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晚,我似乎做了一个梦。一个即使在身在梦中,也能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点的梦。
总觉得很眼熟的一条废墟般的街道。
一个由纯粹而无瑕的一片白净所笼罩的世界。
在眺望街景的瞭望台上,一个男人正倚靠在台上一排生锈的栏杆上。
“呀。”
那个男人发现了我,抬起了头来。他颀长的身子弯趴在护栏上,向我探出了上身,还很自然而随意地撩起了他前额长长的刘海。
“终于醒来了吗?还是这样一个犹豫不决的男人呐。”
浮现出了一个让人异常熟悉而怀念表情的他,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无意识地产生了点儿警戒心,我赶紧瞄了一眼自己。还好,这次我也是好好地穿着衣服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的我,这才认真地回望向了他。
“你是……”
“还真是个萧条又贫乏的风景呐……这就是你的‘意识领域’么?”
就像是故意来打断我的话似的,男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很奇妙的是,这个笑声多么让人感到熟悉与亲切。
“我还真是第一次这么庆幸我没准备成为艺术家呢。如果这个被操绪看见了的话,恐怕都会笑掉大牙的吧。甚至还可能一命呜呼直接成佛了呐。”
“哥哥……不、是‘我自己’……么。”
“非常正确。我就是本来存在于这个‘一周目世界’里的、同名为‘夏目智春’的‘你’。”
这个男人——曾经假名为“夏目直贵”来到“二周目世界”里来的另一个“我”,露出一脸讽刺的笑容,眯缝着眼睛盯着我。然后,他夸张地耸了一下肩膀。
“不过,就叫我‘哥哥’也没什么关系的哦。到现在这时候,我没必要也没兴趣来强调我跟你就是同一个人,而且,说实话,我跟你就是同一个人,这一事实可是让我感到相当不愉快的呐。”
我直接无视掉另一个我的那傲慢言论,稍稍叹了一口气。
“都在搞些什么哦,你这家伙。你不都已经死了么?”
“你话中的‘死’是怎么定义的呢?”
这异常认真的答复不禁让我一时间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状态。
“哈……?”
“如果是按照生物学上定义来看的话,我的确已经是死了的呐。我能像这样跟你对话,就已经是再好不过的证明了。”
“这是什么意思?你能把话说得更浅显易懂一些么?”
“来到‘二周目世界’里‘恶魔化’了的我,具备了在一定程度上操作人的记忆和感情的能力。也就是说,我能介入他人的大脑,强制性地改写他们的记忆。”
“……”
我点了点头。作为移动到异世界去的代价,他变成了一种名为“恶魔”的存在。就结果上来说,在获得了特殊能力的同时,他也逐渐被“非在化”侵蚀着生命。
“从环绪那里听说了哦。这就是你的‘能力’吧。”
“不过,这样的‘认知操作’效果也在逐渐土崩瓦解。由于施术者本人的消失而造成魔力供给切断就是其根本原因。而我就是在能力的效果下降到一定程度后自动激活的、一直潜伏在你的大脑中的‘拟态人格’。简单的说就是个‘警报器’而已。当然,要说我是个‘残留思念体’也行。”
“‘残留思念体’……”
是这样的么,我终于理解了。也就是说,就在我眼前的他,就是个真正的幽灵。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个自嘲般的笑容。
“所以,你就不用担心了,因为我马上就快真正地消失了。终于可以不用再看到你的脸了——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心里都是一阵爽快啊。毕竟对我来说,你这个存在,就是我那段令人感到惭愧的过去呐。”
我无言地皱起了眉头。虽然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不过在心情上还是很不爽快。
“你就只是这样特意跑来讽刺我的?”
冒牌直贵以认真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并不是这样的。我已经说过了吧,我只是一个像‘警报器’一样的角色而已。”
“警报?”
“嗯,就是这么回事。你在不久以后的未来里,应该会被迫作出一个稍微有点儿麻烦的选择吧。”
“呃……”
又是这个么,我不禁仰起头来望向那只是一片空白的天空。选择。就这个词本身,都透出一股很让人心情烦闷的气氛。那个冷漠又不亲切的冒牌直贵居然还会特地留下一个警报器,很容易想到那个选择将会有多么痛苦与棘手。
望着歪着嘴又紧咬住了嘴唇的我,冒牌直贵似乎很愉快地笑了起来。
“因此呢,在最后的关头,作为同一个人的前辈,还是稍微照顾一下给你提个不错的建议吧。”
“这还真是感激不尽。”
我边这样说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冒牌直贵似乎很不满地尖起了嘴唇。
“话里完全没有一丝感激的成分呐。”
“我可是有被你那些生硬灌输的言论折磨得够呛呢。到现在才来说给点儿帮助,我也没抱什么特别的期待呐。”
嗬,冒牌直贵似乎挺佩服地抬起了半边的眉毛。
“不再随便地依赖他人,这可是个好倾向。你不也有了些成长么?”
“我只是一点儿都不想相信你而已!”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能信任了的话,那他也就彻底完了呐。”
“你不是坚持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么?”
“嘛,的确也是呢。”
冒牌直贵还是保持着两手揣在衣兜里趴在栏杆上的样子,挺无奈地耸了耸肩,露出了笑容。
“然后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用平静的语气向他问道。不过冒牌直贵的回答却异常地简约。
“——‘太极生两仪’。”
“啥?”
我的眉头不禁拧到了一起。无视我这样一副很不满意的表情,直贵抬头望向了这片广袤而白净的天空。
“无边的白净和无垠的深黑……这两种纯粹的色彩混合在一起,最终又会成为什么颜色呢?”
“你从开始就在那里说些什么哦?!”
我不禁焦躁地向他反问道。不过冒牌直贵只是像在谈论别人事情似地以一副高高挂起的逍遥态度笑了起来。
“作为‘残留思念体’的我所有的全部,就只是这条信息而已。这个具体的意思你就自己下去慢慢想吧。”
“稍等一下。你、究竟在说什……”
“抱歉,终场时间到了……智春……不好意思呐,强加给你一个这么棘手的抉择。”
微微露出苦笑了的冒牌直贵的身影,就像慢慢沉入水中似的,渐渐地溶入了从身后悄悄侵蚀蔓延而来的白净。
察觉到这一点的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一个假名为“夏目直贵”的人所编织的“恶魔”魔法,马上就快解开了。同时,这也是我生命中和他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这样的事实,给我带来了一种自己被一刀两断了的钝痛。
还想和他聊些话,还想问些之前没能问出口的问题,明明都还有那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做的。
“也帮我……向你们的神明……问候一声吧……”
留下这样的一句话后,他的身影便完全沉没进了那片广阔的白净,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向着那片白净,我拼命地伸出了我的手,忘我地呼唤着。
“——哥哥!”
夜色中,我猛地睁开了眼睛。我边踢飞了被子,边如弹簧般直立起了身子。
身上还裹着一层倦怠的温热,然而背脊却不住地渗出着冷汗。在直到前天都还只被当成储物间使用的鸣樱邸客厅里,月光静静地洒在这个正粗暴地把拳头往床垫上砸去的我身上。
“……呜……那家伙、直到最后了都还是这副死样子……”
从喉咙里憋出的声音,如袅袅轻烟,静静地弥散着痛苦与思念之情。
被我称为“哥哥”的这个男人,这次是真正地完全消逝了。本能地,我感悟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曾经失落的那些记忆的碎片,现在也被重新镶回了正确的位置。记忆中那些被一扇锈蚀得斑驳的沉重铁门关住封印着的部分,这时也重见天日。曾经和冒牌直贵一起生活的那段被捏造的虚假记忆,和真正名为“夏目直贵”的、“二周目世界”里我真正的哥哥早已在我的童年就已经去世的真实记忆——
不过,这些记忆,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完全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就算那些记忆都被贴上了谎言的标签,不过对我来说,我的哥哥仍然只是那个冒牌直贵。
然后,我开始仔细思考品味起这个“哥哥”所留下的最后遗言。太极。无限。白与黑。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悄悄地,趁着夜色溜过来一个什么东西。等察觉到它羽毛声的时候,它都已经在我的身边了。
“……呃、呜哇~!”
