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比赛随着日落的到来而画上休止符,我们同时也将所有受伤的学生都带回了集宿所。
这次隶属佐伯妹指挥的第一学生会——也就是神圣防卫队旗下队员有将近二十人,其中直接执行护卫学生任务的共有十六人,但最后半数以上都因与不明生物战斗而挂彩。
倘若土琵湖怪生物再度现身,我们很可能会陷入全数被消灭的危机。但幸好由璃子的攻击产生了效果,躲入湖中的怪物之后就没有再出现了。
没想到集宿才刚开始几个小时,部队战力就已损失了一半,这恐怕完全出乎佐伯妹的意料之外。因此她从一返回集宿所开始,就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拒绝开口交谈。
“为何我非得背男生不可啊……”
冒出这句怨言的人是樋口。由于缺乏搬运伤患的人手,所以才会特地请他过来帮忙。
“可恶,我就觉得奇怪。‘不要被别人发现,赶快到湖边来喔’——要不是佐伯寄这种简讯给我,我才不会……太贼了……我早就猜到会发生这种事。”
既然你早就猜到,又何必上钩呢——我在心底暗暗吐槽。
樋口似乎还没察觉学生会的这群人是因土琵湖怪生物而负伤。如果让他得知这件事,他很可能会兴高采烈地加入照顾伤者的行列吧。
之所以要对他隐瞒土琵湖怪生物的事,完全是由璃子的缘故。
由璃子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恶魔,而且还跟土琵湖怪生物有瓜葛——这么一来,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对樋口说明这整件事。如果一不小心,搞不好会连机巧魔神与嵩月的秘密都一并曝光,那样麻烦可就大了。
“这些家伙的伤势也太吓人了吧。”
好不容易将伤患运抵集宿所的医务室后,樋口吐了一口气说道。
医务室里已经躺了好几位先被送来的神圣防卫队队员。他们全都被裹上了绷带或OK绷,疲惫不堪地倒在病床上。正如樋口所言,这副光景的确非常悲惨。但至少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有人为了那位白大衣仁兄的个人意志而身负有性命之危的重伤。
结果学生会最后以“被地方不良分子袭击”为官方理由掩盖了这件事。我也知道被怪物袭击这种真相根本不可能公布,他们会这么决定也是情非得已,所以我也多少有点同情学生会。
嵩月好像也被派去支援人手不足的医疗小组了,不知何时她已换上了围裙式连身裙风格的护士服。那套缀有纯白蕾丝的可爱服装再加上白色护士帽的设计,想必是出自佐伯兄的个人嗜好吧。
关于医疗方面的事,我不知道自已是否帮得上忙。
“夏目。”
但就在这时,受伤者其中一员察觉到是我后便出声喊道。尽管我一下子忘了这家伙的姓名,不过他的确跟我毕业于同一所中学。对方脸上的严重擦伤以及用绷带吊起来的左手看起来似乎非常疼痛。
“咦,你是加入剑道社的……”
这家伙怎么也会出现在第一学生会?
发现我想不出他的名字后,对方露出充满倦意的笑容。
“我现在还是剑道社的人啊。神圣防卫队的基层人员几乎都是由体育性质的社团所组成的。你没听说过吗?”
这的确是我首度耳闻。不过仔细想想,身为科学社一员的我们同样也是第三学生会——“王立科学狂会”旗下的组织,必须听命于他们。这种组成架构两边应该都很类似吧。所以,搞不好这家伙也是在刚升上高中后就被迫卷入一大堆麻烦事,比我的处境好不到哪里去。
“话说回来——是叫机巧魔神没错吧?我听说你身上有一张能轻易打倒那怪物的王牌,是真的吗?”
“耶?”
怎么连我向来努力保守的秘密都传出去了,而且还被添油加醋……事实上,我的<黑铁>一度是那只怪物的手下败将,如果大家太期待我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呃……说什么王牌就太夸张了……”
“所以确实有啰?原来如此……你也真了不起。”
看来我还是被对方误解了。眼见我心神不宁地陷入沉默,对方又突然开口道:
“虽然很丢脸,可是还是要麻烦你……一定要帮我们报仇啊。即使我只是学生会的最底层人员,也知道绝不能让那种怪物在外头到处撒野。所以——拜托你了。”
他毕恭毕敬地对我低下头。
这种现今时代已经很少有年轻人会做的慎重姿势害我吓了一大跳。我还真怀疑他是不是古装剧看太多了。不过,被同学如此诚挚地恳求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果辜负了他的期待,总觉得会良心不安。
“——我会努力试试。”
不过你可别太期待啊——正当我想补上这句时……
“大恩不言谢。”
对方已先抓住我的手再度鞠躬了。果然没错,这家伙古装剧看太多了。
不过仔细一瞧,我才发现不是只有他,在场所有神圣防卫队受伤队员都不约而同地对我投以热切期盼的目光。我以前从未体验过类似的压迫感,膝盖还因此不停颤抖。
‘……智春,你决定怎么办?’
操绪此时以事不关己的态度问道。我好不容易将剑道社社员的手甩开后回答:
“我会考虑。考虑看看再说。”
‘……如果你报仇失败,感觉好像会被他们宰掉耶?’
确实如此——我不由地点头同意。不过我是否有能力帮他们报仇还在其次,放那只怪物在外头闲晃的确是天理不容。如今跟昨日的状况已经大为不同了……由于那只怪物的缘故,造成了这么多洛高的学生受伤。
不明生物。怪物。
前天夜里因为太暗了还看不清楚,不过方才的遭遇就让我彻底记住了对手的样貌。貌似鳄鱼的头部、蜥蜴的尾巴、鬃毛、触手,以及最难对付的电击。它绝非一般生物,至少在正常的历史中铁定不会出现。
就跟嵩月家的恶魔们一样,在本来——也就是第一轮世界里,那些都是理应不存在的规格外生命体。既然如此,由璃子会事先就得知土琵湖怪生物的事也就可以理解了。
正当我认真思考这些问题时……
‘唔呼呼呼。’
操绪却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我被她吓了一跳。只见操绪似乎很开心地贴紧我的背。突然表现得这么亲密还真有点恶心。
“你在高兴什么啊?”
