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湖畔开始下起了雨。
我先返回船上向朱里她们报告成果,接着才再度潜入湖底,拉起那只沉没的“手臂”。
这一来一回耗费了许多时间与精神,体力也快消耗殆尽了。直到下午终于完成“手臂”的回收工作后,我已经累得几乎要瘫在地上。
“我们先回别墅吧,让你可以换套衣服。”
当朱里这么宣布的时候,老实说我终于松了口气,甚至感动得想飙泪。
“真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我并没有担心你啊。只是情况已经发生变化了,不然的话我还想叫你在底下多待五个小时呢。”
“……”
刚才瞬间对朱里怀抱感激之情的我真是个大傻瓜。
不过仔细想想,她说得的确很有道理。状况已经发生变化了。也就是说,关于土琵湖怪生物的战斗能力,就必须重新加以分析与讨论。
那完全是因为——
‘这是机巧魔神的手臂……没错吧?’
操绪抬头看着飘浮在湖泊上方的白云,同时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问道。
我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操绪在湖底找到的这只“手臂”,当然不可能是人类的器官。这只机械驱动的巨大人工产物,长度几乎跟我的身高相等,外头还覆有金属装甲,看起来比较像人偶所有。
为了与恶魔抗衡而制作的人造恶魔——机巧魔神。而这根沉在湖底的玩意儿,应当就是机巧魔神被破坏的手臂了。
‘那只手……看来好像不能用了耶。’
我无言地点头同意。操绪的推测或许没错吧。
沉在湖底的“手臂”原本是以金属骨架打造,但此时已被某种惊人的力量扭断并与身体分家了。那种毁坏的惨状绝非是刻意拆解,恐怕是因为某种理由而遭受到损伤吧。
‘可是话说回来,机巧魔神有那么容易被破坏吗?’
这还用问吗?当然不可能。
操绪自己也实际目睹过启动后的机巧魔神,所以她应该跟我一样清楚才对。
就算是直接以大口径机关炮对准扫射,也无法在机巧魔神这种怪物的表面上留下丝毫痕迹。
‘如果有谁可以把机巧魔神的手臂扯下来,那岂不是跟机巧魔神同等级的怪物了?土琵湖的不明生物有这种能力吗?’
照操绪这样层层推理,事实只会让人越来越发毛而已。
至少可以确定,普通生物绝对无法达成这点。
假使土琵湖怪生物真是如此骇人的怪物,凭我一人之力也无法对抗吧。朱里会如此爽快地结束今天的调查活动,或许就是基于前述理由。
‘可是,机巧魔神又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喂,智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从刚才开始你就一句话也不回答耶?’
“……我没办法啊。”
我稍稍掀了几下嘴唇,尽量轻声地回话,同时还偷偷端详坐在我身旁的嵩月。
她坐在一张古老的木制长凳上,正擦拭着因雨水而湿漉漉的秀发。
我们位于一栋营运路线已被废止的荒凉公车亭底下。本来是跟昨天傍晚一样为了采买食材而出门,回程途中却突然下起了雨,只好暂时在此躲避。
日没之前的这个时段,嵩月应该还看不见操绪。如果我放声与操绪交谈,在嵩月眼底一定会以为我在自言自语吧。
公车亭的凳子很寒酸,为了避雨,两人很自然就会挤成肩并肩的状态。在这种浪漫的气氛下,我实在不想当一个跟幽灵聊天的怪胎。
‘有什么关系嘛,何必在意。’
操绪压低音量,死命以缺乏情感与高低起伏的声调讽刺道。
她的这句话可以解释为嵩月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了,所以何必在意;或是嵩月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何必在意。这两种意思都有可能。
‘话说回来,比起跟操绪聊天,智春更希望与嵩月同学单独相处吗?呵呵,还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呢。既然机会难得,要不要顺便关心对方会不会冷呀?现在可是能跟她肌肤之亲或毛手毛脚的大好时机哟。’
我决定无视她,况且我也没有跟嵩月打情骂俏的企图。就算我真的斗胆问了,她大概也只会发动地狱烈火提高这附近的温度吧?不,我猜她绝对会这么做。
面对毫无反应的我,操绪只能“唔”地用力抿着嘴。但没想到,她突然又开了口:
‘智春,快看快看……看到没?嵩月同学的衣服都湿透了,还变透明哟。’
操绪以一脸邪恶的笑容引诱我。这种情况下,有哪个呆子会上当啊,你是小学生吗?
不过操绪并没有等待我的回答,而是径自绕到嵩月的正前方并窥探她的胸口。
‘哇……唔哇。F罩杯果然了不起。’
“耶?”
一不小心就被她钓中了。
糟糕!我还来不及后悔,操绪就仰望着我的脸并咧嘴一笑。
‘智春果然很想看吧?’
可恶!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本来以为操绪又要开始连珠炮地痛骂我,结果她却只是黯然神伤地默默叹了口气,然后又一语不发地摇着头,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嵩月发现我自顾自地扭曲着脸,便以不可思议的眼神转向我。
我慌忙开口转移话题。怎么会这样?没想到真的是透明的。
“对、对了……关于刚才那只机巧魔神的手臂,嵩月有什么印象吗?”
“抱歉……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似乎没注意到我的鼻息有些急促,一如往常地以楚楚可怜的表情摇摇头。
话说回来,她没有印象也很合理。机巧魔神可是对抗恶魔用的兵器,算是嵩月的天敌吧。
“不过……只找到右手,代表……”
“咦?”
