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透顶,我完全没有想要见最后一面的对象。」
山脇浩一听完引路人关于最后一面的说明后不屑地说。
「你这么回答,虽然有点伤脑筋,但来到『再见的彼岸』的人中,你并不是第一个这样回答的人。」
眼前的引路人并没有感到意外,依然故我地说道。
「是喔,我想也是,如果以为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会依依不舍,那就大错特错了,绝对也有像我这样,觉得死了反而痛快的人。你应该已经为好几个像我这样的人引路吧?」
「是啊,但你可以再慢慢想一想,反正还有很多时间。怎么样?要不要来一罐?」
引路人没有理会山脇说的话,递出一罐黄色的Max咖啡。
「我才不要喝这种甜腻的东西,有没有酒?没有酒吗?」
「你因为酒精而死,死了之后还想喝酒,真是嗜酒如命。」
山脇死于肝硬化,就是饮酒过量造成的。虽然医生劝他戒酒,但他还是戒不了,最后喝酒喝死了。
他单身未婚,今年五十五岁,几乎从来没有固定的工作,三十岁后离开老家富山,来到东京后就整天换工作,过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生活。
在这样的生活中,只有酒量持续增加。有今天的结果,只能说是自食其果,只不过山脇现在已经死了,自己到底是不是因酗酒而死这件事根本不重要。
「话说回来,这个地方偏偏叫『再见的彼岸』这种名字……」
听到『再见的彼岸』这个名字,山脇想起山口百惠有一首名曲就叫这个名字。如果没有记错,那是一九八○年,也就是大约四十年前的歌曲。那是他十五岁青春正盛的时期,所以记得特别清楚。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当时的歌曲。虽然之后推出了很多新歌,但是即使年岁增长,青春岁月的音乐似乎仍然深植在骨子里。也许是因为和其他感觉相比,怀念的感觉很特别。回想起来,自己的年少时代……
想到这里,山脇硬是掐断自己的思考。事到如今,想这些都已无济于事。都结束了。既然已经一命呜呼,所有的过去都不再重要。
「这里是和现世的亲朋好友说再见的彼岸,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贴切吗?而且我也很喜欢那首歌。」
山脇闻言感到很意外。虽然引路人一头白发,但看起来比他年轻许多,原本以为他们属于不同世代的人,但随即一想,现在也有很多人喜欢怀旧歌曲,因此并没有太在意。
「……我问你,如果我一直不去和任何人见最后一面,最后会怎么样?」
「虽然没有特别的限制,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但迟早要走过最后的门。」
「最后的门?」
「就是迎接转世投胎的那道门。我不清楚之后的情况,无法进一步说明,但既然有这个机会,我建议你还是去和别人见最后一面,同时,由你自己决定最后要和谁见面。因为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
引路人再三重申了「最后」这个字眼。
「那我想问一件事,我停留在这里期间,提供的饮料是什么?」
「就只有这个。」
引路人听了山脇的问题,露出柔和的笑容,举起黄色的咖啡罐,出示在他面前。
山脇一脸为难。虽然他并不讨厌Max咖啡,问题在于这成为这里唯一的娱乐,除此以外,这个乳白色的空间内一无所有,而且这个引路人会一直出现在眼前。既然这样,还不如随便找个人去见什么最后一面比较好。
「……那你告诉我,其他人都是去见了谁?我想参考一下。不是不能去见知道我已经死了的人吗?」
「是啊。我有保密义务,只能粗略说一下其他人的情况,比方说,有人去见了初恋情人。」
「初恋?哼,绝对不考虑。」
他绝对不想让初恋情人看到自己变成这副德性,更何况即使现在见了初恋情人,又能怎么样呢?山脇根本不考虑这个选项。
「也对,这个方案最近似乎不太受欢迎。那你打算去见谁呢?」
引路人很干脆地收回自己的建议,山脇有点意外。
他至今仍然不知道引路人到底在想什么。
「……没有其他例子了吗?」
「这个嘛,该怎么办呢?我希望由你来决定想见最后一面的对象,对我来说,只要你愿意认真思考,就这样也……」
在这种状况下,引路人仍完全不着急,完全没有催促山脇。山脇看到他不慌不忙的态度,反而着急起来。
「废话少说,你就随便举个例子吧。」
「啊,对了,有人曾经去见自己的恩人。也许最后一面很适合用来报恩。」
「报恩……」
引路人的提议没什么用,山脇一时想不到要报恩的对象。
既然要报恩,首先必须曾经接受别人的恩惠。
不,即使不到恩惠的程度,如果自己曾经欠了别人的情,应该可以……
山脇思考着。他一心想着赶快离开和引路人独处的这个空间。
「……等一下。」
