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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铁娘子

「水嶋,你在写诗吗?」

我第一次和被班上同学称为「铁娘子」的绫音交谈,是在暑假刚结束的某天午休时间。

那是在我们高二第二学期的时候。当时我还没有以名字称呼绫音,而是以姓氏称呼。

我前往教职员室提交文艺比赛用的作品时,她刚好因为某个理由,被教务主任藤田老师找去谈话。

藤田老师是兼任国文和古文授课的年迈老师,也是处理文艺比赛相关事务的负责人。我正想着要不要把时间错开,就被藤田老师发现,老师笑眯眯地招手要我过去。

老师很照顾我,也会替我修改诗作。

我无法拒绝,但等于是打断了她和老师的对话。

「喔,你终于完成了。我很期待这首诗会变成什么样子。让我读读看吧!」

我不仅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还害得绫音要在原地等一阵子。

藤田老师为了确认,开始朗读我的诗。

教职员室的冷气虽然很强,但我的体温却因为害羞与紧张,彷佛一下子上升了。我想阻止老师,老师却说「别在意」,完全不理会我的抗议。

我偷偷窥视绫音的侧脸,只见她似乎不耐地闭上眼睛。

在我眼中,远坂绫音是个总是显露不悦的美丽生物。

她拥有一头光亮的黑色长发、细细的手臂和细细的腿。

以女生来说,绫音的身高很高,脸蛋小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她的眼神散发出坚强的意志,姣好的五官引人注目。

以高二来说,她具有很成熟的气质,班上的同学都很畏惧她。

据说她从一年级时就是这样。

她在教室里总是毫不在意地独处,无论什么时候都单独行动。

她并不是遭到排挤,也不是因为无法融入班上而只能自己一个人。

她是主动选择独处的。

班上也有人想跟拥有突出美貌的她交朋友或交往,把她当作时尚配件般放在身边。

不过她跟那些人也不打算好好相处。

「可以不要烦我吗?」

当有人向她搭讪,她便这么说。

「不要烦我。如果你们不高兴,想霸凌我也没关系,不过这样我和你们都会惹上麻烦,所以还是别烦我吧!」

由于她说得相当直接,因此没有任何同学能够继续跟她对话。

就这样,她一直维持孤立的状态。

而此刻的我,竟然面临在远坂绫音面前,自己的诗作被朗读出来的最惨状况。

我把自己在写诗这件事当成秘密。之前就跟藤田老师说过,我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在写诗,但我不确定老师是否确实理解我的意思。

我自己也觉得这是很阴沉的兴趣,可是对我来说,这很重要。

写诗让我有喘息的空间。

它让我暂时忘记必须要念的书、家人的事,或是未来的事。

我们家和一般家庭有些不同,只有年纪大我七十多岁的祖父母跟我三人共同生活。我从小学一年级时就处在这样的环境,双亲则因为一场意外而过世了。

我和祖父母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差。

不过因为年龄差距太大,彼此都有些顾虑,不确定该如何和对方相处。我们并不会像一般家庭那样随口拌嘴或吵架,但我也必须独自承受并解决青春期的所有问题。

在这样的青春期当中,我自然而然地迷上了诗。

短短的文字,却能够表达出相当复杂的烦恼。不仅如此,也能歌咏美丽的风景,一瞬间就把读者带到远方。

这样的感觉冲击了我,或许也可以说是感动了我。

国中时,我几乎读完镇上图书馆的所有诗集,即使如此仍不满足,于是自己也开始写诗。到了高二的现在,写诗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了。

不过要是被同学知道,很难想像会受到什么样的嘲笑。

「嗯,写得满好的。看样子,今年的比赛也很值得期待。」

比赛用的诗作就这样顺利获得藤田老师采用。

我离开教职员室之后,在门口附近焦急不已。

远坂在班上完全孤立,因此我很难想像她会在班上到处宣扬这件事。

就在我考虑着是否仍旧应该叮咛她别说出去时,她从教职员室走出来了。

「那个……」

「干嘛?」

当我鼓起勇气对她开口,她将那张端正到甚至让人感觉锐利的脸孔转向我。

明明是我自己叫住她的,但我却不禁感到畏缩。

「水嶋,你在写诗吗?」

远坂就是在这个时候问我这句话。

「唔……对,关于这件事……」

「你不想被别人知道吗?你不是还参加了比赛吗?」

「我希望你不要告诉班上的同学。」

「我又没有可以说出去的对象。」

远坂冷冷地说完,甩动长发转身,准备从我眼前离去。

「啊,不过……」

她停下脚步转回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我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她,她便说「没事」,这回真的走了。

我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不过对于号称「铁娘子」的远坂来说,跟我之间的事大概根本不值一提吧?

铁娘子──这个称呼似乎从一年级时就成为远坂的绰号。这是在社会课学到的单字,据说是对英国第一位女性首相的称呼。

意志坚强、顽固的女人──远坂绫音。

远坂是属于「受到上天宠爱」的那一种人,光是看到她的容貌就让人了然于心。

而我则是「不受上天宠爱」的人,很难像她那样孤傲地生活。我只能扮演模范生的角色,在意着人际关系,过着拘谨而低调的生活。

午休时间结束,第五节课开始了。

我忽然感到在意,望向窗边的座位,远坂不在座位上。她先前看起来并没有不舒服的样子,所以想必是跷课吧?

这也是我做不到的事。为了某个目的,我必须保持品行端正的态度、不能惹麻烦、必须认真上课、得到好成绩。

这样的学生生活平凡无奇而无趣,不过正是我自己想要的。

当我想着这些事时,教室前方的门突然打开了。

是远坂。所有人都盯着她。远坂以明确的声音对老师说:「我刚刚不太舒服,所以去休息了。」

老师对她说「不要太勉强」,远坂便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时她稍微绕路,经过我的桌子,将某样东西丢到我桌上。

我感到诧异,检视那样东西,发现是揉成一团的纸。

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因此我没想太多就展开那张纸,看到上面以潦草的字迹写着看似通讯应用程式ID的文字。

眼前的状况让人无法理解,我望向已经回到自己座位的远坂。

她察觉到我的视线,转头看我,一双细长的眼睛似乎在请求什么。

我偷偷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应用程式,把写在纸上的ID加入为好友。画面上显示远坂绫音的帐号。

片刻,那个帐号传了一个音讯档案给我。

我再度望向她,这回她指着耳朵向我示意。

什么意思?她是要我听这个音档吗?

我感到不解,不过还是装作托腮的样子遮住右耳,偷偷戴上耳机。

我播放音档。

甜美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远坂不知为何在清唱。

我不禁瞪大眼睛,一方面是为了美妙的歌声感到惊讶,更重要的是……

她唱的是刚刚在教职员室被朗读的我的诗。

不会错,这首诗是在表达「专注凝视、竖耳倾听,就会发现无处没有诗歌」的诗情。

我茫然地望着坐在窗边的远坂侧脸。

九月的天空很蓝,太阳彷佛永无极限,豪爽地持续抛洒阳光。

这就是我和她的起始之日。

有一种东西叫做全国高中文艺比赛。

除了我之外,班上恐怕没有人知道。搞不好在全校当中,知道详情的学生也只有我一个吧?

