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和谁见最后一面?」
樱庭彩子从沉睡中醒来时,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如此问道。
彩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正确地说,她答不上来。此刻的她,正竭尽全力想厘清自己所遭遇的状况。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男人似乎很快察觉彩子的心思,继续用温柔的语气问道。彩子打量周围,眼前是空无一物的乳白色空间,她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这片空间彷佛是一个空洞。
彩子和男人就身处这样的空间。
于是,男人回答自己刚才的提问。
「这里是『再见的彼岸』。」
「再见的彼岸……」
彩子重复男人的话。
「我是这里的引路人。」
「引路人……」
彩子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是重复着男人说的话。
她试图借由咀嚼男人的话,努力理解眼前的状况。
我为什么在这里?
再见的彼岸到底是怎么回事?
引路人又是什么意思?
当她思考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
「啊,我已经……」
这是她唯一理解的事实。
「我已经死了,对不对?」
引路人缓缓点头。
◆
「你离开现世已经一个星期,你之所以会来到『再见的彼岸』,是因为你还有『最后一面』。」
彩子听到眼前男人所说的话后微微歪着头,似乎难以理解。
「……最后一面?不好意思,我完全听不懂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见的彼岸』,还有『引路人』。」
引路人发现彩子的困惑,恍然大悟,立刻向她鞠躬。
「不好意思,我的说明太仓促了。我们的宗旨是必须详尽仔细地说明,我真是太失礼了。」
引路人说完,把手伸向夹克胸前的口袋。彩子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知道他会拿出什么东西,没想到引路人面带微笑地拿出让她很意外的东西。
「先喘口气吧。」
他手上拿着一罐咖啡,而且是关东地区,尤其是千叶县和茨城县住民都很熟悉的黄色罐装Georgia Max Coffee,俗称Max。
「……谢谢。」
彩子打开盖子喝了一口,甜味在嘴里扩散。这种甜味正是Max咖啡的最大特征。彩子觉得自己喝下熟悉的咖啡后,心情终于恢复平静。
她观察注视着眼前的引路人。他说话慢条斯理,举手投足温文儒雅。身材修长,眼尾下垂的双眼有一种亲切感。身处引导亡者的立场,比起死神,称他为引路人似乎更适合。
他一头像是银色的白发很引人注目,但彩子探头看向他的脸,觉得他和三十岁的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不过她不太清楚再见彼岸的引路人是否有所谓年龄的概念。
那个引路人喝了一口咖啡后对彩子说:
「我觉得你在最后时刻很勇敢。」
突然听到这样的称赞,彩子并没有感到心满意足。
「……与其说勇敢,还不如说是鲁莽,不,就算你说我愚蠢,我也完全不介意。」
「不,你怎么可能愚蠢?我觉得你是英雄。」
「英雄喔……」
虽然被说是英雄,但彩子内心仍完全没有任何感触。她生前最后的行为并非基于强烈的正义感,只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在那个瞬间之前,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迎接死亡。
彩子救了一只冲到马路上的小狗,而且那并不是自己饲养的狗。她买完晚餐食材的回家路上,看到一名差不多是小学生年纪的男孩,他带出门散步的小狗冲到眼前的马路上。她从逼近的货车轮子下救了小狗一命,但自己却因此丧生。
彩子在意识渐渐失去时,最后看到的是流着泪的男孩和小狗。
男孩哭泣的脸让她想到儿子。
樱庭优太。
年幼的儿子才四岁。自己还来不及看到他背书包上学,就离开这个世界,把他和丈夫宏隆一起留在那个世界──
「……谢谢款待。」
这罐咖啡称不上是最后的晚餐。彩子这么想着,喝完Max咖啡,但是引路人手上的咖啡还剩下一大半。
「你喝得真慢。」彩子说。
「我不是喝得慢,」引路人说完这句话,又喝了一口咖啡后,回答:「而是在细细品尝。」
听到他的回答,彩子觉得自己一口气喝完很丢脸。虽然其实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嗯,今天的一样很好喝。」
引路人喝完最后一口时说道。虽然彩子对他说的「今天的一样很好喝」这句话有点好奇,但她发现引路人真的很爱Max咖啡。
「我已经休息好了,现在想瞭解一下你刚才说,我还有『最后一面』这件事,可以吗?」
引路人看到彩子冷静发问的样子,显得有些意外。
「彩子,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恢复平静。来这里的人,十之八九因为深受打击而哭个不停。」
「是吗?」
「是啊,还有人无法接受自己的死,对着我大吼大叫,甚至有人气得用咖啡罐丢我。」
彩子听了引路人的回答,轻轻点头。
「嗯,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虽然我看起来很平静,但其实还是很受打击。」
这是彩子的真心话,但她同时已经坦然接受。
「……死亡虽然很可怕,但既然已经死了,就没什么好怕的,难道不是吗?更何况现在已经无能为力。这有点像运动会的赛跑,在开始之前心跳加速,紧张得不得了,但起跑的枪声一响,冲出去之后,就没什么好怕的,跑完之后,甚至还有心情寻找来为自己加油的父母身影。」
「彩子,你是一个理性的人。」
「别看我这样,我是中学的理科老师。」
「难怪我觉得你说话条理分明。」