这时,他想起一件事。虽然没有报恩的对象,但有一个要归还东西的对象。
山脇在现世借了某样东西还未归还。
「……我决定好要见最后一面的对象。」
「太好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决定了。」
引路人似乎发自内心这么想,并不是在挖苦。
○
「欢迎光临。」
听到店员一如往常的慵懒声音,我知道自己真的回到了现世。昏暗的日光灯,不太流通的混浊空气,死后的空间甚至还比这里更理想。
「要归还吗?啊,已经超过三天了,要支付滞纳金。」
我决定见最后一面的对象就在眼前。
他是录影带出租店的店员。
我之所以来找他,是因为想要归还租借的DVD。引路人说到报恩这件事,我想起自己的DVD还没有归还。
「多少钱?」
「三天总共是九百六十圆。」
「……也太贵了。」
租一个星期只要一百圆,一天的滞纳金就要三百二十圆吗?但这也无可奈何,更何况我留着这些钱无处可用。我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一千圆,年轻的男店员节奏轻快地敲打收银机。
「收您一千圆。」
每次站在收银台前,我都会忍不住看他的脑袋。他的鸡冠头只有接近额头前端的部分染成金色。他在玩摇滚乐团吗?虽然我曾经见过他很多次,但从来没有和他聊过天,所以也不得而知。
今天原本仍这样打算。我完全没想和他聊天,反正以后不会见到他了。
但是,以后再也不会见面的事实反而让人心情很轻松,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主动问眼前这个鸡冠头店员:
「……看你的发型,你有在玩乐团吗?」
「啊?喔喔,你是问这个吗?你看得出来?我的本业是摇滚歌手,这里只是打工而已。」
「……喔,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啊,这是找零,四十圆。」
我接过零钱,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嗯,差不多就这样。反正我并没有期待会有什么变化,只是心血来潮随便聊聊而已。那就赶快离开这家店,然后随便打发时间,可以去光顾一下以前常去的、船桥车站南口的居酒屋喝一杯。有好一阵子没去了,居酒屋的人并不知道我死了,简直是度过最后时光的最佳地点。
我心里这么盘算着,走向门口时,鸡冠头店员叫住我:
「今天不租新片了吗?」
「啊?」
「不是啦,因为客人你每次都租一部,等归还的时候就会再租一部新的回家。」
「喔喔,是啊……」
他说得没错。我租的是系列电影,这成为我最近生活中唯一的习惯,只不过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鸡冠头店员竟然记得这件事。
「……你记得真清楚。」
「像我们这种店,最近很少有客人光顾。受到串流平台的影响,只能靠滞纳金赚点小钱,像你这样每周都光顾的客人,当然会记得。更何况……」
「更何况?」
鸡冠头店员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更何况我也很喜欢这个系列的怪兽电影。」
「是喔。」
店员在说话时,指着我持续租回家的那系列电影的陈列架。那是从昭和年代推出,之后又持续推出平成系列的当红作品,那是全日本无人不知的怪兽电影,主角的怪兽经常把整个城市夷为平地,有时候也会和人类或是其他敌人作战。
「先生,你是不是也很爱这个系列?你每周都租一集,目前不是已经进入平成系列的尾声了吗?而且我很喜欢它的敌人宇宙怪兽!小时候,我爸带我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时,我就立刻爱上了,超摇滚的!」
虽然我不知道鸡冠头店员说的「超摇滚」是什么意思,但他就像小孩子一样,眉飞色舞地开始说。我以前从来没看过他这种样子,正确地说,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他聊这么多。
「你不看平成系列的最后一集吗?」
「嗯,是啊……」
虽然我的确可以租这部片子。
只不过,一旦租了,就没办法还了。
今天是我能够回到现世的最后一天,鸡冠头店员不知道这件事,的确会感到很奇怪。
「啊,大叔,我知道你不借的理由了。」
……刚才还叫我「先生」,现在变成「大叔」。
但是,事到如今,这种事完全不重要。我很好奇鸡冠头店员想到了什么,但不可能猜中真正的理由。
「因为死了。」
「……啊?」
我忍不住叫出声音。
他怎么会知道?等一下,引路人刚才不是说,如果见了得知我死去的人,我就会马上消失?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的身体还没有消失?为什么?