虽然我的确是准备关上门窗睡觉的,不过我好像还是忘记了关窗。大开着的窗棂上,悠然矗立着一只巨大的鸟。
在黑暗中,它的眼瞳发出了青绿色的光辉。突然被这样炯炯有神的双眸死死盯住的我心里一紧,直接从床沿跌落到地板上去。
这只鸟灵巧地转了一下头,然后俯下头来直直地望着我。
飞过城市上空的是一只大到了夸张程度的鸟类猛禽。有着一张神似在苦苦焦虑着的人的相貌。一只我很熟悉的猫头鹰。
“……黑、黑铁?”
我轻轻地叫着这只猛禽的名字。完全就像是回应着我的呼唤似的,猫头鹰跳下窗棂,伸出爪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里。这种怡然自得的悠闲态度,让我在惊讶之余都不禁有了点儿颓废感。跟这家伙较真的话,恐怕我有再多的精力都不够用。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哦,我不禁这样满脸疑惑地盯住了这位从窗户进来的不速之客。也不像是作为秋希的使者而来的,何况这样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任务?
从我的身后,传来一阵大门被慌张地推开的响动。
我转过头去,正好和急急忙忙地穿着睡衣冲进门来的嵩月四目相接。
“啊……夏目君?没出什么事吧?刚听到你的叫声……”
轻轻地喘了口气的嵩月,这样向我问道。似乎是因为半夜突然听到我的悲鸣声,所以才专程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的。睡乱了的头发很随意地披在身后,这样的她看起来又添了份独特的魅力。
嵩月的睡衣是在阿尼娅那里借的,由于身高的不同,因此这套睡衣穿在她身上就显得小了一圈。特别是胸围部分,在感觉上显得尤其不合。那被紧勒得呼之欲出的胸部,吓得我赶紧移开了眼睛。
“不好意思,嵩月。这么清早就……呃、应该是半夜吧。没什么事的,只是这只鸟不请自来了。”
我把责备的视线转向了黑铁。
啪沙——!
“呜哇……!”
猫头鹰唐突地展开双翼。被这只猛禽突然变得庞大了数倍的影子吓到了的我,再次从床上跌到了地板上。
同时,啪啦啪啦地,有个什么东西落到了我的脚边。
是里面埋着IC芯片的塑料磁性卡片。卡的正面用英语写着“GUEST”(访客)的文字。之下还刻印有一串序列号。
“这是张什么卡……?”
“……通行证?”
眺望着地上的卡,我和嵩月都抚着下巴苦苦思考着。
对这种卡完全没有印象呢。为什么黑铁会来运送这张卡也是让人觉得一头雾水。难道是因为在路边捡到的,所以才得意地把它带过来了么,就像捉到老鼠了的猫都要把它叼到主人面前炫耀一下那样?
“还真是只容易引起骚动的鸟呐……真的非常抱歉呢,嵩月,把你都吵醒了。”
“不要紧的。我也并不觉得……”
低下头注视着我双手的嵩月,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一瞬间,她就像蹲久了突然站起来时的眩晕一般摇摇晃晃地蹒跚起了脚步,而赶紧准备去扶住她的我又因为太过慌张不小心失去了平衡,结果我和她就以相互拥抱着的姿势倒在了床上。
“嵩、嵩月?”
“对不起……稍微有点儿睡糊涂了……真的非常对不起。”
这样说着的嵩月慌张地想重新再爬起来,不过就像又一次遭遇到了这样的眩晕似的再次倒在了我的身上。这次没能好好接住她的我,只看见她的胸部一直线地向我的脸部袭来。这样到了紧贴程度的亲密度不禁让我屏住了呼吸。与其要说袭来的是重量的冲击,还不如说袭来的是一种柔软的感觉。轻轻飘落下来的柔顺长发、无防备地敞开着的睡衣、沁人心田的温暖体温、甜美温和的轻柔吐息之类的,种种超乎想象的强烈刺激蹂躏着我的神经,把我的理性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然而我还能保持住头脑清醒,都多亏了还在一旁俯首似乎监视着我们的那只猫头鹰。
“不、不道歉也没关系的……比起那个,你还好吗,嵩月?”
在至近距离里注视着她面庞的我,这才察觉到她的异状。嵩月白皙的皮肤上微微蒸腾着水汽,而且皮肤本身也透出了些许的嫣红。浅浅的呼吸声听来也总显得有些过于急促,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微微地泛着泪光。
实在是太可爱了。要更准确地说的话,实在是天然得让人怜爱,同时柔美得惊艳而妩媚。
她的这个样子……难道说——
“嵩月……难道说你发烧了吗?”
“诶……”
嵩月发出嘶哑得如喘息般的微弱叫声。这样看来她果然不在正常状态呐。
“全身的体温也都显得挺高的。前一阵才刚退下的高烧难道又复发了吗……?”
浮出了稍显为难表情的嵩月,像拨浪鼓一般拼命地摇起头来。
“没事的……只要在早上之前好好睡一觉的话。”
“呃,只是这样的话不可能会康复的吧。总之我先带你到卧室里去吧。这里窗子大开着的,冷风都能直接吹进来,这么冰凉的环境对病人不好的。”
我这样说着,用抱公主的姿势把嵩月抱在了怀里。嵩月也意外没有什么抵抗,就乖乖地躺着靠在了我的胸口上。透过轻薄的睡衣,嵩月圆润优美的身线如阵阵电流般刺激着我的触觉,于是为了保持清醒,我一路上都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按时间顺序背诵历代总理大臣(官职名)这件事上。
“感觉冷吗?要多穿点衣物吗?”
背诵到大概第二次大隈内阁(一个历史时期,当时是大隈重信出任的第17代内阁总理大臣)的时候,我头脑里突然闪过了这个问题,便向嵩月这样问道。
而嵩月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啊、现在、有毛毯的话就够了。”
“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把嵩月轻轻放到了床上。然后就像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把被子轻轻地给嵩月盖上了。
月光静静地洒在正躺在被窝里的嵩月脸上,让她的美丽显得更加惊艳夺目。甚至就像妖精一般美丽得让人无法直视。现在她的面庞,只让我联想到了夜空中璀璨耀眼的明星和晶莹剔透的雪花。我的心中如同涟漪般荡漾着似乎一转过头去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般的不安,让我不住地为是否应该起身离开以避免打搅到她休息而踌躇不已。
这个时候,是聊些什么更好呢,还是就这样悄悄地离开更好呢?稍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我,这才突然发现嵩月的指尖还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让我不禁舒了一口气,自然地垂下了刚才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可能这是嵩月本人都没意识到的动作吧,不过看来她似乎也很想我留在她身边。
“呃,那个……”
就这样静静地守望着嵩月睡脸的我,心里不禁涌起一种很难以言状的焦躁,于是我下意识地开了口。嵩月也转过头来望着我,眨巴着她湿润着的大眼睛。
“诶?”
“这种时候,我该做些什么才好呢?照看病人之类的事情,我没有太多经验的呐。”
毕竟真要说的话,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是被别人照顾着的嘛。
“对不起。我也……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
嵩月腼腆地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样超乎想象的可爱表情,不禁都差点儿没克制住向嵩月靠过去把她紧紧抱住的冲动。似乎鼻血都快流出来了。
“总之、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吗?”