然而,就算能够这样冷静说明,只要认真思考自己已经离开现世这个事实,恐怕几分钟内就会崩溃。也可能是自己借由坦然接受,避免直接思考这个问题。毕竟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人生会就这样突然画上句点。
她自认从小到大,都老老实实做人。学生时代读书还算用功,为了避免增加父母的负担,申请到奖助学金,打工的钱都用于学费。从大学教育系毕业后,完成学生时代的梦想,当了八年的老师。自己正值壮年,工作上终于有了余裕,能够真正乐在其中。私生活很顺利,和在大学天文社认识的宏隆结婚已经五年,只不过这一切都突然被打上休止符,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三十年的岁月未免太短暂。
更没有想到自己人生的最后,是为了救小狗而发生意外──
她甚至无法跟丈夫和儿子道别。
「……引路人。」
彩子开口,努力想要甩开在内心翻腾的思绪,现在要努力向前看,心情才会比较轻松。骑脚踏车时,如果双脚无法碰地,继续往前骑比停在原地更稳。彩子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
即使是现在,仍然有一线希望。那就是引路人刚才提到的『最后一面』。
从字面上理解,似乎还可以和某个人再见一面。也就是说,或许可以见到优太和宏隆。她之所以催促引路人说明,就是带着一丝这样的期待。拜托了,不要熄灭前方的灯光。
「……请你告诉我,『最后一面』是什么意思?」
引路人听了彩子的问题,重重点头后回答:
「『最后一面』就是在离开现世之后,来到再见彼岸的人,获得可以和现世的人见最后一面的时间。时间是二十四小时,你有整整一天的时间。」
「可以见最后一面……而且有整整一天……」
希望之光闪闪发亮。彩子的预料并没有错,而且时间比她想像中更多。彩子的脑海中再次浮现优太和宏隆的脸庞。
「对,别人能够看到你,可以碰触你,你们可以交谈,你的外表也和生前没有任何不同。」
但是,引路人说到这里,脸上浮现愁容。
「……只不过,有一个条件。」
彩子听到引路人说这句话时,内心亮起的灯光微微摇晃起来。
「你只能和还不知道你已经死去的人见面。」
内心的灯光熄灭了。
◆
「……这实在太不合理了!我已经死去一个星期,还办了葬礼,既然这样,那么就算给我再多的时间,可以回到现世和亲朋好友见面也都没用啊,说到底我既不能和家人、朋友见面,甚至不能和其他认识的人见面!」
引路人听到彩子的话,只能满是歉意地点头。彩子难掩气愤地继续说道:
「……上天到底要作弄人到什么程度?为什么我无法和想见的人见面?虽说可以回到现世,但如果无法见到自己发自内心想见的人,根本就失去了意义。」
「……你说的完全正确。对不起。」
引路人神情复杂。他似乎在代替别人道歉,而且好像和她同样愤慨。
彩子看到引路人神色,知道并不是他制定出这么残酷的规定,而是原本就这么规定。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的道理,就只能接受而已。
「关于为什么会制定这样的规定……」
引路人开始向她说明,似乎想要安慰她。
「不知道你之前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每个人都会死两次,一次是离开现世的时候,另一次是被人遗忘的时候。」
「……的确听过类似的话。」
「其实这句话已经说到重点。现在的你,已经是在现世失去实体,很朦胧的存在,只能靠别人的记忆和认识,勉强维持外形,正因为这样,如果已经得知你死去的人,遇到了已经离开现世的你,就会强烈地认为『彩子不可能还在这个世上!』在那个瞬间,对方的记忆和认识就会产生极大的落差,你就无法继续在现世维持原来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如果遇见已经得知我死去的家人,我就会马上从现世消失,强制性地被送回这里吗?」
「是啊,之前曾经有人坚持要和知道他已经死去的人见面,结果只在对方面前出现一瞬间,就马上消失了。」
「……是不是会被当成幽灵?被认为是灵异现象。」
「没错。」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彩子听到引路人解释后,内心的各种疑问渐渐消除。如果真的发生离开现世的人可以和现世的人见面,就会引起重大问题,但是如果按照「最后见面」的规定,情况便有所不同。「最后见面」这件事之所以没有在现世引起重大问题,就是因为规定只能和还不知道亡者死去的人见面。那些只现身瞬间就消失的人,就好像经常听说已经去世的祖父出现在自己床边之类的事一样,可以用这种方式说明。
也许因为自己是理组的人,因此不太喜欢用这种单纯的方式分类,但是,只有在内心建立合情合理的逻辑之后,她才开始相信这个叫再见彼岸的地方,以及最后一面的事。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在特卖时,听到店员说「其实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勾线造成的瑕疵」一样。知道问题点在哪里,才能够安心购买。
「但是,既然这样……」
只不过彩子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我要去和谁见最后一面。」
家人、亲戚和好友一定都知道自己已经亡故。另一方面,她并不想去见根本没有通知来参加葬礼的人,更何况如果去见这样的对象,对方一定觉得很困扰。
她想见的人非常确定。
只不过她无法去见心爱的人。
所以才必须另想他人。
彩子绞尽脑汁,在脑海中搜寻着。
我想见的人──
「……我还是想见我的家人。」
彩子想不出其他人。
她尤其担心儿子优太。优太才四岁,正是爱撒娇的年纪,对彩子来说,优太是最重要的人。
引路人见状,向彩子提出一个方案。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对方知道你仍然在这个世界,也就是说,如果变装一下,让你的家人无法察觉是你,你们就可以见面……」
「……但是,假使变装出现,如果我不能表明身分,不是就失去了意义吗?如果我假扮成别人,那也就等于无法真正拥抱优太了,不是吗?我还没有好好向他道别……」