不,先要搞清楚这个鸡冠头店员到底是何方神圣?
「阿伯,你是不是不想看到自己喜欢的怪兽死了!?」
……「大叔」又在不知不觉中变成「阿伯」。
事到如今,这种事完全不重要。这个店员猜测的理由完全不对。我记得最后一部电影差不多是二十年前在电影院上映,所以我知道结局。没想到这个店员竟然知道每一部作品的内容,太厉害了。不过我也都知道,厉害程度和他差不多。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疑问。
「啊,你该不会……」
那是关于我最初关于他发型的疑问。
但是事到如今,我越看越像。
「……你的发型,是模仿宇宙怪兽?」
鸡冠头店员听了我说的话,顿时眉开眼笑。
「阿伯,你是唯一发现这件事的人!」
鸡冠头店员摸着自己鸡冠头上金发的部分。
这个发型和他喜爱的宇宙怪兽一模一样。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
「你不觉得宇宙怪兽超帅吗?我除了这个系列以外,也很喜欢其他特摄电影,还有科幻电影。」
他既然在录影带出租店打工,想必很喜欢看电影。他从刚才就露出兴奋的眼神说个不停。
听他聊这些,我不觉得不舒服,反而有种兴奋感。我也很爱看电影,才会经常来这家位在郊区的录影带出租店。
只不过我发现自己有点懊恼,为什么之前没有和这个店员聊天,然后不禁有点空虚。
反正无论做什么,都已经为时太晚了。人生可不是付钱后可以延长这么简单。
鸡冠头店员不停地聊着雷利.史考特、史丹利.库柏力克、吉勒摩.戴托罗这些科幻电影的导演后,好像在宣誓般对我说:
「有朝一日,我的乐团也要上电视,让我的摇滚传到宇宙!到时候你一定要看,这个发型就是记号!」
虽然我无法完成这样的约定,但还是点头笑说:「好。」
我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笑了。
○
「看来是一次意想不到的见面。」
回程时,引路人出现在船桥车站前,对我说了这句话。
「就是啊,完全没想到竟然和年纪不到我一半的年轻人聊怪兽聊得口沫横飞。」
离开录影带出租店后,我走去北口的公车站。和南口相比,这里没什么人,居酒屋也都集中在南口,所以我以前很少来这里,但是现在觉得这份安静很舒服。
「那是很久之前的作品,其实另一部主角看起来还很像毛虫的幼虫的作品,算是这一部的前传。」
「你很清楚嘛,那个鸡冠头店员如果知道先有那一部,可能会大吃一惊。」
「我只知道这些,而且是第一次听说宇宙怪兽。」
我听到引路人的回答,感到很意外。这代表他只看了那个系列初期的几部电影。而且他知道山口百惠,看来他喜欢怀旧的东西。
「山脇先生,请问你当初怎么会爱上这部怪兽电影?」
引路人随口问了这个问题,却让我一时语塞。
一旦要聊这件事,就必须谈及我小时候的情况。
「说来听听吧,就当作是去黄泉的伴手礼。」
「如果是去黄泉的伴手礼,不是应该你送给我吗?」
我纠正引路人,他笑着回答说:
「那就当作是你去黄泉之前留下的伴手礼。」
这个家伙还真难缠。但是,我并没有生气。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他那种好像柳树般飘然的感觉。
「……那好吧。」
我之所以觉得无所谓,和刚才在录影带出租店主动找那个店员聊天一样,反正今天结束之后,就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引路人了。
比起努力活着的时候,死后的现在心情轻松多了。
「那是我读小学低年级,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我挖掘出照理说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想起的回忆。
那是遥远的记忆──
「我的老家在富山县,我在积雪很深的乡下地方出生。我父亲是传统工艺品高冈漆器的工匠,他是那种传统的工匠个性,平时沉默寡言,他的手上和指甲上总是沾了漆,就连衣服上也都是漆的味道。在我小时候,他几乎不曾带我出去玩,也没有带我去旅行,在家里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陪过我。老实说,我很怕我父亲。……虽然他是这种个性,但很爱看电影,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开着小货车,载着我去电影院看电影。他带我看的第一部电影,就是那部怪兽电影,我只记得那一集有很多其他怪兽出现,但不太记得具体的内容,只记得当时很兴奋。之后,这个系列的电影每次推出新片,父亲就会带我去看。只有看电影的时候,是我和父亲共度的时间。他买电影简介给我后,我每天都在家拿出来看,看得纸张都磨损了。虽然我很想要可以放在房间当作摆设的怪兽公仔,但不敢开口要求父亲帮我买……」
「那不是很美好的回忆吗?我认为比起公仔,这件事才是永远不会褪色的宝贵回忆。」
如果只到此为止,的确是美好的回忆。
但是,回忆的后续并没有这么美丽。
