什么?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脑中思绪并没有朝这种方向运作。
在那个瞬间,俊树只是无法呼吸,全身肌肉僵硬。
那种感觉的余韵至今仍未消失。
所谓遇见灵异怪事,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宫水俊树本来是民俗学者,也可以说是这类现象的专家。有时根据研究主题不同,他会从文献中找寻遇见灵异事件的故事,也会从亲身遇见这种事的人们那边收集经验谈。也有同业人士专门在研究这种事情。
不过,他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实际遇上这种事……
闭上眼睛之际,或许有那么一瞬间睡着了。
民俗学者变成神职人员,如今则是人口稀少地区的自治体首长吗?亏自己能像这样朝意外的方向漂流至此啊。
与妻子初会时,自己还是学者呢。
这其中没有怀念,也没有感慨。
为了不随便用廉价的感慨去装饰那段过去,俊树将它冻结在自己心中。
(不妙。)
得快点张开眼睛才行。
继续闭着眼睛的话好像就会想起它。
然而眼皮并未抬起,俊树就这样被拖进回忆之中-
2 -
大约在二十年前。
完全爬完鸟居前方的石阶后,「沟口」俊树在拜殿前方的神社庭院看到看似信徒的人在念祝词。念得挺驾轻就熟的。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他在神社院内大致逛了一圈。此处虽不是足以大书特书的大神社,却也有着一定程度的规模。差不多就是乡镇都市常见的那种可以代表整座镇的最大的神社。只不过这座糸守镇别说是乡镇都市,人口甚至稀少到连称为「镇」都会令人感到疑惑,顶多就是稍微大一点的村子吧。盖在这里的神社还真气派,不适合这种小镇呢——俊树留意到了这件事。
说到另一件让他在意的事,就是这里似乎没有本殿。
大部分的神社通常在让人们参拜的拜殿后面都会有略小一些,称为本殿的建筑物,而御神体就被收藏在这里。没有本殿就表示这里像三轮山的案例那样,神社背后的山就是御神体吗?虽然也有整个沙洲或小岛都是御神体的例子,不过糸守湖在鸟居外侧,所以并不符合这种情况。
宫水神社位于山腰处。俊树试着回头望向后方,这里可以俯视糸守湖。
刚才试着绕湖泊一圈,还满耐人寻味的。糸守镇有如绕湖泊一圈似的展开集落。如果将此事告诉自己在建筑系研究集落发展的熟人,似乎会很有趣。
这片湖可以使用多勾式垂钓吗?
如果有地方可以租钓具,俊树倒想一试。
他望向手表后,走向社务所。平安符护身符授予所旁边是社务所气派的玄关,出入口的门开着。
一跨过门槛,空气瞬间变得冰凉。
玄关入口以及从那儿可以看见的走廊打扫得异常干净,地板发出打过蜡的光泽。恐怕里面跟屋内的一切都是如此吧。一想到要怎么做才能打扫得这么彻底,俊树顿时感到有些退缩。
在鞋柜上方放着一个呼叫铃的开关,而且老旧得令人怀疑它到底有没有作用。试着压下去后,里面传出以前那种令人怀念的嗡嗡蜂鸣声。
在房内深处转过弯的走廊走出一名年轻女性,大概没有超过二十岁多少吧。她留着长发,身上的服装是黑裙搭配白色上衣以及长长的灰色开襟衫。这副打扮虽然不起眼,品味却很不错。
那名女性来到玄关后,露出因某事而吃惊的表情,接着立刻说了句「哎呀」露出微笑。她绽放笑容的模样简直像在欢迎有一阵子没见面的好友,甚至让俊树在那瞬间回头确认自己背后是否有其他客人。女性含带笑意看着俊树,就像刚刚找到了自己寻找已久的重要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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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样啊?)
俊树如此心想时,女性开口说道:
「您是从京都来的吗?是学者?」
「我是人文科学研究所的沟口。此次承蒙贵神社抽空接见,呃,真是感激。」
「感谢您的问候,我们这边才是要请您多多指教。可以请您进入室内,在那边的房间等候吗?我现在就去请母亲,也就是本神社的宫司过来。」
指定的房间是大约五坪大的洋式房间,里面铺着地毯,还有矮桌配上沙发这种接待外宾的配套家具。桌子跟沙发上都盖着纯白色布套。墙上有时钟,还有一幅不去注意甚至会忘记它的存在的静物画。窗户是大型凸窗,从这儿可以看见宽广的神社院内。外界的光线射入室内,薄蕾丝窗帘细心地折好垂在窗户两侧。
该坐上座还是下座呢——俊树感到迷惘,却发现在桌子的上座那边摆了一个塑胶卡片,上头写着「请坐在这边的座位」。如此一来,便能安心坐到上座了。这间神社还挺惯于招待客人的。
没等多久,玻璃和式拉门就开启了。
方才那名年轻女性先走了进来,然后站到墙边。一名年纪超过六十岁,身穿和服的女性从她身后进入室内。和服女性的年龄跟外表都不能称为老婆婆,虽然身材不高,背脊却挺得直直的,眼镜后面的双眼锐利地看着这边。虽然年龄方面有些差距,不过这名人物就是年轻女性的母亲,也就是这间宫水神社的宫司吧。
这名老宫司一进房间就精神十足地朝这边靠过来,站到足以俯视已经入座的俊树的位置。
「于您繁忙之时……」
「是民俗学?文化人类学?历史学?还是宗教学呢?」
俊树打算起身行礼时,老宫司用话制止了他。
「是历史文化学,不过我做的事几乎跟民俗学一样。」
俊树用半蹲的姿势回答。老宫司挺直屈着的身子略微向后退,望着俊树全身。如此一来,俊树便得以再次将体重放到沙发上。他开口说道:
「为了调查地方上留存的古老信仰跟仪式,我正在访问糸守的诸位耆老。贵神社是本地的信仰中心,因此请务必容我访问贵神社的神职人员……」
「学者这种人什么都不懂。」
话语从上方重重盖下,俊树有那么一瞬间不解其意。
「又打算从老人家那边东听一点西听一点,然后把那些讯息集合起来,再摆出一副这就是真相的脸乱写一堆见解有误的东西吧。之前也有你这种家伙过来这里,而且不是什么好东西。用话来形容,就是把莫名其妙让人搞不懂的东西变成语言,真是乱来。」
宫司口中那个先前来过这里的学者是何人物,俊树恐怕知情。毕竟他最近才刚读过那名人物在大约十五年前写的文章。内容确实乱七八糟,但俊树也因此对宫水神社产生了兴趣。既然如此,就算说自己跟他是同类或许也没错。
然而——
老宫司连珠炮般说话之际,俊树在视野边缘看见站在墙边的年轻女性瞬间忍住笑意,微微将脸庞转向旁边努力恢复扑克脸的模样。
我母亲的顽固虽然令人头痛,不过这种固执也很惹人怜爱——那一瞬间的笑容看起来就像包含了这种意思。为了传达「她是个可爱的人,我没异议」的想法,或许应该竖起大拇指或眨个眼吧。
俊树开了口。
「不,关于此事,我现在就开始解释。」
「啊啊,跟我无关、跟我无关。」
传回来的是冷淡无情的否定句。所谓吃闭门羹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俊树哑口无言,在脑中找寻自己应该接下去的话语。现场有好一阵子流动着不晓得该轮谁说话的暧昧时间。
「哎,我是不会叫你空手而归啦。」
老宫司在和服袖子里摩擦手臂如此说道。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不过,我家这个人——」
老宫司如此说完,斜眼看向站在旁边的年轻女性。
「她说有人前来访问的话,就要有问必答留下纪录。她还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我虽然不这样想,不过以后要撑住这间神社的人就是这孩子啊。你有事想问的话,就问站在这里的二叶吧。」
看着母亲说话的女性转向俊树这边。
「抱歉现在才报上名字,这边(如此说的同时用手掌比向母亲那边)是掌管本神社,担任宫司的宫水一叶。我是她女儿,于本神社职掌诸般事务的宫水二叶。再次请您多多指教。」
然后行了一个郑重的礼。
受到这番话的影响,俊树也稍微抬起了腰。
「啊,我是K大的沟口俊树。感谢您礼貌的……」
