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以后,可以看见他在逆光下的侧面。
放学后的教室,智春靠在窗边的座位上,静静地发出熟睡时的呼吸声。
约定的时间早就超过了,他恐怕是等累了吧。从他安详的表情中,隐约有一种无法隐藏的孤独影子渗漏出来。
樋口轻轻关上门,避免将智春吵醒,并走向他身边。
昏暗的教室,两人的影子被逐渐西沉的夕阳给拖长。
智春抱住樋口书包的纤细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变得仿佛被冻僵般白皙。
他竟然为了自己等到这种地步……
一想到此,樋口的心脏便瞬间狂跳起来。一种无法以言语说明的情感辗过胸口。樋口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摸智春的头。柔软的秀发触感,微微传来对方的体温,樋口不禁缓缓吐出一口气。
「对不起……小智。」
樋口在强烈的罪恶感侵袭下,捧起了智春纤细的下颚。对着他那毫无防备的唇,将自己的唇重叠上去。
大概是威到呼吸困难吧,智春那犹如少年的纤瘦身躯,就倒在樋口的臂膀中颤抖。
嗯——智春发出微弱的呻吟,同时大大睁开眼睛。他的呼吸因惊讶而瞬间暂停,湿润的眸子紧盯着樋口不放。
智春的抵抗也只坚持一下子而已。他那瘫软无力的身体,终于被樋口紧紧搂住。随后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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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我将读到一半的笔记本粗暴地往地上一摔,大叫道。
窗外是晴朗的好天气。这里是午休时间前的保健室。初秋的爽朗空气吹拂,自窗户的缝隙摇曳着窗帘。那阵风依稀捎来音乐课的学生歌唱声。这又是一幕和平的校园生活缩影。
那是发生在中学二年级的秋天。
本来想顶足球的我却顶到了金属门柱上,害我在今早的体育课中被紧急抬到保健室。之后我就没上课,一直在这里昏睡,直到方才才终于醒来。
保健室老师好像出去了,这里也没有其他生病的学生。我本来打算再回到床上,一路睡到午休时间结束,却恰巧发现了那本笔记。
『这是,自创小说……对吧?』
操绪咻地穿过我的肩膀浮现,凑近那本笔记。
毫无预警就现身的她,是一名整体颜色淡薄的少女。与其说她的肌肤白皙到几近半透明,应该说,事实上真的可以透过她看见背后的景色才对。操绪身着中学的女生制服,无视各种物理法则,就这样飘浮在我的肩上。
操绪是幽灵。我的这位青梅竹马,自去年的空难后便行踪不明、成为了幽灵。
她本人自作主张是我的守护灵,还因此纠缠我不放。不过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有完成应尽的职责。虽说也没到恶灵那种恐怖的程度,大概就属于无伤大雅的背后灵吧。总之,我只希望她不要像刚才那样突然出现吓人。
『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写的。嗯……文笔不错呀。』
操绪似乎很感佩地说。
我则浮现出露骨的厌恶表情,再度拾起一度被我扔掉的笔记本。
淡蓝色的封面,这种笔记本到处都买得到。
大约三十页的空间,已经有一半被应该是女性字迹的整齐文字密密麻麻填满,内容则全是刚才的自创小说。
光从文章来看,就跟普通的恋爱小说没两样。然而实际上,里头却是在描写少年之间的爱情,这也就是俗称的「BL」小说吧。
而令人不解的是,小说中所登场的角色范本,怎么看都是我们班的樋口与我。
我跟樋口的确是交情很好的朋友,但我可没印象自己曾做出会被改写成这类小说的行为。
『为什么我会变成同性恋啊……而且为什么和樋口配在一起。』
说出这番话令我感到一阵恶寒、全身赳雏皮疙瘩。我不自觉深深叹了口气。
与其说生气,还不说觉得十分恶心吧。这跟乱传谣言不同,要写出这种自创的长篇小说可是非常费工夫,如果不是妄想症相当严重的人,根本写不出来。
『智春用不着这么讨厌吧?操绪觉得小说满不错的呀。你看,樋口确实很像那种笨拙的攻方。』
操绪又以平日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说道。什么跟什么嘛——我摇摇头。
「不,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别再讨论了,真的很恶。」
『会吗?难得有人把智春写得这么有魅力……不,应该说过度美化吧。操绪看了也很怀疑那个角色是谁。』
「就说了不是文笔的问题嘛!」
我轻按住自己的前额叫苦着。刚才已经慢慢不痛的头部好像又开始发作了。
「真正有问题的,是写这种玩意儿的家伙的脑袋啦!犯人写出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在那人眼中我跟樋口真的是这种关系吗?」
『嗯……应该不是吧。』
操绪以强忍爆笑的口吻说道。我则不爽地瞪着她。对她来说这可能事不关己,但我却产生一种强烈的生理厌恶感。搞不好再也无法信任他人了。
『所以,这到底是谁写的呢?』
「……我怎么知道?」
被操绪这么一问,我脑海浮现了数名同班同学的脸。很明显这种事一定是女生干的,只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谁私下有写小说的嗜好。
犯人遗留下的线索,结果也只有这本笔记而已。但笔记本身是在学校福利社也有卖的普通商品,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我想我们这所中学的学生,应该全都使用过这种格式的笔记吧。理所当然地,笔记本上也没有注明拥有者的姓名。唯一能特定犯人的线索,就只剩下笔迹跟文章的内容而已。
「……话说回来,我又没学过笔迹鉴定。」
我不耐地咕哝道。笔记本里的文字老实说并没有太明显的特色,既不特别美观也不特别潦草。如果只是随便比对,恐怕很难找出是谁写的。
『要不要找个班上的女同学问?』
操绪随口提议道。每当她失去兴趣时,就会以这种语气说话。
的确,透过上课时传纸条之类的互动,女同学要看到朋友字迹的机会应该比较多吧。
「不,那样不太好……这种东西哪能大剌剌地到处传阅啊。」
『是吗?』
「当然。犯人自己应该也极力隐藏这种异常的嗜好吧?如果我们把笔记传出去,她想必永远也不会现身了。」
『嗯——』
或许吧——操绪没啥意见地随口说着。
『如果运气不好,传出去以后丢脸的人确实是智春。』
「……」
没错。就算大多数人不至于误解我跟樋口之间的关系,想必也会有不好听的谣言到处乱传。如果可以,我真希望立刻毁了眼前这本笔记。
『放着不管如何?反正作者是谁也不重要吧?』
「哪里不重要了!」
『……怎么说哩?』
「呃,因为我会怕啊。学校里竟然有一个我不知道的人,一直以这种眼光看我。」
『这也还不到跟踪狂的程度吧……』
操绪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以我的立场而言,这与跟踪狂几乎是一样的。
「对了,操绪。上课时你可以帮我监视一下吗?看有没有人一边观察我跟樋口,一边在写小说。」
『耶……人家才不要,麻烦死了。』
什么嘛——我突然火大起来。自称是我守护灵的家伙,怎么能说出「麻烦死了」这种话。