‘咦?因为智春终于提起干劲了呀。’
“……就这样?”
‘嗯。’
呼呼呼——操绪再度以开朗的表情笑着。我是不太能理解她的想法啦,不过她本人表示开心就好了。真是个怪家伙。
‘放心,操绪会一直陪着你的。’
“……你又来了。”
这只幽灵老喜欢说这些没有根据的话——我以冷漠的眼神抬头望着她,但操绪却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
‘打倒土琵湖怪生物的方法,我已经找到了。’
“不是骗我的吧?”
‘为什么要骗智春呢?重点就是,在土琵湖怪生物最有可能出现的地点守株待兔,然后再加以袭击,这样不就得了吗?’
这种事还需要你告诉我吗?如果我们能事先准确预测它的出现地点,并跟佐伯等人携手展开奇袭,的确有可能一口气击溃土琵湖怪生物。
但难题还是在我们无法完全掌握土琵湖怪生物的行动模式。否则挂那么多监视摄影机,又一天到晚出去巡逻是为了什么?
‘你听我说嘛,其实是有办法掌握的。’
操绪以迫不及待的口气对我保证。她灵巧地在医务室中转了个身,将注意力放在某位正靠立于墙壁边的女学生,接着又咧嘴笑道:
‘如果觉得操绪在说谎——大可以试试看呀?’
*
从集宿所往湖畔走下约百公尺便可来到一处小岬角。岬角的地面刚好有一块可供两人并肩而坐的大岩石。从左斜后方看的话,会觉得那颗岩石很像人脸,令人感觉颇为不舒服。不过我跟佐伯妹此刻都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在岩石上。比起神秘的巨大生物,这种人面岩之类的小角色简直是太幼稚了,完全没有谈论的价值。
“……奇怪,为什么我非得跟夏目单独跑到这种地方来啊?”
佐伯妹又恢复了惯有的暴躁态度。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黄昏,附近又没有其他从集宿所出来的人影。因此,佐伯妹会对我提高警戒也很正常。不过,态度也不必那么明显吧。
“呃……我是之前在科学社的集宿时发现这里的,其实是个蛮不错的地点。”
从集宿所看出来这一块刚好是死角。就算土琵湖怪生物出现在这里,普通学生也不会发现。
此外,从这里对湖面的动态也能掌握得很清楚,不管是要观察怪物或逃跑,都能够迅速采取对策——其实我是想告诉对方这些。
“……风景的确很美啦。”
但不知为何,佐伯妹却抬头仰望天空,有点心虚地喃喃说着。她的脸颊沐浴在夕照下略呈赤红,尚未完全入夜的空中已经有星星开始眨眼了。
感觉对方好像会错意了,不过既然她愿意继续对话,那就姑且不追究吧。
“对了,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什……什么?”
佐伯妹惊讶地回过头。她这种过度紧张的反应似乎跟平日有相当大的落差。
“是关于由璃子小姐。”
“嗄?谁啊?”
“就是刚才戴面罩的那位女性。金发,之前帮我送学生证回来的——”
“……原来是那个恶魔啊。”
佐伯妹淡淡地接着说道,随后又瞪了我一眼。我不由地别开了视线。
“是啊。她好像也念过洛高,学校方面应该有留下纪录。可以拜托你哥帮忙调查一下吗?她的全名是华岛由璃子。”
“咦?等一下……”
佐伯妹的脸上浮现困惑之色。
“为什么要调查她?那个恶魔不是你朋友吗?”
“不……其实并没有熟到那个地步。”
反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干脆从由璃子骑车冲入湖中那段开始依序对佐伯妹说明。佐伯妹起初也表现出狐疑的态度,但当她确定我并没有说谎时,一下子就变得十分爽快。
“原来是这样。”
不知为何,她好像松了口气。
“当我目睹她穿洛高的制服混进集宿所时就已经存疑了。搞不好沉在湖底的机巧魔神手臂跟她也有关联。好吧,我帮你联络哥哥。”
“嗯,谢谢。”
我得知由璃子是恶魔时,首先想到的也是同一件事。
那就是沉在湖底的机巧魔神断臂。
既然机巧魔神是为了消灭恶魔而制造的兵器,身为恶魔的由璃子就很有可能曾在这里与机巧魔神交手。只要调查她与机巧魔神的关联性,说不定就可解开这座湖的诸多谜团。
“然后呢?”
佐伯妹探出身子对我问道。不知为何,我觉得对方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然后……?”
“你不可能光为了说刚才那些就把我带到这里来吧?”
“啊……嗯。”
被她这样单刀直入地逼问还真有点难以启齿。我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胆子开口,对佐伯妹提这种事似乎蛮丢脸的。
“是关于土琵湖怪生物——”
“嗄?”
“啊,抱歉,我可以坐过去一点吗?”
我一边低头看着代替凳子的人面岩,一边请求。应该会被拒绝吧,我心想。
只见佐伯妹的眼神游移不定。
“可、可以啊。”
没想到她大方地同意了,甚至主动往我这边靠了过来。如此一来,我们就变成肩并肩的状态了。虽说我没有要求到这种程度,但既然不妨碍讨论,我也就不啰嗦了。
“呃——关于土琵湖怪生物——根据新生训练行程表的安排,今夜应该是围着营火的土风舞晚会,明天则是班际沙滩排球对抗赛。”
刚升上高中就玩成这样似乎有点太疯了,不过这也是学校的课程安排,学生并没有置喙的余地。反正目的也是为了增进同学间的感情吧。
“土风舞晚会应该是在集宿所中庭举行,就算土琵湖怪生物真的在今夜现身,应该也可以轻易隐瞒其他人。所以,真正麻烦的其实是明天上午。”
明天的沙滩排球对抗赛预定在刚才不明生物出现过的湖岸举行,所有学生都将到场观战。如果怪物届时现身,想要继续隐瞒下去根本就不可能,佐伯妹应该也没办法一口气消除近三百名一年级学生的记忆。
“所以要打倒土琵湖怪生物,就得赶在明天早上之前——也就是说,最好能趁今夜就解决此事。”
“……唉。”
默默听完我的说明后,佐伯妹发出了大失所望的叹息声。
“你的道理我懂……不过该怎么解决那只怪物呢?”