嵩月的说话方式还是那么片段而难以理解。至于被她那湿透上衣底下所浮现的曲线不断拉走的注意力,我也同样难以克制。
“啊……机巧魔神的本体没事,操演者就活着,所以……可以试着问问……”
这回我就听懂了。原来如此啊,颇有几分道理。
当我们把从湖底发现的那只“手臂”拉起来后,朱里便将拍下的照片以电子邮件传送出去。她这么做,想必是为了寻找那只“手臂”的原本主人——也就是机巧魔神目前究竟身在何方吧。
‘不过,有那么简单就可以找到吗?又不会有人去警察局报案说自己掉了一只机器手臂。’
操绪“嗯——”地以手撑着下颚咕哝着。话是没错,又不是遗失钱包,不过……
“我觉得那只手臂并不像已经在水中躺了几十年。”
嵩月用力点头,同意我的推测。
除了并没有完全被埋入污泥外,手臂表面也只有部分生锈,尚未出现腐蚀的痕迹。据此推算,手臂沉入湖底的时间顶多只有五年、十年罢了。
而土琵湖畔成为洛高的集宿所就是在这段时间内所发生的事。
“会在这种偏僻场所使用机巧魔神的家伙,想必跟洛高脱不了关系——或许还可以找到相关的纪录。”
嵩月默默地点头同意。操绪的脸上虽然不太甘愿,但也无法反驳我。
只要找出那架机巧魔神的操演者是谁,就可以顺便查出把机巧魔神手臂扯下来的怪物身份了。假使真是土琵湖怪生物干的好事,或许还能请那位操演者指导一下击退怪物的技巧。一想到这里,我又突然发现……
“咦……”
‘怎么了,智春?’
“呃,时间点好像凑不起来。”
‘时间点?’
操绪讶异地追问道,嵩月也无言地偏着脖子。
“不明生物在土琵湖附近的目击情报是在这半年内才出现的吧?那为何五至十年前它又会在此留下与机巧魔神交手的纪录?”
‘不明生物可能有两只呀?就好像母子之类的。’
操绪立刻提出了解释,似乎觉得我在大惊小怪。
但如果真是那样,为何比较年轻的那只这几年来都没有被目击呢?
‘操绪怎么会知道嘛。可能是去各地洄游了呀。呃——例如白令海之类的地方?’
又不是鲑鱼。况且土琵湖与海洋也没有任何连接。
‘嗯……不过,也不见得那只手臂就是与不明生物战斗后留下的遗迹呀。就跟我们之前一样,搞不好是两架机巧魔神间相互战斗哟。’
这种可能我也想过。不过,这么一来就无法说明被破坏的机巧魔神右手臂为何会沉入土琵湖湖底了。既然是操演者之间的争执,有必要跑到湖的正上方来打吗?
‘我想到了。一定是两架机巧魔神先在别处打架,然后才把被扯断的手臂扔入这座湖中。’
那么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是?
又不是杀人凶手遗弃尸体。机巧魔神被打坏这种案子警方应该不会受理吧,所以有必要湮灭证据吗?
‘对了……一定是那个。违规倾倒废弃物!最近要丢这种巨大垃圾好像都得付钱呢。’
根本不可能。我竟然会认真地跟操绪讨论那么久,实在是蠢透了。
“啊……”
就在这时候,嵩月突然以好不容易才能听见的细微音量喊了一声。
“嵩月。”
我开口说道,或许她对沉在湖底的那只机巧魔神手臂有什么看法吧。不过,嵩月却以连我都被吓到的夸张慌乱模样使劲摇头。
“啊……没什么……”
才说到一半,她的动作又停了。
只见嵩月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似地咬着嘴唇,接着又将身体转向我。
“……请听我说!”
随后她便突然以惊人的气势探出身子。近在咫尺的嵩月体温异常地高,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公车亭的墙边猛力后退。不过她依然紧紧相逼,几乎是以四肢趴在长凳上的姿势由下仰望着我。这当中,操绪也被吓得瞠目结舌、无法动弹。嵩月终于又以欲言又止的样子掀开嘴唇。
“啊……还是不要吧。”
但最后却又低着头小声说道。
什么跟什么啊!
嵩月重新在公车亭的长凳上坐好,然后便一语不发地垂着头。她的双颊上依旧残存着些许红晕。原本湿透的衣服也在冒出白色蒸汽后被逐渐烘干了。
她刚才差点就说出口的话难道真的那么难为情,足以令她的血液温度上升?一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就连我自己都心跳加速起来。嵩月,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吧。
脑袋一片混乱的我只觉得浑身僵硬,而这时嵩月又再度抬起头。
“夏目同学……请你脱掉衣服。”
这回她说得可是非常清楚了。脱衣服?真的要在这里吗?
“嵩、嵩月?”
“我来烘干……衣服,请脱下来。”
她边说边将微微使四周出现海市蜃楼现象的手掌心摊开在我面前。
啊,原来如此,是为了烘干衣服啊。嵩月的心意我很高兴,不过她使用的辞汇太容易让人误解了。我发现原本就动弹不得的操绪这时也近乎腿软地瘫坐在原地。
“夏目同学?”
“啊……嵩月,谢谢你。不过不用了,反正衣服也没多湿。而且雨也已经停了——”
我边拍衣服边站起身。刚才那阵果然只是骤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滴完了。
尚未进入黄昏时段的蓝天在云层缝隙间露出了踪迹,湖面上也反射出白色的太阳倒影。
嵩月默默不语地对我点点头,操绪则维持坐姿并以手撑住脸颊。
不知为何,缠身于我的这只幽灵心中好像有许多不满。不过刚才我自己也同样被吓了一跳。跟这两位少女挤在如此狭窄的公车亭中,总觉得迟早会引发什么致命的问题。
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我本能地下了如此的决定。将超小购物袋拿起来后,我以近乎逃跑的速度冲回马路上。然而也就是在同时,经过改造的大音量喇叭又在附近响起。
“咦?”
嵩月与操绪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回头一看后,我发现了一辆机车,而且还是那似曾相识的Gilera制速克达!这回对方依旧以完全无视道路限速的惊人气势朝我逼近。方才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嵩月出人意表的举止所吸引,所以根本没发现这辆速克达的接近。
然而,速克达的驾驶似乎跟我一样震惊。
“咦咦咦——快退后、快逃呀啊啊啊啊啊!”