这是以高中生为对象、由财团法人主办的比赛,征求小说、诗、短歌、散文等以文字表达的文艺作品,每年举办一次,选出优秀作品。

我从高一时就参加这项比赛的诗歌部门。

之所以要参加比赛,是为了自己毕业之后的出路。我老早就决定,高中毕业后不继续升学,要在本地的镇公所工作──这也是我选择进入这间学校的理由。

这所公立高中冠有本地的名称,排名虽然不高,不过在本地镇公所考试方面相当强,因此国中导师推荐我念这所学校。

如果要上大学会很花钱,也无法及早报答祖父母的养育之恩。

顺利进入高中之后,我的志愿依旧没有改变。

不过因为我常常必须帮忙年迈的祖父母采买之类的事务,不能太晚回家,只好放弃参加社团,而这一点会影响我进入镇公所的机会。

于是高中导师建议我参加文艺比赛。

即使没有入选,只要持续参与就会具有意义。导师告诉我,只要连续三年参加这项比赛,在公务员考试的面试时,就能当作代替社团活动的自我推荐项目。

那位导师才三十出头,年轻很轻,却很替学生着想。

我从一年级春天左右,就开始创作参加比赛用的作品。

一年级参加的结果,很幸运地获得入选,不过那只是偶然的结果,并不是自己的实力。话说回来,透过参加比赛,我也得到意外的收获。

那就是和教务主任藤田老师变得很亲近。

藤田老师过去在已废社的文艺社担任顾问,对我参加比赛一事似乎很嘉许,开始会在私底下跟我聊天。

老师曾送我诗集,也替我修改诗作。

比赛的报名时期是每年八月下旬到九月上旬,和暑假期间重叠。

老师鼓励我,二年级要得到比入选更高等级的优良奖或优秀奖,今年暑假还特别在文艺社的社办与我一起投入诗作,真是一位热心的老师。

不过他似乎太过热心了一点,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教职员室朗读完成的原稿。

更没想到会被远坂听到……

放学前的班会结束,远坂照例匆匆离开教室。

在她丢给我纸条之后,我传了简讯给她,但虽然显示已读,她却一直没有回覆。

我一边斜眼看她离开,一边参与同学之间的聊天。

不久之后,我听见手机响起收到讯息的通知铃声。

《到旧社办大楼。》

寄件者显示为远坂绫音,我因为感到诧异而停止动作。

旧社办大楼……?她为什么要指定那种地方?只是偶然吗?

我怀着疑问,不过还是结束聊天,走出教室。

我匆匆前往校舍出入口的鞋柜,换上鞋子,朝着和校门不同的方向前进。

目的地是位于校园角落、已未使用的文化类社团社办大楼。

那里似乎曾经相当热闹,但现在却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繁华。由于入学者年年减少,文化类的社团几乎都已经废社了。

再加上校舍设备逐渐变得老旧,仅存的社团也迁移到别栋大楼的空教室活动。

在这栋老旧的社办大楼二楼,有一间很久以前就废社的文艺社社办。由于藤田老师曾经担任过该社团的顾问,便破例把社办的钥匙交给我。

社办里有许多学校图书馆也没有的珍贵书籍,因此我偶尔会到这里写比赛用的诗或看书。

当这栋旧社办大楼进入我的视野,我立刻看到远坂在二楼的外廊。

我加快脚步,压抑急切的心情爬上阶梯。

远坂把背靠在文艺社的门上,我和她对上眼。

「那个……」

我有太多问题想问,包括第五节课时寄给我的音档,和指定旧社办大楼的理由。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神冷冽的她便开口说:

「要不要先进去?」

我对她的提议点头,从口袋拿出钥匙,打开社办的门。

「哦,原来里面是这个样子。」

她好奇地环顾室内。

小小的房间中央摆了四张校桌椅。左右两边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上面陈列着从前文艺社旧社员和藤田老师收集的书籍。

远坂很自然地拉一张椅子坐下。

我虽然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坐在她斜对面的座位上。

「不要那么紧张,我只是有一点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拥有冰之美貌的她和「拜托」这个词格格不入,让我感到有些困惑。

不过我被她掌握了小小的弱点,那就是我在写诗,还投稿参加比赛……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事要拜托我,不过我无疑处于相对不利的立场。

而她刚刚把我写的诗当成歌曲来唱。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每个月第二和第四个星期五,都会在叔叔开的餐厅唱歌。」

她把长发勾到单侧耳朵后方,唐突地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唱歌……什么意思?像是组乐团之类的吗?」

「嗯。我从国中就和叔叔的朋友组乐团,原本一直都在唱翻唱歌曲,不过暑假的时候,乐团的人要我写原创歌曲。」

在教室几乎从不开口的远坂,此刻却面对着我说话。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我不敢置信,但她说的内容更超出我的想像。

由于她的外表出众,不论什么样的姿态应该都会很适合。

不过我唯独无法想像她拿着麦克风唱歌的模样。

「你的表情好像很意外。」

我的感想似乎流露在脸上,因此被她如此指谪。

「呃,没这回事……」

「你不用说谎。毕竟我是这副德性,你会感到意外也很正常。不过我说的都是真的。」

远坂似乎很明白自己的形象。

她给人超然的印象,不像是会组乐团唱歌的人。

在我产生这样的感想时,远坂把对话拉回正题。

「至于我在创作的那首原创歌曲,我已经完成作曲的部分,可是作词方面却完全没有进展,所以正感到苦恼。就在这个时候,我在教职员室听到你写的诗,感到满惊讶的──或者应该说是受到冲击,我真心觉得很厉害。」

「冲击?」

当时远坂给我的印象,和这两个字完全搭不上边。

她当时明明闭上眼睛,好像在忍受难熬的时间一样。

我不禁问:「远坂,你当时不是闭上眼睛,一副很受不了的样子吗?好像很希望赶快结束一样。」

「哦,那只是我的习惯。因为视觉会造成妨碍,所以在我想集中精神的时候,就会闭上眼睛。」远坂很干脆地否定。「然后我就趁还记得内容的时候编成歌……你应该听过了吧?」

远坂询问的口气好像在打探般,我点头表示听过。听到自己的诗变成歌曲的感觉很奇妙,我原本以为是某种恶作剧,但如果是恶作剧,未免太花工夫了一点。

更何况对方是应该很讨厌恶作剧或玩笑的「铁娘子」远坂。

但是这样的她说她组了乐团,准备创作原创歌曲……

各项要素逐渐连结起来,但还有很多不明朗的地方。

远坂说的「拜托」和制作那首原创歌曲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

我鼓起勇气问她:「我知道你对我写的诗有兴趣了。不过你说的『拜托』,是指……」

这时远坂看着我,有些腼腆地露出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她的笑容显得无比优雅。

「水嶋,我希望可以跟你一起写歌。我来作曲,你来作词。」

诗与词在日文中的读音虽然相同,给人的印象却如同阴与阳般截然不同。

而此刻,「铁娘子」远坂却要求我创作歌词。

我无法理解目前的状况,脑中一片混乱。

「就算会写诗,也不见得会写歌词。而且我从来没有写过歌词。」

我面带疑惑地这么说,她却不以为意地回应:

「你一定没问题。老师常常拿你来做对比,可见你的头脑一定很好。你每个星期都会到这间社办好几次来写诗吧?对不对?」

「我的头脑没有特别好……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指定这个地点,还有为什么知道我在使用这间社办?」

「因为我看到了。」

「看到了?你从哪里看到的?」

「从顶楼。」

根据她的说法,她是在跷课跑到顶楼待到午休或放学时,看到我进入这间社办。

我万万没有想到会被远坂看到。

「呃,那么……如果我拒绝帮你作词,我会……」

「别误会。我并不打算把这间社办或是你写诗的事说出去。每个人都有不希望被别人知道的秘密,不是吗?」

看来她满懂事的。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担心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我几乎没有和同学说过话,所以如果你觉得我太强势,那就抱歉了。你不需要立刻回答,可以想想看吗?」

远坂似乎说完她想说的了。我虽然感到犹豫,不过还是对最后的提议点头。

「啊,对了,这个给你,有时间可以听听看。」

远坂说完,用通讯应用程式传送据她说是用吉他作曲的音档给我。

我再度感到惊愕。远坂不仅会唱歌,难道还真的会作曲吗?