「……优太是你儿子吧?」
「你已经知道我的家庭成员了吧?」
「对,我对来这里的人的状况略知一二……」
「……在优太出生之前,原本想为他取勇气的勇这个字,想取名为勇太。」
「原来是这样,这件事我就不知道了。」
「……但是,当我把他抱在怀里时,马上改变心意。」
希望他成为一个温柔体贴的孩子,希望他以后成为一个温暖的人,宽大厚道的人。当初基于这种想法,所以改成『优太』这个名字。优太人如其名,的确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孩子,只不过也有令人担心的事。优太向来很少有自我主见,和他同龄的孩子都会吵吵闹闹,央求着要做这个或是做那个,但相同的情况从来不曾发生在优太身上。正确地说,优太似乎对任何事都没什么兴趣,连身为父母的彩子和宏隆都忍不住为这件事感到担心。虽然优太曾经去上过游泳课、英语会话课,也试过钢琴课,但他完全没有兴趣,问他:「要不要继续去上课?」他总是回答:「没事。」然后就没有再去上课。
不知道优太从哪里学来这句「没事」,最近成为他的口头禅,而且他只用来表达否定的意思,所以每次听到优太说「没事」,彩子都觉得很有事。
「原来你想见的只有家人……」
引路人只是嘀咕,并没有说出彩子所期待的妙计,于是彩子提问:
「……既然只要变装不让对方发现是我,就可以见面,那如果我不出现在家人面前,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应该没有违反规定吧?」
这是苦肉计。但是彩子目前只能想到这种方法。
「是的。如果是这种情况,对方的认知不会改变,因此没有问题。但是,即使你不再和任何人见最后一面,当你回到现世的那一瞬间,二十四小时就开始计时。而且我刚才提过,当你回到现世时,你的外形和周围人没有任何不同,就算不是你的家人,如果偶然遇到知道你已经死去的人,最后一面的时间就会强制结束。」
虽然如此,不过彩子完全没有犹豫。
「没关系。」
她只想见到家人。
即使无法对家人说出任何一句道别的话,仍然想见一见他们。
「我明白了,那就这么办。你可以在回到现世的时间内,决定你想见的人。」
引路人似乎重新做好准备,说声「那就开始吧」。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吗?引路人把手伸进胸前口袋,彩子以为他会拿出什么神奇的道具,带领她去现世。
但是,她的期待落空。
「出发之前,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引路人又拿出Max咖啡。
「我已经休息够了,择日不如撞日,心动不如马上行动。」
「俗话也说,守得云开见月明,静待花开终有时。」
「好事不宜迟,打铁要趁热。」
「欲速则不达……」
「先下手为强。」
彩子表现出毫不示弱的气势,引路人终于打住。
「……你真的是理科老师吗?」
「国文是我第二拿手的科目。」
引路人听到她的回答,把刚才拿出来的Max咖啡放回胸前口袋,似乎认输了。
彩子觉得这个引路人已经不是悠哉,而是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难道是因为他生活在这个空无一物,让人忘了时间存在的空间,会变成这种性格吗?彩子内心浮现另一个疑问。他到底多爱甜食?连续喝两罐Max咖啡,足以证明他超爱甜食。
「樱庭彩子小姐,那就请你回去现世。」
引路人没有察觉彩子内心的想法,打个清脆的响指,空无一物的空间内出现一道门。
那是一道老旧的木门。
差不多是刚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尺寸。
虽然那扇门外表看起来很普通,但出现在这个乳白色的空间内,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好像即将走进童话故事的世界。
「请跟我来。」
引路人示意她走去门前。
彩子毫不犹豫打开门,踏出一步。
下一刹那,白光笼罩住她的身体──
○
好刺眼。这是最初的感觉。是阳光。抬头看向天空,是一片清澈透明的蓝天。还有地面。我的手放在地上。我嗅到了气味。是泥土的香气和向日葵的花香。接着听到声音。那是蝉鸣声,还有冷气室外机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借由这个感觉,确信自己回到现世。但这里是哪里……
「啊!」
我立刻知道了答案,然后离开旁边的窗户,躲去暗处。
──这是我家。
而且是我家的院子,客厅就在眼前。引路人为什么偏偏把我带回这里,万一被优太和老公看到,一切就会泡汤,我马上就会被送回刚才的地方,接下来要格外小心……
我用力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没事,我只是先观察一下。一开始还是小心谨慎为上。我确认周围没有人的同时,缓缓向屋内张望。
眼前是纱窗,我决定从斜下方窥视屋内的情况。
但是,我很快就看到了期盼的景象。我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
「优太……」
优太坐在客厅内。他独自玩着积木,静静地把一块又一块积木堆叠起来,但并不是要用这些积木做些什么东西。
堆了七、八个后,积木倒下。优太并没有发出叫声,只是再次一个又一个默默捡起地上的积木。
电脑红王的公仔倒在房间角落,那是优太唯一曾经热衷的玩具。也许是由于他会严重晕车,因此对大部分男生都很喜爱的车子没有兴趣,但是他很向往超级英雄,开始喜欢穿红色衣服,那个公仔是他在圣诞节时许愿的礼物。
刚收到那个公仔时,他每天都抱着睡觉,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开始寻找因为他的睡姿不佳,不知道被踢去哪里的公仔。但是,他现在可能已经对那个公仔没有兴趣。英雄脸朝下地趴在房间角落,优太身上穿的是一件灰色T恤。
这时,我迫切想见到的另一个人走进客厅。
「……优太,你今天有没有想吃什么?」
──是宏隆。他看起来似乎瘦了一些。
我看到他指尖包着绷带,又发现桌上放着针线盒。可能是幼稚园的活动需要缝什么东西。难道宏隆不得不开始做他根本不擅长的针线活了吗?
