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转过了十二点的位置,同时宣告日历也该翻至全新的一天。
这是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尚未黎明时我便突然睁开了眼睛。
窗外的光线依旧黯淡。街灯透过廉价的窗帘布射入屋内,将陈旧的房间摆设微微照亮。
在我的右手边、床铺上空约三十公分左右的位置,操绪正安稳地躺在那里,发出熟睡时的呼吸声。操绪少数几样幽灵该具备的能力,就是能任意让自己的身影消失,因此,我平常很少有机会观察她睡着的模样。不过,她偶尔也有放松的时候——就像现在,她那毫无防备的睡姿正展示在我面前。
熟睡中的操绪大抵上都只穿着一袭宛如将布直接裹在身上的白色薄衣,今夜也是如此。或许这就是她原本的姿态吧。
每当操绪呼吸时,柔和的胸部曲线以及裸露的背脊、肩胛骨就会改变角度。由于她的睡姿是如同婴儿般蜷曲着背部,因此大腿便沿路大胆地露出至白皙的根部附近,简直是太撩人了。
鬼才睡得着咧。
类比式时钟的指针在昏暗的室内朦胧地反射着光线,似乎正指着三点半的位置。这是连草木都陷入熟睡的三更半夜。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时间突然醒来?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吱咿——天花板附近突然传出声响。
在这种古老的建筑物中,只要温度或湿度产生变化,木材就会缩胀,这点道理我当然清楚。然而因为还没住习惯,刚才的声音着实使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谁的脚步声。
“嗯……”
操绪在睡梦中吐出一口气后,轻轻地翻了个身。她那轮廓清晰的锁骨与双峰之间恰好飞入我的视野。那层薄薄的白布根本无法遮掩操绪的身体曲线,我想在那层布底下她应该什么也没穿吧。
真的是鬼才睡得着咧。
我决定去厕所冷静一下。
从昨晚才送来的崭新棉被下钻出后,我悄悄来到走廊。
我选择位于宅邸二楼角落、面向东南方的这个房间作为卧室,因为这里很有阁楼密室的气氛,所以我才爱上了它。不过缺点就是离厕所实在太远了。我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步下角度剧烈倾斜的楼梯。
四月的深夜气温仍旧很低。月光从大大敞开的客厅门口洒入,照亮了冰冷的走廊。
在一片银色的淡淡光芒下,我突然发现有道陌生的人影正无声地从视野前横越而过。
“咦……”
在我的声带尚未发出代表狐疑的语气词前,我的身体就已先重重摔向墙边。
我无法发出半点声音,身体也完全无法动弹。所谓的五花大绑或许就类似现在这种感觉吧——我意识朦胧的大脑如此思索着。
虽然我被所谓的幽灵缠身,但平日的我却跟超自然现象完全扯不上关系。类似这种浑身动弹不得的经验也是这辈子第一次,我压根没料想到束缚我的力道竟是如此强烈。
我几乎快无法呼吸了,方才撞击墙壁的后脑勺也剧痛起来。然而毫无疑问地,我确实被某种力量五花大绑。
那是因为某个证据——一名年轻的女幽灵——就站在我的面前。
她所散发出的气氛跟操绪很类似。
因此当下的我完全不感到畏惧。
然而对方毕竟不是操绪,而是彻底的陌生人。操绪绝对不会用这种恐怖的眼神死命盯着我看。
女幽灵在夜色下浮现出的那对眸子,左右的颜色不大相同。一边是乌黑,另一边则是如翡翠般的墨绿色。如果不是在如此的暗夜,恐怕不容易察觉两者间的差距;然而仔细瞧之后,便会发现两只眼睛的颜色确实是不一样的。对方果然不是人类,我在心底暗忖着。
此外——即便对方是妖魔鬼怪也好,仍旧是个会让人倾心的美丽幽灵。操绪给人的感觉比较接近西洋美少女,但眼前这位可就是纯日式的美人了。她的鼻梁笔直、睫毛又黑又长,而且还身着和服。上半身的纯白衣裳再加上下半身的绯红褶裙,这不是跟新年参拜时神社巫女没有两——
巫女服?
怪了,我怎么觉得事情很不对劲。
在西洋式的大宅邸里,出现了一个身穿巫女服的幽灵。
原本我已忘却的恐怖再度悄悄袭上背脊。
像鸣樱邸这样的老旧西式建筑,就算真有幽灵出没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些八卦杂志甚至还报导过这里。内容就类似樱花树的树根下是不是埋着尸体啦,或秘密的地下室中是否养着可怕的怪物等。然而不管怎么看,穿着巫女服的家伙在这里现身都实在太不合理了。
“……机巧魔神(Asura Machina)……在哪里?”
身穿巫女服的幽灵使劲将我抵在墙上逼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才好。机巧魔神——这个名词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过。发音感觉就像某个地方的乡土料理,例如印度咖哩(Keema Curw)或琉球的砂糖油炸点心之类的。
此外,更让我惊讶的其实是从对方所传来的强烈压迫感。
这位疑似巫女以纤细的指尖紧紧勒住我的咽喉,手劲大到令我难以置信。由于她的握力实在是过于惊人,所以我刚才才会产生一种自己遭五花大绑的错觉。
手臂、握力。
在我逐渐开始缺氧的大脑皮质表面,终于亮起了刺眼的警告信号。
她的手可以直接碰触我的身体。
也就是说她拥有实际存在的肉体。
她并不是幽灵。
“呜、呜哇啊啊啊!?”
我终于发出丢脸的惨叫声,原先半梦半醒的意识也一下子完全恢复正常。看来方才的盘算是彻底失准了。如果对方是我习以为常的幽灵还好,假使是其他的怪物,那我可没辙。
这是我第一次遭遇操绪以外的超自然现象,即便已经迫在眉睫,依然很难让人相信眼前的事实。我的思绪陷入了一片混乱,已经可以用恐慌来形容了。
“把提取器交给我……那个东西太危险了,所以不能放在你手上。”
我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无数的问号在脑内形成了漩涡。眼前的女性到底是谁?她是从哪里潜入屋子的?为什么她要穿巫女服?她的目的又是……
我的意识随着难以解决的谜团逐渐离我远去,眼前的景象也变得一片漆黑。氧气已经不够了,我的腿失去了维持站姿的力量。
“啊啊……啊……”
疑似巫女终于发现我即将晕倒,赶紧把扼住我咽喉的左手抽了回去。
原先剥夺我全身自由的压迫感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我从鬼门关前逃过一劫,步履依旧蹒跚。
就在我即将倒落地面之前,那位疑似巫女将我拥入怀中。
有某样柔软的东西包裹住我的脸颊。
也许是因为服装的缘故,所以乍看之下没有办法发现,但其实这位女性的胸部尺寸还真是惊人——虽说她的身材看起来明明蛮苗条的。然而很遗憾地,当下的我却没有闲功夫享受这种柔软的触感,甚至还差点因此窒息。结果对方却完全没发现我之所以会陷入这种窘境,完全是她惹出来的祸。
“机巧魔神……到底在哪里?”