染成金发的那名年轻女子,绷紧了半罩式安全帽下的脸庞,边发出莫名其妙的尖叫声边紧急刹车。在因雨而潮湿的柏油路面上,速克达的龙头用力一歪后便连人带车地翻倒了。
女子的尖叫转为了惨叫。
我愣愣地瞪大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光景。
速克达掠过动弹不得的我身旁,在地面上又弹了好几下,接着才直接冲向护栏。包括驾驶的女性在内,车辆的无数零件腾空飞起、四散落下,最后摔入湖水中并溅起大量水花。
“……”
女子的身影从湖面上空消失了,因水花而产生的鲜明彩虹也只是惊鸿一瞥而已。
*
那名女性自称华岛由璃子。
“哎——真不好意思。多亏了你们帮我。其实平常我都是遵守安全驾驶规定的,只是因为这季节应该很少有观光客会在马路上闲逛才对呀——所以一不注意就稍微骑快了点。况且谁知道会突然有人从废弃公车亭冲出来嘛!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狸猫之类的动物,差点就直接辗过去了,还好我最后紧急刹车。狸猫这种动物呀,养久了就会觉得很可爱,只可惜会破坏农作物。”
这位大姐似乎是很聒噪的人。尽管一头金发,打扮与化妆风格都很像不良少女,不过很不可思议地却不会让人畏惧。或许是因为她总是笑逐颜开的缘故吧。
“啊!我就觉得你很面熟,你不是昨天才差点被我辗过去的小子吗?原来你平安无事呀。我从昨天就一直很担心,现在总算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了。其实我每天这时候几乎都会通过刚才那条路,谁知道竟会连续两天差点辗过同一个人。对了,大家是不是都认为你很倒霉呀?还是说你被恶灵缠身了?”
身旁的操绪听到这里简直是怒发冲冠。这位大姐的直觉也真恐怖,让我只能说是甘拜下风。
的确,大家都认为我很倒霉,被无法摆脱的青梅竹马纠缠也是真的。
“总之,非常抱歉。”
等由璃子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我才向她低头致歉。
“咦?怎么了吗?”
她一脸狐疑地反问着。这个人是不是记性很差啊?难道她忘了没多久前才连人带车摔入湖中吗?
虽说差点就溺水的她被我们及时救起,但已经没入水中的速克达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你说速克达唷?算了,反正那也是别人送的,我也差不多该换辆新的了。而且刹车还经常失灵,昨天就发生过一次不是吗?哇哈哈哈。不过——这种季节跳入湖水也够辛苦了,真不好意思,还要你陪我下水。”
由璃子边拧着湿答答的尼龙夹克边回答。
我拨起还在滴水的前发点头同意。事实上,我已经连续两天因意外而被迫和衣下水了。
“对了,从这里走路很快就可以到我家,要不要进来换套衣服呀?不然你很快就会感冒唷。”
她的提议非常合理,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对方的好意。
如果只有我们三人在场的话,请嵩月帮忙烘干也是可行之策。然而,就这样放着全身湿透的由璃子不管,我觉得颇过意不去。此外——嵩月应该不喜欢我把她的能力当作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权宜之计吧。正当我这么考虑的同时……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朝嵩月望了过去,而由璃子则似乎对此产生了误解。
“对了。”
她摆出我们好像是多年好友的态度将手绕过我肩膀,接着又以喜孜孜的表情问:
“你们应该在交往吧?”
“不,只是普通的同班同学。”
我淡然地告知对方事实。
不过由璃子好像完全不肯退缩。
“哎呀,何必害臊呢?如果只是普通同学,为何会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散步?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或者是私奔?我不会鸡婆到去报警的,你就诚实招来吧。”
像她这种完全不理会他人说法,径自以成见对事物加以解读的类型,没想到还真不少。
我轻轻叹了口气。
“你想太多了,我们只是因为社团的集宿活动,所以才会来土琵湖——”
“集中住宿!”
山璃子突然大为感动地仰天长啸。
从刚才开始的几个征兆,我就发现她似乎对同班同学、集宿等具青春意味的关键字特别敏感。
她明明年纪还很轻,却一直给人一种老成的印象,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吧。
“真好耶。集宿,没错没错,今晚可是大好机会。”
“……嗄?”
“你这小子还在装傻。姐姐我可是经验老到,你别想瞒过我。根据我的直觉,你女朋友也非常期待你进攻唷。”
虽然她这么强调,但我却觉得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毕竟前提就已经搞错的情况下,说什么直觉都是没用的。
“啊,不过你可不能太猴急,一定要保持温柔。她应该是第一次吧?年轻真好耶。而且你女朋友又这么美,咪咪更是……喂喂,她的胸围是多少?”
“……我哪知道。”
“耶?不要骗人唷?”
由璃子使劲眨着眼,似乎觉得难以置信。
“不过你应该很有兴趣吧?好,稍微等我一下。”
好?那是什么意思——不过就在我还来不及吐槽的时候……
由璃子离开我,偷偷绕到跟平日一样步履蹒跚的嵩月背后。尽管嵩月察觉异样而立刻回过头,但已经太迟了。由璃子从后方伸出魔爪,抓住了嵩月的胸部。
呀啊——嵩月不自觉地发出了可爱的尖叫声。虽然她很想挣脱,但因双手都提着购物袋,所以除了拼命扭动身子外别无他法。这段时间内,由璃子早就充分享受完嵩月胸部的触感了。
“天呀!竟然有F罩杯以上!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唷!”
她大剌剌地返回我身边,以极为亢奋的口气对我咬耳朵道。看她用如此开心的模样报告此事,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反应。刚才帮这位落水的大姐上岸搞不好是我人生的另一次错误,一瞬间我真的后悔了起来。
嵩月的眼睛瞪得好大,似乎还搞不懂刚才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愣愣地伫立在原地。
由璃子的住所就在湖边不远处,是一栋悬山顶{译注:中国古代建筑的一种屋顶样式,亦传到日本与朝鲜半岛}的古老民宅。
年代应该比我租的鸣樱邸还要久远吧。完工时间距今恐怕已将近一世纪了。
褪色的墙壁以及被煤烟污染的柱子酝酿出一股温暖的陈旧气息。虽然我是第一次造访,但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怀念。在远离市区的这栋山中老屋内,山璃子好像是一个人独居。
‘智春……你那件是男生的吧。’
操绪指着我身上的衣服说道。
为了更换我那袭全然湿透的便服,由璃子特地借了件运动外套给我。不管是颜色或尺寸,怎么看都像是男用的。尽管我很感谢对方的热心,但对于穿上去还是有些迟疑。
‘这是谁的衣服呀?由璃子小姐不是一个人住吗?话说回来,她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何要住在这种偏僻的山里?’
