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千子兔羽。
正值青春时期的高二生。基本上不会去学校,靠父母的遗产过活,随心所欲地活着。座右铭是「同归于尽」。喜欢的食物是萤乌贼。兴趣是生存。擅长堆河边的石头。不擅长摸狗(怕被咬)。
我想聊聊我遇到御堂大吾这位男性的经过。因为有许多叙述起来很麻烦的片段,可能会有点长,敬请见谅。
说起来,我和他今天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至少他好像是这么认为的,但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话虽如此,其实也不是多重要的回忆。事情发生在十年前,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那一天是县内知名高中的校庆,我独自跑去参加。以小三生的角度来看是场大冒险,现在的我看来则是挺可爱的探险。
当时我受到管家和女仆的严格监视,动不动就想反抗。
我怀着勇者要踏进魔王城的心情,闯入名为「高中」的魔境,为七彩的世界瞪大眼睛。不是成年人的大哥哥大姊姊有的摆摊,有的穿布偶装,看起来玩得很开心,我羡慕不已。
「你没事吧?」
有个大哥哥可能看我一个小三生没有人陪,跑来跟我搭话。我怕得想逃走,可是他愿意请我吃看起来很美味的可丽饼,我便乖乖跟他说话……如今回想起来,管家不让我去外面真是明智的抉择。那么不谙世事的小孩,简直是诱拐犯眼中的肥羊。
「高中生好厉害喔!」
看到我吃着可丽饼,两眼发亮,他──御堂大吾──露出温柔的笑容。我将一切告诉了他。被关在家里。渴望自由。今天是来冒险的。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夸我懂事,我不知为何扬扬得意。
「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去冒险吗?」
我很高兴,马上就答应了。我们一起逛校庆,挤在舞台前面看表演的时候,他还让我骑到他肩上。那是我从出生到现在最快乐的回忆。
「……呜呜!」
太阳下山时,他看我突然哭出来,问我怎么了。
「回家后……会被痛骂一顿。好可怕。」
「这样啊。」他喃喃地说并抚摸我的头,接着带我回到我家。他好像还事先打过电话。管家抱紧回到家的我,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不该做的事。
「大哥哥,你还能再陪我玩吗?」
「当然喽。」他笑着回答,又摸了下我的头。管家他们没有生气,是因为他帮我说话。他不停地道歉,拜托他们不要骂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以前就是这样。
于是,我对他产生了爱意──并没有,人类这种复杂的生物没那么简单。住在远方的帅气大哥哥,就是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基本上没办法离开家里的我,从小就很会用电脑,即所谓的电脑儿童。当时我一天到晚都在玩麦块。
我搜寻他的名字,知晓他社群网站的帐号,不由自主地追踪他,偶尔观察他在做什么,乐在其中。
数年后,我进入青春期,也就是会排斥男性的年纪。我也不例外,不知为何不敢靠近男人,却会看BL作品。国中时期的我对异性没什么兴趣,被人告白过好几次也全都因为觉得不舒服而拒绝了。
大哥哥──御堂大吾先生──对我来说,当然也只是不时会在社群网站上看到的人。顺带一提,我偶尔会回他的贴文。
问题在那之后,我升上高中时。
平常根本不会出现的姑婆说要庆祝我上高中,招待我去饭店吃晚餐。虽然没有特别喜欢或讨厌她,我基本上不擅长跟人交际,所以本来想拒绝。可是她好歹是我的监护人,不能置之不理。
「是时候跟你讨论将来了。」
这时坐在她旁边的,是工藤刃先生。当时他应该三十多岁吧?应该远比大吾先生年长。姑婆向我宣布,这个人就是我的未婚夫。我打从心底无法接受。连跟男生交往都有点排斥了,还要我跟不认识的大叔结婚,实在办不到。
姑婆的个性真的很强硬……又擅长辩论……不管我怎么说,她都面不改色,用极具分量的话语作出决定。大家身边也有这种人吧?无法理解的话,大致上跟黑○彻子差不多。
生于战乱时期,走过昭和时代的豪杰,根本不像女人。平凡的女高中生根本不可能赢得过她!
