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详细说明过我和绫音的人生交集。
高中时代的种种往事，一直悄悄地隐藏在我的心中。
我最爱的「她」坐在副驾驶座，听我说到这里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原来发生过这些事。」
她说完抬头眺望称不上是晴天或阴天的天空。
这时突然有人过来敲驾驶座的车窗。我拉下车窗，ＫＥＮ便对我说：
「抱歉打扰你们打情骂俏，现在差不多要开始调音了。」
时间已比预定晚了十分钟左右，我为此道歉，身为我的吉他师父的ＫＥＮ笑着说：「没有人会介意的。」
我和她俩人一起下车，当我从后座拿出吉他时，一身轻的她跑去和ＫＥＮ聊天，不知道在谈什么，也许是像平常一样彼此开玩笑吧？
「ＫＥＮ，所谓的打情骂俏，应该是要像这样吧？」
两人不知开了什么玩笑之后，她来到我旁边，勾住我的手臂。
看到这副模样，ＫＥＮ摇摇头，笑着说：
「你们的感情真好。」
她仍旧勾着我的手臂，三人一起走向玛莎义大利小馆。
我们打开店门，向正文先生打了招呼，然后走向作为后台休息室使用的旧员工室。
「喂喂喂，你们不要故意来这里秀恩爱。」
在这里的是熟悉的乐团成员，担任贝斯手的ＹＯＳＨＩ也来参加。我为了迟到而道歉，但真的没有一个人介意。
闲聊片刻之后，我们前往店内的舞台准备预演，担任主唱的她显得干劲十足。
整体的试音和程序确认结束后，就只等正式演出开始了。
今天ＫＥＮ并不会参与演出，而是在台下观赏我的「表现」。
回到休息室，乐团成员开始轻松聊天。
或许是因为紧张，我不知不觉盯着擦得很亮的电木吉他表面。
习惯现场演出的「她」发现我在发呆，便对我说：
「距离表演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到外面告诉我接下来的故事吗？」
我迟疑了一下，不过心想总比在这里紧张地等待好一点，于是答应她的要求。
我们从餐厅后门走出去，天空已经逐渐染成暗红色。
天空呈现的颜色，彷佛全世界都在燃烧。
我回想着过去的日子，平静地开始述说当年的往事。
２
我原本以为绫音离开之后，我的人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的世界里原本就没有她，现在只是回到原状而已。
陪伴着养育我的祖父母，我在镇公所担任职员，过着俭朴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正是我所想像的未来。
唯一跟我的想像不同的，就是音乐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每个月第二和第四个星期五，我会到玛莎义大利小馆，聆听乐团成员的演奏。
绫音出道后过了大约一年，身为伴奏成员的ＫＥＮ开始常常回到本地。他明明应该很忙，却出席玛莎义大利小馆的现场演出。
他提出各种理由，像是为了转换心情，或是为了见家乡的朋友。
不知是否也是理由之一，他从某个时期开始对我提议要一起写歌，并委托我作词。
所以我在踏入社会之后，不是跟绫音，而是跟ＫＥＮ一起写歌。
绫音则更加活跃，频频出现在各种媒体，而她的脸上也带着不是装出来的活泼笑容。
她或许已忘记自己曾在这个乡下小镇生活，甚至连为了阅读障碍烦恼的过去都忘了……
不过这对绫音来说应该是好事，而现在这样的状况应该就是我所期待的。即使，我和她的人生再也没有交集……
我过着一再重复的日常生活，经历了几轮的春夏秋冬。
在这段期间，我一次都没有与绫音见面。
当上职员三年后的春末，祖母过世了。
丧礼在隔两天的当月第二个星期五举办，晚上有ＫＥＮ的现场演出。
ＫＥＮ和昔日的乐团成员一起演奏，唱跟我一起写的歌。
他的歌喉也很好，把绫音以前在这里唱的歌加以改编，用低沉的声音来唱。他先前也会不时像这样，演唱绫音出道以前的歌。
这样的消息逐渐传开，使得这间餐厅在绫音粉丝之间变得有名。
现场演唱结束之后，我和ＫＥＮ在吧台，喝着我现在已经可以喝的酒。
ＫＥＮ说，我们俩人今天要喝得痛快。
「那、那个……很高兴见到你！我是你的超级粉丝，今天的演奏和歌曲也很棒！」
当我们在喝酒时，有两个女生到吧台座位，其中一个看起来很活泼的短发女生对ＫＥＮ这么说，让他有些惊讶。
「谢谢你们特地来听我这种欧吉桑唱歌，希望你们听得开心。」
「ＫＥＮ很年轻，怎么会是欧吉桑！我们以前抽签抽到的时候，也会去听绫音的演唱会，在那里有看到ＫＥＮ在乐团弹吉他。」
虽然平常来往时没有特别在意，不过ＫＥＮ其实也是个名人，尤其在懂音乐的人之间更是如此，因此也常常会有他的粉丝像这样来打招呼。
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便默默地喝着酒。这时，我发觉到另一个女生正看着我，她长得很漂亮，及肩的发型很适合她。
「真抱歉，突然打扰你们。」
当我们四目相交，她便如此道歉，我简单地回应「别客气」。
ＫＥＮ注意到我们之间的对话，便向这两人介绍我：
「这家伙叫春人，他也替我的歌作词，是个很优秀的家伙。他写的诗在文艺比赛得过奖，以前还跟绫音一起写歌。」
我很喜欢跟ＫＥＮ这样两人相处的时光，不过现在却变成四人了。
我向她们打招呼，接着开始听短发女生诉说ＫＥＮ有多厉害，以及绫音的歌声有多棒。她也提到具体的歌名，但是我都没听过。
她询问我的意见，我便回答：「老实说，我不太常听她的歌。」
她显得很惊讶，问我：「你为什么不听绫音的歌？你们以前不是还一起写歌吗？」
「因为工作有点忙……」
我敷衍地回答，但短发女生似乎不太能接受这个答案。
「啊！该不会是那种情况──就像自己很喜欢的乐团成名之后，有时候反而会失去兴趣，觉得先前明明只有自己知道……之类的。」
短短几年前，只有这间餐厅的客人知道绫音的音乐才华，但现在却广为人知。
四人继续坐在吧台座位，聊着各式各样的话题。短发女生似乎很高兴能够和ＫＥＮ聊天，说了很多话。她也提到这样的话题：