但操绪依然不服气地嘟了嘟嘴唇。
『比起那个,人家还比较想读小说的后续呢!』
「后续……你是指这部变态小说?」
『擅自把别人的嗜好说成变态不太好吧?况且仔仔细细去读内容的话,搞不好就能掌握作者的身分哟。』
操绪一下子恢复爱管闲事的青梅竹马口气,对我说教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还对那家伙客气什么——我的感想却是这样。
不过以文章内容掌握犯人身分的确也是一种办法,操绪这部分的意见就还算有理。尽管她本人应该只是说着玩玩的。
「所以……我得把它读完吗……?」
盯着手上那本笔记,我突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让中学二年级的健康男生读这种BL小说根本就是拷问,况且其中一个主角的范本还是自己。我恐怕很难以正常的精神状态完成这项苦差事。
操绪则以兴致勃勃的表情凑近笔记本。我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后,终于决定竖白旗、缓缓打开笔记的封面。
「不可以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随后,一名少女便伴随着尖叫声闯入了保健室。
O
她与操绪穿着相同的制服。是位个子娇小,五官也显得稚嫩的女同学。
分成左右两边的头发以长缎带固定住。这种打扮让她看起来更年幼了。
不过她散发的气息倒不会特别幼稚,应该比较接近普通的女孩吧。我对她的长相也有印象。
「呃……你是,露崎同学,对吧?」
我以发愣的表情望着这位去年还跟我同班的少女。露崎波乃——全名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但她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只是边大声喘气边走向我,二话不说便把那本笔记抢回去。
接着她又仰着脖子瞪我,紧抱住怀中的笔记急促地问:
「你看过了?」
「啊……看了一点点。」
被她的气势压倒,我只能老实地点点头。这一瞬间,露崎的眼睛瞪得好大。
「真、真不敢相信!竟然随便打开别人的笔记偷看,恶心!」
「啥……?」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为什么自己还得被对方如此批评啊?
「喂,这种东西掉在地上,任谁都会打开看看吧?不然要怎么知道失主是谁?」
「掉在地上的东西别管就好了呀!这跟夏目同学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怎么看都觉得关系很大啊!那是什么变态小说嘛!真正恶心的是你才对!」
「唔。」
我指着那本笔记质疑道,露崎很明显因动摇而闭上嘴。一抹冷汗同时从她的太阳穴滑落。
这种反应可说是罪证确凿。看来小说的作者八成就是露崎了。
「哪里恶心了……这应该是纯真的少女情怀吧。」
「啥……?」
无法理解——我摇摇头。
两个男生抱在一起亲热的小说,跟纯真的少女情怀要怎样才能连结在一起?真是毫无脉络可循。虽说那个世界我也没兴趣理解就是了。
「所以,小说的作者果然是露崎啰?」
我边叹气边确认。
「啊……嗯。是吧。」
满脸通红的露崎低下头。看到她这种娇羞的反应我很难觉得不可爱,但她如今害羞的理由却让我很难苟同。
老实说露崎是小说作者这件事,令我感到相当意外。她平日也不像是什么文艺少女,我更没有她坐在教室里阅读课外书籍的印象。
「呃……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咦?」
「为什么主角要用我跟樋口的名字?」
我盯着因困窘而站着不动的露崎质疑道。只听见她发出「唔呜」的胆怯声。
「因为,夏目同学跟樋口同学感情很好。」
「啊?」
「呃……我应该没说错吧?」
「——理由就只有这样!?」
我不自觉发出粗暴的间话声。只不过是交情比较好的哥们就被当作同性恋看待,谁受得了啊!露崎这时继续发出「唔呜呜」声,身体缩得更小了。
「可是可是……或许你没发现,但樋口同学在上课时,偶尔会以热情的目光紧盯夏目同学不放呢。」
「嗄……?」
「还有,夏目同学是田径队的吧?我是网球社的。你知道网球场附近有长凳吧,从那里可以清楚看见田径队的练习场面。我在那里经常看到他。」
「他是指……樋口?」
对——露崎夸张地点点头。
「他手里拿着大台的照相机,不断自远处捕捉夏目同学的身影。所以我才会认为‘啊,那个人真的喜欢夏目同学呢’……」
「……」
我全身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操绪脸上也浮现不自然的些许苦笑,同时肩膀还不住地轻微颤抖。看来她是在强忍爆笑的冲动。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露崎会怀疑樋口的理由了。
「关于这些事,露崎你完全误会了。」
「耶,是吗?怎么说?」
露崎瞪大眼睛反问我。
唔——我有点难以启齿。
我的朋友樋口琢磨,其实是个重度的超自然现象爱好者。我们现在虽然是普通的好友,但当初他之所以会接近我,完全是出于我被幽灵缠身的谣言所致。
也就是说,樋口想观察的并不是我,而是缠身于我的操绪。那家伙想拍摄的,也就是所谓的灵异照片,然而,如果要让露崎信服这种论点,就必须先让她同意操绪的存在才行,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
「还有,刚才夏目同学上体育课受伤时,也是樋口同学送你上保健室的。就像这样,两个人搭着肩膀。」
「咦?不,那是因为……」
樋口是想跷掉体育课,才不是为了关心我咧。然而我还没把事情解释清楚,露崎就在胸口前紧握住双手。
「当我看到那个画面时,也觉得——好萌!」
她眼睛闪闪发亮地大叫道。
噗——操绪终于忍不住噗哧出来,我则脱力地仰望天花板。这女人没救了。
「拜托,可以请你不要用那种变态的眼光看我们吗……我真的觉得很不舒服。」
「耶……是喔?」
露崎浮现出失落的表情。不,真正难过的不应该是你吧。结果露崎这时又突然很认真地要求我。
「那个,夏目同学,刚才的话最好不要在樋口同学面前说。他一定会很伤心。」
「伤心?喂……」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女孩到底是用哪种思考逻辑才会得出这种结论啊?我真的很希望对方说明一下。
强烈的疲惫感让我无力地叹了口气。我突然有种再也不想插手管这件事的冲动。
「对了,露崎,有件事我从刚才就很好奇。」
「什么?」
「有其他女同学知道你的嗜好吗?」
「我的嗜好?」
「就是变……不,我是指你写的小说。你有拿给其他人看过吗?」
我指着露崎怀中的笔记本问。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难道你想爆我的料?」
露崎紧紧抱住怀中的笔记,脸上露出些许警戒之色。
「错了,刚好相反!我希望你绝对不要拿给其他人看。」
「咦?为什么!?」
「被不知道的人看了一定会产生误解吧?我跟樋口又不是那种关系。」
「啊……是喔。如果夏目同学你们进展得不顺利,事情传出去会很困扰吧?」
露崎脸上浮现异常严肃的表情并点点头。为什么这女孩就是能往那方面解释啊?