“嗯,关于这点,我现在要跟你讨论——”
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下动作。
比起思绪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本能已先一步将恐惧传达至我的脊髓。
“……夏目?”
佐伯妹讶异地抬头望着我的脸,不过我并没有将目光转向她。
在眼前那宽阔而幽暗的湖面上,只有一处冒起了不自然的水波。
土琵湖怪生物。
从水底下探出头的那只不明生物,此刻正以暗绿色的双眼瞪着我们。
“……夏目!?”
佐伯妹终于察觉到了。
就在离我们所坐的岬角前方百余公尺处,土琵湖怪生物的身影自湖面现身了。怪物早就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凭它那与巨大身躯完全不相称的敏锐移动速度,要冲上这座小岬角根本是轻而易举。
想办法让佐伯妹先脱身吧——正当我抱着如此的念头站起身时……
怪物竟然——
对我露出嗤笑?
那是一种带有蔑视意味的嘲笑,似乎在讽刺对它手足无措的我们。
接着,怪物再度悠然地转过身,渐渐沉入水中。
‘——耶?怎么会!?’
方才一直刻意隐藏身影的操绪,如今也慌慌张张地浮现在我面前。
‘奇怪!?它竟然又回去了!?’
操绪不肯放弃地朝怪物伸出手,但怪物却完全没理会她,直到庞大身躯完全消失于水面。
“操绪……怎么跟你保证的不一样?”
我对她投以冰冷的一瞥。这位青梅竹马幽灵焦急地抬起头。
‘耶……等一下等一下,怎么怪到我头上哩!?’
“当初是你夸海口保证一定可以把土琵湖怪生物引出来,结果它刚才根本就不想理我们,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唔唔……好奇怪哟。我以为这招一定会有用的说。’
操绪不解地抿着嘴唇,陷入了沉思。我轻轻叹了口气,早该猜到结果会这样。
“夏目……”
佐伯妹这时突然紧紧捏住我的肩膀。指甲都陷进肉里了,实在有够痛的。我转头注视她的脸孔,那是一种我前所未见的狂怒表情。
“佐、佐伯……怎么……”
“别装蒜了!快对我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敢无视于我,自己跟射影体聊起天来!”
“不,那是因为操绪……”
“你想把责任推给射影体啊!?”
“不是那个意思啦,是操绪说土琵湖怪生物的行动模式有规律性。”
“……规律性?”
佐伯妹的语气终于稍稍恢复冷静。没错——我赶紧对她点头。
“前天我与嵩月遭遇它时,情况也是类似。土琵湖怪生物只要看到男女混合行动的人群好像就会现身。”
“……那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土琵湖怪生物好像只要看到感情很好的情侣就会出面袭击——”
“……”
佐伯妹以冷漠的表情瞪着我。那是操绪提出的理论啊!就算你瞪着我也没用。
“难道说,你会把我带来这里……”
“嗯……是为了实验操绪的理论。不过,就算我们刚才并肩坐在一块,怪物好像也不认为我们是情侣。”
佐伯妹沉默了。
起初我本来想拜托嵩月帮忙,但操绪却坚决反对。除了嵩月以外,能放心让对方目睹土琵湖怪生物出现的女生,也只有佐伯妹一个人了。
倘若一开始就要求对方跟自己假扮情侣,想必会令她勃然大怒吧。因此我才使了一点手段把佐伯妹骗来。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佐伯妹突然以温柔的口气说道,捏着我肩膀的手指也减轻了力道。
“今天白天男女混合行动的学生很多,为什么有些人就没有被袭击?你能替我解释一下吗?”
‘啊……’
操绪以手抵着唇,似乎完全没考虑过佐伯妹提出的问题。这么说来我也感到纳闷,跟嵩月在一起时怪物就出手攻击,但换成佐伯妹怪物又无视于我们了?
‘该不会……除了感情看起来很好的情侣外,还有其他不明条件吧?’
这种事你早该说了?我狠狠地瞪着操绪。
不过当佐伯妹发现我的反应时——
“你这个废柴!我不想陪你胡闹了!”
她使劲甩了我一巴掌。
唔哇——操绪耸起肩惊呼道,我则瞬间摔倒在地上。
突然出手的攻击效果绝佳。不知道是不是引发了轻微的脑震荡,我觉得视野正不停地摇晃,根本没办法站起身。就在同时,佐伯妹已经头也不回地大跨步返回集宿所了。
“……那家伙也太凶暴了吧……有必要气成这样吗?”
我仰卧在岬角的岩石上,有气无力地抱怨着。
操绪并没有回答我,只是一股脑儿地嘟着嘴,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是缺乏爬起来的动力。我就这样在岩石上躺了好一会儿,手机突然响了。于是我慢吞吞地将手机从口袋中挖出来,自然而然地把听筒抵在耳边。
‘——智春?’
是杏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不好了,智春,现在是晚饭时间耶!’
听杏以激动的语气强调,我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吃晚饭这种小事有必要特地打电话来提醒吗?该说她很热心,还是太孩子气了?
“啊——我现在就在集宿所外面。你如果肚子饿,可以连我的一起吃,想要什么菜也尽量夹。”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智春!大家都聚集在餐厅吃饭,缺乏不在场证明的学生就只有智春跟其余少数人而已!’
杏急得快哭出来了。不在场证明?那是什么意思?
‘总之你赶快回来吧!柱谷老师刚才被袭击了,智春搞不好会被误认为凶手喔!’
杏在电话另一头大声叫道。
我无法理解她刚才说了些什么,就好像在听某种我一窍不通的外国语一样。即便我望向身旁的操绪,她也以不知情的态度对我摇摇头。
柱谷老师被袭击了——杏说了这句话吗?