我竭尽全力假装平静地问道。不过嵩月只是用着十分客气的语调回答了我。
“可以、再稍微……陪在我身边一会儿的话,……”
这样说着的她,抓住我的手变得更用力了。
我也紧紧地回握住了她的手,并用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透过皮肤传来的体温比想象的还要高,可能都已经接近40度了吧。
“有哪里感觉痛吗?比如头啊、关节之类的地方。”
“啊、没有地方、感觉痛。不要紧的。只是……”
“诶?”
“像这样一直盯着我、我……可能、有点儿不好意思。”
“呃、啊。对不起。”
这才察觉到正俯身在至近距离凝视着她的我,慌慌张张地别过脸去。
这时,从身后传来一声“欧~”的猫头鹰鸣叫声。是黑铁的声音。难道都还尾随到这里来了么?!我不禁满脸不高兴地回过头去,大叫出了声。
“真是吵死了。别来打搅我们——”
话才吼到一半的我,情不自禁地噤住了嘴,在心脏都差点儿停止了跳动般的震惊里,我的额头只是不住地渗出了豆大的冷汗。
在我身后的并不只是黑铁。让巨大的猫头鹰停在头上,一个戴着尖头绒球睡帽的娇小少女岿然矗立着。那对漂亮的幽蓝色眼瞳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嗬~……我居然还打搅到了两位呢?”
作为“噬运者”的“恶魔”,这位少女用着平静得让人浑身发毛的语气向我问道。
“阿、阿尼娅……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
浑身僵硬得像尊石像的我,不自觉地变尖了的声音不住地颤抖着。时间是深夜。地点是女孩子的卧室。在床上躺着的她身边,有一位出神地注视着她的男人。这种情况,无论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妙。应该说是已经糟透了。
“从你在说着‘没什么经验’的时候开始就在了。然后你们就在那里接着说些‘我也是第一次’、‘痛吗’、‘不要紧的’、‘有点儿不好意思’……”
“稍等一下,阿尼娅。不是这样的。呃,虽然你说的都是正确的,不过意思绝对理解错了!”
“真是的,半夜里就听到奏的房间里传出你的声音,还以为你们在做些什么……”
叉起了双臂的阿尼娅,似乎很不高兴地叹了口气。
“都说了,这是误解的嘛!我们才没有、那个……”
“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嘛。我的话,也不是小孩子了呐。只是要稍微提个忠告呢,即使和现在这个‘普通人化’了的嵩月有了性行为,恐怕也无法缔结‘恶魔契约’的哦。”
“说了这么多遍了,才没有做那种事!”
“非常抱歉打搅到了两位的初体验呢。我只是路过来参观的,就不要介意我了,你们继续吧。”
“怎么可能会不介意!怎么可能继续得下去?!呃、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事情嘛……!!”
“我知道了。只是开个小玩笑嘛。”
望着不住地哀号出声的我,阿尼娅似乎失去了兴趣般地哼了一声。
我不禁浑身脱力瘫倒在了床沿上。我真希望你别在这种时候来恶作剧,对心脏不好呐。可能嵩月到现在都还没能理解我们在说什么吧,还一脸呆滞地把我们望着。她发烧得犯迷糊了这一点还真是帮大忙了呢。
“奏的症状……只是发烧么。总之还是先把退烧药拿来吧。顺便,也把这个贴上。”
这样说着的阿尼娅,从衣柜抽屉里取出了一块赫然写着“病魔退散”四个大字的冷敷带,把它贴在了嵩月的额头上。
虽然只是做工随便的一个东西,不过仅凭这个就已经能让我基本上安下心来了。毕竟这可是“噬运者”的阿尼娅封存了好运的护身符。比起那些随随便便的神社开运护符,这个的效果更值得信赖。
“用毛毯把她的脚也盖住应该更好吧。快过来帮我把毛毯拿出来,小智。”(这里“小智”是TOMO)
“啊、嗯。”
被阿尼娅这样命令道的我,赶紧追上了正往房间外走了出去的她。在楼梯前追上了她后,我不禁叫住了正准备抬起脚登上阶梯的她的背影。
“阿尼娅。”
“怎么了?”
“嵩月的高烧……那个真的只是生病了吗?”
我的这一席话,不禁让阿尼娅正要踏上台阶的脚顿时停在了半空中。
这是从刚才起就一直萦绕在我心里的问题。来到这个世界里还没满一周,嵩月就已经连续两次出现因为高烧而倒下的症状了。虽然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因为她操劳过度,不过现在来看的话这似乎并不是根本原因呢。
虽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这只是由普通的感冒或者流感引发的可能性,不过这种症状的频发程度也太异常了。而且嵩月过快的体力消耗速度也让人非常在意。
“难道说,嵩月的这个是……”
“啊……很可能就是‘拒绝反应’呐。”
依然是背对着我的阿尼娅,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叨念着。
“‘拒绝反应’?”我不禁因为阿尼娅的这个回答而呻吟出了声,“是由于‘一周目世界’嵩月身体里寄宿着的是‘二周目世界’嵩月灵魂的原因吗?”
“我也不曾遇到过和现在的奏类似的案例呢,不过个人推测的话……很有可能就是这样。”
轻轻搭在阿尼娅肩头上的金发微微摇动着。她的后背上都有了肉眼可见的颤抖。
“对不起,小智。我明明应该更早察觉到这一点的。现在奏的身体……可能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吧……再这样放任下去的话……奏就会……”(这里也还是TOMO)
“那要怎么做才好,阿尼娅?”
我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插进了我的问题。为了掩盖住自己强烈的不安,我的语气异常地明快。
“应该还有什么挽救方法的吧……阿尼娅?”
然而阿尼娅仍然没能向我回过头来。仰望着窗外明月的金发“恶魔”少女,只是微微地摇着头。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传到了我这里。
“对不起,智春。”
就像啜泣着的小孩子一样的哭声。
喝了阿尼娅调制的一种奇怪药剂后,嵩月没一会儿就安然入睡了。
完全清醒了的我和阿尼娅,就去饭厅享用了一份过早的早餐。
窗外仍然是一片宁静的夜色。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仅有两人的餐桌,显得格外地冷清。
时钟的指针指着的是凌晨5点正的位置。
“那个、阿尼娅……昨天的那个是怎么回事?”
正嚼着有点儿烤焦了的吐司,我突然头脑里闪过了这个问题。
“你所谓的‘那个’到底是指的什么,还是用言语明确地表述一下吧。”
不顾嘴唇边上还沾着粘糊糊的果酱,阿尼娅就用着自大的语气向我反问道。
“就是你和嵩月变装的事情嘛。那个到底是想做什么哦?”
我不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指向了还在墙上挂着的衣物。那里整齐地挂着一套迷你裙圣诞礼服和一套水手服。
又让我想起了些很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呐,阿尼娅稍稍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恶魔’的真面目吧?”
还把挖果酱的勺子叼在嘴里的阿尼娅这样向我反问道。
我随便地点了点头。
“就是指从别的世界闯入的人和他们的子孙吧。而‘恶魔’所拥有的特殊能力,就是世界与世界间产生的摩擦一样的东西嘛。”
“正是如此。我们就像冲入了水中的鸬鹚一样的东西呐。天空和河塘。冲破这两个空间的界线,把在水里悠闲游动的鱼吓了一跳……不过,即使能冲入水中,水鸟依然不能在水中生存。‘恶魔’也是同样的。我们这样的存在,最后也会被世界‘拒绝’,进而‘排除’……也就是‘非在化’。”
“非在化”,说出这个词的阿尼娅,回忆起了一些痛苦的经历。
在阿尼娅眼前消逝的她的姐姐。由于“非在化”发作而痛苦着的“二周目世界”的嵩月。还有就是,濒临破灭的、如水晶废墟般的街区——
“……因此对‘恶魔’来说,‘契约者’才是必要的吧。接受在这个世界里的人——‘契约者’所分享的灵魂,从而让‘恶魔’能在这个世界里稳定存在。相对地,‘恶魔’从异世界里召唤出‘使魔’,使其成为能保护‘契约者’的力量……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的确如此。不过这只是‘雌性恶魔’的情形呐。”
正把方糖一颗颗地放入咖啡杯里的阿尼娅向我宣告道。
“只是……‘雌性恶魔’的情形?”