我察觉自己跟她很难沟通,不过她既然明白了那就算了——我如此拼命安慰自己。
「如果泄漏出去露崎也会很困扰吧——这种变态的嗜好,传出去可不好听。」
露崎被我如此指责后。
「变态吗……」
她脸上冒出苦笑,似乎有点受到打击。
我也觉得自己的批判太过火了,幸好露崎很快又恢复正常的表情。
『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
她在嘴唇前竖起食指,对我促狭地一笑。然后她又说了声「再见」并朝我挥手。我目送她离开保健室。
这个房间现在就只剩操绪跟我。我直接倒在保健室的硬邦邦床板上。累死人了,不过露崎最后留下的俏皮笑容倒是令我莫名地印象深刻。
「露崎……那家伙,气质感觉跟操绪有点像。」
我自言自语地说道,但话才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每次只要说谁谁谁很像操绪,基本上操绪的心情就会变得很不好。
不过今天的操绪却很难得,只是静静地耸了耸肩膀。
『是呀……操绪也这么觉得。』
她用故作神秘的语气回答道。接着她又望向我的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大概是想到了露崎的小说内容吧,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总之,是个怪女孩。』
「嗯。」
这点我也毫无异议。被幽灵说是怪胎的露崎似乎有点可怜,不过那也是莫可奈何的。
她的确可以用变态来形容。
翌日早晨,樋口在教室等着我走进来。
「嗨,智春。我把新东西带来了。这可是平行输入的无码版,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喔。」
说完,樋口便将用纸袋包的一叠杂志丢向我的课桌。怎么又来了——我不耐烦地望着那些玩意儿。
樋口琢磨,如果闭上嘴的话还算个外型不错的男生。性格其实也不差,再加上人脉很广,是个众所皆知的情报收集高手。
然而这位樋口却有个无可弥补的致命缺陷,那就是他对超自然现象的异常爱好。今天樋口带来的海外杂志,又是那种印满了清晰灵异照片的诡异读物。
「这张就是有名的威拉德图书馆(Willard Library)幽灵喔。然后这篇则是汉普敦宫(Hampton Court Palace)的灵异现象最新情报。另外这张公园长凳的照片里,照到了遭遇交通事故的少女生灵,据说拍下这张照片的摄影师莫名其妙就死了。怎么样?很刺激吧?」
他开心地指着那些焦距没对准曝光又不足的模糊照片,一一为我解说。樋口的双眼闪闪发光,但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世界。真是抱歉啊,幽灵这种玩意儿我已经看到不想再看了。当我无意间抬起头时,恰好看到操绪在我的头顶上咯咯地笑着。
「……看,这里的玻璃窗上有张清楚的女人脸孔吧?智春,你有在听吗?」
「有。」
我随口回应樋口无关紧要的解说,同时觉得跟他在一起怪不自在的。
这都是露崎昨天说那些废话害的,我现在才会过度意识樋口的存在。周围的同学会不会也开始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现在甚至担心起这种问题。
「还有还有,这本的这个也很有意思。」
樋口取出另一册杂志,再次亢奋地对我说。我不经意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结果却吓得倒吸一口气。
那家伙的背后出现一个我看过的轮廓,且正稍稍探出头。露崎现身了。她依然以缎带束起分成左右两侧的头发,躲在走廊的窗户边,偷窥我与樋口的动向。
「又是那个变态女……」
我忍不住抱头叫苦。樋口则露出「嗯啊?」的惊讶表情。
「……智春,你怎么了?」
「不好意思,樋口,我去去就回来。」
我抛下一脸讶异的樋口,直接冲到外头的走廊。
「露崎!」
「咿呀……」
露崎看到我转身就想逃跑,但我却没有轻易放过那个娇小的女孩。
「站住,不准逃!露崎!你躲在我们教室旁边做什么!」
「做、做什么?我只是刚好路过呀!」
「别装傻了。你躲在走廊一直偷看我跟樋口吧?」
「啊唔呜……」
我自背后一把抓住她那左右乱甩的脑袋,那家伙这才死心地停下脚步。
「有什么关系嘛,小气鬼。借我看一下你们两个,让我妄想又不会怎么样。难道会少块肉吗?」
「被那种恶心的眼神注视任谁都会生气吧!虽然不会少块肉,但是会被弄脏啊!」
「恶心……太过分了,夏目同学。这可是纯真的少女情怀。」
「纯真的少女会妄想那些变态画面吗!」
「呜呜……」
露崎摇晃着结起的头发,似乎很失落地低下头。然而恰好与她的口气相反,我总觉得她心底一定在暗爽。
「对了,夏目同学。」
她抬起有点害羞的红润脸庞,楚楚可怜地仰头望着我。同时又嘟了嘟充满促狭意味的嘴唇,对我露出微笑。
「……干嘛?」
「嗯,我昨天回去想过了。偶尔像这样直接表达好意,应该会很有效果唷。」
「啥?」
她又在胡说什么。
「简单来说,不是每次都要表现得很害羞啦、向对方撒娇啦,刚才樋口同学在缠着你的时候,更可以传达出‘喜欢’的气氛。」
「……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夏目同学表现与平日冷漠态度截然不同的落差时,樋口同学一定会感动到极点吧!」
「……」
呀啊——露崎自顾自发出兴奋的叫声,我则白眼瞪着她。对准她那形状姣好的额头,我毫不客气地用力弹了一下。
「啊呜!痛死我了……」
我无视按住额头喊痛的那家伙,径自返回教室。但这时樋口却主动迎了上来。他对于我突然冲出教室感到很好奇,所以才会符地跑来查看情况。
「智春,你在做什么?咦?是刚才那个女孩?」
「没事没事,快回去吧。」
光是露崎一个就够难对付了,如果还要加上樋口,事情想必会完全无法收拾。因此我急忙推着樋口,强迫他退回教室里。
「对了,智春。今天第一堂又是体育课。你昨天撞到头没事吧?」
樋口好像突然想到似地将手放在我的脑袋上问。面对他这种极其自然的动作——
「嗯。还好啦,我没事。」
我也随口回应着。结果当我突然警觉并回过头时,果然如我所料,露崎在那边露出了陶醉的表情。她的双眸湿润,紧盯着我与樋口并肩而行的背影不放。
可恶的变态女。
「你确定你没事?」
我因为头晕而低下头,樋口担忧地将脸凑过来。
我只能默默地对他耸肩。
O
今天的体育课上桌球。
身为田径队员的我,对这种必须具备巧手的球类运动并不擅长,但因为这个时间操场已经被别班先占去了,我也没资格抱怨什么。拿学校体育器材的陈旧桌球拍简单练习过后,大家就展开了气氛轻松的比赛。
比赛的方式是双打,我的搭档刚好是樋口。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符殊的理由,只是按照座号的顺序分配罢了。
然而在体育馆中,又出现了某个对我们投以热切视线的诡异人影。
『……智春,智春。』
操绪将脸凑近我耳边悄悄说。
『露崎同学又在偷窥你们了。看,她就在那。』
「我知道。别理她。」
我侧目对体育馆的柱子后方瞥了一眼……
她自己似乎以为躲得很好,但那两束以缎带绑起的摇曳头发实在太显眼了。果然是露崎没错。
她自己应该也要上课吧,竟然跷掉自己的课跑来偷看。搞不好是因为被我发现她那变态的嗜好,就再也不打算收敛了。
「智春,你先发球吧。」
「啊,嗯。」
樋口叫了我一声,我从他手中接过乒乓球。瞬间,一股充满压力的视线打在我背上,害我不禁颤抖了一下,这么形容丝毫不夸张。
转过头,只见从柱子后方露出脸的露崎,正以恍惚的表情凝望我们。她脑中想必又出现了自我满足的妄想吧。拜托别用那种恶心的目光盯着我好吗!