犯人可能是我。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至少当时我还是斩钉截铁地这么认为。
*
集宿所的地下另有一个秘密房间。
房门是铁制的。墙壁上的红砖剥落,还四处出现龟裂。房内没有家具,只在地板上放了一床叠好的毯子。靠近天花板附近有一扇小窗,但也装上了铁格栅。我一返回集宿所就被逮住了,随后便被不明就里地送入此处。
“请问……这里是?”
“禁闭室。”
一位年约四十多岁,名为谷津畑的女性教师如此回答我。
这位老师负责的科目是古文,此外还听说是薙刀{译注:日式长刀}高手。在洛高的教师群里属于战斗力顶尖的一人。此外在这种地下走廊昏暗的空间中,她所摆出来的表情也恐怖得足以使小学生当场放声大哭。光是这样我就已经失去抵抗对方的意志了,希望今晚不要做跟她有关的恶梦。
原本这栋建筑物就是修道院改建的,所以就算设有禁闭室也不稀奇。奇怪的是,为何我要被带到这种地方。
“你是一年七班的夏目智春对吧——有听说过柱谷老师被暴徒袭击之事吗?”
谷津畑以刑警侦讯犯人的口气问道,而且还好像喜不自胜。可恶的臭老太婆!
“因为你是本案的重要关系人,所以必须暂时把你留置于此。”
“嗄?”
由于事发过于突然,我一时反应不及。
“等等……请等一下。柱谷他……我是说柱谷老师现在还好吗……?”
“头部遭撞击,幸好只是轻伤。”
“啊,轻伤……”
那不是跟不小心撞到东西后肿了个包意思一样吗。会不会太小题大作?
“虽然有轻微脑震荡,但暂时还不必送医治疗。只不过,柱谷老师由于突然遭遇攻击,在过度震惊的情况下记忆出现混乱,完全想不起犯人是谁。目前他正躺在寝室休息。”
“……那为何我会变成重要关系人哩?我刚才一直都待在集宿所外面,根本没有回来啊。”
“呼呼……每个犯人都是这么说的。”
谷津畑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而且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将我的身份由重要关系人提升为嫌疑犯了。
‘啊,我想起来了。’
操绪盯着谷津畑的脸好一会儿后,这才突然击了一下掌。
‘智春……这位老师好像是推理同好会的顾问哟。’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谜底就揭晓了。
同好会——对洛高而言就是属于第四或第五等非公认学生会的管辖范围。因此,佐伯兄的权力也无从延伸至这个臭老太婆头上。
“呃,谷津畑老师……我觉得智春并不会做那种事。”
这时,有人以惶惶不安的语气从谷津畑背后开口辩驳道。仔细一瞧,原来是杏带着嵩月为了替我辩护专程来到这里。
“你是大原同学吧。为何你那么有把握?”
“因、因为……”
唔哇——在谷津畑骇人的眼力逼视下,杏开始退缩了。然而话说回来,这种时候该出面保证学生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不应该是教师自己吗?
“啊……夏目同学……没有动机。”
嵩月紧接着在杏之后上场。尽管她的说话方式还是很片段,却冷静地指出了案情的关键。只可惜谷津畑依旧不改成见。
“动机是一定有的。”
如此大声强调后,谷津畑便取出一封倌。
白色的信封上并没有署名寄件人或收件人。至于装在信封里的便笺,则只以笔迹异常潦草的文字短短写了几句。
“这就是上礼拜柱谷老师收到的恐吓信。”
“……恐吓信?”
我怎么完全没听说。
“原本以为只是无聊的恶作剧,所以柱谷老师便不予理会。你自己看吧,上头是这么写的——‘立刻停办新生训练。洛高土琵湖集宿所已经被诅咒了。如不接受本人的要求,你就会发生不幸的事’——啊啊!实在太恐怖了!”
“……”
愚蠢,蠢到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跟无聊的幸运信有什么不同?
“呃……请问,为什么老师认为恐吓信是我写的……?”
“我可没那么说。不过,写这封信的犯人很明显是想破坏集宿……大概是因为有事真的很想留在家里的缘故吧。然而,新生训练还是如期举行了。犯人一定是因此对柱谷老师怀恨在心——也就是说,所有参加新生训练的学生都有可能是犯人!”
谷津畑一口气说完后,再度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
“听好了,夏目同学。柱谷老师受暴徒攻击时,其余学生都在餐厅吃晚饭。亦即最有可能犯下此案的人,就是当时擅自外出的你。除非,你能找出谁帮你制造你的不在场证明?不如你自己说说看,距今一个小时前自己的行踪吧!”
我发现谷津畑似乎非常乐在其中。
要戳破她的推理其实很简单。第一,犯人不见得是学生。第二,柱谷被袭击的理由不见得与那封威胁信有关。第三,一小时前我跟佐伯妹在一起,根本不需要编造什么不在场证明。只要是学生会相关的人,应该都有注意到佐伯妹不在餐厅吧?因此,谷津畑刚才那句“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在”的前提就已经搞错了,所以这种推理根本不合逻辑。不过……
“我明白了。”
说完后,我便自己乖乖坐在禁闭室里。操绪与杏都瞪大眼睛望着我,谷津畑见状则露出欢欣鼓舞的满面笑容。
“你终于敌不过我的推理,俯首认罪了!”
“才不是。”
我勉强替脱力的身体打起精神。
“虽然我不承认那是我干的,不过在证明我无罪之前,我愿意留在禁闭室……这种时候应该要出面拯救无辜嫌疑人的,不应当是名侦探的工作吗?”
“哎!”
说得好——谷津畑也不禁因感动而咧嘴笑道。
在这里跟她争辩也是无济于事。因为不管我如何反驳,她都会把我视为真凶。既然如此,还不如利用这种方式争取对方的同情——老实说,我觉得应该没有人会笨到上这种当才对,再怎么热爱推理小说也应该有个限度吧?期待谷津畑能机伶地帮我找出真正凶手,会不会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智春……这样真的好吗?”
杏担忧地问道。我露出苦笑。
“等柱谷老师清醒后,麻烦你去拜托他保我出来。”
我不忘提醒对方。
一旁的嵩月则无言地注视着我与操绪。
“你就先乖乖待在里面吧。如果我找到了真正的凶手,自然会放你出去。”
谷津畑不负责任地抛下如此这番话后,便迳自从地下通道离去。
杏等人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了,禁闭室终于再度恢复沉寂。
‘呐……智春,你有什么打算呀?’
