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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章 不久之后,以爱之名

说明过与绫音重逢的经过之后,现在即将谈到与她的离别。

接下来的话题,不论是说的人或听的人,都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你如果想继续听下去,就等演唱会之后再说吧。」

我如此提议,在我身旁一直倾听的「她」便点头。她似乎想打破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用开朗的语气对我说:

「这样也好,首先要让今天的演唱会成功才行。你要努力带领大家演奏喔!」

我虽然努力苦练过吉他,但这个要求对我来说太艰难了。

我苦笑着点头。距离演唱会的时间越来越接近。

我回到休息室进行准备,YOSHI就来鼓励我。

「第一次大概会比较紧张,不过你尽量开心地演奏吧!音乐的轮廓会由我们来维持。」

他实在是太可靠了,让我感到高兴,我对他鞠躬说:「请多多指教。」

这时「她」似乎也想要得到鼓励,开始缠着YOSHI说:

「YOSHI,你不给我建议吗?」

「事到如今还问?没什么建议耶。」

「什么!」

「啊,我想到了,你不要太担心春人。」

其他乐团成员也纷纷加入对话,气氛变得相当热闹。

「总之,今天就是最后一场演唱会了。希望你们两人都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YOSHI如此作结,我跟她便彼此对看一眼。

演唱会的时间终于来临。

我们拿着各自需要的东西,从休息室前往舞台。我们穿梭在观众席之间前进,听见轻微的欢呼声。到了舞台上,我站在她的右后方。

我把装置连结到吉他上,轻轻拨了一下琴弦,接着检视音箱调节钮,确认没有问题。

接下来只要等待她的指示。

我注视着她纤瘦的背影,看到她深深吐了一口气。

接着她在背后比了手势──开始了。

我的脑中有一瞬间变得空白。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她的歌声。平常我总是以观众的身分在前方听,但没想到从后面听,她的歌声仍旧这么震撼人心。

我的注意力虽然短暂地被拉走,但手指并没有停下来。反覆练习派上了用场。我拼命地跟上大家。

……绫音能想像到我现在这副模样吗?

我紧紧依附在这个世界,至今仍拼命地活着。我接受绫音指导,并由KEN加以训练,此刻在这里展露拙劣的吉他技巧。

第一首歌唱完之后,她开始介绍乐团成员。

我不知道有这样的环节,因此感到慌乱,不过还是在她介绍到我的时候拨了一下吉他回应。

继第一首歌之后,接下来继续演奏她创作的歌曲。

我变得稍微从容了些,俯瞰观众席,看到KEN交叉双臂,以包容的微笑看着我们。我曾经在他面前大哭过,那彷佛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正文先生也从厨房走出来,感触良深地注视舞台。

环顾观众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也有从绫音在这里唱歌时就常来捧场的客人。今晚他们会容忍我拙劣的演奏吗?

演唱会持续进行,吉他、贝斯、鼓及钢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接着她开始歌唱。

直到现在,我们依旧留在这世上生活,这是绫音也想生活的世界。

「谢谢大家!」

当我回过神来,演唱会已经结束了,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观众席响起称得上喝采的掌声。

我努力调整呼吸,低头看挂在肩膀上的绫音的吉他。

我心中涌起一阵情绪,不禁拿起吉他凝视。

表面擦得像镜子般光滑的吉他上,映出某个人的脸。

那是在失去心爱的人之后继续活下去、变得比当时苍老的我的脸。

「辛苦了,爸爸。」

刚刚唱完歌的最爱的「她」──我的女儿──走过来对我说出慰劳的话。

演唱会结束之后,我们在餐厅和大家热闹地吃过晚餐,告别之后回到自己家。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左右。

我坐在餐桌椅上稍作休息,女儿便替我准备热饮。

「可以继续告诉我接下来的故事吗?」

她边说边把咖啡递给我。我接过杯子,点点头。

当绫音告诉我,她剩下的生命不久了,我有好一阵子无法思考。

为了让处于这种状态的我也能够理解,绫音忍住泪水,慢慢地对我说明。

绫音的疾病和免疫系统有关,情况很严重。这种疾病因为没有明显的自觉症状,因此通常是在健康检查时偶然发现,或是在症状出现的末期发现。

绫音运气很好,在发展到末期之前发现,因此我原本以为应该可以治好。

不过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据说这是原因不明、也没有明确治疗方式的绝症之一。

即便在今日,世界上仍有许多人受到这个疾病折磨,人生遭到破坏。

就像现在,我们的人生也遭到破坏。

「都是我不好……」

我喃喃地说,绫音便担心地注视我。

「都是因为我劝你去当歌手,你一直很忙,一定是因为这样……」

「不是这样的。」

绫音明确地否定我的话。

「经纪人似乎也感觉自己有责任,特地在我面前询问医生。不过医生说,跟这个没关系……会得到的人不论如何就是会得到,所以即使我没有成为歌手,也有可能得到这个病。」

不论有没有当歌手都会罹病──也就是说,是命运吗?

面对这样的事实,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情感处在什么状态。我不知道该如何整理心情并接受这件事。

我心中只想着……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绫音?应该没有必要是她才对啊。

譬如说,即使是我罹病也没关系。能不能让我代替她?拜托。

绫音受到许多人的喜爱,活在许多人的心中。

上帝那家伙,到底懂不懂这代表什么意义?