「今天要是有穿运动外套就好了。」
从体育服伸出的裸露四肢就这样任那家伙欣赏,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浑身发颤。
「怎么了,智春?你从早上开始样子就好奇怪。身体不舒服吗?」
樋口很难得以严肃的表情关心我。
「啊……不,我没事。」
我假装平静地转向桌球桌。虽然很感谢他的关切,但这种时候这么做只会造成更棘手的反效果而已。
赶快把这场打完吧——我随手发了个软趴趴的球,没想到跟我们比赛的同学比我们还逊。
这么一来只好形成你来我往的对打,接球顺序很快又再度轮到我。我勉强做了个类似杀球的动作,没想到对方这次竟然接回来了。从旁人的眼光看,或许会觉得这场比赛相当激烈吧。
『智春,你怎么突然发飘起来?』
操绪以有点不满的口气悄悄问我。
「别吵我好吗。现在还在比赛耶。」
『唔——该不会是因为露崎在看,你才故意要帅吧?』
「我才没那么闲。」
然而我的情绪还是不自觉产生动摇了。操绪这点确实很敏锐。本来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练习比赛,我却因为意识到露崎的目光而不小心认真起来。
『智春好像很拼命耶。』
操绪以看穿一切的表情说道,我慌忙提出辩解:
「错了,我才不是因为露崎而拼命。像那家伙这样盯着我,我反而会分心才对吧?」
『呼——可是操绪几乎时时刻刻都盯着智春呀。』
「你那个不叫盯,应该叫纠缠不休吧。」
为什么自称守护灵的家伙要跟变态跟踪狂比这个?一想到这个无谓的问题,我就不由得头痛起来。也因为如此,一瞬间我失去了专注力。
樋口随即便发出一声惨叫。
「快闪开,智春!」
「耶……唔哇!」
等我回过神,才发现刚才我在发呆时,樋口正好为了接球而一头撞过来。由于他勉强想救一个刚好打在桌角而弹开的球,所以才会失去平衡。
我也来不及反应这个突发状况。
就这样,我跟樋口双双抱着彼此,倒在体育馆的地板上。
「痛死我啦啊啊啊啊!」
压在我身上的樋口,按住自己的肋骨附近惨叫着。那是因为刚才倒地时,我的膝盖恰巧踢中他的肋骨缝隙。要说他是自作自受嘛,看起来又确实很痛。
不过被樋口压在地板上的我,后脑勺同样受到强烈的撞击。我暂时无法爬起身,只能躺在地上呻吟着。
操绪从空中俯瞰我们的模样后,也绷着脸喃喃说了声:「很痛吧——」
然而露崎那家伙亲眼看见我们抱着彼此倒地,却红着脸亢奋地吐出一句:「好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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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保健室门口的走廊上,不知为何露崎已经先一步在那里等我了。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脸色难看地低头望着她。这家伙的行为真的愈来愈像跟踪狂了。
结果露崎却露出了我前所未见的虚弱微笑。
「我想跟你道歉。」
她以失落的语调如此表示。这个出乎预料的发展让我很疑惑。
「道歉……?」
「嗯,关于刚才的意外。夏目同学是因为在意我的目光才会跟樋口同学相撞吧?所以是我不好。」
对不起——露崎说完后便盯着地板。看来她表情如此难过是出于反省的缘故,我想应该不是故意表演给我看的吧。
「你不用道歉,反正不是你直接造成的。」
我说完后,露崎仿佛得救般重重吐了一口气。她立刻面露害羞的笑容站起身。
「你的伤没事吧?」
「还好。不过好几个地方都摔到了,毕竟是狠狠趺了一跤嘛。」
我低头看着自己好几处裹上贴布的身体,不自觉面露无力的苦笑。连续两天都被送到保健室,就连保健室的老师也忍不住念了我几句。这种精神上的创伤打击也满大的。
「是吗?那太好了。」
露崎松了一口气。
没多久,告知下一堂课要开始的钟声便响了。我忍不住再次叹气。就算现在回教室,也来不及换掉体育服了。
「夏目同学,你不上接下来的课吗?」
「不想上了。这堂课干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对了,那露崎你咧?你前一堂已经跷课了吧?」
「啊……是啊。」
「这样不太好吧?我们学校对出席时数要求蛮严格的。」
「嗯,不必担心不必担心。女生本来就有许多小秘密嘛。」
露崎促狭地对我吐吐舌头笑道。
那是什么意思?我虽然听不懂,但现在也没气力去吐槽对方。
「不过,我很开心。」
「嗯?」
「去年我们就同班了,但我跟夏目同学几乎没说到什么话。真没想到今年会以这种方式多出那么多聊天的机会。」
「唔……」
我不确定该怎么回应这番话。
如果是普通的女孩对我说这些,我心里应该会满高兴的吧。
「——擅自把别人当同性恋小说主角的人,竟然还敢这么说。」
「啊哈哈,哎,说好不再提那个了。」
露崎胡乱敲打我的背同时笑道。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被她带去了体育馆的后方。那里是面对网球场的安静中庭。据露崎表示,这个地点因为是死角,所以很适合避人耳目、堂堂正正地躲在那边跷课。
风有点冷,但露崎依旧心情很好地仰望头顶上的蓝天。我则对她那迎风飘扬的缎带看得入迷。
「话说回来,我有个礼物要送你唷。」
露崎突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礼物?」
「是呀。电影的免费招待券,适合情侣一起去看。」
登登登——她自己发出代表隆重登场的配音并顺手取出两张电影招待券。
我则白了那家伙一眼。
「别闹了。适合情侣去看?难不成你要我跟樋口一起去?」
「对呀对呀。这部是大约二十年前上映过的爱情片,现在重制版也广受好评唷。」
「爱情片,拜托……」
为什么我要惨到跟一个男的去看爱情片啊。
「那露崎你咧?」
「我?啊,放心啦,我不会妨碍你们的。我会在电影院的出口等,期待你们看完以后甜甜蜜蜜地走出来。」
我无言地弹了露崎的额头一下。她发出「哈唔呜」的急促悲鸣,随后便泪眼汪汪地按住额头。
「——很痛耶。夏目同学,你做什么嘛!?」
「你这大变态给我闭嘴!不论你怎么说,跟男的去看电影都免谈。你去找樋口也不会有用。」
「耶,是喔?」
「这部是讲跟幽灵有关的爱情片吧?樋口上礼拜就跟女朋友看过了。」
「耶!?樋口同学有女朋友?」
「唔,该怎么说……」
正确讲,他跟女友也只交往到上个周末,接下来就分了。不过这个姑且别对露崎提吧。
听说是跟幽灵有关的电影,樋口便喜孜孜地找女友一起去看了。没想到主题并不是超自然现象,而是恋爱,这让他气炸了。于是等电影结束后,樋口就对女友整整说了三小时该如何遭遇幽灵的正确方式。这么一来,对方当然会逃之天天,再也不想跟这种男生来往。