不知是否该递名片,所以手摇晃了起来。
「不,非常感谢您。不过这种事要请问资深的前辈……」
「我知道的事情,这孩子也都知道。」
老宫司如此说完,将手放到女儿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关上门。出去时的模样看起来虽然很不耐烦,关上门的动作却安静又优雅。
沟口俊树跟宫水二叶被留在房间内。两人不约而同面对面重新坐回沙发上。
「抱歉。母亲她虽然那样说,但她平常很友善的。」
自称宫水二叶的年轻女性绽放笑容,用夹杂笑声的声音如此说道。
「不过只要跟某些事情扯上关系,她就会变得很顽固。」
「这个反应并不少见,毕竟我也习惯被别人拒绝采访了。」
俊树也笑了。两人都露出笑容,现场的紧绷氛围也因此缓和下来。宫水二叶挺直背脊浅浅地坐在沙发上,裙子里并着的两个膝盖看起来很漂亮。
「我该说些什么呢?」眼前的女人如此说道。
「贵神社祭祀的天神为何?」俊树提出询问。
「我们祭祀的神祀是倭文神建叶槌命,并没有摄社跟末社。」note
注:摄社跟末社是盖在神社院外附近的小规模神社
「与奈良县的葛城倭文坐天羽雷命神社之间的关系是?」
「没有关系,跟大瓮神社也没有交流。」
干练的回答方式听起来很舒服。
关于祭神一事,其实俊树也知道一个大概。祭祀倭文神的神社虽然没有半个特殊的祭祀形态,不过或许可以借此明白古代日本人思考形态的样貌,或是解开历史的数个谜团。这是本次调查的目的,俊树便是为此巡访日本各处的倭文神社。
倭文神是有着许多谜团的神格。他只记录在日本书纪跟古语拾遗里面,没出现在古事记之中。
据说他是将纺织技术教给人们的天神。根据日本书纪所言,天津神系的武神——经津主神与武瓮槌命试图平定代代定居于日本列岛的众国津神,不过当时他们怎样都无法让住在天上的恶神——天香香背男服从。代替他们前往讨伐星之神令其服从的是倭文神建叶槌命。连武瓮槌这般的英雄神都无法击退天香香背男,为何纺织之神却能将其打倒?这一点被视为不解之谜,虽然众说纷纭,却没有定论。
「贵神社是如何传述御祭神的事绩呢?」
「建叶槌命在当地将龙击退,就是这种内容。」
这又是令人印象深刻,应该说是华丽的故事。
「是在这块土地上吗?」俊树问道。
「是的。」
「是将天香香背男视为龙吗?」
「在本神社,天香香背男就是龙,这点有误吗?啊啊,或许不对呢。毕竟在日本书纪里写的是星之神啊。」
有趣。
与其这样讲,不如说俊树觉得开始有搞头了。他有一种直觉,只要顺着这里往上追溯,就会出现某样东西。这座神社的古老传说恐怕是独一无二之物。只要以此为线索,不就可以解开神话里的其中一个谜团了吗?试着拿来跟八岐大蛇传承做比较,或许也会出现有趣的结果。
「贵社祭祀的天神是如何制服龙的呢?有详细的事迹吗?」
「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不过我认为或许他是编织了很多绳子,然后用它们缠住龙呢。」
「用绳子吗?」俊树在沙发上略为改变姿势。「不是用倭文织布盖住,而是用绳子缠住?」
「我想或许是这样。」
「为何?」
「于本神社,组纽编织是祭祀仪式的一部分。糸守镇虽是组纽编织的产地,不过要溯本究源的话,我觉得是因为本神社拥有这种祭祀仪式,所以才在民间传开来的。就算到了现在,我们也会将组纽编织用在神乐舞上面,除了在授予所那边将它分给参拜者外,也会将编织方式教给本地信众跟外界信徒。做好的组纽编织要放上神坛,在那之后我建议可以戴在身上。」
「所谓的组纽编织,是那个用五颜六色的线编织出复杂花纹的细绳吗?」
「是的,我想就是您所想像的东西。」
「为何不是布呢?除了这里以外,我不曾听过有其他倭文信仰的神社编织细绳。就算毫无遗漏地调查全国的倭文神社,我想也只有这里这样。这是贵神社特有的形式。为什么贵神社的编织物是细绳,而不是用纺织机织布呢?」
「不,这我不晓得。」
「编绳这件事是从何时开始的,有留下这种纪录吗?」
「不晓得。那个,虽然很丢脸,不过这种事我几乎都不晓得。」
「咦?」
「据说享和三年,也就是距今有两百年以上的一八零三年,在神社附近的草鞋店曾经发生火灾,而且还演变成森林大火。不但对糸守的集落造成巨大损害,宫水神社也几乎全部烧毁。担任神职者的宫水家之人也一口气死了许多人。虽然曾经有过书面纪录,不过全部都烧掉了。这起事件取了草鞋店老板的名字,所以被称为『茧五郎的大火』。」
以发生火灾者的名字命名吗?就各种层面来说都挺可怜的就是了……
「真可惜呢……就算是为了日本历史,这件事也很可惜。」
「嗯嗯,真的,我也这样觉得。所以本神社在两百年前的记忆有着断层。神社的位置也跟以前的场所略有出入,规模也变小了。」
「所以说当时是一脉相传喽。」
「是的,以前许多神社都是如此。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原来如此,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所以记忆遗失了。
以前的神社经常出现将古代神事的祭祀顺序,以及神社特有的祝词(或者是构成其文面的规则)传授给单一继承人的情况。只将知识传授给自己的一个小孩,就是所谓的「一子相传」。
至于为何要这样,其中存在着各种理由。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技术外泄而产生同业人士,而且如果存在着「只有这一族才会做的重要之事」,加害一族的情况也会因此而消失。这种行为可以成为防御权威者的手段。
不过这种方式同时也抱持着重大的缺点。因为某种理由而无法传授下去的话,自古守护至今代代流传的秘传就会全部迭失。
举例来说,就像上一代领导者在传授秘仪前就突然死去的情况。如同宫水神社的案例,上一代领导者跟下一代继承人都死亡的话,过去的记忆就会全部遗失,跟以前的神社之间的连续性也会消失。
长达一千年至一千五百年的这段时间中,这种事故恐怕发生过许多次吧。每次发生这种事时记忆就会出现断层,于古代所进行的祭祀形式才会东一块西一块地出现缺损吧。
据说神道是在平安朝刚开始的几乎同一个时期变成现在这种形式的,不过当时或在那之前的人们虽然设定了「一子相传」的规定,却没想像到自己的祭祀仪式会以传统之姿延续至千年之后吧。讲起来虽然天经地义,俊树仍是忍不住怨恨起那些虚构人物。
全国各地的所有神社,应该都各自存在着特有的祝词形式与仪式才对。
然而,这些事如今几乎已不复存在。在现代,各神社所朗读的祝词构成或是仪式顺序,几乎都是在近代以后再次整备好的事物。跟佛典几乎以文字资料形式留存着的佛教不同,就这层意义而论,或许可以说神道这个宗教失落了它与古代之间的连结……
「那么,我可以明白一件事了。」俊树如此说道。「刚才在神社院内有参拜者在朗诵祝词,不过那段祝词听起来却像是出云系的东西。」
「嗯嗯,本神社现在的祷词——在本神社这里祝词称为祷词——有好几段跟出云大社使用的祝词几乎完全相同。」
「恐怕是在发生大火灾后面临必须参考某物重建已经迭失的祝词,所以才从出云神社那边借用的吧。不过倭文神是天孙系的神格,贵神社身为天孙系统,为何采用出云系的祝词呢?」
「为什么呢,我感觉当时的规定还满宽松的,所以觉得很温馨就是了……」
宫水二叶的唇瓣带着柔和笑意。
「烧掉的古文书里,也有词书赞扬倭文神击退龙的丰功伟业,或是祷词的文例吧。我也常会想如果那些东西留下来就好了呢。」
虽然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俊树仍是陈述自己想到的事。「无法从平安留存下来没有迭失的祝词中挑出特征,借此复原迭失祝词大致上的次序吗?」
「如果不介意的话,此事可以由您来进行吗?」
宫水二叶的脸笔直地看着俊树的眼睛。
「我将写成笔记的祝词印一份交给您吧。那是大火之后幸存下来的神职人员统合记忆中的情报书写而成的。您可以阅读电子邮件吗?」
「嗯嗯。」
「我这里有弄成文字档案的资料,我会再寄给您。」
