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和谁见最后一面?」
站在神乐美咲面前的引路人注视着她的双眼问道。
这里是再见的彼岸。
眼前这个男人是引路人。
美咲还可以回到现世,和想见的人见最后一面。
引路人已经向她解说过这件事了。
「我想见谁最后一面……」
突然被这样问,美咲无法立刻想到答案。
她平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遇到这种状况。
美咲用手指理了理黑色长发,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思考着引路人对她说的话。
「你在为这个问题伤脑筋吗?」
引路人问,但并不像是在催促,从他说话的态度,感觉想要助美咲一臂之力。
美咲的确在烦恼,但是,美咲内心对一件事心意已决。
「我……」
美咲直视着引路人说:
「……我想唱歌。」
美咲还有未完成的事。
◆
美咲在二十一岁时离开人世。
她死得太早了。
但是,她的死亡并不突然,因为她从小就有心脏疾病。
「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活到五岁。」
美咲在读国中一年级的十二岁时,从父母口中得知,当她刚出生时,主治医生这么告诉她的父母。
父母带着赞叹告诉她这件事,他们认为「虽然医生这么说,但你还是顺利长大,现在已经是中学生了」。
但是,美咲从读小学开始就经常请假,曾经多次住院,因此听到父母这么说,只觉得「是喔,原来还有这种事」。即使知道了这件事,也无法改变过去所发生的事,更不可能改变以后的任何事。虽然她必须服用好几种药物,但日常生活并没有太大的烦恼,在学校和同学在一起的时间也很快乐,最重要的是,父母都深深爱着美咲。
「妈妈会一直陪伴在你身旁。」
曾经是游泳选手的妈妈经常对她这么说。
「爸爸的人生意义,就是为了守护你。」
柔道黑带、在警界服务的爸爸也三不五时对她这么说。
「既然这样,如果你们两个人为了保护我而打起来,到底谁会赢呢?」
一家三口像这样有说有笑的时间,是美咲最大的幸福。
──只不过幸福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是美咲国二那一年的事。
美咲加入的吹奏乐社去参加县赛,回家的时间比较晚,所以爸爸和妈妈开车去接她。
美咲在离家最近的车站等待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因为他们只得到了银牌。原本她很希望可以进军关东大赛,让爸爸和妈妈看到她出色的表现,可以借此回报总是支持她的父母,如今却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而且,等在车站的美咲接到一个消息。
她立刻收起了泪水。
也许人在受到强烈的打击时,感情和思考都会停摆。
美咲得知了极为悲惨的事实──爸爸和妈妈来接她的途中,车子被酒醉驾车的货车司机追撞,发生了意外。
爸爸和妈妈都当场丧生。
美咲最爱的乳酪蛋糕掉落在离车祸现场十几公尺的路上,爸爸和妈妈准备了蛋糕,想要安慰努力了这么久,却无法在比赛中获得金牌的美咲。
父母应该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和女儿永别。美咲也一样,她以为一如往常的日子会继续持续下去。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以后爸爸和妈妈上了年纪,变成老爷爷和老奶奶,仍然会陪伴在自己身旁。
但是,现实并不是这样。
她一下子同时失去最爱的爸爸和妈妈。
一直陪伴在自己身旁的父母,突然就这样离开了。
她完全不想责怪父母「骗人」。
但是,那天之后,美咲就变了。
原本她的心脏就不好,但在父母死后,美咲重新面对每天的生活。
珍惜每一天,不要留下任何遗憾。这种想法或许了无新意,但是,美咲比任何人更痛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涵义。
上高中之后,她开始打工,同时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她精打细算,用为数不多的存款买了一把二手吉他,组了乐团。
暑假时,她用搭便车的方式独自旅行,曾经骑着脚踏车,沿着铁路去远方。
高中毕业时,她曾经在当地的Live house独自表演。
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她都会去尝试。
也许在旁人眼中,会觉得她的生命在快转。
但美咲完全不在意。
永远都无法知道在人生中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临,只要有想做的事,她就会马上付诸行动。
这就是美咲得出的结论。
也许人生比想像中更短暂──
「你慢慢思考没关系,要不要来一罐Max咖啡?」
……美咲觉得自己和这个引路人合不来,不禁有些不安。她觉得一开始就受到引路人悠哉的步调影响。
「……好吧,那就给我一罐。」
她接过引路人拿出来的咖啡。
其实她从来没有喝过Max咖啡,有点好奇。
「好甜,但是很好喝。」
她同时表达出两个感想,但引路人只接受后半部分。
「对不对?那是我的最爱,每次结束引路的工作,我都会以实物支薪的方式,领取Max咖啡作为报酬。」
「作为报酬!?」
太难以置信了。美咲超喜欢吃乳酪蛋糕,但是再怎么爱吃,也无法接受用乳酪蛋糕作为她打工的报酬。
没想到引路人竟然毫无怨言,不,非但没有怨言,而且看起来还喜孜孜的,美咲只觉得惊讶。
「……我已经休息好了,可以继续了吗?我刚才就已经决定好见最后一面的对象了。」
她把喝完咖啡的空罐放在脚下。
引路人才喝了一半。
「我还来不及插嘴,你就在转眼之间决定好了。请问你要见谁呢?」
「我想要去见大仓忍。」
大仓是美咲的小学同学,目前是美咲所组的双人乐团『平装本』的搭档。
『平装本乐团』的主唱是美咲,由她负责作词,大仓负责作曲和弹钢琴。美咲在高中时接触吉他,组了乐团之后,毫不犹豫地踏上音乐之路。在毕业之后,就和同为乐团成员的大仓两个人成立乐团。
美咲的歌词和歌声很受欢迎,大仓的作曲和演奏受到认可,但这只是在小型Live house内的成绩。他们组乐团至今已经三年,还没有走红。
大仓的祖父在岩手开设一家酿酒厂,大仓的父亲继承了家业,目前即将轮到身为孙子的大仓接手。
在美咲开始听到这个威胁到乐团存亡的消息后不久,大仓对她说:「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谈一谈。」美咲凭直觉认为,大仓要和她谈解散乐团的事,那次之后,美咲始终避开和他单独聊天的机会。