「对了，之前绫音不是被报导正在热恋中，那是真的吗？」
我感觉到ＫＥＮ好像偷偷瞥了我一眼。他含糊地带过这个问题。
我自己也看过那篇报导。并不是特地去搜寻她的新闻，而是在工作中必须浏览新闻网站，很难避免看到相关报导的标题。
和绫音离别之后，已经过了三年的时光。
人类是具有感情的生物，无法避免会去爱上某个人。
绫音当然也不例外。
光是喜欢，似乎没办法永远在一起。
不过有一天，我希望能够谈恋爱，永远和你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喝酒的关系，我脑中浮现平常不会想到的，离别那天收到的信里的句子。
不过我很明白，那只是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写出的文字。
绫音当时还不知道广大的世界，也还没有认识具有魅力的异性。
我也明白这一点，我的确很明白。
也许是受到现场的气氛影响，我那一天喝到烂醉。
短发女生的同伴看到我这样，很替我担心。
「不要紧吗？」
「对不起，我平常不会像这样。」
「你大概酒量不太好吧？」
「……我今天才发现这一点。」
我这么回答，她便露出温柔的笑容，替我点了白开水，并劝我喝下。我把水含在口中，不久之后就像变魔术般轻松许多。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
接下来，我跟这位中长发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住在邻近的小镇，在会计事务所工作，比我年长两岁，兴趣是音乐。
「啊！对了，难得有这个机会──」
她取出手机，对我说：
「可以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吗？我很喜欢绫音现在的歌，不过也很喜欢ＫＥＮ刚刚唱的她出道以前的歌，我觉得歌词很棒。」
我不禁凝视眼前这位中长发女生。我犹豫之后，还是跟她交换了联络方式。
「啊……原来ＨＡＲＵＴＯ（春人）这个名字，汉字是写成『春天的人』啊。」
「是的，同学也有人名字跟我同音，使用的汉字却更典雅。我的名字就这么简单。」
我的醉意已消除许多，看看时间差不多，就决定离席。
ＫＥＮ对我说：「春人，我再跟你联络，我会准备好下一首曲子。」
我举手回应ＫＥＮ，然后和特地从厨房走出来的正文先生聊了一下，就去付帐。
我在十点回到家。
探头看看卧室里的祖父，听到他以正常的呼吸声在睡觉。
然后去淋浴，冲掉身上的酒味，准备上床睡觉。
我躺到床上时看了一下手机，发现收到了简讯。
今天很抱歉突然打扰你们，不过我聊得很愉快。
是刚刚认识的那位中长发女生传来的。
我们彼此来回传了几则简讯，最后我主动说我要睡觉了。
３
祖父是在三个月后的夏天过世的。
在那之前，他的食量就明显减少。
不过当天早上他显得很有精神，说他想吃高汤蛋卷。
他最近似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因此难得听他这么说，让我很高兴。
根据白天来帮忙的照护员所说，祖父当天就和这几个星期以来一样，一直在睡觉。
我下班回来时，他也在卧室的床上昏昏欲睡。
本来不想吵他，不过他发现我回来，便说：「哦，是春人啊。」
打了招呼之后，我问他晚餐想要吃什么，他摇了摇头，又说：
「你今天看起来感觉格外像个大人。」
「本来就是大人，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没想到你转眼间就长得这么大了，刚见面的时候，你还那么小。」
祖父的眼睛似乎在看着远方，接着再度看着我，露出微笑。
「谢谢你，变得这么成熟，而且到现在还陪在我身边。」
我的内心突然平静下来。
「爷爷，你怎么了？」
我询问他，他又开始望着远方。祖母过世前，也曾出现类似的举动。
不久之后，他似乎想睡了，缓缓地阖上眼睛。
我默默注视着养育我长大的祖父。
「我才应该说谢谢，真的很感谢你抚养我长大。」
我像是在说悄悄话般说出来，原本以为祖父应该没听见。
然而祖父却缓缓张开眼睛，朝着惊讶的我笑了。
探望过祖父后，我回到房间换衣服，到厨房准备晚餐。
当我端着晚餐再度回到卧室，发现房间里很安静。
彷佛这间房间里没有任何人。
「爷爷？」
我接近他，看到他在睡觉，嘴角挂着笑容。
也因此，我原本以为他搞不好是在装睡。
但我猜错了，他并不是在装睡。
超过九十岁的祖父静静地安眠了。
ＫＥＮ这阵子刚好返乡，因此参加了祖父的守灵夜。我的少数几位亲戚看到长发的ＫＥＮ似乎很诧异，不过有几位女性察觉到他的身分。
「春人，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几天后举办丧礼时，ＫＥＮ也特地来参加。这个人从外表不太容易看出来，但其实个性很体贴，也很会照顾人。
「大概会想开始尝试新的事物吧。我的人生目标一直都是照顾祖父母，直到他们过世，不过现在已经……」
ＫＥＮ默默无言地看着这样回答的我。
我开始在祖父母留下的老屋里独自生活。
回到家、咳嗽或是感冒的时候，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我心中也没了重要的人。
这个月的第四个星期五，ＫＥＮ会参加现场演出。
餐厅来了许多客人，不过吧台座位是空的，于是我在这里坐下。
「晚安。」
当我浏览着菜单时，有个女生对我打招呼。我转头看到是她。
是上次跟ＫＥＮ的粉丝一起来的那位中长发美女。
在那之后，她偶尔会跟我联络，我们也对话了几次。
「晚安，原来你也来了。」
「没错。我今天是自己来的。」
「由我来说这种话也许很奇怪，不过很高兴你喜欢这间店。」
我这么说，她便露出腼腆的微笑。
「一方面也是因为喜欢这间店，不过另一方面是期待也许能够再见面。」
「你想再见到ＫＥＮ吗？」
「不是，是你。」
我稍稍瞪大眼睛，她该不会是在捉弄我吧……
但我也已经稍微成长到不会再有这样的误解了。
「我的位子是在餐桌座位，演奏结束之后……可以再找你聊天吗？」
