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咧?”
俯卧在桌上的樋口以不高兴的声音咕哝着。
出租别墅的客厅内充满了咖喱的气味,锅中正煮着已经开封的真空调理包。
“——我们的晚饭会变成真空调理包,理由就是那个吗?”
我默默地对樋口点头。
依然潮湿的前发盖在眼睑上,更让我感到郁闷。
挂在窗边晾干的制服还在滴滴答答个没完。这都是那辆失控冲往对向车道的速克达害的。虽然我在被车轮辗过前惊险万分地闪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也因此一口气冲过路旁的护栏并摔落湖中。
四月的土琵湖水温实在很冷,和衣落水的我如果运气差一点,明年就要抓替身了。最后虽然千辛万苦连滚带爬地上了岸边,但朱里交给我的采购预算已沉入湖底,成为鱼儿的盘中餐。全身湿透的我结果只能带回勉强够份量的真空调理包,该抱怨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吧。
“真是的!”
樋口叹了一口带有咖喱味道的气。
“结果那辆失控机车的女驾驶哩?”
“唔,好像没什么大碍吧。”
我手忙脚乱地将福神渍{译注:一种日式腌渍食品}送入口中。方才那个金发女一股脑儿将速克达撞入护栏后,竟神奇地让失控的机车转向,最后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悠然离去。我恍惚中好像听她喊了一声“抱歉啰”,不过并不是确定。
“那个女的在这种荒郊野外做什么?是本地人吗?”
市原以向来那种有气无力的口吻问道。他似乎认为这种旅游淡季单独出现在风景区游荡的金发女子颇为可疑。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搞不好是在国道沿线家庭式餐厅或土产店打工的人也说不定。不过看起来也有点像不良少女,或许是想挑战山道飘车吧。”
我随口推测。
但不管是差点被辗毙也好,或者是采购费沉入湖底也好,这些悲惨的遭遇真是让我越想越火大。要是当时有记下速克达的车牌号码就好了,只可惜直接摔入湖中的我实在没那个闲功夫。
我对操绪投以“要是你机灵一点就好了”的视线,她则一脸‘有意见呀?’的表情并嘟起嘴。这个守护灵真不管用。就连我在水中挣扎的时候,她也只会在半空中做出类似奥运游泳教练的指挥手势而已。
“算了,没受伤就好。如果集宿时发生什么意外,我这个顾问就得负起责任了。”
市原毫不掩饰地道出真心话。如果老师真的担心被究责,一开始就不要带学生出来击退怪物啊。
“最近的真空调理包其实也很好吃,所以你就别气了。”
朱里以拼命忍住笑意的表情安慰我。尽管她的论点有些偏离主题,但看她那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我也不好意思再抱怨了。
原本装满咖喱的盘子被吃得干干净净。我吃饱了——朱里面对食器合掌说道。
“对了,监视摄影机呢?”
“……早就安装好啦。”
樋口以略带自嘲的口吻傲然表示。
看他那伤痕累累的模样,想必也是历经一番波折吧,像是被竹枝刺伤,在湿地滑倒、从倾斜的山坡滚落之类的惨况——应该不难想象。
“嗯,既然如此,等一下就可利用卫星定位系统校准地形资料,顺便替每一架摄影机分配ID。”
朱里自顾自地拟定计划。
虽然我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但只要完成后应该就可透过设置在出租别墅内的接收装置画面监视不明生物的可能出没地点了吧?然而一想到要盯那么多台摄影机,我就觉得很麻烦。
樋口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这时又自告奋勇地举起手。
“啊——那种简单的工作就交给我吧。在我作业时,学姐们可以先去泡澡放松一下,你说对吧,智春?”
“……嗄?”
樋口是在找我帮忙吗?不过,他的态度也未免太不自然了吧,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另有企图。只见樋口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不由分说地搭着我的肩,一副非把我拖下水不可的模样。
朱里见状则“呼呼”地露出浅浅的微笑。
“是喔。那好吧,姑且接受你的好意。小奏,你觉得呢?”