她重复问道。
或许是因为体温比我低的缘故,她的身体略显冰冷,不过从衣服底下依然能感受到那种人类肌肤发出的阵阵暖意。至于她的秀发,不用多说自然是香气四溢。也许是因为缺氧的缘故,让我的思考机能发生障碍吧,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还躺在床上做梦。大半夜一名穿着巫女服的美少女突然闯入家中,自己还差点被她那丰满的胸部压到窒息,这种情节简直是妙不可言,的确是青春期男性经常会妄想的春梦。
如果能就这样在对方的怀中睡着,一定会很舒服吧。相对地,另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袭上我心头。
明天早上,我可能得趁操绪没注意时悄悄起床,一个人偷偷洗着内裤——
‘——智春!’
操绪的大喊声突然传来。
就好像在朝会上打瞌睡被体育老师敲醒一样,我的脑袋一瞬间就恢复了清醒。
我吓得从疑似巫女的双臂中挣脱,用力向后跳开。
不过对方并没有追赶我。
操绪轻飘飘地穿过走廊的天花板,直接来到一楼。那位疑似巫女则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光景。
黑与绿的双眸因惊愕而圆睁,闪烁着摇曳不安的光芒。
“啊……啊啊——!?是射影体……!?”疑似巫女扯着嗓子尖叫道。
‘耶!?什么?你是谁!?’
她那过度激烈的反应让操绪也吓了一跳。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因看见操绪而受惊。话说回来,能看见她的本来也就只有我而已——除了昨晚那位全身漆黑的姐姐例外。
操绪不知如何是好地转向我,不过,就算她想向我求援也是徒劳无功。
疑似巫女同样将目光对准我。不知为何,她竟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神色。如此美丽的少女对我表现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经验。即便对方真的是妖魔鬼怪,我也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
这一瞬间就如同永恒般漫长。
砰——那位女性突然一挥巫女服的长袖,转身离去。
她用力踏着地板奔向客厅,朝向此刻依旧紧闭的窗户冲去。就在我以为对方要直接撞向玻璃的刹那,她那在夜色下更显白皙耀眼的左手突然一闪。
从她指尖所伸出的指甲,在昏暗的空气中划出一条鲜红色的轨迹。
下一秒钟。
“呜哇!?”
突如其来的闪光与爆炸声让我不得不抱头蹲下,简直吓死我了。
鸣樱邸老旧的建筑在宛如地震的冲击下剧烈摇晃。一阵热风从窗外袭入,吹散了我前额蓬松的乱发。原本就斑驳不堪的墙面白漆现在更毫不客气地一块块剥落,堆积在走廊边。
‘咦……刚才那是什么?’
等到震动好不容易结束,操绪才瞪大双眼对我问道。
我默默地摇着头。
客厅的窗户玻璃已经完全不见了,以逐渐变白的东方天空为背景,那棵巨大樱树飘落下的花瓣依旧清楚可见,然而疑似巫女的身影已杳然无踪。
我缓缓地朝地板瘫坐而下,接着还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刚才被对方手臂所用力压住的肌肤上,仍然残留着略红、纤细的手指印与温度。
那并不是一场梦。
我的鼻腔深处残存着她的秀发芳香,耳膜之中也保留着她方才说过的几个名词。
机巧魔神、提取器、射影体。
‘喂,智春,你刚才为什么会跟那女孩抱在一起呀?’
操绪的声音在我脑海中轻轻响起。
刚才的动作看起来果然很像拥抱,我心想。其实自己差点就要窒息了,不过这种事千万不能说出口。反正说出来操绪也不会相信,搞不好还会因此勃然大怒。胸部并不算特别突出的操绪对上围尺寸一向很在意。其实那根本不重要吧,反正她只是个幽灵。
我正在烦恼该怎么对操绪蒙混刚才的经历时,操绪却主动以促狭的口吻问道:
‘——感觉很舒服吧?’
她所散发出的气氛与语调完全相反。除了双眼很不开心地眯成一条缝外,还以闹别扭的姿态用力戳着我的背。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
*
我哥留给我的这辆脚踏车,才放了两年不到就已经彻底生锈,真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泼了盐酸上去。托这辆快解体的脚踏车之福,我明明比平常提早三十分钟出门,却在惊险万分下好不容易才躲过迟到的下场,最后只能在急急忙忙的心情中展开新学期的生活。
我升上的这所学校,名为洛芦和高中。
“LA Croix” {译注:法语的这个词与日文的“洛芦和”三字发音相似}好像就是法语中十字架的意思,虽然我也觉得硬翻成同音的汉字感觉很怪,不过这的确是一所教会成立的男女共学高中。
这所学校的规模并不大。尽管在同一学区内似乎是升学率最好的高中,但对学生念书考试的要求并不特别严格。而且虽说是教会学校,也没有特意安排朗诵圣经之类的课程内容,感觉就跟普通的高中很像。如果要说这所高中的优点,那就是能获得教会的资助,因此在私立学校中学费算是相当低廉的;另外一项好处就是制服上到处缝了十字架的图样,假使在放学途中不幸碰到吸血鬼,应该也能派上用场。
我的成绩要考上这里其实有点勉强,因此在准备入学考试时费了不少功夫。当我得知自己顺利考上这里并将好消息报告给中学的导师时,老师感叹地说了句“太好了”,还差点流下感动的泪水。由此可知,以我的成绩要进入这所学校还真是岌岌可危。
为什么我要如此大费周章地以洛高为目标?完全是因为我哥毕业于此的缘故。
要跟我哥考上同一所大学,以我的脑袋构造而言可能性等于零,所以我早就放弃了。然而在这个偏僻的故乡小镇中,如果连高中都比不上我哥的话,可是会被邻居指指点点的。
就算被人取笑为白痴弟弟那也就罢了,如果在打工时有不认识的客人找上门,劈头就安慰我“不要气馁,好好努力”,还顺手把打柏青哥得来的奖品巧克力送我当安慰奖,那才让人受不了哩。
‘嗯——我觉得智春好像有被害妄想症耶……不过,幸好这间学校的制服很可爱!’