「嗯，当然。」
我如此回答，她似乎就放心了，嘴角泛起微笑：「那么待会见。」说完，她就回到自己的座位，我默默地目送她。
和绫音分开之后的这三年半当中，我没有谈过恋爱。
要不要干脆喜欢上刚刚那位女生？
这样的恋爱开始方式或许不够诚挚，但会不会是我现在需要的呢？
我把这样的想法当作是某种天启。
这样就对了，就这么做吧，绫音应该也开始谈新的恋爱了。
每当我试图这样说服自己，不知为何脑中就会闪烁着绫音的笑容。
我的记忆与思考被搅乱了。在我心中，一直残留着某个没有消失的东西，以疼痛的形式对我诉说着某件事。
这时我产生自觉，无可奈何地产生自觉。
当我想要勉强自己喜欢上别人的时候，才总算明白……
我至今仍旧爱着绫音。
到头来，我还是无法爱上那位中长发女生。
她的确是一位和我在一起甚至都嫌浪费了的迷人女性。在那之后，我们又在玛莎义大利小馆碰面过几次，彼此说笑。但我无法欺骗自己的感情。
「水嶋，我知道你心中有某个很重要的人。」
某天在餐厅的现场演唱之后，她用彷佛已经结束这段关系的口吻对我说。
「该不会是……以前跟你一起写歌的绫音吧？」
我没有想到会被她猜中，就连我自己都是最近才发觉到的。
我低下头，承认这件事。因为她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因此我说了一些和绫音之间的事，情不自禁对她诉苦。
「很蠢吧？就算我再喜欢她……也没有希望。」
「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听到她意想不到的回答，不禁抬起头。
「绫音也许还在等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绫音在等什么？
「绫音已经拥有属于她的世界了，她不会想到我的。」
听到我这么说，她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悲伤。
「你说过你几乎没有听过绫音的歌，那么，你也没有去过她的演唱会吧？」
我以沉默代替肯定，她便从包包里拿出某样东西。
「请你收下这个，这是我抽中的绫音演唱会门票。」
我惊讶地盯着她递给我的票券。上面印着日期和地点，这似乎是巡回演唱的门票，近期将在县内举办。
「可是……」
我不愿轻易收下这张门票，因为我并不打算去听演唱会。
这时她的眼神变得强硬，对我说：
「有些事，你必须去演唱会才会知道。而且我希望你把整场演唱会都听完。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我感到困惑，她便把门票塞到我的手中。
「一言为定。如果你破坏约定，我可会开始讨厌你的。」
她说完之后，勉强挤出笑容，然后离开。
我盯着手中的门票。这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可是她却特地送给我……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送我这张门票的呢？
如果我前往演唱会，真的会产生某种变化吗？如果我听完绫音的歌，就能发现某样东西吗？
我原本想联络那个女生并退还这张门票，但她临走之前说的那段话，让我无法这么做。
虽然感到犹豫，不过我还是决定有生以来第一次去观赏歌手绫音的演唱会。
当天我从早上就很紧张。绫音应该不会那么碰巧地在这么多观众当中发现到我，而且我也没有告诉ＫＥＮ，因此应该不会和绫音直接见面。
我明明不需要紧张，但心情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
会场是能容纳一万人的大型设施，观众大约男女各半。我坐在观众席等待演唱会开始。
我的心跳剧烈到疼痛的地步。随着热烈的欢呼声，绫音理所当然地出现在舞台上。
台上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她。她就是和我一起在乡下小镇写歌的远坂绫音。
舞台上的她朝着全场观众微笑，开始演奏歌曲。
唱完几首歌之后，我心中产生奇妙的失落感。
绫音当然没有发现我，演唱会顺利地进行着。
这一切太过理所当然，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寂寞。
ＫＥＮ和ＹＯＳＨＩ都在舞台上，和过去在玛莎义大利小馆时一样地替绫音演奏。在歌曲之间，绫音环顾着观众说话。
她唱的歌多半是较酷的风格，因此我无法想像她的串场谈话是什么样子，不过她虽然使用敬语，却像跟我在社办时那样轻松地谈话，观众也发出笑声。
她在演唱会接近尾声时宣布：「下一首是只有在演唱会才会唱的歌曲。这首歌是由我自己作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首歌。话说回来，我也只写过这一首歌词而已。」
观众发出欢呼声，而我则感到惊讶。
绫音竟然会作词了……我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我今天来到这里，原本是想要得到某种发现，然而我发现到的却是我和绫音之间无法填补的距离。更何况绫音还成长到尝试自己作词。
看来我更加派不上任何用场了。
「只在演唱会唱这首歌的理由有很多，像是歌词太拙劣、不合我的形象等等……你们看，ＫＥＮ已经在苦笑了。不过我觉得，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演唱会，这首歌变得越来越好了。演奏的部分是一流的，所以请大家忽略歌词的缺陷，来听这首歌吧！」
听着这段谈话，我就觉得今天来到这里仍旧是值得的。
即使没有我在，绫音当然也过得很好
她甚至还挑战作词，而观众也温暖地等待着这首歌。
我打算在听完这首歌之后就离开。
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仍旧不了解那位女生送我门票的用意，也许，她只是提供我参加绫音演场会的难得机会而已。