但露崎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原委。
「怎么会……真是失望透了。」
她露出仿佛遭遇世界末日的表情。尽管我不想同情她就是了。
「不过,既然你难得送我这两张票,我就找打工的同伴一起去好了。」
这或许能安慰她一下,于是我便这么说道。
露崎立刻不解地拾起头。
「打工的同伴是?」
「呃——跟我一样参加田径队、一个叫大原的女生。她家是开酒行的,我去那里帮忙。」
「耶?大原同学?」
露崎讶异地眨眨眼。随后她又不开心地猛然掀起眉尾。
「等等,为什么我拿到的招待券要让夏目同学跟其他女生去看咧!?」
「嗯?你不是说这是给两个人用的吗?况且露崎自己也不想看吧?」
「谁说我不想看了——!」
露崎脸上浮现难堪之色,同时像个小朋友般用力跺地。她将嘴唇抿成一直线,使劲将那两张票塞到我手里。
「那,星期六下午一点半我在车站的西出口等你,不准迟到!」
「咦……?」
我连要求对方留步的机会都没有,露崎便径自大跨步走回校舍。她那逐渐远去的背影,我只能待在原地愣愣地目送。
O
到了星期六,我在前往碰面地点的途中,只听见操绪一直不爽地抱怨着。
『……为什么操绪也要看关于幽灵的电影嘛……』
「有什么办法?我也是被强迫的。」
我有气无力地反驳她。就是因为可以理解操绪的感想,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没有跟她对抗的立场。
毕竟以常理来说,现在这么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而已。与变态跟踪狂少女单独去看电影?冷静想想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把这门票浪费掉又觉得对露崎过意不去,只好设法让自己不要想太多了。
「反正我全身都是伤,暂时没法参加社团活动。今天刚好又没打工,闲得很。再加上这是免钱的票。」
我努力举出所有的理由,但操绪依然对我射来冰冷的视线。
『哼——』
她发出不带情感且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我虽然觉得背后的原因一定不单纯,带还是姑且装作没看到吧。反正,该怎么说呢,我也习惯了。
露崎已经先在碰面地点等我了。
「啊——夏目同学!你真的来了。」
「嗯……是啊,哈哈。」
是你勉强把票塞给我的耶——虽然我很想吐槽,但看到露崎天真无邪的喜悦模样又收了回去。
话说回来,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她穿便服的样子,与其说新鲜,不如用感觉不可思议来形容比较贴切。
「好,差不多快开演了。我们走。」
露崎拉起我的手开始迈步。这时我突然想到,从旁人的眼里看来,或许会认为我们是普通的情侣吧。
露崎其实也蛮可爱的,个性就跟操绪类似、非常健谈。这么说来,似乎也没什么好挑剔的缺点了。如果她的嗜好没那么不正常,或许我会非常开心吧。不知为何,我心里突然对此遗憾起来。
大概是旧电影重制的缘故吧,狭窄的电影院里竟然没什么人。樋口虽然认为自己受骗而勃然大怒,不过这部电影还满有趣的。
故事描述的是,本来已经死去的男主角变成幽灵,继续守护他的恋人。光看这点似乎与操绪的遭遇颇为吻合。然而这部电影的气氛并不感伤,相反地,我看了以后还觉得,要是操绪能用这男主角一半的努力来保护我就好了。
到了电影最后男主角投胎的画面还是有点感动,我也悄悄流了滴眼泪。
不妙——我太大意了。当我惊觉事情糟糕时赶紧转向露崎那边。要是被她发现我竟会因爱情片而湿了眼眶,她脑内铁定又会制造出更多难以言喻的妄想吧。
然而观察露崎之后,我却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她根本无暇注意我,只是紧盯着前方的大萤幕。原本娃娃脸的她露出了难得的成熟表情。泪水更从她那大大睁开的双眸中不停溢出。我从侧面望着她,不自觉就愣住了。
(插图)
「啊……」
露崎这才察觉我的视线并转过头,在我的凝视下脸颊还愈来愈红。
「讨厌,你在偷看什么……我只是……」
露崎似乎很焦急地死命摇着头。看来她终于能理解被人紧盯住的感受是什么了。这种强烈失态的反应连我都起了一点同情心。
「我、我——我要去洗手间!」
最后的制作人员名单还没开始跑,露崎就直接冲出观众席。也不至于要讨厌到这种地步吧,我心想。自己明明成天追着我跟樋口不放,现在我也不过偷看了她一两眼而已。
『她只是不想被智春看到刚哭完的脸而已啦。』
先前一直躲起来的操绪,这时冷不防出现在我面前,还说了这番打圆场的话。
「我又不在乎那个。」
排队离开电影院时,我还在不满地咕哝着。至于觉得她哭泣的侧脸很美这点,就暂时对操绪保密吧。
操绪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因为这么一来她辛苦化的妆会花掉呀。』
「咦?露崎今天有化妆?」
『……呆头鹅。』
操绪对我用力吐了吐舌头,然后便再度消失了。
「耶?」
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理解露崎慌忙跑走的理由,但这回操绪又在发什么脾气啊?我猜她大概很讨厌刚才那部电影的剧情吧。
在露崎回来之前,我只能倚靠着门厅的墙壁发呆。
就在这时,我感觉似乎有人正走向我。
「嗯……夏目?」
一个熟悉的声音引诱我抬起头。我发现那是一名单手拿着一杯爆米花、五官线条分明的美少女。
她正是跟我同班的佐伯玲子。刚才在里面我没发现,原来我们不知不觉看了同一场电影。
真倒楣怎么在这里遇到她——我心里埋怨着。由于她外貌条件不错,在部分男生之间还颇受欢迎,不过老实说,我拿她的个性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并不是什么坏人,在女生之间也满有领导者的架势。只不过因为她说话向来不好听,总给人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生气的感觉。
「夏目也来看这部电影吗?一个人?总不会是跟樋口一起吧?」
「为什么你只会想到樋口啊?」
我回话时忍不住音量大了些。
佐伯的问题并没有什么特别用意,这点我懂。她以前被樋口死命纠缠过,所以她对樋口的印象一直很差。
我之所以会那么敏感,当然不是佐伯的错,主要得怪罪在露崎身上。
佐伯那么问,听在我耳里,总觉得是在怀疑我跟樋口之间有难以告人的好情,所以我才会一下子激动起来。这都是因为露崎对我灌输了太多她的变态妄想之故。