如果她离开,会有许多人为她惋叹、悲伤,感觉心中好像被挖空一般。

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

我原本想要把这句话藏在心里,却不禁脱口而出。

我的身心都在颤抖,彷佛置身于寒冷冰冻的世界。

在这样的世界,绫音仍努力地想要微笑。

别这样,不要用那种表情微笑。

你一定很悲伤。明明很悲伤,就不应该笑。

「幸好是我。」

绫音开口说话,声音在颤抖。

「如果是春人……我一定无法忍受。就算是叔叔、KEN或是其他照顾我的人得病,我也会受到很深的创伤,但如果是自己,我就能忍受。」

我默默地凝视说这种话的绫音。

我过去从来没有提出过任性的要求。

不论是面对祖父母、老师或是上司,我总是表现出没有丝毫问题的态度。

对于命运,我应该也是顺从的。

「不要。」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我首度提出任性的要求。

「我不要这样,我不承认这种事。」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闹脾气,坚持主张:不要,我不要这样。明明已经是大人了,已经懂事了,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论如何抗拒都无法改变的,但我仍旧提出任性的要求。

绫音看着这样的我又笑了。她明明很悲伤,却在笑。

「春人,我能遇见你,真的很幸福。」

不要说得像过去式一样。

「因为遇到春人,我才能变成歌手。能够靠歌唱活下去,知道原来人生是非常棒的东西。」

那就不要把它变成过去式。

如果你感到幸福,那么今后这样的幸福还会继续下去。

我们今后会变得更幸福,人生会变得更美好。

重要的是未来。绫音,我们来谈谈未来吧!

如果不行,那么就来说些废话也好,你可以尽管对我提出任性的要求。

无论是作词、街头演唱、念书、去游乐园、牵手或是接吻。

我会实现你的任何要求。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高中时两人认识之前的绫音。

她被称作铁娘子,以紧绷的表情独自仰望天空。

当时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和她产生任何瓜葛。

我以为我们只是碰巧在有限的高中时期待在同一班,过了这段期间就再也不会碰面。

──水嶋,你在写诗吗?

然而你却对我说话。你和我一起写歌,并且在我面前展露各种表情。

我当时很高兴,很快乐。

我原本以为只能在诗中找到喜悦。我当时觉得这样也好──我能够在诗中看到其他人所不知道的光辉,这样就够了。

但在和你交流当中,我了解到,还有更光辉灿烂、更为美好的东西。

虽然绝对不会说出口,但我却感受到了。

在我身旁的你,绽放着那样的光芒。

「为什么、为什么?」

从我口中发出的呜咽声让我感到惊讶,当我真心哭泣时,喉咙便发出奇怪的声音。

面对心爱的人即将死亡的事实,我的身体已经顾不得姿态。

「我没办法相信。」

我擦拭着眼泪哭诉,绫音则悲伤地看着我。

我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绫音明明如此生动地活着。

她总是喜欢捉弄我,不停地变化表情,活动着、歌唱着、演奏着。

愉快地笑着……

如果死了,就连这些事都无法做到。

失去所有恢复的可能性,就是「死亡」这种现象。

我的心在颤抖,含着泪水的呜咽声也在颤抖。

我无法容许这种事。这种事不应该发生。我感到愤怒。几乎没有生过气的我,对上帝那家伙生气。但我无计可施,只能恳求。

求求您,我不会再抱持不切实际的期望。

即使跟绫音分隔两地也没关系,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就好。

所以请别让这件事作数,我是打心底爱着她。

「你真的会死吗?」

这样的祈祷也无济于事。绫音在我询问之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答:

「嗯……对不起,这件事没有搞错……我会死。」

***

这并不是能用「命运」一词简单带过的问题,我俩之间的关系也是无法轻易放弃的。

然而现实就是,绫音罹患绝症,而且又怀孕了。

我不能单单处于悲伤,我必须在接受事实后,思考将来该怎么做。

接下来的发展,或许看着绫音留下的东西会比较容易想像。

于是我拿出一样东西,放在女儿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你母亲生前写下的东西。」

那是绫音亲笔写下的文字。

女儿拿起它,感触良深地开始阅读。不久之后她就问我:

「……这是指我吧?」

女儿指的地方,以条列式写了以下内容:

.生下我跟春人的孩子

这样的清单似乎称做Bucket List(死前愿望清单)。绫音像这样把自己死前想要实现的心愿写在纸上。我是在她死后才在遗物中发现这份清单,她在世时,我并不知道她写了这些心愿。

我推测她大概是在跟我谈过之后,回到东京的那段期间开始写的。

「没错,绫音写下的第一个心愿就是这个。」

我回答之后,女儿花了一段时间检视内容,然后泪眼汪汪地问我:

「你可以详细告诉我写在这里的清单内容吗?」

我答应她,然后和她一起看着清单,继续述说。

***

在我得知绫音的病情之后,世界依旧一如往常地运转。

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性命已经剩下不到两年了。

我们回到家之后,尽可能装作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不过并不是很成功。吃饭时,我也几乎食不下咽。

「春人,你今天遇到这么多事,应该也累了吧?我们还是早点回到各自的房间睡觉好了。」

绫音体贴地对我这么说,我回到房间上了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思绪仍在到处徘徊,迟迟无法睡着。

然而,在我悲痛欲绝的当中,胎儿仍持续成长。

我们必须针对这件事讨论。

我忽然想到绫音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她是个坚强的人,在我窝囊地哭出来时,她仍旧忍住泪水。

我想到她也许在睡觉,因此蹑手蹑脚地前往一楼的客房。

唉,我真的是大笨蛋──我心想。

房间里传来绫音啜泣的声音,我好像听到她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应该一开始就想到,罹患疾病的她本人,其实是内心最惶恐的。