这样也好，总之，听完这首歌就走吧。
我要忘了绫音，开始过自己的新生活。也许会花上一些时间，不过我也打算重新去爱别人。我决定要过那样的生活。
我感到自己过去的人生彷佛是一出电影。
此刻工作人员名单随着片尾曲开始播放，而我准备要结束过去的自己。
和绫音在一起的回忆将正式落幕，接下来，我就要展开新的人生。
台上的绫音准备完毕之后，宣布自己作词的歌曲名称。
「那么我要开始唱了──〈春天的人〉。」
依照原本的预定，我在这首歌结束之后站起来。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思考，因此前往位于偌大的会场角落、设有自动贩卖机的空间。我买了饮料，坐下来开始喝。
脑中彷佛笼罩着浓雾，让我丧失了方向感。
真的会有这种事吗？实在无法相信先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我原本想要放弃，但绫音演唱的歌却让我惊讶。
那首歌的歌词就像她本人所说的，写得很拙劣。
不过歌词的内容相当率直。
歌词中把春天这个季节拟人化，而歌曲的主角珍惜着从春天那里得到的东西，努力坚强地生活。
其中有一句：「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再见到春天的人。」
我怀着混乱的心情，在原地发呆了好一段时间。
绫音真的至今仍旧梦想着和「春天的人」重逢吗？
不知不觉中，演唱会似乎结束了，远处传来人群嘈杂的声音。
我拿出手机，盯着萤幕。
我今天第一次去听你的演唱会。
我听到那首歌了。
高中时我说不出口，其实我……
我打开通讯ＡＰＰ，对绫音写了这些讯息之后又删掉。
我是否会一直度过像这样的人生，写出自己的心意之后，又只能删除呢？
这时在不可思议的巧合之下，ＫＥＮ刚好打电话来。
我感到诧异，不过还是接起电话，电话另一端的人劈头丢出一个问句：
『你现在在哪里？』
这是女人的声音，很像我怀念的某人的声音。
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快点告诉我！』
「我在自动贩卖机区，靠角落这里。」
『你在那里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无法立即理解到发生什么事，然而我的身体却在颤抖。
脑筋失去思考的力量，只浮现出心爱的那个人的面貌。
过了片刻，我听见有人朝着这里跑过来。
我站起来。应该没有太多人会特地跑到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更何况还是用跑的。
我看到戴上连帽衣的帽子、穿着类似黑色员工外套的身影。
看到这幅景象，我不禁思索起自己最近有没有奔跑过。
我没有舍不得浪费任何一秒钟、想立刻跑去见面的对象。
不知不觉，我也开始奔跑在走道上。我太想要见到她，此刻连一秒都舍不得浪费。
我们接近彼此，然后停下了脚步，她就在我的面前。
是绫音。我最爱的人。
眼中噙着泪水的她毫不犹豫地走过来抱住我：
「我好想见你，一直都好想见到你。」
这是怎么搞的？我在祖父母的守灵之夜和丧礼上，明明都没有哭。
我明明能够忍住不哭的。
在绫音面前，我变得脆弱。又痛又痒的感觉刺激着眼睛，使我热泪盈眶。
「我也是……一直好想见到你，一直喜欢着你。」
就这样，暌违三年半，我和绫音总算重逢。
就如绫音曾在信中写的，我想要谈恋爱，永远和她在一起──我紧紧拥抱着她，心中强烈地祈祷着。
＊＊＊
我说到这里，暂时回到「现在」。
在那之后，不论经过多少岁月，我都无法忘记那天的感动。
我毫无疑问地爱着绫音。
然而现在，绫音并不在我身边。我和她重逢之后，又分开了。
这也是我们彼此最后都能够接受的结局。
虽然无可奈何，但人生当中有许多事只能逆来顺受。
不过在重逢之后，直到再次分开的那一天，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即使两人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们的心仍然一直紧紧相依。
当我停止说话，此刻坐在我旁边的最爱的「她」注视着我。
我对她微笑，然后再度开始述说我和绫音之间的故事。
＊＊＊
那一天，重逢的两人有太多话想要告诉彼此。
小事、大事、三年半之间变化的事、没有变化的事。
然而，时间是有限的。
我问她为什么知道我在会场，她便告诉我：
「从舞台上看观众席，其实可以看得很清楚，就连身上戴的首饰形状、脸上的表情这些细节都看得到。而且我一直期待有一天你会来，所以一直都在找你。巡回演唱中，只有回到这里唱歌的时候，我不会闭上眼睛。」
我以为她不可能在一万人当中找到我。
然而绫音却真的找到了我，并非偶然，而是理所当然地找到我。
我不再隐藏自己的心意。
「我不想妨碍你的人生，所以在高中的时候没办法告诉你……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直到现在，也只喜欢你一个人。」
听到我这么说，绫音似乎很感动，露出想哭的表情。
「我的心意也一直没变，春人，我到现在还是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
我不太了解演艺圈的情况，不过听她说，之前的热恋报导似乎也是假的。
他们在音乐节目结束时，刚好被拍到两人看似单独相处的画面。后来对方的事务所似乎想借此宣传，双方没有谈拢，照片就曝光了。
不过即使没有说明，只要像这样实际见到绫音，就知道那些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于是我们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决定正式交往。
「既然是两情相悦，这样应该比较正常，你觉得呢？」
绫音这样问我，我也点头了。