「明天放学后,可以再到社办跟你谈吗?」

「呃……好、好啊。」

「那就明天见。」

远坂跟我约定之后便离开社办,我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

直到此刻,我仍不敢相信远坂要我替她作词。

我想稍微冷静一下,便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

站在窗边,我深呼吸之后眺望外面。学校周围并没有特别醒目的东西,映入眼帘的只有天空、山峦、树木和田地,还有无人的道路和电线杆。

这里是平淡无奇的乡下小镇,没什么观光景点,唯一的经济支柱就是制造业。

在这样的乡下小镇成为公务员,平凡地生活,平凡地死去。

一直陪伴在养育我的祖父母身边,照顾他们并替他们送终。

我的人生在高二时,就已经决定大致的样貌。

并没有人强迫我接受,是我自己选择并且由衷想走的路。

不同于大学入学考,高中毕业生的公务员考试是在夏天接近尾声时进行笔试。

距离现在刚好剩下一年。在完成比赛投稿的此刻,我必须切换心情来准备考试。

但是……

──水嶋,我希望可以跟你一起写歌。我来作曲,你来作词。

想到远坂说的话,我便打开手机的通讯应用程式。

我播放她刚刚传给我的音讯档案。

我感觉到好像有一阵风拂过我的心中。

原本只有翻纸张及铅笔写字声的社办里,响起了吉他的温柔音色。

直到次日放学后,我仍旧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远坂的请求。

远坂在教室里完全没有看我一眼,放学后就立刻独自一人走出教室。

她或许是先到社办了吧……不过钥匙在我这里。我不想让她等太久,虽然还没下定决心,但也同样地走出教室。

我换上鞋子,前往旧社办大楼。

这所高中因为是乡下的学校,校园面积格外辽阔,大概有很多学生甚至不知道校园角落有这栋旧社办大楼吧。

然而当我走到可以看见旧社办大楼的地方,却听到有几个女生在争执的声音。

哇,怎么搞的……有人在吵架吗?

在旧社办大楼附近的树荫,有三名女学生围堵着远坂在质问她。从领巾的颜色来看,那三人应该是高三学生。这一带很少看到人,因此她们大概是尾随远坂来的。她们正在争执。正确地说,是远坂单方面地被对方责难。

「你说你没看是什么意思?你脑筋有问题吗?」

我反射性地躲起来。从对话内容推测,好像是有个高三男生写信给远坂,但远坂却连看都没有看,于是跟那个男生很要好的女生来质问远坂理由。怎么说呢……真是青春啊。

我心想,她既然是铁娘子,应该可以自己解决,不过我也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因此还是上前伸出援手。

「远坂,原来你在这里。藤田老师在找你。」

我开口呼唤远坂,正在诘问她的女生便凶狠地转向我。

「你是什么意思?我们现在正在跟她说话。」

我不习惯与人争斗,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其实相当紧张。

「呃,我是远坂的同班同学。教务主任藤田老师要我找远坂过去。请问你们有什么事找她吗?要不要我去叫老师过来?」

三名学姊听我这么说,彼此互瞄一眼,显露出嫌麻烦的表情。其中一人说:「反正我们已经谈完了,就让她走吧。」正在质问远坂的女生叹了一口气。

最后,那个女生瞪了远坂一眼,带着其他两人离开了。

现场剩下我和远坂两人。我自知管了不必要的闲事。

真是一场灾难。

我原本想要这样对她说,却发觉到她的手正在发抖。

我感到相当意外。没想到身为铁娘子的远坂竟然也会发抖。

远坂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把手藏到背后,尴尬地低下头。

「……我们先进社办吧。」

我开口邀她,她便默默地跟着我走进社办。

我们各自坐在跟昨天相同的座位,不过此刻的气氛似乎不太适合提起作词的话题。

「抱歉,也许你会觉得很啰唆……」

我鼓起勇气开口,远坂抬起她那张标致的脸。

「不过我觉得,你至少可以读一下人家写的信。也许你很习惯遇到这种事,不过这年头还特地写信,应该算是很难得的。」

我原本擅自认定她个性很强势,不过她毕竟也是女生,应该不会想跟人吵架吧?

然而远坂似乎真心觉得我很啰唆,皱起了眉头。

可以不要来烦我吗?

我原本以为她会用这句话打断对话。事实上,她过去对其他人都是这么说的。

然而一反我的预期,远坂有些不甘地低声说:

「……就算你救了我,也不要说得那么简单。」

我因为她出乎意料的反应感到惊讶。话说回来,「不要说得那么简单」是什么意思?

「呃……你该不会是有男朋友吧?所以才不方便读那种信?」

「我才没有男朋友。」

「那为什么不至少读一下人家写的信呢?应该没那么难吧?」

远坂一时语塞,用她那双细长的眼睛瞪我。我觉得她好像在告诉我,这个话题结束了。

「别讨论这种事了。你有没有考虑帮我作词的事?」

她有些生气地切换话题,这回轮到我一时语塞。

「抱歉,我还有些犹豫。」

「嗯,毕竟才过一天的时间,也不能催你。不过我还是带了这个来给你。」

远坂从自己的书包拿出某样东西递给我。看上去好像是作词的教本。

「我希望你能对作词稍微产生兴趣。」

虽然她是为了完成原创歌曲的个人目的才替我准备,不过她特地替我带这本书过来,还是让我感到很高兴。

「原来还有这样的书,谢谢你,我会立刻读完还给你。」

「你不用还我。那本书给你。」

「这样不好吧。对了,你今天还有时间吗?我可以在这里读这本书,有问题就可以问你。」

「时间是没问题……不过我也没把那本书读完。就算问问题,我也回答不出来。」

虽然有些尴尬,不过接下来我们就在社办各自做自己的事。我把她借给我的书从第一页开始读起,她则戴上耳机开始滑手机。

这种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妙。

我竟然跟远坂在书本环绕的这间社办共度时光。

社办里逐渐形成悠闲舒适的气氛,很难想像不久前还在外面被学姊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或是刚刚跟远坂为了读信的事起了小小的争执。

九月温暖的风,从稍微打开的窗户外面吹了进来。

我放下作词教本,忍不住脱口而出:

「像这样……感觉满像社团的。」

「啊?」远坂摘下耳机问我。

「这里原本是文艺社的社办,如果没有废社的话,也许就像这种感觉吧?我有点憧憬放学后像这样跟同学聚在一起。」

对远坂说这种话,也许稍嫌太亲昵了一点。

不过她似乎没有特别在意,环顾周围对我说:

「嗯,在这里还满舒服的。只差没有WiFi、吉他跟点心。」

「……原来你也会说WiFi跟点心这种话。」

「当然会呀,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呃……铁娘子?」

我不禁说溜嘴。原本以为她会狠狠瞪我,不过她却很自然地接着说:

「喔,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绰号。」

「嗯。你不生气吗?」

「没什么好生气的。名称虽然有点那个,不过正合我的意。」

「正合你的意?什么意思?」

「……禁止当爱问问题的欧吉桑。」

「欧吉桑……」

「你如果继续追问,就要罚钱喔!」

听她这么说,我只好乖乖阅读教本,直到傍晚都和远坂两人一起度过。

我跟远坂说「该走了」,然后锁上社办的门。虽然不习惯做这种事,不过我还是跟她一起走到校门。

道别时,搭电车上下学的远坂犹豫了一下,然后对我说:

「……今天谢谢你救了我,明天社办见。」

我跟昨天一样,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

虽然态度有些粗暴,不过她竟然对我道谢,让我感到很惊讶。

……也许远坂比我想像的更像个普通女孩。

我想起她被学姊诘问时发抖的模样。

话说回来,我只是短暂地跟她相处就去想像这种事,不免觉得自己有点恶心。

前往脚踏车停车场,我拉出自己的脚踏车,独自踏上归路。

途中,停在农会经营的超市,购买晚餐用的食材和日用品。

回到家之后,我和祖母共同迅速制作日式料理,吃完晚餐、洗完澡、做完功课之后,我便开始读公务员考试用的书。念完书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我想在睡觉之前写一点诗,但注意力却被书包吸引。

我决定拿出向远坂借的教本,继续阅读。

到了次日,我一如往常前往学校上课,但整个上午我都昏昏欲睡。

昨天我在睡前开始继续阅读教本,读完时已经过了十二点。

如果我在那时上床睡觉就好了,但我又不禁着手作词。

作词和写诗有许多共通点,因此让我产生兴趣。我依照教本中的例题完成两首歌的歌词时,已经过了半夜两点。

放学后,要不要拿试作的歌词给远坂看呢?