操绪提出一连串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别人的隐私还是不要追究吧。”
虽然我如此制止她,但其实内心也难掩好奇。况且这栋建筑物所散发的气氛,还真像鬼故事里经常出现、那种会袭击旅行者的山姥鬼屋。
但话说回来,这种开朗到近乎无知的大姐,会在半夜突然性情大变向我们袭击吗?实在是很难想象,那根本不符合她的气质。
当我正在思考这些有点失礼的问题时,由璃子已经端了一只盆子回来。
她发现我换好衣服后,便豪迈地放声大笑。
“喔!太棒了,刚好合身。你原本的衣服我已经丢下去洗了,这件运动外套就让你穿回去吧,不必还我。”
“耶?可是。”
“你不用客气啦。那是我老公以前的衣服,不过他现在没机会穿了。”
“……老公?”
我与操绪对看了一眼并喃喃说道。由璃子小姐已经结婚了吗?
“是呀,不过现在应该算是分手状态吧——啊,不要讨论那个了,你快趁热把茶喝了。很抱歉,这只是便宜货。”
“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对方递给我的茶碗中注满了貌似很普通的绿茶。茶叶的好坏我是分不出来,不过被湖水冻僵的身体能喝热饮总是好的。
“这茶碗……”
向来沉默的嵩月这时难得地主动开口了,看来她总算从双峰突然被陌生人乱揉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由璃子望着似乎对茶碗很感兴趣的嵩月说道:
“喔,你女朋友眼光真好。”
然后便开心地笑了,还不忘使劲拍打我的肩膀。我真的很想吐槽她,毫无眼光的人应该是你才对,连嵩月不是我女朋友都看不出来。
“这茶碗可是我亲手烧制的唷。算是得意之作。”
烧茶碗?
“……原来由璃子小姐是陶艺家啊?”
我不由地这么追问。这种完全静不下来的姐姐适合研究陶艺吗?
“应该说我还在学习吧。本来那只是我的兴趣,但自从跟老公分手并离家后,我偶然得知这栋老房子在出售的消息。你知道吗?这栋房子后头竟然有座很棒的窑唷。有兴趣的话等一下就带你们参观。”
据由璃子表示,白天她都在山麓下的披萨店打工维生,傍晚后就返家研究烧陶。
这种生活真令人羡慕,我不禁感慨着。我也想过着如此自由自在的人生。
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啦——由璃子笑着补充。
“我可是连高中都还没读完就结婚哩。虽然我并不后悔,但其实也很羡慕能尽情享受校园生活的你们——”
由璃子以若有所思的眼神说道。
接着,她又突然以略显性感的表情贴近我的脸。
“——所以啰,小子,一定要记得避孕措施。千万别让你的女友哭泣唷。”
话题怎么又跑到那边去了。刚才聊到一半时,我还有点憧憬这位姐姐咧。
“抱歉……”
嵩月这时怯生生地举起手。
我讶异地望着她,不敢想象她要发表什么意见。“避孕是什么?”——如果嵩月这么问,由璃子铁定会乐开怀地热心帮她解释吧。我脑海中的这幅光景还真是栩栩如生。
然而从嵩月口中冒出的却是另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话。
“你有听说过……这附近的不明生物吗?”
对喔,朱里提醒过我们,有机会的话就要向当地人打听。
“你说的是类似土龙{译注:日本一种外表类似蛇的传说生物}之类的生物,对吧?我是有耳闻啦……?”
就连乐天派的由璃子听了都难得露出愕然的表情。这也不能怪她。
“我们……听说这附近有不明生物的目击传闻。关于这点,不知道您听说过什么?”
“不明生物的……目击传闻?”
由璃子的反应大致如我预期。只见她一脸难以置信地用力眨着眼睛,还以疑惑的眼神交替盯着我与嵩月的脸。
“我倒是没听过土琵湖有不明生物……你们社团会来这里集宿,该不会就是要寻找那玩意儿吧?”
由璃子询问我们的语气背后不知为何似乎略带惊恐。所以我才不想逢人就问关于不明生物的问题嘛。
“呃,是啊……跟我们一起来的朋友里有人对这方面非常感兴趣。”
这应该不算谎言吧。
由璃子听了微微一笑。
“是唷。你们该不会有那玩意儿的照片吧?”
“唉,要说有也不算有……”
“是吗?如果有机会我倒想见识一下。啊,对了,假使那玩意儿被我发现,你们会提供奖金吗?”
“这个嘛……多少有一点吧。”
佐伯兄管理的学生会可能会以封口费的名义吐一点钱出来,或者就直接买辆新的速克达送她。
“既然如此,我也帮你们留意一下吧。看来以后得带照相机出门了。”
由璃子笑着回答。很明显地,她并没有把关于不明生物的话题看得太严肃。对于具备一般常识的普通人而言这很正常,我还真有点羡慕她呢。
“话说回来,我如果发现了相关情报要怎么交给你们哩?你们就读的学校是?”
“啊,我们是洛芦和高中的学生,学校的集宿所就位于土琵湖旁边。只要去问那里的人就可以知道了……”
“啊啊……我明白了。嗯,其实我知道那所学校。原来你们是洛高的学生呀。”
由璃子略显讶异地说道。
在我与对方交谈时,嵩月则是默默盯着茶碗,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
到了晚上有通电话打来。
手机的液晶萤幕显示出现在的时间以及来电者名称,我扫过一遍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按下通话钮。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如果现在不接,日后对方会更加火大。
‘喂喂——!智春!’
结果接了电话还是躲不过引发对方勃然大怒的命运。一位与我同班的少女在电话另一头发出尖锐的吼叫声,我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
“杏……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我已经寄了好多封简讯,谁叫智春都不回复。对了,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没来打工!而且还有两个奇怪的家伙跑来说要代替你!?每个礼拜六不都固定是我跟智春看店吗!?’