我看她会在我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把事情统统决定好。在我心生畏惧之时,姑婆开出一个条件。
「如果你找到心上人,让你跟他结婚或许也不是不行。」
原来如此,来这招吗?总而言之,那天我被姑婆异常的热情烤得头昏脑胀,回到家中。我躺在纯白的床上,思考「恋情」和「爱情」。还有喜欢上某个人,跟某个人结婚。
(说到我这辈子喜欢过的人──)
──御堂大吾先生。比我大的高中生哥哥。虽然只是小三时淡淡的回忆。
我被激起了好奇心,久违地去看他的社群网站。
「……咦?他离婚了呀。」
我知道他已婚。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擅自感觉到胸口揪紧般的痛楚。
「婚活。」
他在社群网站上宣言:「我要进行婚活!」看他平常发的文,我知道他住在横滨的中华街。婚活。他也在寻找恋情,寻找爱情。真是太巧了。
──起初只是小小的玩心。
我在主流的婚活软体上,找遍住在中华街的人。想找到他比想像中还容易。因为他没有在保护个资,对我这个网路跟踪狂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要结婚的话,还是跟喜欢的人比较好~)
我傻笑着心想。简单地说,跟那个时候一样。小学三年级时,跑去参加高中校庆的大冒险。心脏跳得好快,但这并不是坠入爱河的心跳加速,而是恶作剧时的心跳加速。
『你、你好,我是御堂大吾。』
跟他聊了几句后,我们马上改成讲电话聊天。听见他紧张得声音分岔,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尼、尼豪!我速……『兔羽』。」
可是我发出更丢脸的声音,独自羞得面红耳赤。
(大吾先生原来是这样的人。)
第一次讲电话时,我的心脏差点从嘴巴跳出来。从小崇拜的大哥哥。以异性的身分跟那个人对等交谈。好开心,感觉轻飘飘的,不过最令我惊讶的──是我们非常聊得来。
「我说,大吾先生,那样有问题吧?你该不会其实挺笨的──?」
『第一次讲电话就骂我笨,会不会太过分了!』
我们一开始就聊得很久,回过神时已经是深夜,我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心脏剧烈跳动。起初我们三天才会讲一次电话。因为我怕太缠人的话,他会嫌我烦。
可是我们马上进展成一天讲一次电话。白天看到有趣的东西会期待跟他聊起这个话题,晚上一到约好的时间就跪坐在智慧型手机前待命。
偶尔因为太常讲电话的关系,大白天的就打给他。他会苦笑着承诺晚上再打给我。
恶作剧时的心跳加速,转为坠入爱河的心跳加速。
『兔羽,我们差不多……该约出来吃顿饭了吧……你觉得呢?』
「这、这个……」
那一天,他提出讲过好几次的要求。我总是东躲西闪,不过差不多到极限了。
(毕竟大吾在找结婚对象。)
无论我们聊得多开心,纯聊天并没有意义。我很困扰。超级困扰。我想一直跟他聊天,却害怕实际与他见面。要是他记得我的脸怎么办?要是他发现我是女高中生怎么办?见了面肯定会被抛弃。
「最近流行盲婚喔。」
因此,我只得说谎度过难关。
『那是什么?』
「在没见过面的情况下去登记。只靠双方的心意……或者说契合度去选择对象。不觉得这样才叫做真爱吗?是灵魂的爱。」
『……你是相信这种东西的人喔?』
「想不到我也有这一面吧。」
他似乎无法接受,可是当时他丢下一句:「好吧。」就放过我了。我松了口气。我不想结束跟他的关系──这彷佛待在舒适圈的幸福关系。
因为我的生活真的变得多采多姿。我认为他是我的命定之人。不知不觉间,满脑子只想着如果能跟他永远在一起,其他事都无所谓。
『兔羽,跟我结婚吧。』
讲了半年左右的电话,他向我求婚了。我哭着答应。真心喜欢的男人希望我永远跟他在一起,真的好高兴。
明明充满谎言的我,连跟他见面都办不到。
──现在,我在大吾的房间紧张得全身僵硬,裹着棉被。
(噫噫噫!大吾离我好近!好近喔!)
我缺乏人生经验;因为网路的关系懂得许多那方面的知识,却连男生的手都没牵过;我有强烈的罪恶感,却想跟他在一起,快要哭出来了。
(他一定觉得我是怪女人~~!)