「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感激不尽。」
「哪儿的话,我们这边也很害怕迭失,所以想让各方人士持有这些资料呢。」
俊树微微瞪大眼睛。
至今为止他曾经为了取材而跟无数神社相关人士见过面,却还是初次有人把话讲得这么白。
俊树有所自觉,自己的兴趣正渐渐移向眼前这名女性的个性。即使这样做会偏离学术采访的做法,他还是想问看看略微深入的问题。
「那个……就现实面而论,龙是不存在的吧?」
「是的,我是这样想的。所谓的龙,我觉得是某种东西的比喻。」
「只要能清楚地明白那个比喻的源头为何,就能解开历史上的一个谜团。至少也会变成一个极重要的线索。思考这种事就是我所进行的生意。关于这方面有何线索,您可以给我一些建议吗?」
「这方面我是外行人呢……」
「不,倒不如说我想要外行人的意见。您这般身份地位的人可以亲身感受到贵神社的传承,就算没留下纪录,应该也继承了流动在传统之中的文脉才对。」
俊树如此说完,宫水二叶将手放到膝盖上,改变了脚尖的位置。
「这个嘛……举例来说,像是暴虐的支配者,或是侵略者、征服者。有这种人物存在,然后人们靠着缜密的合作加以驱逐——或许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吧?」
暴君是龙,而互相合作的人们则是——
俊树说道:「意思就是将『人们的意志形成网络互相合作的姿态』用纺织跟组纽编织来表现吗?」
宫水二叶发出「嗯嗯」的声音点了头。
虽然是老实温吞的想法,却是新观点。
俊树在自己膝上十指交握,思考着这个观点。在他默不作声沉思之际,宫水二叶感到很有趣地开了口。
「您露出有点不大能接受的表情呢。」
「不,没这回事……」
俊树如此说道试图打马虎眼,宫水二叶却用「真的是这样吗?」的表情微笑着。俊树放弃掩饰,说了声「是的」。宫水二叶用右手挥开缠在左肩上的头发,然后重新面向俊树。
「可以请您说出现在脑袋里正在思考的事吗?」
那是耳语般的美丽声音。
(不妙啊。)
沟口俊树表情一僵。
「想听你的意见」可是甜言蜜语。
大部分的学者都渴求着这句台词。
而且自己也不例外。
然而,在访谈时向对方过度阐述自己的解释是大忌。因为之后出现的话题都会变得偏颇。
访谈时为了讨对方欢心,会只说出对那个解释有利的事情,或是无意识地扭曲原本的情况。
俊树说明了这种事,宫水二叶却微微倾斜脸庞。
「或许如此吧,不过我想听你说话。」
这可不是什么甜言蜜语。
而是致命的吸引力。
「两百年前贵神社的神职者对于导入出云系祝词一事并未感到不自然,倒不如说或许还渐渐变得水乳交融了。我觉得这可能是重要的线索,因为这表示贵神社的信仰文脉中可能存在对国津神系统的赞同感。出云是国津神的统辖者,不过——」
俊树屈服于想将心中所思之事说出口的欲望。
他开始论述:
「倭文神建叶槌命是天津神的系统,所以乍看之下倭文神信仰的宫水神社对出云系有着赞同感一事并不合理。然而跟倭文神成对的存在是天香香背男,如果将他列入考虑的话,那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天香香背男是星神,所以被视为天津神系,不过他是不服从的神,是反抗的神,所以具备着国津神般的性格。也就是说,我认为宫水神社原本是信仰天香香背男的星神神社吧。」
身为宫水神社巫女的女人略微探出身躯。
她用姿势表示希望对方再多讲一些。
「我今天早上去县厅那边调查了糸守的事情。糸守湖据说是陨石湖,也就是陨石坠落所造成的湖泊吧。」
的确如此——女人如此说道。
「在古语中蛇称作案山子,也就是人称虎斑游蛇的案山子。而香香背男就是案山子的讹误。天香香背男就是空之蛇,也有一种说法是将流星看成蛇,所以才会使用这种名称。蛇跟龙是互通的,因此天香香背男既是星神,也可以视为龙。说不定组纽编织本来是象征蛇的物品。既然如此,就能解释为何宫水神社不是织布,而是做组纽编织了。」note
注:蛇会捕食害虫,在日本古代被视为田地的守护神,所以之后才会用案山子做为稻草人的代称
宫水二叶点点头。
受不了了。
「就在此时,陨石坠落了。」
沟口俊树如此说道:
「虽然不清楚陨石是何时坠落,不过星星坠落至拥有星神信仰的村子,大批人因此死去。死跟破灭是污秽之事,信仰星辰的人们因为星辰而承受污秽,举例来说或许这就是『被神背叛』的形式。说不定就是为了消除这种污秽,所以才更换了信仰对象。天香香背男的信仰被舍弃,然后导入了他的天敌倭文神信仰。代表蛇的组纽编织被重新解释为束缚蛇的事物。使用今天出现的所有情报重新组成故事的话,就会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我现在在思考的事情。」
「我接受提问。」以授课语气如此说道后,宫水二叶没发出声音地笑了。然后她说了话。
「最初是信仰流星,拥有编组纽编织这种祭祀形态的香香背男神社……因为陨石坠落破坏集落,所以那个信仰遭到舍弃,又因为倭文神是星辰之战的胜利者,因此导入了他的信仰。编绳的习惯也适用于倭文神信仰,所以就这样保留下来。」
俊树想说的就是这种事情。眼前这名年轻女人完全理解这些情报,俊树感到很满足。
宫水二叶压低视线静静沉思。在这段期间内,沟口俊树望着女人长长的睫毛。睫毛遮在上面,几乎可以看见它的影子落在眼睛上。不久后,女人抬起脸庞。
「好好地编入既有情报加以整合,就论点来说我认为是成立的。」
巫女望着俊树那边,就这样用指尖触碰自己的指甲。
「不过……跟我在这里亲身接触到的宫水的面貌,方向性似乎大有不同。我觉得在我们从事的行为中,成品是布或是绳子并不是那么重要,而是将重点放在组合跟编织上面。如此一来就表示自古以来,在陨石坠落之前编织这件事就是信仰,而且存在着将编织物供奉在神前祭祀的形态……」
也就是说,纺织之神打从最初就被信仰着吗?
真开心。
相当愉快。
心灵好像要敞开到危险的地步了。
「有类似论据的东西吗?」俊树说。「也就是可以补强那个说法的东西。」
「是直觉。」
宫水二叶毫不拘泥地干脆说道,接下去的台词被非常惹人怜爱的微笑妆点。
「虽然是直觉,不过宫水家的直觉可是不容小觑喔。」
在那之后,沟口俊树跟宫水二叶有好一阵子都在重复着这种议论。话题重新回到龙究竟是在比喻何物的这一点上面后,俊树下意识地望向背后的凸窗。虽然无法从那道窗户看见糸守湖,他却心念神驰地试图看见它。
「说不定事情会变成湖里面现在还栖息着龙啊。」
他自言自语般说道。
「会像尼斯湖水怪那样变成观光圣地吗?」宫水二叶用非常亲昵的语气如此说道。「既然是糸守湖……」
「就是糸守湖水怪了啊。」
「听起来像是恋慕note,总觉得挺吸引人的呢。」
注:「糸守湖水怪」与「恋慕」的日文发音相近
两人相视而笑。
回去时,宫水二叶笑容满面地站在玄关口那边。
「有空再过来坐喔。」
「咦?」
「您还会前来拜访吧?」
「嗯嗯,大概吧。」
俊树对自己的心情说出了老实的回答。如此说道后,俊树问了打从最初就感到在意的事。
「我来这里时,你见到我好像被什么事吓了一跳呢。在那之后,你轻轻地露出了微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宫水二叶挂着微笑,就这样微微露出困扰表情。
然后说出很惊人的话语。
「虽然不晓得是为什么,不过最初见到您时,我就觉得自己会跟您结婚。这是为什么呢,真是不可思议啊。」
轻描淡写地陈述这些话语后,宫水二叶一副察觉到「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啊」的模样。
「咦,我……」
她把手放在脸颊上转开脸。「真是奇怪呢……那个,这样奇怪吗?」-
3 -
在那之后,俊树跟宫水二叶见了许多次面。见面之际,他一直强烈地说服自己「这是现场访谈」。
俊树对宫水代代相传的神乐舞很有兴趣。据说发生「茧五郎的大火」后,宫水的神乐舞也几乎没有迭失地留存下来。因为需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习得舞蹈,所以趁早将舞蹈教给了好几名女人。由于也有需要一大群人跳的神乐舞,因此村子里的女孩中也有人在学习它。因为这些因素,要复原﹑重建也很容易。不过这些神乐舞是在表现何物,关于这件事的解释在发生大火前似乎就已经失落了。