没过多久,操绪忍不住对我问。
这种时候有她在,真该感激上苍。毕竟这间空荡荡的禁闭室实在是太无趣了,有个聊天对象才能好整以暇地打长期战。不过话说回来,我在这种狭窄密室与幽灵聊天的模样要是被普通人看见,铁定会被送去精神科检查,所以我跟操绪的交谈还是尽量保持低调比较好。
‘你为何不告诉老师你跟佐伯同学在一起呢?’
“话是没错,不过有另一件更让我在意的事。”
我将背部靠在冰冷的禁闭室墙壁上,抬头望着天花板。
‘在意的事?’
“就是柱谷被袭击的理由啊……我虽然并没有完全相信谷津畑的说辞,但校外人士要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混入集宿所殴打柱谷,恐怕也不太容易吧。而且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嗯……真的耶。’
“假设犯人就是本校的学生好了,选在所有人都齐聚餐厅时攻击柱谷也未免太愚蠢了吧,这不等于自动招认是某人干的吗?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如果犯人事先得知我跟佐伯会出去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啊……原来如此。’
操绪皱着眉恍然大悟道。
‘这样就可以构陷智春或佐伯同学了,对吧?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只要我或佐伯无法行动,土琵湖怪生物的击退任务便宣告失败——我猜应该是为了这个。”
失去佐伯玲子这位指挥官后,学生会的那些家伙就没有领导核心了。此外,把我的人身自由限制住,同样可达成阻止机巧魔神登场的目的。
‘啊……那智春刚才怎么不表明先前跟佐伯同学在一起呢?因为担心佐伯同学也被关进这里吗?’
“嗯。如果把佐伯的事告诉谷津畑,她一定会擅自把我们视为共犯。”
说着说着,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苦笑起来。那种场面确实很容易想象。
‘嗯……既然犯人的目标是阻止我们击退不明生物……那关于恐吓信跟柱谷老师被打成轻伤的事就获得解释了。’操绪自行推演着。‘不过,到底是谁下的手呢?’
“很简单。那个人知道我是操演者,也知道土琵湖怪生物的存在。虽然不是洛高学生,但又身怀洛高制服,可以轻易混进集宿所……”
‘耶……难道是由璃子小姐?’
操绪愕然地眨着眼睛。
‘但由璃子小姐为何要妨碍我们击退不明生物呢?’
“我不知道。”
我将原本盘坐的腿舒展在禁闭室的地板上。
“总之,先暂时静观其变比较好。虽然我们被关在这里,但其实只要把黑铁叫出来,随时都可以破墙出去。”
‘破墙是很容易啦……但这么狭窄的房间有办法召唤机巧魔神吗?’
操绪冷静地指出了盲点,这让我顿时傻了眼。
糟糕,我没考虑到这个。禁闭室的宽度顶多容我一人躺平,如果在这种地方召唤<黑铁>,墙壁还没打破,我恐怕就已先被挤成肉酱了。
一想到此,我便慌忙地推了推禁闭室的入口。这扇铁门已经从外头锁死了,不论我怎么踹都不可能移动半分。到了现在我才终于感到后悔。今晚就是打倒土琵湖怪生物的最后良机了,结果自己却被关在这种地方动弹不得。
‘……没办法了吗?’
操绪也以惋惜的口气表示。
*
大约又过了一个钟头。
‘好无聊哟。智春,陪我聊天。’
操绪漫无目的地飘浮在空中要求道。仔细想想,眼前的状况也真够诡异了。自己被关在旧修道院的地下禁闭室,光是地点就非常吓人,结果唯一的聊天对象还是个幽灵。
“别抱怨了,我不想浪费无谓的体力。而且今天又没吃晚饭,肚子简直快饿死了。”
‘这是智春自作自受呀,谁叫你要对佐伯同学那么好。’
操绪“呸”地用力吐出舌头。
“还说哩,那个鬼点子可是你想出来的。为了进行那种莫名其妙的实验,我还被佐伯呼了一巴掌——不过说也奇怪,那家伙到底在生气什么啊?”
‘呵……自己猜吧。’
操绪露出暧昧的微笑。这种表情就代表她一定有事隐瞒我。不过我也很清楚,每当发生这种情况,不论我怎么逼问她都不会吐实,所以就算问了也是白搭。
‘不过……好奇怪哟。我总觉得土琵湖怪生物是因为讨厌情侣,所以才会故意现身撕裂双方的感情。观光区好像经常有这种神明耶。’
“……心胸未免太狭隘了吧。”
我率直地吐露感想。不过,土琵湖怪生物也不是什么神明,只不过是一种超乎常理的生物罢了;再怎么说,也跟我们一样是生命的型态之一。
然而我又突然想到……
既然是生物,就代表它有可能是遵从某种习性才袭击人类。就好比牛会因为在眼前摇晃的红布而兴奋一样,土琵湖怪生物说不定也是如此。
这么说来,操绪一开始的假设也还有几分道理啰。
只不过引发的条件目前还不清楚——
‘呐……智春。’
不知何时,操绪已经降至我身旁,脸上还难得显现出严肃的神情。平常我是很少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不过当她出现这种表情时,依旧无法否认她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只见操绪将手指按在形状诱人的嘴唇上,压低音量说道:
‘你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吗?’
“声音?什么声音?”
‘嗯……该怎么形容,感觉墙壁里好像有人耶。’
“嗄……!?拜托,别吓人啊。”
被关在这种恶心的地下牢房就已经够了,结果现在还得忍受幽灵吓唬我。
‘可是人家真的听到了呀。啊……你听,又来了。’
“……”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好像是女性在说话,此外还有轻轻敲打墙壁的碰撞声。声响是从与禁闭室入口的相反方向传来。按照建筑物的结构,那边应该没有通道或其他房间才对——我已经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一声了。
‘对了,我记得樋口提过,关于这栋建筑物的鬼故事。’
“呜哇……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我紧贴着靠走廊那边的禁闭室出口发抖。这期间令人不快的声响依旧持续着,感觉对方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说话声听起来绝对不像普通学生。
“——不好意思,操绪,可以麻烦你穿透墙壁帮我看一下吗?”