我在哪里走错路了呢?仔细一想,打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硬要找一个转捩点,那就是我封锁了他。
我完全没料到他会以为我是不想跟未婚夫结婚,才拿盲婚当借口骗他。但我无法否认。
毕竟那确实是我接近他的起因。我又开不了口告诉他,其实我是因为隐瞒了真实年龄才说要盲婚──因为他还没发现。
(我怕他生气,怕被他讨厌。)
所以我才跟他拉开距离。身体层面的逃避。这是我的坏习惯。我习惯逃避,不敢面对挑战。不干不脆,昨天几乎整天都在哭。
(不过,我现在在这里。)
在他旁边。跟他睡在一起。我的心跳声太吵了,绝对睡不着。
「……兔羽。」
听见他的声音,我的心脏宛如被野狼发现的兔子猛然跳起。
「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这不是还醒着吗?」
大吾的声音。我喜欢的人的声音。他大概想睡了,声音沙哑,有点性感,我心跳快到可能会死掉。因为──他说得没错──不管他什么时候对我出手,我都没资格抱怨。因为我现在是他的妻子。我跑进他家过夜。又是两人独处。
「你明天有什么计画吗?」
「咦?呃……没有啊。」
其实有。明天是上课日。但我本来就没去学校,所以也没差。
「我傍晚下班,到时……」
「嗯。」
「要不要去逛逛?」
这也就是说……
「……你在邀我约会吗?」
「问、问这种问题太不解风情了吧。」
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嘛。好难懂喔。我是少女耶。
「可以啊。」
我的语气冷静且不带情绪,内心却躁动不已,陷入恐慌状态。他果然没打算抛弃我。
(……大吾,你太滥好人了。)
可是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温柔至极、傻傻的、又帅又可爱、让人想紧紧拥抱──约会。第一次跟大吾约会。我都不知道妄想过几次了。好开心。同时又紧张得快死了。
「话说回来,结果你在做什么工作啊?」
「咦?…………这个嘛────」
我绞尽脑汁。
「当尼特族。」
这样就能一直在一起!我一副想到好主意的态度,可是冷静一想,真不该这么回答。现在这个时代,一开始就想当家庭主妇的女人根本是地雷。
「啊!不对。应该说是,在家里帮忙之类的。学习中之类的。」
「啊~类似考证照吗?」
「对、对对对。就是那个。考证照。」
人类就是像这样,用一个谎言去圆另外一个谎言。罪恶感导致我快吐了。我在欺骗最喜欢的人。心脏痛得像被冰凿刺穿一样。
「晚安,兔羽。」
「……嗯。」
不过我意识到,光是能被他温柔地呼唤名字,就值得我承受那份痛楚。
(对不起,我是个坏女人。对不起。)
当晚,我作了一个梦。
我反而想称赞自己在那个状况下还有办法睡着。我之所以发现那是梦,是因为界线太模糊了。自己与世界的界线。肌肤与空气的界线。
「这是什么?」
鞋子排在一起。色彩缤纷的鞋子。
布鞋、高跟鞋、皮鞋、小丑穿的会发出噗噗声的鞋子、拖鞋、运动鞋、义肢、沉重的铁鞋、蹄铁、雪靴、分趾袜、从来没看过的会飞的轮鞋、Huarache(墨西哥凉鞋)、功夫鞋、乐福鞋、羽毛鞋、足尖鞋、包鞋、从底下喷出岩浆的鞋子,以及血迹斑斑的玻璃鞋。
这些鞋子整齐地排在一起,彷佛有人在穿着它们一般微微震动。鞋子上方有张小桌子,小小的印章排在一起印出文字,跟古早时代印报纸用的活字印刷一样拼命地、竭尽全力地记录着什么。
「好奇怪的梦。」
我自言自语,发现脸颊湿湿的。回头一看,人鱼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站在那里拍打水面。穿护理师服的半透明人鱼,鱼鳍灵活地摆动。
「出、出现了。你是……!」
我最近不时会看见的幻觉。会反射在橱窗、镜子和电视萤幕上,总是在对我呐喊。穿护理师服的人鱼凝视着我说:
『──你是丧家犬。』
这句话超级失礼,害我愣了一下。
『因为你不是命定之人,只是个陪衬。从你爱上他的那一刻就决定好了,失败者。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是。』
「……『他』是指大吾吗?」
『他的命定之人是千子狮子乃。很~~~~久以前就注定了。』
狮子乃?咦?狮狮?出现意想不到的人名,我大吃一惊。她的确很喜欢大吾的样子,总觉得不太对劲。狮狮不会随便亲近人。因为她是孤高的狮子,自己就能捕获猎物,没必要依赖别人。
「讲什么鬼话?你只是我的梦耶。」
『你没想过你才是我作的梦吗?』
护理师笑了笑。她好像是全像投影,不时发出「滋──滋──」的声音扭曲形体。
『你是丧家犬,失败者,陪衬,配角,妨碍别人恋情的蠢货,可悲的炮灰,外人,没有存在感的电灯泡,不值一提的障碍,无聊的女配角,愚蠢的配料。』
「……」
我被她惹火,全力挥出右直拳,却穿过了全像投影。
『对不起,我没有要激怒你的意思。』
「那你可以换个说法吧!」
『我们只是──』
不规则晃动的鞋子们忽然停下。
『希望你赢过命运。』
她看着我,一脸哀伤,一脸懊悔。全像投影的影像变得更加混乱,连她的声音都断断续续。接触到强烈的情感,令我极度不安。
「等等,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想表达什么!」
『你不是命定之人。因为你连一九六○年代的回忆都想不起来,所以你必定会败北。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不过,正因如此──』
她抓住我的手臂。力气好大。
『我们固然是丧家犬,却不会白白投降──对吧?』
人鱼护理师如同碎裂的樱花花瓣化为碎片。
「哇!」
碎片伴随强风飞进我的胸口,我吓得后退。鞋子舞动着敲起规律的节奏,如琴键般美丽。活字印刷的小字印章好似龙卷风飞到空中,每个印章都排得整整齐齐,发出「喀、喀、喀、喀」的声音。那是文字与文字连接的声音。排列好的字句翻转过来,变成巨大的萤幕。
黑白萤幕中,一男一女握着对方的手。
『──因为我们被命运连系在一起。即使会在今日死去,总有一天还会再见面。』
女仆与少年站在山丘上,巨大彗星从天而降。
(那是狮狮和──大吾!)