「我和我父亲之间的回忆就只有这些……家里的事,都由我妈一手包办,进入青春期后,我整天和我父亲吵架。『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是他的口头禅,每次听到他说这句话,我就火冒三丈,我觉得他的言下之意,好像觉得我的存在,就是在给周遭的人添麻烦。即使如此,在三十岁之前,我仍然跟着父亲,一起投入高冈漆器的制作。我家是当时难得一见的独子家庭,没有其他继承人,但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在因为一些芝麻小事吵架之后,我就离家出走,不顾我妈的劝阻,独自来到东京。之后换了不少工作,最后搬到千叶。虽然交过女朋友,但没有结婚,当然也没有孩子,而且还沉溺于喝酒,最后淹死在酒里了。说起来,我的人生真悲惨,但是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当我说完往事的来龙去脉后,又想起父亲说的那句『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我一命呜呼这件事,一定给他们添了麻烦,葬礼应该是由父母张罗。虽然我连死了之后,都带给他们困扰,但这并不是我愿意的。
没想到引路人说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现在搭新干线,就可以从东京去富山。」
「……你是说北陆新干线吗?」
我在发问的同时,思考着他说这句话的意图。他的意思是……
「……你别出馊主意。」
「我还没有把馊主意说出口,山脇先生,这件事由你自己决定,你可以充分思考。」
「……你知道我父亲目前的状况吗?」
「我有义务要保守秘密,无法说得很详细,但我大致瞭解负责对象的情况,在为各位引路时,必须对各位有最低限度的基本瞭解。」
听了引路人的回答,我终于恍然大悟。
如果按照他刚才向我说明的、关于见最后一面的规定,我无法和已经知道我死去的双亲见面。
──但是,如果『只有』我父亲的话,则另当别论。
因为某些因素,我有可能见到父亲。
我也想到了这件事,但是每次思考到这点,我就直接排除这种可能性。我完全不想见到他。
去那家录影带出租店见到鸡冠头店员就足够了,我认为我已经和别人见过最后一面。
只不过我不得不认为,人生的机缘真的很奇妙──
鸡冠头店员同样回想起和他的父亲一起去看怪兽电影。虽然时代不同,但我有和他完全相同的回忆。也许在听到店员说那件事时,这个选项就浮现了……
「……还不知道是否真的会见到。」
「这样没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在电车上好好思考,只要时间充裕,要搭慢车前往也行。」
引路人似乎真心这么想,听起来完全不像在挖苦。
「……你还真是个悠哉的家伙。」
「你要敲击我的内心深处吗?」
引路人把胸膛凑到我面前。
「我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引路人听到我的回答,露出一丝气馁的表情。
○
最后,我还是搭上了北陆新干线。原本以为这辈子永远都不会搭这班车了。正确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搭乘新干线,完全没有探亲的感觉,心情反而更像是旅行。我没有看车窗外的风景,从头到尾都在打瞌睡。没有吃火车便当,没有喝酒,不出两个小时就到富山。我很惊讶,原来距离这么近。不,不是距离近,只是交通工具进步了而已。因为我和这个地方的距离一年比一年遥远。
「真是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站在我身旁的引路人说。他在电车上,同样只有喝Max咖啡而已。他又接着自言自语说:
「没想到喝一罐咖啡的时间就到了。」
「那是因为你喝得太慢。」
「我喜欢细细品尝。」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只不过在和他聊天之后,我好像被他的悠哉影响了。在富山车站下车后,也没事可做,于是搭上区间车。正午过后,抵达了离老家最近的车站。
「看到久违的故乡风景,有没有什么感想?」
「……一点都没变。」
上一次看到这片景色,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一到夏天,这里就是一片平淡无奇的田园风光。离稻子收割还有一段时日,但是一旦进入冬天,这里就变成一片银色世界。每到那个季节,我就会感到郁闷。不,也许是三十岁之后,才突然有这种感觉。
「……乡下地方的风景,无论什么时候看都一样。」
我再也不会回到这种地方。下定决心,背井离乡。我至今仍然清楚记得那一天的事。我妈追我到车站附近挽留我,但父亲甚至没有踏出家门一步。那一天,他和往常一样,一直在制作高冈漆器。我看到他的最后一眼,就是他低头工作的背影。
我去东京的决定并没有错。
我至今仍然这么认为。
「唉……」
我走向老家。沿途都没有说话。也许是因为除此以外,我没有其他事可做。走了二十多分钟后,引路人指着前方说:
「那就是你老家吧?」
我看到了眼前的景象。那的确是我的老家。传统的日式房子依然伫立在那里,相隔多年看到的瞬间,千头万绪忍不住涌上心头。但是,来到这里,我不禁裹足不前。前一刻还在迈步的双脚好像突然绑上重石,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我仍然在犹豫。我知道一切都准备就绪,虽然规定无法和得知我死去的人见最后一面,但我能够和父亲见面事出有因。那和父亲生的病有关。