我真的死得太突然了,宏隆一定心力交瘁。我竟然为了救别人家的宠物而送命,也许宏隆很想好好数落我一顿。
如果我现在能够出现在宏隆面前,我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对不起。」这句道歉的话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
虽然无论道歉再多都不够,但是我只能道歉。
如果可以,我很希望马上当面向他道歉。
但是,我连这件事都做不到。
为什么?刚才还没有这么难过,但现在心如刀割。照理说,我的身体已经渐渐失去实体,但身体深处,仍然感受到疼痛。
「……吃什么呢?」
优太听到宏隆的问话后反问。
正确地说,他只是有口无心地嘀咕着。
「……不知道妈妈想吃什么。」
「优太……」
在宏隆情不自禁地叫着优太的同时,我也呼唤着他的名字。
「……妈妈去了遥远的地方。」
「遥远?」
「嗯。」
宏隆抱起优太。
「妈妈去了一个遥远的星球,但是妈妈会永远守护你。」
宏隆温柔地抚摸着优太的后背,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念绘本给优太听。
优太轻轻点头。
原来我不是变成星星,而是去了遥远的星球──
我觉得这种说明很像是宏隆的作风。我想起大学时代,那时候我们经常用天文望远镜观测远方的星球,然后尽情谈论对未知生物的幻想。
优太出生之后,我们一家三口还去过大网的白里海岸观星。从位于幕张的家中出发,驶上千叶东金道路,不出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记得那天下着雨。优太哭闹着,宏隆有点不开心,但是,如今这件往事成为宝贵的回忆之一……
「好,那今天就大手笔,去吃烤肉好不好?你想吃牛排也没问题。」
宏隆用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声音提议道。
「没事。吃汉堡排就好。」
优太用他的口头禅回答,宏隆用力摸着优太的头说:
「……那爸爸就带你去汉堡排餐厅去吃大餐,那是美国汉堡排餐厅在日本开的第一家分店,很红很红喔。」
宏隆紧紧抱着优太。
「很棒吧,优太……」
为什么我无法加入他们?
我很想跑向他们。
然后紧紧拥抱他们。
虽然他们近在咫尺,却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明明无法和他们见面,我却仍然选择回来家里。这是错误的决定吗?
明明近在眼前,我们却无法说话,简直就像是我染上了什么危险的病毒。
虽然回到现世,却无法和心爱的人见面的这个世界,竟然如此痛苦──
「宏隆、优太……对不起。」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
无法用一声「对不起」道尽的感情变成泪水流下。
○
「……我说,引路人先生,这太过分了。」
「啊?请问是哪一件事?但无论是哪一件事,反正我都向你道歉。」
「我觉得在瞭解内容之前就先道歉的做法似乎有问题,而且你还说什么『反正』。」
「那是因为我学会先下手为强。」
引路人说完这句话,眯眼一笑。我原本想抱怨,但是看到他悠然自得的样子,怒气也消逝了。他的这种态度似乎带走我的悲伤,而且耍耍嘴皮子,心情便不会那么沉重。
「……你让我回到现世时,突然出现在自家的院子,如果宏隆和优太马上看到我,我不是就立刻出局了吗?根本会毁掉我的最后一面,你要怎么赔我?我原本打算抱怨这件事,但现在不想说了。」
「但你不是全都说了?」
那倒是。
看来我的怒气并没有消逝。
「下一次小心点。」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相同的情况,所以我们现在不是一路都用走的吗?偶尔慢慢散步也不错。」
引路人慢条斯理地说。虽然他说是「偶然」,但我猜想他每天都希望慢慢行动,我也想小心行事。
我在离开家之后,对引路人说,希望他带我去某个人所在的地方。
「就是这里……」
眼前是位在总武线幕张车站附近的一栋公寓,这里有我除了家人以外,想要见的人。
「石桥信良先生是你国中时的班导师。」
「没错,我是因为遇见石桥老师,才想要成为中学老师。他是我心目中的理想老师,而且他救了当时的我……」
──或许我经历的事很常见。中学生是青春期中最难搞的时期。这个时期的女生,就像肥皂泡一样脆弱,但同时具有像玻璃碎片般的尖锐,近似霸凌的行为每周都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
这种霸凌行为简直就像在传接力棒,二年级暑假前,轮到了我的好朋友。虽说是霸凌,但并不是拳打脚踢之类的暴力行为,而是完全不理不睬,简直就像是被当成空气,但是远处又传来窃窃私语声,接着是意味深长的笑声。搞不清楚那些人为什么笑;这种霸凌行为带有某种游戏的性质,因此霸凌者一定觉得很好玩,只不过遭到霸凌的人会无法承受,根本不是「精神压力」这么简单的事。当那把刀子砍向我的好朋友……
我决定和那把刀对抗。我认为必须杜绝这种恶习,这种恶意的接力棒不能继续传下去。
但是,一介中学生的能力有限,在国中女生的小圈圈中,一旦属于少数派,日子注定会很难过。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沦为霸凌的新目标。接力棒传到我的手上,但没有接棒的人,再者我也不想交出去。这是我的倔强。我从小就不认输,有强烈的正义感。但是,我差一点失败。我不能把接力棒塞回前一棒的人手上,因此无法和好朋友讨论这件事。这时,石桥老师出现了。