但是,命运很奇妙,没想到在他们即将解散之际,接到音乐祭表演邀请,并且会在电视台进行实况转播,音乐祭邀请了许多新秀乐团,由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投票决定夺冠乐团。一名音乐祭主办单位的人员刚好看到美咲在柏的Live house的表演,因此发出邀请。
美咲认为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下定决心,要利用这个机会一炮而红,阻止乐团解散。
──但是,命运不只是奇妙,更迎来了坎坷的结局。
美咲突然心脏病发作。
也许是由于最近身体状况很好,因此她忘了按时吃药,导致不幸。
朋友来访发现她时,美咲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美咲二十一年短暂的生命就这样落幕──
「我忘了说一件事,在见最后一面时,有一项规定。」
「有一项规定?」
美咲听到引路人补充的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无法和已经得知你死去的对象见面。」
预感成真。
「你应该先说这项规定啊!你领取Max咖啡作为报酬这种事根本不重要。」
「不好意思,因为之前有人反映一下说太多,会陷入混乱……」
引路人在道歉后,又补充说明美咲目前的灵魂很朦胧,必须借由他人的记忆和认识,才能够勉强维持,以及见最后一面的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等详细的内容。
「……搞什么啊?」
美咲已经懒得生气。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可以慢慢思考。」
引路人说完,喝完手上的Max咖啡。他真的在细细品尝。
美咲绞尽脑汁思考。
说到想见的人,她最先想到的是父母,但他们早就离世,当然不可能如愿。
既然这样,现在最想见的当然就是刚才提到的大仓。除了父母以外,至今为止,和大仓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而且美咲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最后一次站上舞台。
否则死了也无法瞑目。
自己还是很想唱歌。
对美咲来说,这个未竟的梦想比死亡这件事更悲伤,是这个梦想让她仍然坚持着。
──想做的事,就要马上付诸行动。
美咲回到原点。
然后,她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妙计。
「也就是说,只要大仓不知道是我,就没问题了,对不对?」
「你打算变装去见他吗?」
「……什么嘛?我还以为自己想到了惊人的妙计。」
「不,我认为是很出色的好主意,但是几乎没有人实际这么做。因为变装之后,站在另一个人的立场,无法直接传达自己的想法和心意,而且万一对方察觉,最后一面就会在那个瞬间结束。」
「别担心,我只要能够唱最后一次就行了,而且我有自信,大仓不会发现。」
「自信吗?」
「对啊,我自信十足,我比你更瞭解大仓,请你马上帮我准备回到现世。」
美咲催促引路人事出有因。明天就是举办音乐祭的日子,她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美咲,你真是太性急了。」
引路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配合她,俐落地开始行动。
他打个响指,美咲眼前就出现一道木门。
「只要走过这道门,就可以回到现世。刚才我已经说了,时间是二十四小时,你现在回去,现世刚好是晚上八点,明天晚上八点就是时限。」
「谢谢你特别详细说明。」
「我认为性急的人会很在意时间,所以确认一下以防万一。美咲,那就请你一路小心。」
引路人以柔和的笑容送美咲上路。
「好,那我走了。」
美咲毫不犹豫地用力打开眼前那道门。
○
「……这样绝对没有问题。」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站在千叶公园厕所的镜子前,这样仔细打量自己的脸。但是我看到的并不是熟悉的脸,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
原本一头遮住半个后背的长发发变成露出耳朵的超短发,头发染成了之前从来没有想要尝试过的金色,妆容从原本的自然妆变成完全相反的都会风。
最后,我戴上遮住鼻子和嘴巴的口罩和彩色隐形眼镜。这已经不是自信满满而已,而是只剩下自信了。现在只要戴上口罩,就可以发挥变装效果,但我还是谨慎行事,而且原本就很想染成金发试试看。
「没问题……」
我轻轻拍拍自己的脸颊,替自己打气。
这个公园就在大仓租屋处附近,大仓每次作曲时,都会来这里。果然不出所料,今天也在公园看到大仓的身影。
大仓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几乎没有星星的夜空。旁边放了一罐番茄汁。那是大仓最爱的饮料。
「好……」
准备就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花了一个小时剪头发、染头发和化妆,只剩下二十三个小时了。现在没时间犹豫。
「请、请问……」
我微微垂下双眼,向大仓打招呼。
我还不敢正视他。虽然我彻底变装,但万一被他发现,所有的计画都毁了,我还来不及完成梦想,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所以,希望大仓不要发现我──
「……呃,有什么事吗?」
看了大仓的反应,我忍不住想做出胜利的姿势。因为大仓眼中完全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困惑的眼神。但是,我不能犯下任何疏失,必须小心谨慎……
「我叫……美树。……我是美咲的堂妹,你是『平装本』的大仓先生,对吗?」
「你是美咲的堂妹美树……」
大仓听了我的自我介绍,仔细打量着我。
惨了,这个设定有问题吗?为了让大仓觉得即使我和美咲气质有点像也很正常,所以我决定自称是堂妹,如果反而因此被他发现是我本人,那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为了谨慎起见,我甚至改变了说话的声音,只不过我们从小学生的时候开始,就每天见面……
「……原来是这样,你的眼睛比美咲漂亮。」
……要不要揍他一拳?