──父亲罹患了失智症。
我从唯一有联络的我妈口中,或多或少听说了父亲的病情。也就是说,假使我现在去见父亲,他很可能根本不记得我是谁。正确地说,即使见面,他也很可能想不起我是谁,更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已经死了。说来讽刺,虽然见最后一面的对象受到限制,但无论父亲是哪一种情况,对能够见到最后一面,反而更加有利。
引路人一定瞭解我父亲的情况,刚才突然刻意提起什么现在从东京,可以搭新干线去富山这件事。
「……真是个混帐。」
「啊?你是说我吗?」
身旁的引路人故意表现得很惊讶。
「山脇先生,你好像气包子,是不是太少吃甜食了?要不要喝一罐?」
别人都是拿酒,但引路人说完这句话,从胸前口袋里拿出的是两罐咖啡。
「才不要呢!我就是说你这种个性很混帐。」
「既然要吃甜食,还是吃『月世界』比较好。」
「我就是说你的这种个性!」
真是快被他搞疯了。他竟然特地说出富山一带的糕点。如果认真搭理他,就会不知不觉受他的影响。这里是我的故乡,说起来,这里是我的主场。
……不,我并没有主场这种东西。虽然在东京和千叶住了多年,仍从来不曾有过主场的感觉。
既然这样,那反而更好。那我就再次深入敌后。这么想,心情才会比较轻松,没什么好掩饰的。
「……那就冲喽。」
「你说得好像要去别人的主场比赛。」
「……你很烦唉。」
我觉得引路人不仅瞭解状况,甚至猜透我的心思,但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事。接下来才是一场硬仗……
总之我先观察了家里的情况。我还没有决定见到父亲要说什么,但重点是千万不能撞见我妈。我也搞不清为什么,只是很不希望大老远来这里,结果却白跑一趟,所以蹑手蹑脚地走去中庭。
前方是起居屋外的宽敞檐廊,父亲经常带着他的工作道具,坐在那里做涂漆的工作。
制作漆器基本上采取分工制。首先由名为「木地师」的木工师傅制作成为内胎的器物,然后由「底漆师」涂上底漆,让漆呈现出特有的光泽,接着才轮到「漆涂师」涂面漆,有时候甚至还有「莳绘师」用金粉或银粉绘制图案纹样。
父亲担任底漆师和漆涂师的工作,我一开始先成为木地师。这是父亲的方针,听说他以前也是学会木地师的工作之后,才成为漆涂师,他认为掌握作业整体,才能够磨练身为工匠的技术。
因此我家都由我制作内胎的器物,交由父亲涂底漆和面漆。我们的作业场所各不相同。这和制作漆器采取分工制有密切的关系,但最重要的是,木地师的作业场所会产生大量木屑,是涂漆工作的大敌。
我身为木地师,在偏屋的第一作业区工作,檐廊这里则是父亲工作的第二作业区。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年到头都坐在那里。
果然不出所料,父亲今天也在那里。
「……爸爸。」
我忍不住叫他。
原本以为和故乡的风景一样,父亲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但是我想错了,父亲老了。我都已五十五岁,父亲当然老了;更何况我已经超过二十年没见过父亲,他的变化很大。脸上深深的皱纹几乎可以夹住牙签,只有手指和指甲仍然和以前一样,沾满了漆。
他手上拿着木碗,另一只手上拿着笔。他的手在发抖,作业似乎并不顺利,只是拿在手上而已。旁边有一只有装饰的木箱,里面可能放着什么工作道具。
漆涂师是他的生活,不,已经成为他的人生。虽然失智症已经变得严重,他的身体仍然记得涂漆的作业。这就是所谓的工匠吗?眼前的景象让我哑然无语。
父亲手艺高强,除了为传统工艺品涂漆,经常接受委托,制作地方庙会祭典使用的祭祀用品。我妈经常告诉我父亲的责任有多重大,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涂漆是父亲唯一的生命意义……
「……算了,我放弃了。」
「啊?」
我转身背对着父亲,迈开步伐。
「做这种事根本没有意义……」
我气鼓鼓说道,引路人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是吗?」
「看我爸那样,见面根本无济于事,我来得太晚了……」
「我不认为无济于事,更不认为你来得太晚。」
「就算悠哉的你这么认为,我也不这么想。」
我走出家门时,引路人停下脚步。
「……山脇先生,你真的就这样放弃了吗?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在说什么啊,事到如今,我才不在意多增加一两个后悔,反正我已经死了。」
「你错了,带去黄泉的后悔少一个是一个。」
「你这么说又怎么样,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回首往事都是一些无聊的过去,已经无可挽回了。什么嘛!难道你不仅带我们这种人去和别人见最后一面,还具有改变过去的神奇力量,可以消除后悔吗?」
我只是随便乱说,没想到引路人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是啊,当然啊。」
「啊?」