和当时相比，我们彼此都产生许多变化，立场和状况也不一样了，这大概就是活着的意义吧？她现在也得到稍微多一点的自由。
「春人，我下次就会用自己的手机跟你联络。你再等一下，我一定会向你报告好消息。」
正在进行巡回演唱的绫音非常忙碌，此刻也是苦苦哀求才能抽身过来的。
我们直接在原地道别。离去之前，绫音对我说：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来见我，我们总算可以成为情侣了。」
次周开始，我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再度到镇公所上班。
在这个星期中，绫音用她的手机跟我联络。
她没有详细说明，不过我知道她为此做了种种安排。
我和绫音之间的电话和简讯往来，在暌违几年之后重新开始。
她的外表虽然变得成熟许多，但即使在出名之后，她的内心仍旧没有改变。我们常彼此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光是这样就让我们感到非常愉快。
「春人，上次没时间好好聊天，我们再找机会见面吧。」
我们配合彼此的时间，在绫音的巡回演唱会结束后偷偷约会。
我前往东京，在都内某间老旧的咖啡厅和她见面。那间咖啡厅据说是音乐圈的某位大老经营的，也很重视艺人的隐私。
开始和绫音交往之后，我原本以为很久没见面会感到紧张。
「啊，春人！原来你先到了，真的很谢谢你大老远过来。」
然而实际见面并开始谈话后，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适应。
一开始双方虽然都有些腼腆，不过在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之后，尴尬的气氛也消失了。
「对了，上次有个当偶像的年轻女生来纠缠ＫＥＮ。不过当ＫＥＮ告诉她自己的年龄，她就吓了一跳，原来ＫＥＮ跟她父亲的年龄差不多。」
我们毫无顾忌地聊天，因为太过自然，让我不禁笑出来。
「这种感觉好像从高中到现在都没什么变化。」
「真的？你的意思是没有成长吗？」
「不是，我形容得不太好，我的意思是感觉很自然。」
巡回演唱会才刚刚结束，绫音又因为要开始准备年底的活动而变得忙碌。
这一年我们无法在一起度过平安夜，不过在过年之后，我和绫音在许多地方留下共同的回忆。
虽然因为绫音艺人的身分而有些特殊之处，不过我们所做的事，跟一般远距离恋爱的情侣应该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们经常以手机联系，只要彼此的时间可以配合，就由行动比较方便的我去见她。
和一般情侣交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只有必须在意相机或周遭人的眼光。
当我去东京见绫音，她也会想到我住宿的饭店来玩。
但是万一被拍到她进入饭店的瞬间，会造成相关人员的困扰。
即使去绫音居住的东京的公寓，也不知道会被谁看到。
因为不能闹出绯闻、造成事务所的困扰，因此我们对于见面的地点非常小心。我们在夜晚的水族馆、游乐园、播放小众电影的晚场电影院、星象馆……等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约会，绫音也一定会进行变装。
即便如此，我仍旧不感到拘束。只要能够和绫音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像这样跟她见面，有时我会怀疑这是不是梦，因为一切都太圆满了。
「春人，怎么了？」
「呃……没事，只是因为太幸福了，所以想要好好感受一下。」
我这么说，绫音便笑着看我。
我心想，眼前的幸福，有一天是否也会失去呢？
但是到了夏天、甚至秋天，我们的关系仍旧维持下去。
由于彼此都有工作，因此无法总是依照预定见面。碰到那样的情况也会产生冲突，不过每一次我们都能顺利和好。
我们在高中时期经历过许多事情，因此关系相当稳固。在暌违许久、总算重新在一起的此刻，甚至感觉这样的关系不可能被破坏。
我毫不隐藏地告诉她自己对她的爱意。这是高中时无法办到的。绫音也同样地对我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们以情侣的身分手牵手。
转眼间，我们就交往了一年。这一年当中，和绫音在一起的时间似乎将过去的辛苦与痛苦都一笔勾消了。
就这样，我在成年之后，首度有机会和绫音共度平安夜。
４
十几岁的时候，东京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地方，离自己居住的地方很遥远。
不过透过和绫音交往，我对这样的地方也逐渐习惯了。
我在饭店登记入住、放下行李后，前往和绫音约定的地点。
东京街头的耶诞节灯饰相当华丽，不只是作为装饰，还能让人感受到经过设计的美感。像这样的细节安排，大概就是所谓的都会风格吧？
「嗨！春人，你等很久了吗？」
当我望着缤纷的灯饰时，忽然有一名可疑人物对我搭讪。
这个人就是把长发绑成马尾、戴上帽子、口罩和墨镜变装的绫音。我对于已经习惯这副可疑打扮的自己感到好笑。
绫音随即跟我一起开始逛街观赏灯饰。东京有各式各样的灯饰景点，因此我们今天约好要一起逛这些景点。
我们也订了餐厅的包厢，准备好好享用耶诞节晚餐。
「好久没有像这样跟你一起看耶诞节灯饰了。」
「上次应该是高二的时候，感觉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
「当时也在站前参加演唱会，真的好开心。后来还跟你交换礼物。」
我和绫音有说有笑地聊着往事。我们之间的对话没有停止的时候，只要说一句话，就会源源不绝地引出更多的话。
当我们在逛灯饰景点时，周围总是人山人海。
我看到有父亲把小孩背上肩，让孩子从高处看灯饰，母亲则拿着手机替两人拍照。
面对这样的景象，我不禁感到羡慕。