操绪穿过厚重的铁制校门后说道。
今天一大早她就换上了全新的洛芦和高中制服。如果有人能看见她跟我并肩而行的话,一定会误以为我们是感情很好的高中生情侣吧。只可惜其中有一方是幽灵,所以谁也看不见。
头一天的开学典礼就与幽灵一同上学,这实在是令我有些泄气。反正不用过多久,就会有听说我被幽灵缠身的学长姐或跟我同中学毕业的人过来串门子吧。不知该算是幸或不幸,操绪对于这种事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还颇希望其他人这么做。
洛高的女生制服似乎是参考殖民地时代的修女或唱诗班服装设计,这种复古的哥德式风格其实很适合操绪。不过话说回来,修女的裙子应该不会这么短才对吧。
“操绪,你怎么会有那套制服?”
真不知该问她是从哪里取得的,还是透过什么手段穿在身上?总之操绪平常几乎都不缺流行的可爱服装,发型也会配合打扮作适度改变。过去我一直没特别在意这点,但仔细想想确实很不可思议。
操绪略显得意地“呵呵”笑着。
‘不告诉你。’
算了,反正她是幽灵嘛。只不过在昨天以前我一直没深入思考相关的问题,直到今早却莫名其妙地开始留意起小细节。
那两位能看见(应该吧)操绪的奇特女性身影再度浮上我心头。
今天凌晨的疑似巫女称操绪为“射影体”,不过操绪自己好像也没听过这个词。
“——智春,早安!”
我即将要陷入无限回圈的思绪被打断了。一个大清早就精力旺盛的女孩说话声传入了我的耳中——原来是杏。她发现我的存在后,特地从校舍中跑了出来。
“智春,你好慢喔。你没看见班级的分配表吗?我跟你一样是七班耶!”
杏的语气仿佛在感谢什么天大的巧合,然而在艺术等选修科目上,她与我的选择几乎完全相同,会分在同一班就跟诈赌一样是必然的结果。
“你看起来好像很没精神?”
面对反应冷淡的我,杏不满地凑近我的脸端详道。
“我因为昨天没睡好,所以不像你那么有朝气。”
“我这样子很普通吧。你为什么没睡好?难道那栋宅邸里真的出现了……?”
杏询问时的表情非常开心,简直就是事不关己。不过我想她应该也想象不到,我昨晚差点被一名神秘的疑似巫女杀死吧。
事情的经过实在是太荒谬了,所以我也没有向警察报案。真要说起实际的损害,大概也就是少了一块窗户玻璃而已,并没有其余的东西失窃。
“那么,我的朋友还在等我,我先走一步啰。待会儿教室见。”
杏迳自告知完毕后,飞也似地跑回校舍。
‘小杏好可爱哟。’
操绪面带微笑地表示道,就好像在形容什么不怕生的小动物一样。
洛高的另一项特征就是草木蓊郁、绿意盎然;然而像我这样的一介新生,就连各校舍的相对位置都还搞不清楚。本来先前往确认张贴于校内某处的班级分配与位置表才是正道,但在人潮汹涌的新生与家长团推挤下,我竟在不知不觉来到了校舍的楼梯口前。
莫可奈何下,我只好先换上室内用鞋。就在此时,突然有某个家伙从背后勒住我。
“智春!”
原来是樋口。他那张如果闭嘴不说话还算英俊的脸庞,此刻正露出不怀好意的奸笑。
“欢呼吧,我们又同班了。”
这小子的选修科目也跟我一样。因为我俩都尽挑一些看起来好混的课,所以结果才会变成这样。
“同一班还有佐伯与嵩月,当然大原那家伙也在。”
“咦……前面那两个是谁?”
我困惑地问道。杏跟我同班之事我刚才就已经知道了。
“佐伯就是佐伯玲子啊。在中二的时候,我们不是同班吗?去年她还赢得校庆的选美活动——”
这么一来我就知道了。樋口过去曾三度尝试追求对方,结果那个叫佐伯的女孩完全不予理会。
“那还有一个人呢?”
“啊,你说嵩月啊。她是北中毕业的,全名嵩月奏。又是一个大美女喔。”
“……你怎么会认识北中毕业的人?”
我不解地问道。樋口得意洋洋地掀起嘴角。
“因为我有我的情报网。”
“你是指摄影社的……”
“没错。”
原来如此。
除了超自然现象外,樋口唯一的嗜好就只有摄影,还曾夸下海口将来要成为职业摄影师。
他所拍的作品曾入选过摄影杂志的比赛,所以还算蛮有实力的。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樋口所拍摄的主题大多是都市景观,并不会去拍女孩子。他个人似乎对这点有自己的坚持。然而跟他经常混在一起的那些摄影社家伙,可就是专门偷拍女孩的惯犯了。据通口所言,他也是为了借机器方便才跟那些人来往的。
“所以啰——再看看这个吧,这可是很珍贵的情报喔。”
樋口说完后便从制服口袋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有一名似乎是在放学途中的女高中生,背景则是公车站牌。时间大概是去年秋天吧,那位少女身着洛芦和高中的制服。
‘智春——这个人是!’
一同凑近照片的操绪突然高声叫道。
“啊!”
我同样吓了一跳,因为照片上的少女我有印象。
如模特儿般的高挑身材、披肩的利落黑直发、端正而严谨的五官。
那正是昨晚将奇怪手提箱交给我的全身漆黑大姐。虽然照片上的她没戴眼镜,但想必不会有错。
“像这么漂亮的女孩,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一定有人知道的,看来我的判断没有错。”
樋口自傲地挺起胸膛,不过这回我也要佩服他,因为这对我来说的确是很重要的情报。我还以为跟昨晚那位姐姐已经不会有第二次碰面的机会了。
“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应该还在校吧?”
“是啊,她是去年入学的,所以比我们大一届,是二年级生。”
‘……原来她是高中生啊。’
操绪以讶异的口吻说道。昨夜与对方见面时,对方看起来颇为成熟,结果当换上照片中这套制服后,她又完全像是个高中生了,真不可思议。
“她叫黑崎朱里,似乎家住绫岛附近。其他情报我还没调查清楚,不好意思。”
“不,樋口,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率直地向他道谢。
这项线索实在是太宝贵了。比起等待不知何时才会现身的老哥主动联络,还不如直接去找这位黑崎学姐比较有用。银色手提箱的内容物、老哥与她的关系,此外还有操绪的事……如果这位学姐真的能看见操绪的话,我有好多疑惑想请她帮忙解决。
“等入学典礼结束,我们就去二年级的教室晃晃吧。如果是你去搭讪的话应该不会很奇怪,能接近这种大美女可是机会难得哩。”
樋口很认真地说道。
“咦?你也要跟我去吗?”