因此他人的质疑我才无法沉默以对,忍不住就亢奋地回嘴了。
「至少我是跟女生出来的。」
「耶?」
这回轮佐伯的表情瞬间变紧绷。
「女生?谁?该不会是谣传中缠身于你的幽灵……」
「不是啦。才不是咧。」
我失落地垂下肩膀。虽说我经常这么被人误解就是了。
「是我们学校一个姓露崎的女生。软网社的。」
我边说才边想起来,佐伯自己也是女子软网社的一员。
佐伯面无表情地聆听我的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好像有点脸色发青。
她咬着自己那形状美丽的下唇,恶狠狠地瞪着我。握住爆米花杯的那只手更传出了轻微的颤抖。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个?」
佐伯以嘶娅的声音喃喃说了一句。咦——大惑不解的我只能傻傻地回望着对方。这种反应真是出乎我的预期啊。佐伯紧紧眯起的眼角,这时似乎渗出了一滴泪光。接着……
「你这家伙,低级透顶!」
佐伯对准站定不动的我用力挥了一巴掌。随后她看也不看被她打飞的我,转身直接就走。
「那家伙……搞什么鬼啊!?」
我按住自己红肿的脸颊,当场蹲了下去。没有人回答我的喃喃自语,只有散落了一地的爆米花,在佐伯离去的方向兀自闪闪发光。
O
接下来的几天,完全没发生任何事。
自从电影院的遭遇后,佐伯很明显刻意避开我,甚至完全不与我交谈。
只不过偶尔,她会以欲言又止的表情,站在远处默默凝视我。
自从那天以后,我也没再与露崎见面。仔细想想,我对她几乎是一无所知。不管是她家的住址或者是电子邮件信箱,甚至她现在分到哪一班我都忘了。
但假使我现在特地去问这些,就代表我很在意她,所以我才迟迟无法行动。
反正我们念同一所学校,就算不去问人,迟早也能查出来的。一想到这里,我就懒得采取任何动作。
那一天也是极其平凡的一日。
放学后我在教室等樋口,因为我已经事先约好要顺道去他家。不过我们的运气很不好,他为了某件班级股长的工作而临时被叫走了。
或许是因为最近的事消耗太多体力吧。在透过窗帘的淡淡西晒照射下,我不自觉打起了瞌睡。
不久后,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促使我睁开眼。
首先是某人的头发映入我眼帘。对方的发丝颜色略显淡薄,再来才是固定头发用的长缎带。
对方的脸贴近到我双眼难以对焦之处。
像是叹气般的吐息迎到我脸上。我的嘴唇感受到柔软的触感。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半睡半醒的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理解。
「……露崎?」
脸距离近到让我吓一跳的少女,我终于想起来是谁了。听见我愣愣唤着她的名字,露崎像是要微笑般眯起眼睛。
「咦……?等等……你刚才……」
我回溯先前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思绪立刻陷入严重的混乱。我的嘴唇上仿佛还残留着她带来的甜美芳香,这难道是错觉吗?
等一下,露崎不是一个喜欢BL的变态妄想少女吗?为什么她会对我做出那种事?
「抱歉……把你吵醒了。」
露崎微微吐了吐舌头,不过似乎并没有恶意。她脸上浮现出毫无杂质的纯真微笑。
在夕阳下,她的头发似乎呈现半透明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凝望着身穿制服的露崎。我想问的问题太多了,一下子不知该从哪一个问起。
「可是……我早就想尝试一下这个,谢谢你。」
「哪里。」
我有点困惑,被对方为这种事道谢总觉得怪怪的。不过现在我要是为了同样一件事向她抗议又觉得好像很蠢。这种时候究竟该如何回答对方才好?
露崎不理会我的困惑,径自露出调皮的微笑。
『夏目同学,有很多事想跟你说抱歉……』
露崎最后简短而无声地喃喃说了几个字。
在我理解她的言下之意前,她已经离开教室了。我默默地目送她的背影。摇曳的缎带就像残像般烙印在我的眼皮内侧。
『什么跟什么嘛……那家伙。』
我皱起眉自己抱怨道。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只好胆战心惊地转头望向背后。
果然,一名颜色淡薄的少女幽灵就飘浮在我面前。那是操绪。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了,就这么静静地俯瞰着我。
还真的被她看见了——我以手遮住双眼。
不过操绪什么也没说。
她该不会是气炸了吧?我想从她的脸色推测,同时拼命在脑内寻找可用的借口。刚才那是出自大意以及不可抗力的因素,总之我缺乏行为能力,或者该说是事件的被害人才对。
但操绪还是什么也不说。她那双悲伤的眸子,只是盯着露崎离开的那扇门而已。
「……操绪?」
我终于不安地唤起她的名字。
操绪这才缓缓将视线转向我。随后……
『——对不起,智春。』
她悄悄说完以后,便自行消失了。
被单独留在教室的我,有一种完全摸不着头绪的感觉。
为什么,操绪要对我道歉呢?
O
第二天早上,在教室等我上学的人换成了佐伯玲子。
「——夏目,你跟我来一下。」
她蛮横地如此命令我,根本不等待我回答就把我拉出了教室。
佐伯所前往的方向是体育馆后方,也就是上次露崎带我去过、那几乎没人的中庭。
「什么事嘛,佐伯,不能在教室里说吗?」
「闭嘴。」
她以恐怖的表情瞪着我,我只好闭上嘴。平常没事就气呼呼的佐伯,今天的态度变得更粗暴了。
被叫来这种没有人会看到的死角,最好不要期待是什么爱的告白这种甜蜜的事。被太保太妹集团抓来修理的可能性还比较高一点。
结果当我们抵达中庭后,现场除了我们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我本来以为,你说那些话是想表示没把我看在眼里。」
佐伯抓住网球场边的铁丝网,背对着我首先开口。
「我们在电影院碰到那次,你不是说了奇怪的话吗?——你说你跟露崎波乃在一起。」
「什么,原来是要讨论那个……」
这就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奇怪的话——我怎么知道佐伯觉得哪里奇怪。我跟露崎会去看电影确实很难解释前因后果,但要我完整说明一遍我也觉得很厌烦。
尤其是关于露崎的变态妄想小说,那部分我根本就不想提。
「说老实话吧,你为什么要撒那种谎?」
「不,我并没有撒谎啊。」
佐伯对我投以具有强烈攻击性的视线,我则感到十分困惑。为什么佐伯要为了这种事大发脾气呢?