奇怪的家伙想必就是佐伯兄派来的手下吧。那个团体里面果然都是怪人。
“啊,所以……店里还好吗?我有点担心。”
杏从话筒另一边传来了‘唔——’的思索声。
‘那两人算是很勤快啦,不过因为人长得高头大马,又不会说话、面无表情,所以客人都被吓跑了。’
我的担忧完全命中红心。佐伯兄的手下几乎都是那类人物。
‘甚至还有巡逻中的警员跑来关切,大原酒行是不是被强盗入侵、占据了。不过,我爸倒是还蛮中意那两个家伙,所以我也不便说什么。对了,智春,你明天该不会也不在吧?’
“啊……嗯,是啊。”
幸好大原老爹喜欢那种怪人。
‘话说回来,昨天除了智春不在,樋口跟嵩月同学也请假耶。到底是怎么回事?听柱谷老师说你们是请公假。难道科学社的所有成员真的都因传染病而被隔离了吗?’
“传……传染病?”
呃,我怎么没听说过?对了,铁定是佐伯兄那家伙!他就不能想点比较好听的请假理由吗?用这种借口帮科学社请公假,简直是故意的嘛。
“不,根本不是那回事。”
‘是喔?那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出发调查不明生物——就算我这么回答对方也很难信服吧。不,如果杏直接相信情况或许反而更糟。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回去就告诉你。”
‘唔嗯——’
不知杏这种反应是被我说服了还是没有。
‘算了,不过你任意翘班这件事我会先记在账上喔——’
接着她便主动挂断了电话。
我望着手机叹了口气。杏最后留下的警告实在是没道理啊,不过让那种怪家伙去代我的班也是我一时疏忽。
现在时间刚好过半夜十二点。
气力放尽的市原就像具尸体一样倒卧在男生寝室的沙发上,连日来操劳过度的车辆与船只驾驶工作简直是让他累垮了。至于樋口今晚则又要熬夜守候监视摄影机。
操绪也不见踪影,想必是去睡觉了吧。
身为幽灵的操绪竟然也要跟正常人一样需要睡眠,而且入睡以后身影就会消失。以前的我也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不过真正的理由我现在已经理解了:当操绪被封印在机巧魔神内部的本体入睡时,作为她分身的射影体当然也会失去活动力。
“……真受不了啊。”
自己的身体明明很疲惫了,但却因为在这种微妙的时间被吵醒,反而难以继续入眠。我身上依然穿着傍晚换上的那件运动外套,就这样悄悄闪过位于客厅的樋口,在不引起任何骚动的情况下走出别墅。
屋外的景象让我不禁发出赞叹。
仰望夜空后,剩下的半点瞌睡虫也完全被赶跑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就横亘于眼前。
天空中的恒星群几乎遍布整个视野。对此用“星空”这种单纯的名词称呼似乎太不敬了,穿越大气层来到我肉眼中的景致应该就是宇宙本身才对。从我所立足的这颗小小地球上,数不尽的星斗就如同漩涡般延伸至无穷的远方。至此我才终于亲身体验宇宙的伟大。今晚的夜空之所以会如此清晰,跟傍晚的那场骤雨或许也有关联。
巨大的满月也在湖面上洒落白光。
似乎只要伸出手,我就可以直接碰触到那美丽的光芒。
我无意识地瞪着头顶,对准那些比城市所见要大上好几倍的星辰伸出双手。
“……啊。”
但这时背后却突然有人出声,害我的心脏差点就要停了。
转头一看,原来站在那里的人是嵩月。我勉强挤出笑容回应对方——刚才竟然不小心被她撞见了我的蠢样。
“嵩、嵩月……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被对方质问前,我抢先开口。
嵩月一脸困窘地偷偷端详我。
“散步。”
接着才简短回答道。
然后她又一动也不动地以欲言又止的表情凝视着我。
呃——
“我可以跟你一起散步吗?啊,如果你不喜欢也不必勉强啦。”
嵩月露出恳切的眼神并羞赧地对我微笑点头。我似乎越来越懂得该如何与这个女孩相处了。
虽说是要散步,但这附近也没什么值得一逛的景点。于是我们便直接朝湖畔码头的方向前进。那里大概算是这一带唯一称得上建筑物的场所吧。
我们穿越突出于湖面的船坞后,来到了码头的栈桥。
栈桥两侧绑着各式各样的出租小船。白天经过时没有闲功夫好好欣赏,现在静下心来细细品味,倒觉得这副景象也十分有意思。
我俩蹲在栈桥的最前端,眺望倒映在湖面上的明月。
正如一开始预期的,嵩月什么话也没说。
这种时候要是事先有准备烟火就好了。虽说静静欣赏夜景也没什么不好,但总觉得有点过于沉闷。大概是因为操绪不在身边吧,四周显得格外寂静。
湖面也一样太过平静了,简直不像是真实的景色。这潭水底下真的躲了所谓的巨大不明生物吗?
科学社的集宿只剩下一天了,明天想必我又得潜入冰冷的湖水里,但我总觉得这次的调查活动将空手而归。
“……水无神同学呢?”
当我对着湖面发呆时,只听见嵩月以细微的声音问。
水无神?谁啊?
“啊啊,你说操绪啊。她在睡觉。这两三天她一直大吵大闹,想必也累坏了吧。那家伙自从变成幽灵以来,就再也没有跟我以外的其他人一起出门旅行过,所以才会那么心浮气躁。应该没有影响到你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昨夜与今夜陪着操绪共处一室的人其实不是我,而是朱里与嵩月。操绪嘴巴上虽然装得很漠然,但其实有机会跟同年龄的女孩子聊天,她心底还是非常高兴。
光是想象那幅场景,我就觉得自己非努力让操绪复生不可。
“其实……我也很开心。这也是我的第一次。”
嵩月羞赧地垂下头。
我默默地望着她的侧脸。这么说来,从嵩月升上洛高后,她在班上几乎都是处于孤立状态。即便这次集宿又是科学社另一次的半强制企划,但对她而言应该也是一场难忘的经验吧,在记忆中想必会留下鲜明的印象。
这种场合我有幸陪在她身边,实在是令人欣慰。然而话说回来,这世界上应该还有很多活动是比出远门击退怪物更能让人开心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对方,所以只好继续保持沉默。嵩月这时抬起了头,对我报以青涩的笑容。我简直快晕船了,被她深深吸引的我根本无法将视线从她脸庞上移开。
“绝对不可以交换契约”跟“今晚可是大好机会”。
佐伯兄的警告与由璃子的怂恿交替在我脑中回荡。
由于情绪太过紧张,我甚至连自己身在何方都忘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冲击力道终于让我恢复清醒。
嵩月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怪力紧紧抱住我,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她那柔软的身体触感使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这种情况下,我应该顺势跟着搂住她吗?不,我们还只是……这样未免进展太快了吧。
“——趴下!”