‘耶耶——!’
操绪歪着嘴撇过头。
‘我才不要。讨厌,如果真的是幽灵怎么办!?’
“你有资格嫌别人吗!?”
‘不要!如果是恶鬼哩!?我才不想跟那种湿答答粘糊糊的玩意儿撞在一块。’
说完后,操绪便从房门的方向逃往走廊。太卑鄙了!我的守护灵竟然这么胆小。
“……!?”
怪声这时突然停止了。然而我才刚松一口气,眼前的禁闭室墙壁便开始左右晃动。原本固定在墙上的红砖还有好几块被吸入墙壁后方。
从入口偷偷探出头的操绪以及我都紧盯着情况的发展,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红砖被移开后,房间的内侧墙壁出现了一个足以让一人穿过的通道。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通道后方,突然冒出了白皙的手。那是一只生有银色长钩爪的女人手臂。
“在这里啊——”
对方以耳熟的悠闲语气说道,声音在狭窄的禁闭室内回荡着。
“呜哇啊啊!”
我终于忍不住发出难堪的惨叫。
不过,打开墙壁爬出来的家伙并不是什么幽灵,而是身着洛高制服的修长少女。对方认出我跟操绪后咧嘴一笑。
“久等了,智春。今天真是辛苦你啦。”
我愣愣地望着从洞口钻出来的对方。
红色赛璐珞胶框眼镜衬着散发出成熟女性魅力的美貌,从手指前端伸出的可收缩式钩爪就像猫咪一样收了回去。黑崎朱里在我面前将头发一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从地下室的墙壁里突然冒出来?
“嘿咻。”
我的疑惑还来不及得到解答,朱里便大剌剌地进入禁闭室。从她后方接着钻出来的人则是樋口,樋口的背后竟还有嵩月与佐伯。
“哈啰,我来救你啦,智春。”
‘樋口你也……这是怎么回事?’
毫不容易渐渐从震惊中恢复后,我开口询问。樋口敲了敲他手中那本薄薄的册子,得意洋洋地笑道:
“当然是靠这个,这个啰。”
“啊。”
以影印纸装订成的那本简陋书籍封面上,印有‘暗黑集宿说明手册’几个大字。
“那是……你好像在车上跟我提过……”
“是啊,没错。里头除了记载偷溜出集宿所的捷径,就连从禁闭室逃跑的秘密通道也没有遗漏。”
看樋口那副自豪的模样,我突然感到轻微的晕眩。真没想到第一个用上这本手册的人竟然是我。
操绪也以冷冰冰的口气补充:
‘真了不起耶……没想到樋口又派上用场了。’
朱里看着我们这群人的一来一往好一阵子后,这才靠到我身旁坐了下来。这样子未免太亲密了吧?根本没必要贴那么紧啊。至于嵩月与佐伯妹则坐在朱里的对面。原本狭窄的禁闭室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几乎到了动弹不得的程度。这么一来,操绪也没办法抱怨朱里了吧。单独被留在洞口边的樋口也难得地没有发出怨言,只是自顾自将他特别带来的专用笔电打开。
“呃……为什么大家要挤在这里?”
我当然很感谢众人前来救援。不过既然已顺利救出目标,应该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间氧气快要不足的小牢房里吧。
“时间快不够了——既然大家都已经到齐,我就趁现在说明一下。”
朱里从制服胸前口袋取出数张照片并宣布道。
“说明?”
“没错,我已经查出许多有趣的事实了,首先看这个。”
朱里翻开第一张照片,被拍摄的对象是一架巨大的人偶。
外型粗犷的人偶让人联想起中世纪的甲胄武士,背景则是被破坏的建筑物。
“……机巧魔神。”
我喃喃道出人偶的名称后,朱里对我点了点头。
“这是蓝铜。操演者则是前年毕业的第一学生会前会长,也就是玲士郎的学长。”
朱里将嘴唇凑近我耳边悄悄告知,基本上位于房间外的樋口应该听不见她的说话声。在狭笮的禁闭室里靠那么紧,原来是为了这个。
“蓝铜……”
我第一次听说有这架机巧魔神。这种深蓝色的铠甲,与我熟知的<翡翠>或<黑铁>都不一样。然而照片上的这架<蓝铜>还是让我感到似曾相识。
“它的手腕……!”
“没错,就是你在湖底找到的那只。经过我调查后,才发现原来的主人应该是蓝铜。”
朱里以期待我褒奖的神情轻抚我的头。
“玲士郎那里有保留它的战斗纪录。蓝铜曾在三年多前与恶魔在土琵湖一带交手,受伤惨重,只勉强打成平手。除了蓝铜在此役损毁外,恶魔也身负重伤——然后就直接退学了。”
“退学……”
嵩月察觉出我的唇形后,肩膀忍不住抖了一下。
关于这点,我实在无法置身事外。因为先前我们与第一学生会之间的激烈战斗,亦差点害嵩月沦落退学的命运。要不是嵩月加入科学社并接受第三学生会庇护,如今她很可能已被洛高除名了。
“由璃子小姐……就是你说的那个恶魔吧?”
我记得好像听她本人说过,她并没有读完高中。
朱里不经意显露出复杂的表情并偏着头。
“不过,华岛由璃子——这个名字,并没有出现在洛高的学籍纪录中。”
“咦……可是她明明有我们的制服啊?”
我讶异地反驳着。如果没念过洛高,由璃子怎么会有那套制服?