他发现班上的状况后,立刻出面解决。虽然遇到这种事,有时候大人介入,反而会导致事态恶化,但石桥老师是资深老师,处理这方面状况的手腕很高超。他明确界定了当事人之间的关系,制定出避免事态恶化的规定,终于将问题解决。
石桥老师是我眼中的英雄,我立志成为中学老师,是理所当然的发展。
即便是现在,石桥老师也一定会教导我。就算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十年没有见到老师,老师可能会吓一跳。」
我有一半期待,更有一半紧张。
要和老师聊什么呢?石桥老师应该知道我已经成为老师,但恐怕不知道我已经结婚、生了孩子。
我发现自己在这次的「最后一面」中,第一次感到激动。
──虽然最后并没有见到石桥老师。
○
我完全没有想到眼前的情况。
也许已经超过想像,但是仔细思考之后,又觉得并不意外。
「……家父在两年前去世了。」
我对着佛坛前的遗照合掌祭拜后,石桥老师的女儿这么告诉我。
老师已经离开人世。
那是两年前的事。
我完全不知情。
「他去救溺水的孩子……」
「老师去救小孩子……」
在这个空间内,只有遗照中的老师面露笑容。
老师的女儿注视着遗照中的老师继续说道。
「爸爸在每天散步的河岸边,看到一群小孩子大声呼救,于是跑过去,看到有小孩子溺水……」
老师女儿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那个孩子得救了,但是爸爸……」
「原来是这样……」
虽然最初感到惊讶,但我渐渐觉得并不难理解。
石桥老师看到小孩子溺水,的确会毫不犹豫地跳水救人。
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比起自己,他总是更优先为他人着想。
「那是我女儿出生后,刚满两岁的时候……溺水的那个孩子六岁,虽然和我女儿年纪不同,但也许他觉得那孩子就像是自己的孙子。警方说,爸爸在最后时刻很勇敢,我也觉得这样的选择很像是爸爸的作风,他向来很正直,很有正义感……」
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我第一次见到引路人时,他曾经这么对我说,也说我在最后时刻很勇敢。
我当时怎么回答?我说即便他说我鲁莽和愚蠢,我也完全不介意。但是,我对石桥老师的行为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不可能有这种想法。
最后时刻很勇敢。
石桥老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是英雄。
「她是阿公的朋友吗?」
正在房间角落玩玩具的女孩看着我问道。
「纱衣,她不是阿公的朋友,是阿公的学生。」
原来那个女孩叫纱衣。
「学生?」
「对你来说太难了吗?」
她听不懂很正常,毕竟她才四岁。
「你的阿公以前很照顾我,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
「就是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
纱衣似乎能够理解这句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她露出笑容的脸庞,似乎有老师的影子。
「纱衣还不太瞭解阿公已经去世这件事,这也没办法,而且我觉得这样反而比较好,她比较不会难过,只要以后慢慢瞭解就好……」
「也许真的是这样……」
「纱衣,你要不要先去隔壁玩?」
老师的女儿向我轻轻点头,然后带着纱衣走去隔壁房间。
我独自留在房间内,再次看向佛坛上老师的遗照。
「……老师,请问这是为什么?」
我情不自禁地问道。
「……难道这就是英雄的命运吗?」
我的英雄离开了人世。
崇拜英雄的我,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上天不仅很爱作弄人,而且还很任性,难道他想把英雄留在自己身边吗?」
老师没有回答我。
○
回程时,我绕了远路。
但是仔细一想,发现我根本无家可归,绕远路的说法并不正确,纯粹只是四处游荡而已。
我来到花见川的河岸。那是老师救起溺水孩子的地方。如今这里完全感受不到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只有河水缓慢流动,彷佛日常的每一天在流逝。
我坐在河岸旁的水泥台阶上,茫然注视着河面。
老师的去世,的确在我内心深处产生了某些影响。
「……石桥老师真的是一位英雄。」
坐在我身旁的引路人抬头看着天空说道。
「……嗯,我也真心这么认为。这个世界,一定有很多人受过老师的帮助,那些曾经受过老师帮助的人,又乐于帮助别人。」
我也仰头看着天空。
远方的天空中,飘浮着夏日的积雨云。
「所以,这个世界应该比老师出生之前变好很多。」
「你像石桥老师一样,帮助了别人。」
「只不过我救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小狗……」
「我认为你很了不起。」
引路人扬起灿烂的笑容,发自内心这么对我说,似乎在称赞我。
「……了不起吗?」
其实我只要默默接受这句称赞就好。
但是我──
「……我并不想成为了不起的人。」
「啊?」