当我挣扎地想重新站稳脚步时,嵩月却以尖锐的声音喝斥。
我这时才终于察觉出四周的异样。嵩月的举动并非要抱住我,而是急着想把我撞倒才会扑到我身上。
刚才我们欣赏夜景的栈桥前端,如今正有某样物体以高速掠过。
那种呼啸声就跟台风天电线被风吹出的凄厉哀鸣很类似。紧接着,一股如地震般的冲击便辗过栈桥。
“啊……”
嵩月再度轻声喊道。她的左眼已经在暗夜中散发出淡淡的绿色光芒了。
这是她恶魔本性显露——也是进入战斗态势的证据。
我还是搞不太清楚自己所处的状况。在我刚才恍然做着春梦的同时,这附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思绪一片紊乱下,我只好先紧盯着嵩月注视的方向。
那是海啸吗?
袭向岸边的玩意儿真有那么巨大?
原本寂静的湖面被异物划破了,满天星斗也遭遮蔽。有某样物体正矗立于夜色下。因此飞溅而起的水花还从我们头顶如瀑布般洒落。
形状诡异的一双眼眸在月光照射下闪闪生辉。
如爬虫类般的光滑肌肤、无数根触手。
骨节明显的前肢、长而锐利的爪子。
利牙。
以及震耳欲聋的咆哮。
“不可能吧……”
我被震慑得几乎无法言语。
位于我们面前的,的确是名副其实的怪物。
而那也是土琵湖不明生物的真面目。
*
‘智春!’
一道光线从我眼前闪过。如萤火般的微弱光辉就像是海市蜃楼般摇晃了几下,随后一名颜色稍淡的少女身影便出现了。原来是操绪。
她大概是在睡梦中感应到我内心的惊恐,才会像这样突然觉醒吧?只见睡眼惺忪的她身上还穿着睡衣。
为了理解目前的状况,操绪首先环顾四周,结果视线却在撞见我与嵩月双双相拥倒在栈桥上的身影后便戛然而止。
‘智……智春?’
操绪的嘴唇抽搐了一下,然后便以一脸不自然的笑容僵住了。随后,她又挤出我有史以来听过最温柔的口吻问道:
‘你、你们在做什么呀?都这么晚了还在这里……两位?’
“笨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
‘你想蒙混过去吗!?’
“不是!看你的背后!”
一种难以形容的无力感涌上我全身,我莫可奈何地指着那位幽灵的身后。嵩月依旧维持推倒我的姿势,表情一脸茫然。
‘我的背后……’
操绪保持僵硬的笑容并转过身,然后她就真的完全无法动弹了。
位于她眼前的那个物体,除了怪物二字找不出其他形容词。
那如蛇般的头顶生有巨大触角,全身还覆盖在一层如狮子般的鬃毛下。修长的前肢具备爪与距{译注:动物趾骨后上方突出像脚趾的部分,打斗时可充当武器}。从鬃毛间窜出的许多根触手更是如长鞭般在半空中不停扭动、挥舞。
那家伙的全长绝对超过十公尺。
地球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生物吧!就算是变种也未免太扯了。如果真有造物主存在,而祂又执意要创造这种外型充满恶意的生物,那祂想必非常憎恨这个世界。
‘……那是什么呀!?巨大鬣蜥吗!?’
“鬣蜥哪来的触手——嵩月,我们快逃!”
我抱起嵩月的身体后向四处张望,想寻找安全的撤退路线。
我们目前的位置是在栈桥前端。通过栈桥后就是船坞,接着只要再穿越船库就可以回到马路上了。我下定主意后立刻带着嵩月拔腿狂奔。尽管操绪好像正横眉竖眼地瞪着我,但如今已没空理睬她了。
怪生物的行动速度出人意表地敏捷。
原本以为对手只是暂时潜回水底,没想到一溜烟它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游向了栈桥底部。这一招是为了阻挡我们的退路吧,看来它的智能也比想象中来得更高明。
木制的简易栈桥无法支撑怪物的巨体冲撞,开始出现倾斜。等我察觉它想一口气将栈桥撞断后,不由地感到全身发寒。这种情况下要是摔入水中,游戏就结束了,下场铁定是成为怪物的饵食。
“嵩月,你先走!”
我从嵩月身边往前站了一步,并与空中的操绪对望一眼,如今已顾不了那么多了,能对抗这种怪物的力量,我只能想出一个答案。
“——出来吧,黑铁!”
我使劲扯着嗓子。
操绪的灵体化为光芒,逐渐被吸入我脚底下的影子。
随后,我那被月光投射出的黑影便出现了令人不快的蠕动。
影子的颜色正在逐渐改变,最后转变成能吞噬任何光线的幽暗。在那虚无的深渊内侧,有某种巨大的物体正把我的影子撬开、缓缓露出身影。那是一架全身由漆黑铠甲所包覆,以机械推动的巨大人偶。
机巧魔神。
模仿人类外型打造的这架机械魔神,正从幽暗中慢慢浮出地表。
怪物见状立刻高高举起以巨大爪子武装的前肢。
漆黑的魔神从我的影子里诞生后,硬生生地扛下了这一击。
魔神的左手紧紧揪住怪物的距爪后,右手则对准怪物的躯体使出充满威力的攻击。代表苦痛的哀鸣从怪物口中的利牙缝隙间窜出,接着巨大身躯也开始摇晃起来。
趁这个空当,我跟嵩月好不容易抵达船坞,不过怪物的追击并没有因此完全停止。只见它如鞭子般奋力一挥,那条巨大的尾巴瞬间扫过停留在船坞附近的一整排游艇。
尽管这些都只是小型船只,但重量也跟普通的家用车差不多。游艇被尾巴扫向空中后又一一摔落。无法抵抗这股冲击的船身纷纷损毁,残骸还刚好挡住了我们的退路。
我开始感到绝望了。因为怪物的力气实在是超乎常理。
佐伯兄之所以会对这只不明生物念念不忘的理由我终于理解了。有这种怪物栖息的湖畔,洛高的新生们哪有办法悠闲地举办集宿呢?!