我思索着这个念头,在上课中望向远坂。

放学后,远坂再度最早离开教室。

由于昨天有学姊来找她麻烦,为此我也打算尽快赶到社办。

不过我却看到远坂在刚出校舍的地方被一名男生拦住。

那个男生大概是三年级,身材很高,出众的外貌和远坂在一起也不逊色。

俊男美女站在一起的景象,吸引许多学生注目。

或许是在意众人的目光,远坂和那个男生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个男生搞不好就是写信给远坂的人……

我虽然担心会不会再度起争执,不过既然是当事人,应该没问题吧?

我先自行前往旧社办大楼。

当我重新检视写在本子上的歌词时,远坂来到社办,问我:

「你刚刚在校舍出口附近看到我了吧?」

我原本想要装傻,但远坂却抢先一步说:

「即使你装傻也没用,我看得很清楚。」

「……那就是昨天提到写信给你的人吗?」

「对。我没想到他会在那里等我出来,不过我很明确地拒绝他了。」

「喔……这样啊。」

远坂边说话边坐到座位上。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从书包里拿出作词教本。

「这个谢谢你。我读完了,所以还给你。」

「你已经读完了?好快。」

「这本书满有趣的。还有……我也试着写了歌词。」

远坂露出在教室里从来没有显露过的表情,她挑起眉毛表示惊讶。

「你已经写好歌词了?」

「只是试试看而已。而且是依照教本例题,所以不是搭配你之前给的曲子写的正式歌词。」

我翻开写了歌词的笔记本递给远坂,她的身体显得有些紧绷。

无处可去的笔记本空虚地静止在半空中。

「对不起,你可不可以用简讯传歌词给我?」

「好啊,不过……为什么?」

我不禁看了一下递出去的笔记本。我的字应该写得很工整,不至于看不懂才对。

「歌词用看的跟用听的感觉会差很多,我想使用应用程式的朗读功能来确认。」

既然她这么说,我也只好听从。我依照远坂的提议,把歌词打成简讯之后传给她。

远坂戴上耳机聆听。

「真厉害……没想到会有『如果世界是雨声』这样的文字组合。」

一开始虽然碰到钉子,不过看她此刻兴致盎然地读我的歌词,我就安心了。

我趁远坂在听第一首歌词的时间,打了另一首歌词传给她。

远坂对于这一首歌词也似乎很佩服地听着。或许是因为太专注,她变得十分沉默。

然而过了片刻,我却听到沙沙的声音。她正从保冷袋里拿出某样东西。

我看到巧克力点心的包装。

这时我体认到,远坂果然还是女生。她为了不让巧克力融化,特地用保冷袋带到学校。远坂把棒状的点心咬在嘴里开始吃。

「水嶋,关于第一首歌词的表达方式──」

「远坂,你真的带点心来了。」

「嗯?不行吗?」

「我没有说不行。不过这栋社办大楼因为满旧的,所以会有那个出来。」

「出来……你是指有鬼吗?我不信那种东西,所以没关系。」

「我不是指那个。有时会出现满大只的,实际看到会觉得……啊!」

就在我们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看到有东西在远坂背后的书架上动了一下。

远坂似乎发觉到我注视着后方,狐疑地转头。

对于冷竣的铁娘子远坂来说,野生的老鼠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说来可耻,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因为超乎想像地巨大,十分惊慌失措。

不过这时发生了与我预期相反的事。

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叫声回荡在社办中,发出尖叫的竟然是远坂。

远坂几乎陷入狂乱状态,慌慌张张地跑到我旁边,细细的手指抓住我的肩膀,试图与书架上乌黑的老鼠保持距离。

「哇!讨、讨厌!水嶋,快把那个赶走!」

我看到远坂出乎意料地慌张,虽然感到惊讶,不过还是点头。

「果然出来了,你等等,我现在就把它赶出去。」

「快点!快点!」

这里的老鼠似乎胆大包天,过去也曾受到食物的气味吸引而跑出来。

我打开社办的门,从放置打扫用具的橱柜拿出扫帚,谨慎地把老鼠引导到外面。原本感觉满顺利的,但那家伙突然朝着我跑来。

「哇!讨厌讨厌讨厌!来了,来了!」

远坂慌乱地大叫。我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扫帚改变那家伙的前进方向,把它赶到外面。

成功把老鼠赶出去之后,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把扫帚收回橱柜。

另一方面,即使在老鼠从视野消失后,远坂似乎仍无法安心,脸部表情显得很僵硬。

包括刚刚的反应在内,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远坂。

昨天想到的念头再度闪过我的脑海。

远坂或许比我们想像的更像个普通女孩。

昨天的对话里,也有让我感到在意的一段,似乎能够佐证这个想法。

──呃……铁娘子?

──哦,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绰号。

在那之后,远坂确实说过这样的称呼正合她的意。

也许,此刻的远坂才是她的真实姿态,平常的她则是在隐藏自己的真面貌。

「喂,远坂。」

「干嘛?我现在不太想跟人说话。」

「你该不会是故意装成冷淡的个性吧?」

听到这句话,远坂瞪大眼睛。她彷佛要掩饰刚刚的自己一般,用锐利的目光瞪我。

「我不是说过,你再追问就要罚钱吗?」

「嗯,你好像说过。」

她虽然装出凶狠的表情瞪我,但在现在的我看来,感觉好像只是在掩饰而已。

「因为你写了歌词,所以这次特别原谅你,不过没有下次了。」

「你为什么要隐藏真正的自己?」

「水嶋,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要生气啰。」

「我开始觉得,跟你一起写歌或许也满有趣的。所以……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想多了解你。」

远坂似乎没有预期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表情显得有些惊愕。

「原来你认真考虑过作词的事。」

「那当然,否则我就不会为了作词而睡眠不足了。」

我老实回答,远坂便沉默不语。她似乎陷入沉思,停顿了好一阵子。

我要做的事其实很多,既要准备公务员考试,也必须做家事。不过我也开始对和远坂一起写歌产生兴趣。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子之后,远坂像是叹息般吁了一口气。

「既然要跟人相处,很多事情大概还是没办法一直隐藏下去吧。」

这段发言几乎等于是承认了我的问题。

「远坂,你果然在隐藏吗?」

我如此询问,远坂便以不满的表情瞪我,说:

「我得趁这个机会说清楚,这里一定要想办法处理虫子和老鼠的问题才行。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干净,可是有老鼠出现实在太夸张了。」

「喔,我知道了……对了,远坂,没想到你说话还满直接的。」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昨天还突然要我看人家写的信!」

远坂的口气突然改变,让我感到惊讶,同时也感到亲切。

远坂追究我昨天的发言,于是我也跟远坂一样,用轻松的口吻说:

「因为那场骚动的起因,就是那封信吧?话说回来,那位三年级学长真的很帅,你拒绝他不会感到可惜吗?」

「容貌只是上天赐予的吧?就好像拿中奖的奖券给我看一样。」

远坂拨着头发,索然无趣地回应。

「可是才能也一样,任何东西应该都是上天赐予的吧?」

「即使有天分,也要努力琢磨,否则就没有意义了。像这种地方就会表现出一个人的个性。」

「那……你的歌也是经过努力琢磨的吗?」

「嗯,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在努力的。像是发声练习,还有跑步锻炼身体。我还练出好几块腹肌,你要不要看?」

远坂准备把制服掀起来,我连忙阻止她:

「我不想看!停!」

「你不是想更了解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等等,你刚刚根本就是在捉弄我吧?」

「被你发现了?」

远坂说完之后笑了,这样的她果然一点都不像铁娘子。

开始展露自己本性的远坂重新注视我,对我说:

「关于我为什么要隐藏真正的自己这个问题,是因为以我的情况来说,跟班上同学深入来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我才要孤立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过如果这是她的真心话,那么现在的状况对她来说,应该也不是理想的状态。

「这么说,你最好也不要跟我深入来往吗?」

「没错。」

她回答得相当明确,让我感到有些寂寞。远坂注视着如此反应的我,又说:

「不过如果要一起创作的话,好像也不能避免深入交流。我今天体认到,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自我中心了。」

「……也许吧。不过至少我不会把你刻意跟别人保持距离的事说出去。毕竟你也帮我隐瞒了我写诗的事。」

「我并不担心这一点,只是……」

远坂再度闭上嘴巴。我因为感到在意,便开口问道:

「你该不会还有其他秘密吧?」

「你为什么这么想?」

「像是昨天提到的那封信,或是刚刚写了歌词的笔记本……也许你只是有洁癖而已,不过总觉得不太寻常。」

「不太寻常……」

远坂回避我的视线,沉默不语。不知为什么,她看起来好像有点受伤。

我在过去的人生当中,其实也不曾和其他人特别深入往来。

不过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我也不能置之不理。

「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跟我说吧。我们今后要一起写歌,不就跟社团伙伴一样吗?虽然说,写歌也许就只有这么一次而已。」

听到我这么说,远坂抬起头看我,她很明显地在犹豫。

「我在国中时也没参加社团活动,所以即使你跟我说『社团伙伴』,我也不了解。」

「那我就是你第一个社团伙伴了。」

我若无其事地这么回应,远坂便低头沉思。

过了一阵子,她似乎下定决心,抬起头说:

「那么,不管我有什么样的秘密,你都会继续当我的社团伙伴吗?」

「嗯。」

「真的?」

「真的。」

「你不会背叛我?」

「我保证不会。」

「我知道了。那……我就说吧,也许你之前一直觉得不对劲。」

接下来远坂告诉我的,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

不过正因为她说出来,我才能了解先前不懂的事,两人的关系也能向前迈进。

「我没有办法像普通人那样阅读文字,天生就是这样。」

我是在这一天,第一次听到「发展性阅读障碍」这个词。

这个症状是智能上没有问题、只有在读写文字时会有特殊困难的情况。患者无法将文字认知为文字,只能当作单纯的形状来掌握。

也因此,会导致阅读或写字方面的困难。

我完全没想过远坂会处于这样的状态,甚至连这种症状的存在都不知道。

怪不得她不读别人写的信,而且要用朗读功能来掌握歌词。

虽然觉得有些失礼,不过我接着针对这个症状询问她具体的细节。

譬如是否有治愈的希望,或是学校采取什么样的因应措施等等。

「听说没办法根治。不过我不是完全不能阅读或写字,所以也有尽力想改善。」

根据远坂的说法,这种症状在日本并没有受到广泛的认知。她在进入高中之后,虽然也由导师向其他科的老师说明,不过就连那些老师往往也无法理解。

其中似乎也有些老师会说,这只是不够努力而已。

远坂因为有这样的症状,因此在上课时也无法抄写黑板上的字,必须用听的来记忆。

考试时,她必须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了解题目,写答案时感觉也好像我们在抄写其他国家的象形文字一样。

这实在是太辛苦了,我可以了解她想跷课的心情。

我在自己脑中稍微整理了远坂的症状和状况,重新问她:

「你在教室里装出那样的个性,是因为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吗?」

「嗯,因为这个症状,我碰过许多不愉快的事。把自己孤立起来的话,别人就会把它当成是我的个性,也没有人会跟我说话。」

远坂笑了一下,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悲哀。

她寂寞而哀伤的表情让我感到心痛,不禁问了她过于深入的问题:

「你不会寂寞吗?」

「不会,反正我对学校也没什么寄望。老实说,我才想问你这个问题。」

「问我?」

「嗯。你表面上好像跟班上同学相处得很融洽,实际上却冷眼旁观,感觉并没有真心信任其他人。我一直都暗自觉得,这个人一定也没有朋友。」

听到她毫不留情的评论,我不禁苦笑。没想到她竟然这样看我。

虽然不甘心,但她猜得没错。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

「也许吧。」

我老实承认,远坂便稍稍挑起眉毛。

「感觉有点意外。」

「为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自暴自弃地回答。」

「我并没有自暴自弃。只是虽然有认识的人和同班同学,但也不算朋友。」

我以自嘲的口吻回应,远坂反而发出轻松的笑声,对我说:

「不过你现在交到社团伙伴了。放学之后如果很闲的话,以后每天都来聚会吧!」

「嗯,说实在的,我也不是很闲。但是我会尽量过来。」

「咦?你在忙什么?你不是『回家社』的吗?」

「高中毕业之后,我打算在镇公所工作,距离笔试只剩下一年了。」

或许是受到此刻轻松自在的气氛影响,我很自然地说出从来没有对班上同学说过的毕业后的出路。

「这样啊,原来你已经在替将来做打算,真了不起。」

「没什么,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志愿……远坂,你毕业以后要做什么?」

「我要去工作。像我这样的症状,很难去念专科或大学,继续念书也会花钱。」

虽然是不经意地问起,但我也没想到会谈到这么深入的话题。

无法顺利辨别文字,也意味着个人发展与未来都会受到限制。

对话停顿了片刻,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远坂:

「不过幸好我现在可以唱歌。」

「你很喜欢唱歌吗?」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是爱我的。感觉可以暂时逃避未来或过去之类的东西。」

未来和过去──「未来」总是纠缠着身为学生的我们,而「过去」偶尔也会悄悄逼近。

我因为一场意外而失去双亲,有一段时间无依无靠,因此也了解「过去」的辛酸。

对于具有阅读障碍这种症状的远坂来说,「未来」与「过去」大概是她更不想正视的问题吧!

想到这里,我忽然又觉得她看起来就像个普通女孩。

如果她真的是个普通女孩,或许就可以过着跟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没必要扮演铁娘子,凭她开朗的个性和出众的外表,想必会受到大家的喜爱。

一定也能交到很多朋友吧……

我稍稍陷入感伤,说出连安慰都称不上的话:

「我开始想听你唱歌了。」

「那就快点一起来写歌吧,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听到不想听了。」

我不禁去看写在笔记本上的歌词。

在写这些歌词的时候,我没想到会和远坂彼此坦承以对到这个地步。

我一边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缓慢地开始,一边回答:

「……也对,我知道了。」

第二天放学后,我便以社团伙伴的名义,和远坂在社办开始写歌。

「简单地说,音乐是由和弦和旋律这两个要素组成的。」

她首先对我说明结构等基础知识,由于我已经先读过教本内容,因此很快就能理解。

接着远坂显得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操作手机,播放了音乐。

我听到甜美而清澈的声音,这是远坂的歌声。

她搭配着之前寄给我的吉他伴奏,唱着啦啦啦的旋律。

「好美。」

「蛤?」

我吐露出心中的感想,在社办卸下铁假面的远坂便发出怪异的叫声。

「我是指你的歌声。」

「我知道,可是你不要突然说出奇怪的话好吗?」

我重新集中注意力,再度听她说明作词。她告诉我,唱「啦啦啦」也是有意义的,要配合啦的字数来写歌词。

接着她给我影印好的乐谱。我看到乐谱有些惊讶,上面标记许多独特记号和颜色区分。阅读障碍似乎对读写乐谱也会造成影响,先前她唱「啦」的部分是以画圈来表达的。

我没有深入探究乐谱的状态,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该做的事上面。

虽然依照教本例题做了几首歌词,但那些只是我自己练习用的。

要正式作词,最重要的就是主题。

我询问远坂有没有什么想唱的主题,她回答「没有」,接着反过来问我:

「你写诗的时候,通常都写什么样的主题?」

「像是大自然,或是感动到自己的事,基本上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内容。」

其实我也有写些与内心深处有关的主题,不过我没有说出来。

「这样啊。这么说来,在教职员室听到的那首诗,内容也是在用漂亮的语言描述自然风景。不过你竟然能想到那样的表达方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是靠所谓的『诗情』。风景当中埋藏着诗,我只是把它们找出来。」

「……『痴情』?──搜寻:痴情的意思。」

远坂误会我说的话,使用手机的语音搜寻功能,让人工语音说明这个单字的意思。

痴情(注:日文中,痴情与诗情这两个汉字词汇的读音相近,而痴情的意思较接近中文中的色情。)是指受到肉体欲望迷惑的心理。

「远坂,不要让手机的语音功能解释奇怪的单字!而且你严重误会了。」

我结束关于诗作的话题,开始问她平常跟乐团唱什么样的歌。她说他们没有特别的选择标准,只是由乐团成员任意选些知名的歌。

远坂沉思片刻,然后以开朗的表情说:

「啊!对了,就用那首诗吧──就是我在教职员室听到的那首,就算只是暂用也好。」

「什么?要用那首?」

老实说,我并不是很想用那首诗,那纯粹是为了文艺比赛而写的作品。

不过我也想早点抓到写歌词的诀窍,再加上远坂强烈的要求,我只好着手尝试。

我看着乐谱确认字数,一边回想那首诗的内容,一边改编为歌词。

除了改变表达方式与语句顺序来调整字数之外,还需要加入主词等,不过改写过程比我想像得顺利。如此,歌词的第一段在笔记本上完成了。

我把笔记本拿给远坂看,让她了解大概是什么样子。她盯着歌词,然后对我说:

「你用念的会比较快一点。」

「抱歉,我忘记了。呃……但我会觉得不好意思,可以用简讯传给你吗?」

经过一番折腾,她开始用朗读功能聆听我寄给她的歌词。

「嗯,应该没问题。」

过了一阵子,她很有信心地点了点头。

「是吗?那现在要做什么?要不要播放音乐唱唱看……」

就在我想要询问的时候,「那个」发生了。

她很自然地开始唱歌。她以清唱的方式,唱起刚完成的部分。

美妙而清澈的歌声,彷佛把我带到远方。

写在诗中的风景化为歌曲,以完全不同的质感被唱出来。

不久之后,远坂编织的旋律停止。

「嗯,满不错的,唱起来很顺口。」

之前在上课的时候,远坂曾经把唱出这首歌的音档寄给我,我也听过了,不过或许因为这次是把诗正式改写为歌词再搭配旋律,听起来迥然不同。

「你真的很会唱歌,跟之前听到的感觉很不一样,让我吓了一跳。」

我说出感想,远坂便以兴奋的表情看着我说:

「水嶋,你写的诗果然很棒。」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这样的笑容是她在教室里绝对不会表露出来的。

「老实说,我只注意到你的歌声,完全没有听进歌词。」

「我刚好相反,没有听见自己的歌声,只想到歌词的事。唱这些歌词让我感到很愉快,我很惊讶原来有这样的表达方式,歌词里也有意想不到的文字组合。」

这也是我在写诗时特别讲究的地方。

不过我了解自己,并不会高估或低估自己。

我只是因为还算灵巧,做任何事都可以做得还算像样,但这样的灵巧虽然能够学会各种才艺,却没有一项能够精通。

我只是无数平凡人当中的一个,淹没在云云众生当中。

不过,光是此刻能让远坂露出这般的笑容,就让我开始觉得自己或许也有些许的价值。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注视着远坂,她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露出诧异的表情。

开始和远坂一起写歌之后,我的日常生活就出现改变。

在教室里,她依旧看也不看我一眼,两人也不会彼此交谈;但放学后,我们就会聚在一起讨论歌词。

远坂也把她之所以开始写原创歌曲的详细原委告诉我。

根据她的说法,她的叔叔在这座乡下小镇开了一间餐酒馆,每个月第二及第四个星期五,远坂都会在那里唱歌。

这样的尝试似乎很受好评,对于餐厅的业绩也有贡献。

远坂从国中时,就和她叔叔的几个朋友一起组乐团。

乐团原本以翻唱著名歌曲为主,不过今年夏天,乐团成员给了担任主唱的她一个功课。

那就是要她以原创曲调和歌词来写歌。

关于这件事,远坂如此说明:

「乐团的人都知道我的症状,也很体贴,不过他们似乎担心我把唱歌当作是一种逃避方式。大概因为这样,他们才提议要我去挑战自己不擅长的事吧?可是我虽然能作曲,作词方面却完全不行。我猜是因为我无法轻松阅读,所以表达能力和词汇能力都严重不足。」

我能够理所当然地将文字认知为文字,也能够毫无问题地读书。

虽然难以想像,但如果被我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变得不是理所当然……

那么我一定连写诗都会有困难吧?

即使在脑中能够整理到某种程度,大概也很难完成。

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意愿完成。

远坂在这样的状态下能够进入高中,也算是很难得了。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或许她其实是个很努力的人。

不过在努力方面,我也不输给她。我从以前就不讨厌孜孜不懈地做某件事。写诗也是从零开始,到现在总算进步到还能看的地步。

虽然是因为远坂的要求而开始写歌词,不过既然要做,我也要让自己写的歌词进步到能看的地步。

然而,不可能事事都如愿发展。

我们两人追求的歌词路线不同,导致意见分歧。

「水嶋,你大概是意识到流行歌曲的写法,但是我觉得有你自己特色的歌词比较好。就像你一开始拿自己写的诗改编的歌词那样。」

我从上星期开始作词,隔了一个假日,到现在已经写了三首左右的歌词。

针对这些歌词,我每天都和远坂交换意见,却无法得到彼此都接受的结论。

「可是那首歌词原本是参加文艺比赛用的,所以感觉有点太文诌诌,或者应该说太艰涩了一点吧?」

「那你可以更认真地把它改写成歌词的风格啊!」

我不禁陷入思考。在创作时,「路线」是很重要的。

虽然说要写出有自己特色的歌词,但是因为原本的作品是以写诗的方式思考,因此难以避免会变得太过文诌诌。

如果哪天要发表这首歌,那么我比较想写出大家都能理解、听起来悦耳而易懂的歌词。

可是我自己的技术还没有跟上这样的想法。

当我正在沉思的时候,远坂开口说:

「啊!这样好了,你可不可以在周末之前,用两种方式写出歌词?就算不是很完美也没关系。」

「可以是可以……不过写出两首歌词要做什么?你要拿来比较吗?」

我不知为何产生朦胧的不祥预感,但远坂只是对我咧嘴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到了周末的星期六早上,我难得前往当地的车站。