话说回来,以前有个被佐伯拒绝的男生在私底下讲过她的坏话,说她根本就是女同性恋。
「呃……佐伯,该不会是你对露崎……?」
「别转移焦点!」
早就知道她会生气。
「波乃根本不可能和你一起去看电影。为什么你能说出那么残酷的话?」
「哪里残酷了?我跟她一起出门原因是有点复杂啦,但看那部电影可是露崎主动约我的!」
我也有点动气地回嘴道。
一瞬间,佐伯露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表情。她脸上浮现既是惊愕,也是困惑,同时还泫然欲泣的表情。
「当时,你真的跟波乃在一起吗?」
「是啊。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我望着脸色变得极为苍白的佐伯,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样。如果我不去扶她一下,我还真担心那家伙会昏倒。愈看我的心里就愈不安了。
「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佐伯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了句。
「波乃不可能跟你出门。那女孩之前生病了。自从今年春天就一下子恶化,然后就一直待在医院没出来过。」
「生病——咦?怎么会,她根本没对我提起啊……」
我终于惊讶起来。
露崎生病了?而且还过了至少半年的住院生活——我根本不晓得这件事。
然而,也不能说我丝毫没有察觉。自从升上二年级以后,我就不记得在学校里看过她,原因应该就是出自她住院吧。不知道她是何时出院的?一想到这里,我又突然发觉出佐伯的用意。
「等一下,你刚才说她之前生病了……所以说?她不是后来顺利出院了吗?」
「……」
佐伯默默摇着头。个性一向好胜的她,这时竟然流下了大颗的泪珠。能看到她这种反应,令我觉得难以置信。
「波乃的母亲……打电话来……说她,昨天就陷入病危状态了,就在刚才……已经。」
去世了——佐伯的最后三个字,在我听来,就好像是不知名的外国语一样。
露崎死了。
我的脑袋尚未彻底理解,全身就被一种完全脱力的绝望感所侵袭。
不可能的。怎么会有这种事。毕竟我昨天放学后,才与露崎见过面啊。当时露崎确实接触了我的唇——
女生本来就有许多小秘密嘛。
为了回忆露崎调皮时的微笑表情,我闭上眼睛。
当初我们邂逅时,露崎为什么会在保健室?她为什么可以不必上课,一直跟我待在一起?
佐伯继续为我说明下去。露崎的身体本来就因为心脏有病而衰弱。她最后接受的手术成功率非常低……佐伯的话我只听进去一半而已。
「露崎住的……医院是?」
我以机械般的僵硬声音问道。
「等等……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佐伯以制服袖口拭去泪水。
我将目光从哭成泪人儿的佐伯脸上移开,急忙寻找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的操绪身影。
「……操绪那家伙,早就发现了。」
对不起——这是她昨天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当下也跟着重复了一遍。当时操绪就已经晓得,我所见到的露崎最后一面并没有实体存在。跟她一样是幽灵的操绪当然可以很快发现这点。
我拉着一时难以停止啜泣的佐伯,头也不回地拔腿狂奔。刚好冲到校门口附近时,我发现混在其他学生当中、正要走进学校的樋口。
「咦……智春?你要上哪去啊……」
「樋口!」
我打断他的问题并大叫一声。他似乎从我们的脸色感觉出事态不寻常,于是便立刻正色。本质上来说,樋口确实是个脑袋很好的家伙。
我紧握住他的手,简洁有力地要求道:
「——你也跟我们一起来!」
O
帮忙出计程车资的人是佐伯。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哭泣的她,以毅然决然的口吻告诉司机目的地,接着又对大惑不解的樋口说明事情经过。
我恍惚地听着佐伯解释,总觉得那好像是刚编出来的虚构故事一样。某种强烈的超现实感笼罩着我,令我的思绪根本无法运作。
露崎的住院地点是一间大型综合医院。佐伯之前似乎来探病过好几次了。她在柜台轻易就问出了所在之处,然后毫不迟疑地带我们步向遗体安置室所在的医院大楼。
「我……要去见波乃最后一面。」
佐伯走出电梯后停下脚步并这么说了一句。接着她便转头以寂寞的表情面对我们。
「夏目你们还是在波乃的病房等好了……请你们不要去看现在的她。」
「咦……为什么……」
「够了,樋口。」
我阻止企图抗议的樋口,冷静地回头等电梯。露崎一定也不希望被我看见她没化妆、梳头的模样吧。
「那就拜托你了。」
我简短地对佐伯这么说,她则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微笑。
「谢谢你们。波乃的病房在六楼。」
「知道了。」
故作坚强的佐伯其实手指在发抖。我故意装作没注意到,按下按钮关闭电梯门。
在上升中的电梯里,我与樋口都保持缄默。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很难平静。一种仿佛在胸膛中挖出黑洞的失落感正不停在我体内扩散。
我们好不容易抵达露崎的病房。里头坐着一位应该是她家属、表情十分疲惫的中年男子。对方注意到我们身上的制服,立刻请我们进病房等。
露崎生前住的是单人病房,所以可以把很多私人物品带进来。她把环境布置得完全不像医院——不过这也代表她住在这里的时间非常久。
墙边的衣架上依然挂着她的制服,此外还有我在电影院看过的可爱便服。不过,衣服的主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喂……智春。」
过了一会儿,倚靠病房墙壁的樋口对我开口:
「露崎是不是有点男性恐惧症啊……我记得她以前很少跟同班的男生交谈,不过跟智春你又好像可以正常聊天,你有注意到吗?」
「呃……没有……」
「就是说嘛。不过露崎本人有没有自觉就不知道了。」
说完樋口脸上露出了温柔的苦笑。他的这番话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之前一直以为露崎跟操绪一样,都是那种不怕生的性格。
「话说回来,那家伙以前好像在班上担任校外教学的股长吧?我们还帮过她统计问卷调查的结果,对吧?」
「是啊……嗯。」
这件事我就记得很清楚。不过与其说我们是在帮她,还不如用帮倒忙来形容比较贴切点。因为我跟樋口一直在捣乱,本来半小时就可以完成的作业,最后却一直拖到半夜才完成。因为这件事我们还被导师臭骂一顿,不过我跟樋口倒是挺乐的。现在回想起来,尽管这种事没什么好称道的,但依然是中学生活的一件小插曲。