“只能趁这次机会打倒它了……对吧?”
当我猛然察觉自己已陷入千钧一发的危机后,不禁冷汗直流。
<黑铁>依旧扯着怪物的前肢不放,勉强封锁住对手的移动。机巧魔神的全高只有约四公尺,但倘若光比力气,跟这只全长十几公尺的不明生物还能一较长短。
“去吧——黑铁!”
漆黑魔神拼命对怪物施展攻击,这回目标对准了下颚。
在月光下反射出湿润光芒的巨大身躯也不由地畏惧地朝后退了几步。尽管<黑铁>想趁胜追击,但因为立足点实在太接近水面,所以只得作罢。然而<黑铁>紧接着所挥出的右拳,却被怪物的血盆大口一下子反噬了。
这家伙就是把湖中那只机巧魔神“手臂”扯下的真凶吧。
当全身充满怪力的生物紧紧咬住<黑铁>的手腕时,情势顿时逆转。漆黑的魔神如今反而死命想掰开怪物的下颚。
<黑铁>体内无数的齿轮与钢索发出了剧烈摩擦与震动。时间虽然仅有短短数秒,但依然呈现出令旁观者紧张得无法动弹的胶着状态。单纯比蛮力的话,或许<黑铁>还略胜一筹,但那只体型分外巨大的怪物却能利用在水中疯狂扭动的反作用力,玩弄立足于船坞上的对手。
接着,从怪物背部伸出的数根触手又像鞭子般缠住了<黑铁>的机体。它大概是想封锁<黑铁>的动作,进而将其拖入水中。
“唔哇……”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如果要在水底跟这种怪物交手,恐怕就连我的机巧魔神也缺乏胜算。况且身为操演者的我,目前身上也没有任何潜水装备。倘若跟<黑铁>一同被对手扯入湖中,那我百分之百会溺死。
怪物大吼一声,就好像在嘲笑我的焦躁。
漆黑的魔神关节部位被怪物的触手卡死后,因此失去重心,随后便再也无法抗衡怪物的力量,直接被拖向湖中。
然而就在此时,我的视野角落却被一种炫目的鲜红光芒照亮。
那是嵩月。
嵩月的双手各握着一颗炽热的火球,在空中回旋飞舞。这是恶魔名门——嵩月一族代代相传的战斗技巧“炎舞”。只见她高高跃起,丝毫不畏怪物四处挥动的触手,甚至利用缠绕在手臂上的地狱烈火将怪物的触手一一烧断。
失去反击能力的怪物触手缩了回去,漆黑的魔神又再度开始咆哮。
<黑铁>以恢复自由的手腕勒住怪物的颈子,并直接使劲将对手从水中拖出来。战局顿时急转直下,现在轮到<黑铁>想把怪物拉上陆地了。
发出痛苦叫声的怪物想再度伸出触手,但这回却有嵩月的火焰替<黑铁>掩护。
这么一来我们很有机会获胜——正当我这么期盼的时候……
没想到……
覆盖怪物全身的鬃毛突然发出了金色的亮光。那是啥!?实在令人费解!不过,我总觉得事情很不对劲。
“嵩月,快逃——!”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喊。吼叫声好不容易传入嵩月耳中,正要再度跳起的她似乎因此稍稍迟疑了一下。
紧接着……
“嵩月!”
强烈的闪光遮蔽了我整个视野。我感觉毛发倒竖,压力转化为疼痛并排山倒海而来。轰隆声冲击着我的鼓膜,船坞的木质地板也因高温而碳化、逐渐解体。
嵩月纤细的身躯也被这股爆炸震波弹飞,幸好惊险地被我一把接住。由于爆发力道实在是太过强大,挡住嵩月的同时,我也直接后仰倒地。浑身无力的嵩月感觉还蛮重的,我努力抱着她起身。
“操绪……”
等我坐起上半身后,已经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异样光景。
以熊熊燃烧的栈桥与船坞为背景,怪物的巨大身躯正傲然挺立着。
它那被鬃毛覆盖的全身边喷出火花边发出光芒,我这才对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恍然大悟。电击——那只怪物就跟电鳗一样,可以从全身爆发出电流。
动弹不得的<黑铁>跪在怪物脚边。
失去战斗能力的机巧魔神再度缓缓沉落我的影子里。我虽然不肯相信,但也不得不承认。<黑铁>输了。这只怪物比我的机巧魔神还要更强。
怪物确认障碍物已被排除后,拖着庞大的身躯缓缓爬上陆地。
嵩月依然尚未苏醒。
虽然我也很关心操绪的安危,但目前也没有任何确认的方法。我抱起嵩月并连忙向后退,这种时候只有走为上策——不过,要往哪里逃呢?
怪物形状诡异的眼珠如今正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辉。
那对瞳孔睥睨着我们,仿佛正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当我察觉到这点时,顿时惶恐得连腿都软了。刚才对手发出电击时,我似乎被炸裂的地板碎片划了一道,如今才发现大腿附近出现了湿濡的血渍。伤口应该不深,但以这种状态,有办法抱着嵩月顺利逃脱吗——
我好不容易才从麻痹状态恢复的鼓膜,再度因轰隆巨响而濒临破裂。
是枪声。
怪物的头部微微晃了一下。接着枪声再度大作,这回怪物终于出现明显的倾倒。
“——你们几个,没有代理社长的允许,竟敢半夜溜出来。”
听见有人正以略带戏谑的响亮声音说道,对方那悠闲的口吻实在不符合现场气氛。然而,这熟悉的说话声却让我大大松了口气,差点就要喷出眼泪,一不小心说不定还会爱上那个人哩。
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一道被全黑大衣所包裹的修长人影伫立着。
科学社代理社长——黑崎朱里登场了。
“——智春,你先走。腿还能动吧?”