如果和绫音继续交往，我们有一天也能够变成那样吗？
到了预定时间，我们前往餐厅。
我努力重金订的耶诞节限定大餐，受到绫音的好评。
饭后我们搭乘巴士，前往今天最重要的约会地点。在距离都心稍远的地方，有一座可以一览东京街景的摩天轮。
──不过哪一天，我们一定要去搭摩天轮。可以选在耶诞节期间。
这是我们在高中时的约定，而我打算在今日实现。
就如我所预期的，摩天轮前方聚集许多人。我们两人排队等候，在谈笑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轮到我们时，在工作人员引导之下，我和绫音两人坐上摩天轮。
坐在我对面的绫音小心翼翼地留意四周，然后取下墨镜和口罩。
「太棒了，春人！这就是盼望好久的耶诞节摩天轮！」
「总算可以如愿以偿，真的是感触良深。」
「没错！太棒了！太棒了！」
「你可别兴奋到让车厢摇晃起来了。」
天真无邪地表达喜悦的她，看起来不像世人称颂的天才歌姬，反倒像是普通的女孩子。
过了一阵子，绫音来到我旁边，牵着我的手眺望外面的风景。
我过去也和绫音牵过好几次手，坐在一起的次数也多到数不清。
然而在如此狭窄的地方单独相处却是第一次，让我不禁紧张起来。
更何况只要眺望外面，就会看到整座东京都成了巨大的灯饰。
转向旁边，则看到绫音的一双眼睛真的（不是比喻）在闪闪发光。
「感觉真令人陶醉。」
「嗯。」
「要不要接吻？」
「不行，谁知道会不会被人看到。」
「讨厌！那你开些浪漫的玩笑吧。」
「什么样的玩笑？」
「比方说，『绫音，我面对你就会成为傻瓜』之类的？」
「这样很浪漫吗？」
「『跟你分开之后，我马上又会想要见到你』，这样呢？」
「……被你发现了。」
「因为我也一样啊！」
绫音牵着我的手握得更紧，我也握紧她的手。
我告诉她：「去餐厅之前，我看到有一家人在看耶诞节灯饰。」
绫音似乎也看到同样的景象，立刻说：
「就是把小孩背在肩膀上的那家人吧？」
「嗯。我当时觉得……很羡慕，希望我和你有一天也能像那样。」
「你在向我求婚吗？」
「不是，我是在开玩笑。」
我苦笑着回答，绫音便满意地抬起嘴角。
「这个玩笑不错，我命令你继续说。」
「命令我继续说？你是谁呀？」
时间变成摩天轮，缓慢地转动。我在绫音催促之下，继续说些令人害臊的耶诞节玩笑，绫音听了便发出愉快的笑声。
走出摩天轮之后，我和再度变装的绫音在附近散步。这一带也是灯饰景点，让人看得目不暇给，我们继续说着玩笑话。
「春人，小孩子要取什么名字？」
「谈这个话题，感觉好像一对傻情侣。」
「至少在平安夜，应该要来当傻情侣。如果是秋天出生的男孩，就叫秋人吧？秋人是读成ＡＫＩＴＯ对不对？」
「没错，不过等到他成长到青春期，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应该会觉得很讨厌吧？」
灯饰依旧很明亮，不知何时会熄灭，但夜已经越来越深了。
我们依依不舍，一直想继续聊下去。
不过在过了十二点之后，我下定决心，走向计程车招呼站，准备把绫音送回家。
由于时间已经很晚，再加上距离都心较远，因此这里没有人也没有车。
「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跟你见面。」
等待计程车的时候，绫音的话变少了。
「你在年底年初会很忙吧？」
「嗯……」
「不要摆出这么沮丧的脸啦！我们今天真的玩得很开心。」
当我们在聊天时，我看到计程车朝着这里驶来，就对她说：「看，车来了。」然而这时她却把头撞在我的肩膀上。
她低着头，脚步似乎有些不稳。
「绫音，怎么了？没问题吧？」
「也许……有问题。」
或许是因为逛到深夜，把她累坏了。那就更应该让她早点回家。我正这么想着，绫音却低着头继续说：
「……只要在床上稍微躺一下，应该马上就会好了。」
「我知道了。计程车已经来了，你要努力撑到自己家。」
「可是……我家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你住的饭店在这附近吧？」
话题到这里转向了，我感到困惑，点了点头。
「嗯，是这样没错……」
我没有立刻理解绫音想说什么。
不过当我领悟到某件事，内心顿时紧张起来。
绫音抬起头凝视着我，说出不能乱开玩笑的话：
「至少在耶诞节前夕的今天……我想跟你在一起。可以吗？」
５
我在做梦。这是很浅的梦，彷佛伸出手就能触及。
我又成为高中生，绫音在我身旁。
两人在文艺社的社办聊天──大概是在一起写歌吧。
绫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我在她的笑容中看到未来。
场景变了。成为大人的我们走在某个地方，那是街灯照亮的夜路。
绫音朝前方跨出去，转身对我说：
「谢谢。」
为什么？梦中的我觉得好像再也见不到她了。
明明没有这回事。我们之间的关系明明才刚刚开始。
她面带微笑，逐渐融化并消失。
我对她说再见，掉下眼泪。
在黑暗中醒来，我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我抬起上半身环顾四周。这是毫无特色的一间简朴的饭店客房。
对了，昨晚因为绫音央求，我们一起住进饭店里。
刚刚的梦境突然让我感到恐惧。
我想到绫音会不会在我睡觉的时候消失了。
但我不需要担心，绫音正在我旁边安详地呼吸。
我在感到安心的同时，忽然想碰触绫音，便摸摸她的头。
我们很小心地分别进入这间饭店。在那之后，两人之间发生的事都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我从来没有想过，像这样的幸福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我摸着绫音的头，似乎把她吵醒了，她张开眼睛。
「咦……这是梦吗？」
这个问题让我感到好笑，不禁回答：
「没错，这是梦。」
「这样啊，真遗憾。我还以为终于跟春人共度平安夜了。」
「你有什么话想在梦里说，或是想在梦里做的吗？」
「吻我吧。」