我现在却把她独自留在黑暗中。

我鼓起勇气敲门,听到好像在擤鼻涕的声音。

『春人?』

「嗯,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我再次听到擤鼻涕的声音。

『可以,不过先等一下……啊,可以请你帮我倒一杯水吗?』

绫音似乎努力想切换自己的心情。我拿着装了水的杯子回来,她虽然眼睛红肿,但还是让我进入房间里。

「我现在的脸不能给人看到,所以还是别开灯吧。」

绫音打开窗帘,苍白的月光便照进房间里。

我们两人坐在窗边的地板上,我把杯子放在附近,杯中的水被染成深海的颜色。

独自一人时是那么不安,不过当绫音在我身旁,内心的不安就稍微冲淡了。

我体认到自己非常需要这个人。

然而我却即将要失去她。

我沉默不语,绫音便牵起我的手,而我也握住她的手。

在这当中,我思索着该如何谈起今后的事。

不过想到一半,我就放弃了。

人类是理性的动物,只要使用脑筋,就会开始计算。

所以我决定顺从自己的内心,我要说出自己内心的话。

「我永远都不会再放开你了。」

这就是我的心做出的决定。即使她生病,即使她会死,我仍会一直陪着她。然后……

听到我说的话,绫音的身体变得僵硬。

「很遗憾,这一点没办法实现,我们没办法永远在一起。」

「即使不能,也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在一起,我和你,还有……」

我在说话的同时,偷偷瞥了一眼绫音的肚子。

绫音想怎么做?

虽然必须慎重地考虑,不过我觉得像这样去刺探,身为男人实在是太低级太恶劣了。

也因此,我决定先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应该要跟医生好好讨论对身体的负担、还有病情进展等等,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够生下来。」

绫音沉默了片刻。

「老实说,我在东京和了解病情的医生讨论过。听说因为没有案例,所以无法断定……不过医生说,生产是可能的,药物也不会对肚子里的孩子造成不良影响。」

在安静的房间里,我注视着绫音平静的眼睛。

接着绫音用颤抖的声音问我:

「不过如果生下这个孩子,不会造成你的负担吗?」

「为什么?」

「因为我……会死,就算能够生下孩子,也会留下孩子死掉。」

「你不需要去想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是指我死掉之后的事吗?」

我感觉到内心受到沉重地刺击。我忍住虚幻的疼痛,老实回答:

「没错,你只需要思考现在的自己想怎么做。」

这时绫音毫不犹豫地断然说:

「我想生下来。」

「那我们结婚吧。」

「不会对孩子造成困扰吗?」

「也许会吧。」

我毫不掩饰地这么说,绫音便沉默不语。

「不过就因为这样,才有我在。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

我回想起自己的孩提时代,继续说:

「也许因为你不在,孩子有时会感到迷惘,也可能会感到悲伤,不过因为我自己也是从小失去双亲,所以能稍微理解孩子的心情,也能够贴近孩子的立场。」

我也不是从小学或国中时,就像现在的自己这样。

我曾经因为种种原因而受伤,也曾经放弃希望。我也曾自暴自弃地觉得,没有任何人了解我,把无法说出来的呐喊寄托在诗中。

但其实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能够看穿这样的自己。

我希望有人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拨乱我的头发,摸我的头,对我说「你那些渺小的烦恼其实是很常见的」。

「因为我自己也有相似的经历,所以或许我能够了解孩子,听孩子任性的要求,并且一起克服烦恼──不,我一定办得到。我会好好疼爱绫音和我的孩子。即使没有母亲,我也会把这个孩子养育成体贴率直的孩子,能感谢生了病仍把自己生下来的母亲,并且以母亲为荣。」

我以坚定的语气说完之后,黑暗中有东西在发光,并且滑落下来。

「所以你只要在意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好了。」

泪水持续从绫音眼中涌出来,但她还是努力回应我:

「我……想生下你跟我的孩子。生下来之后,我要一再告诉孩子,谢谢你出生。我要把自己想听到的话……全部都对孩子说。」

***

就这样,我们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我和绫音两人在各自的人生当中,都曾遇到种种问题。

不过今后,对两人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生下这个新生命。

在这之前,绫音必须先为自己的歌手事业做一个了结。

这也是她所追求的。在她留下的愿望清单当中,列出了以下的心愿:

.举办告别演唱会,向歌迷道谢

.完成那首歌,在演唱会中发表

***

在我们决定生下孩子的三星期后,歌手绫音宣布要退出乐坛。她也公布了告别的理由:她罹患绝症,只剩下一年半的性命。

各家媒体都报导这则新闻,引起很大的骚动。

她的粉丝都感到不知所措,他们深受打击,知道这是事实之后,又陷入极大的悲伤。

照理来说,在宣布病情的同时,也可以直接结束歌手的活动。

她的粉丝虽然会感到遗憾,但也一定能够谅解。

「不过,因为粉丝的支持,我才能一直唱到现在……所以在离开之前,我想向他们道谢。我也想要完成那首歌,最后在舞台上发表。」

「那首歌」是指绫音自己作词的〈春天的人〉这首歌。

在宣布引退之前,绫音隶属的唱片公司就在准备告别演唱会。这并不是绫音单方面的任性之举,而是唱片公司也希望举办的。

关于绫音想要完成那首歌的意愿,唱片公司也表示同意。

不过在完成的过程中,不是委托长年合作的作词家,而是由我来负责作词。这一点是基于绫音的要求,她希望能够像以前那样一起写歌。

那首歌原本是绫音为了呼唤我而做的。照现在的歌词,针对个人的讯息太过强烈,因此我们讨论之后,决定先从这一点修起。

这时我忽然想到奇妙的缘分。

绫音第一首歌是由我来作词,而现在我正要为她最后一首歌作词。

「没想到还能像这样,跟春人一起写歌。」

决定生下孩子之后,绫音就再也没有回头。

随着引退,要做的事有很多。绫音回到东京,直到演唱会结束前,都会待在那里,而我则继续留在家乡。不过我们的心仍旧联系在一起,透过手机,我们面对面一起写歌。

这是我和绫音集大成的歌,必须让它成为最高杰作才行。

经过一再的修改,我们总算完成了理想的歌。要呈给看过无数作品的唱片公司人士时,老实说我很紧张。不过,绫音和唱片公司的人都很喜欢这首歌。

「过去我用各种不同的歌词唱过,不过还是春人的歌词最棒,感觉这才是我真正要唱的歌,我好期待唱这首歌的那一天。」

当时绫音还很有精神。

虽然为了准备演唱会而忙碌,但只要见到面,她就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那时还完全看不到死亡的阴影。

另一方面,绫音宣布引退与病情引起的骚动迟迟没有平息。我周围的人也受到影响,比我资浅的女职员当中甚至有人因为太震惊而请假。上司虽然把这件事当笑话,不过在日本各地大概都发生了类似的事件吧?

为了粉丝,必须要让最后的告别演唱会成功。

绫音虽然有时因为害喜而不太舒服,但仍顺利迎接告别演唱会的日子。

她原本想举办巡回演唱会,向全国歌迷致意,但考虑到怀孕初期的状况和病情,最终决定只在东京举办一天。

届时绫音会发表告别的歌曲,并且报告怀孕的消息,向粉丝道别。

我在相关人员座位区观看演唱会,正文先生也放下餐厅的工作,跟我一起观赏。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亲身体验这么多人齐聚一堂的场面。

可以容纳将近五万人的大巨蛋都坐满了。

当演唱会开始,绫音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出场,唱了第一首歌。

伴奏成员有KEN和YOSHI的身影。他们原本属于技巧派,此刻却异常地让乐器发出嘶吼般的声音,并以一般人大概会手指抽筋的速度弹奏。

我和绫音也把两人的共同决定告诉他们和家乡的其他人。他们身为成熟的大人,冷静地听我们说完,告诉我们有任何困难随时可以找他们商量。

只有KEN一直处于茫然的状态,让我印象深刻。

第二首歌开始之前,绫音向全场观众宣布自己生病的事。

这是绫音首度亲口说明自己的病情。

粉丝纷纷高喊鼓励她的话,这时,会场内已经有人在喊「谢谢」了。

接着唱起第二首歌。这场演唱会彷佛回顾她的歌手生涯般,依序表演她的畅销歌曲。

我环顾会场,看到有好几名粉丝呆呆伫立在原地流泪。

绫音活在许多人的心中,这就是她活过的证明。

演唱会持续进行,绫音在串场谈话中不时逗笑观众,也会谈起过去的事而哽咽。

就这样,绫音即将完成超过一小时的演唱会。

演唱会的结尾要唱那首歌,快乐的时间总是转眼就过去了。

「接下来终于要唱最后一首歌了。这首歌原本只会在现场演唱会中唱,现在也是我要表演的最后一首歌。我终于见到春天了,所以这首歌的标题和歌词也经过更动。接下来请听这首,〈春天的歌〉。」

KEN演奏出纤细的前奏旋律。为了让粉丝能够回忆绫音的过去,前奏应唱片公司要求改得较长。

现场的大萤幕从各种角度映出绫音的脸。

最后的歌开始了。

这是透过季节唱出绫音人生的歌。具有阅读障碍的她努力挣扎,找到自己生存的道路,绽放花朵并成长茁壮。

然而疾病宛若不祥的北风般吹来,让人预感到死亡的冬天来临。

在这样的生活中,仍旧存在着宛若春天的希望。

春天总有一天会来临。

被病魔侵袭的绫音最后演唱的歌,就是这样的希望之歌。希望也代表孩子,这也是期待今后要诞生的孩子的歌。

绫音没有闭上眼睛,唱出我们一起讨论并创作的这首歌。她环顾会场,注视着每一位粉丝,彷佛是要牢牢记在心中一般。

绫音留下的希望之歌,回荡在会场。

演场会事先约定没有安可曲。当此刻的美妙歌声结束,绫音就要正式引退了。

大家心里一定都在想,希望她能永远唱下去,希望能够一直看着她的身影。

但这是无法实现的愿望。

因为她的身体、她的生命,即将在一年半之后枯萎。

粉丝原本狂热的声音,随着歌曲结束的预感而减弱。

歌曲唱完,掌声响起,接着是静寂。

绫音有些气喘吁吁地对粉丝说话。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长久以来一直听我唱歌。」

接着她谈到自己现在的心境、自己的生平,以及与最爱的人重逢的事。

她也宣布她怀孕了,希望能够在死前生下孩子。

「我现在……非常期待明天,我期待着也许能够见到孩子的明天。」

绫音努力微笑,说出对明天的希望。

「在此同时,我也感到有些害怕。我害怕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变得更接近的明天。」