“废话,你想我为何要特地拿照片出来给你看!?”
什么嘛,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算了,至少结果是好的。这回樋口倒是很难得地帮了我一个大忙。
但动机不单纯的樋口却又突然严肃地对我低声提醒:
“对了,智春你得小心一点。”
“咦?”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小心?小心什么?”
“我也不清楚。”
樋口摇摇头,接着便“咻”的一声将那张照片抢回去,然后才继续说。
“给我这张照片的人是这么提醒我的——你得小心一点,不要深入追究。”
什么?
他在鬼扯什么啊?
我与操绪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偏着脑袋。
照片中的黑崎朱里依旧不发一语,只是对着我们露出优雅的微笑。
*
在值得庆贺的高中入学典礼中,我几乎从头到尾都在梦周公。讲台上似乎有个表情凶恶的女老师不停瞪着我,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半夜被妖魔鬼怪袭击后,我的神经可没大条到能倒回床上再睡,所以一直到出门前我都没有合上眼。操绪也跟我一样没睡饱,所以在校长无聊的演说开始时就消失不见、不知躲到哪里补眠去了。幽灵竟然也会睡眠不足,说起来还真奇妙,但其实我还蛮羡慕她的。
校长、理事长、家长会委员、地方议员以及不知名大叔的冗长演说终于结束,但我的瞌睡虫依旧没有被赶跑。典礼途中似乎有三个自称学生会长的家伙上台,不过或许那只是我在做梦吧。
真不愧是教会系统的学校,在入学典礼途中还安排了唱诗班的表演,我不禁联想起小学时参加过的亲戚结婚典礼。负责表演的唱诗班成员几乎个个都是美丽的学姐,不过里面并没有黑崎朱里的身影。
典礼结束后,学生们鱼贯返回自己的教室。
回去途中,樋口却跟我说他要上厕所。
洛高在十五年前还是女校,如今男女生的比例也依然保持四比六,也就是女生较多的状态。因此,跟普通学校大为不同的是,这里的男生厕所数量非常少。
少数几间男厕门口早已是大排长龙,就好像在抢购什么新型电玩主机一样。我站在离队伍稍远的地方,悠闲地等待樋口完事。
操绪也依然没有现身。
好困啊。
大概是刚才以不自然的姿势睡太久了,我的脖子非常疼痛。正当我啪吱啪吱地扭动颈关节、深呼吸一口气准备打个大呵欠的时候……
“——!?”
噗哇——刚吸入胸腔的空气一股脑儿吐了出来。面对眼前的景象,我的眼睛连眨也不敢眨一下。
有个令我大吃一惊的家伙正从我面前通过。
女孩子。
穿着洛芦和制服的高中女生。
这位新生与围成一个个小团体的其他人保持距离,单独地步行于走廊上。
她四周的气氛很明显与别人不同。尽管不算华丽或显眼的那型,但只要仔细观察,一定会被她那秀丽而端正的五官所震慑。只不过,上述特色对现在的我而言都无关紧要。
我认识这个女孩。
怎么可能轻易忘却她呢?因为她就是穿着巫女服,凌晨时分在鸣樱邸差点把我勒死的那位疑似巫女!
在这个距离下,我无法判别她的瞳孔颜色,不过精致的脸庞与那头长发绝对不作第二人想。
此外,当然还有就算隔着制服也能清楚掌握的胸部曲线。拥有如此傲人上围的女孩,应该不可能会有人随便错认吧。
“喂!你。”比起理性的思考,我的身体倒先自作主张了。面对刚好从前方通过的那位少女,我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好纤细的手臂啊,我差点就要“唔哇”一声发出惊叹。
然而对方并没有因此发出惨叫。
咿……她只是冒出类似小猫的叫声后,便屏住了呼吸。
当然,这种情况下要说她不吃惊那是不可能的。少女那双大眼正用力睁着,好像随时要喷出泪水,这就是最好的证明。看来我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对她而言是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发展。
不过就算已经跟她近距离面对面了,我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抓住她的手只是反射性动作,我并没有想好下一步该说些什么。
当下就只能听见自己胸膛中扑通扑通的激烈心跳声而已。
我想起半夜被她勒住的情景,当时她那异于常人的腕力令我大吃一惊。但倘若她真的修练过什么武术的话,现在应该不会轻易被我揪住手臂吧。
我抬起困惑的脸,刚好与她四目交会。
她两边的眸子都是黑色的。
“……呃,那个……请放开我。”
她恳求道。说话声非常悦耳,我想我凌晨应该也听过。
不过,她跟半夜那位疑似巫女的遣词用句却有着非常明显的差别。
“站在这里会挡到其他人……请放开我。”
少女以微弱而吞吞吐吐的说话声重复道,我看出此刻的她心情非常焦躁。不过到底是因为与我重逢之故,还是单纯因为突然被陌生男子揪住手臂所造成的,那就不清楚了。
她怯生生地缩着肩膀,以畏惧的眼神朝上仰望着我,简直就跟纯真无邪的女高中生被无聊变态搭讪时出现的表情没有两样。
不论是谁看到这幅光景,都会认为我是个大坏蛋吧,我心想。
“给我住手,夏目!你在搞什么鬼!”
有个刚好路过的女学生突然喝斥道。
没想到那竟是跟我同一所中学毕业的佐伯玲子。真倒霉,碰上我最不想遭遇的对象了。从以前我就一直拿这个人没办法,因为她总是没事就生气。
“快把人家放开!你看不出来对方很讨厌你吗?”
佐伯瞪着我说道。惨了,我心想。爱生气的佐伯是众人公认的女性守护者,她自己也很乐于扮演这种角色。每回她的矛头几乎都是指向异性,樋口想要追这种人根本是自寻死路,甚至有传言说其实佐伯是蕾丝边。
“你误会了,其实我有事要找她。”
“什么事?”
“呃——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她……”
“你只是想搭讪吧?我原本还以为你比较正常,没想到跟樋口是一丘之貉。”
就说你误会了嘛。
我作出跟佐伯继续纠缠不会有好下场的判断后,便直接将视线转向依旧缩着身子的那位少女。
“呃……你应该是凌晨曾来过我家的人没错吧?我记得你当时好像说了些奇怪的话。”
她听了我的话,立刻将脸撇开,死命地摇着头。
“人家都说不是了。”
佐伯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我夸示道,就连眉尾都骄傲地掀了起来。
“尽说些奇怪话的人应该是你吧。”
这么形容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我无计可施地陷入沉默,这时,四周突然传出其他路人窃笑的声音。
“请问……”
正接受佐伯庇护的那名少女,以战战兢兢的口吻对我轻声问道。
“请问……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曾经拜访过府上呢……?”