「……我……我无法成为像老师那样的英雄。」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英雄。
「……为什么?」
「……刚才去老师家时,我就这么想了。」
我吐露原本不想说的心里话。
「……我刚才很嫉妒老师的女儿。」
「嫉妒……」
「她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有一个四岁的孩子。我自认为一直在想老师,但其实脑海角落在想老师女儿的事,然后很嫉妒她。她有未来,可以走向未来,和家人一起生活,我太羡慕她了……」
内心的想法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我并不是什么英雄,我不想当什么英雄!我只想活下去!只想和优太、宏隆……和他们一起生活……」
泪水失控,不停地滴落。
第一次见到引路人时,他说我很快就恢复镇定。
当时我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感情。
只不过那时候没有真实感。
回到家中,看到家人,然后又得知了老师的死讯,和活在现世的人产生交流之后,我才终于面对自己的死亡。
我已经无法再回到这个世界。
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改变过去。
如果那天我去其他超市买菜──
如果回家路上先去其他地方,错开那个时间──
如果有人拉住我的手臂──
这种毫无意义、假设性的选项不停地浮现在我的脑海,然后又消失不见。
但是,越想只是越空虚而已。
我无法再见到家人和朋友。
无法再见到心爱的人。
永远都见不到了──
「……彩子。」
引路人等我哭完之后叫唤我,然后以温柔的语气说出意料之外的话。
「你看,那里有蝴蝶在飞。」
「啊?」
「还有虎耳草和夏水仙都绽放出漂亮的花朵。」
我看向引路人手指的方向,发现堤防上的确绽放着白色小花和漂亮的粉红色花朵,白色蝴蝶在鲜花的上方飞舞。
我和引路人一起看着这片景象,直到脸上的泪痕干了。
「偶尔像这样坐着发呆很不错。」
引路人再次开口说道。
「……你不是偶尔,应该总是在发呆吧?」
「并没有喔,而且我并没有发呆,而是在细细体会每一刻、每一分的时间。」
「……第一次喝Max咖啡时,你说过类似的话。」
「对啊,我的确在细细品尝,无论咖啡和人生,都充分感受着,度过每一天……不,我和你一样,都已经死了,这样的话『度过每一天』的说法正确吗?」
「……你以前和我一样,只是普通人吗?」
「对,我是普通人,是这个世界上的平凡人之一。」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到他时,觉得比起死神,他更适合引路人的感觉了。因为他以前和我一样,只是普通人,而且和我一样,已经死了……
「……原本以为你只是悠哉的人,没想到你经历过很多事。」
「我好久没有听到悠哉这两个字了,但是我并不否认,我并不讨厌悠哉过日子,也不讨厌等待……」
引路人看着远方的表情带着一丝寂寞。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无法猜测他的内心。
所以,我对他这么说:
「……即使是看似悠哉的人,倘若敲击他们的内心深处,也会听到悲伤的声音。」
「彩子,你真的是……」
「我是理科老师。」
我抢先回答。
引路人眯眼一笑。
「但是,你会引用夏目漱石的文句,简直就像是国文老师。这句话是出自《我是猫》这部作品吧?」
「引路人先生,你很懂嘛。这是石桥老师教我的,是我最爱的一句话。我经常引用这句话教学生,但很少有学生能够体会其中的意思,我觉得很对不起石桥老师,也很对不起夏目漱石。」
「我猜想石桥老师当年应该也觉得没有学生能够体会,我相信一定可以传达给该传达的学生,就好像石桥老师当年传达给你一样。」
引路人说完,轻轻拍了自己的胸口两次。不知道是否有声音发出来,而且我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他的内心深处。
但是,我忍不住确认引路人说的话。我是否像石桥老师当年帮助我一样,曾经对学生有所帮助吗?果真如此的话,那就是我身为老师莫大的幸福。因为这代表我把石桥老师从别人手上接过的接力棒,顺利地交出去。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说出内心的想法后,心情很舒畅。
和最初时一样,我终于能够思考接下来的事。我相信说出内心想法是必要,也是重要的作业。
「最后一面的时间还有一半以上。」
「也可以说,已经快过了一半的时间。」
太阳开始西沉,明天早上,我就会从现世消失。我希望能够在此之前,有效运用剩下的时间。
虽然的确还有超过一半的时间,但我仍然觉得剩下的时间「只有」一半了。
「啊,如果我事先调查一下石桥老师的事,或许就可以避免你这么难过了,对不起……」
「你不觉得道歉的时间点有点奇怪吗?」
「我觉得现在提这件事,你不至于太生气。」
「真受不了,至今为止,你应该为很多人引过路,但疏失实在太多了……」
「嘿嘿嘿,对不起。」引路人轻轻笑了,微微鞠躬。他真的很我行我素,但正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这样,所以我不至于太悲伤。不知道他至今为止,曾经用这种方式为多少人送行?虽然我很好奇这件事,但是眼前必须先思考要去见最后一面的对象。
接下来完全取决于我。
到底该去和谁见面呢?