阿尼娅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正惊得目瞪口呆的我。
“在你所认识的‘雄性恶魔’里,谁有过‘契约者’?又有谁有过‘使魔’?”
“呃……这样说来……”
我困惑地摇了摇头。
有着一张威严面庞的嵩月父亲。八伎先生所带领的整个嵩月组众人。还有凤岛大哥——
这样说起来,他们其中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使魔”。也从没听说过他们任何一个人有跟谁定下“契约”。
“这就是雄性和雌性的‘恶魔’根本而决定性的不同。没有特定的‘契约者’——不,应该说是不可能会拥有‘契约者’的‘雄性恶魔’,并不是依靠‘契约’,而是依靠其它的形式来补充灵魂的损耗。”
“其它形式?”
“对深爱之人的‘记忆’。”
“……哈?”
阿尼娅用着完全不像是她的浪漫语调述说着。作为听众的我不禁愣在了原地。
这位“噬运者”的少女,就像连自己都害羞起来了似的,她的表情逐渐变得痛苦了起来。
“与深爱之人的所有记忆。对这个人的一切情感……‘雄性恶魔’通过消耗这个来补充‘抗非在化特性’所需要的能量,从而间接地对抗‘非在化’。”
“啊……”
我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心结被解开了的畅快感。
“雌性恶魔”剥夺深爱之人对自己的记忆,“雄性恶魔”消磨自己对深爱之人的记忆。就像一块硬币的正面与反面一样。虽然在方向上它们两者正好相反,但在根源上它们却又是完全一致的。
“这样说的话……如果‘雄性恶魔’使用了‘魔力’的话……”
“就会逐渐失去对深爱之人的‘记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呐。”
阿尼娅冷淡地述说着。
这时,凤岛兄妹的身影突然闯进了我的脑海里。
明明那么珍视着这个“妹妹”的存在,但凤岛大哥仍坚决阐明他不认识冰羽子这个人。不过,他并不是至始至终都不认识,而是——
“原来如此。‘二周目世界’里的凤岛,只是完全无法回忆起有关冰羽子的任何事情吗……因为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妹妹的一切记忆了。”
“很可能就是这样的呐。”
凤岛这个名字,让阿尼娅涌起了发自内心的厌恶情感。曾经被那个男人称为“理想的妹妹”的她,很是缠着我们添了不少的麻烦呐。不过。
“那个凤岛对‘妹妹’这样的存在怀有异样的执着,很可能也就是在无意识地填补这份欠缺的记忆吧。填补这个真正的妹妹在心中消失了的巨大空洞。”
“原来如此……”
阿尼娅的这一系列说明,让我的心里变得相当复杂。
因为,这个时候的我,终于了解到了凤岛冰羽子一系列行动的真实目的。
冰羽子与塔贵也结下契约、协助他的根本理由,就是她想再一次回到从前,恢复那个作为她哥哥的凤岛蹴策所失去的记忆。为了再一次找回那个曾经深爱着她的哥哥。
虽然这是份非常扭曲的爱情,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思念的强烈程度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度量的。真要用言语来形容的话,她的思念已经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程度了吧。只是,这个听来似乎和眼下的紧迫情况没有太大关联。
“虽然在这方面上我已经清楚了,不过这个和昨天阿尼娅你扮演猫耳妹妹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我倾着脑袋,困惑地问道。
“……”
一言不发的阿尼娅,摆出一脸闹别扭般的赌气表情,只是小口地轻啜着咖啡。
“难道说……是为了我、吗?为了延缓来到这个世界里‘恶魔化’的我‘非在化’发作的时间吗……?”
因为一旦使用魔力就会消耗深爱之人的记忆,所以如果与深爱之人的记忆很多的话,“非在化”发生的危险性也会大大降低,应该可以这样解释吧。
这样说起来,阿尼娅昨天也的确有提到过类似的事情。我们一起来创造回忆吧、作为不在这个世界里的操绪的代替,这之类的话。
“奏,硬是让我也一起来这样做的。”
板着一张脸、还嘟起了脸颊的阿尼娅这样对我说道。
“嵩月?她自己提出来的?”
这个始料不及的事实不禁让我疑惑地眨巴起了眼睛。
阿尼娅身心俱疲似的深深叹了口气。
“你既是与‘恶魔’相敌对的‘演操者’,而自身又‘恶魔化’了的存在。所以这样充满着矛盾性的个体比一般‘恶魔’更容易发生‘非在化’。昨晚的那个,应该也能多多少少地起到一些预防的作用吧。奏,讨厌她父亲的真正原因……你应该也意识到了吧?”
“诶?”
过于突然的问题,让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而陷入了沉默。难道不是因为他父亲是黑道中人么?
“恐怕是因为心情太复杂了吧,看到这样一个把自己母亲完全忘记了的父亲。”
阿尼娅边叹着气,边这样自言自语着。听到她这样说,我只能保持缄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说起来,嵩月的确一直以来都闭口不谈父母的事情。同时,溺爱女儿都泛滥到了这种程度的那个大叔,也从来没有提到过她母亲的只字片语。
因此,在“恶魔”失去记忆这一个问题上,嵩月很可能怀着意料之外的复杂情感呢。
“原来如此……所以嵩月才去找樋口商量,有没有什么能让我开心的方法么……”
所以才扮演成迷你裙圣诞小姐么。想尽量在我的记忆中烙印下她的印象。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一个难以忘怀的深刻回忆。不过,“傲娇”这一点,怎么想都不是我,而应该是樋口的口味才对吧。
“不过,做那样的事情真的有意义么?”
“什么?!”
听来就像是在无情践踏着嵩月好意似的我的发言,点燃了阿尼娅的怒火。她的双眼如盯着仇敌般死死地锁住了我,我不禁开始慌忙解释我的真实意图。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假设我是深深地爱着嵩月和阿尼娅你们,不过你们本来也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吧。就算是消耗阿尼娅你们在我心中的‘记忆’,也应该是无法防止我‘非在化’的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你想嘛,这个世界里的人的‘灵魂’和你们两人完全没有任何的关系……”
“……”
面对我的指谪,阿尼娅陷入了沉默。从她眼瞳里浮现出来的是惊愕的神色。似乎我刚才指出的问题,她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呢。
“呃……难道说都没察觉到的吗,阿尼娅?作为天才少女的你都会有这种遗漏么?”
我稍稍吃惊地这样向她问道。其实我也完全没有一丝嘲讽的意思,只是非常单纯的意外与惊讶而已。不过仅仅是这样,可能都已经足够成为对阿尼娅的侮辱了吧。只见她的面庞涨得越来越通红,怒火也燃烧得越来越猛烈。
“我咬!”
“哇、怎么了嘛?!为什么会来咬我?!稍、真的好痛好痛好痛!求你别吸了,喂!”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唔……”
被像用铁钳夹住了似的我为了逃脱阿尼娅的虎口,拼命地想着各种办法来挣脱她的獠牙。不过就在我们扭在了一起的时候,不经意地,传来了轻轻的、什么东西掉到了地板上的声音。察觉到这个东西正体的阿尼娅,表情突然变得严峻起来。
掉在地板上的是一张磁卡。塑料制的电磁身份卡。
“喂、智春。你这家伙……从哪里拿到这种东西的?”