“很简单,因为她的名字改过。为了查清此事,害我多费了不少功夫,你自己看吧。”
朱里翻开第二张照片。这张以前新生训练拍下的照片我也有印象,因为柱谷当时在办公室整理相簿时就曾出现在他桌上。画面显示几乎位于正中央的柱谷被一群女学生包围,当中也包括学生时代的由璃子。她的气质比现在还要更粗野,但开朗灿烂的笑容则完全没变。
“华岛是她的旧姓。”
朱里若无其事地说明道,我听了以后却依然感到不解。
旧姓——也就是说她结婚后就改冠夫姓了?她本人曾提过,目前跟老公是处于分手状态,所以关于她结过婚这点应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然而真正启人疑窦的是,她还在高中就学时就改姓了。
朱里发现我满脸疑惑,于是翻开第三张照片。
照片里有一名女高中生正从独身男性居住的公寓中走出来。女高中生当然就是由璃子,至于那个身穿睡衣、从公寓门口探出头的男性则是——
“她高中时代的名字是柱谷由璃子。”
朱里的这番话让我大为震惊。
“目前户籍也没有真正迁出去——所以她名义上还是柱谷老师的妻子。”
华岛一族与嵩月家一样,都是历史悠久的恶魔名门。
但当时家族内似乎出现了争夺继承权的纠纷——朱里继续说明下去。
“她因为也被卷入纠纷中,所以才会被送出去给普通人家当养女。那刚好是发生在她升上洛高的时候。她后来会行为不检,应该也是家庭因素所导致的吧。”
“唉……养女。”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我就懂了。因恶魔家族的继承权纠纷而被赶出老家,所以由璃子后来才会素行不良。
“收养她的人家姓柱谷,不用说,当然就是柱谷老师的老家。当时柱谷老师已经在洛高任职了。不过他好像是在租来的公寓内独自生活,双方并没有同居。”
“……真没想到。”
也就是说,柱谷应该算是由璃子的养兄才对?这种组合还真令人意外,但相对地也颇具说服力。此外,那两人还是师生关系。
太复杂了。
“总而言之,柱谷老师于公于私都负起了责任,照顾正处于叛逆期的由璃子小姐。不知不觉中,双方之间便产生了情愫。其实这也很自然嘛。”
“很自然吗……可是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尴尬吧?”
既是养兄妹,又是高中教师与女高中生,就连最近的爱情肥皂剧都还没用过类似的设定哩。
朱里扬起单边眉尾,露出优雅的微笑。
“柱谷老师的父母似乎并不反对。你想想看,这种剧情应该经常发生吧?如果养女由璃子可以当儿子的老婆就好了——从收养这女孩的第一天起,柱谷家二老搞不好就在盘算这种事。”
那两位老人家还真开明啊——我忍不住暗地佩服。不过,家务事这种东西本来就无从外人置喙起。
“学校方面当然不乐见这种情形,而反应最激烈的就是神圣防卫队——也就是第一学生会的家伙了。”
“——那还用说。”
佐伯妹斩钉截铁地抢在朱里的语尾后强调。她本人似乎想压低音量,不过周围的众人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只有没进入状况的樋口一脸愕然。
“教师跟学生之间怎么可以发生男女关系?况且那女的又是恶魔!”
“……我觉得你们太歧视恶魔了。”
我终于忍不住吐露心声,但佐伯妹立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根本就不了解恶魔的恐怖”——她的脸上就好像写了这几个字一样。类似的话我已经听你哥说得够多了。
“那,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呢?”
“基本上不难想象。那两人几乎是以私奔的方式逃往了土琵湖附近,并与尾随而至的第一学生会处决部展开战斗。至于结果,就如先前提过的——惨烈平手。随后柱谷由璃子便主动提出退学申请。”
“退学申请……不是打成平手吗?”
“大概是为了顾及柱谷老师的立场吧。只要她主动退学,第一学生会就无法继续追究下去。再之后的事因为学校方面没有纪录,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关于双方后来分手的理由可能得去问本人了。”
朱里的说明到此告一段落,她也随即将原本贴近我的侧脸挪开。
我则长长吐出一口压抑在腹部许久的闷气。
没想到背后隐藏的真相竟是如此凝重。那个看来不甚可靠的柱谷老师,过去也谈过轰轰烈烈的恋爱,真是出乎我的预料。为了保护恶魔身份的女友而不惜与神圣防卫队一战——老实说,我对他刮目相看了。不过依他温吞的个性,也有可能是随波逐流,一不小心才步上这样的后果吧。
‘从刚才的故事……就可以解释由璃子小姐袭击柱谷老师的动机了吧?’
操绪开口问道,我点点头。柱谷虽然说记不得犯人是谁,但那也有可能是为了庇护由璃子而撒的谎。
包裹在此次事件外围的谜团几乎都解决了,如今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土琵湖怪生物。
‘也许是为了复仇哟?’操绪突然以耸动的口气说道。‘其实土琵湖怪生物原本是由璃子小姐的宠物。为了报复把自己赶出学校的第一学生会,以及后来把自己抛弃的柱谷老师,才会殴打妨碍计划的前夫,并把过错嫁祸到智春身上?’
太夸张了吧——我原本想吐槽回去,但又找不到足以否定操绪的证据。确实,我也亲眼目睹了由璃子想把土琵湖怪生物抓回去的场面。她甚至还帮怪物取了名字。
我们企图将土琵湖怪生物打倒,但由璃子却想把那只怪物抓回去作为报复时的一大助力。这么说来,她当然要先排除会妨碍计划的我们。
“最糟糕的情况,或许就是与由璃子小姐一战吧——”
我感到心情越来越沉重了。光是一只土琵湖怪生物就已经很棘手了,再加上有由璃子助阵……或许这根本不是在场这些人能够应付的。
“放心——要打倒土琵湖怪生物并不难。”
朱里听了我与操绪的对话后,忽然改变口气宣示道。她那双位于平光眼镜后方的美丽眸子,此刻正充满自信地眯了起来。
“当我查出蓝铜与华岛由璃子有关时,那只怪物的真实身份也呼之欲出了。之后的战斗情势将完全逆转,我们要趁今夜把它引诱出来并彻底解决。
“啊……”
我望着情绪似乎颇为亢奋的朱里。根据过去经验,每当这位姐姐充满自信时,大体上就是我快遭殃的前兆。
“不过,把它引诱出来——该怎么做?”
“我听佐伯同学说了,你们好像假设土琵湖怪生物讨厌情侣对吧?真可惜,离真正的答案只差一点点。”
“咦……?”