我以前认识的人。
但是又不知道我死讯的人。
以及我最后想见的人──
我在脑海中翻找。
就像跑马灯一样,看着从出生开始至今的人生相簿。
「……啊!」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也许是因为哭了之后,脑袋变清晰,所以哭一哭也算是好事。
虽然哭过,但从结果来说,去石桥老师的家一事,成为最大的契机。
而且,引路人刚才在奇怪的时间点向我道歉,这同样发挥了作用。
「你似乎想好了要见的人。」
引路人露出灿烂的笑容。
还剩下超过一半的时间。
○
我等待夜晚来临,而且必须等到深夜。
只剩下几个小时了。但是,就算耗费所剩不多的宝贵时间,我只能这么做。这绝对是最佳的选择。这是我做出的决定,我做出的选择,倘若失败,我也无怨无悔。
我来到最初来过的地方。
──这里是我的家,是宏隆和优太生活的地方。
没错,我最后想见的人就是家人。我只想见他们。我悄悄打开玄关的门,以免发出任何声音。备用钥匙和以前一样,仍然藏在花盆下面。他们父子和之前一样,一起睡在客厅隔壁的和室榻榻米上。
「!」
光是看到他们熟睡的脸庞,就不禁感慨万千,但现在没时间陷入感伤。这是我所剩下最后的时间。我选择这个时机当然有理由,而且选择这个时间、这个人也有理由──
「……优太。」
我把熟睡的优太抱到客厅后,静静地叫着他,以免吵醒宏隆。
我的声音有点发抖。万一优太睁开眼睛的瞬间,我的身体就消失了,那该怎么办?
但是,内心的这种不安在转眼之间就解除了。
「……妈妈,你回来了?」
优太这么对我说。
「优太……」
我紧紧抱着睡眼惺忪的儿子。
──然后,我确信我的选择已经成功。
那是去石桥老师家这件事带给我的启发。石桥老师的外孙女纱衣今年四岁,和优太同年,纱衣不太理解石桥老师去世这件事。
既然这样,和纱衣同年的优太,或许也无法理解我死去的事。引路人说,我不能和已经得知我死去的人见面,所以我应该可以和还无法理解我已经死去的优太见面,而且宏隆告诉优太,妈妈去了遥远星球,这种说明方式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妈妈,我没办法呼吸了。」
优太在我的臂弯中挣扎着,我慌忙松开手。
然后,我注视着他的双眼。
是优太。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可以再次和优太这样说话……
但是,不安顿时涌上心头。我只有今天晚上能够在这里,然后很快就会消失。这会让优太再次陷入悲伤。我来这里,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我为什么无法一直陪伴在优太身旁……
「……妈妈?」
优太看着我的脸。
他很担心。
──这样不行。
这是最后一面,不能让他看到我这样。
正因为是最后一面,身为妈妈,我必须坚强──
「……优太,你可以成为像电脑红王那样厉害的英雄吗?」
我希望优太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从此以后,他必须和宏隆两个人相依为命。之前优太跌倒哭出来时,只要我问他:「你不是要成为像电脑红王那么厉害的英雄吗?」他就会马上停止哭泣,所以我现在这么问他。我希望他坚强,在临别之前,这是我最后能够鼓励他的话。
「不,」没想到优太摇摇头,「我不想成为电脑红王了。」
优太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他果然这么快就对红王没兴趣了吗?怎么办?他这么容易喜新厌旧,以后真的没问题吗?把优太留在这个世界令我很不安,以后该怎么办……
但是,优太接下来说的话,立刻消除了我的不安。
「妈妈才是我崇拜的英雄。」
优太圆滚滚的眼珠子注视着我。
「妈妈,你现在不是离开了地球,正在保护很遥远的星球吗?」
「优太……」
「我也会加油。」
我突然想起宏隆告诉优太,我去了遥远星球的那番说明。
『妈妈去了一个遥远的星球,但是妈妈会永远守护你。』
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
我之前完全没有发现。
我以为只是因为宏隆喜欢天文,才用这种方式向优太说明──
优太挣脱我的臂弯,拿了放在客厅角落的东西后,又回到我身旁。
「我和爸爸一起开始学这个。」
「这是……」
他手上拿着空手道的道服。
那是新买的道服,雪白的道服上还没有明显的脏污。
优太拿着空手道的道服,我从来没有看过儿子这么神气的样子。
「我要像妈妈一样,成为很帅的英雄。」
「很帅的英雄……」
「我会加油。」
「优太……」
我语不成声,只能呼唤着心爱儿子的名字。
我太爱他,他是我的心头肉,我很想把内心的爱都传达给他,但只是本能地呼唤他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至今为止所有的一切,全都连在一起。
优太不再玩电脑红王,是因为他觉得我这个母亲,才是他崇拜的英雄。
宏隆似乎做了针线活,那是为了帮优太修改道服。
而且,宏隆告诉优太,我目前在遥远的星球上,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宏隆一定只告诉优太,我拯救了一条小生命──
「优太……」
我再次紧紧拥抱优太。
「妈妈,我没办法呼吸了。」
但是,这次就算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没有松开双手。
这是有原因的。
「优太……优……太……」
我知道,一旦放手,我就会放声大哭。
「妈妈?」
我泪流不止,只能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优太的心意令我欣慰。
宏隆的心意令我欣慰。
所有这一切都渗入我的内心深处,让我内心充满温暖。
内心无法容纳的温暖变成泪水,满溢出来。
但是,我不能让优太在最后一面时,看到我放声大哭的样子。
这样会让他担心。
我是优太心目中的英雄。