难道他还暗藏了什么特殊能力吗?他刚才完全没有提这件事。
「你在说什么鬼话?不能这样随便乱开玩笑,怎么可能有办法改变过去?」
我大声咆哮,引路人仍面不改色。
「……山脇先生,关键在于你现在要怎么做。」
引路人又继续说道。
「你要把过去作为以前犯的错丢着不管,还是把它变成反省、成长的粮食?完全取决于你现在的决定,只要改变现在,就可以让你觉得过去也曾经很美好。」
引路人直视着我说:
「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怀抱着遗憾。」
我第一次看到引路人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在他的双眼中看到了恳切。
「……你也曾经后悔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曾有过悔恨。」
我曾经有过选择。我在众多选项中,选择去东京。
但是我知道,正因为过去有选择,所以才会后悔。
父亲一直都在这里。
也许他从来不曾离开过这里。
对父亲来说,漆涂工作并不是日常工作或是习惯这么简单而已,而是他生命的意义。
那是他的生活方式。
最好的证明,就是即便他现在已经失智了,仍然拿着碗和笔。
但是,我直到最后,都无法接受这样一心一意投入漆涂工作的父亲。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更加体会到,自己并不适合这项工作。
我不愿意像父亲那样,无法成为父亲那样。
所以,我去了东京。
我至今仍然不认为当时的选择是错误。
……只不过,我后悔了。我相信还有别的路可走。
虽然现在无论用任何方式,都无法让过去重来,但是难道可以用其他方式,来面对那份后悔吗?不知道为什么,引路人的这番话深深打动了我。
「……事情搞砸了可别怪我。」
「我知道,我只是引路人,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莫名其妙……真是的,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可恶,那就回家吧。」
「听你说话的语气,好像回到了自己的主场。」
「唉,你真的有够烦!」
我沿着刚才的路走回去。引路人说的话好像按下了重播键,一直在脑海中回响。
我并不认为有办法改变过去,只是引路人太啰嗦,我暂时顺着他的意而已。
话说回来,我会跟引路人来这里,其实也是想说出内心的想法。我并不想消除内心的后悔,既然有这样的机会,我就要把内心的想法一吐为快。反正我已经死到临头,那我就在离开故乡之前大闹一番。
「妈的……」
回到中庭时,父亲仍然维持相同的姿势,坐在相同的位置。
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引路人为了让我和父亲单独相处,在暗处看着我们。
「……老爸。」
我在离父亲几公尺的地方出声叫唤,但是,他没有反应。
他没有看我一眼,只是继续低头干活。
「爸!」
我着急起来,忍不住大叫一声。
父亲立刻有了反应。他转头看过来。
但是,他只有稍微瞪大眼睛而已,似乎并不知道出现在他眼前的人是谁,也不太瞭解眼前发生什么事,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搞什么嘛……」
无论做什么,似乎都为时已晚。
事已至此,真的太迟了。
──原本我打算在最后,把内心所有的怨言都一吐为快。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父亲擅自决定要我接班。
我根本不适合这个工作,根本不想做。
我很讨厌漆的气味。
更讨厌漆都会黏在手上,手会变得很粗糙。
我极其讨厌听到父亲对我说,「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这句话。
而且小时候,他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时,我想要的不是电影简介,而是可以放在房间作为摆设的公仔。
我超羡慕同学的爸爸买了公仔送他。
我很想带同学来家里玩,但觉得让同学看到父亲那双沾满漆的粗糙双手很丢脸。
脑海中有太多怨言。
但是,看到父亲目前的样子,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甚至不想说话──
「老公?你怎么了?」
这时,起居室传来熟悉的富山腔。
──是老妈。
「可恶……」
虽然继续留在这里无事可做,但还是不加思索地躲起来。
「我好像听到说话的声音,是我听错了吗?」
我妈走到檐廊上,我好久没看到她。她老了。虽然我们会通电话,但和父亲一样,我也好久没有亲眼见到她。
「要不要回起居室?你不用再整天涂漆了。」
我妈要求父亲别再涂漆。父亲年事已高,又有失智症,无法继续胜任漆涂师的工作了……
──但是,我妈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浩一不会回来,你不需要为了那孩子再坚持下去。」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为了那孩子?