触及这种话题时,宫水二叶她——
「我跳给您看吧?」
「咦?」
「我现在跳神乐舞给您看吧。」
宫水二叶这么说时,已经从座位上抬起腰。「请前往神乐殿。那边用格子墙封闭着,所以会有点暗就是了。」
能看到平常的神乐殿内侧,而不是举行祭典时的模样相当稀奇。正式进行神乐舞时会将三面墙壁全部打开通风,如今却是关着的,照明仅有设置在天花板上的淡橘色电灯炮。那道光看起来像是黄昏的颜色。待在完全没有窗户,只有一道小小入口的四边形空间里后,「密室」这个字眼浮上意识。
宫水二叶来到那间密室,变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宫水二叶从拜殿那边取来装着握把,并且用组纽编织装饰的金色响铃。
「方便录影吗?」俊树取出数位相机如此说道。
「嗯嗯,请。」
直到现在,俊树一有机会还是会把那段影片拿出来播放。
俊树想到宫水二叶时,脑中会浮现白色的印象。
她周围看起来像是充斥着若隐若现有如白光的事物。当然这是错觉,因为她总是在身上的某处穿戴着白色的物品,所以才会强烈地在脑中留下白色般的印象。
虽然肯定是这样没错,不过只要闭上眼,就能在那片黑暗中看见一个发光的场所,俊树觉得自己好像可以靠它明白她的位置。
不妙……
自己几乎不会为了他人这种存在动心——沟口俊树是这样想的。
虽然根据状况不同,要变得多友善他都做得到,不过那全部都是在作戏。
与他人缔结关系这种事,基本上怎样都行。
也不曾因为这样而特别感到不便。
这种生存方式很轻松。
这种幼稚的防御崩溃了。光是见着面,就轻而易举地向下崩塌。
叠得高高的障碍物渐渐被分开。
至今为止,俊树都告诉自己这是工作上的访谈。
说服自己的说辞失去效力的瞬间来临,俊树的意志有了反转的体验。知道自身意志朝以往都不去正视的方向滚落,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向后倒下,坠落悬崖似的。
在这种下坠的感觉中,俊树确认到接下来要前进的道路上有着层层阻碍,而且也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自己将会失去至今累积而来的绝大部分事物吧。
很好,求之不得。
跟接下来会得到的东西相比,根本只是小事。
沟口俊树终于死心了。
的确,我好像会跟这名女性结婚。
俊树对二叶说出这些事时,两人在糸守湖的湖畔。二叶握住俊树的双手,有如从前方拥抱似的靠向这边,在他脖子上吻了一下。二叶比俊树用眼睛估算的还要娇小。之所以对此感到意外,或许是二叶的存在感在俊树心中已经膨胀到可以说是巨大的地步吧。
湖泊的水面因风而产生波浪,阳光反射在那上面发出光辉。那阵风横渡湖面而来,舒服地轻抚着身躯,群山的绿意仿佛成为薰风飘向这儿。周遭的一切虽是如此美好,站在那儿的两人却都表情严肃。他们正在思考接下来有可能会失去的事物,以及确定会失去的事物。
二叶的母亲,也就是宫水神社的宫司宫水一叶露出明显的不悦表情,反对这门婚事。因为独生女开口说自己要跟最近才刚认识的男人结婚,所以这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不过面临女儿完全不听劝也不接受叱责的事态后,母亲大为震惊。至今为止,这对母女的价值观并未出现过太大的差异。
二叶态度顽固不愿屈服,坚持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跟对方结婚,一步也不肯退让。谈判之际,母亲有好几次都浮现了困惑的表情。
母女之间有了一场长达数日,甚至令背脊发寒的棘手交涉。关于此事俊树无法插嘴,如果做出这种举动,这件事肯定就会变得窒碍难行。这是二叶无论如何都得突破的困境。
关于将陌生人物的血脉引进宫水家一事,宫水一叶似乎真的感到很抗拒,但她终究还是屈服了。
有体力的那一方获胜了——看起来的印象虽是如此,不过或许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宫水一叶在冷静下来渐渐理解状况的过程中,走到了死心的境界吧。至今为止精挑细选女婿候选人的举动都白费了,宫水神社的宫司如此抱怨。
不过,宫水一叶也对俊树加上了条件。她会认可这门婚事,相对的,俊树则是要入赘宫水家,还有要辞去现在的职位,在宫水神社工作。二叶虽然也想让母亲收回这些条件,不过母亲果然还是不可能让步到这个程度。
辞掉工作当养子,求之不得。「没关系,就这样吧。」俊树干脆地吞下了那些条件,反正事情也一定会变成这样。
沟口家在奈良是历史悠久的家族,而俊树则是长男。俊树的老家是大地主,虽然俊树现在因为在大学工作之故而住在京都的公寓,不过家人跟一族之人都深信他早晚会回到老家。而且老家附近有一名由家族之间自行决定的未婚妻。
俊树对结婚这件事并不特别感兴趣,所以尽管家人动作频频,他仍是视而不见,却在袖手旁观之际演变成周遭之人擅自谈起婚事而无法拒绝的状态。而且虽然有一半是偶然,婚约对象居然是俊树职务上的恩师的孙女。
在数个场合出现了漫长的谈判。俊树很热诚,表面上却相当冷静地解释了整件事。这种冷静也更加激怒对方。他们火冒三丈,而火冒三丈的人为了从狂怒这种情感表现本质上的丑恶转移目光,会期待对方也做出相同水准的激烈情感表现。这种下意识的期待一旦遭到背叛,就会出现他们会觉得自己遭受「你真丑恶」的指责,然后变得更加生气的恶性循环。
俊树一边在脑袋里进行这种分析,一边一股脑地解释。谈判总是不断鬼打墙,同样的事情也被问了无数次,所以俊树都会回答相同的话语。在这段期间内,激烈的情感一直没有表露在外,因为他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虽然受到无数次言语上的侮辱,俊树却也没特别生气。俊树认为不管人格被他人怎样批评,自己的价值都不会因此而有所增减。俊树就像这样忍耐地奉陪着这种连议论都称不上的谈判,一边摆出在底线下决不让步的态度。对方时而恫吓时而恳求,时而声泪俱下,时而语带威胁,时而试图说服。有冷嘲热讽也有沉默。俊树观察着这些行为目不暇给地随机发生,然后又消失的模样。
不管是哪一种做法都没让他心动。
这些人们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让他心动的事物。
虽然不是刻意所为,不过结果而论,就是变成了确认这件事的行动。
太棒了。
自己找到了不会让自己无动于衷的事物。
发现令自己心动的事物,而且马上就要弄到手了。
谈判变成带有悖论性质的确认。
简直像是以扭曲的形式接受祝福一样。
是自相矛盾的祝福。
老家那边最后丢出「给我滚出去,以后再也不要踏进这个家的大门」这种老梗台词。在那之后,除了葬礼以外双方变得毫无瓜葛,而且俊树并不特别在乎。
他也辞掉了大学的工作。当时在历史悠久的大学研究室里,仍然存在着近似师徒制的形式(特别是这个领域),既然让恩师与其孙女颜面尽失,俊树也很难继续在职场上待下去。不过这件事俊树也不特别在意,因为俊树的研究领域并不是那种不在大学就难以研究下去的领域。
像这样失去归所后,沟口俊树移居到糸守镇神社旁的宫水宅邸之中,而且变成了「宫水」俊树。从旧居拿到此处的东西是国际牌的唱盘与马兰士的扩大器、天朗的喇叭。黑胶唱片刚好一百张(其中有三十五张是格伦•顾尔德),以及衣服、百利金钢笔还有旧式PC。至于书本,由于不是可以搬运出来的数量,所以都捐给学校了。猫则是硬塞给熟人请对方帮忙收养。
坐上放置于榻榻米上的椅子后,俊树整理起行李,此时二叶过来了。
「亲爱的。」
因为还没有入籍,所以二叶用了这种称呼。被别人称为「亲爱的」是一个很新鲜的经验。
二叶露出揪心的表情。那是因为俊树的事而感到心痛,而且因为这件事也让自己感受到强烈痛楚的那种表情。看到二叶的这种表情后,俊树也感到揪心。