“呃,那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我便噤口了。总不能大剌剌地表明自己是用胸部认人吧。
我越来越没自信了。尽管我依旧认为对方就是半夜的那名不速之客,但光凭我一个人又无法证明这点。为什么操绪在这个时候偏偏就不缠我呢?
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走廊已经被大批看热闹的学生塞满了。众人纷纷以好奇的眼光打量我们,还有人窃窃私语。
佐伯双手插腰,以轻蔑的神色仰头瞪着我。
“闹够了没?嵩月同学,我们走吧,不要理这个人。”
说完,佐伯便以手环绕少女的肩膀,朝教室大步迈去。面对这种情形,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目送对方。
就在少女与我擦肩而过时……
“那个……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
就好像在畏惧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似的,少女对我抛下这句话后才返回教室。
她走回的是一年七班——竟然跟我同班。
别开玩笑了,我心想。
今天凌晨那位神出鬼没的疑似巫女,结果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而且她还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态度既温和又稳重。
我实在越来越搞不懂了。
“喂,智春——”
正当我一脸阴沉地愣在原地时,樋口终于从厕所走了出来。
“你刚才跟嵩月在说什么?”
他脸上清楚写着‘竟敢自己一个人擅自出手’几个大字。我则以讶异的表情回望对方。
“……嵩月?”
“对啊,就是刚才跟你交谈的那个女孩,北中毕业的嵩月奏。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积极,你不是因为早就认识她才主动开口吧?”
“嵩月奏……”
我摇摇头。话说回来,先前樋口好像提过这个名字。
“那女孩家里该不会是经营神社吧?”
“神社?”
樋口很不可思议地反问着。
“这个嘛,我是没听说过啦……你为什么会这么猜测?难道她说要帮你驱邪吗?”
唔,真可惜。她会不会帮我驱邪我并不清楚,不过她似乎可以看见幽灵的存在。
如果她家不是经营神社的话,为什么要穿巫女服呢?
话又说回来,那真的是巫女服吗?
倘若我刚才没认错人,为何她要假装从没见过呢?还是说,我真的认错人了?
我抱着满脑子的疑问,步入同一间教室。
座位表似乎是依五十音的顺序男女混合排列。姓夏目的我刚好被安排在中间那排的中半段。
而ナ行的夏目(ナツメ)前面就是タ行。
タカツキカナデ(嵩月奏)
别开玩笑了,我心想。
佐伯玲子则坐在离我稍远的位子上。她以丝毫不感兴趣的目光匆匆瞥了我一眼。
其余同班同学正兴奋得手舞足蹈时,只有嵩月奏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座位上,等导师进教室。
站立时总是挺直背脊、姿势优美的她,坐下来却比我想象中更为娇小。我默默无语地在她正后方的位子就座。
然而嵩月奏却没有回头。
*
‘耶——没想到竟然有这种事。’
等操绪回来缠我时,导师时间已经过了一半,正好要轮到全班同学进行自我介绍。听了我的转述后,操绪还特地绕到前面窥看嵩月的脸,但相对于很肯定她就是凌晨那名疑似巫女的我,操绪的答案却是‘嗯——我不敢确定耶’。
‘长得是很像啦,但我不敢保证是同一个人……况且她好像看不到我。’
或许她只是假装看不见。
操绪目睹那名疑似巫女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所以也不能苛责她。
‘要不要吓吓她?’
提到吓人,操绪能做的也顶多就是突然在嵩月面前露脸而已。
“算了吧,我不想在教室把事情闹大。”
我无力地摇着头。在还没有搞清楚嵩月的目的前,最好先不要招惹她。而且我们已经是同班同学了,真的发生什么事,说不定遭殃的反而是我。刚进入新环境的第一天,我实在不想卷入任何骚动。况且就算我想这么做,佐伯也随时以锐利的眼神警戒着我。
‘嗯——这么说也有道理。’
操绪露出沉思的表情。
自我介绍已经轮到我的这一排了。
嵩月那小巧而形状美妙的臀部在我前方抬了起来。她的个子明明不高,腰的位置却非常靠上方——腿长得真是令人羡慕。
“我是北中毕业的嵩月。”
迟疑片刻才开口的她,立刻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然而眼神最为热情的果然还是男同学。毕竟像嵩月这种美少女,偷偷视其为倾慕对象的人应该不少。
像这样持续观察站在讲台上的她,我越来越觉得她只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
尽管她的容貌散发出一种冰山美人的气息,但某些小动作与表情依旧透露出她娇弱与迟钝的一面。像佐伯那种人会中意她果然不是没有道理。整体看来是个认真的好女孩没错,但又给予人一种笨拙的可爱感。如果这也是假装出来的话,那嵩月的演技就无话可说了。
这么一来,我想要追问对方关于凌晨的事也越发困难。即使两人的位子如此接近,想要找嵩月交谈,也得先让她愿意回头才行。如果随随便便出声叫她,佐伯想必又会气冲冲地前来兴师问罪、重演在走廊上发生的惨剧。
光是想到这里就让我头痛欲裂。
我无意识地再度抬起头,结果却差点大叫出声。
原来操绪已轻飘飘地出现在正进行自我介绍的嵩月前方。
我不是已经阻止她了吗?
操绪从正面盯着嵩月的脸,边挥手边露出笑容,接下来甚至还开始鼓掌,或伸出双手作势推倒对方。
嵩月无言地站在讲台上。她的沉默不知是代表被操绪吓着了,还是只是单纯想不出该对同学们继续说什么而已。两位身高相仿的美少女靠得如此近,几乎到了脸贴脸的程度,这种景象实在是赏心悦目,连我也忍不住陶醉了起来。
“我没有什么嗜好,不过最讨厌科学。”
说完后嵩月就返回自己的位子了。科学……她刚才是说科学吗?不对,也有可能是指化学——就是氢氧会结合成水的那个{译注:日文中的科学与化学发音相同}。听起来尽管有些唐突,不过在自我介绍时公布讨厌的科目也不算怪异。
当嵩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以后,讲台就只剩下操绪一个人了。
操绪无言地耸耸肩膀。结果,嵩月似乎对她的挑逗完全没有反应。难道说嵩月真的看不到操绪吗?