我忍不住握紧拳头,但我直接做出胜利的姿势。没有枉费我仔细化妆、戴上口罩,而且还戴上彩色隐形眼镜。他没有认出是我,是最大的好消息,突破这个难关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虽然是马后炮,但我觉得其实没必要这么担心。大仓向来就不是会注意细节的人,在读高中时,我曾经恶作剧变装,在路上假装是别人,然后向他打招呼,他根本完全没有发现。
我记得那一次我只是戴上口罩,把平时放下的头发绑起来而已。这一次在变装时更加用心,也许原本就不需要担心大仓会发现。如果是观察敏锐的人,可能就很不妙。包括这件事在内,我很庆幸自己见最后一面的对象是大仓。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大仓的表情和前一刻完全不一样,难以想像他前一刻还在开玩笑。听引路人说,我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也许大仓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件事。
「……我是为了『平装本』在音乐祭的演出来找你。」
「不,那件事……美咲已经不在了,所以……」
我从来没有看过大仓脸上的这种表情。
他总是云淡风轻,一副与世无争的态度。
我在登台表演前紧张不已时,大仓总是一如往常的淡然态度,让我感到安心。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大仓好像随时快哭出来的脸,我才意识到自己死了。我察觉到无法克制的感情在内心膨胀。当我继续思索时,感觉好像快要爆炸,突然有点无法呼吸。
──不行,不要再想了。
现在只要思考如何在能力范围内,完成自己未竟的梦想就好,否则就失去回到现世的意义。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美咲的梦想变成泡影。」
「美咲的梦想?」
「美咲曾经告诉我,她无论如何都想站上那个舞台……」
那是我的真心话。
我认为那是最后的机会。
「美咲曾经说,她想把你们的歌传达给很多人,『平装本』的歌天下无敌,只要别人听了,就一定能够被打动。」
所以,我现在才会站在大仓面前,决定把最后一面的二十四小时用在这件事上──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一个人……」
当大仓低下头时,我对他说:
「──可以由我来演唱。」
「啊?」
「我对唱歌很有自信,大家都说我的声音和美咲很像,美咲还曾经对我说:『如果我出了什么状况,拜托你代替我唱歌』……」
虽然这是我临时想到的借口,并不算是谎言,这是此刻身为美树,也同时是美咲的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呃,你突然这么说,但我……毕竟,『平装本』原本属于我和美咲两个人……」
「属于你们两个人……」
我发现自己听到大仓这么说感到很高兴,但是我不可以就这样接受他的说法,对他说声「谢谢」,然后就作罢。我们还有未竟的梦想。
「……大仓先生,你已经打电话给主办单位取消表演了吗?」
「还没有……」
「那不是就意味着你也很想站上舞台吗?」
「……」
「美咲曾经对我说,她希望你们的歌声可以传达给听众!歌声是她能够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东西!如果无法把歌声传达给听众,她死也无法瞑目!」
我说出了内心所有想法。
这是我能够以美树的身分说出的所有话语。
我认为已经表达了自己的真心。
大仓没有马上回答。我不知道他是不知如何回答,还是在思考之后的事。
「呃……」
大仓开口。
但是,他的回答并非如我所愿。
「对不起,我还是无法想像。只有我写的曲子和美咲的歌声结合,才能成为『平装本』的歌,我无法和你一起站上舞台。而且我现在已经……」
我不需要听他说完这句话,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大仓想要说出自己的去留。我离开之后,他一直经过反覆思考,得出这个结论。原本他家里就要求他回家继承祖父的酿酒厂。
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无法不负责任地干涉大仓今后的人生……
「对不起……但我很高兴能够遇到瞭解美咲的人。」
大仓说完,转身离去。
……失败。
我的计画失败。
我无法再唱歌了。
无法让别人听到平装本的歌了。
我将会带着空虚从这个世界消失,无法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东西。
然后,大仓将放弃音乐。
他明明这么有才华。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我难得有机会回到现世,可以和他见最后一面。
我活着的时候,觉得在音乐祭上演出是最后的机会,但现在才是真正的最后机会。
我不希望就这样结束。
我不可以让事情就这样结束。
大仓,我就在这里──
「──向晚五点的铃声……」
我开口歌唱。
我大声演唱,隔着口罩,但歌声仍能传出去。
这是唯一的方法。
这是「平装本」的歌。
我无法用言语说服大仓。
我一开始,就只有这个武器。
我只有歌声这个武器。
「──响起之前……」
我清唱完主歌的部分,原本背对着我的大仓缓缓转过身。
「刚才的是……」
大仓的表情和前一刻判若两人。
我的歌声传到大仓的内心深处。
如果我现在问刚才那个问题,大仓一定会有不同的回答。
我很清楚。
大仓自己也很清楚。
但是,我们都觉得说出口太破坏气氛,于是我们同时点点头。
○
「要不要再到前面点?」
「不用了,再往前走,海浪的声音会很吵。」
「我觉得海浪的声音很好听。」
「无论是什么声音,一旦觉得吵,就变成了杂音,而且夜晚的大海很可怕。」
「平装本」未来的路已经决定,接下来就要和时间赛跑。我和大仓一起在千叶公园搭了轻轨,在千叶港车站下车,来到千叶展望塔所在的港湾。我提出继续往海边走,但大仓拒绝我的要求。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夜晚的大海的确很可怕,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水里张开大口等待着。
我们在远离沙滩的台阶处坐下来讨论。
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
平装本的结局即将拉开序幕。
「……我打算明天唱这首新歌。」
我提出了一直在内心酝酿的事,大仓相当惊讶。
「喂喂喂,不会吧?明天就要登台表演了,而且当然要唱我之前和美咲一起写的歌……」
大仓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把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这是……」
「这是美咲最后写的歌,我认为没有理由不发表。」
「美咲最后写的歌词……」
我并没有说谎。
这的确是我在今天刚写完的歌词。之前只有片断的歌词,但是这些片断的拼图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无法完美地聚集在一起。
讽刺的是,在我经历死亡之后,剩下的拼图碎片都纷纷浮现,完整地拼在一起。
完成的歌词是此刻的我能够写出的最完美境界。
「……我觉得,这首歌超赞。」
大仓仔细看完歌词后说。
「……我想为这首歌谱曲。」
说完这句话,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歌词,从琴盒中拿出键盘,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这里……这样比较好。」
他为我写的歌词谱上一个又一个音符。
简直就像主厨俐落地烹调我带回来的食材。
大仓作曲的品味深受众人好评,我很喜欢大仓创作的旋律。
海浪声和大仓手指敲打键盘的声音变成背景音乐,我注视着心无旁骛地投入作曲的大仓侧脸。
──我和大仓曾经交往过。
我和大仓从小学就是同学,我们住得很近,这成为我们聊天的契机。每次我请假在家休息时,大仓就会把讲义和上课笔记送来我家。
大仓在家学钢琴,合唱比赛时,都由他负责伴奏。但是我知道,其实他唱歌也比别人更好听。我个子很矮,所以能够站在钢琴旁的头等席看着他边弹钢琴边唱着歌词的侧脸。
在我上了国中,失去父母时,大仓一直陪伴在我身旁。在我们开始交往之前,他就曾经对我说了「以后由我来保护你」这种青涩的话鼓励我。
大仓遵守承诺,曾经救过我好几次。
国中三年级时,我和朋友一起去海边游泳。当我被冲到海上溺水时,大仓解救了我。
高一的时候,他用单臂过肩摔收拾了对我纠缠不清的跟踪狂。
大学一年级时,我在上学的电车上遇到变态,又是他抓住色狼。
大仓一次又一次保护我。
我怎么可能不爱上他?