捡起了这张磁卡的阿尼娅,用着似乎在对着什么人发火的语气向我问道。
“啊、这个吗。黑铁带过来的哦。”
边抚着残留着深深牙齿印的手腕,我边马虎地向她做着说明。因为当时只是随手把它揣进了裤兜里,后来就完全忘记了这东西的存在了。
阿尼娅一脸疑惑的表情重复着我的话。
“黑铁?”
“猫头鹰。就是那只秋希的宠物鸟。”
“原来如此,猫头鹰……哼!原来是这样的么。”
举止粗鲁地弹了下舌头的阿尼娅,把手上剩下的半块面包一口吞进了嘴里。
心里隐隐地怀着些不安的我回望向了她。眨眼之间,阿尼娅的表情又变了。露出奇妙杀气的她似乎整个人如燃烧起来般的腾起了熊熊火炎。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的话,现在的她也可以说是格外地生机勃勃。
“下午要去个地方。到那之前先稍稍小睡一觉吧,智春。这个可是从监牢传来的邀请函呐。”
嘴里还嚼着面包的阿尼娅,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监牢?”
我歪着脑袋重复着她的话。总之这个词只让我心中升起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莫名其妙地就被邀请去牢房的话,想必任谁都不会满心欢快的吧。
不过阿尼娅一个人就自顾自地热血沸腾了。
“那对疯狂科学家,似乎终于肯露出庐山真面目了呐。高兴吧,事件的黑幕就快正式登场了。”
“等一下。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说些什么?那个‘监牢’是指的哪里哦?而且还‘黑幕’……那又是谁?”
我一时间脑子里的无数问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得不打断了阿尼娅的激情宣讲。
阿尼娅一脸似乎很烦躁地俯视着我。
“‘BlackHole’(黑洞)这个词组,最初的意思就是指牢房嘛。”
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么你这笨蛋,阿尼娅那鄙夷的眼神似乎就在这么说着。我心里不禁有了点儿不爽。
“……‘BlackHole’、难道就是指的‘超弦重力炉’那个东西吗?”
我回想起了在几天前阿尼娅曾展示给我看的那个如基地般的地方。向着地下延伸着的、如漩涡状的深坑型建筑。就在漩涡最深最底处所在的那个巨大设施,就是“超弦重力炉”。
的确,如果是那个地方的话,被称作“监牢”也无可非议。
“就在那里,律都他们正等着我们。”
阿尼娅出其不意地用异常冷静的语气这样说道。
我不禁惊讶地抬起了头。“一周目世界”的潮泉律都——虽然从阿尼娅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并不是一件特别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律都小姐……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禁疑惑地凝视着阿尼娅。
嵩月的表姐。年龄不详的美丽医科大学高材生。作为大资产家——潮泉家的大女儿。
为什么她会在“超弦重力炉”那种地方里?另外,和她一起的人——那又是谁?
哼,阿尼娅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狰狞地笑了起来。
“到时候就知道了。他们肯定现在都正等着我们——律都,和律都的‘契约者’呐。”
我们乘坐的那辆出租车,驶向了那个与洛高只隔一个森林的地方——那座奇妙而诡异的设施。既像是一座大型企业的研究所,又有着一座医院外观的建筑物。
就像是在湖畔静静立着的风景亭似的,三座卫星建筑构成一个三角形围着“中央漩涡”。因为这样的独特构造,让人不禁错觉到它们是浮在水面上似的。虽然机构的设备相当现代化,不过这样左右完全对称的建筑布局和风格,却不禁让人联想到古代的神殿。带着一种奇妙的威严感,让人不禁下意识地远离它的、有着一股独特氛围建筑群。
“从这里开始就禁止通行了呐,不好意思。”
出租车司机用着马虎的口气做着解释,把车停到了设施的大门前。与其说是进不去了,还不如说是不想进去,这应该才是他的言外之意吧。阿尼娅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抱怨,交了车费后就推开车门走下了出租车。
紧跟在她的身后,我边走下车,边确认着车上GPS的位置。
电子地图上显示的设施名字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行空白。
虽然在国道上迂回辗转耗费的相当时间会让人感觉相当遥远,不过实际上这里距离洛高就只有几千米的距离。因此,“超弦重力炉”的所在地其实离鸣樱邸也是挺近的。不过,不知为什么,这时我的脑子里却很奇怪地联想到了“百慕大三角洲”那个地方。
“嵩月,方便走一段路吗?”
“没关系的。那个,比起这个,那个建筑物。”
走下了出租车、被耀眼的阳光照得眯缝起了双眼的嵩月,抬头望向了眼前的这座岿然矗立的建筑。
“嗯……”
点着头的我,向嵩月伸出了手。虽然高烧基本上已经退了,不过她的脚步总觉得看来还是有些蹒跚不稳。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这个样子,嵩月浮出一脸为难的表情,畏畏缩缩地抓住了我伸来的手。
“这个、看起来就像是之前我们无意闯进去的那个洛高地下设施呐。”
望着这个就像是古代神殿般的湖畔建筑,我轻声叨念着。
我们在“二周目世界”的地下看到的,只是一个基本上已经化为废墟了的“遗迹”而已。不过即使如此,那里也仍极强地残留着眼前这个建筑群的影子。在我印象中,朱浬她们的确有把那个地方称呼为一个奇怪的名字,对了,名字是——
“十字陵。高能物理研究院本部的通称。”
就像是解答着我的疑问似的,阿尼娅平淡地向我做出了说明。
“我们的目的地,难道不是‘超弦重力炉’吗?”
“怎么会不是?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么?”
“什么意思哦?”
“难道你想坐飞机了的话,就会马上冲到机场跑道上去么?你是笨蛋吗?”
“呃……”
阿尼娅冷漠的话语说的我哑口无言,毫无还口之力的我只能紧咬着牙齿。才稍微没见就都成长了五年了的她,真要说的话,似乎她的那份傲慢也成比例地大幅增长了呢。
被无机质的混凝土围墙包围住的建筑物四周,完全看不见半个人影。
建筑物的正面,就像地铁车站的自动检票口似的大门口被一扇看来似乎相当牢固的百叶卷帘门封锁着。看来这里似乎就是这个机构的出入口了呐。
“通行证带在身上的吧,智春?”
阿尼娅在大门前转过身来向我问道。
“你说的‘通行证’是指的这个东西么?”
我从兜里掏出了由黑铁带来的塑料磁卡。
“不过只有两张。”
从大门检测设备的构造上来看,一张通行证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过。不过目前我的手里却只有两张磁卡。不过要说的话,这本身就像是在路边捡来的东西一样,也不知道这差一张的问题该去向谁抱怨。
不过阿尼娅似乎完全没有感到一丝困扰。
“我不需要的,那两张你们用吧。”
“那阿尼娅你呢?”
“我的磁卡在这里。”
这样说着的她,从制服的口袋里又取出了一张磁卡。而且这个还和我手中的来宾磁卡不同,她手中的那张还是刻有她名字、印着她照片的专用磁卡。
“……为什么……?”