“下一位,夏目同学。”
本班的男导师柱谷看起来就是一名好青年。此时他点了我的名字。
“啊……”
我慌忙地站起身。
我刚才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操绪身上,所以压根儿忘了嵩月的下一个人就是自己。至于该怎么向同学们进行介绍,我的脑中可是一片空白。
我这副狼狈的模样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在报告最基本的姓名与毕业中学途中,我就已经吃了三次螺丝。
“——怎么了?因为坐在嵩月同学后面的关系吗?”
导师露出略显女性化的微笑并说道。或许他是想借玩笑话缓和气氛,不过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班上的同学则是反应各异。有人爆出开朗的大笑,也有人默默燃起了忌妒心。至于还没轮到的人则害怕会步上我丢脸的后尘,只能戒慎恐惧地继续准备。
然而只有嵩月,一直到自我介绍结束都没有回头。
*
导师时间结束后,柱谷老师宣布大家可以放学了。虽然某些学校会赶着在入学典礼完毕后马上展开课程,但至少洛高不是那样。
当然,学长姐们今天还是得上全天的课,于是我与樋口决定等到午休时间再拜访二年级的教室,为的就是与黑崎朱里见一面。
“智春,你看起来好像很累啊?”
樋口一边爬楼梯一边问我。
“或许吧。”
我只简短地应了一句。之所以会这么疲惫的原因,完全出在嵩月身上。
在漫长而内容贫乏的导师时间中,她连一次都没有转过头,甚至坐在椅子上连动也没动。然而,即使背对着我,她的那种警戒气息依然不停散发出来,让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虽然嵩月没有直接开口,但似乎她在心底很畏惧我。不知道这是由于凌晨在鸣樱邸发生的事件之故,还是单纯因为我在走廊上伸手逮着她。
但假定半夜的疑似巫女与嵩月是同一人,理论上该害怕的人应该是差点被她勒死的我才对吧。
事实上,我一直在担心嵩月是否会突然露出妖怪凶暴的本性,心里七上八下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把人类跟难以驯服的野兽放在同一个牢笼里进行观察一样。
简直快把我给累死了。
不过嵩月现在也不见了。
她一听说已经可以放学便马上飞奔出教室,简直就像在逃避我主动找她攀谈似的。在即将踏出教室门口前那一瞬间,她似乎回过头与我对看了一眼,不过那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樋口停下脚步,伸手拍了拍我的背。真不知道这小子现在究竟在得意什么。
“被嵩月讨厌的事不必在意,我很明白你的心情。反正嵩月也不可能理你,越级打怪毕竟是不对的。”
这种话从樋口嘴里说出来还真令人反感,况且他哪会知道嵩月是否讨厌我。
‘我也不喜欢那个女生。’
操绪此时“哼”地扬起下颚。为什么——我以目光如此询问。
‘那个女生好像很爱自作聪明。该说她是自我意识过剩还是八面玲珑?反正就是一副虚伪的样子。是啦!长得还算可爱没错,胸部又比我稍微大那么一点点——’
操绪以前很少在我面前讲过类似的话。虽说她生前就是一个毒舌派,但平常如果没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她是不会轻易批评其他同性的。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的胸部不够傲人所以产生忌妒——
‘才没有那回事哩!’
操绪表达完抗议后,便迳自消失在空气中。
算了,这样也好,我心想。反正等一下要碰面的黑崎朱里能看见操绪,如果双方一见面立刻引发骚动那就不妙了。
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
嵩月所害怕的对象搞不好不是我,而是操绪也说不定。
如果嵩月能看到幽灵,那她会刻意闪避被幽灵缠身的我也算是合情合理。
对于嵩月本人来说,要承认自己能看见幽灵恐怕也很难启齿,所以最后她才选择完全不向我做任何解释。
我终于稍微放下心中的石头。毕竟一开学就被班上数一数二的美少女讨厌,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然而话说回来,嵩月与那位疑是巫女的关连性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看来日后还是得找机会与对方仔细讨论一下。
只不过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接近她的好方法。
“喔,你不是夏目吗?”
好不容易抵达二年级教室所位于的校舍后,我们走在午休时间嘈杂的走廊上。就在此时,有人叫住了我。那是一名身材魁梧肥硕的男学生。
“啊……学长。”
在恰到好处的时机碰见了熟面孔,这让我不禁松了口气。樋口此刻是怎么想的我并不清楚,不过对于我这个紧张兮兮的新生来说,在这种完全是陌生学长姐的地方打转还真是让人胆战心惊。
“他是谁?”
樋口低声向我问道。中学的田径队学长——我如此回答。
“田径队?”
樋口露出毫不掩饰的狐疑表情。确实,不论谁看到体型类似相扑力士的这位学长,都会怀疑我刚才所说的话。不过学长的擅长项目可不是跑步,而是掷链球。
嗯——魁梧的学长点了点头。
“怎么了,夏目?来二年级的教室有事吗?对了,等一下就是田径队的新生招募会,你也过来见习一下吧。我想你应该还没决定要参加哪个社团吧?”
“啊……是没问题啦,不过我有件事想先请教学长。”
“喔,什么事?”
“有一位名叫黑崎朱里的学姐,不知道是哪一班的?”
当时学长脸上的表情变化,我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那多肉的脸颊突然冻结住,原本略微泛红的肤色也瞬间发青。失去血色的嘴唇不但变成紫色,还不停地颤抖,毫无疑问地陷入了极端恐惧的状态。
“学、学长?”
我大吃一惊,仔细凝视对方的脸。
学长则满脸畏惧地退后了两、三步。
“夏目……你、你认识黑崎吗?”
他以尖声尖气的奇怪语调问道,越来越像相扑力士了。
“呃,算是吧。”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老哥认识她。
学长听到这里,便急促地发出一声惨叫,迫不及待地转身就跑。
“学长?”
“别问我!”
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抱歉,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咦?那……田径队的招募会?”