他想要用手指触碰那些长长的睫毛。
「没关系啊。」
俊树把二叶拉过来,将手放到她的腰际。
「只要能得到你,我什么都不需要。」
虽然正如字面所言,不过回神一想,这并不是能在清醒状态下说出口的台词。
俊树以为自己会被笑,不过二叶却认真地接受了这句不能在清醒状态下说出口的台词。
「谢谢……」
就这样,两人成为了夫妇-
4 -
二叶的母亲虽然有好一阵子摆出了无法释怀的表情,到头来却还是接受了俊树的存在。
如此一来,糸守这一方的事情就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下去。
这门婚事并未举行喜宴,不过结婚典礼当然是神前式。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宫水一叶一手包办了一切。
这块土地位置偏远,而且交通设施也不发达,所以俊树以私人身份邀请的友人中只有五人能来到糸守这里。光是有五个人能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另一方面,说到新娘那一边,聚集的人数让人以为镇上的每一户人家都前来观礼了。
这种情况在当时就已经是一个预兆了。
「总有一天你也要会做母亲做的事喔,我们会教你的。」
「……是指神前式的主祭者吗?」
「没错,结婚典礼果然还是要由男性的神职人员来进行才像样。我已经过世的父亲也做过喔。」
「父亲也很辛苦啊。」
回答的方式虽然悠哉,俊树心里却觉得大事不好了。
神职者的行为,都是在繁琐惯例下事先决定好的。从行礼方式跟笏的用法为始,哪一边的脚要先踏出去,一直到指尖动作为止都有着规定。
这种程度的事俊树当然晓得,也觉得自己将会学习那些做法,不过他连想都没想过自己会被要求成为结婚典礼的负责人。
俊树初次去宫水神社「上工」的那一天,从后方前来的岳母——
「有事全部去问二叶。」
这个男人能成材吗?一叶脸上虽然充满这种疑惑,口气却没有特别自暴自弃。
「二叶比我还有任何人都有宫水风范。凡事只要先问过二叶就不会有错喔。」
这是岳母还没弄坏身子性格变软弱之前的事。所谓「宫水风范」究竟为何,俊树至今仍不太清楚。
虽然不确定是否可以称为修行,不过俊树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神职者了。从青袴跟白狩衣的穿脱方式与折叠方式开始,鞠躬行礼的方式,道具的使用法,对事物的思考方式……这类事物二叶都教给了俊树。
宫水神社并不隶属于神社本厅note,各类事务的进行方式也与外面的神社有着颇大的差异,所以俊树用不着参加替有志于神职之人准备的讲习会,也没被叫去国学院之类的地方学习。
注:神社本厅是统合日本大多数神社的宗教法人兼中央事务局
然而,被这样要求恐怕比较轻松。
(教导的方式……)
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教法毫不客气。
那是不论早晚总是跟师父待在一起的生活。是因为不能松懈的关系吗?俊树感到自己在转眼间变成了「神主先生」。耳中好像能听见构成要素「喀啦喀啦」被更换掉的声音。
只有祝词这方面,由于上一个职业的性质之故,俊树有办法书写阅读古文,所以几乎不感到辛苦。只有这一点很轻松。不过讲到「祝词」时,会被开口纠正:「是『祷词』喔。」
像这样渐渐习惯糸守镇跟宫水神社的生活后,此时俊树开始慢慢地理解,惊讶之情也开始慢慢变大。
宫水二叶对这座糸守镇来说,影响力有点非比寻常。
成为俊树之妻的宫水二叶还不到二十五岁。俊树年纪虽然比她大上一轮,有时仍会被当成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但俊树至今不曾见过有人把二叶当成小姑娘看待。
说到处遇方式,可以说刚好相反。
就一般标准而论,二叶应该只是略微脱离小姑娘的阶段,但她在这座小镇却「非常」受到尊敬。
俊树暗中观察后,甚至觉得二叶的身体根本就是会发出谜样灵光,而且只有糸守的居民可以看见那道光。特别是老人,情况看起来像是见到信仰对象的本尊似的。一叶虽然也备受敬重,不过程度比起二叶略低了一些。
以前还因为进行研究调查而进出糸守镇时,俊树有从上了年纪的人们那边听闻一事。宫水神社在历史上是信仰中心,同时也是当地的豪族,如果宫水女人单方面下达命令,村里的人就会完全无法违抗。似乎曾经有过这样的时代。
战后社会体制焕然一新,这种氛围也因此一扫而空,不过年长者之中仍然有人有着这种感觉。
二叶所拥有的那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气质,或许从人们的意识底部唤醒了昔日支配体制的记忆。
当时访谈过,住在糸守的九十岁老人论述了「二叶小姐体内好像有神明」这样的重点。
有当时的纪录。
是因为年纪影响吗?虽然访谈内容糊成一片,不过就是这种感觉。
『老朽呀——啊——就是那个啊,代代祖先都是宫水神社的信众啊。
然后呀,老朽也一直都认识那边的人们note。
注:指宫水家
丰子小姐﹑节子小姐﹑言子小姐﹑言叶小姐﹑一叶小姐﹑二叶小姐,老朽这一路上一直看着她们啊。
哎,虽然丰子小姐老朽只在儿时的祭典上稍微看到一下子而已啊,不过老朽跟言叶小姐很熟唷,因为老朽跟她是同学嘛。
不过啊,说到现在的二叶小姐这个人,她很好呢。
真丢脸啊,不可以这样说啊。那位小姐很好啊,她散发光辉呢。
虽然搞不太懂是什么,不过那个人体内感觉像是有神明呢。
虽然脸生得很美,不过可不只是美人喔。
老朽这里也有神坛,而且也会祭祀,不过这事儿就像是变成了单纯的习惯啊。
看着二叶小姐这个人让老朽有了一种想法,觉得相信所谓的神明也可以呢。
这是为什么呢,这没有什么道理啊,不能那样说啊。』
是因为居民有这种意识吗?镇民有迷惘之事或是烦恼时,就会把问题带到二叶这边。然后二叶所提供的意见会被极强烈地尊重。
而那些咨询也让俊树的心情变得带有讽刺意味。
像是对人际关系感到烦心,或是年纪大了提不起劲这类的烦恼虽然平庸,却是世间常有又能感同身受,所以俊树还可以理解。
不过像是觉得关节痛想去看医生,A医院还是B医院比较好?
饲养的牛没有精神该怎么办才好?
这种问题去问专家或是占卜师,要不然就去抽个签吧——俊树如此心想。
(现在是什么时代啊。)
村子里有贤者般的老人,只要一有问题就先去找那个人商量这种村落制度般的习俗顶多只到大正为止,在昭和时代就已经灭绝了吧。
这样子完全就是落语里的江户时代,是世外桃源里的小巷隐士。
这种事虽然也令俊树感到吃惊,不过说到还有什么事情更叫他吃惊,就是二叶提供给他们的建议是有系统的,而且很精确。
她会做出「原来还可以这样说啊」这种令人拍案叫绝的解释,然后做出结论。而且那个结论正确无误。
俊树觉得这简直像是二叶持有一本书,而且「里面写着世间所有疑惑的标准答案」,所以她随时可以拿出来当作参考似的。
根据二叶所言,在她高中不晓得有没有毕业时就已经有这种咨询找上门了。
究竟是在哪里习得适当地回答这些咨询的能力呢——俊树试着询问,不过二叶并未特地在何时何地学会这种技能,所以她自己似乎也不是很清楚。
晚上俊树待在自己用来当成书斋使用的独栋日式房间里。宫水宅邸空房间很多,所以要用几个房间都行。
室内照明只有黄光色泽的油灯式读书灯,俊树靠在有椅脚的矮椅上听着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一边阅读研究延喜式祝词的研究书籍(平安时代的宫中祝词文例集)。就在此时纸门静静开启,二叶进入室内。
二叶不发一语进入钢琴的音场后,有如寂寞难耐想要感受体温似的从上面抱了过来。
她坐在俊树的大腿上,将他的头拥入怀中。
俊树将书本放到榻榻米上,将手绕向后方轻抚二叶的背部。
罩衫的触感很舒服。手指隔着罩衫感受肌肤,滑顺的布料质地跟绢布一般细致的肌肤互相摩擦的感触也很舒服。俊树将脸埋进二叶的柔软部位,试图听她心脏的声音。
至今为止渴望他人的体温时,二叶都是怎么做的呢?