我应该在小学看到他弹钢琴时,就已经被他吸引了。
也许他三番五次救了我纯属偶然,但我喜欢他是必然的结果。
──但是,在交往三年后,我向大仓提出分手。
当时,「平装本」已经开始表演,我知道大仓和我交往很认真,日后有结婚的打算。
但是,正因如此,我决定要和他分手。
因为我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虽然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人是普通人,但是,在我身体中心的心脏,还是和别人很不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状况,我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身体内有一个肉眼看不到的不定时炸弹。
每次想到自己的身体,就觉得看不到未来,也不愿意把别人卷入这样的未来。
医生曾经对我说,我无法生孩子。生儿育女会对心脏造成很大的负担。
这样和大仓继续交往下去,迟早会走到结婚、生子的阶段,我选择主动避开。
我并不是不想得到幸福。
但是,我已经放弃,觉得自己不可能得到幸福。
一旦对方成为我心爱的人,我也成为对方心爱的人,在分手的时刻,彼此都会感到痛苦。到时候,痛苦就会加倍,等待我们的,一定是令人无法正视的结局。
所以,分手绝对是最好的决定。
既然最后会失去,那就干脆不要拥有;既然以后会伤心难过,不如连最初的喜悦也放弃。
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把别人卷入这样的未来。
而且定时炸弹的确爆炸了。
但是,我在短暂的人生中活出精采。
而且,我希望在最后最后能够演唱。
因为歌声是我在短暂的生活中,唯一能够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
「……美……树?」
我听到有人叫我。
「……美树?」
「啊……」
原来我沉思了很久。
大仓的叫唤让我有一种从长眠中醒来的感觉。
「你在发呆啊。明天就要正式上台表演,我谱完曲之后,今晚我们要熬夜练习。你去补充一点咖啡因、咖啡因,麻烦帮我买番茄汁。」
「你真的很爱番茄汁。」
「咦?我有说过我爱喝番茄汁吗?」
「啊,不是啦……」
──惨了。我不小心用平时的态度和他说话。
必须赶快化解这个危机……
「呃,你刚才在千叶公园不是也喝了番茄汁吗?所以我这么觉得。」
「喔喔,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是啊,我超爱番茄汁,茄红素对皮肤很好。」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皮肤?」
「也不是在意皮肤,你不觉得茄红素的名字很可爱吗?绝对是穿着飘逸裙子的女生。」
「营养成分哪有男女之分……」
大仓嘿嘿笑着,拿出零钱给我说:「拜托了。」虽然我对他说话时仍然用敬语,但总觉得和平时聊天没什么不同。大仓的个性与世无争,和他在一起时很舒服。
我来到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前,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看来你的策略很成功。」
是引路人。
他手上拿的竟然不是Max咖啡,而是一罐黑咖啡,还真难得。
「嗯,好苦,太苦了。」
「咖啡本来就是苦的。」
引路人的表情好像高纤青汁的广告。即使在现世,他仍然一派轻松的样子,我觉得他和大仓很像。
「我还是喜欢Max咖啡,黑咖啡太苦了,根本喝不下去。」
我买了一罐番茄汁和一罐营养补充剂。
「喝了这个,我就浑身是劲!」
虽然我并没有打算虚张声势,但我模仿广告词这么说。
引路人眯眼笑了。
「美咲,你真有活力,难以想像你和我一样,已经是离开人世的人。我很少遇到不需要我引导,积极主动采取行动的人。」
「咦?你以前也是普通人吗?」
「对啊,没错。」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并不是所谓神的使者。」
「很遗憾,我只是普通人。」
「那么,在你成为引路人之前,还有其他引路人吗?」
「显然是这样。」
「那你死的时候,去和谁见了最后一面?」
引路人闻言,犹豫起来。
「这……」
然后,他缓缓回答了我的问题。
「……不瞒你说,我没有去见任何人。」
「呃……」
「……有各种原因。那都是遥远过去的记忆了。」
「引路人先生……」
我觉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引路人这么严肃。
「所以啊,我非常瞭解那些无法去见想见的人的心情,这是唯一持续留在我内心的悔恨。如果能够再一次说『我回来了』,然后回到自己家里,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如果可以用这双手抱着自己心爱的人,不知道有多幸福……」
「引路人先生……」
我当然不可能瞭解引路人的过往。
但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引导去那里的人,也总是云淡风轻,没有任何烦恼。
没想到事实并不是这样。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所谓的普通人。
每个人内心都有无法抹去的懊悔。
虽然大家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很普通,但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一定都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
「……就算是看似悠哉的人,倘若敲击他们的内心深处,也会听到悲伤的声音。」
「啊?」
引路人听到我嘀咕这句话,以略带惊讶的表情回头看着我。
「有这么意外吗?国文课本中有夏目漱石没什么好意外的吧?」
「喔喔,原来是这样,也对啦。」
「啊,但是这句话是国中的理科老师和我们分享的,我们学校并没有教『我是猫』。」
引路人听了我这句话,表情比刚才更惊讶。
我搞不懂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那位新来的老师很漂亮,我很喜欢那个老师。她在放学前的班会上,告诉大家这句话。」
引路人听到我的补充说明,瞪大眼睛注视着我。
「怎么了吗?」
「不,没事……」
引路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像没事。