“啊……好。”
不明就里的嵩月被学姐牵着鼻子走。
在两人步入女生寝室前,嵩月又偷偷对我瞥了一眼。我偏着脑袋,思索她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正确来说,她投以视线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浮在我身旁的操绪。
要解释起来似乎很复杂,总之到了晚上这段时间,能力变强的嵩月就可以清楚看见操绪的存在了。也就是说,嵩月刚才恐怕在犹豫是否要开口与操绪交谈。
操绪好像也察觉出对方的用意,对我露出略显尴尬的表情,然后才开口道:
‘智春,我也跟她们一起去好了。’
我目送操绪尾随嵩月一同进入女生寝室,觉得这种情况颇为新鲜。
操绪会跟着我以外的人走,应该是她变成幽灵后的第一次吧。不,严格来说,朱里与嵩月也不算普通人,但这种情形还是很罕见。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一种父亲第一天送女儿上学的感动。
“——女生的房间有什么好看的?智春,洗好碗就赶快来帮我。”
真没想到我也有被樋口如此吐槽的一天。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用借来的围裙擦干手,随后步向樋口所在的客厅。
那就是朱里所组装的接收装置吧,几乎占据了客厅的一半空间。我看不出这玩意儿到底应该算老古董还是高科技,总之是造型很怪的一具机器。
以钢骨结构打造的圣诞树上,挂了十台左右的液晶显示器充当装饰品,如此架构成朱里所说的接收器。闪烁的液晶屏幕上出现了应该是湖泊周围的即时影像。每当樋口一按下键盘,九个监视画面与三个副监视画面就会轮流切换。虽然我无法理解它的原理,不过看起来功能似乎很正常。
“你要我怎么帮你?”
姑且先请教对方一下吧。没想到樋口却若无其事地答道:
“设定早就完成了。”
“……那你叫我过来做啥?”
“当然是有好康的要给你看啰……等等,就是这个,摄影机ID第73号。”
说完后樋口便切换了主监视画面的其中之一,结果上头竟出现了某个房间内的景象。由于光线很暗所以看不太清楚,不过似乎是从窗外往建筑物内拍的。
“代号……?监视器不是只有七十二组吗?”
“一定有留预备的嘛。既然如此当然要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
我开始有不好的预感了,而且以前这种预感从来没失误过。
“樋口,萤幕里的房间该不会是……”
我还没说完,摄影机拍出的画面就突然变亮了,应该是室内的照明被打开之故。而且很巧,这就发生在朱里与嵩月准备进入出租别墅的浴室洗澡时。
“不会吧,你对准别墅的浴室装了监视摄影机?”
“笨蛋!怎么可能!偷窥可是犯法的。”
“呃……可是,萤幕上的影像……”
“巧合!这是巧合!为了调查土琵湖怪生物所安装的监视摄影机,在设置时角度与预期出了一点误差,不小心刚好对准这栋别墅的浴室。这就是刑法上所谓的间接故意。”
“……什么间接故意……等等,间接故意在法律上已经足以构成犯罪要件咧。”
这家伙没救了。
“你很啰嗦喔。我一个人拼死拼活装了那么多架监视摄影机,还差点送了命,稍微赚点好康的也不算太过分吧?”
这是大多数被虐狂独有的诡辩方式,不过既然是出自樋口之嘴,我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心情。
“可是,偷窥毕竟不太好吧?”
“不要一脸认真地对我说教了,其实智春自己也很想看吧?里面可是黑崎学姐跟嵩月哩?”
“不,我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着想才劝阻你的。”
樋口这笨蛋根本没搞懂状况。朱里跟嵩月的确是面貌娇好、身材窈窕的美女没错,但如果那两人火大了,要把我们连人带别墅一起炸飞简直是轻易而举,到时候我和樋口肯定尸骨无存。
“真受不了你……”
我边叹气边寻找市原的身影。像这种时候要第一个出面阻止学生的,难道不该是带队老师吗?
“市原老师喔,刚才他说烟没了然后就不见踪影,应该是出去找哪里有自动贩卖机吧?”
“啊?”