为了我?
不需要再坚持下去?
我妈在说什么?什么意思?我不是早就和父亲断绝关系了吗……
我妈好像在回忆般说着。
而且她所说的内容完全超出我的想像──
「……你一直告诉别人,浩一至今仍然在东京做木地师,你是在为他做的器物涂漆。」
我妈用充满怀念的语气继续说着。
「一直假装浩一仍然在别的地方和你分工合作,希望他有朝一日回来这里时,还能够靠一技之长养活自己……你真是溺爱儿子的傻父亲,整天替他操心……」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无法相信。
自从我离家出走之后,从来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
我认为父亲已经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
我一直以为如果再见到父亲,他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没想到父亲一直为我守着这里,让我回来之后,仍然能够以此为生……
我还是无法相信。
叫我怎么能够相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但是,事到如今,我妈完全没有理由说谎──
「爸……」
我妈已经离开檐廊。
我再次面对父亲。
我不得不这么做。
「……老爸,这不是真的吧?」
我仍然无法相信前一刻得知的事实。
父亲没有回答。
「……这绝对不是真的,怎么可能是为了我?……你把工作视为人生的意义才是真正的理由。」
父亲什么话都没有回答。
「到了现在,你都变成这样了,还是只记得漆涂的事,你早就忘了我……」
父亲没有对我说任何话。
「……老爸,你倒是说话啊!」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父亲转过头。
他和刚才一样,注视着我的脸。
「不可以……」
父亲看到我的脸,好像突然想起似地张嘴说话。
「给别人、添麻烦……」
那是父亲耳提面命对我说的话。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
虽然失智,仍然情不自禁说出身体已经牢记的这句话吗?
现在听到这句话,我已经完全不会再生气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这时,父亲做了一个动作。
他把手伸向放在一旁的木箱子。
「……爸?」
他想干什么?难道还想继续作业吗?
我还是无法瞭解父亲。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只有去镇上的电影院时,才是我和父亲单独相处的时间……
──但是,当我发现父亲从木箱子里拿出的东西时,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是……」
那是一个公仔。
四根手指、独特的背鳍,还有像恐龙般的巨大尾巴。
──是那个怪兽的公仔。
「啊……」
父亲用瘦巴巴的手抓着公仔,递到我面前。
那并不是在电影院礼品店货架上的公仔。
我在接过公仔的瞬间,感受到温暖。
上面还有熟悉的漆味。
──用木头雕刻出来的怪兽涂上黑色的漆。
那是熟悉木地师的工作之后,又成为漆涂师的父亲才能制作的作品。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怪兽──
「爸爸,这个……」
父亲什么话都没说。
但是他的表情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那是我小时候很渴望,却又说不出口的公仔。
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难道父亲一直记得这件事,所以做了这个公仔给我吗?
「为什么……」
原来只有我状况外。
原来刚才我妈说的话,全都是事实。
那全都是事实,只有我误会了一切。
只有我都已经死了,仍然想要对父亲发脾气。
怎么会有这种事?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种不孝子?