朋友她要多少就有多少吧。
不过寂寞难耐时能够拥抱的对象,糸守镇应该找不到吧。就是因为在糸守镇,所以找不到。
二叶改变姿势将手臂绕向脖子,就像要咬住耳垂似的。她似乎很中意耳垂。耳垂被触碰后,沙沙沙的干燥声响轻搔耳膜。
说不定她试图传递某种无法化为言语的情感-
5 -
「世上万物皆有其所喔。」
早晨时俊树备好神馔供奉至神前,一边对做着这种事的自己感到突兀。
身体的动作跟头部,以及有办法流畅地朗读祷词的嘴巴虽然渐渐变成颇为优秀的「神职者」,意识却还不是如此。
当天夜里俊树回家后,目前暂时节制没去神社那边的二叶,坐在榻榻米房间里悠闲地折着洗好的衣服。俊树一边帮她忙,一边进行并不特别要求结论的闲谈。在对话中俊树低喃「到现在我还是对自己在宫水家做这种事感到不可思议」后,二叶陈述了具有「万物都有它们的归所,你也一样喔」这种含意的话语。
还真是说出了厉害的话语,就像是神谕。
话中似乎带有俊树来到这座城镇,在这个家停留是具备某种意义的含意。
「这孩子之所以在这里出生,也具备着某种意义喔。」
二叶用手触碰确实地变大的腹部。她垂下视线露出放松的表情,然后拿起俊树的手触碰自己的腹部。
对俊树来说,并没有自己是因为某种意义才诞生到这个世上的实际感受。被生下来虽不是自己的意愿,不过诞生后他靠着自己的意志跟选择活到了现在。在糸守这里担任神职者虽令俊树感到不可思议,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之所以在这里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借由选择来决定自我,自我借由选择而存在着。俊树拥有这种类似存在主义的思想。
俊树甚至没有「自己之所以诞生,就是为了让这孩子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感觉。这是弄淡自由意志尊贵度的想法。自己用自己的意志结婚,在这里生活也是自己的意志所决定的,生小孩也是如此。
然而,就连这样的俊树也如此思考:
「一半是由自己所组成的全新人类马上就要开始存在了吗?」
未知的感觉袭向心头。
硬是要用视觉概念去做比喻的话,就是在时光隧道前方看到宇宙的感觉。
绵延不绝的某物。
二叶第一次生产时,阵痛比预定来得还要早许多。当时俊树因为要参加文化人类学相关的研究会而在青森县的饭店。集合后与会成员开了恳亲会,俊树在这种意义不明的宴席上扮笑脸时,手机发出低吼。是二叶传来的邮件。
『我好像要生了,要去搭一下救护车。』
字面上看起来还真是悠哉到不行啊——如此心想后意识掌握到现在的状况,俊树顿时脸色发青。
飞机买不到机位,所以俊树冲进东北新干线,但它却因为暴风雨而停驶。在东京那边东海道新干线的末班车已经开走,因此俊树租了车。他马不停蹄地在东名高速公路上向西方前进,经由爱知县抵达糸守镇所在地岐阜县的Z郡那边,而且这段路程就像无穷无尽似的。抵达综合医院后,俊树打算冲进正面玄关,然而在开放时段外而上了锁的自动门却挡住他的去路,所以他冲进后门。
打开病房的沉重拉门后,二叶躺在床上。床旁摆着保温箱,婴儿就在里面。
俊树停下脚步,眺望了一阵子四边形病房的奶油色空间,以及位于中央的存在。暖和事物从房间中央放射状地释向周围,俊树一打开门扉,就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它,全身被包围似的。
接近那边后,二叶虽然撑起身躯,却整个人都累瘫了。
「怎么样?」俊树问道。
「吓了一跳。」
俊树轻轻地笑了,想不到生产的感想是「吓了一跳」。
二叶将手伸向这边,所以俊树握住了那只手。他握着二叶的手,就这样探头望向保温箱。
在那儿的东西有如湿掉般水水嫩嫩,满是皱纹,而且是红色的。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赤子真的是红色的。
俊树伸出小指,触摸婴儿仍然很孱弱的小手。用成年男性的手握住好像会坏掉似的,所以还只能用触碰的。
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婴儿甚至还不能说是人模人样,不过一定很快就会变得跟二叶一模一样。
这甚至不是愿望也不是预测,而是打从此刻起就知道这是事实。知道这件事相当地不可思议。
「亲爱的,关于名字……」二叶说道。
事先两人就知道出生的会是女孩。俊树明白这件事,所以至今为止在纸上又写又划掉地不断写下数十个女孩的名字。光是到今天还留下来的候补名字也有十个,然而……
「三叶。」
这不是事先准备好的任何一个名字。
二叶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说了句:「是吗?」歪了歪头。
「这是独一无二的名字喔。」
虽然跟宫水家怎样又怎样无关,不过这孩子是二叶的半身。所以这是跟在二叶后面而来的名字,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是为什么呢……」二叶说。「这孩子出生时,我也觉得只能取这名字呢。」
三叶那只连触碰都会让人心生犹豫的小手反握伸出来的指头时,俊树觉得自己的心就这样直接被抓住了。就算到了现在,俊树还是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事。
三叶是一个很不用他人费心的乖孩子。
在俊树眼中,三叶直到五岁时都不像自己心中所想那样貌似二叶,不过进入小学就读没多久前,她身上开始带有母亲的气质了。
「不过也跟你很像喔。」
「是吗?」
「顽固的地方一模一样。」
这个评价与俊树的想法并不一致。
俊问提出询问。
「三叶顽固吗?」
「非常。」
说到心中在意的部分,能想的顶多就只有三叶比其他小孩还不常笑这件事而已。不过仔细思考的话,俊树本人也是那种不太笑的个性,而且似乎小时候便是如此。也就是说,这一点很像父亲。
三叶很喜欢亲近这个冷漠的父亲。假日时俊树在外廊那边晒太阳一边阅读柳田国男的书时,三叶抱着绘本发出叭哒叭哒的脚步声从背后走向这边,然后就这样从背后开口叫了声「爸爸」。
俊树以为三叶想要他念故事,结果却不是这样。在俊树面前咚一声坐下来后,三叶一脸认真地开始翻开书本。俊树观察了一阵子,只见三叶看起来完全沉浸于书本之中,所以俊树再次将视线落至书本上。
在日光充足的长外廊的木板上,父亲跟小小女儿面对面坐着阅读各自的书本。二叶看到这幅光景笑了出来,「母亲母亲,你看你看」地叫一叶过来让她看这一幕。连一叶都笑着说了句:「哎呀,真是的。」
直至目前,三叶身上并未展露出二叶那种特殊才气的片鳞半爪。俊树打从心底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从二叶的例子来看,可以清楚地明白过于异于常人﹑才气焕发的话,周遭的人就会变得无法让三叶离开糸守。如果可以的话,俊树也想让她去上大学,想给她机会就职体验外面的社会,也想让她做自己喜欢的工作。
三叶上小学又过了一阵子后,次女四叶诞生。这次生产也比预定要提早许多。当天俊树人在冈山。在糸守出生长大然后移居外地的人们中,有人在盖了自己的家时无论如何都希望宫水神社的神职者前来进行地镇祭。
这次俊树赶上了生产。他在分娩室前方的走廊,跟一叶一起不断来回踱步。
隔开分娩室与走廊的树脂制沉重拉门开启了,所以俊树冲进去。如同昔日,在看到婴儿前,一股不知真实面貌为何的感动再次倾盆而下填满俊树的周围。
俊树一直不懂这种感觉的真面目为何。之后他理解这是世上又多了一个比自身还重要的存在,所以才会出现的心灵颤抖。
真是的,不可思议的事物要多少就有多少。
直到昨天为止,这个小孩都还不存在。
如今却存在着。
现在仍然皱巴巴的这个小孩,总有一天会渐渐变得像是二叶那样吧。这件事很不可思议,而且现在就能明确地相信的这件事也很不可思议。虽然事先经由产检知道是女儿,不过俊树在那之前就有预感会生下女儿,而这一点也很不可思议。
「名字要怎么办呢?」俊树说道。
二叶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却还是带着笑容。「不取作四叶的话,很久很久以后三叶或是这孩子好像会有一边发脾气呢。」
「哪一边会发脾气呢?」
「两边都会?」-
6 -
「那么,我要教你削芋头的方法。因为要用刀,所以你要小心喔。觉得危险的话,就立刻把手放开。」
二叶在厨房如此说道后,戴着白色厚手套跟围裙的三叶严肃地点点头。餐桌上准备了砧板跟像是要给小孩用的小水果刀。
此时俊树正一边哄着即将一岁的四叶,一边用单手拿着岐阜县的民谣集阅读着。就年纪来说,让她用菜刀不会太早吗?俊树陈述了自己的疑问,不过——
「我有研究就算是小孩子削起来也不会危险的方法喔。」
二叶移动嘴角露出得意表情后——
「因为我想尽快将各种事情先教给这些孩子们。」
是这样子的吗——此时的俊树是这样想的。
三叶按照母亲所教,露出凝重表情在砧板上削着芋头的皮。不过,她眼睛没有离开芋头就这样开口说道:
「妈妈……」
「什么事?」
「这个弄起来好麻烦……」
「对呀,所以需要你帮忙啊。真了不起呢。」
俊树悄悄看着这段互动,却装出没在看的模样。
多么地可爱呀。
笑意有好一阵子都没能离开嘴角。
四叶入睡,看起来很舒服地熟睡着。轻轻探头望向那张脸庞时,笑意仍然没有离去。
二叶是在这两年后去世的。
俊树听到了类似免疫细胞失控之类的疾病。不管重问几次,俊树都无法记住病名。或许是意识在拒绝着那个病名吧。
二叶刚开始时表示自己会头痛晕眩还有感到虚脱,此时病状就已经发展得很严重了。二叶隐瞒病情,变成无法工作的状态。虽然试着去看了医生,却还是不晓得病名。
不知为何,二叶顽固地不肯住院进行检查。
二叶说了意思像是「自己非待在家里不可」之类的话,然后将各种事物教给了三叶。她是这样说的:「不久后,四叶就由你来教喽。」
这样实在很不吉利,请别这样说。我希望你现在立刻就去往院——俊树向妻子如此表示,妻子却不答应。
到头来虽然还是住了院,但那却是二叶病倒才被抬进医院的。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掌握了病名。
在身体状态还能会客时,躺在病房里的二叶对两个女儿说:
「对不起呢。」
她什么也没对俊树说,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用不着谈到这种事。而且俊树也完全没有意思要接受这种话语所代表的含意。他完全地拒绝这个状况。
说到拒绝,二叶坚决地拒绝转院到大都市的专科医院。理由不得而知,她也说自己不晓得这是为什么。
夫妇之间初次发生如此严重的意见对立。俊树明白病状会让思考能力变调。虽然明白此事,不过另一种见解却爬上心头。
简直像是在拒绝存活下去似的。
在不是专门治疗特定疾病的乡镇医院,二叶与病魔展开骇人的大战,不久后变成连女儿都没办法跟母亲面会的状态。事已至此,俊树变得无法甩掉从背后悄悄接近而来的预感了。
变得完全没有昔日风貌的二叶说出令人怀念的话语。
「事情该怎样就会变得怎样。」
意思是说,即将死去这件事也是如此吗?