我不禁目瞪口呆地望着手里举着她自己磁卡的阿尼娅。磁卡上照片中的那位少女,看起来比现在的她还更年幼些。也就是说,阿尼娅在很久以前,就一直在这个机构里出入了。
望着满脸惊讶的我,阿尼娅静静地叹了口气。
“我来到了这个世界里后,就在这个机构里进行着对异世界来访者的相关研究。也就是说,对‘恶魔’的相关研究。与此同时,也在对人工制造的机械恶魔——‘机巧魔神’进行着研究呐。”
“……那、机巧魔神就是……”
阿尼娅对我的推断点了点头。
“对。就是在这个机构里制造的……不过当时还并没被冠名为‘机巧魔神’,而且作为‘动力源’而被消耗着灵魂的‘实验者’,也并不叫‘副葬少女’,而是被称为‘供给者’。”
“‘供给者’……”
我不禁下意识地望向了正在我身边站着的嵩月。嵩月似乎也浮起一脸惊讶的表情。“一周目世界”里的嵩月曾经被这样称呼过的记忆映像,到现在都还栩栩如生地存留在我的印象里。看来那果然并不是单纯的白日梦呐。
“环绪……‘一周目世界’的操绪接受治疗的地方,也是这个研究所吧?”
“是的……对你们来说,这里是个命运交织的地方呐。”
边回答着我的问题,阿尼娅边向机械验证自己的身份、通过了机构的大门。我和嵩月也跟在她身后验证身份穿过了大门。
走过了厚重的金属百叶卷帘门后,我们进入到了研究机构内部。
“……”
刚走进研究机构,我就突然感到一种不禁让汗毛倒立起来般的不协调感。就像是一种充满着恶意似的攻击性气息。我反射性地回过头去望向身后。不过,当然身后什么都没有。至少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没有一丝人影。
“怎么了,小智?”(这里又是TOMO)
忽然回过神来,才发现阿尼娅一脸惊讶地望着我。嵩月也似乎很担心地仰望着我。
“啊、对不起。没什么——”
正准备这样说着让她们放下心来的我,却只能发出短暂的“呃”这样一个怪音。
通向“十字陵”内部的通道里,有一只鸟正稳稳地停在路中间,就像正等待着我们的到来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这只鸟看来也很眼熟。
“黑、黑铁……?”
怎么这家伙会在这里,我心里不禁浮起这样的疑问。不过与此同时,我在心里也有了种在冥冥之中理解到了一些什么感觉。
如果那只猫头鹰能在这家研究机构里自由出入的话,那它能把我们的通行证带来这件事也就可以轻松解释了。
“哼。也就是说由这家伙来当向导呐。”
阿尼娅似乎并没有太吃惊的样子,平静地这样说道。就像认同她的说法似的,黑铁“欧~”地叫了一声后,就展翅向着机构的深处飞去。我只是瞠目结舌地目送着它的背景。那只鸟,智商会不会稍微太高了点儿?
黑铁作为向导带领我们走过的区域,是在中央设施附近修建的有着豪华装饰的工作片区。在正面,有一扇巨大的磨砂玻璃门。门正中间的金属牌匾上刻着“董事长室”的四个大字。金属板上偏下一些的地方,还印着董事长的姓名——潮泉律都。
比起惊讶,我心中袭来的更是一种恐怖感。应该仅仅只是一个女大学生的她,居然会是这里的董事长!那人到底有着什么来历?或者说这只是同名同姓的另外一个人么?
透过磨砂玻璃,可以隐约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身影。那个身影我有印象。果然没错,在里面的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潮泉律都本人。
就像催促着这个惊呆在了原地的我似的,黑铁在我身后扇了扇翅膀。
“……”
终于在心中做好了觉悟的我,轻轻地抬手推开了这扇豪华的玻璃大门。然而紧接着从房间里传来的却只是一阵悲鸣。
“啊啊啊……!”
这位给人女大学生感觉的漂亮大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慌张地向着门口的我们转过头来。
她眼光盯着的地方,是我的脚下。那里有一系列如扑克牌般大小的木片以一定的间隔整齐地摆着。也就是那个名为多米诺骨牌的东西吧。
哐地一声,随着打开的玻璃门,最靠近门的那一片木板也应声缓缓倒下。
这一块倒下的小木板,也碰到了紧接着它的另一块小木板,然后就随着一阵啪嗒啪嗒的轻快节奏音,多米诺骨牌的阵列就这样连锁地倒了下去。然后,最后一块倒下的小木板,碰到了就放在它附近的一个线团。
线团开始了滚动。这样的滚动,也同时拉动了系在线团上的风筝线。被咕噜咕噜地拉远的风筝线另一头系在了一个靠近天花板的容器上,从而使那个容器口倾斜出了一个角度。容器里的一个小球滚了出来,落到了一个预先就摆好的滑轨上。滚动的小球最后抵达了它的终点,撞到一个开关上,又启动了其它的什么机械。随着无数咬合齿轮转动着的咔嗒咔塔声,一个机械手臂慢吞吞地伸了出来。机械手臂拿着一只剪刀——
机械手臂终于伸长到了我头的上方,然后机械手动了,剪断了一根连上了天花板的细绳。
啪嚓一声,天花板上开了一个洞。从里面掉出了一个小金属块。
这个由重力加速的小金属块正好命中我的头顶部。紧接着,整个房间里一时间都只回荡着这一声钝响。
“啊~啊,真可惜……还没有完工的。本来预定的还有烟火啊鞭炮之类伴奏的。”
似乎相当失落地垮着肩头的白衣大姐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捡起了掉在脚边的那个小金属块,然后环视了一圈房间里设置的机构。还真是个设计得过分复杂、实现的机构又大得夸张的一个物理信号传递装置呐。
“都是些什么……这些?机械传动装置?”
“机械式传动连杆装置……应该算这种吧。”露出一脸吃惊表情的阿尼娅轻声解说着,“将单纯的普通作业,通过不必要的多种复数个传动装置相组合来进行实现的一种装置。嘛,应该说也是一种艺术作品吧。”
“哈……艺术作品……”
我边抚摸着直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的头顶,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到底想做什么哦。难道说,只要打着艺术的旗号,无论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可以默许的么。
“难得想让你大吃一惊的,我可是花了一整个上午来调整机构的哦。”
把贴着脸颊的长发向后拂去的律都,似乎很愉快地笑了起来。
“那个,律都小姐……?这里、应该是高能物理研究院……吧?”
“做研究也要劳逸结合的哦。在等你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也挺无聊的嘛。”
这样说着的律都小姐,指向了房间里面一张被沙发围着的接待桌。似乎是在示意我们过去坐下。
“吃蛋卷蛋糕吗?正好想就着热茶享受一下呢。”
陶醉地望着卷成漩涡状的蛋糕,律都满面盛开着如桃花般的灿烂微笑。果然,这个人不愧是那个老爷爷的孙女呐,我不禁奇妙地这样感叹道。
“怎么说呢……之前的紧张完全白费了呐……”
漩涡卷卷卷~~,律都小姐边哼唱着一首有着诡异曲调的自编歌,边欢快地切着蛋糕。
“没有能回应你的期待,非常抱歉哦。我的话呢,毕竟和这个世界里的你分别都才刚满一周嘛。还没到非常想念的程度呐。”
这样说着的她,向我投来了十分温柔的视线。我不禁心里一惊,绷紧了表情。
“另外,就算是你的事情,我也都一直看在眼里的哦。‘二周目世界’里的夏目智春君。”
“诶……?”
她意味深长的话语让我陷入了困惑。“一直都看在眼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又知道些什么?
“过来,克罗耶。”
她向我们身后的地方发出了呼唤,还伸出了她的手臂。“欧~”地一声简短的叫声,就像回应着她似的,之前担任我们向导的猫头鹰向她飞了过去。
“黑铁……?!”
呼地,一阵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的滑翔之后,猫头鹰稳稳地停到了律都小姐的肩头。这样的身影不禁让我惊讶得瞠目结舌。本来应该是橘高秋希不知在哪里捡到了后就作为她宠物饲养的这只猛禽,真正的主人居然是——
“小律……居然……怎么会……?”