我勉强点头示意。朱里确认我的回复后立刻挥舞左臂,耳熟的霰弹枪装填声再度出现了。
从她那伸得直挺挺的左手腕上,的确可窥见黑得发亮的威武枪身。
对准依旧凶猛挥动触手的怪物,朱里马上又补上一枪。
怪物的巨体瞬间晃了一下。它应该会感觉痛吧,不过霰弹枪似乎无法对它造成什么伤害。
幸好,这已足够让我趁隙逃向马路,说来还有一半得感谢嵩月这秾纤合度的体型。
“……12 Ga{译注:霰弹枪的口径,号码越小口径越大}好像没效耶……早知道我就装榴弹发射器了。”
朱里一边连发霰弹,一边遗憾地说。那种缺乏紧张感的口吻就好像料理某道菜失败的主妇一样。当下这里的气氛真的有那么轻松吗?
怪物终于完全爬上了陆地,并以仿佛鳄鱼般的四肢踏在地面前进。它追赶我们的速度异常地快。每当它跨出一步,残存的船坞地板就会掀起,整栋建筑物也会发出如地震般的晃动。
“智春——这里!”
连接马路的船库终于来到眼前。那是一栋兼具游客待船及餐厅功能的两层楼小型建筑。现在三更半夜的当然已经关闭了,不过朱里却毫不在乎地以回旋踢一脚踹开正面入口。
我原本以为她想让大家躲在里面,没想到她却直接冲向后头,再度破坏另一扇门并扬长而去。
从后门通向的竟是一条死路,那里只有一块用来堆积货物的狭窄空地而已。
“学姐——现在该怎么办!?”
我以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回过头。怪物已经爬到船库入口了。这栋建筑的一楼待船处意外宽敞,对手为了追逐我们,似乎想勉强将巨大的身躯挤进来。这么一来,追兵进入空地也是迟早的事了。
不过朱里却轻松写意地微笑道:
“这个地方正是我想要的。”
接着她便以表演般的夸大动作将身上的长大衣甩开。
少了大衣的遮蔽后,底下仅着背心与迷你裙的苗条肢体便大胆地展露出来——
朱里裸露的肩头与大腿表面就像被刀划开一样,从中伸出了闪烁着银色光芒的飞弹夹。虽然我之前就已经看过,但久久未见还是觉得这副景象很骇人。科学社代理社长黑崎朱里的真实身份,其实就是全身暗藏兵器的机巧化少女。
怪物察觉到对于的异样时,立刻暂停了追击。
朱里忍不住自口中冒出“唔呼呼呼呼呼呼”的恐怖笑声。
“在这种情况下,你可没地方闪躲了吧?”
她对身体塞在建筑物中的怪物温柔地低声说道。
“发射——!”
接着便毫不留情地一口气射出飞弹。
“呜、呜哇哇哇!”
我赶紧卧倒在地。为了掩护昏迷的嵩月,我趴在她身上并尽量张开四肢,承受爆炸震波的冲击。遭炸飞的建筑物碎片不断洒落在我的背部。除了恐怖与疼痛外,我的耳朵还得忍耐朱里那回荡不已的高亢笑声。那只不明生物其实已经相当超脱常理了,但这位姐姐的破坏力恐怕更在其之上。
等我确认爆炸声停止硝烟也散去后,这才慢吞吞地爬起身。
应该说,完全被我料中了吗?
船库已经从地表上被夷平了。
就连半点残骸都没剩。原本这栋建筑物就是矗立于垂直的湖岸边。飞弹的破坏力让作为地基的岸壁整个崩落,上头的东西当然也一起沉入湖中。
怪物则不见踪影。
“解决掉了吗……?”
我以微弱的声音询问单手插腰站立的朱里。即便对手的力量足以压倒机巧魔神,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的生物;被那么多发飞弹命中,应该不可能全身而退吧。
然而……
朱里只是无言地指着前方宽阔的湖面。
如镜子般平稳的水面上,静静反射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一道貌似喷射机凝结尾的白色轨迹在月色下缓缓向远方延伸。轨迹的前端就是那只巨大的不明生物。它的鬃毛在月光照射下,依旧反射出闪闪发亮的金色光彩。
我颓然地坐倒在原地。怎么会这样?看起来简直毫发无伤嘛!
不过比起让不明生物逃脱的失望,能保住这条小命的安心感还是更为强烈。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巨大鳄鱼之类的骚动,而是远远超乎生物常识的怪物。那玩意儿如果在新生训练时袭击集宿所,我可不敢想象会造成多严重的损伤。
既然它是连机巧魔神都无法对抗的怪物,我们也该放手让他人来处理了。
适合当那种怪物对手的,绝非高中的弱小文化性质社团。或许该请求自卫队,甚至是专门击退怪物的某银色外星人来解决才对——
关于这点,我们的代理社长不知有什么看法。
“喂,智春。”
身为代理社长的这位学姐,很难得地以严肃的口气唤着我。不知何时,她已披回了战斗时甩开的大衣,还以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我。
“你跟小奏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咦?没什么啊……我走出别墅时刚好碰到嵩月,所以就一起散步。”
回答时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虽然这番辩解听起来就很像漏洞百出的谎言,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也没办法多加解释。话又说回来,在这种时候,对方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问题?
“呼……刚好碰到,是吧……”
朱里蹲在依旧昏迷的嵩月身旁,一边抚摸着她的嘴唇、脸颊、胸部,一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还真是拿这位学姐没办法啊,虽说我也有点羡慕她就是了。只见朱里的表情顿时轻松了起来,想必嵩月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喂,智春。”
朱里突然以严肃的眼神往下逼视着我。
我那经常出现的不好预感又开始警告我了。对方随后立即问道:
“——你喜欢小奏吗?”
“嗄?”
听到这种天外飞来的问题,就好像被人重重揍了一拳。
我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哎,抱歉,当我没问……忘了刚才的事吧。”
朱里轻轻挥手并撤回刚才的问题。而我唯一的反应,也只有傻傻地瞪着对方的脸孔而已。朱里将视线暂时转回湖面并观察了一会儿,最后才爽快地摇摇头。
“回去吧。看来我得重新拟定作战计划才行了——”
她一边轻松抱起尚未苏醒的嵩月,一边说道。
明天还要调查啊——我只能脱力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