俊树并未袖手旁观。他从全日本的许多医院中,找寻在免疫型疾病这个领域有着丰富经验的医院,而且找到哪一间就跟哪一间进行接触。然后就在他与千叶县的大医院谈妥,准备强制移送二叶时,手机响了起来。不晓得是谁的声音告知了二叶的死亡时刻。
护士前来传达二叶要留给俊树的遗言。
「这不是别离。」
她说的话总是正确无误,最后却出错了。
所谓的死,不就是最终极的别离吗?
俊树吃了一惊。动真格哭泣时,喉咙居然会发出咻咻声响。
他就这样度过了好几天。将双肘放在书桌上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读什么也不听,也不跟任何人交谈。女儿交给她们的外婆照顾。
女儿们有时会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前来探视情况,看到俊树的模样后她们害怕了。俊树明白女儿们害怕着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在某一个时刻,虽然仅有一瞬间,脑海里还是萌发了一种想法——不能用两个女儿跟某处的某种存在交换二叶的生命吗?自己这种想法令他恐惧地发起抖。俊树被要付出多昂贵的代价才能换回二叶的想法附身了。
这种复水难收的事情称为死亡。然而俊树的意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择手段拼命地试图绕过这个事实。
他的状态无法出席神葬祭。
俊树经过漫长的时间爬出房间后,俊树以外的糸守居民们早已从悲伤中复原了。俊树感到微微地混乱。他们跟二叶的交情比俊树还要长,像这样若无其事根本不合常理——俊树强烈地这样想着。
「这是为什么!」
他们复原的方式对俊树来说太奇妙了。
宫水一叶或许哭了几天,但俊树并未看到那副模样。俊树出来外面时,她已经看不出有特别失魂落魄的模样,而且相对地平静,几乎已经恢复日常生活的步调了。
而且,一叶说出了对俊树而言极不中听的话语。
「二叶说是命中注定的话,那就是这样吧。」
真是乱七八糟。
俊树已经微微知道这座镇有部分人士心中有着一种愿望,那就是渴望将二叶的发言理解为某种神谕。
你不准给我攀附在这种愿望上面——他想这样对宫水一叶大吼。
就算这是为了让自己接受这件事而拼命挤出来的台词,这般话语也绝对不能被容许。
宫水一叶试图将二叶之死理解为某种必然,这样的她令俊树无法忍耐。
二叶不是神的使者,是人类。
你的亲生女儿死掉了吧。
为何不像普通人死掉时那样感到悲伤呢?
「这是为什么!」
简直是迷路跑进了另一个世界,而且构成这里的常识跟现实截然不同。
镇上的人们,特别是老年人那种「二叶小姐是一个好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所以才会这么早就被神明召见」的讲法令俊树无法忍受。
有这么蠢的事情吗?
二叶在俊树面前就只是个「普通的人类」,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会说出类似的话语,甚至足以令俊树感到恐惧。
一个人死掉了——没有人普通地对此事感到伤悲。
奇怪。
根本是疯了。
俊树怒火沸腾。
直到最后,俊树都没有接纳自己失去二叶的事实。他无法摆脱「二叶被满不讲理地抢走了」的想法。
想让某人背负起这个不公平的责任。
不让某人付出某种代价,这把怒火就不会平息。
俊树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对象。
然后俊树发现的东西是,存在于这座城镇的水面下,以宫水神社为核心的统合力旋涡。
这座城镇的意识下方有一大片以水平状向外扩展的网状物。而人们都被配置在网眼上的某处。宫水神社就位于零坐标上面,这张网缠住了二叶。
二叶最后之所以变奇怪,就是因为人们一直透过这片网眼用异样视线望向她的关系。
在宫水这里,把事物与人之间的关系称为神(结)。
既然如此,自己就像是被神背叛了。
这种东西连一次也没救过二叶。
甚至可以说它杀了二叶。
俊树已经完全无法信赖这个以神明信仰为核心的共同体了。
想破坏它。
想破坏这个结构。
俊树不喜欢神这种概念,也看不惯被这种概念附身的人们。
这种东西害二叶甚至无法以一介人类之姿好好死去。
没有好好地被吊念。
这种事很奇怪。
至少要在二叶死后让她变回人类。
明明是这样想的却办不到,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座小镇以宫水神社为中心运转着的精神状态发狂了。
这座小镇感觉起来实在不是近代城镇。
应该将凭依在这座小镇上,名为宫水神社的意识形态怪物净化掉才对不是吗?
应该要改变这座小镇的结构才对。不是宫水神社,应该以更近代的结构为轴心运作才对。
俊树过于强烈地,无数次地反复思考这种事情。因为想过头的关系,他甚至对二叶产生了极细微的憎恨感-
7 -
俊树离开了宫水家。就一叶的视点而论,会是她把俊树赶出去的吧。
关于此事,他与宫水一叶之间发生了极为感情用事的激烈争执,而且持续了很久很久。
三叶与四叶捂住耳朵的光景映入眼帘。就算看到此般光景,俊树也停不住大吼大叫的行为。
就最终的结果而论,宫水一叶大吼「给我滚出去」。
一听到这句话,俊树就发出声音笑了出来。我打从最初就说过要离开了,你觉得叫这样的我滚出去就能对我造成沉重打击吗?笑声根本停不下来。
超过七十岁还能怒喝到这种程度,还挺了不起的。
如果说有失误的话,就是俊树原本打算带三叶跟四叶一起走。当然,女儿们的外婆大为反弹。在那之后双方又用言语互相攻击了好一会儿。
俊树向女儿们伸出手。跟爸爸一起走吧。
三叶退向后方摇摇头。
四叶打从最初就躲在外婆身后。
三叶脸上有着明显的恐惧感。
至少也要解放三叶将她带出这个阴暗神社。俊树是这样思考的,不过——
当时刺进心中的棘刺至今仍未拔除。那个伤口发疼,有如忆起当时的场景。
(你也是宫水的女人吗?)