学生的性命有危险了,那个大叔竟然还在找香烟。
“放心,我的伪装非常完美,摄影机绝不可能被发现。况且机器也不是装在浴室里,而是距离这栋别墅五十公尺以外之处。要找到摄影机,除非她们身上带着红外线侦测器——”
正当樋口得意洋洋地解释时,朱里已经步入了浴室的门中。她身上只以浴巾包裹,样子看起来毫无防备。
不过朱里却突然在原地止步。
她以手势示意还在脱衣间的嵩月等人暂停动作。樋口并没有注意到异样,但我却看得很清楚。朱里的双眼正发出不自然的红色光线。
接着她便冷不防地朝浴室窗户伸出纤细的左臂。
铿锵——只听见弹药装填的声响。
接着便是一声枪枝发射时的轰隆声。霎时,73号监视器的画面讯号中断了。
‘咦……怎么会?故障了吗?喂!?’
樋口慌忙摇晃接收器的萤幕,但画面上依然是一片漆黑。至于烙印在我视网膜上的最后萤幕影像,则是朱里那宛若能让人血液冻结的温柔笑容。
我望了依然困惑不解的樋口背影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早就叫你别干蠢事了嘛。
*
第二天早上,我跟平常一样被操绪吵醒。
从窗外射入的朝阳刺眼炫目,好像直接能把人烧成灰。我伸手摸索放在枕边的手机,确认画面上所显示的时间——离早上九点还有四分钟。
“已经这么晚啦……”
我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着。昨夜被强迫盯着监视画面寻找怪物踪迹,一直工作到将近黎明,几乎都没有好好闭眼。据朱里表示,这是企图偷窥浴室的惩罚。然而即使我忙了一整晚,画面却连半点不明生物的影子都没有。
‘真受不了……根本是受到池鱼之殃。’
我下意识地发出不平之声。樋口受罚是理所当然的,但怎么连我也被当成了共犯?结果操绪听了之后却以手插腰,摆出一副大姐姐的口吻教训道:
‘那还用说?没阻止樋口的智春就跟樋口同罪。’
我努力阻止他好几次耶。
唉声叹气好一阵子后,我才将身上的毛毯踢开。尽管有许多冤屈想要申诉,但如今再怎么抱怨也是无济于事。由于出租别墅的床铺我不怎么习惯,站起身的时候差点就滑倒了。
“……咦?你为什么穿成那样?”
‘呼呼,好看吗?’
我仰头望着在头顶上转圈圈的操绪。她身上穿的是一套两截式的泳装,白底加上三道深蓝色的线条,类似运动员用的款式。
的确蛮好看的,不过四月还太冷了吧。
‘没时间了,智春也赶快换衣服吧。啊,不是换那套啦。’
我正要伸手去拿好不容易才晾干的制服,结果却被操绪制止。只见她手指着不知何时被放在男生寝室入口附近、样子看起来很陌生的一袋东西。
“里面装了什么?海滩裤……还有潜水衣?”
这就是冲浪选手在穿的那种吧?以尼奥普林{译注:Neoprene,一种合成橡胶}制作、可包覆全身的紧身服,材质比想象中来得更为厚重。当我察觉其尺寸刚好适合我的身高时,便忍不住叫苦。
“等等……把这玩意拿出来要做什么?”
总不会夸张到叫我潜水去找怪物吧。
‘当然不可能啰,这座湖的直径有好几公里呢。’
“那为何要我穿这些装备……”
‘嗯,朱里学姐说她已经借好船了。’
“……船?”
‘是呀。看起来很像渔船。’
那应该是所谓的游艇吧?原来如此,陆地交由摄影机监视,其他人员就可以驾船在水上搜寻不明生物的踪迹。调查行动真是越来越正式了。
我生平第一次搭这种船,先不论目的为何,今天的体验应该会蛮有趣的。穿上潜水衣看起来也很帅气。既然如此,我就乖乖听从朱里的指示吧。
来到客厅后,除了樋口以外的其他人都已经准备完毕了。
看到嵩月等人都换上了泳装,我心中不由地感动起来。
嵩月所穿的是一袭简单的素面比基尼,朱里则是比赛用的连身式泳装。这两个人身材都是一等一地好,完全不是盖的,即便嵩月外头多罩了一件连身外套也掩饰不住。
与我四目交会后,嵩月立刻害羞地扯着外套下摆。刻意帮她准备这套泳装的人想必是朱里没错,或许还费了一番功夫才强迫她穿上去的吧。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可不代表这套比基尼不适合嵩月;相反地,简直是美到极点。如果樋口在场一定又会感动到落泪吧,只可惜那小子现在不见踪影。
“……樋口呢?”