发出惊呼声的人是佐伯妹。她大概也没料到操绪的理论竟然还有几分道理吧。
“可是,我跟夏目去实验时,不明生物并没有理我们啊?”
“没错!你说到重点了。”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樋口突然大声同意起来。我原本还以为他今晚干吗那么安静,原来是在专心解析笔电里的庞大资料。
‘这次实验结果其实暗藏了重要的提示。当听佐伯你们讨论时,我就突然灵机一动。”
“……别卖关子好吗?”
佐伯妹斜眼瞥着樋口。与我相处时,她的态度似乎有些许软化;不过看如今她面对樋口的表情,又恢复了那传言中的蕾丝边气息。
幸好樋口完全不在意这种事。
“被土琵湖怪生物袭击的受害者共通点,除了必须是情侣外,还得看女方的条件。也就是说,那家伙只袭击自己看中的女性。”
“嗄!?”
佐伯妹的嘴唇用力一歪,并以轻蔑的眼神瞄着樋口。
“你哪知道怪物喜欢哪种女人啊?”
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只见樋口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说道:
“当然知道啰。电脑中的资料可以证明这一切——大家快看,这就是我完美的分析结果。”
樋口勉强挤入原本已经够狭窄的禁闭室,并将抱在双臂间的笔电画面转向大家。原来萤幕上显示的是洛高的女学生名册。
在座号与姓名的后方,每位女同学都被分配了一个英文字母。我乍看还以为那代表集宿时的小组分配,但后来才察觉字母的排列似乎没有任何规律性,所以实在看不懂那有什么意义。字母只集中在A到G,偶尔还夹杂着AA这种奇怪的组合。
“等等,樋口……这该不会是……”
首先看穿字母代表意义的人是佐伯妹。只见她死命瞪着樋口,太阳穴还青筋暴露。樋口则得意地摸摸鼻头。
“没错!这是我透过地下管道所获得的洛高新生健康检查结果。包括三班的栗林、四班的松村与横山、六班的饭冢——这些被土琵湖怪生物袭击的小组中,一定都至少包括一名D罩杯以上的女同学。因此可以肯定,那家伙是专挑胸部大的女生出手,绝对不会错!”
佐伯妹盯着樋口秀出来的名册资料,肩膀不住地发抖。这个废柴——我好像可以听到她在暗地里咒骂。
我不知该如何评论这种愚蠢的假设,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可以帮樋口佐证。那就是与土琵湖怪生物近距离接触却毫发无伤的杏——她的身材几乎完全没发育。
“也就是说……刚才我跟佐伯之所以无法成功引诱不明生物——”
我为了更确定而开口问道。
“没错,因为佐伯也是贫乳嘛。”
樋口兴趣缺缺地回答我。这下子佐伯妹连手臂都开始颤抖了,不过樋口却毫无所觉。
“总之,只要是没胸的女人,即使遭遇了土琵湖怪生物也会被无视。如果要设陷阱就不该找佐伯这种洗衣板,至少要拜托D罩杯以上的女生才行。”
“……不……”
“咦?”
樋口这才回头注意佐伯妹的反应。
“B罩杯不算贫乳吧!”
只见佐伯妹的右直拳猛烈挥出,直接塞入了樋口的脸。
“唔喔!”
他的后脑勺也紧接着发出惊悚的撞击声,原来是在跟禁闭室的墙壁接吻。咚——钝重的声响在室内回荡着。樋口因为这股反作用力而向前倒下,之后就没看他再动过了。
佐伯妹依旧难以平复地喘着粗气,而且还以忿忿的目光逼视我。为何连我也被波及啊?
操绪浮在倒卧于地的樋口背上并朝他吐了吐舌头。看来现场在意自己胸前不够伟大的人不只是佐伯妹而已。
“……呃,虽然有部分不适宜儿童欣赏的内容,不过事情的经过大致上就是这样了。”
朱里完全无视再也无法加入讨论的樋口,迳自将话题告一段落。这位学姐的个性就是这么我行我素。
“根据科学社的监视摄影机画面,樋口的理论可信度相当高……你们认为呢?”
“的确……我不得不同意。”
在朱里的询问下,佐伯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然而她的脸上还是堆满了不平之气,想必是自尊心的问题吧。
“既然如此,我们就决定采用这种方式把土琵湖怪生物引诱出来。接下来就是真枪实弹的作战了。如果不加紧脚步,时间可能会不够喔。”
朱里边说边站起身。
“樋口怎么办?要把他叫醒吗?”
我问道。朱里摇摇头。
“把他留在这里冒充你吧。假使被人发现你逃了出去,搞不好会引发更难收拾的骚动。”
学姐的提议很有道理。虽说把特地前来搭救的好友抛弃在地下监牢未免有些残忍,但这种非常时期也只能采取非常的做法了。原谅我,樋口。
经由从禁闭室后方墙上打开的通道,最后可以通往烧热水用的锅炉间。我们一行人以身上有照明设备的朱里为前导,接着是我与操绪,再来才是佐伯妹与嵩月。
“咦……等等,关于作战细节……刚才有讨论到吗?”
由于佐伯妹刚才被樋口那贫乳与D罩杯连发的说明气得七窍生烟,所以对该如何引出土琵湖怪生物的具体方法似乎没什么印象。
朱里面露苦笑。
“有啊。就是以D罩杯以上的女孩为诱饵,把怪物引出来嘛。”
确实是这样没错。然而身为诱饵的人很可能得与怪物产生近距离接触,所以危险度非常高。总不能因为单纯看上某某女同学的身材,就找一个普通人参加作战吧。
“我就说嘛,科学社的人才济济,完全不必担心这点。”
朱里的口气好像人力派遣公司业务员。
听了她的保证,我与操绪及佐伯妹都同时朝后转头。
佐伯妹已经自己承认是B罩杯了。身材可与模特儿媲美的朱里胸前亦不甚伟大。自认是稀世美少女的操绪,唯一烦恼的也是自己那略显单薄的胸板。
“咦……?”
从刚才起就没有进入状况的嵩月,这回同时接受众人的注目礼,不由地以困窘的表情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