「呃，这个……」
「春人，你在梦里还是这么害羞。」
「我是为了不想破坏梦境，所以格外讲究真实性。」
「希望我们可以偶尔像这样在一起，我已经努力很久了。」
「的确，你真的很努力。」
我摸摸她的头发表达慰劳之意，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说：
「这不是梦嘛，我摸得到你。」
清晨天还没亮时，我们再次小心地分别走出饭店。
一大早的东京很安静，偶尔有汽车经过，但路上没有行人。
我原本想叫计程车到饭店门口，不过绫音说她想要跟我走一段路，因此我就顺从她的意思。我多少可以了解她想散步的心情。
虽然得到满足，却要再度承受离别的寂寞，因此两人都变得沉默。
耶诞节结束之后，新的一年很快又要来临，明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一年。
接近计程车招呼站时，绫音对我说：「真的很谢谢你，答应我种种任性的要求。」
我挤出笑脸回应：「我才要谢谢你，在百忙当中抽空见我。」
这时她注视着我，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问她。
「我们明明还在一起，可是我已经感到寂寞了。」
「过年之后再等一阵子，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嗯……的确，只能忍耐到那时候了。」
我们很幸运地看到一台正在等待的计程车。绫音上车之后，在车内对我挥手。
我也对她挥手，然后独自走回饭店。
走在路上，我觉得好像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足以畏惧了。
人生当中会有各种不同的时期。有坏事连连的时期，也有一直都有好事发生的时期。我的人生中虽然也发生过各种状况，不过现在却很满足。
虽然不能说一切都很完美，但是我过得还算顺利，也认为今后都会持续下去。
年底年初虽然无法和绫音见面，不过她也给我一个好消息。
到了春天，绫音就出道第六年了，可以稍微放缓工作步调。绫音在业界努力到今日，已经建立一定的地位，因此这也是她赢得的成果。
像绫音这样累积一定资历的歌手当中，也有人会暂时停止活动，而她似乎也在考虑这样的选项。
年初时，我也因为工作开始而忙碌，不过在月底之前，忙碌的步调总算放缓。
等到绫音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我们在一月底重逢。
绫音因为年底年初相当忙碌，身体状况似乎不太理想。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感冒了。」
我们约在东京那家常光顾的老旧咖啡厅。绫音很喜欢这间店的咖啡，每次造访就会点咖啡和巧克力。
「……大概是因为身体状况的关系，明明很期待，可是却一点都不觉得好喝。」
绫音沮丧地这么说。我开始担心绫音的身体状况，建议她今天先回家休息，但她却说「不要，我想要跟你在一起」，不肯听我劝说。
绫音又点了一杯饮料，然后在饮料端来之前离席去补妆。
我代替绫音喝了一口咖啡。
咖啡很好喝。绫音会觉得这杯咖啡难喝，也许真的是身体状况不太好吧？否则味觉不可能会突然改变。
我这么想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绫音回到座位之后，我紧张地问她：
「那个……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绫音惊讶地说「不可能吧」，不过还是把手放在肚子上。
有原因，才会有结果。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必须认真接受这个事实。我感到尴尬，但还是面对绫音。
我不知道绫音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她露出喜悦的微笑，对我说：「我下次去医院检查看看。」
两星期后，绫音在女性经纪人陪伴之下前往医院。
她预定在上午到妇产科检查，下午则进行详细的健康检查，确认身体状况有没有问题。
当天午休时间，我紧张地等候绫音的联络。
『上午的妇产科检查依照预定时间结束了！』
「结果如何？」
『我想直接见面告诉你，所以你安排一下时间吧。我好久没有回老家，也许可以由我去找你。』
光凭这段对话，我就知道结果了。
由于绫音必须提前规划行程，因此她当场决定下周末回到家乡，说可以利用连假待三天左右。
６
当天中午，绫音从邻镇较热闹的车站直接搭计程车到我家。
我从司机手中接过绫音的行李，带她进入屋内。
「你现在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吧？」
「是啊，不知不觉就已经习惯了。那个……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吧？」
「嗯……谢谢你的关心。」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我多心了，总觉得绫音笑得有些僵硬。
绫音说她想在佛坛替我的祖父母上香，我便陪她一起上香，接着我们在餐桌前一起用餐。虽然称不上豪华，不过我尽可能细心地准备了午餐。
绫音看到我亲手制作的料理很惊讶，不过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赞赏很好吃。
我替她准备热饮，然后两人继续坐在餐桌椅上，悠闲地享受饭后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我想要问她妇产科检查的结果。
「你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我这样问她，她便回避我的视线，低调地微笑。