‘在那边。他因为整晚盯着监视摄影机都没睡,所以现在已经挂了。搞不好要睡到傍晚才会醒哟?’
操绪轻轻耸着肩膀说明道。樋口此刻正卧倒于诡异的接收装置前发出鼾声,那副模样还真是令人同情。就祝他有个好梦吧。
“智春,行李就交给你了——”
朱里一边涂抹着不知是防晒油还是防锈油的奇怪液体,一边命令我。
当我发现玄关旁又是堆积如山的置物箱后,不禁厌烦地叹了口气。我试着搬起其中一只,还真是该死地重。我很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总不会是鱼雷之类的武器吧。
船只就停泊在邻近出租别墅的码头。船身全长大约有七、八公尺,高度也颇为可观,所以里头的空间应该比想象中宽敞。
市原身着夏威夷衫,懒洋洋地靠立于感觉很像卡车车斗的船舷上,同时摇摇晃晃地将我手中的行李接入船。
“咦……驾船的人是老师吗?”
之前我一直没想到这个问题。要驾驶这种船应该要具备类似执照的东西吧?老师真的行吗?
市原发现我不安的表情后面露苦笑,接着便取出船舶驾照并疲惫不堪地说:
“别担心。因为我经常跟类似你哥还有黑崎这种人在一起,所以特殊技艺越来越丰富了。”
“啊……那真是辛苦老师了。”
我不由地开始同情起市原,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有切身之痛吧。
*
嵩月以紧张僵硬的表情伫立于船首甲板。
编成长辫的黑发在她脑后随风飘扬。至于在她背后延展开来的则是沐浴于春阳下的闪烁湖面。嵩月以极为严肃的表情瞪着摄影机镜头,紧紧握住手中的麦克风并以死板的语气读道:
“啊……终、终于,我们科学社特搜队的镜头带到了神秘土琵湖的湖面。不过昨夜却发现有不明人士针对我们的宿舍安装监视摄影机,还造成了某位队员昏睡不醒的意外事件。残存的其余队员目前都非常紧张……”
船只开始向右转,缓缓地在湖面上改变行进方向。
湖面堪称是平静无波,但对没有搭船经验的我来说,这已经够摇了。每次船首冲破浪头时,一种独特的震动力道就会推起甲板,而嵩月比基尼下的丰满胸部也会随之上下晃动。
姑且不论朱里昨夜想到的报导内容如何,光是将嵩月的胸部特写镜头剪入影片,上映时应该就能聚集一大堆兴奋的男同学吧。
将反光板高高举起至头顶的我,侧目瞪了一眼正在操作摄影机的朱里。
“学姐……你一开始就是为了拍这种镜头,才会故意找嵩月当记者吧……”
“唔呼呼呼呼呼,你说呢——”
朱里以爽朗的表情偏着头。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你太不会说话了,请称呼这种方式为预谋犯罪。”
“……所以这都是学姐的阴谋啰?”
“可以这么说……校庆的影片上映活动可是社团重要的收入来源。像我们这种弱小的文化性质社团,一定要善用人力资源啊——”
说完后,朱里又对嵩月下达屈膝挤胸的无意义指令。
其实她自己就长得很美了,但身为代理社长的她却满脑子都是这些变态中年大叔的构想。
此外,只会乖乖听命的嵩月也未免太单纯了。至此为止,她们所拍摄的影片内容与其说是探险队特别节目,还不如更像是嵩月的个人写真集。
尽干这些事的科学社真的能找到不明生物吗?
“对了,等一下换操绪当记者如何?”
朱里发表更不负责任的提议。
‘咦,我可以吗?’
操绪毫不排斥地探出身子问道,看来似乎是跃跃欲试。
普通人以肉眼无法察觉的操绪,不知为何跟电子仪器的波长很合。从以前就有很多朋友因为用数位相机或摄影机拍到她的身影而大为惊恐,然而最后承担后果与受罪的人却都是我。
“还是不要吧,操绪。”
为什么嘛?