嵩月呆呆地这样轻声叨念道。看着她都铁青了的脸色,我都不禁担心她会不会马上就脱力倒下。不过嵩月盯住的并不是猫头鹰,而是律都小姐的眼睛。她温柔地眯缝着的双眼,微微地闪着淡绿色的光辉。“恶魔之瞳”——
“‘黑铁’这个名字,只是捡到了这小家伙的橘高秋希自己起的名字哦。它真正的名字叫‘克罗耶’——我,潮泉律都所召唤的‘使魔’。”
“律都小姐……也是‘恶魔’?不过……”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头脑又逐渐开始乱成了一团浆糊。就算不去追究这个世界里的潮泉律都到底是不是恶魔,毕竟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二周目世界”里的她又是怎么回事?如果她的确是恶魔,那又是怎么瞒过嵩月的眼睛的?
“——的确,不向你们详细说明一下,你们也肯定会抱有这样疑问的呐。或者说,我再在这里卖关子的话,‘噬运者’的这位小姐就要动怒了呢。”
“那是当然的!”
似乎相当不高兴的阿尼娅叉着双臂,绷出了一个极度不耐烦的表情。
律都小姐这一番游刃有余的从容和如讲故事般先把大家胃口吊足了再细细道来的这种态度,在阿尼娅眼里似乎就变成了一种公然的挑衅。当然,这种心情我也非常理解。
嘻嘻地,律都小姐偷偷地笑出了声。
“不过,也先让我们都享用一杯热茶吧……毕竟,这是一个相当相当、相当相当长的故事呢。”
这样说着的她,愉快地抱起了一只茶壶。
律都小姐,边搅拌着红茶,边仔细地注入着牛奶。白色的乳液逐渐浮上红茶表面形成了一个漩涡的形状,同时,望着这个红白相间双重漩涡的她本人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喜色。
接过她递来的茶杯后,我无意地望向了窗外。窗外是这个研究所的中庭。一个被棵棵繁茂的树木所包围的美丽庭院。在那个草坪的中间,有个巨大的人形雕像,以单膝跪地的姿势蹲坐着。一个浑身披着银色铠甲的人形机械。
“白银……?!”
察觉到这座“雕像”的真面目的我不禁发出了呻吟。这就是那个被惨烈地破坏了的机巧魔神。在“二周目世界”里战败,被破坏得体无完肤的人造机械恶魔——
“我已经把它回收了。不仅是财团那群人似乎又有了什么新动向,而且也不至于就那样一直把它放在神社的杂物间里藏着嘛。毕竟,那里面可是……呢。”
浮出了一脸恶作剧般微笑的律都小姐边这样说着,边想嵩月递了个眼色。
“呜……”
嵩月脸上一瞬间就像熟透了的红苹果似的泛起了红潮。“白银”的内部,保存着她本来的肉体,在时间停止的状态下被封印着。以着全裸的状态。
“为什么律都、你会知道这个?”
我用着疑惑的眼光注视着她。
“啊啦……毕竟、是你们带着这孩子一起去嘛,去嵩月神社的时候。”
律都小姐似乎很愉快地笑了起来,望向了正停在她肩头上的猫头鹰。啊,我情不自禁地按住了自己的额头。的确,我们当时去确认“白银”的时候,是我带着这家伙一起去的。带着作为律都小姐“使魔”的这只猫头鹰。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我现在才终于理解了她把自己的“使魔”送到秋希那里去当她宠物的动机。恐怕是为了监视吧。为了监视秋希,还有塔贵也。
“我的话,恐怕在迄今为止有经确认的所有‘恶魔’中,是拥有最强大‘魔力’的呢。”
两手环托着自己的那只茶杯,律都小姐小声地嘟哝着。
紧接着,就像在跟这个绷着一脸警惕表情的我开玩笑似的,她轻轻地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不过,我在作为最强的同时,在能力本身的效果上也是几近完全无力的呢。即使就在身边朝夕相处,小奏都还是无法察觉到我是个恶魔,可能也就是这个原因吧。”
“呃,也就是说,这到底是个什么原因呢……?”
完全陷入了混乱泥沼中的我不禁这样低声呻吟道。你这家伙,该不是故意把事情说得更复杂的吧?
律都小姐,就像是在望着一个遥远的彼方似的凝视着我们。
“我作为‘恶魔’的能力是‘意识共有’——也就是说,在任何世界里、在任何时间点上的我,都和现在在这里的这个我共有着一部分的感觉和思考。当然,‘二周目世界’里的我也是同样的。”
“意识的……共有?”
察觉到了她言语真意的我,背脊不禁感到了一阵寒意。
和所有的时空中的自己共有意识,这不就意味着一种超凡的透视能力或者预知能力么。虽然从某种意义上看这的确相当无力,但从另外的角度上看,这也拥有着压倒性的强大。即使她能力的作用者仅限于她自己,但她已经知道了所有的可能性了。无论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那么,律都你从最初就已经知道一切了吗……包括直贵会被杀死的事情?”
对着我沙哑着声音的提问,律都小姐静静地点了点头。
“知道。”
“既然如此!”
我不禁下意识地激动了起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阻止部长呢!不仅仅是直贵,就连朱浬、哀音,还有其他的很多人,你明明都可以去拯救的……然而……你却为什么……”
律都小姐只是静静地守望着这个已经激昂得脑髓沸腾了的我,露出了一个十分忧伤的表情。
“想去拯救他们的我也是存在的。就结果上来说,既存在着成功救下了他们的我,也存在着没能救下他们的我。”
她用着似乎相当疲惫的语调说出来的话,不禁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平行宇宙……”
“嗯。根据量子力学理论导出的并行多重宇宙观——在这个宇宙里,我们一旦面临不同的选择,就会依照选择的不同而使宇宙产生分歧,从而产生一系列并不互相干涉的并行异世界。”
这样说着的律都小姐,轻轻地摇了摇头。
既存在她成功救助了直贵的世界,也存在她对直贵见死不救的世界。而无论结果如何,所有的世界里的她,都和正坐在这里的这个她共有着意识。
“因此……我是很清楚的。一切的选择,全都是徒劳的。”
“……徒劳?”
无论怎样去做都是在白费工夫,是这个意思么?
“为什么?”
“无论我们做出的是怎样的选择,也无法改变所有世界都走向了毁灭的事实。”
律都小姐过于轻松自然地说出的这句话,让我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它的意思。
“诶?”
“如果说把这样平行宇宙中分歧的异世界比喻成分叉的道路的话,那么我们无论走上的是那条路,前方都存在着一面巨大的墙壁。一堵名为灭亡的绝壁。一块连通着地狱的断崖——无论我们怎么做出选择,我们最后来到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殊途同归。这个游戏只有BadEnding(坏结局、死亡结局之类的不好结局)。这是我的亲眼所见。”
“怎么可能……”
我目瞪口呆地石化了。这样说的话,那我们之前所做的巨大努力和牺牲,全部都是没有意义的么!无论是操绪、嵩月、阿尼娅,还是冒牌直贵和朱浬,所有人的一切所作所为——?
律都小姐望着这样的我,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不过呢,再这样存在的无数个分歧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仅有的唯一一个在性质上存在不同的世界诞生了。应该说,诞生的是个异常的世界吧。”
“异常的世界?”
“就是这个……被你们称为‘一周目世界’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在发现‘灭亡’正在迫近的这个事实后,做出的选择不是坐以待毙,而是重新开始。也就是说,把时光倒流,通过回到历史的方式来改变世界的命运。”
“选择重新开始的世界……只有……这个世界一个?”