「老爸……爸爸……」
我忍着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从我懂事之后,就不曾在父亲面前哭过。
所以,我现在拼命忍住泪水。
男人不可以在别人面前哭。以前,也是眼前的父亲这么告诫我。
「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
父亲又重复了相同的话。
这句话听起来比刚才更清楚有力。
也许父亲知道,这是最后的瞬间。
他带着内心的祈愿,最后一次叮咛我。
然后,父亲第一次说出了下半句。
「──但如果是麻烦自己家人的话,就没有关系。」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强忍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下。
「爸爸……」
滴答滴答。这几十年来的泪水一口气滴落下来。
我从来不知道这句话原来还有下半句。
我从来不知道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我从来不知道,父亲至今为止,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
「爸爸,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之前、都不知道……」
我第一次向父亲道歉。
那是我始终无法说出口的后悔。
那是我始终说不出口的话。
至今为止,我让父亲为我操了很多心,给父亲带来很多麻烦,即使如此,父亲仍然原谅了我。
我第一次理解父亲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我直到死去,才终于明白父亲真正的想法。
「爸爸,对不起……我真的很蠢,你一直在等待我回头,还做了这个给我……」
早知道我应该更加坦诚。
早知道我应该更早回来。
早知道我不应该离乡背井。
我需要报恩的人就在眼前。
我实在太愚蠢了,竟然死后才终于瞭解这件事。
我是天字第一号的笨蛋。
父亲一直惦记着我──
「对不起,我这么愚蠢,是个无可救药的……浪荡子,对不起……」
我不顾自己一把年纪,放声大哭。
我觉得自己死了之后,才终于流下累积一辈子的眼泪。
以前一直觉得不瞭解父亲在想什么,虽然现在终于知道了,没想到竟然这么晚才知道。
我一定无法消除这份后悔。
当然不可能消除。
但是,这样就好。
我要永远记得这件事。
我必须坦然面对自己犯的错、自己的过去,和内心的后悔。
这也许是无可救药的天字第一号大笨蛋最后的孝行──
父亲没有责骂我,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我。
最后,他用沾满漆的手轻轻放在我头上,就像我小时候,他哄我的时候一样。
◆
当山脇再次醒来时,发现眼前是被一片乳白色包围的再见彼岸。
「……让你久等了。」
引路人站在他面前。
「没关系,我并不讨厌等待。」
引路人就像最初见到时一样,平静一笑。
「你有没有充分体会最后一面的时光?」
「有……」
山脇内心感慨万分。
此刻内心涌现的感情,和第一次来这里时完全不同。
毫无疑问,那是在最后一面中,第一次感受到的感情。
和录影带出租店店员见的最后一面,成为了契机。
之后,引路人问了山脇一个问题。
『山脇先生,请问你当初怎么会爱上这部怪兽电影?』
也许引路人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山脇带到他父亲身边。仔细想想,当时根本没有理由问那个问题。
果真如此的话,这个引路人果然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竟然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指引山脇,但也许最重要的是让山脇自己醒悟。
多亏引路人,山脇在最后收到了特别的礼物。
「没想到得到这么出色的、带去黄泉的礼物。」
山脇看着手上的漆器公仔。
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怪兽公仔。
他好像对待宝物般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
对山脇来说,这是世界上最棒的礼物。
「那真是太好了。」
引路人又眯眼笑笑,然后打个响指。
眼前立刻出现一道雪白色的门。
「山脇,接下来就请你走过最后那道门去转世投胎。如果有缘,你一定可以再见到这一世的家人,但我只能陪伴你到这里。」
「……好,谢谢你的一路指引,给你添麻烦了。」
山脇站在那道门前。
这就是最后的门。
这时,引路人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有来生,你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
「来生吗?我想一想……」
山脇听到引路人的问题后,思考后回答说:
「……我想成为一个坦诚的人。」
自己从小到大,和家人相处时都固执己见。遇见录影带出租店的店员,以及最初见到引路人时,也都一直很顽固。
他带着复杂的心情回顾这一切。
如果自己能够活得更坦诚,也许人生会不一样。
自己曾经给以前的朋友、很多人带来不少麻烦。
无疑给父亲和老妈添了最多麻烦。
他直到最后的最后,才终于发现这件事。
悔恨难以消除。
过去无法重来。
虽然他因自己无法活得坦诚感到后悔,如果能够坦诚过日子,应该就不会有太多后悔。
引路人对陷入自责的山脇说:
「我认为你能够坦诚回答我的问题,就已经是一个坦诚的人了。」
山脇闻言立刻露出开朗的表情。
但他随即又恢复原来的神色,轻轻摇头。
「并没有……」
他推开最后的门说:
「我真的就只是一个愚蠢的浪荡子。」
山脇最后的神情,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