我搞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我因为身体的关系,再加上父母的事,才会对这句话很有感觉。我很羡慕班上的同学为自己喜欢的人不理自己,或是为和父母吵架这种事烦恼,当时听到老师分享的这句话,改变了原本的想法,觉得在我眼中没有烦恼的人,也许内心深处仍有某些难言之隐,并不能因为自己有烦恼,就觉得别人的烦恼都不算是烦恼。」
「……是啊。」
引路人深有感慨地轻轻点了两三次头。
「文字的力量很惊人,我是在那之后开始写歌词。我希望可以借由文字,把内心的想法传达给别人,所以可以说,我能够写出这首歌词,都是老师的功劳。话说回来,我猜想全班应该只有我一个学生被这句话打动。」
引路人听了我说的话,再次缓缓点头。
然后,他直视着我,温柔地微笑。
「我们的心意,一定能够传达给该传达的人。」
○
大仓作曲完成后,我们在天亮之前练习对歌,在将近中午时,才来到录音室,进行最终的细部调整。
我对这首歌很有信心。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一首歌曲在练习阶段就能够如此投入感情,而且能够像这样在这个世界唱歌,我感到无比喜悦。我相信一定能够为听众献上「平装本」史上最棒的歌曲。
傍晚的时候,我们来到成为音乐祭会场的电视台前广场,工作人员把我们带到表演者聚集的后台休息室。
最后一次登台表演即将拉开序幕。
实况转播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八点,结束的时间刚好就是我必须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
这次真的是最后了。
这是我人生最后的──
想到这里,就感到坐立难安。后台休息室有很多表演者,根本无法让心情平静下来,于是我走去厕所,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唉……」
我站在镜子前。以前曾经听人说,紧张的时候,注视自己,心情就会平静下来。这是因为可以客观地看自己。
但是,我目前紧张到极点,觉得这种行为根本没有意义。
「……没事。」
虽然我这么告诉自己,但感受不到什么效果。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于是勉强握紧拳头。
如果爸爸和妈妈此刻在我身旁,会对我说什么话?会面带笑容对我说:「无论发生任何事,我们都会保护你」,然后送我出门吗?如果听到他们这么对我说,就可以为我壮胆,我的手应该就不会发抖。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无法陪伴我,我必须独自面对──
当我走出厕所时,在前方的路灯旁发现大仓的身影,但是,站在他身旁的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我倒是想问你,为什么你们这种人也可以来这里?」
那个人名叫桐泽,是某个乐团的主唱。
「你们这种一看就知道是外行的人,会拉低音乐祭的水准。今天是大规模的音乐祭,还有live转播。」
我们和桐泽曾经多次在同一家Live house表演,算是认识。虽然他所属的乐团很受欢迎,但风评很差。他的乐团多次解散,然后从其他乐团挖人,重新组团,而且会在私生活中招惹其他乐团的粉丝,他的傲慢让人不敢领教。
但是听说他在业界有很强的后台,这次才组新的乐团不久,就能够来参加今天的表演,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主办单位邀请,所以我们才会来表演。」
大仓完全不把桐泽的挖苦放在心上,维持着一如往常的态度说道。
「一定是因为你们一男一女,再加上钢琴演奏,不是正统的乐团,所以才会邀请你们,还是你在拜托他们时,说你会在转播时求婚?」
桐泽不屑地说个不停。
桐泽目前的乐团使用电子合成器演奏,所以把使用钢琴伴奏的「平装本」视为眼中钉。
「虽然这样很戏剧化,但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求婚,求婚当然要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
大仓的神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大仓的态度好像惹火了桐泽。
「……你们乐团的主唱不是死了吗?」
桐泽一脸嘲笑。
「你们要怎么表演?难道你找了替身吗?你为了想上电视,不惜做这种事吗?太丢人现眼了,我劝你还是乖乖去扫墓吧。」
这时,大仓才终于变脸。
「……干嘛?」
桐泽发现大仓的表情变化。但是,他的眼神有一丝慌乱。
「美咲今天也在。」
大仓直视着桐泽说。
「啊?」
「她一直和我在一起。」
「哈、嘿嘿嘿……」
桐泽难以理解,歪着嘴笑了。
「你疯了,你已经神经错乱了,还是你要说什么美咲永远活在我心中这种话吗?哈哈!」
桐泽发出惹人讨厌的笑声后离去。
只剩下大仓仍然留在原地。
我很想马上冲出去把桐泽痛打一顿。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而且我知道大仓没有动手的原因。
因为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站在最后的舞台上表演。
大仓的话带给我莫大的鼓励。
──她一直和我在一起。
听到这句话,我的手指不再颤抖。
没事了。我不再害怕。
我并不孤独,大仓在我身旁。
平装本不会输。
○
「──告诉我那个名字!穿!山!甲!耶!穿!山!甲!哇噢!」
音乐祭已经开始了,电视同时开始转播,整个会场陷入一片狂热。
目前正在舞台上表演的是一组庞克乐团,接下来是桐泽的团,然后就轮到我们。
「他们好帅啊。」
大仓在舞台旁看着他们,嘀咕道。
刚才在等待期间,听到很多乐团的表演,目前正在表演的乐团,有某种吸引人的要素。虽然他们的打扮乍看之下像是动漫乐团,但他们的表演爆发着压倒性的狂热。
「……穿山甲是什么?好像是这首歌的名字。」
我满头问号,身旁的大仓回答说:
「我刚才在后台休息室和那个主唱聊了一下,好像是一种动物,他说是外形很帅气的动物,还让我看了他手机上的照片。他说是一个女歌迷告诉他有这种动物。」
大仓继续解释。
「他说那个女歌迷最近很沮丧,所以他特地选了这首歌,想要替歌迷打气。他在实况转播这个人生难得的机会上选择这首歌,你不觉得很帅吗?」
「……难怪可以感动别人。」
眼前的乐团绝对想要把某些心意传达出去,这样的歌具有强大的力量,充满能量,所以我们才会被这个乐团的表演深深吸引。
「Thank You!穿山甲!」
他们的表演结束了。
「哇,今天的表演太赞了!嗨,你们也要加油喔!」
桐泽的乐团已经开始在舞台上做准备,刚表演完的庞克摇滚乐团的主唱向我们打招呼。
「谢、谢谢!」
「怎么样?我的摇滚有没有传到宇宙!?」
他现在一定肾上腺素喷发,情绪很高昂。以前从来没有在后台休息室遇过这么情绪激动的人。
「呃,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大仓在一旁为我解围。