往都市的电车按照时间表到站,我便上了车。因为是地方支线,因此车厢节数很少。

我走到隔壁车厢,立刻找到从别的车站上车的那个人。

「水嶋,早安。」

「……早安。」

把吉他盒放在地上、双手捧着上端坐在椅子上的这个人,就是远坂。

由于无法确定歌词要走什么样的路线,最后决定要请别人来听,做为判断依据。不过因为不能给乐团成员听未完成的作品,因此远坂便提议要在路边演唱。

我知道在搭乘电车四十分钟左右、还算热闹的车站前方,有人在做这种事。不过路边演唱应该是违法行为。我虽然在昨天完成歌词寄给远坂,但还没有下定决心要执行这项计画。

而且冷静想想,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假日跟女孩子单独外出。

远坂的打扮很简单,窄版的裤子很适合她的长腿。

她的上衣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穿的是肩膀稍微遮住、看起来很凉爽的蓝色衬衫。

「怎么了?」

她发现我在看她后便开口问我。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那种衣服是在哪里买的。」

「……网购。」

「这样啊。对了,你今天好像难得很少说话。」

「毕竟在当地的电车路线上,我担心会不会碰到认识的人。」

「所以你才要化成铁娘子吗?」

「你这样讲,感觉好像真的变成铁块一样。」

当我们到达常有人在路边演唱的站前广场时,时间刚过十点。

虽然现在的阳光已经不像盛夏那样会刺痛肌肤,不过天气还是很热。

假日的站前有熙熙攘攘的人潮。广场上有个看似大学生的青年,背着木吉他在唱歌。

我们看到树荫下有一张长椅,便并肩坐下。

远坂从吉他盒拿出吉他。

这支焦糖色的吉他木纹很美,表面有如镜子般光滑;外型像木吉他,但在尾端却有看似连结电线用的装置。

我感到好奇,远坂告诉我这是称为「电木吉他」的乐器。

这支吉他可以像电吉他那样连结到音箱,发出很大的声音或制造特殊音效,也可以用一般方式来弹,发出木吉他的音色,非常方便。

她立刻开始弹这支电木吉他,唱出我采用流行歌曲的风格写的歌词。

她的声音悠扬而美妙,不会被人潮的声音淹没。

有几个人听到她的歌声便转头看我们,但立刻又继续向前走。直到歌曲唱完,都没有人产生兴趣而过来听。

「完全不行。」

听到远坂这么说,我那颗廉价的自尊心有些受创。

「应该只是因为唱的是大家没听过的曲子,所以才不容易勾起路人的兴趣吧。虽然说太多人聚集过来也不太好,不过你可以先试着唱大家都听过的歌曲。」

远坂随口回答「好好好」,然后开始唱她以前翻唱过的某日本国民摇滚乐团的歌。

虽然是男性主唱的歌,但远坂唱起来毫无违和感。她已经完全把这首歌当成自己的歌来唱。这是一首感情丰富的歌,唱着歌中主角在盛夏爱上某个人,让听的人油然产生共鸣。

有几个人听到歌声,再度停下脚步看我们。不仅如此,也有人露出稍微犹豫的神情举止,但仍旧走过来。

远坂又唱了同一个乐团的另一首歌。这是一首呈现鲜明海景、以失恋为题材的歌。当她唱完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听众包含各式各样的族群,有看似大学生的女生,也有大约四十出头的男性。虽然说是因为唱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歌,不过能吸引这么多人,应该也是因为远坂的歌喉吧?

「没想到会聚集这么多人。这样就不愁没人,可以开始唱原创歌曲了吧?」

「OK,那就由你来向大家宣布吧。」

我朝着聚集的人群,鼓起勇气喊:「接下来会演唱原创歌曲。这首歌有两套不同的歌词,如果觉得喜欢,可以请大家拍手吗?」

远坂弹起吉他,再度开始歌唱纳入流行风格的那首歌词。

「满不错的。」、「唱得未免太棒了吧?」……我听到这样的声音。

唱完之后,听众不禁热烈鼓掌。

大家果然都喜欢这样的歌。

我心中这么想,却看到远坂的表情显得很不服气。

「等等,我要绑一下头发。」

她说完,迅速地把头发绑成马尾,露出白皙的颈部。

「我要很认真地来唱以诗为基础的那首歌词。」

接着,她闭上眼睛,在这样的状态下灵巧地弹吉他唱歌。

无论是声音的力道或感情投入程度,都和先前截然不同。

她以宏亮而清澈的声音唱着,即使是原创歌曲,却吸引更多人停下脚步。

聚集在我们周围的人越来越多。

这样的局面不太妙吧?受到远坂歌声吸引而聚集的人超乎想像地增加。原本只有十几人的人群,现在已膨胀到将近两倍。

「喂,稍微低调一点比较好吧?」

远坂不理会我的提议,继续唱着。

举起手机拍我们的人也增加了。

唱完时,周围响起堪称喝采的掌声。面对这样的景象,远坂朝我露出得意的笑容,但我却反而感到慌张。

或许是因为聚集太多人,远方有一名警察在看我们这里。

在我们周围的人没有发觉到警察在看,仍旧喊着安可。

「水嶋,你看!这首歌果然还是比较好吧?」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警察在看我们了。」

「你说什么?」

由于现场聚集太多人,因此我们无法顺利沟通。

这时我余光瞥见警察朝我们这里走来。

我连忙拿起吉他盒,另一只手抓住远坂细细的手腕。

「水嶋,你怎么了?」

「警察来了,快逃!」

我拉着远坂的手腕拔腿奔跑,她似乎也立刻了解状况,跟着我跑了起来。

很幸运地,站前的行人号志是绿灯。我们不顾一切地逃跑,路人纷纷朝我们投以惊讶的眼神。我明明是健全的模范生,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途中我因为感到太好笑,不禁笑了出来。我们逃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里。

「你在笑什么啊!」

提着吉他盒奔跑的远坂这样问我。看到她这副模样我感到好笑,再度笑出来。

她也在微笑。我放开她的手,她边跑边大声说: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躲警察逃跑。」

「我也一样!」

警察虽然没有追来,不过要是被抓到,应该无法避免被警告吧?

我们接着又到其他车站的站前广场演唱,为了避免造成困扰,我们在人群变多之前就会解散,不过还是有几次被警察发现,两人便一起逃跑。

我们在速食店简单地解决了迟来的午餐。远坂默默吃着她点的汉堡。她和唱歌时一样,闭上眼睛咀嚼。

「你那么专心地在品尝味道吗?」

「我在倾听味道的和声,你不要吵我。」

我嘲弄地问她,她便说出这种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话来逗我笑。

午后,我们到闹区的公园唱歌,有许多人停下脚步,聆听她的歌声。

趁电车还没有变得太拥挤,我们赶在傍晚之前搭上回程的电车。

远坂或许是因为累了,在电车接近我们住的地方时,已经昏昏欲睡。

她的肩膀接触到我的肩膀,让我顿时觉得彷佛误入了青春的版画中。

我不禁苦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开始下沉的夕阳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两人。

在路边演唱的结果,显示由诗改编的歌词比较受欢迎。

虽然我觉得有很大因素是远坂的唱法,但先前已经约定好,要把较受好评的歌词正式完成,因此我也无可奈何。

不过路边演唱对我来说也有收获。我可以近距离感受到听众对歌曲中哪一部份会有反应,这一点对于作词有很大的帮助。

当时有人拿手机拍我们,让我感到有点在意,不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这世上充斥着这类的影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在放学后继续和远坂讨论,逐渐完成歌词。

下个星期六,我们两人搭乘电车,前往附近以藏书丰富着称的图书馆。

歌词已经大致成形,不过我总觉得还欠缺了什么。

我为了寻找灵感,读遍各种作词教本。不擅长阅读的远坂似乎感到无聊,过了中午就说她要去弹吉他,前往隔壁的公园。

我也想稍微休息一下,便找来喜欢的诗人的散文集来读。

我曾看过一个说法:相较于书本上写的内容本身,更重要的是阅读时感受到的东西。

我感觉到从这本散文集得到意外的灵感,受到很大的冲击。

我连忙拿起作词用的笔记本,光是调整几个词,歌词就焕然一新。不过,这也可能只是情绪高昂时产生的错觉。

我想拿给远坂看,便走出图书馆,随着歌声的引导,在公园里找到她。

她坐在树荫下的水泥块上,闭上眼睛边弹吉他边唱歌。

公园里带着孩子的父母亲纷纷停下脚步,专注地聆听。

从树叶透下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绽放美丽的光芒。

我心想,好美,她比我至今看过的任何女性都更……

远坂唱完歌,张开眼睛,她看到我时显得有些惊讶。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我刚刚才到。对了,我的歌词或许已经完成了。」