操绪嘟着嘴。
“一旦你出场,影片就从调查不明生物变成灵异节目了。”
‘嗯……那智春可以另外拍一部以操绪为主角的影片呀?’
我可没那个打算。
“对耶,好主意——”
朱里再度不负责任地赞同道。真恐怖,我永远分不出这个人的玩笑话跟真心话。
就在同时,只有嵩月一个人依旧认真地低头念稿。
“——啊啊……现在,我们前方出现了令人惊愕的光景……”
她表情严肃地继续朗读着朱里随手瞎掰的报导内容。
等船只绕行湖泊约半圈后,朱里才请市原停止前进。
“智春,穿上这个。”
船锚正缓缓沉入湖底。至于朱里交给我的东西,则是一条非常沉重的皮带形道具。
“这是什么?”
“配重带。”
“啊……”
真是名副其实啊。
“你身上的潜水衣会制造浮力,所以如果不用配重带的话你就很难潜入水中。”
“潜入水中……?”
一下子我无法理解朱里的意思。
她该不会想叫我潜入湖中寻找不明生物吧?
“然后还要背上这个。”
朱里不理会一脸困惑的我,继续从船上堆积如山的置物箱中取出一件貌似小学生书包的道具。它跟书包不同之处在于上头还突出好几根管子,中央并连着含在口中用的咬嘴。
“呃……这个又是?”
“循环式水肺。在水深七公尺处可以维持四小时的供氧。王立科学狂会的特殊部队也是使用这种型号,所以性能我可以保证。”
“不,我关心的并不是性能。”
“这用起来比普通的水肺潜水器材还要更简单喔。此外,这是水中面镜。你知道怎么维持耳压平衡吗?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隔着面镜将鼻子捏住,并用力将气向鼻子送——”
“等等,我的问题也不是那些——”
这个人怎么都不先听听别人想说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要潜水?”
“咦,是喔?抱歉抱歉……对了,还有这是蛙鞋。”
朱里丝毫没有半点罪恶感地将一大堆潜水器具塞给我。看来在她脑中,我要潜水这件事已变成既定事实。其实当发现那套尺寸刚刚好的潜水衣出现时,我就应该警觉到这种后果才对。
“如果你不下水,科学社要怎么发现土琵湖怪生物哩?”
“呃……可以用雷达什么的……”
你手边那堆诡异机器这时候怎么又突然变成废物了。
“要在土琵湖这种起伏激烈的地形找鱼,机器是很难派上用场的。湖水里的漂流物又多,况且不明生物也有可能趴在湖底。”
“唉。”
朱里的话或许没错。鱼群探测仪并不是设计用来寻找这种不明生物的。
“不……可是,如果真的遭遇巨大生物的话,潜水者岂不是很危险……”
只要怀疑湖底下可能有条全长达十公尺的鳄鱼,我就不想跳入水中跟那种怪物打招呼。
“也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朱里以姐姐教训顽皮孩子的口吻感慨道:
“——我身上的装备在水中几乎都无法使用,小奏的火焰如果碰到水更是没辙。所以这种场合只能靠你的机巧魔神了。”
“唔……”
我就知道结论会是这个。
当然她的想法我也能理解。不过,光是这样应该还不足以构成非派我潜入土琵湖不可的理由。况且我的机巧魔神是否真能胜任这种任务呢?如果又像上次那样不听指挥的话,我的性命就有危险了。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的话,那我也不勉强你。”
朱里轻轻耸了耸肩,然后又用穿着海滩鞋的脚尖踢了踢未开封的置物箱。
“不过那么一来,只好由我潜入水中了……其实我也有带水中专用装备来,不过那可是对舰艇用的武装喔。不知道自动导向鱼雷能不能消灭土琵湖怪生物?还是干脆用深水炸弹将整座湖地毯式炸一遍好了,那样比较稳当……”
朱里喃喃自语着,似乎很认真地在考虑。一旁的我听了脸色都发白了。
这里可不是太平洋那种深海,而是水深不到两百公尺的观光景点啊。
以鱼雷或深水炸弹在这种绝对不算广大的湖泊中乱洒,位于船上的我们绝对不可能平安无事回家。如果运气不好,搞不好会演变成这一带地貌被完全改变的大惨剧。
另外我也很清楚,朱里说这种话的时候绝对不是单纯开玩笑。
反正无论如何都得遭遇危险,还不如一开始就下定决心,我一个人跳下水中冒险算了。况且就算真的潜下去了,也不见得就一定会遭遇不明生物嘛。至少这附近的自然环境看起来还蛮祥和的。
“……跳下去不会有问题吧?”