「刚才超狂热,我想一定传达到仙女座星系了。」
「那就太赞了!我也期待你们的歌可以传到M78星云!无论谁输谁赢,都不可以记仇!哇哈哈!」
说完,他挥挥手离开了。
真是很豪迈,不,是很摇滚的人。
「……M78星云是什么?」
「那是三分钟英雄居住的星球,这是常识啊。」
不知道为什么,大仓很兴奋。
「……男生都很喜欢这种特摄电影。」
「不,我对他甘拜下风。」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听说他平时在录影带出租店打工,看了很多电影,他的专精领域是怪兽电影。」
「还有专精领域……」
穿山甲该不会外表也像怪兽?那个人留着鸡冠头,只有前面一小撮染成金色……
桐泽的乐团已经在舞台上开始表演。
「对你的爱太满太满,变成泡沫溢出杯子……」
听到歌声后,再度看向舞台,深刻感受到我们真的马上就要上台表演了。
接下来就轮到「平装本」表演。我感受到和刚才不同的紧张,心情激动起来。
这次真的是最后了。这是「平装本」最后一次表演──
「……大仓先生。」
「嗯?」
「要让今天成为最出色的表演。」
「嗯,好啊,你可以不要再用敬语对我说话吗?」
「啊?为什么?」
「我觉得既然我们要一起站在舞台上表演,不要这么拘谨比较好。」
「好的,既然你这么……」
「还是敬语啊。」
「好啦,知道了啦!」
「这样就对了。」
恢复平时的说话方式后,我有一种「我真的回来了」的感觉。
「好,要让今天成为最出色的表演。」
「嗯,只能冲了。」
「这是第一次上电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都已经在练习上『MUSIC STATION』这个节目时,要怎么帅气地走楼梯了。」
「你该练习的是钢琴吧?」
「那倒是。」
回想起来,我们平时也都这样说话。
「……今天一定会有很多人看到『平装本』的表演。」
「这可是全国电视台的live转播啊。」
「有人和家人一起看,也有人和朋友一起看。」
「也有人和恋人一起看,或是自己看。」
「……反正有各式各样的人在看,也有和情人分手的人、结了婚的人、失去了重要的人的人、生了孩子的人、在天堂的人……希望所有这些人,都能够听到我们的歌声。」
「好。」
「我们的心意,一定能够传达给该传达的人。」
○
轮到「平装本」上台表演了。
眼前有许许多多的观众。有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有一家人,也有情侣,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们身上。
我拿下一直戴着的口罩。大仓此刻在我的身后,坐在钢琴前。
我用力吸气。我想充分感受这个会场的气氛。
这是最后了。这是我能够停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瞬间,是我能够在这个世界唱歌的最后舞台。这么一想,甚至很想临阵脱逃。
但是,要好好体会这个瞬间。
而且,我必须传达我的心意。
我要透过「平装本」的歌,传达这些心意。
大仓可能察觉到我已经准备就绪,轻轻把细长的手指放在钢琴的琴键上。
我接收到他的暗号,把脸贴近麦克风。
我看着前方,再次用力吸气。
「『再见的彼岸』──」
我一开始就决定了新歌的歌名。
歌词的拼图碎片彷佛循着往事的回忆,在整首歌中找到各自的位置。
我自始至终没有一丝犹豫。
「──时钟的指针指向八点。」
「平装本」的最后一次表演开始了。
只要融入这个世界就好。
「──再见的脚步越来越近。」
大仓的音乐和我完成的歌词相得益彰。
明明昨天晚上才刚完成,却好像是唱了无数次的歌曲。
大仓的钢琴声和我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在这个会场内融合成一首歌。
「──虽然你对我说『改天见』。」
我从小就罹患心脏病。
父母突然离开这个世界。
「──我却无法说出口。」
我一直觉得,
为什么只有我?
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在想,」
但是,我相信正因为是我,才能写出这样的歌词。
如果只有过去的痛苦和不甘,无法写成一首歌,但是经历了死亡这种最初,也是最后的体验,这首歌才终于呱呱坠地。
「──是不是,」
和他人的相遇和离别。
人生的意义和人生的渺茫无常。
「──有更贴切的话呢?」
大仓细腻的钢琴声捕捉了每一个字。
每当大仓的指尖碰触到琴键,琴声就像变成了光的微粒,袅袅飘起。
这些光的微粒把我歌曲的每一个音连结,又重新奏出新的音符。
今天绝对是「平装本」史上最出色的表演。
没问题,我们会成功。
我们两人可以做到──
但是,就在这时──
咦?
麦克风突然没有声音。
我的声音顿时从空气中消失。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桐泽的乐团在我们之前表演,该不会是那个家伙动了什么手脚?我看向舞台旁,看到了桐泽卑鄙的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
──绝对错不了,就是那家伙干的。桐泽绝对有办法在背地里破坏我们的表演,他一定会说,现场直播当然会发生这种意外,这样反而会更热闹……
大仓不可能没有发现异常,他边弹琴,边看着我。
我们眼神交会。
──啊!
我忍不住像刚才一样惊讶不已。
他第一次看到我拿下口罩的样子,而且麦克风又突然没有声音,照理说,应该有很多让他感到茫然的要素。
但是,大仓面不改色,和我完全不一样。
在他脸上,完全找不到丝毫的不安。
他一如往常。
那是最让我安心的脸。
他露出好像一口气喝完番茄汁般满足的表情,似乎在对我说「不用担心」。
大仓在进入副歌之前,停止弹钢琴,向我轻轻挥挥手。
这是暗号。
「──我没有对你说再见。」
我清唱了这句歌词。
和昨天说服大仓时一样,我在完全没有伴奏的状态下清唱。
大仓没有弹琴,举手为我指挥,他的指尖好像在对我施魔法。
眼前的情景,简直就像是事先的巧妙安排。
观众起初认为出了状况,但在不知不觉中,被我们打造的这个世界吸引。
我完全沉浸在这个世界中。
明明是在现世,却有一种我并不在这里的感觉。
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一旦放松全身的力气,就会飘向空中。
我在宛如永恒的瞬间继续引吭高歌。
在第一段副歌结束,即将进入最后的副歌时,麦克风的声音突然恢复。桐泽很惊讶,似乎纳闷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恢复正常。
但是,我看到了。我看到面带微笑的引路人站在舞台旁。
大仓发现麦克风恢复正常后,再次把手放在琴键上。
大仓的琴声完美地配合我的歌声。
我们的音乐又再次回到这个世界。
这是我们的歌。
这是「平装本」的音乐。
这是我们唯一能够留在这个世界的──
「──温柔的结束缓缓开始。」
啊啊,为什么?