这也是她毫不虚假的真心话。

「两年后的世界里,我已经不存在了。不论再怎么挣扎,都无法超过两年。即便如此,只要我还活着,就希望能够继续保持笑容。我会回想起和大家一起度过的这些日子,并且祈祷大家的明天都会比今天更好。」

最后她鞠了一躬。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长久以来一直听我的歌。」

就这样,绫音结束了自己身为歌手的角色。

在她鞠躬的同时,震耳欲聋的掌声响彻整座大巨蛋。

所有粉丝都纷纷喊出各自内心的话。

会场到处都有应该是粉丝自制的特大横幅标语。

谢谢你,绫音。

横幅上都写着像这样的感谢文字。

上面的字体很大,一定能够让她看见。绫音看到了,用手捂住嘴巴。

在众多的感谢当中,绫音结束了这天的活动。

.直到最后一天,都要和春人在一起

.我想要举办婚礼

绫音回到家乡之后,我们就开始一起生活。

我们登记结婚,并基于绫音的希望,举办小型的婚礼。

虽然出席的宾客不多,不过这是一场洋溢着幸福的婚礼。在乡下举办婚礼,有乡下特有的优点。小丘上有一间可以眺望大海的礼拜堂,在那里,我和穿着纯白新娘礼服的绫音互换戒指。KEN、YOSHI、乐团成员及正文先生还有餐厅的常客都前来祝福我们。

稍早之前,我就辞去了镇公所的工作。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留恋,但是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要陪伴在绫音身边。

我们一起去选择家具,改装祖父母留下的房屋的一部分,开始共同生活。

我们随着朝阳升起而起床,打招呼之后悠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没有任何东西逼迫我们做任何事。我们就这样过着平静的生活。

绫音请东京的专门医生写了介绍信,完成转入地方医院的手续。病情虽然似乎仍旧缓慢地进展,但并没有出现症状,因此绫音过得很平稳。

「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跟春人过着这么悠闲的日子。」

「你之前一直都没办法休息,所以至少现在就放慢步调吧。」

我和绫音尝试去做各种事。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事都是她写在清单中的内容。

她说想去钓鱼,我们就一起去钓鱼;她说想去泡温泉,我就开车载她到隔壁县去。

绫音一直面带笑容,甚至让我觉得也许疾病根本不存在。

至少当时在两人之间,并没有绝症这样的障碍物。

不过那是在绫音的病情还没加重、肚子也还没有变大的时候。

在孕期进入第六个月、肚子开始变得明显的时候,绫音的身体开始出现状况。这段期间是胎儿急速成长的时期,因此对绫音的母体造成负担。

由于绫音罹患疾病,不确定会因为什么样的导火线使得母子陷入危险状态,因此决定要住院检查。

我对如此急遽的变化感到惶恐。不久之前,绫音还显得那么健康,甚至说想再跟以前的乐团成员上台演唱。

「春人,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绫音歉疚地向我道歉。

「我不会在意那种事,你一定很快又会好起来的。」

「嗯。我还有好多事想跟你一起做,你一定要陪我喔!」

我依照她的要求,陪她做她想做的事。即使在住院期间,也有一些事是可以做的。

绫音把这些也用文字记录下来。

.教春人弹吉他

我顺从她想要教我吉他的愿望,在医院屋顶向她学习。

绫音称赞我很有天分,并且把她从以前就在使用的电木吉他送给我。我回家后也继续一个人练习。

绫音说她希望有一天,能够在我的伴奏中唱歌。

我打算为她做任何事。当持续当职业乐手的KEN返乡时,我会拜托他在晚上替我特训。

「你打算为自己心爱的人弹吉他吗?」

休息时,他突然对我说这种话。客观来看,这么说或许也没错。

「春人,你也称得上是摇滚乐手了。」

我不禁苦笑。接着我以轻松的语气随口问:

「KEN,你也曾经为心爱的人弹吉他吗?」

这个问题让我毫无预期地知悉KEN的秘密。

「也许吧。不过自从我太太和孩子过世之后,我就失去了目标。」

「什么?你结过婚?还有小孩……」

我知道贝斯手YOSHI有家庭,不过我一直以为KEN是对结婚、家庭没兴趣的人,完全不知道他的太太和孩子过世了。

「是因为生产时的意外。我在抱到自己孩子之前,就失去了那两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抱歉,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喂,继续练习!」

KEN粗鲁地说完,又开始热心地教我弹吉他。

在这当中,他突然低声说出这样的话:

「虽然我只能做这种事,不过如果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吧。就算没有也要跟我说,反正我一定会帮忙的。」

多亏KEN的帮忙,让我也逐渐能够像样地弹吉他。

绫音为我的进步感到惊讶,同时也显得很高兴。

绫音就这样逐一实现清单的内容。

不过很遗憾地,其中也有几个无法实现的愿望。

.和春人一起去芬兰

那里是绫音很喜欢的、戴绿色尖帽子的角色诞生之地。

即便在当时,如果是搭直飞班机,只要大约半天就可以到了,不过绫音住院之后,迟迟无法出院。

「我好想赶快出院,回到春人家悠闲地生活。」

或许是因为在医院太无聊,绫音常常这样抱怨。

不过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慢慢地,有许多变化开始出现。

而且是往不好的方向变化。

而绫音有时会在聊天聊得很开心的时候,突然显出痛苦的表情。

她会努力装出笑容说「没事」。

但这种情况的频率增加了。

不久之后,主治医生只对我一人说明情况。

状态如果没有稳定而持续恶化,就必须考虑转到专门医院,导入大规模的装置。

装置、导入──听到如此严肃的单字,让我感到害怕。

不断变化的日常生活,搅乱了我对现实的感受。

原本那么健康的绫音,在我眼前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痛苦折磨。

「不要紧吗?要不要叫护士?」

我从圆椅站起来问她,她便摇摇头。

「不要紧……不过你可以牵我的手吗?这样可以让我觉得很安心。」

我顺从她的要求伸出手,绫音便露出笑容握住。她深呼吸好几次,似乎稳定下来了。

「对不起,让你吓一跳。」

「你太在意了,你不需要在意这种事。」

听到我的回答,绫音露出脆弱的微笑。她望着两人牵起的手说:

「春人……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牵手那一天吗?」

「第一次?应该是高三去鬼屋的时候吧?」

「答错了!是第一次在街头演唱、被警察追的那次。」

「的确发生过那种事,不过我当时是抓住你的手腕吧?」

虽然有些尴尬,不过我们会笑着聊起往事。

不久后,或许是累了,她开始昏昏欲睡。但仍然没有放开我的手,不知何时睡着了。

我默默地注视着躺在病床上的绫音。

疾病依旧存在于她的体内,接下来或许会面临更危险的时刻。

我忽然想像发生万一的情况。

如果我们决定生下孩子的选择是错误的,怎么办呢?

这里有三个生命,但如果,最后只剩下一个呢?

很难说今后绫音的状况不会突然产生剧烈变化。

也许她会被送进集中治疗室,受到隔离。

有可能在那之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我有办法在那样的世界里继续活下去吗?

我陷入黑暗的思考当中,转眼间时间就过去了,窗外的景色染成一片鲜红。

绫音醒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注视着我。

「春人,你不要紧吗?」

「绫音,你醒了。」

「你看起来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因为我很幸福。」

说完以后,为了不让她看到我的脸,我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

即使这么做,实际上也听不到胎儿的心跳,不过我还是继续把耳朵贴在肚子上。

一定要活着──我强烈地祈祷。

绫音和肚子里的孩子,都要永远幸福,活得长久。

我愿意付出自己拥有的一切,所以拜托,请你们活着。

当我强烈祈祷时,绫音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她缓缓地摸着我的头:「对不起。」

我的身体变得僵硬。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绫音真的会死。

即将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她,试图要安慰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我。我恢复原本的姿势,注视着绫音。

泪水自然地涌出,不过我决定,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哭泣。

就算说再多次不会寂寞,仍旧会再度变得寂寞。

这就是我对于人生的实际感受,今后我大概也会变得寂寞、痛苦。

但是在这次之后,我就不能再哭了。

如果我哭了,真正想哭的她就不能哭了。

她必须安心地把孩子生下来。

「我们一定要幸福。」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完,轻轻擦拭最后的泪水。

.和春人一起去看星空

或许是因为身体逐渐习惯怀孕的状态,绫音虽然仍无法出院,却得到一次外出许可。

绫音说难得有这个机会,希望能做些浪漫的事。

我们住的小镇有山地,也有可以看到美丽星空的景点。

于是我和绫音实际去观赏在东京星象馆看过的星星。

那段时期虽然持续在下雨,不过因为听说周末会放晴,于是我们便事先申请外出。

绫音一直说,她希望有一天能在我的伴奏中唱歌。

我心想周末应该是最适合的时候,因此努力练习弹吉他。

虽然有时会因为种种不安涌上心头而停下来,不过在外出日之前,我已经能够弹完一整首乐曲。

我对自己感到颇为骄傲。当天晚上,我开车和绫音两人一起外出。

「好棒,原来这里可以看到这么漂亮的星空。」

连日来的雨洗净了天空,只见一望无际的美丽星空无限延伸。

「其实我也带了电木吉他。我学会弹那首歌了,你要不要唱唱看?」

我说的那首歌,就是绫音的引退歌曲。绫音对这提议很惊讶,不过还是答应了。

在宛若洒满银色沙子的星空之下,我弹着吉他,绫音唱着歌。

……病情应该还没有进展到很严重的程度。

但是绫音的体力却明显地被削弱了。

她原本饱满的声音变得虚弱。

她本人应该最清楚,自己无法随心所欲地唱歌。

过去我曾看过无数次绫音唱歌的模样,但我从未看过她在唱完之后,显得如此寂寞。

「春人,你进步好多。」

然而绫音还是看着我,努力微笑。

「我又实现了一个愿望。」

她这么说之后,像之前一样,明明感觉很悲伤却笑了。

我回以僵硬的笑容,绫音又把视线移到夜空,对我说:

「春人,你可以从背后抱住我吗?我们一起看星星吧。」

我顺从绫音的要求,从同样的角度和她一起看星星。

我接触到绫音的身体,感受到她的心跳,她还活着。

心脏持续跳动,生命就在那里,在绫音体内。

在这么近的地方,我感受到绫音宛若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但实际上却不是。

我只是我自己,而她只是她。

这一点让我感到无比悲伤。

.尽量不要造成春人的困扰

绫音的状态有时好转,有时又恶化。

医生和护士都付出心力,没有让她转到专门医院,设法度过了艰难的时期。

不过当她的身体状况稳定下来,心理状况却出现了问题。

绫音会突然在病房里掉眼泪。

「绫音,你怎么了?」

「对不起,我只是感到莫名不安……我应该可以生下孩子吧?不要紧吧?我没有感觉到孩子在肚子里动。」

「医生不是也说过了吗?孩子很顺利地在成长,不要紧的。」

「可是……我总是感到不安。」

绫音说完低下头,再度掉下眼泪。

我不忍看到这样的景象,凑向绫音轻轻握住她的手。

绫音哭着说出过去她无法说出口的心愿:

「春人,我想要和这孩子一起活下去。」

「嗯。」

「我有好多事想要做,孩子生下来之后,我要常常抱她,拍很多照片;当她会走路之后,我想要三个人一起到公园散步;我也想一起去游乐园、去动物园;我想要看着你和孩子一起睡午觉,感受到无比的幸福。」

泪水源源不绝地涌出来,浸湿她的脸颊。

「我想要三个人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我想和你一起守护着孩子的成长,我想给她很多的爱,我想要三个人在一起。」

我紧紧抱住绫音。

「我们三个会永远在一起。」

「可是我会死掉。」

「你不会死,你不是还活着吗?」

「可是我会死掉。我现在很害怕……那一天来临,春人,我好怕,不要让我变成一个人。让我永远跟你在一起。拜托,我不要离开,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害怕──仔细想想,绫音或许一直把这样的情感隐藏在心中,没有对我说出来。此刻她总算毫无掩饰地说出内心话,让我感到高兴。

「我也很害怕,我害怕你离开的那一天来临,不过我和你现在不是都还活着吗?」

说到这里,我注视着双颊被泪水沾湿的绫音的眼睛。

「直到我们死亡的那一天,我和你都好好地活着吧!孩子生下来之后,你不是有很多事想要做吗?只要再等一阵子,加油。如果你觉得受不了,可以像刚刚那样对我倾诉,我是你的丈夫,我爱你,你可以跟我说任何事。」

疾病、不安与悲伤──绫音面临的挑战太多了。

要独自扛起这些问题,未免太沉重了。我希望能稍微分担她的包袱。

到头来,人类或许无论到哪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但我们是共同生活的夫妻。我们可以跳出自己的框框,两人一起分担问题。

这一定就是结婚生活的意义。

绫音说她不想造成我的困扰,但我一再劝她吐露内心的不安或在意的事。

我感觉到透过这样的过程,我们总算能够成为真正的夫妻。

.替孩子取名字

抱病生下孩子的沉重压力,不是外人能够轻易想像的。

不过借由逐步说出内心的不安,绫音的心理状态又恢复了稳定。

虽然似乎是晚了一些,不过从某个阶段开始,绫音也感受到胎儿在肚子里活动。

绫音总算度过心理状况不稳定的阶段,逐渐恢复精神。

「我不想死。」

有一次,她很明确地对我这么说,让我感到惊讶。

「嗯,你会活下去。」

我笑着回应她,她便开心地笑了。

当肚子里的孩子明显地开始活动,绫音便每天对孩子打招呼,或是对她说话。

「希望她早点生下来,我好想见到自己的女儿。」

「马上就可以见到了,差不多也该替她取名字了。」

到了这个时期,胎儿的性别也大概确定了。

为了积极面对未来,我们谈了几次要替孩子取什么名字,并列出了几个候选名单。

不过这一天,绫音似乎忽然想到什么,在纸上写下不在这些名单当中的名字。

这个名字对我们来说代表希望。

「怎么样?这个名字很棒吧?因为预产期在秋天,所以原本没有列在候选当中。」

「嗯……真不知道为什么先前都没有想到,不过这个名字实在是太适合了。」

不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女儿的名字非此莫属,我又说:

「虽然可能很普通,不过这是个好名字。这是代表我们希望的名字。」

绫音露出开心的笑容,对我说:

「因为女儿就是我的希望。」

「你不只给了她生命,也给了她这么好的名字。」

「对呀。不过我觉得,不是我们给予她生命,而是我们拜托这孩子接受这个生命。」

不是给予,而是拜托孩子接受。

这或许是身为母亲才说得出来的话。

检查的时间到了,我便走出房间。我在门外看到KEN靠在病房的墙壁。他低着头,显露出痛苦的模样。

「……为什么不是像我这种老不死的走,而是她要先走?」

我想说些回应的话,但KEN只说「我会再来」,然后就走了。

***

为什么不是我们,而是她?直到现在,我也找不到这个答案。

我有时会想到,如果人生没有意义,那么活着与死亡也都没有意义。

这就等于是人类迳自寄居在这个地球上,发展出高度智力并产生语言,然后喊些恋爱、有意义、无意义这些口号。

由于绫音的死带来的莫大悲伤,我差点陷入像这样虚无的漩涡当中。

不过每一次,我都会一再想起绫音所说的话。

──我觉得,不是我们给予她生命,而是我们拜托这孩子接受这个生命。

光是这样,很奇妙地,我似乎就能肯定这段人生。

而现在,被接受的生命成长了,和我一起看着绫音留下的东西,让我感到莫名的喜悦。

死前愿望清单还没有结束。

绫音想必无论如何都想要实现的项目,出现在我们眼前。

.告诉孩子,谢谢你生下来

我转向女儿,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清单,似乎预期到接下来要听到的内容。

我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再度开口。

***

绫音克服身体出现的种种苦痛,迎接预产日。

比预定的日期提前三天在中午时破水,到了傍晚,绫音正式开始阵痛。

她换了衣服,在待产室量体温和血压时,我走到房间外面。

这时,先前联络的KEN和正文先生都赶来了。

「帮我把这个交给绫音。」

我看到KEN递给我的东西,感到很惊讶。

这是祈祷安产的御守。

「以前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向神明祈祷,或是随身携带御守,不过这次我不想后悔,希望你们能够连同我们的份得到幸福。」