外貌跟我所知的模样有些许差异。不过那两个人的气质和眼神告诉我,就是他们没错。两人爱怜地凝视着彼此,把脸凑近。
『所以──』
纯白的女仆──千子狮子乃脸上浮现哀伤的笑容。
『下次见面的时候,请您一定要娶我为妻。』
不要──我还没开口,两人的嘴唇就宛如电影的男女主角逐渐贴近。
我呆站在那个画面前,什么都做不到。
我睁开眼睛,流了一身冷汗。
(刚才──那个梦──是什么──)
大吾和狮狮是命定之人,而我只是丧家犬。那肯定是梦,不过是场异常真实的恶梦。看见耀眼的朝阳,我吁出一口气。
「真是白痴。」
梦就是梦。只存在于神经中,没有实体的东西。我的心灵可没脆弱到会被那种东西耍着玩。我会怕的顶多只有拥有实体的他人。
「呼……呼……」
旁边睡着一个像大型犬的人。
(对了,这里是大吾的房间。)
我仔细观察周围,房间挺整齐的。只不过实在很小,放着各种杂物。橡胶球掉在棉被旁边,那究竟是用来干嘛的呢?
(……睡着的时候也好帅。)
汗水使他的上衣贴在肌肤上,有点性感。我心跳漏了一拍。
(是因为我喜欢他,才会觉得他帅吗?从客观角度来看,应该只有一般程度才对。)
为什么女生跟喜欢的男生在一起会这么紧张呢?男生也会紧张吗?本想趁他睡觉时偷摸他的脸,却因为太胆小的关系缩回了手。
「呼啊。」
他动了一下。要醒了吗?──呃,糟糕。
(我刚起床耶。)
头发说不定很乱,脸颊说不定水肿了,眼角搞不好有眼屎。长得可爱所以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我要是少了可爱,就只是个难搞的怪女人。我急忙试图逃离现场,衣物摩擦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早安,兔羽。」
「…………早安。」
他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好可爱。)
笨蛋笨蛋笨蛋,我这个笨蛋。不要看到他刚起床的样子就小鹿乱撞,你是少女吗?又不是国中生在谈恋爱──我反射性地遮住自己的脸。
「怎么了?」
「没、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心脏跳得好快,好想吐。要吐了。可是,唯有现在的样子死都不能被他看见。不想被他看见我不可爱的样子。被看到会死掉。他昏昏沉沉地抓住我的手臂。
「啊呜!」
「不要紧吧?」
大吾抓着我的手,盯着我的脸。
(好近好近好近好近好近好近好近好近!)
──不行了。我对这种事太缺乏抵抗力。没想到我这么逊。
「没事啦……」
我使劲甩掉他的手──
──噗!
微弱尖锐的声音响起。那是空气排出的声音。
「咦?」
呃,不是。那是我的手压到橡胶球的声音。不过以现在的状况来说,听起来绝对像施力的我……从屁股……那个……排出空气的声音。我马上想要辩解,却羞得大脑一片空白,发不出声音。
「别、别介意,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刚起床肚子空空的,没什么味道……!不用放在心上……!」
大吾拼命帮我找台阶下,反而害我更不好意思。所以我──
「不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死命呐喊,红着脸逃离他的房间。