学长听到这句话,暂时停下脚步并回过头,以悲哀的表情望着我。你真是个好人啊——他的眼神仿佛透露出如此的讯息。
不过接着他还是什么话也没说,迳自返回教室。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樋口将双手交叉于后脑勺,以大惑不解的口气问道。
我只能默默不语地偏着脖子。
*
黑崎朱里就读的班级没多久就被我们查出来了。
樋口随便抓了一名刚好路过的女学生询问。
“黑崎同学?她是二年四班的学生,不过这个时候应该是在化学准备室吧。”
对方亲切地指点我们。
为何午休时间黑崎朱里会待在化学准备室?好像是因为她隶属于科学社的缘故。
洛高的科学社不是写成“科学社”,而是使用旧字体的“學”,从字面来看会给人一种历史悠久、颇具传统的感觉。然而这并不足以说明那位掷链球学长会如此畏惧黑崎朱里的原因。不过话说回来,至少不是每个人都害怕她,这让我不禁松了口气。光是嵩月奏一个怪人就够了。
于是我们便动身前往化学准备室。
洛高的校舍分布状况与我过去就读的中学相比,每一间建筑物的体积都比较小,但栋数却多出很多。化学准备室位于理科教室大楼的一楼,建筑物的名称听起来好像是什么研究所。不过实际上那栋房子的外观相当老旧,与研究所的高科技形象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甚至还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化学教室隔壁那个细长的房间就是化学准备室了。
室内的柜子上收纳着各种化学药品与教材,中央则有一张教师用的钢桌。光听到这几样摆设,感觉还颇有正常教室的感觉,然而房间深处却放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装饰品。
“唔哇,棒呆了!”
对于超自然现象爱好者通口来说,眼前的景象使他忍不住咧嘴一笑。
他会欣喜若狂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些装饰品看起来简直就像崇拜恶魔的邪教祭坛道具。类似女儿节用的阶梯式陈列台被黑色的天鹅绒覆盖,上头则堆满了用途不明的奇怪玩意儿。
‘那是什么呀?’
操绪不知何时已重回我身边。她坐在我的肩头上,探出身子问道。我只能沉默地摇摇头。
这里的气氛很类似小学生的发明比赛会场,或百货公司的古文明展览馆。造型原始的齿轮与弹簧片裸露的丑陋装置,看起来应该是某种机械,只是用途为何实在令人费解。乍看之下很像垃圾山的这堆玩意儿,搞不好都是科学社的备用零件也说不定。
“……喔?”
当我们站在准备室门口,不知该如何进行下一步时,房间深处的门突然打开了。一名穿着邋遢白袍的男子现身,手上还捧着一碗冒出热气的泡面。
男子的年龄约莫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间,个子颇为高大。前额的头发留得很长,几乎完全将眼睛盖住。看来他应该是这里的化学老师吧?
“——我没见过你们,是新生吗?”
男子将泡面放在桌上,对我俩招招手,接着又无言地指着空出来的铁管椅,应该是示意我们坐下吧。我与樋口对看一眼后,不约而同地踏进准备室。操绪则跟在后方,兴味盎然地环顾着这个陌生场所。
“我是一年级的樋口,他叫夏目。”
“我姓市原,你们好。”
男子说到这突然努起嘴,一脸讶异地皱着眉,然后又仔细打量我。
“……夏目?”
“是的,没错。”
怎么了吗?
男子一边将免洗筷拆开,一边兴致勃勃地问道:
“——你该不会是那个夏目直贵的弟弟吧?”
我吓了一跳。
“老师认识我哥吗?”
“那还用说。他也是这所洛高的毕业生,而且还是我教的。他还真是一个天才到让人有点讨厌的学生啊。”
市原说完后,趁泡面还没泡烂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隔了半晌,他才嘴中含着面条、抬起头注视我。
“你也是为了加入科学社而来的吗?”
由于话题突然改变,我不禁愕然地瞪大眼。
“我也是……?呃,对不起,我不懂老师的意思?”
“咦?难道你都没听说吗?科学社可是直贵那小子所创办的——不,正确地说应该是他所重建的才对。”
“我哥重建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不过话说回来,老哥在高中时到底干了哪些好事,我完全不清楚。
“呃……所以,黑崎学姐会认识我哥也是因为……”
“原来你还认识黑崎啊?”
市原老师随即打断我,不过表情并不怎么惊讶。
我终于有种看出事情端倪的感觉了。重建科学社的人是夏目直贵,黑崎朱里则是科学社的社员。两人年纪有段差距,所以不可能在洛高同时就读;但若以同一社团的学长学妹而言,还是有可能建立关系。只可惜光是这样,并不足以解开全部的谜团。
“……如果你能加入科学社,还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黑崎那女孩你也知道,个性虽然不可爱,但外形却相当不错。她经常留在这里忙社团的事直到天黑,我一个年轻男老师跟她单独相处,很容易被旁人说闲话。”
“耶……科学社的社员只有黑崎学姐一个吗?”
樋口迅速地探出身子问道。你未免也太明显了吧?我莫可奈何地暗自抱怨。能跟那种美女学姐单独在放学后留下来进行社团活动,而且又在这些诡异的装饰品包围下,对樋口来说简直是再理想不过了。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啦,只不过那人目前在住院。”
市原老师说道,接着便啜了几口面汤,似乎不想继续深究那个问题。
“如果你们想加入社团,就在这上面填写你们的班级与姓名,交给黑崎。目前她是科学社的代理社长。”
老师从办公桌抽屉取出入社申请书与半张用过的纸,并在指导老师同意栏随便盖上红色印章。看来这个社团的管理还真松散。
“感谢感谢。”
樋口开开心心地伸出手,打算接过申请书。
“你真的想加入科学社?”
我用手肘顶了顶他的侧腹部。其实我担心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对于是否该让那位美女学姐与这种禽兽单独相处感到有些不安。
“有什么关系嘛,又不会少块肉?”
“我是没差啊,不过以后其他社员加入你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
樋口以根本没经过深思熟虑的口吻回答道。
就在这时候,我们身后的铝窗突然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被某人打开了。
我回过头,一名女学生正打算进入化学准备室。
‘——出现了。’
操绪对我咬耳朵道,我点点头。虽然对方穿着制服,但依然能一眼看出是昨晚曾造访过鸣樱邸的那位全身漆黑大姐——黑崎朱里。
昨天的她看起来有二十岁,不过换上这套制服后又摇身一变成为女高中生了。
那副红色眼镜今天则没有出现。
“哎呀。”
察觉到我的存在后,朱里露出感佩的笑容。
“没想到才过一天你就已经找上科学社了?了不起,不愧是直贵先生的弟弟。”
“唉……”
这种时候提起我哥,对我来说根本不算夸赞。不过从她的口气中,我依然听出了一件事。
朱里早就预料我迟早会找上这里。她明知如此,却故意不将手提箱的内容物与身份透露给我,目的就是想试试我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找上门。
“没错没错,那都是我的功劳!查出学姐名字与科学社的人都是我!”
完全被朱里无视的樋口奋力举起手。
但朱里却以发现不可思议生物般的眼神瞥了樋口一眼。
“你是谁?”