他似乎是去了外县著名的神社,特地买了这个御守回来。

回忆起过去的往事一定让他感到很痛苦,他却还是……

想到他替我们做到这个地步,我不禁热泪盈眶。

「别这样,我都已经决定不要再哭了。」

我边说边接受御守,KEN笑着看我收下。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成为爸爸了。」

正文先生这么说,我便点头,并向两人道谢之后回到待产室。

绫音的阵痛虽然不算轻微,不过生产时间却很短。绫音希望我能够见证生产,因此我陪伴她前往分娩室,一起握着御守,在一旁鼓励她。

「两位的女儿快要生出来了。」

助产师这么说,接着……婴儿诞生的哭声回荡在室内。

原本从绫音身体接收氧气的孩子张开双肺,自己呼吸。

这是告知我们的女儿诞生的,生命的呐喊。

在医生和助产师进行处理的期间,我因为太感动而头晕目眩。

在到达这个瞬间之前,真的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孩子安全诞生,母女两人都健康。

我想对这一切表达感谢。

然而,我不能一直沉浸在感动当中。

以仅存的冷静想到这一点,我转头去看绫音。

绫音……闭着双眼,身体没有动弹。

我的脑袋有一瞬间变得空白。

「绫音?绫音!」

这时绫音深深地吸入一口气,然后像喘气一般大口地呼吸。

她张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我……生了吗?顺利生下来了吗?」

「没错,你生下了新生命,你做到了!这是我们的女儿。」

「真的?你是说真的?」

「你听见了吧?她在自己呼吸。」

不久之后,助产师将处理好的婴儿带进来。

「谁要先抱孩子?」

被问到时,我毫不犹豫地表示让绫音先抱她。

刚出生的孩子被送到躺在床上的绫音胸前。

成为母亲的绫音伸手抱住女儿。

这时我看到绫音的眼睛被水覆盖,泪珠不断膨胀后涌出,形成一道泪水滑过脸颊。

看到她这样,我感到心如刀割,无法顺利呼吸。

但是我身为绫音的丈夫,必须要催促她。

我必须让她说出只有现在才能说的一句话。

「绫音,你不是有话要告诉这孩子吗?快对她说吧。」

绫音理解到我的用意,说了声「嗯」,脸孔皱了起来。

她发出呜咽的声音,不断抽泣。

不过她还是说出来了,她朝着自己的孩子说:

「……真的、很谢谢你、生出来……真的、真的……谢谢你。」

接着绫音和刚诞生的新生命一起嚎啕大哭。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夫妻和孩子三个人一起生活。

绫音在生完孩子、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之后,总算回到离开许久的家里。

接下来就是我们亲子的时间。

三人一起做了许多的事情,为了在明天死去也不会留下遗憾,我们每天都过得很幸福。

绫音总是笑口常开,孩子似乎也很开心。

「你看这张照片。」

生完孩子之后过了半年,我们在家里的客厅时,绫音拿照片给我看。

绫音在出院后,买了一台容易使用的相机,拍下各种场景并列印出来。

她拿给我看的照片里,拍的是女儿和我。这是三个月大的时候拍的。女儿伸出小手,而我则用食指迎接她的手掌。

「这张拍得真好。」

「是啊,我还拍了很多。啊,这张也是我个人很喜欢的照片。」

我们一起浏览这半年来绫音拍的照片。

画面中心总是会有我们的孩子。

照片里有时也会出现KEN、YOSHI以及本地的乐团成员。另外还有正文先生。其中有一张,是KEN抱着我们的孩子大哭的照片。

另外还有一家三人合照的照片。

在这些照片中没有任何死亡的阴影,都是很普通的家庭照片,想必随处可见。

「我们三人真的去了好多地方。」

我感触良深地说,绫音立刻回应:

「还不够多。」

「什么?」

「我们今后还要去更多地方,三个人一起尝试各式各样的事。」

绫音的笑容太灿烂,让我几乎要哭出来。

宣告剩下一年半的生命期限逐渐逼近。

绫音的病情并没有停止进展,此刻也侵蚀着她的身体。目前只是借由服药勉强维系生命,她也必须经常去医院就诊。

她大概每一天都痛苦到极点──即便如此,她仍旧保持笑容。

「等到这孩子一岁的时候,我们还要去海边。听说到那个阶段应该就没有问题。我想让她感受海浪。」

还有半年的时间……绫音的性命能够撑到那时候吗?

我脑中不禁浮现这样的问题,但还是努力挥去这个念头,装出笑脸回应:

「嗯,好啊,我们一起去看海吧!三个人一起到那怀念的海边。」

在那之后,我们三人也试图要过着和以往一样的生活。

暗地里却掉过无数次的眼泪。

绫音的病情逐渐加重,后来又无法继续待在家里。

她反覆住院与出院,每一次的过程都削弱了她的生命。

生产后过了一年。

我们全家一起来到附近的海边。

孩子很顺利地成长,现在已经能独自走路了,她在海滩上愉快地和绫音嬉戏。

绫音此时仍旧还活着,关爱并照顾着我们的孩子。

我从远处眺望在海边嬉戏的两人。

绫音发觉到我在看她们,朝着我挥手,女儿也同样地挥手。

我也朝她们用力挥手。那孩子看了也模仿我,再度使劲地挥手。

看到这样的景象,绫音也笑了。

这是绫音身体状况暂时好转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最后的健康姿态。

她说她很幸福。十天后,水嶋绫音离开了人世。

自此之后,她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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