对着我的轻声低语,律都小姐绽放出了美丽的笑容。
“是的……这个世界,已经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后的希望了。你应该能想象得到了吧,历经了无数次世界毁灭的我,对这个世界抱有着多么热切的期盼?就我个人来说,无论这个世界的希望是多么的渺茫,还是为了这个希望将会付出多么巨大的牺牲,都有值得放手一搏的无上价值。”
这样说着的律都小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似乎就快崩落出热泪的笑脸。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几经周折,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后终于找到的归途的那种喜极而泣的表情。
“你来到这个世界的选择,肯定是没有错的呢。”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对她的这句话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的我不禁想问下她的深意。
“‘二周目世界’里的你,在数年前的坠机事故里就应该已经遇难身亡的了。然而,你却逃过了那场人生的劫难。然后你又帮助了奏。还没入学多久,就成功救助了本应该被第一学生会就地正法的小奏——这些都是在各个世界里都是独一无二,甚至都可以说是奇迹一般的巧合与偶然哦。”
律都小姐静静地啜饮起了红茶。
我陷入了沉默。视线落到了桌上的茶杯上。盘子里还放着两块丝毫未动的蛋卷蛋糕。望着蛋卷蛋糕上漩涡状的奶油纹路,我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你说你经历过世界的毁灭吧?”
“嗯。”
“那律都,想必你也知道世界为什么会毁灭的吧?”
“的确是这样的呢。”
我抬起头来,从正面盯住了她。
“那这个原因,和不得不诞生机巧魔神的理由,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你想问什么呢?”
律都小姐微微偏起了脑袋。
“你说过……如果能把世界从毁灭之中拯救出来的话,无论作出多大的牺牲都不会介意的吧。不过,对我来说……”
“如果非要以牺牲水无神操绪作为代价的话,世界走向了毁灭也是个无可奈何的事情——你是这样认为的吧……?”
律都小姐淡淡地、用着自然的语气,说出了本来我想说的话。
“小律!”
嵩月突然插进话来,用着强硬的口气责备着表姐。不过律都小姐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并不是想来批判你的什么不是。因为我也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嘛。”
“……”
她这句始料不及的发言,不禁让我陷入了沉默,只是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给你看下我的诚意吧。”
律都这样说着,拿起了桌上放着的一个水晶烟灰缸。似乎这个烟灰缸是个什么特别机关的启动开关的样子。
通过烟灰缸的重量而锁定的锁卡似乎被弹开了吧。墙边响起了咔嗒一声,轨道往下抖了一个角度,之前在一端固定着的小球开始向着另一端滚去。滚动的小球又带动了齿轮组。然后又是冲出一辆小车,撞上了伸长的弹簧。然后在整个屋子里部署着的一大堆这样的机关又连锁地一齐开始了动作。看来又是机械式传动连杆装置呐。
终于,等这么阵势磅礴的机关的功能全部执行完成后,最终的效果,就是在律都小姐身后的玻璃窗前,那一直关得严严实实的百叶窗被卷了起来。确认了这个最终效果后,律都绽放出了欣喜的笑容。
“这次看来是相当成功的呢!”
我只是愣在了原地。
其实并不是因为那堆复杂又夸张的机械传动装置,我吃惊的东西,是透过那扇被百叶窗藏住了窗户,看到的那台巨大的装置。
暴露着无数如输油管道般电气管线的一台造型扭曲的机械。
有着巨大天平般的外形,就像是胡乱地把部件拼凑起来而完成一个荒诞的实验装置。不过,我却记得似乎以前的在什么时候的什么地方就亲眼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这个……装置!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在这里……?!”
就在我身旁的嵩月目瞪口呆地倒吸了一口气。这个反应在正常不过了。因为这是一个肯定不可能存在于这里的装置。因为在“二周目世界”里,它已经被爆破了,由我们亲手破坏的。
“这可是小妮娅特别准备的哦。当初她答应参加机巧魔神设计与制造的条件,就是要我们也同时完成这样的装置呢。”
律都小姐做着这样的说明。
这个东西,就是曾经阿尼娅的姐姐——克里斯汀娜?佛蒂娜所研究,由加贺篝隆也完成建造的魔术装置试作品。一个将庞大的魔力和“噬运者”的精度操作能力相结合,能将机巧魔神内部封印着的“副葬少女”解放出来的装置——
“‘副葬少女分离器’……”
“就是它呢。使用这个装置的话,就可以将被封印在机巧魔神中的水无神操绪解放出来。操作这个装置的条件,就是‘噬运者’的精确操控能力,和另一个能提供庞大魔力的‘恶魔’。不过,这些条件对现在的你来说,正好完全具备呢。”
号称“最强”的恶魔——潮泉律都的这一席话,我只是呆呆地听着。
世界上唯一的,能将机巧魔神中的“副葬少女”解放出来的装置。只要有这个“分离器”的话——
“……操绪就能重新复活……吗?”
“正是如此,智春。只是……”
“噬运者”的少女,浮出一脸似乎很痛苦的表情,向我宣告着。
不过,律都小姐代替了她说出了后面的话。
“你将失去作为‘演操者’的能力,再也无法返回‘二周目世界’了。”
她的话语,就像扔来的一个大锤砸到我的头上,让我稍微有了点头晕目眩的感觉。
这个世界,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我不禁想起了律都小姐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如果我选择留在这个世界里的话,基本上就是在事实上选择了世界的毁灭。为了防止世界的灭亡而被传送到了“二周目世界”里去的机巧魔神——“钢”,也已经被夺去了。而且,将“钢”夺去的塔贵也本人的目的,也并不是想拯救世界。
“我并不想强制让你做什么。是选择救出水无神操绪,一起生活直到世界的毁灭;或是选择牺牲她,返回‘二周目世界’——这个抉择由你自己来做吧,夏目智春。”
律都小姐静静地向我宣告的,是多么温柔,而同时又多么残酷的话语。
是选择牺牲操绪还是选择牺牲世界呢,她的话就这样把我推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深渊。然后就是,无论我作出的是个什么样的选择,也请自己为此负好责任。
这是个多么沉重的选择。对只是一个无力的高中生来说,这样的选择既太过荒谬,也太过重大了。而且真要说的话,这个东西本身就根本谈不上是个选择。就算是能让操绪复活,如果这个世界本身都灭亡了的话,那她和已经消失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我——”
就算如此,我也要用尽自己的毅力,作出属于我的选择。就算是世界毁灭了会被永远诅咒的话,那份罪恶也只要由我一个人来背负就够了。这个和操绪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并没有任何的罪恶,她也并没有任何为了整个世界就不得不牺牲自己的理由。因此,我——
“——我有异议!”
就在我正准备作出个人决断的时候,突然窜出一个清脆洪亮的声音,将我的话完全掩盖住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完全不合场景的、不带着一丝紧张感的声音。并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的声音,不过却又那么令人感到怀念。
“老师,把这么重要的选择就交给小智一个人来决断,我觉得是很不妥当的哦!毕竟他是个就像是点牛肉盖饭时要大份还是普通啊、自动售货机前选哪种果汁啊、去唱歌时选哪首歌曲啊之类的蒜皮小事都会犹豫半天下不了决心的、优柔寡断的没主见小子嘛。”
“啥……?!”
你在说谁没主见呢!我不禁哑口无言了。何况点牛肉盖饭时犹豫半天那件事情绝对不是因为我本身优柔寡断,而是碰巧那天没有带够零用钱——呃,连这种事情都知道,你到底是谁?
惊讶地俯视着我的,是一位漂浮在空中、身材苗条的少女。
一位全身半透明的、总让人觉得缺乏现实感的美少女。那对情感丰富的大眼睛,格外地焕发着生机。她就是曾经是我青梅竹马的那位自称“守护灵”——
“另一个当事人的意见,不好好听一下怎么行呢?”
满溢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水无神操绪似乎很愉快地绽放开了如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