“我叫樋口,是一年七班的。全名樋口琢磨。”
“是喔。”
朱里若无其事地颔首。我敢跟任何人打赌,当下樋口这两个字根本就没有进入朱里的记忆。学姐随后对发愣的樋口嫣然一笑,并将他手上的入社申请书抢走,把两张纸都递到我面前。
“这里就是科学社,智春,欢迎你加入。”
她脸上浮现出端正得不可思议的天使笑容并对我说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的笑脸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氛。
樋口仍旧张大着嘴,傻傻站在原地。市原老师则口中含着泡面、露出苦笑。
操绪默默不语,朱里也装作没有看见她,还是说她现在真的看不见呢?
“呃……请等一下,我并没有答应要加入科学社——”
“你不想了解你哥哥究竟在做什么吗?”
我的话被朱里冷冷打断。她的意思是……?
“包括昨天交给你的手提箱,以及缠在你身旁的那个可爱女孩。只要加入科学社并担任我的助手,我就会将一切真相赤裸裸地公布出来。”
“赤裸裸……”
樋口只对这几个字有反应。
我霎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什么啊?只要加入科学社就告诉我真相,那就是说,不加入就没有真相啰?
‘她在威胁你耶。’
操绪感慨地说道。没错,这的确是威胁。在入学典礼刚结束,所有社团都忙着抢新生的此刻,朱里想增加科学社的社员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利用这种方式却是前所未闻。
朱里无视于哑口无言的我,迳自走向准备室的后方。
接着她便从置物柜取出一套黑色斗篷。
那件斗篷很像是万圣节用的扮装道具,朱里将之披在制服上。说实话,她穿起来的确不难看,不过我却完全搞不懂她想要做什么。为何非得在高中的午休时间扮起魔女不可?难道是故意搞笑吗?然而从她那披上斗篷时利落的动作判断,她平常早就穿得很习惯了。
“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樋口不太好意思地说道。嗯,好问题。
“你们知道科学社的活动目的是什么吗?”
朱里露出充满女性魅力的表情对我们微笑着问道。以问题回答问题似乎有点没礼貌,不过此刻的她却完全无视于繁文缛节,甚至对在场众人造成一种奇妙的压迫感。
我们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话说回来,普通的科学社平常又在做些什么?还不就是天文观测、水质调查、化学实验之类的,难道会有别的吗?
然而朱里却以“大错特错”的神色摇头否定。
“听我说,自古以来,科学就与魔法是一体的两面。天文学发源于占星术,而没有炼金术的话更不会有今日的化学。数学也与命理学及卡巴拉{译注:Kabbalah。犹太教的神哲学}有所关联。总之都与魔法密不可分。”
我愕然地聆听着朱里这莫名其妙的演说。
所以她的意思是,科学社的活动主要是调查科学发展史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房间会出现那些诡异装饰品也可以接受了。
“其实魔法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那你刚才是在解释什么?
“现代的科学早就与魔法分道扬镳了。古人依想象所描绘出的、宛如奇迹的事物,以目前的技术早就能轻易实现。因此,当今的科学研究目的,是在寻找一个唯一的大统一理论。不过,假使能称为真理的科学公式真的只有一个的话,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虽然我不懂什么叫大统一理论,不过不管是真理或公式,那种麻烦的玩意儿当然是越少越好——这样才能拯救我那岌岌可危的成绩。
“其实身为科学前身的魔法,本来也存在着两种无法相容的势力。”
“啊……”
我终于听懂学姐想说什么了。
作为魔法骨架的另一项普遍性基础。
那两种对立的势力,就好比阴与阳、有与无、0与1、男与女、光与暗、白与黑。
“学姐是指白魔法与黑魔法……?”
樋口不知想起什么、眯起眼喃喃问道。对于超自然现象爱好者的他来说,很直接就会想出这个答案。朱里也以赞许他的神色点点头。
“正是如此。也就是说,以魔术为前身而发展出的科学,其实也宿命性地存在着白科学与黑科学两大族裔。”
我开始觉得头痛了。仔细一瞧,市原老师也露出难堪的表情,默默不语双臂交抱着。拜托啊,我心想。这时候请出声制止这位代理社长的妄想吧,老师。你不是这里的指导者吗?
不过,黑崎刚才之所以会套上黑斗篷的原因倒是揭晓了。
与正统科学的象征——白袍对抗,黑科学家当然要穿黑衣了。
朱里接着又斩钉截铁地宣示:
“——我们科学社的活动目的,就是要研究黑科学。这下你可明了了吧?”
明了什么啊,老天。
操绪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我也很想跟她一样一笑置之,但可惜没办法,只能轻轻抿起嘴。
社团的活动目的是研究黑科学。
搞什么鬼。
这种说词能向学生会报告吗?
真没想到这样也申请到活动经费。相形之下,被幽灵缠身的我搞不好还比较正常。或许学姐刚才真的是在搞笑吧!然而此时对我露出微笑的朱里眼神却是极度正经,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
市原老师不负责任地开始装睡了。
只有樋口以一脸严肃的表情陷入沉思,看来朱里的话多少打动了他。或许他正在思考朱里的黑科学是否能跟他所爱的超自然现象串联在一起。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但比起上述那些人的反应,建立出这种愚蠢社团的罪魁祸首毕竟是我的老哥,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令我坐立难安。
当我回过神时,午休时间只剩下约十分钟了。朱里提醒我们,差不多该返回教室了。
不过,她却丝毫没有要脱下斗篷的意思。在社团活动时务必披着这件黑斗篷或许是她的信条。假使我也加入这个社团,是不是要跟她作相同的打扮?一想到这里就令人不寒而栗。
“当然,你已经决定好要入社了吧,智春。”
朱里以充满魅力的语调对我问道。她的那个“当然”到底根据为何,我实在很好奇。只要是脑袋正常的人,就算可以领钱也不愿加入这种诡异社团吧。
不过,朱里手上却还握有“情报”这张王牌。
科学社虽然是个怪里怪气的地方,但毕竟是我哥弄出来的。他当年究竟在这里搞什么鬼,实在很令我好奇。我想就算我去问他本人,他也不会告诉我吧。也就是说,如果放弃现在这个机会,以后我就永远无法揭穿他的秘密。当然,关于银色手提箱的功用我也一直耿耿于怀。
再来就是操绪的问题。朱里为什么能看见操绪?倘若能解开这个谜,或许关于操绪的来头也能够拨云见日。我该冒着风险加入科学社,亦或是一口回绝?真希望还有第三个选择。
面对朱里,我垂头丧气地低声喃喃答道:
“——可以让我再考虑一阵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