我边叹气边抬头望着操绪问道。也许我是在期待她会如往常一样随口说出‘放心吧’这种毫无根据的安慰话语。
不过这回操绪倒是以疑虑的表情摇摇头。
‘我不知道哟。’
她说得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
当我站在船舷俯瞰湖面时,心中的不安突然一股脑儿地涌现。
我不太清楚所谓循环式水肺的运作原理,不过要利用这种奇怪道具一个人潜入水中,就算没遭遇那只不明生物也够令人胆战心惊了。
在船上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因为水深的缘故依旧难以看透湖底。在起伏激烈的湖底地形背后究竟潜伏了何种危险的怪物,我当然也毫无头绪。
“对了对了,差点忘记这个。”
朱里交给我的最后一件道具是一把附有锯齿状刀刃的一体成型匕首,据说这就是所谓的潜水刀。刀的尺寸跟水果刀差不了多少,圆弧状的刀尖看起来就没什么杀伤力。
“呃……该不会要我拿这个跟土琵湖怪生物单挑吧……”
就算是派泰山上场,大概也要举白旗投降。
“嗯——如果你运气真的那么背的话啦,不过总比没有好啊。虽然我也有水中枪,但那是用来捕鱼用的;除了确保晚餐的菜色以外,威力并不值得期待哦?”
“……那我还是拿潜水刀吧。”
莫可奈何的我只好重新转向了湖面。
依然在认真进行摄影工作的嵩月,顿时以担心的眼神凝视着我。
结果这条船上唯一诚心为我担心的人,竟然只有恶魔少女而已。这个事实让我完全认清了人世间总是充满了荒谬。
穿着泳装的操绪已经先一步跳下船,还轻松地站在水面上对我招手。
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现在的模样的确很像正牌幽灵。不过在幽灵的招呼下跳入湖中,我总觉得是一种很不祥的兆头,真希望她别再挥手了。
“希望你能努力找到怪物喔,我们会先把肉烤好等你。”
朱里满脸微笑地摇着手。
仔细一瞧,我才发现市原已默默在船舷甲板上架设巴比Q用的烤炉。
朱里她们似乎是想趁我下水找不明生物时在船上举行烤肉大会,不过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已经懒得吐槽了。
“慢走喔——”
我感觉朱里在我的背后顶了一下,就这样,我终于以半推半就的姿势跳入湖中。
大概是她顶得太用力了吧,猛烈冒出的气泡瞬间遮盖了我全部的视野。在浮力的影响下,我丧失了上下的方向感,就好像快要溺死了一样。我想起昨天好像才遭遇过类似的经历,那应该不是既视现象吧?
‘智春,你还活着吗?’