「真的?那要不要现在就来唱唱看?」

仔细想想,以天数来说,只不过是两个星期中发生的事。

然而,这是两人的人生交错之后发生的。

就这样,我和她首度共同创作的歌曲〈和你一起找到的歌〉完成了。

九月的第四个星期五晚上来临,我站在那栋建筑的前方。

虽然在同一座小镇,但只是隔了两站,感觉就好像完全陌生的城镇,实在很奇妙。

玛莎义大利小馆──

这家店位置稍微有些偏远,距离最近的车站要走十五分钟的路程。

餐厅的建筑漆成白色,以平房来说很高,沉重的木门展现出对细节的讲究,周围也有高大茂密的树。我上网查地址时,看到有人在评论中说,这是一家隐藏在巷弄间的义大利餐厅。

今天远坂要在这里演唱。她在唱完翻唱歌曲之后,就会发表原创歌曲。

「辛苦了。」

那天从图书馆回家的途中,她在电车上对我表达慰劳之意。

歌词完成之后,接下来的进展就很迅速。

远坂说,她和乐团成员每个星期天都会聚在一起练习。原创歌曲除了歌词之外,原本就几乎已经完成,各个乐器的演奏部分也经过调整。

「我打算在明天练习的时候唱给大家听。应该不会有问题。」

「这样啊。」

到时候如果通过了,就会在餐厅发表。

我无法开口问有没有「下一次」。

次日的星期天,我很早就起床了。我重新浏览完成的歌词,写了好久没写的诗,然后出门散步一阵子。

散步时,我回想着和远坂一起写歌的日子。

这段期间,我感到很愉快。

当我发现自己内心真实的感想,不禁停下脚步。

散步回来之后,我便开始念书。明年的此刻,公务员考试的笔试就已经结束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还会和远坂在一起吗?

傍晚时,我的手机响了。不是简讯,而是来电,打来的是远坂绫音。我为自己在紧张而感到错愕,但还是鼓起勇气接起电话。

「喂。」

『水嶋?幸好打通了。那首歌没有问题。大家都说歌词写得很好。』

隔着电话传来的远坂的声音很亲昵,不知为何听起来比平常更成熟。更重要的是,声音非常近,就好像在我耳边低语般,让我感到不好意思而把手机拿远一点。

『下个星期五晚上,我们就要去表演这首歌了。』

在我处于这种状态的时候,她仍旧高兴地继续说。

『因为要练习,所以这阵子没办法去社办。如果可以的话,你也──』

我站在远坂叔叔经营的餐厅前方,压下了门的把手。

店内比我想像的还要宽敞。在我前方的是吧台座位,左边设置好几个双人座与四人座的餐桌座位。

在这些座位的后方则是低矮的舞台,上面摆了钢琴、鼓以及大型音箱。

停车场停了七分满左右,因此我预期店内的客人会很多。

在场的年轻客人很少,几乎都是成熟的大人。至少我敢肯定,十几岁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虽然穿了外套,但我还是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女店员看到我,便询问我有没有预先订位。当我报出姓名,她便引导我到座位上。

这个座位距离舞台很近,位置好到让我感到愧疚。

远坂告诉我会有简单的料理,但我不需要带钱。由于从来没有吃过义大利料理,我不禁担心有没有办法正确使用刀叉。

我正忐忑不安地等候,有一名穿着厨师服的男人来到我的座位。

这个人大概三十五到四十岁左右,剪了一头清爽的短发,五官很立体。

他虽然留着胡子,但不会给人粗野的印象。这个男人该不会就是……

「你是水嶋同学吗?」

「啊,是的。」

听到他称呼我的姓,我虽然感到惊讶,不过回应得应该还算自然。

当我回应之后,才发觉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感触良深地看着我。接着他露出笑容,开始自我介绍。

「很高兴见到你。我是绫音的叔叔,我叫远坂正文。」

「您好。我是远坂的同学,名叫水嶋春人,请多多指教。」

「谢谢你特地过来。我从绫音那里听过关于你的事。我会准备简单的料理,请你放松心情,慢慢享受表演吧。」

他用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对我这么说。我不禁鞠了一躬。

他再度露出微笑,对我说「希望你有个愉快的夜晚」,然后离开了。

我没有想到老板会特地来打招呼,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表演开始。

不久之后,时间到了约定的七点。

整间餐厅的照明变暗,眼前的舞台则亮起灯光。

演出者从客人的座位间走上舞台。

拿着电木吉他的,是一名留着长发、五官端正的男子。

拿着和吉他不同、张了四条弦的贝斯的,是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温柔的男子。

戴绅士帽的男子则坐上打鼓用的椅子,正在调整器材。

负责弹钢琴的则是头发往后梳的男子,正等候表演开始。

四人似乎都和远坂的叔叔属于同一个世代,年龄大概介于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

最后上台的是她。

她穿着露出肩膀的高雅黑色礼服,以及同样是黑色的高跟鞋。

远坂绫音从观众席登上舞台。

当她站到麦克风前方,餐厅内便悄然无声。

过了片刻,没有打招呼,表演就开始了──远坂绫音开始唱歌。

我听过好几次她的歌声,也知道她具备极佳的演唱力,只要在路边弹唱翻唱歌曲,就会吸引许多人驻足聆听。

然而与在舞台上唱歌的她相较,却是小巫见大巫。

她闭上眼睛唱出旋律,似乎与歌曲融为一体。

我感到自己如同被拨动的琴弦般,不停地颤抖。

她的歌声是如此美妙。

完美到没有个人情感插入的空间。

歌声与伴奏结束。第一首歌是连我也知道的国民男团的歌。

这首歌的歌词彷佛轻轻触动心弦般纤细,让人不禁想抬头仰望夜空。

我虽然只顾着听远坂的歌声,不过伴奏的技巧也相当精湛。

根据远坂的说法,吉他手和贝斯手原本是隶属某唱片公司的职业乐手。

至于鼓手和键盘手,既然能和这样的两人组团,想必也相当具有实力。

他们开始演奏第二首曲子,一开始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吉他前奏。

这次是某男性创作歌手的著名歌曲。原曲的节奏应该更轻快一点,不过或许是为了配合餐厅的气氛,转为较为柔和的曲调。

他们表演的歌曲每一首都很优雅,让人就像被歌曲引导到梦中一般。

接下来的第三首、第四首也是翻唱歌曲。

第五首开始时,我因为期待与不安而紧张。

先前表演的歌曲,都是专业作曲家与作词家的歌。

然而,预定在第六首表演的原创歌曲却并非如此。

听众是否能接受那首歌呢?我们的歌在这个场所,听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要见证那一刻,即使……以失败结束。

第五首歌唱完,远坂张开原本闭着的眼睛。

当她那双眼睛看到我,嘴角便稍稍扬起。

今晚的现场演唱开始之后,她首度在唱歌以外的时候开口。

「接下来是最后一首。这是我们首度挑战原创歌曲,请大家听听看吧。」

她再度闭上眼睛。吉他以纤细的音色弹出前奏。

我们的歌要开始了。

……………………但是,完全无须担心。

从她开始唱的那一刹那,就可以感受到明显的差别。

先前唱的每一首翻唱歌曲,她都能够当作自己的歌来唱。

然而那些终究都是借来的歌曲。

此刻她所唱的这首歌已经完全变成她的歌,就连作词的我都会感到嫉妒。

这世上虽然有千千万万首歌曲,但这首歌却是只属于她的原创歌曲。

──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稍微爱我一点。

听着她的歌,我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上帝虽然给予远坂阅读障碍的困境,也给了她无与伦比的歌唱能力。直到现在,我才发觉到她的特别。

也许,这项能力可以改变远坂绫音这名少女的未来。

从远坂口中唱出的歌声,有一天会把她带到遥远的世界吗?

我发现自己在想这样的问题,不禁苦笑。

或许是被远坂歌声的能量感染了吧。

我只希望……她的前途能够充满喜悦。

就这样,当天的现场演唱结束了。

然而,即使在演唱结束之后,她的歌声仍旧萦绕在我心中。

就如夜空里灿烂的星星,一直在我心中闪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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