我还想继续站在这里。
我想一直唱歌。
此时此刻,我感觉到自己活着。
其实我想继续和大仓在一起。
我很希望拥有能够一直和大家在一起的幸福未来,就算生活简朴也心甘情愿。
也许我当初提出分手是错误的决定。
我擅自放弃了未来。
我不敢追求幸福。
我想独自面对人生。
明明能够见到想见的人是如此美好。
明明身旁有人陪伴这么幸福。
我想,这就是活着──
「──我即将入睡。」
我想最后一次看着大仓弹钢琴的样子。
「──但是,我会持续做幸福的梦。」
但是,现在这个时间点,我无法回头看。
「──如果可以在再见的彼岸看到你,我要说什么?」
我喜欢的人在我的身后,弹奏着我最喜欢的歌曲。
「──谢谢你和我爱你。」
我真希望可以多看他几眼。
「──如果有一个世界,可以只用这三个字迎接结局。」
我希望可以继续唱下去。
「──那将多么美好。」
我还想继续活下去──
○
时针毫不犹豫地向八点前进,细长的时针前端显示我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压轴的乐团正在台上表演,我们回到后台休息室。
虽然只唱了一首歌,而且没有唱整首歌,只唱了一半,却好像一个人唱完了整场演唱会般疲惫不堪。
我投入所有的感情,我全心全力唱出这首歌。今天的表演没有任何遗憾,我用尽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大仓似乎也是,他瘫坐在后台休息室的椅子上。
「美树。」
「嗯?」
「太完美了。」
大仓笑着说。
「对,超完美。」
「桐泽那家伙站在舞台旁,看起来超懊恼的。」
「没错。」
「虽然他的计谋失败了,但搞不好桐泽的乐团会因为『后门力』爆none而获得冠军。」
「后门力这个字眼听起来太好玩了。」
「我们不用回会场吧?」
「我也不知道。」
「应该不用,反正冠不冠军根本不重要。」
「我们完成了出色的表演。」
「而且不想再看到后门力桐泽的脸。」
「你竟然发明后门力桐泽这种超猛的字。」
我们斗着嘴,然后同时笑了起来。一方面是因为紧张已经消除,我们在后台休息室内放声大笑。
我们从刚才开始,就像以前一样,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充满怀念。不知不觉中,我们周围充满了往日的气氛。
「我说美咲啊……」
「啊?」
──但是,就在这个瞬间,周围的气氛不一样了。
「啊,不是,我说错了,你是美树……我在说什么啊……」
大仓马上改口。
但是,他的双眼仍然带着迷惑的眼神。
「你在舞台上唱歌的样子太像美咲了……」
大仓又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刚才拿下的口罩,又重新戴回脸上。
「那个……」
如果可以,我很想拿下口罩,抛开一切,然后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大仓。
但是,一旦我这么做,就会马上结束。在我向大仓表明正身的瞬间,我就会消失不见。
虽然我知道时限慢慢逼近,但我很希望可以多一秒和他相处的时间……
「……我是说,美咲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我听说你之前曾经对美咲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请问是什么事?」
一方面是想要转移话题,我问了之前就一直很好奇的事。
没想到我因为这个问题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事实。
「我原本打算向她求婚。」
「啊?」
他的回答太出乎意料,我无法马上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求婚?大仓向我求婚?
「你、你们最近不是没有交往吗?」
「是啊,所以我们的音乐路也不太顺利,我认为这样下去不行,但我无法想像我们之后分道扬镳,有各自不同的人生,既然这样,只要和美咲结婚,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我一直认定他要和我说解散「平装本」的事。
做梦都没有想到大仓想要和我说的是这件事。
「我……」
我想回答,却说不出话。
「怎么了?」
虽然我戴着口罩,但慌忙遮住脸。
我很清楚,我几乎快眉开眼笑了。
我拼命忍住。
我已经死了,无法回应大仓的这份心意。
为什么这份幸福来得有点讽刺?
为什么在最后的最后关头,会发生如此天大的好事?