操绪潜入水中问道。
还好——我勉强以肢体动作回应对方。口中含着提供氧气的咬嘴当然没办法说话,不过至少呼吸起来还算顺畅。
没过多久,我就习惯在水中的感觉了。
水温虽然很低,但在潜水衣的保护下也没冷到无法忍耐的地步。我抬头仰望上方,刚才搭乘的船只底部还远远地浮在水面。越过湖水所见的天空蓝得惊人,阳光被水波切成一条条扭动的白带,不断改变形状。
除了美丽以外,我实在找不出其他描述这种光景的形容词了。
这种类似太空漫步的无重力感其实很舒服。说老实话,我有点喜欢上潜水了。明知海中可能有食人鲨鱼却依然坚持要潜水的人,或许就类似这种心情吧。
我叹了一口混杂着泡泡的气后,继续潜入深水。
途中,我突然感到耳朵剧痛,就好像水压要把我的头剖成两半一样。我慌忙试着朱里之前教我的耳压平衡动作,但除此之外,潜水并没有带给我任何身体方面的不适感。穿着蛙鞋摆动前进的速度也比我想象中来得敏捷。这简直是太有趣了,还可以欣赏鱼群从眼前游过。
我难掩感动地以目光追逐鱼儿们闪烁着银光的背影。操绪见状则莫可奈何地提醒道:
‘——不要玩了啦,赶快办正经事。’
“……”
真没想到我也有被操绪如此吐槽的一天。
虽然土琵湖算是水质透明度颇高的湖泊,但只要水深超过十公尺,再怎么透明的水也会变得一片昏暗。我身上的这套装备好像本来就无法潜得太深,朱里也警告过我要小心快速减压导致的潜水病。
最后,我来到距离湖底约二、三十公尺之处。
土琵湖中应该还有更深的地方,不过既然那只不明生物有在陆地上行动的习性,平常应该不会潜太深才对——以上是朱里的看法。
也就是说,土琵湖怪生物最有可能潜伏的应该就是此一深度附近。
不过话说回来,土琵湖的湖底是以凹凸不平的火山岩所组成的,生物想要寻找足以隐蔽的空间并不困难。像我这样浅尝即止的搜寻恐怕无法轻易发现目标的踪迹。要是利用诱饵把怪物引出来,效果或许会比较好——咦?该不会诱饵就是我吧?
‘智春……’
在四周漫无目的地乱漂的我突然被操绪叫住。
向来稳居于她眼底的欢乐、促狭之色消失了。那双色彩淡泊的双眸远眺着被昏暗湖水遮蔽的湖泊底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操绪毫不迟疑地顺着自己的目光直直指过去。
那到底是她看错?还是跟平常一样只是故意吓唬我的玩笑?甚至是真的遭遇了所谓的不明生物?我不知道——只见操绪自己也摇着头。
‘不过——那到底是什么?这种感觉……好像某种残渣?’
她面无表情地诉说着。
我也同样被这种没来由的不安感所袭击。如今的操绪所散发出来的气氛完全不是那个我熟悉无比的青梅竹马幽灵,反而像是人偶般正进行着毫无感情的系统反应。
就跟佐伯兄的哀音一模一样。
操绪似乎是发现了我的疑虑,随即又以我熟悉的表情露出微笑。
‘过来这里。’
语毕,她便游向了前方。
我原本以为幽灵应该不会在乎身处陆地或水面,但看来我错了。操绪的移动方式依然可以感受到水对她造成的阻力。
我想起佐伯兄曾说过,射影体并非单纯的幽灵,而是一种机巧魔神用的虚拟感官情报输出入装置。虽然我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应该可视为操绪与哀音她们也会受四周环境所影响吧。
操绪的发丝配合着她的动作,在水中舒缓地摆动。
她看起来就好像湖中的精灵一样。不不,这样太抬举她了。但至少,能完全不换气而持续在水中游泳的少女之姿,总是充满了梦幻的气氛。
光的波长在水中衰减,使背景染上了一层厚重的藏青色。
我突然想到……
……以前我的确见识过类似的光景。
被切割成片段的影像在脑海中迅速掠过。在遭遇客机严重事故后我混乱的记忆中,自己确实曾亲眼目睹坠落在海中的飞机残骸,以及一名在水中沉浮、穿着簇新水手服的少女——
‘智春!’
操绪的喊叫声将我的思考拉回现实。先前那片段而暧昧的记忆碎片,就如同模糊的梦境般再度沉入了记忆的深海中。
然而我却无法重新将其打捞起来,至少现在没有那个闲功夫。
那到底是什么啊?
不自觉喃喃自语的我在水中制造了许多小气泡。
从湖底累积的淤泥里,有一根貌似腐朽树干的东西凸了起来。
那并非什么不明生物。但既然如此,操绪跟我又为何会像是起了什么感应似地被吸引过去呢?
理由很快就揭晓了。
简直就像那块区域的时间被冻结一样,该物体就这样被遗弃并静静地躺在幽暗的水底。
那是一只手臂。
一只从手肘部分被连根切断、样貌凄惨,并且还是以机械驱动的巨大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