不过,对之后没多久就住院的露崎而言,那可能不是什么一晃眼就过的小插曲。只可惜,现在我也无法亲口跟她确认这点了。
「那,我先打个电话给学校那边好了。虽然这种缺席理由应该可以被原谅,但没请假总是不太好。」
似乎是为了让陷入沉默的我一个人静静,樋口刻意以平稳的口气说道。真不好意思——我对他露出了微弱的笑容。
与离开病房的樋口恰好擦身而过,一名上了年纪的女性走了进来。我虽然不认识那位妇人,但很快就看出她正是露崎的母亲。
母女俩的五官虽然不怎么接近,但气质却是相似的。露崎之母显得极为憔悴,然而她一看到我的脸,立刻露出了带有促狭意味的微笑。
「……你就是夏目同学吧?」
露崎的母亲眯起眼、温柔地注视着我。从她的口气,我不难想像她女儿曾多次提及我的事。
接着,她便简单为我说明她女儿的状况。
露崎想必是觉悟到死期将至,所以不断强调要再去学校一趟。到了最近,她还好几度偷偷溜出医院。
「对了对了。波乃交给我一样东西,说等你来了一定要拿给你。」
露崎的母亲打开病房置物柜,从中拿出一只格子花纹的纸袋。
「……这要给我?」
「是啊。我也没打开来看过,所以同样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你愿意接受这样东西吗?」
我怯生生地伸手接过那纸袋,然后便默默朝露崎的母亲鞠了个躬。
露崎的母亲表示希望我在这里多等一会儿后,便自己离开病房了。我坐在空荡荡的病房椅子上,将刚才收到的纸袋打开。
察觉到她终于回来后,我立即抬起头。
『……智春。』
操绪总算再次现身了。她在逆光中飘浮着,一瞬间我还把她误认为露崎。
是啊,自己应该更早一点察觉才对。
领悟到自己死期将至的少女、因事故而行踪不明的少女——难怪露崎散发出的气氛会与操绪如此相似。
露崎为我准备的纸袋中,放了好几册笔记本。那跟我在保健室无意捡到的一样,里头部是她在住院时自己创作的小说。
我印象深刻的缎带缠住了笔记本的封面,上头还以凌乱且无力的字迹注明小说的标题。
那就跟露崎最后对我说的几个字一样。
——我喜欢你。
我怅然若失地慢慢弓起背。这时操绪也靠了过来,我可以感觉到她正从背后做出抱住我的姿势。
『放心吧……有操绪在这里。』
幽灵少女在我耳边轻声诉说。
听了这句话,我闭上双眼。
这是我第一次为露崎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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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过了两年后,我与樋口都变成了高中生。除了操绪以外,我又见识到其他幽灵以及难以形容的诸多怪物。被卷入那些家伙之间纷争的我,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小命。同时,我想起露崎的时间也愈来愈少了。
因此直到那天以前,我甚至遗忘了她送给我的笔记本。
那是我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的上学日。
由于卷入了某个事件中,我受到强烈的感冒侵袭,整整在家休养了一个礼拜。
要说好久没来上学嘛,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鲜感,至少在穿过校门时,我只觉得一切的光景都平凡依旧。
直到抵达校舍正面的楼梯口时,我才察觉出不对劲。
「就是那个嘛?在书店里……」
「啊……我也听说了。那个故事……」
从远处向我投来的好奇视线,以及女孩子们的窃窃私语声。
怎么了——我望向操绪。谁知道——操绪也不解地歪着头。可能是我神经过敏吧,于是我轻轻深呼吸一口气。太久没来学校,所以才会对周遭变得过度敏感。
「啊……智春。」
在走廊上,原本走在前面的一名女同学发现是我后,随即停下脚步。她就是跟我同班的大原杏。
她天生就充满了田径队员应有的活泼气质。然而今天,她脸上浮现的笑容却有点尴尬。
「早啊。智春的感冒痊愈了吗?」
「嗯,差不多了。啊,对了……谢谢你借我考试范围的笔记。」
「嗯……」
杏暧昧地点点头,同时不自觉偷窥四周的情况。接着不知为何,她又以生硬的表情牵起我的手。
「那个,我……不论智春私底下有哪些嗜好,我永远都是智春的朋友。」
「嗄?」
『请你不要输给舆论的压力!』
「啊……喂,杏!」
杏说完想说的话就一溜烟逃跑了。我只能疑惑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什么跟什么?我的嗜好?
然而态度诡异的不只是杏一人,全校对待我的眼神都变了。其中有许多男同学露骨地避免与我视线交会。还有许多一看到我就发出「呀啊」兴奋叫声的女同学。后者的反应我以前好像经历过啊。
等我打开教室门的瞬间,教室立刻掀起一阵剧烈的鼓噪。我尤其注意到佐伯玲子的视线。她鼓起脸颊,似乎有点困窘地望着我。这是怎么回事——正当我想找人打听的时候。
「喂,智春,你给我过来一下。」
先到校的樋口抓住我的手臂劈头就说。一看到他的动作,又有好几位女同学发出了「好萌呀——」的赞叹。这种强烈的既视感就像晕眩的感觉,强烈地朝我袭来。
『这是怎么回事,樋口?』
「反正你先跟我来就对了。这里不方便解释。」
仿佛为了逃避同班同学们紧追不舍的视线,樋口将我硬拉到外头。等来到空无一人的顶楼,那家伙才终于吐了一口气。
「问题就是这个。智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说完他拿出一本书。
那是一本精装的高级书。内容则似乎是文学类的爱情小说,平常樋口是绝对不会拿起来阅读的。
我偏着头看了一眼封面上的标题,等察觉出作者是谁后,我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作者——露崎波乃。书腰上的文案则写了『早夭少女遗留世间的究极纯爱小说』等不负责任的宣传词。
问题是,书本的内容完全就是当年露崎留给我的笔记本。我与樋口的名字甚至连改都没改。
「露崎好像在去世前投稿到出版社。经过遗族许可并付梓上市后,一下子就掀起了热烈的讨论。除了独占本周的销售排行冠军外,还已经决定要改编为电影了。」
「啥……」
我的强烈头晕又发作了,只好紧靠着屋顶边缘的铁丝网。
露崎的变态妄想小说竟然是销售排行第一名,而且还要改编电影?那也意味着,我与樋口之间遭人误解的关系,很快就要传遍日本全国各地——
唔哇,真了不起耶——操绪不负责任地赞叹道。
我摇摇晃晃地抬起沉重不堪的脑袋。
「露崎——!」
隔了两年,我再度叫出她的名字。
头顶上那无边无际的蓝天另一侧,总觉得可以看见露崎露出微笑的调皮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