就像童话故事一样,结局都很美好。
只不过,我无法迎接幸福结局。
因为我的故事,其实已经结束了。
额外获得的最后时光,剩下不多了。
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针,即将指向晚上八点。
七点五十七分。
──我能够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只剩下三分钟。
和某个英雄一样。
「……美咲告诉我,在高中时,你向她告白那一次,她真的很高兴。虽然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在大猩猩的笼子前告白。」
「那一次,我实在无法克制内心突然涌现的心情,就像溢出杯子的泡沫。」
「你不要剽窃后门力桐泽的歌词。」
我们又一起大笑。
即使已经到了最后,大仓还是老样子。不,只有我知道现在是最后的最后了,大仓并不知道我很快就会消失。
刚才在舞台上时,我希望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一刻,现在同样希望大仓直到最后一刻,都保持他原来的样子。
我希望他就算听到「陨石会在三分钟后撞到地球」,他仍然能够和平时一样淡定。
因为大仓一如往常的样子,最能够令我感到安心。
七点五十八分。
──只剩下两分钟。
「对了,以前国中的时候,美咲失去父母时,是你陪伴在她身边,之后,就一直守护着她。她在国中溺水时,是你救了她;在高中时,又用过肩摔击退跟踪狂,她上大学的时候,你又帮她抓住色狼。美咲说,很高兴你救了她……」
我只是想把内心的感谢告诉大仓。
谢谢他让我能够在最后时刻,登上舞台表演,谢谢他从小时候认识至今的一切。
我想要借美树之口,传达这份感谢。
没想到,大仓说了出人意料的话。
「……关于这件事,有些地方要更正一下。」
「要更正一下?」
「大学的时候,的确是我抓住了色狼,但是美咲在国中溺水时,有人抢先一步救了美咲。那是一个穿连帽衫的女人,她的帽子遮住脸,我没看到她长什么样子,我只是在那之后照顾美咲……我根本不会游泳,所以昨天不想太靠近海滩。我有点怕大海,就算不是晚上也一样。」
「那倒是……」
我想起昨晚大仓选择离大海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在我的回忆中,也从来没有看过他游泳。既然他不会游泳,那当然不可能救我……
但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努力在记忆中寻找,但我在溺水后失去意识,完全想不起那个女人。
「美咲在高中遇到跟踪狂时也是,当时她逃走了,所以不知道当时的状况,用过肩摔撂倒对方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戴口罩,身材壮硕,看起来像摔角选手的大叔。我只是在他之后,赶到美咲的身旁……」
「这样啊……」
又出现了另一个人。
而且这次是男人。
「我之前都没有向美咲提起这件事,因为那个女人和那个大叔都对我说:『就当作是你救了美咲,而且希望你以后好好照顾她。』」
「希望你好好照顾她……」
难道救了我的那两个人是──
七点五十九分。
──还剩下一分钟。
「……大仓先生。」
「嗯?」
「就算是这样,你仍然一直陪伴在美咲身旁。」
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是我对大仓最纯净、最纯粹的感情。
「你这么说,我好害羞。」
此时此刻,我只想把内心满溢的这些感情、这些感谢告诉大仓。
──还剩下五十秒。
我在大仓面前拿下口罩。
「……大仓。」
「啊?」
「谢谢你至今为止的一切。」
「……至今为止?」
──还剩下四十秒。
「有你在,我并不孤单寂寞。」
「孤单寂寞……」
「希望你从今以后,还是保持你原来的样子。」
──剩下三十秒。
「但是,不要整天喝番茄汁。」
「你……」
「多保重,以后还是要继续创作你热爱的音乐。」
──剩下二十秒。
「我真的很庆幸遇见了你。」
「果然……」
「我从来没有想到,你带给我这么大的幸福。」
──剩下十秒。
「大仓,谢谢你。」
「美咲……」
「我爱你。」
时针指向晚上八点──
○
美咲回到了再见的彼岸,脸颊被泪水湿透。
美咲不知道那究竟是喜悦的泪水,还是悲伤的眼泪。
但是,她内心深处充满了温暖的幸福感。
「……对我来说,那根本是超完美结局。」
「……那真是太好了。」
眼前的引路人用温柔的语气说。
「……我在最棒的舞台上唱歌,也有好好地向大仓道别。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安排的最后一面……引路人先生,谢谢你,你还帮我解决了麦克风的问题。」
「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是你从头到尾都努力自己做出选择,所以才有如此美好的最后一面。」
引路人静静地微笑着。
美咲提到刚才和大仓聊天时,第一次发现的事。
「……而且我太惊讶了,在我国中和高中时,原来是我的爸爸和妈妈保护了我。」
引路人露出微笑,似乎在肯定美咲所说的一切。
对美咲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原来爸爸和妈妈一直守护着她。
然后,大仓接过了接力棒。
「……我的人生虽然很短暂,但是很美好的人生,一直有人在我身旁守护我。」
「那是最美好的事。」
引路人感同身受地发自内心一笑。
「而且,我做了所有自己想做的事,直到最后都加快脚步,充分珍惜每一天的生活。」
「美咲,其实我和你的想法完全相同。」
「你和我的想法相同?」
引路人说的话太出乎意料,美咲瞪大眼睛。
她难以想像悠哉的引路人加快脚步的样子。
「有这么意外吗?」
引路人面带笑容说道,似乎在用昨天提到夏目漱石的那句名言时,她所说的话回敬她。
「是啊,有点意外。」
美咲笑着回答,引路人告诉她答案。
「我希望细细品味生活,好好珍惜每一天。」
「原来是这样……」
美咲听了引路人的话,有一种被点醒的感觉。
一种是在人生中加快脚步,尝试所有自己想做的事。
另一种是细细品味每一天的生活。
两种生活方式看似相反,但实质上没有太大的差别。
人生一旦开始,就会有结束的一天,他们只是用各自的方式,珍惜每一天。
「……引路人先生。」
「怎么了?」
引路人似乎认为她想要提问。
「……谢谢你让我重生。」
引路人听闻这句意外的话,微微歪着头纳闷。
「什么意思?我只是为你引路……」
美咲又继续说道。
「活着,不就是和别人建立关系吗?」
「和别人、建立关系……」
「对啊,因为死了之后,就没办法和别人说早安和晚安,也不能说我出门了,或是我回来了。就算活在世上,如果像透明人一样,不和任何人建立关系,别人也不知道他的存在,就好像根本没有活着……」
美咲直视着引路人说:
「……我在舞台上唱歌时,虽然心情很愉快,但是如果没有听众听我的歌,没有大仓为我弹钢琴,就完全没有意义。」
美咲没有中断。
「我认为活着,就是和别人建立关系,别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才算是活着,所以,我觉得自己获得了重生。和别人见面聊天、共度时光是多么宝贵,而且心爱的人在自己身旁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事。我的人生随时都有人陪伴,虽然比我想像中更短暂,但我觉得是美好的人生……」
美咲说到这里,发现了一件事──
「……引路人先生,你为什么要哭?」
当她发现引路人在流泪时,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不知道,眼泪自己流了下来。」
虽然美咲擦着眼泪,但眼泪还是不停地夺眶而出。
「……美咲,你又是为什么流泪?」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两个人都泪流不止。
这些泪水一定包含着喜悦、悲伤、幸福和痛苦,包含所有的一切。
最后的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离别了。
最后的道别──
「美咲,你的歌会继续留在现世,大家都不会忘记,也意味着,你和所有心爱的人的关系,将会一直、一直……留下来……」
引路人努力挤出声音对美咲说。
「是喔,你说得对……」
美咲轻轻点头。
她站在最后那道门前,转头看向引路人后,微笑着说:
「这就是所谓的永远活在别人心中。」
美咲露出幸福的笑容后,打开了最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