「关于那件事……」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低下头。
情况不太对劲。从她传给我的简讯看来，应该是怀孕了没错，可是她的反应……
「因为是很重要的事，所以可以等明天再说吗？」
绫音抬起头之后这样说，我只好点头。我想到，也许是在发现怀孕之后发生了某件事，而且是不太好的事。
关于怀孕的话题，未必会带来喜悦，有时也会遇到悲伤的情况。
「对了，春人，我差不多想要去放行李了。」
绫音对我这么说，我便带她到打扫过的客房。在她解开行李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到自己的房间。
手帕、诗集、还有信。
我把绫音在高中时给我的东西摆在桌上。我原本想要趁这机会和她一起回顾这些东西，不过看气氛并不适合做这种事。
绫音似乎怀有很深刻的烦恼。
我在收拾桌上的这些东西之前，一一拿起来检视。
和绫音分开的三年半当中，我没有重新读过离别那一天她给我的信。然而我也无法把这封信丢掉，因此一直留在身边，现在则成了我的宝物。
「咦？等一下，那该不会是……我给你的信？」
当我正在浏览这些东西时，绫音不知何时来到我房间。
我因为太过突然而吓了一跳，悄悄地把手中的信放回桌上。
「呃，这个……对呀，怎么了吗？」
「我已经放好行李了，所以想要去叔叔那里打招呼……那些是我以前给你的东西吧？诗集和手帕也是，还有那封信。」
绫音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对我说：「那封信很丢脸，还给我吧。」不过我回说我想珍惜地保留它，绫音便不情愿地答应了。
在这样的对话当中，两人之间总算恢复了笑容。
我去年取得驾照，因此打算开车送绫音到正文先生那里。
我让绫音坐上热爱汽车的ＫＥＮ给我的一台古董车。
「让你开车载我，感觉好新鲜，而且这台车看起来好漂亮。」
「这是ＫＥＮ精挑细选收藏的车子，据说修理也很简单，可以开很久。」
我抓着老式的方向盘驾驶，前往玛莎义大利小馆。绫音事前联络了正文先生，因此他会在午餐营业时间结束后等我们过去。
我想到他们两人或许有些话想私下谈，因此在送绫音到达后就先回家。
傍晚时分，我得到联络，便去接绫音。
当我抵达餐厅时，正文先生和绫音刚好走出来。
不知为何，正文先生的表情似乎很凝重。
次日因为绫音提议，我们在中午过后便开车逛本地。
「对了，学校那间旧社办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们逛了许多地方之后，绫音这么说，于是我们开车到学校去看看。
由于今天是星期天，校园里没有很多学生。我们先到教职员室打招呼。
假日上班的职员很少，也没有认识的老师。我们向一名看似体育老师、穿着运动服的老师说明自己是本校校友，这位老师认出绫音，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听说过你是本校的毕业生，原来是真的，吓我一跳。」
我们向这位老师借了旧文艺社的社办钥匙。
很遗憾地，明年这栋旧社办大楼就预定要拆除。
我们站在怀念的社办门口，用钥匙开锁之后，我握住门把说：
「对了，我先去检查一下有没有老鼠，你在门外等一下。」
绫音听我这么说就笑了。
我检查完毕，到外面招呼绫音，她也走了进来。
绫音感触良深地环顾四周，我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进入室内。
这里在最后造访的那一天之后，就没有任何变化。
回想起来，和绫音在一起的日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里留下了许多我们之间的回忆。
我们在这里作曲，有时会吵架，有时彼此说笑……
「跟春人在一起的日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绫音似乎也在想同一件事，开口这么说。我点点头。
「是啊。长大之后，能够再度跟你来到这里……我觉得很高兴。毕业典礼之后，我们两人一起整理这里的时候，我以为跟你在一起的日子结束了。不过现在，我们却能够继续在一起，今后一定也……」
我正沉浸在感动中，绫音却有一瞬间露出痛苦的表情。
不对，不只是一瞬间，绫音确实显得很痛苦。
「绫音？」
我用询问的语气呼唤她的名字，她便低下头。
「对不起……我昨天没有立刻告诉你很重要的事。」
绫音突然向我道歉，我不禁感到紧张。
绫音大概准备要说出自己怀孕的事。
「关于妇产科检查的结果……」
「嗯。」
「就像你说的，我怀孕了。」
绫音仍旧勉强挤出笑容，向我报告。
那么我也必须回以笑脸。
即使在这之后，会听到悲伤的消息。
「这样啊，嗯……遇到这种情况，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为了避免伤害绫音，尽可能慎重地选择字句。
这时绫音再度露出痛苦的微笑。
「陪我一起去检查的女经纪人也替我高兴，她说要去和公司谈怀孕的事，决定今后的各种计画，像是宣布暂时停止活动之类的，我当时真的很高兴。」
绫音用颤抖的声音努力说到这里。
但是她似乎已经达到极限，标致的脸孔因为悲痛而扭曲。
「可是，可是……下午开始进行详细的健康检查，结果……」
我面对绫音，身心都变得紧绷。
详细检查的结果，是否得知了悲伤的消息？
该不会是绫音的身体无法孕育肚子里的孩子？
我曾在职场听过这样的状况。
「我、我……」
即使没办法生孩子，也不需要为此感到痛苦。
我们在一起吧。我还是会继续待在你身边。如果你为了这件事伤心，那么我会一直陪在你身旁，冲淡你的痛苦。
我爱你，绫音，我打从心底爱你。
然而绫音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完全超出我的预期。
「我只剩下一年半的性命了，我得了这样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