所以,我必须坚强到最后……
「……优太,你想当帅气的英雄,就不能挑食,青椒和番茄都要吃光光才行,如果你挑食,就没办法长得很强壮。」
「嗯,我知道了。」
优太在我的臂弯中点着头。
「不要整天玩游戏,要记得运动,而且以后要好好读书,要看很多书。」
「嗯,我知道了。」
他的小脑袋又轻轻点了一下。
「还要注意路上的车子。虽然要成为英雄,但首先得保护好自己的生命。绝对不可以突然冲到马路上,在过马路之前,要先看右侧,再看左侧,然后再看一次右侧。」
「嗯,我知道了。」
他再次点头。
「然后最好再看一次左侧。」
「妈妈,我知道了啦。」
优太笑了。我不仅内心充满温暖,臂弯中也有满满的温暖。原来优太已经长这么大了,孩子都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渐渐长大。
优太从我的臂弯中探出头。
「妈妈。」
他直视着我的双眼。
「我没事。」
「优太……」
这是优太的口头禅。
没事。
每次听到他说这句话,我就会感到不安。
我一直以为他隐瞒某些想法,有所顾虑,自我压抑,所以才会说这句话。
但是,我想错了。
至今这次不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没事」,发自内心感到安心。
「优太,谢谢你……」
我抚摸着优太的头。
优太也露出安心的表情,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很快就睡着了。
我又悄悄把他抱回被子中。
宏隆和优太。
两个人并排躺在榻榻米上。
我站在头等席,看着他们父子一模一样的睡脸,用完了最后一面所剩的时间。
这也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度过的最幸福的时间。
原本打算回到现世时,我要向他们道歉,要跟他们说「对不起」。
因为我带给了优太和宏隆极大的困扰,和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悲伤。
我一直以为无论再多的道歉,都无法表达我的歉意。
──但是,最后一刻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
「宏隆、优太──我好爱你们。」
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要说的话。
◆
当彩子再次醒来时,发现和上次一样,引路人站在她面前。
「……最后一面的二十四小时结束了。」
眼前是一片乳白色的空间。
她又再度回到再见的彼岸。
这里是终点站。
她已经无法再回到现世。
引路人向彩子确认:
「……你已经没有遗憾了吗?」
彩子坦诚地回答:
「……如果说我了无遗憾,当然是骗人的。」
这是她真心的想法。虽然每个人有不同的人生,但是三十岁就离开人世,真的太短了。
她很想继续活下去。
她想继续和优太、宏隆一起生活。
她想和他们一起去很多地方,创造许许多多的回忆。
她很希望一家三口,在晴朗的夜晚眺望星空。
而且还有父母、朋友等很多想见却又无法见面的人。
各种思绪在彩子的内心翻腾。
但是彩子再次坦率地说出此刻的心情。
「……但是,我最后度过了无可取代的宝贵时间。」
彩子浮现坦然的笑容。这句话不是逞强,而是她发自肺腑的心声。
「引路人先生,谢谢。」
「你这么正式向我道谢,让我很害羞啊。」
「别害羞,多亏有你,我才能在最后度过这么美好的时间。」
「不不不,我并没有做这么了不起的事。」
「我已经都明白了,虽然你明知道我会难过,仍然带我去石桥老师家里,之后又在奇怪的时间点向我道歉,都是在提示我,让我能够在最后见到优太。」
现在回想整件事,就发现了这样的真相。
「……彩子,你真敏锐,我甘拜下风。」
引路人说着,害羞地轻轻鞠躬。
「不瞒你说,我对你能够见到优太没有十足的把握,最后很可能会失败,所以我无法直接提示你,而且我希望由你自己做出最后的选择,我相信只有这样你才能够没有遗憾。」
「的确是这样……」
彩子摸着胸口,觉得引路人的话很有道理。
引路人继续说道:
「来到再见彼岸的人都是自己做出选择,去和重要的人见最后一面。这个过程可能会花一点时间,但我只能在一旁默默守护,这是我最大的使命。因为我既不是什么介绍人,也不是仲介,只是再见彼岸的引路人。」
彩子听了引路人的话,轻轻点头。
引路人忠于他的使命,彩子得以在最后度过无可取代的宝贵时光。
「在我眼中,你是最出色的引路人。」
「……这是身为引路人莫大的荣幸。」
引路人听了彩子说的这句话,露出安心的笑容。
彩子说的话没有半点虚假,她只是说出对引路人的感想,而且和第一印象完全不同。此时此刻,看到引路人的笑容,她觉得自己也放心了。
「既然这样……」引路人调整心情般说道。他这次没有再拿出Max咖啡。
「彩子,你要走过最后那道门转世投胎。如果有缘,你一定可以再见到这一世的家人,但我只能陪伴你到这里。」
接下来是真正的最后时刻。
引路人打个响指,眼前出现一道好像上过油漆般雪白色的门。
明明是第一次看到,但彩子看着那道门,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最后要不要再来一罐Max咖啡?」
「我不想再碰甜食了。」
彩子听了引路人的问话,噗嗤一笑后,走向那道门。
彩子一步一步踏向那道门,在思考自己未来的同时,想到了引路人的未来。
引路人原本和彩子一样,只是普通人,但是,如今知道他并不是悠哉,而是有很多隐情,只是现在没有时间细问。
这里是结束的地方。
但同时也是开始的地方。
因此,现在只能祈祷彼此的未来都很美好。
不知道引路人是否有着和彩子相同的想法,他最后注视着彩子,用充满关怀的平静语气说:
「彩子,祝你转世投胎的人生更美好。」
彩子在引路人的目送下,站在最后那道门前。
「引路人,谢谢你。」
她伸手推开那道门。
「因为有你,我直到最后,都没有感到寂寞。」
彩子推开最后那道门,柔和的白光缓缓包围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