俊树将手抽回翻身离去。冰封抛下的事物,留待以后再处理。自己身上有应该要做的事情。
要让这座沉眠于幻梦中的城镇清醒过来。
为此,要投身于镇政的世界中。
这座城镇的精神应该被近代化,应该以地方行政为中心运行下去,暧昧不明的近代以前的遗物应该被时代洪流冲走才对。
这座城镇应该已经不需要这座神社了。应该变成更加不需要它的存在才对。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需要不单是运作例行公事,而是更强大积极的自治体。
自己要亲手实现这件事。
打个比方来说,俊树被神明毫不留情地背叛,所以决定将信仰对象替换成其他的事物。从近代以前的权力结构转变为近现代的统治机构。
俊树隔着湖泊在宫水神社另一边租借了钢筋水泥建造的公寓。他将那儿当成自宅兼事务所,开始研究镇政跟镇议会。
最初他只是透过镇公所一股脑地复印议会的资料。
将那些资料带回去后,他构筑了构想。
俊树陈列出镇上的问题点,为了控诉那些问题在现任镇长的体制下如何被无视至今,他思考出最动人心弦的修辞。
在糸守有事业要做的工程业者抱持何种不满,而自己会如何化消那些不满——俊树将这些事情都统合在资料中。
俊树接触了在这座城镇上拥有发言权,而且跟宫水神社关系薄弱的人物。俊树主动出击,高谈镇政的理想形式,并且在那些话语背后暗示可以给他们怎样的好处。只要提出要从哪里以何种方式把钱拉出来这种具体的前景,就连最初以狐疑目光看待的那些人都很顺利地上了船。到头来所谓政治就只是控制金钱的流向,只要让对方相信钱会往他那边流动,人们就会跟随而来。
俊树就像这样,暗中制造自己的后盾。
放胆一试拉拢勅使河原建设公司是正确答案。
在宫水神社信众会之中,勅使河原建设公司的席次排得很前面,是跟宫水关系深厚的企业。不过看了明细表后,俊树发现在宫水神社的收入中,勅使河原建设公司给予的地镇祭香油钱占了一定程度的比例。换言之对宫水神社来说,勅使河原就是熟客。宫水应该无法对勅使河原摆出强势的态度才对。俊树看准这点所以接触了对方,结果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营建业要雇用大量人手,固定支出也很多,因此非常渴望得到能稳定取得订单的环境。他们最积极地配合了俊树的提议,俊树委托他们拉票,还有挖走现任镇长的票。他们热心地工作。按照预定,俊树能回报的利益也足以符合那些工作的价值。
实际选举时,俊树拥有宫水姓氏这件事将会成为一项很重要的武器吧。当然,俊树会以最大限度利用这个武器。为了什么志气之类的理由而舍弃这项优势,俊树丝毫没有这种念头。
宫水原本就是这座城镇的领主,这个事实仍然刻划在镇民们的潜意识中。
如果能用这个立场当作垫脚石改变他们的意识,那不是既讽刺又愉快的事吗?-
8 -
就这样经过了两年的准备,俊树以新人之姿出马参选镇长,然后成为了糸守镇镇长。
上任后他同时成立新计划,并且陆续实行了它们。他细心地运作,确实将利益带给后援者们。
就算多少出现一些黑金疑云也无所谓,倒不如说这是替自己镀上了一层金。
跟之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义的镇长不同,俊树以能干镇长之姿确实地稳固着评价。
自己打算至少要当三任镇长,怎么可以不在这边得到好评呢?事情便是如此。
他偶尔会跟三叶还有四叶见面。
三叶似乎觉得自己被父亲抛弃了。
这个认知是正确的吧。
俊树害怕长得愈来愈像二叶的三叶。
光是看着她……
冰封着的事物好像就会被撬开似的。
四叶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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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过了六年,就在初次任期的四年马上就要结束时的某天傍晚,模样酷似长女的某种存在袭击宫水俊树,然后又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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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气息将俊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睁开眼睛后,这里发生了停电。宫水俊树觉得自己好像远远地听见了混杂重低音的爆裂声。
镇公所切换至紧急电源,照明也立刻亮起,不过正规电源却没有复原的迹象。目前晓得整座糸守镇都停电,而且附近的乡镇并未停电,然后又得知提供镇上电力,位于深山里的变电所发生爆炸事件,也传来电塔倒塌的报告。
俊树走出镇公所办公室,然后发出数道指示。
「消防团去看变电所的状况,做好接收伤患的准备,跟各家医院共享情报。也把状况传达给邻近各乡镇的消防署请他们待命。紧急联络中电,然后把县警的电话号码拿给我,我要拨过去。」
还没讲完这些指示,未曾响过的警笛就响彻在整座城镇上。现场「噗兹」一声传出防灾广播开关开启的声音,然后设置在镇上每个角落的街头扩音器传出陌生女人的声音,而且对方朗读了乱七八糟的避难指示。内容是现在发生了森林大火,要指定区域的居民一个不留地前往糸守高中避难。这种广播以口齿流利的说话方式放送至镇上的家家户户,而且有如不知疲倦般源源不绝地反复播放。防灾课的职员冲出去看镇公所的广播室,然后又冲回来。据说那边空无一人。
「无线电频道被劫持了啊。」某人如此说道。
「停止这个广播,查清楚是从哪里播放的。」
职员们一齐动了起来。
无线电侦测局顺利地得出追踪结果,发讯源头是糸守高中。
俊树立刻联络校长,让老师过去阻止在广播室进行的非法广播。
取回被劫持的无线电频道后,镇公所的广播室发出订正的广播。根据消防团的报告,并没有从变电所那边发生森林大火的疑虑。
据说劫持无线电的犯人是就读于糸守高中的女子。
「抓住对方诘问内情,之后向我报告。」
状况告一段落总算可以喘口气,宫水俊树将全身的体重放在镇长室的皮椅上。
紧张感放松,麻痹的想像力也随之突然涌现。
发出假的避难指示,打算要做什么呢……?
俊树撑起身躯按下内线电话的按钮。
「让驻守人员过去高中那边一趟,防灾课也派几个人一起过去。对方或许打算在聚集人群的目标地点做某种危险的事。」
说完这些话时,俊树有如弹起来似的抬起脸庞。被自己嘴巴说出的话语触发,让他联想到许多环节。至今为止都没察觉甚至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聚集人群,让他们去避难……
就在俊树打算再次开口时,内线电话另一头的职员告知有客人前来。前来此处的是宫水一叶跟宫水四叶。岳母前来这里跟自己见面,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异常事态了。
俊树从个性完全变圆融的宫水一叶,以及不知为何有如男孩般渐渐长大的四叶口中将整件事大致听了一遍。
三叶从今天早晨就开始出现异样的行动。
她表示彗星会坠落至这里,以强硬方式阻止打算去祭典的小学生,对一叶跟四叶说就算只有你们也好,立刻逃得远远的……
三叶如果过来这里,就好好听她说话吧——岳母开始讲这句话时,俊树已经什么都没听见了。
他打开窗户,看到在夜空上奔驰的彗星。
没必要凝神观视就能看见箒尾。
分裂成两颗了。
看到那幅光景时——
他开始在意识下方明白之后会立刻遇见什么。
星星从天而降。
拖着尾巴坠落的那颗星星被视为龙。
那条龙被纺织物克服了。
纺织物或是组纽编织,就是在暗喻人与人之间的连结。
啊啊,这就是——
与二叶初次见面那一天讨论的话题。
所有概念——
从最初的阶段便存在于自己心中。
之后——只要有钥匙前来造访,以有机形式将这些概念结合在一起就行了。
只要那支钥匙前来,自己就能理解一切吧……
虽然在意识下开始理解这些事,常识却还是在意识表面发挥作用否定着它们。俊树的表层意识做好了如果有人过来就要大声怒喝的准备,就像「别告诉我蠢事」这样。
就像自己分裂成两个似的。
然后——
「那个存在」来了,甚至没有敲门。
俊树大声怒喝,不过那道声音连在自己体内都回响得很空洞。
打开镇长室门扉的三叶满身是泥,而且到处都是擦伤。
俊树发现自己没问「你是谁」。就算什么都不问,他也明白这个三叶是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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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就算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也能光靠气息知道对方是三叶吧。
俊树明白三叶要前来告诉自己何事。
星星在俊树心中坠落了。
星星的意象。
那颗星星划过天际的意象。
流星的意象与组纽编织的意象叠合为一。
那条组纽编织解开缠住星星。
万物皆有其所。
在俊树心中,缠在一起的事物都解开了,然后安置在适当的位置。
接着,事先准备好的理解到来了。
该不会——
意思是说自己如今会以这个立场待在此处,是早已注定好的某种指引吗?
自己能够倾听三叶这种非现实论调,而且拥有能够干涉镇上所有人的权力。
没错,自己现在的地位可以接受三叶想让人们前往避难的请求,甚至能命令所有镇民去避难。
俊树在不知不觉间,主动地强烈渴望自己能站上拥有这种强大权限的立场。
然后,他现在在这里。
所以说这一切都是「万物会自然地被引导至它应该存在的位置」吗?
自己会在这里是有其意义的吗?
在宫水俊树心中于这六年来一直封闭着,连开法都变得不晓得的锁开启了。
带着那支钥匙前来的人——
有一张相当令人怀念的脸庞。
虽然不是完全相同,却明确地残留着她的影子。
觉得再也看不见的那张脸庞,如今就在那儿。
没错,正如二叶所言,那并不是别离。她总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